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彙編/文學典/第23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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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彙編文學典

 第二百三十卷目錄

 詩部雜錄十五

文學典第二百三十卷

詩部雜錄十五[编辑]

《歸田詩話》:遺山論詩云:「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 一詩。「江山萬古潮陽筆,合臥元龍百尺樓。」推尊退 之而鄙薄東野至矣。東坡亦有「未足當韓豪」之句,又 云:「我厭孟郊詩,復作孟郊語。」蓋不為所取也。

柳子厚詩:「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 化作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或謂子厚南遷,不得 為無罪,蓋雖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此語雖過,然造 作險諢,讀之令人慘然不樂。未若李文饒云「獨上高 樓望帝京,鳥飛猶在半年程。碧山似欲留人住,百匝 千遭遶郡城」,雖怨而不迫,且有戀闕之意。

詩人詠《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敘其離愁別恨而 已。惟樂天云:「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峨眉。君 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不言怨恨,而惓惓 舊主,高過人遠甚,其與「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 相知心」者異也。

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 《行宮詩》才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

劉夢得初自嶺外召還,賦《看花》詩云:「元都觀裡桃千 樹,盡是劉郎去後栽。」以是再黜。久之,又賦詩云:「種桃 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譏刺併及君上矣。晚 始得還,同輩零落殆盡,有詩云:「昔年意氣壓群英,幾 度朝回一字行。二十年來零落盡,兩人相遇洛陽城。」 又云:「休唱貞元供奉曲,當年朝士已無多。」又云:「舊人 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蓋自德宗後,歷順、憲、 穆、敬、文、武、宣,凡八朝。暮年與裴白優游綠野堂,有「在 人稱晚達,於樹比冬青」之句。又云:「莫道桑榆晚,為霞 尚滿天。」其英邁之氣,老而不衰如此。

周伯㢸《三體詩》首載杜牧《華清宮詩》,連用二「風」字,讀 者不知其誤。曏見一善本作「曉乘殘月入華清」,易此 一字,殊覺氣味深長。

王荊公《詠謝公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 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或謂荊公 好與人爭,在朝則與諸公爭新法,在野則與謝公爭 墩,亦善謔也。然公《詠史》云:「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 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聞車馬便驚猜。」則公 不獨欲專朝廷,雖丘壑亦欲專而有之,蓋性然也。 荊公《詠北高峰塔》云:「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 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鄭丞相清 之《詠六和塔》云:「經過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 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臥舊林丘。」二詩皆自喻。荊 公作於未大用前,安晚作於既大用後,然卒皆如其 意,不徒作也。

韓文公《上佛骨表》,憲宗怒,遠謫。行次藍關,《示姪孫湘》 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 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 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又《題臨 瀧寺》云:「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潮陽未 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讀之令人悽然傷感。東 坡則放曠不羈,出獄和韻,即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 拈詩筆已如神。」方以詩得罪,而所言如此。又云:「卻笑 睢陽老從事,為予投檄向江西。」不以為悲,而以為笑, 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 《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方負罪 戾,而傲世自得如此,雖曰取快一時,而中含戲侮。不 可以為法也。

陳後山少為曾南豐所知,東坡愛其才,欲牢籠於門 下,不屈,有「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之句。又《妾薄命》 云:「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 妍。」亦為南豐也。然送東坡則云:「一代不數人,百年能 幾見。風帆目力盡,江空歲年晚。」推重向慕甚至,特不 肯背南豐爾,志節可尚也。一生清苦。妻子寄食外家, 《寄外舅郭大夫》云:「嫁女不離家,生男已當戶。」《得家信》 云:「深知報消息,不敢問何如。」況味可知也。詩格極高, 呂本中選江西宗派,以嗣山谷,非一時諸人所及。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山谷詩喻二人 才思遲速之異也。後山詩如「壞牆得雨蝸成字,古屋 無人燕作家」,寥落之狀可想。淮海詩如「翡翠側身窺 綠酒,蜻蜓偷眼避紅妝」,艷冶之情可見。二人他作亦 多類此。後山宿齋宮,驟寒,或送綿半臂郤之,不服,竟 感疾而終。淮海謫藤州,以玉盂汲水,笑視而卒。二人於臨終屯《泰》不同又如此,信乎各有造物也。

曹組元寵《題村學堂圖》云:「此老方捫虱,眾雛爭附火。 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語雖調笑,而曲盡村俗之 狀。近吳敬夫一聯云:「闌干苜蓿先生飯,顛倒天吳稚 子衣。」其景況可想也。

陳簡齋詩云:「客子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陸 放翁詩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皆佳 句也,惜全篇不稱。葉靖逸詩「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 紅杏出牆來。」戴石屏詩:「一冬天氣如春暖,昨日街頭 賣杏花。」句意亦佳,可以追及之。

姜堯章詩云:「小山不能雲,大山半為天。」造語奇特。王 從周亦云:「未知真是嶽,祗見半為雲。」似頗近之。然較 之唐人「野水多於地,春山半是雲」之句,殊覺安閒有 味也。

戴式之嘗見《夕照映山》,峰巒重疊,得句云:「夕陽山外 山。」自以為奇,欲以「塵世夢中夢」對之,而不愜意。後行 村中,春雨方霽,行潦縱橫,得「春水渡旁渡」之句以對, 上下始相稱。然須寔歷此境,方見其奇妙。

劉後村克莊絕句云:「新剃闍黎頂尚青,滿村聽講《法 華經》。那知世有彌天釋,萬衲如雲座下聽。」謂小道易 惑眾,而不知有大道也。又云:「刮膜良方直萬金,國醫 曾費一生心。誰知髽髻攜籃者,也有盲人問善鍼。」謂 精藝難成,而小藝亦可售也。又云:「黃童白叟往來忙, 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 郎」,亦可感歎云:

「蒼龍觀闕東風裡,黃道星辰北斗邊。月照九衢平似 水,阿誰吹笛內門前?」此宋龐右甫《過汴京》詩也,甚感 慨有味。楊仲弘作《紀夢》詩,乃全用其一聯,何也? 先叔祖士衡和楊廉夫《宋故宮詩》云:「歌舞樓臺擬汴 州,可憐蠻觸戰蝸牛。臨書玉枕雕簷靜,行酒青衣罽 帳愁。卷土自應從亶父,滔天誰復放驩兜。臺空老樹 寒鴉集,落日白波江上秋。」廉夫喜其和兜字韻勝,蓋 廉夫詩用紅兜字。元廢宋宮為佛寺,西僧皆戴紅兜 帽也。然結句更陡健。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內一首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 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初不曉所謂,後見《詩文自警》一編,亦遺山所著,謂「有 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此秦少游《春雨》詩 也,非不工巧。然以退之山石句觀之,渠乃女郎詩也, 破卻功夫,何至作女郎詩?按昌黎詩云:「山石犖确行 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 梔子肥。」遺山固為此論,然詩亦相題而作,又不可拘 以一律。如老杜云:「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俱飛蛺 蝶元相逐,並蔕芙蓉本自雙。」亦可謂女郎詩耶? 姑蘇之被圍也,唐伯剛《和人泥字韻》云:「玉樓金屋愁 如海,布襪青鞋醉似泥。」謂當時居權要者,不如處閒 散之樂也。社友王元載亦誦一詩,不知何人所作。詩 云:「二十四友金谷宴,千三百里錦帆遊。人間無此榮 華樂,無此榮華無此愁。」詩意與前詩亦相類。

《西湖竹枝詞》,楊廉夫為倡,和者甚眾,皆詠湖山之勝, 人物之美,而寓情於中。大率一律,惟二人詩云:「春暉 堂上挽郎衣,別郎問郎何日歸。黃金臺高倘回首,南 高峰頂白雲飛。官河遶湖湖遶城,河水不如湖水清。 不用千金酬一笑,郎恩才重妾身輕。」用意稍別,惜不 記其人姓名。

《南濠詩話》:「陳後山曰:『陶淵明之詩,切於事情,但不文 耳。此言非也。如《歸園田居》云:『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 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東坡謂:『如大匠運斤,無 斧鑿痕』』」,如「『『飲酒』,其一云:『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山 谷謂類西漢,文字如飲酒』,其五云:『結廬在人境,而無 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王荊公謂『詩人以』」 來,無此四句。又如《桃花源記》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唐子西謂造語簡妙。復曰:「晉人工造語,而淵明其尤 也。」後山非無識者,其論陶詩,特見之偶偏,乃故異於 蘇、黃諸公耳。

《七哀詩》始於曹子建,其後王仲宣張孟陽皆相繼為 之。人多不解七哀之義,或謂病而哀,義而哀,感而哀, 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所哀雖 一事,而七者具也。

昔人謂詩盛於唐,壞於宋。近亦有謂元詩過宋詩者, 陋哉見也。劉後村云:「宋詩豈惟不愧於唐,蓋過之矣。」 予觀歐、梅、蘇、黃、二陳,至石湖、放翁諸公,其詩視唐,未 可便謂之過,然真無愧色者也。元詩稱大家,必曰虞、 楊、范、揭,以四子而視宋,特泰山之卷石耳。方正學詩 云:「前宋文章配兩周,盛時詩律亦無儔。今人未識崑 崙派,卻笑黃河是濁流。」又云:「天曆諸公製作新,力排 舊習祖唐人。粗豪未脫風沙氣,難詆熙、豐作後塵。」非 具正法眼者,焉能道此!

漢《柏梁臺》詩,武帝與群臣各詠其職為句,同出一韻, 句僅二十有六,而韻之重複者十有四。如武帝云「日 月星辰和四時」,衛尉則云「周衛交戟禁不時」,梁孝王云「驂駕駟馬從梁來」,太僕則曰「修飾輿馬待駕來」,大 司馬云「郡國士馬羽林材」,詹事則云「椒房率更領其 材」,丞相云「總領天下誠難治」,執金吾則云「徼道宮下 隨討治」,《京兆尹》則云「外家公主不可治」,《大將軍》云「和 撫四夷不易哉」,東方朔則云「迫窘詰屈幾窮哉」,《御史 大夫》云「刀筆之吏臣執之」,《大鴻臚》則云「郡國吏功差 次之」,《少府》則云「乘輿御物主治之。」其間不重複者惟 十二句,然通篇質直雄健,真可為七言詩祖。後齊、梁 詩人,多效其體,而氣骨遠不能及。方朔乃云:「迫窘詰 屈。直戲語耳。」

世人作詩,以敏捷為奇,以連篇累牘為富,非知詩者 也。老杜云:「語不驚人死不休。」蓋詩須苦吟,則語方妙, 不特杜為然也。賈閬仙云:「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孟東野云:「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盧延遜云:「險覓 天應悶,狂搜海亦枯。」杜荀鶴云:「生應無輟日,死是不 吟時。」予由是知詩之不工,以為不用心之故。蓋未有 苦吟而無好詩者。唐山人《題詩瓢》云:「作者方知吾苦 心。」亦此意也。

國初詩僧稱宗泐、來復。同時有德祥者,亦工於詩,其 《送僧東遊》云:「與雲秋別寺,同月夜行船。」《詠蟬》云:「玉貂 名並出,黃雀患相連。」泐復不能道也。又《卜築》云:「草生 橋斷處,花落燕來初。」亦佳句。

劉長卿《餘干旅舍》云:「搖落暮天迥,丹楓霜葉稀。孤城 向水閉,獨鳥背人飛。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鄉心 正欲絕,何處搗征衣?」張籍《宿江上館》云:「楚澤南渡口, 夜深來客稀。月明見潮上,江靜覺鷗飛。旅望今已遠, 此行殊未歸。離家久無信,又聽搗征衣。」二詩皆奇,而 偶似次韻,尢可喜也。

謝惠連詩曰:「屯雲蔽層嶺,驚風涌飛流。零雨潤墳澤, 落雪灑林丘。浮氛晦厓巘,積素感原疇。」張正見詩云: 「含香老顏駟,執戟異揚雄。惆悵崔亭伯,幽憂馮敬通。 王嬙沒故塞,班女棄深宮。」謝詩三韻,句法皆相似。張 詩六句,皆見古人,若今人則必厭其重複,古人之詩, 正不若是拘也。

元僧圓至,工於古文,而詩尢清婉。其《寒食》云:「月暗花 明揜竹房,輕寒脈脈透衣裳。清明院落蕪燈火,獨繞 迴廊禮夜香。」《曉過西湖》云:「水光山色四無人,清曉誰 看第一春。紅日漸高絃管動,半湖煙霧是遊塵。」其造 語之妙,當不減於惠勤、參寥輩也。

老杜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蕭千巖云:「詩不 讀書不可為」,然以書為詩則不可。范景文云:讀書而 至萬卷,則抑揚高下,何施不可?非謂以萬卷之書為 詩也。景文之語,猶千巖之意也。嘗記昔人云:「萬卷書 人誰不讀,下筆未必能有神。」嚴滄浪云:「詩有別材,非 關書也。」斯言為得之矣。

《雨航雜錄》:退之《秋懷》詩:「窗前兩好樹,眾葉光薿薿。秋 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微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 憂無端來,感歎成坐起。天明視顏色,與故不相似。羲 和驅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雖多途,趨死惟一軌。胡 為浪自苦,得酒且歡喜。」詞雅淡而骨遒,正駸駸建安 矣。

初,盛唐之詩,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氣完而色澤不 屑屑也。晚唐意工詞纖,氣力彌復不振矣。「春鳥秋蛩」, 節變音遷,人乘代運,孰能知其然哉!

杜子美《新婚別》云:「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無家別》 云:「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又久行見空巷,日瘦,氣 慘悽,杳眇之極,足泣鬼神。

《懷麓堂詩話》:「詩在六經中別是一教,蓋六藝中之樂 也。樂始於詩,終於律,人聲和則樂聲和,又取其聲之 和者,以陶寫情性,感發志意,動盪血脈,流通精神,有 至於手舞足蹈而不自覺者。後世詩與樂判而為二, 雖有格律而無音韻,是不過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 以文而已也,則古之教何必以詩律為哉?」

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 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調,如謝靈運「池塘生 春草,紅藥當階翻」,雖一時傳誦,固已移於流俗而不 自覺。若孟浩然「一杯還一曲,不覺夕陽沉」,杜子美「獨 樹花發自分明,春渚日落夢相牽」,李太白「鸚鵡西飛 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崔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 雲千載空悠悠」,乃律間出古,要自不厭也。予少時嘗 曰:「幽人不到處,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無路,山高 谿水深。」雖極力摹擬,恨不能萬一耳。

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惟樂府 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古所 謂「聲依永」者,謂有長短之節,非徒永也。故隨其長短, 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者,則不足 以為樂。今泥古詩之成聲,平仄長短,句句字字,摹倣 而不敢失,非惟格調有限,亦無以發人之情性。若往 復諷詠,久而自有所得。得於心而發之乎聲,則雖千 變萬化,如珠之走盤,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 白《遠別離》,杜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所未到。然學而未 至乎是,亦未可與言詩也。

唐人不言詩法,詩法多出宋,而宋人於詩無所得。所 謂法者,不過一字一句對偶雕琢之工,而天真興致 則未可與道。其高者失之捕風捉影,而卑者坐於粘 皮帶骨,至於江西詩派極矣。惟嚴滄浪所論,超離塵 俗,真若有所自得,反覆譬說,未嘗有失。顧其所自為 作,徒得唐人體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處。予嘗謂「識 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於才力」,其《滄 浪》之謂乎!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識分數少而作 分數多者,故識先而力後。

「宋詩深,卻去唐遠;元詩淺,去唐卻近。」顧元不可為法, 所謂取法乎中,僅得其下耳。極元之選,惟劉靜修、虞 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軒輊。世恆為劉左袒,雖陸 靜逸《鼎儀》亦然。予獨謂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堅而 折銳,則劉有一日之長。若藏鋒斂鍔,出奇制勝,如珠 之走盤,馬之行空,始若不見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 愈長,則於虞有取焉。然此非為道學名節論,乃為詩 論也。與予論合者,惟張滄洲亨父、謝方石鳴治。亨父 已矣。方石亦歸老數千里外,知我罪我,世固有君子 存焉,當如何哉?

唐詩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詰足稱大家。王詩豐縟 而不華靡,孟卻專心古澹而悠遠深厚,自無寒儉枯 瘠之病。由此言之,則孟為尢勝。儲光羲有孟之古,而 深遠不及;岑參有王之縟,而又以華靡掩之。故杜子 美稱「吾憐」孟浩然,稱「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儲、岑,有以 也夫!

《觀樂記》「論樂聲處,便識得詩法。」

作詩不可以意徇辭,而須以辭達意。辭能達意,可歌 可詠,則可以傳。王摩詰「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 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後 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 可謂之達耳。

詩貴不經人道語。自有詩以來,經幾千百人,出幾千 萬語,而不能窮,是物之理無窮,而詩之為道亦無窮 也。今令畫工畫十人,則必有相似而不能別出者,蓋 其道小而易窮。而世之言詩者,每與畫並論,則自小 其道也。

詩與文不同體,昔人謂「杜子美以詩為文,韓退之以 文為詩」,固未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長獨到之 處。近見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為詩,則毫釐 千里,終其身而不悟。然則詩果易言哉!

「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開口便自粘帶,已落第二 義矣。所謂「燒卻活和尚」,正不須如此說。

長篇中須有節奏,有操有縱,有正有變,若平鋪穩布, 雖多無益。《唐詩》類有委曲可喜之處,惟杜子美「頓挫 起伏,變化不測」,可駭可愕,蓋其音響與格律正相稱, 回視諸作,皆在下風。然學者不先得唐調,未可遽為 杜學也。

「月到梧桐上,風來楊柳邊」,豈不佳,終不似唐人句法。 「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卻自是詩家語。 陳公父論詩專取聲,最得要領。潘禎應昌嘗謂予:詩, 宮聲也。予訝而問之,潘言其父受於鄉先輩曰:「詩有 五聲,全備者少,惟得宮聲者為最優,蓋可以兼眾聲 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詩為宮,韓退之之詩為角。以此」 例之,雖百家可知也。

國初諸詩人結社為詩,浦長源請入社,眾請所作,初 誦數首,皆未應。至「雲邊路繞巴山色,樹裡河流漢水 聲」,並加賞歎,遂納之。

林子羽《鳴盛集》專學唐,袁凱《在野集》專學杜,蓋皆極 力摹擬,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題目亦效之。開卷驟視, 宛若舊本然。細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爾有立者,指 不能一再屈也。宣德間,有晏鐸者,選本朝詩,亦名《鳴 盛詩集》。其第一首,林子羽應制曰:「堤柳欲眠鶯喚起, 宮花乍落鳥銜來。」蓋非林最得意者,則其它所選可 知其選。袁凱《白燕詩》曰:「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 尚未歸」,曰:「趙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陽殿裡飛。」亦佳。 若蘇李《泣別圖》曰:「猶有交情兩行淚,西風吹上漢臣 衣。」而選不及,何也?

《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 皆託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於窮盡, 而難於感發。惟有所寓託,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 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 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

《元詩體要》載楊廉夫《香奩》絕句,有極鄙褻者,乃韓致 光詩也。

質而不俚,是詩家難事。樂府歌辭所載《木蘭辭》全首 最近古唐詩。張文昌善用俚語,劉夢得《竹枝》亦入妙, 至白樂天令老嫗解之,遂失之淺俗。其意豈不以李 義山輩為澀僻而反之,而弊一至是,豈古人之作端 使然哉古歌辭貴簡遠,《大風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 激悲壯,語短而意益長。《彈鋏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 飲恨之意。後世窮技極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嘗《題柯 敬仲墨竹》曰:「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 看蕭蕭祇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畫法與詩法通者, 蓋此類也。

劉會孟名能評詩,「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詰李長吉諸 家,皆有評。語簡意切,別是一機軸,諸人評詩者皆不 及。及觀其所自作,則堆疊餖飣,殊乏興調。」亦信乎創 作之難也。

國初稱高、楊、張、徐、高季迪,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 餘年來,亦未見卓然有以過之者,但未見其止耳。張 來儀、徐幼文殊不多見。楊孟載《春草》詩最傳,其曰「六 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雨中」,曰「平川十里人歸 晚,無數牛羊一笛風」,誠佳。然綠迷歌扇,紅襯舞裙,已 不能脫元詩氣習。至「簾為看山盡捲西」,更過纖巧;「春 來簾幕怕朝東」,乃艷詞耳。今人類學楊而不學高者, 豈惟楊體易識,亦高差難學故耶。

律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於法而為之, 則撐拄對待,四方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然必待法 度既定,從容閑習之餘,或溢而為波,或變而為奇,乃 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強致也。若并而廢之,亦奚以 律為哉!

古詩歌之,聲調節奏,不傳久矣。比嘗聽人歌《關睢》《鹿 鳴》諸詩,不過以四字平引為長聲,無甚高下緩急之 節,意古之人不徒爾也。今之詩,惟吳、越有歌,吳歌清 而婉,越歌長而激,然士大夫亦不皆能。予所聞者,吳 則張亨父,越則王古直仁輔,可稱名家。亨父不為人 歌,每自歌所為詩,真有手舞足蹈意。仁輔性亦僻,不 時得其歌。予值有得意詩,或令歌之,因以驗予所作, 雖不必能自為歌,往往合律,不待強致,而亦有不容 強者也。

杜子美《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詩 人蹊徑。韓退之亦有之。

文章固關氣運,亦繫於習尚。《周》《召》二南,《王豳》《曹》《衛》諸 風,《商》《周》《魯》三頌,皆北方之詩,漢魏、西晉亦然。唐之盛 時,稱作家在選列者,大抵多秦、晉之人也。蓋周以詩 教民,而唐以詩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軌車書 所聚,雖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荊楚之音,聖人不錄,寔 以要荒之故?六朝所製,則出於偏安僭㨿之域,君子 固有譏焉,然則《東南》之以文著者亦鮮矣。

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韋應物稍失之平 易,柳子厚則過於精刻。世稱陶、韋,又稱「韋、柳」,特概言 之。惟謂學陶者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耳。

唐士大夫舉世為詩,而傳者可數,其不能者弗論,雖 能者亦未必盡傳。高適、嚴武、韋迢、郭受之詩,附諸杜 集,皆有可觀。子美所稱與,殆非溢美。惟高詩在選者, 略見於世,餘則未之見也。至薛端乃謂其文章有神, 薛華與李白並稱,而無一字可傳,豈非有幸不幸耶? 《劉長卿集》悽婉清切,盡羈人怨士之思,蓋其情性固 然,非但以遷謫。故譬之琴有商調,自成一格。若柳子 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麗之作,豈盡為遷謫之 音耶?

《詩》太拙則近於文,太巧則近於詞。宋之拙者皆文也, 元之巧者皆詞也。

詩韻貴穩,韻不穩則不成句,和韻尤難,類失牽強,強 之不如勿和。善用韻者,雖和猶其自作;不善用者,雖 所自作猶和也。

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 考官,隔歲封題於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 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者,略如科舉之法。今世所傳, 惟浦江吳氏月泉吟社謝翱為考官,《春日田園雜興》 為題,取羅公福為首,其所刻詩以和平溫厚為主,無 甚警拔,而卷中亦無能過之者,蓋一時所尚如此。聞 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見也。

《紅梅》詩押「牛」字韻,有曰:「錯認桃林欲放牛。」《蛺蝶》詩押 「船」字韻,有曰:「跟箇賣花人上船。」皆前輩所傳,不知為 何名氏也。

國初人有作九言詩曰:「昨夜西風擺落千林梢,渡頭 小舟捲入寒塘坳。」貴在渾成勁健,亦備一體。餘不能 悉記也。

羅明仲嘗謂三言亦可為體,出「樹」、「處」二韻,迫予題扇。 予援筆云:「揚風帆,出江樹。家遙遙,在何處?」又因圍碁, 出「端、觀」二韻,予曰:「勝與負,相為端。我因君,得大觀。」皆 一時戲劇,偶記於此。

李長吉詩,字字句句欲傳世,顧過於劌鉥,無天真自 然之趣。通篇讀之,有「山節藻梲而無梁棟」,知其非大 道也。

「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 能解,亦何故邪?

人但知律詩起結之難,而不知轉語之難。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如許渾詩,前聯是景,後聯又說,殊乏意 致耳。

六朝、宋、元詩,就其佳者亦各有興致,但非本色,只是 禪家所謂「小乘」,道家所謂「尸解仙」耳。

歐陽永叔深於為詩,高自許與,觀其思致,視格調為 深。然校之《唐詩》,似與不似,亦門牆藩籬之間耳。 「熊蹯」「雞跖」,筋骨有餘,而肉味絕少,好奇者不能舍之, 而不足以厭飫天下。黃魯直詩大抵如此,細咀嚼之 可見。

楊廷秀學李義山,更覺細碎。陸務觀學白樂天,更覺 直率。概之唐調,皆有所未聞也。

陳無己詩,綽有古意,如「風帆目力短,江空歲年晚」,興 致藹然,然不能皆然也,無乃亦骨勝肉乎?陳與義「一 涼思到骨,四壁事多違」,世所傳誦,然其支離亦過矣。 韓、蘇詩雖俱出入規格,而蘇尢甚。蓋韓得意時,自不 失唐詩聲調。如《永貞行》固有杜意,而選者不之及,何 也?楊士弘乃獨以韓與李、杜為三大家,不敢選,豈亦 有所見邪?

李長吉詩有奇句,盧仝詩有怪句,好處自別。若劉義 《冰柱雪車》詩,殆不成語,不足言奇怪也。如韓退之《效 玉川子》之作,斲去疵纇,摘其精華,亦何嘗不奇不怪? 而無一字一句不佳者,乃為難耳。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東 野集》無一首,皆足以名天下,傳後世,詩奚必以律為 哉!

王介甫點景處自謂得意,然不脫宋人氣習。其《詠史》 絕句,極有筆力,當別用一具眼觀之。若《商鞅》詩,乃發 洩不平語,於理不覺有礙耳。

僧最宜詩,然僧詩故鮮佳句。宋九僧詩有曰:「縣古槐 根出,官清馬骨高」,差強人意。齊己、湛然輩略有唐調, 其真有所得者,惟無本為多,豈不以讀書故耶? 《玉堂漫筆》:圭齋論風雅取名最有理,前輩說詩者之 所不及也。其言曰:「風即風以動之」之風,雅即雅烏之 雅。以其聲能動物也。又曰:「風、雅惟其聲,不必惟其辭, 故有」聲而無辭者有之,無聲而有辭者無有也。 俞貞木,洞庭人,石澗先生之孫,年九十六而卒。嘗見 其《題趙仲穆畫馬》一絕,頗有風致:「房星方墮墨池中, 飛出蒲梢八尺龍。想像開元張太僕,朝回騎過午門 東。」

陳束字約之,以翰林編修出官二司,今以參議捧表 入京,過余問近世詩體,予未及答。明日以所作《高子 業集序》為贄,其持論甚當,但詩貴性情,要從胸次中 流出。近時李獻吉、何仲默最工,姑自其近體論之,似 落人格套,雖謂之擬作亦可也。楊載有云:「詩當取裁 漢魏音節,以唐為宗。」殆名言也。

《金臺紀聞》:國初高啟季迪侍郎與袁海叟皆以詩名, 而雲間與姑蘇近,殊不聞其還往唱酬,若不相識然, 何也?元敬嘗道季迪有贈景文詩曰:「清新還似我,雄 健不如他。」今其集不載是詩,元敬得之史鑑,明古史 得之朱應祥岐鳳。岐鳳,吾松人,以詩自豪於一時,為 序《在野集》者。其事雖無考,然兩言者蓋寔錄云。 《谿山餘話》,吳文恪公訥,吾鄉常熟人。所著《文章辯體》 一書,號為精博,自真文忠公正宗之後,未能過之。但 《聯句》小序謂聯句始著於陶靖節,而盛於東野退之, 則失考矣。若論聯句,實始於賡歌,而《柏梁》之作,其體 著矣。

《林泉隨筆》:唐杜子美之《寓居同谷七歌》註謂其「《風》《騷》 之極致不在屈原下。」予讀之信然。然而朱子不取之 以續《騷》者,其病在「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 蚤」之言,有幾於不知命者歟!

《詩詞餘話》:「陳古愚,平江人也。作詩高古,無宋末氣,惜 不嫺於時,嘗有《志怪》《莫飲》二詩,立意高遠,不在建安、 黃初下。《志怪》云:『沉沉萬仞淵,下有驪龍珠。佩之壽松 喬,售之富侔都。貪夫臨淵羡,重利輕微軀。百金不龜 藥,千金水犀珠。丹砂與翠羽,陸產海所無。齎裝濤浪 中,巨闕光炯如。粲粲兩青童,駢肩問所須。再拜上珠 翠,敢問龍起居』。」青童粲玉齒雲:「龍臥元虛,為君窮」《珠 山鞭》雲:「取長軀,雲急風更惡,蒼梧來時徐。丹藥兩須 失,哀哉飽鯨魚。」《莫飲酒》云:「莫飲酒,酒醉罵人繞盆走。 酒香入腦頭欲旋,罵聲漸低涎落口。草履有長短,伸 腳可試否。未論身後五車書,已隨生前一杯酒。」又有 《馬別主》詞,哀忱悽斷,足以警薄俗。詞云:「馬別主兮,涕 泗沾臆。士別主兮,喜見顏色。於嗟馬兮,胡戀而駐;於 嗟士兮,胡棄而背。」皆有益於世教,惜不多見。

《談苑》:山谷云:「作詩正如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 方是出場。蓋是讀秦少章詩,惡其終篇無所歸也。 謝朓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故東坡云:『中有清圓 句,銅丸若枯彈』。蓋詩貴圓熟也。然圓熟多失之平易, 老硬多失之乾枯,能不失二者之間,則可與古詩並 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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