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査先生文集/卷五
雜著、疑
[编辑]三字解
[编辑]翁於對坐北窓上壁面,書三大字以粘焉,曰「直也」、「方也」、「大也」。何謂直?曰:「心要直。」何謂方?曰:「事要方。」何謂大?曰:「量要大。」
乃解之曰:「心不直則邪,事不方則曲,量不大則隘。邪也、曲也、隘也,君子不爲。直之功在敬,方之功在義,大之功在誠。主一無適,則敬爲心之主矣;裁度適宜,則義爲事之主矣;眞實無妄,則大爲身之主矣。心有主,事有主,身有主,則無窘步於旁磎曲逕之患矣。故書之目之,以自警焉。」
七宜窩說
[编辑]翁於養直堂西北隅,作平牀一坐,以爲坐臥地,是翁頤養之所也。第未免曝雨之患,立四柱於牀上,剖竹蓋之,用代椽瓦。蓋效黃州竹樓制也。於是名之以七宜窩。
人有問其義,翁曰:「王元之之記,有焉。曰:『宜園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宜急雨,有瀑布聲;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疏暢;宜詠詩,詩韻淸越。此皆竹窩之所助也。』」
人曰:「是六宜也,謂之七宜者,何意耶?」翁曰:「蒼顔白髮,考槃其間,或坐臥焉,或嘯詠焉,或披襟而納涼風焉,或擧杯而迎素月焉。氣倦體疲則倚枕而閒眠焉,魂入羲皇之天則與混沌氏、尊廬氏相友焉,此非宜於老翁者乎?此翁之所以以七宜名之者也。」
歌曰:「竹之窩,絶蕭灑,窩之主,逈淸介。無所求,有何思,無所思,宜七宜。」
經界策
[编辑]對。愚也才慙博古,識昧時務,粗習俎豆之末,而未聞王政之本。今執事先生,特擧畢戰之問,欲試諸生之見,愚雖無似,其敢緘默。
竊謂爲政之要,莫先於制民之産,而制民之産,莫先於經界之正。經界正,則民賴以生,國賴以寧,經界不正,則民不被澤,國不裕用,經界之於爲國也,豈不大矣哉?
雖然,政者末也,心者本也。以先王之心,行先王之政,則有先王之治矣;以秦、漢之心,行秦、漢之政,則有秦、漢之亂矣。爲國者,苟能法先王而鑑秦、漢,如保之念,常存於發政之先,固本之策,每講於施令之際,上以是臨下,而下以是奉上,則一團和風,無物不春,一霎時雨,無物不長。咨怨何自而生?詐僞何由而作?
議者,或者之論,只在於時措之,得宜而己。請因明問而白之。肇自邃古,有國則有民,有民則有産。分田者,所以制産而制祿者也,民生以之而足,國用以之而裕。
校數歲之中,以爲常者,夏后氏五十而貢者也,八家一井,同養公田者,殷人七十而助者也,以十一之法,通助于公田者,周人百畝而徹者也。其爲制也,亞聖已盡於滕公之對,愚何容贅焉?
周轍一東,春秋昏暗。魯君之二不足,商鞅之廢井田,古法掃矣,民生悴矣。漢民之三十而稅一,亦豈復三代之美意乎?況彼議復井田而未就者,簒漢之賊也,好名之主也,其心果三代愛民之心乎?未復古制,何足怪哉?
惜乎!橫渠張先生,生晩宋之天地,志隆古之遺意,痛貧富之不均,悶敎養之無法。欲買田而畫井,復先王之古法,而有志未就,生民無祿。或者有問,而朱夫子以謂難行者,必度時勢而難之者也,豈謂古法之不美乎?
至以吾東方言之,殷太師,始都平壤,畵爲井田,以敎東民。陂陁故畤,猶有昔日之遺畝。後人之未能遵而行之者,豈非古意之難復而形勢之不便乎?
恭惟我國家,聖祖開基,神孫繼述金科玉條。王府卽有制田之法,至詳至密,分爲六等。《禹貢》是擬,國俗民風,三代其一,蹈舞堯天,謳歌舜日,雨露桑麻,民生奠枕者,二百年于玆矣。何圖國運不幸,島夷煽禍,三京失守,萬姓魚肉,公私簿籍,擧爲灰燼?雖能審驗陳、起,歲以爲常,而奸細因緣操弄無藝,多袖金抵吏之氓,無持衣自首之掾。公田多漏,國稅少入。長此不已,國而非國。講擧田制,烏得已乎?
雖然,欲均賦役,則量田之法,不可不急者,議者,經常之論也,而十年之內,傷民之役,不可再擧者,或者,相時之議也。二者之論,擧皆有理,而謂之本則未也。民役倍苦,而陳田責稅,則民不堪命,莫如隨起而隨稅。議者,有其論歲改田案,則詐僞日增,不如勿分陳、起,因舊而添新。或者,有是議二者之言,亦不可謂無理,而謂之本則未也。
本者何?不忍人之心也。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猶運之掌。況治一國乎?行王政之大者,有若置郵而傳命。況量田之小者乎?
四者之議,不言可也。爲今之計,莫若在上之人,心三代之心、政三代之政,視吾民如保赤子,念邦本猶恐或傷。恤之於搶攘之餘,而省其力役;傷之於板蕩之後,而薄其賦斂,尙儉而務其本,去奢而抑其末,使貧民得善養,而有鼓腹之歡;使富民被善化,而無兼幷之弊。上之愛下也,以仁而已;下之事上也,以誠而已。以是心而賦於下,以是心而貢於上,上下交而天地泰矣。夫焉有奸民隱漏之弊,而歲入縮小之患哉?
執事之問,旣略陳之,而於篇終,不能無憾焉。昔者滕文公問井地於孟子,孟子告之,以制民之産,而繼之以庠序學校者,所以明人倫也。人倫不明,則治敎無法,治敎無法,則中夏而裔夷,冠裳而禽犢,雖欲正經界而制民之産,抑末也已。
嗚呼!亂後人心,執事以爲何如耶?子而賊其父,臣而叛其君,弟而戕其兄,妻而背其夫,朋友而相陷害者,執事以爲不足憂耶?迂計以爲以本末而言之,則彼末而此本也;以淺深言之,則彼淺而此深也;以緩急言之,則彼緩而此急也。今執事何獨擧末而遺本,事淺而忘深,先緩而後急乎?
經界之不正,不過國用之不裕而已,至於人倫之不明,不汲汲如溺之拯焚之救,則喪亂相繼,危亡立至矣。愚之所憂,執事之所問,逕庭若是。而禮圍今日强陳於篇尾者,是孟子告滕公之意也。而亦欲執事所當先者,本也、深也、急也,所當後者,末也、淺也、緩也。執事以爲何如?如有不可進而敎之,幸甚。謹對。
聞鷄起舞論
[编辑]論曰:「志者,才之帥也;時者,志之須也。抱奇才而志不就,則其才也,才焉而已;立大志而時不來,則其志也,志焉而已。是知才也、志也、時也,英雄之所難偕,而今古之所難偶也。是以吳起得殺妻之名者,才爲之祟也;韓信受屠中之辱者,志爲之使也。宇宙歸來英雄之所爲,衆人豈得以知之哉?
昔祖逖聞夜半鷄起而舞焉。噫!荒鷄之鳴,將亂之兆也。其憂莫大焉,而逖之喜之也,由於中而動乎四體焉,至於手之舞足之蹈,苟有憂天下之心者,其如是乎?喜亂之心,愚夫之所不有也,曾謂逖之賢而有之乎?張華相天文而廢食,周顗目山河而灑泣,當時有志之士,莫不憂之,而逖也獨喜之,其喜之也,孰不謂之狂也?
愚嘗推逖之心而夷考焉,抑以己意揣之而爲之評曰:『逖之喜之也,非喜其亂也,喜其才之可展也;非喜其展也,喜其志之可就也;非喜其就也,喜其時之可遇也。』
何以言之?《六韜》奇謀,姜太公之所以師周,而逖也藏諸胸;《三略》異訣,張子房之所以翊漢,而逖也蘊諸腹,逖之所抱也,可謂奇矣。以之而戰也則戰必勝,以之而攻也則攻必破,以之而臨機則鬼神焉,以之而應變則雷霆焉。然則其才可以撥亂者也,然而未展焉。
萬邦爲憲者,文武之吉甫,而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則逖之志,亦欲如吉甫,而其志則在於翦荊棘。蠻荊來威者,顯允之方叔,而克壯其猷執訊獲醜。則逖之志,亦欲如方叔,而其志則在於淸中原。然則其志,亦可以靖亂者也,然而未就焉。
事屠狗,業販繒者,旣赫茅土之封;獻麥飯,進豆粥者,亦煥丹靑之像,事業煇煌,功名彪炳。以其時考之,則良、平之畫奇,此其時也;鄧、馮之杖策,亦其時也。然而未遇焉。
逖之於是時也,抱奇才而才未展,立大志而志未就,待天時而時未遇。仰觀俯察,形孤影獨。耿耿幽懷,悠悠中夜。千里幽燕,靑衣慘矣;一隅江南,王業偏矣。神州陸沈,何以淸之?戎馬縱橫,何以剗之?悁悁心目,不遑寧處。夜如何?其夜將半矣。喔喔喈喈,有荒其鷄。其兆伊何?亂離瘼矣。天下旣亂,又將誰亂?
徐又解之曰:『劉、石執。懷、愍北去,自以謂「晉室亡矣,天下一矣。太平之來,由此可期。」當時之天下,劉、石之天下也。自晉室觀之,則亂也,而自劉、石言之,則非亂也;竝南北觀之,則亂也,而以北方言之,則非亂也。安知荒鷄之鳴,使彼劉、石之乾坤,又從而自亂也哉?然則《六韜》、《三略》之吾才,從此而可展;執訊獲醜之吾志,從此而可就;分茅列土之吾時,從此而可遇矣。』
聞之而心自喜,喜之而身自起。聲非吉矣,而謂之非惡,舞非其時,而不覺蹲蹲然。則其喜之也,人皆曰:『喜之。』而愚則曰:『憂之大也。』其舞之也,人皆曰:『舞之。』而愚則曰:『悲之甚也。』
古人曰:『長歌之哀,甚於痛哭。』愚亦曰:『聞鷄之憂,甚於廢食者;起舞之悲,深於灑泣者也。』不然,何以曰英雄之所爲,衆人固不識也?嗚呼!才未展矣,志未就矣,時不來矣,而怏怏疽發,悒悒歸盡,悲乎悲哉!」謹論。
疑
[编辑]問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學何如可以至此?孔門之以君子見稱於夫子者,亦無愧於此歟?
[编辑]對。才者,德之用也;節者,德之守也。有才而無德,則才不全;有節而無德,則節不固。必也才而有德焉,節而有德焉,然後方可謂之成德之君子。而學問之功,又是成德之根基,則外學而言德者,未之有也,外德而言才與節者,亦未之有也。
請試論之。託孤寄命,有才者能之,而才是德之用也,則不謂之君子,可乎?臨節不奪,有德者能之,而節是德之守也,則不謂之君子,可乎?此曾子之所以設爲問答,深著其必然者也。
雖然,君子之人,非徒有才而必有德,非徒有德而必有學。學問之道,無他。格致而窮理焉,則萬理明;誠正而存省焉,則一心正。理明則事物之來,紛紜錯戾,而辨之無所惑;心正則事物之接,酬酢萬變,而應之無所疑。以之而託六尺之孤,則可以定國勢之危而安其社稷焉;以之而寄百里之命,則可以施如保之恩而全其生靈焉,以之而臨大節也,則利害不能移,死生不能易,嶷然礭然,不可奪也。苟非學力之眞積者,其至此耶?
若以孔門言之,則南宮适之知尊聖人、宓不齊之尊賢取友,皆以君子見稱於夫子。而夷考其行,則「三復白圭」者,號爲謹言,學爲治人者,善於爲宰,其才之稟,可謂美矣。而從遊聖門,切磋成德,則愚未知於前三者,果何愧哉。
合而觀之,君子之成德,雖難,其人旣有才,又有德,則曾子之所稱託孤寄命臨節不奪者,不亦宜乎?旣以君子,人稱之,則學力之眞積者,亦可想矣。而二子之於孔門,旣有尙德之稱,又有薰陶之益,則終無愧者,蓋可知矣。
嗚呼!君子之學,不爲則已,爲則必要其成。苟能從事於修己治人之術,孜孜勉勉,眞積力久,終至於欲罷不能之域,則託孤寄命而無難處之事,臨節不奪而有不易之守。必至於才全德備而終無愧於曾子之所稱矣。謹對。
《鷄黍約錄》序
[编辑]鷄黍錄者,宜春李希仁、八溪李善守,曁菁川成公實三人,每年春秋兩季之望,輪回相訪,倣古人鷄黍約,留連數日,談笑一場,或敍懷,或吟詩,其所敍吟之者,逐年誌錄,以備不忘者也。
噫!士生兩間,抱負至大,得之則展布之,不得則退藏焉。展布之時,得遇心同而道同者,則與之相隨而共濟,同寅而協恭,以之而澤被生民,化及四海。退藏之際,或遇志同而業同者,則與之相許而相從,相從而相好,江東、渭北散處,則思之樽酒論文,會合則樂之,樂之而忘其年,忘其形,以至於忘生忘死。而金失其利,蘭失其馨,如管ㆍ鮑之知己、期ㆍ牙之知音、韓ㆍ孟之貧交、羊ㆍ左之死友,播美於當時,流芳於後世者也。
吾儕三人,才慙古人,而相許之志,則不慙焉;德愧古人,而相好之情,則無愧焉。同懷慷慨,共叫天門,國是歸正,舊冤已洩,歸來鄕國,各隨天放。春花秋月,不速而相送;佳山美水,趁期而自至。把酒圑欒,則醺醺然吐露肝肺;吟詩暢懷,則洋洋焉流出性情。
春三月,一人主之而二人賓焉,秋九月,又一人主之而二人賓焉。今年如是,明年如是,又明年又如是。如是而不知耆老之將至,如是而不知爾我之相形,熙熙然皥皥然,做得葛天民。於一筵上,有則置酒而羅肴,不必强爲之慳儉;無則殺鷄而爲黍,不必强爲之豐潤。各隨家力,務從眞實,周而復回,如輪之轉;往而復來,若環之循,此三人之所以相從而相好者也。間或有有故而不至者,謂其有故而然也。不必同而齊之,不必異而責之。只觀中情之存不存如何耳。各年所會之地、所同之人、所論之事、所詠之詩,編而爲錄,書諸一帙題之曰《鷄黍錄》。
萬曆乙巳,秋九月日,昌山後人,伴鷗翁敍。
《鷄黍約錄》記
[编辑]辛丑冬,十一月,一道會于高陽,疏守愚寃,十二月,金應成、李益壽、李泂、李尙訓等,叫天閽得伸焉。壬寅,春二月,又會于星山,再疏,一道同之。閏二月,李大約、成汝信、李宗榮、鄭蘊、姜克新、李堉、李秀彦、都應兪等,排雲叫天,得旨曰:「今朝廷,公論稍行,是非稍正,爾等知悉。」首末詳在黃愼、金翬、韓孝祥等,答批。
是行也,九人期會于金陵,月初一日也,會不一,天不霽,六日始發。由中牟,路過靑安境,十三入城,山河如舊,城郭人民,《黍離》痛哭。十五呈疏,翌朝卽下,十六疏郭義士冤,二十一日,還程。
伯英前此先歸,士厚以先事留。七人同行,至金陵驛前,馬上分手,敬甫、諧甫向若木,輝遠往知禮,四人共下星山,到高陽、娥林,成由龍潭路,兩李入八溪境。
金陵之分,輝遠口占別詩曰:「洛城千里共排雲,今日臨岐不忍分。芳草夕陽歸路永,君思我處我思君。」公實又吟曰:「共渡千尋漢,同排九重雲。金陵此分手,離思柰紛紛?」善守繼作曰:「金陵一日送三友,折柳橋邊鬢欲秋。征馬亦知離別恨,臨岐不進更踟躕。」善守又次公實韻曰:「同爲千里客,相送暮江雲。離懷撩亂處,紅雨又紛紛。」
希仁和之以二首,其一曰:「相將快劍斫頑雲,心事金蘭不二分。臨別慇懃何以贈?一言忠信付吾君。」其二曰:「華嶽已遮千里月,芝峰只隔一重雲。鵑花芳草和煙路,歸興難禁別思紛。」
炭谷之行,偶吟一絶曰:「馬上望行人,眼中惟我友。芳草龍潭途,鵑花炭谷口。」次善守吟曰:「彼二人同此二人,形雖二箇一其身。此生若也渝心事,相信何能質鬼神?」
宿全時化,飯李善守,暮返茅齋,香燭有依,松竹無恙。因追想京城,心自語口曰:「十載窮經志,猶懷濟世心。狂車輘電室,端合臥芝岑。」
娥林之分,三人約以暮春之望,會話于水回精舍。到是日,公實先至,希仁次之,善守後焉。留二日,敍以同行之苦,約以鷄黍之話,以每年三九兩月之望爲定,一定之後,只守一信字,無復有邀致通書等事。翌年暮春,則公實第當次,鄕人李宗郁、成應男、鄭大受,余善李山立、姜慶昇等,來見焉。
芝峯採叟李宗榮希仁記。
鷄黍錄
[编辑]壬寅仲春,余與李宗榮希仁、李大約善守、姜克新敬甫、鄭蘊輝遠、李秀彦伯英、李堉士厚、都應兪諧甫,踰嶺下來,諸人分路,各歸。只有希仁、善守同行,至娥林,期以暮春會話水回精舍,因約鷄黍之會,以每年三九兩月之望爲定矣。
癸卯三月望。善守有故不來,希仁赴約來余伴鷗亭,與李宗郁希文,偕來。洞人八九,亦與焉。相與酬唱,余吟一絶曰:「觴詠皆佳士,琴歌儘可人。頻頻擡白首,雲樹入溪濱。」又曰:「流水傳琴曲,飛花落酒杯。春風斜日下,相對好懷開。」〈諸賢詩多,不盡錄。下倣此。〉
癸卯九月。諸人皆有故,不設會。遂作詩,答芝叟曰:「瞥許相離已數蓂,誰敎得失撼吾生?如今獨酌臨溪水,恨不携君共濯纓。」又曰:「春暮鷗亭對落花,芝翁、鷗老共吟哦。秋風未與諸君飮,方信人間好事魔。」
甲辰,三月十四。鷗翁發自龜村,尋到芝峯,欲與芝叟偕向八溪,而叟已向八溪,惟有學徒數人。在因宿芝叟新草亭,亭前梨樹倚竹,而老花方盛開,是夜月色如晝,獨宿無聊。鷄鳴而寤,得一詩曰:「夜宿芝翁新草亭,土牀烟足稱寒生。夢驚却怪窓全曙,起視梨花曉月明。」
遲明早發,逾大隱峴,過西巖、白巖兩村,逾竝峴。峴之高可以薄天,所謂「路轉山腰三百曲」者也。經草溪邑舊校洞,北越小峴逶迤,而東則望見淸江一帶遶村而流者。是黃江也。
黃江李先生舊居,在其上,善守兄弟卽黃江外孫,而傳守其業者也。江頭有六樹亭,亭上數人,頻頻回顧。見余渡江指點而含笑者,希仁與善守也。其邊又有一白叟,韓景顔。韓是昔年同榻,而亂離十餘年,今始相逢,喜不可言。又有李宣傳胤緖,在其側,其先大人,是介石亭主人。亭在兩巖間,樹五株柳,淸流白沙,景致蕭灑,昔余往來遊賞者數矣。今見人亡亭壞,自不禁山陽之思。胤子猶不墜家聲,靑年虎榜之侍宣傳,一初可謂有子矣。
良久,善守引兩翁,入其宅。其宅乃李丈舊居,閱古齋遺址也。巖畔桃花方盛開,李丈抱才蓄德,屢擧不中。晩更韜晦,結精舍藏圖書,其於名利上淡如也。敎二子以義方,長曰大期,字任重;次曰大約,字善守。
任重曾割鷄於義興,又鳴琴於盈德,善守中司馬。兩人皆抱韻世之才,與余自少相知,許以心契。往在辛巳夏,聯榻于此,因赴江陽鄕試,今將三十年矣。江山依舊,而世變多更。徘徊俛仰,感舊興懷,懷抱如何?
翁之初作此行也,非徒與善守有期,任重自東海遞來已久而未得見,欲對靑眼,吐出幽情。而任重以宂宂之故,向星山,情甚缺然。善守又聞甥殤之奇,酒肴雖設,未極歡暢。向晩全時化,亦來打話。翌日辭別,由新反路,返家。
甲辰,秋九月十五。將會于李希仁第,終日雨注,未能登道。十六朝,雨霽促食,而發帶行者,繼、乃二兒,漁奚足病故也。至藍嶺,休馬坐樹下,繼業曰:「路得一句,請白之。」余曰:「第言之何傷乎?詩言志也已。」於是口對之曰:「秋風落葉宜春路,兄弟二人幷後先。文章縱未名天下,竊擬瞻、由陪老泉。」
余聞而哂之曰:「何以文章云?汝兄弟於二蘇,其可同年語乎?老物之於老泉,不啻霄壤,安敢竊擬云?只是形容二子隨父行也。然士之尙友,志必有在長卿則慕相如,元亮則慕諸葛。所願則學孔子之孟子,豈欺余哉?余於三蘇,非所願也。」卽次其韻曰:「詩囊斜掛蹇驢背,繼業隨行乃業先。室中又有三男守,我是淵明非老泉。」噫!白髮被兩鬢,肥膚不復實,一淵明也;總不好紙筆,但覓梨與栗,一阿宣也。此吾之所以不居於老泉,而取諸淵明者也。
父子相與談論而行,至執川,前見兩翁對棋而閒者。其一姜習讀壽瀚,其一許淨也。至新作鄕校前,問李君希文在否,希文已向去未要云。蓋前日,希文有偕行之約,而希文監成造,在新校相待云,故也。
至無等村堤上,余謂繼業曰:「初與希文偕轡有約,而文不徯我,日已夕矣。不如尋到姜察訪汝文家。」遂鞭馬而前,至汝文家,下馬於亭邊,問存否於老婆,主人聞吾語聲,欣然而出迎。揖而入坐於新草亭,草亭頗蕭灑。庭前繫羅馬一匹、架上坐良鷹二連,隱逸花方盛開。對喫夕飯,夜又聯枕,話舊談新,亹亹不已。
燈下,父子各占一詩,詩曰:「無端一夜牙山雨,魔却鷗翁遠友尋。昨雨今晴前歲事,天翁應會兩翁心。」繼業詩曰:「朝發晉陽路,暮投無等村。須友詩雖在,抱梁人不存。道返南君轡,亭尋姜丈門。握手開靑眼,團欒日已昏。」
十七日。主人謂吾等行忙,促朝飯以送之。逾一小嶺,有一村,名曰「田太」,又越二峴,有一洞,名曰「於火」。於火之洞,窈而深,洞之盡,有一峻嶺,名曰「煮斤堂」,百折羊腸,無異太行。到嶺上,繼業語乃業曰:「汝亦粗學詩句,何無一語?詩言志也,收拾所見,詠歌所懷,則可成一詩。無聊途中,一發悅親之戱,不亦可乎?」乃業前馬而行,良久而成曰:「身代漁奚御,心懷閔損情。寧知徒步苦?呼馬愼前程。」繼業次其韻曰:「執轡經山水,吾情卽爾情。笑語仍詩詠,行行忘遠程。」又吟曰:「人無父子外,路出溪山間。行行日卓今,何似杜陵閒?」
於是父子兄弟,或吟詠,或笑語,山越水渡,不覺已到芝峯前矣。到芝叟門前,則賓主倒屣而出。善守致書曰:「御史行到郡,不得已有要見事,未赴約會。」云。任重亦付情札。主翁之岳丈曁妻兄兩盧君,及李宗郁、成應男、韓弘慶、李洛傳等,咸集。主叟爲陳酒肴,桃林之味、溟渤之珍,非山家偶然設者,又切枳殼沈淸蜜而出之貌,類洞庭香而實則山中肴。團欒觴詠,日已西,月又東矣。隣有吹笛者,招來之,唱人倚樓一曲,其聲寥亮,不覺詩興之暫挑。翁之未到前,諸人各賦數絶,翁之旣到,又和數詩。曰:「離合元來有數焉,暮雲春樹渭、江邊。知君祟雨憑欄處,眼入嶠南雁背天。」「方舟何必就其深?强策蹇驢大隱尋。只恨雨魔違望約,停雲辜負跂余心。」又以二詩以解相厚之情。詩曰:「三老相逢爭一席,陶陶狂興浩難收。何以和月吹長笛?助却吾儕縱意遊。」「物外愁顔少,人間苦意多。逢場殊劇飮,不樂復如何?」
乙巳,三月十五日。約會於浮査亭矣。希仁、善守皆有故不來,只有鄕友河子平、子一、子謹三昆季,及河任甫洞人鄭仁伯,偕來同話。因與泛舟龍潭,門子弟皆從之。中流擊皷,響裂巖石,軟綠殘紅,影倒波心。令蒿師泝洄於水晶之浦,沿流於松灘之上,茫然浩然,不知所向。
嗟乎!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者,岳陽樓之大觀也。落霞孤鶩之齊飛,秋水長天之一色,滕王閣之勝槪也。黃金萬斛浴明月,碧玉一片含淸秋者,《長淮》一曲之淸致也。一區龍潭,兼三處所有而有之,不其樂乎?況駕一葉之扁舟,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馭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則赤壁之蘇仙,卽今日之鷗翁也,其可無一言以識之乎?於是先呈二絶,以婁諸友。詩曰:「鼓笛魚龍舞,琴歌鷗鷺驚。倚舷擡醉眼,江上數峯晴。」「生平性癖與人遊,幾處萍蹤作浪遊?今日偶逢川上樂,蘭槳隨處任天遊。」
乙巳秋初,翁請於約中曰:「去春之會,兩友以故不來,當日之會,不會也。請於今九,追踐春風未行之約,何如?」諸君皆許之。然善守旬前,以三寸祥期來丹池,則留待十五,太久矣。鄭君輝遠,壬春陪疏同行,而今自安陰,赴堂試於三嘉,聞吾等約會,亦欲來同云。而十五乃其入場之日,爲善守、輝遠等同議,進定於旬一矣。月之初五,芝叟致書鷗翁曰:「日子退於十五,則輝遠似未參,進於旬一,則此日亦有故,此間進退兩全爲難。」自見此書,翁亦未知適從,心緖擾擾。只怨戱劇小兒而已。
至旬一,善守預來待之。坐査亭望見希仁來到,最後輝遠又來。噫!今日之會,非徒約中齊會,輝遠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知音相對穩話,竟日向夕,諸君又欲作龍潭遊。翁曰:「蘇仙赤壁之遊,七月焉十月焉,猶不憚其煩。吾黨龍潭之賞,春花乎,秋月乎,有何不可?」於是令蒿師裝船,以待之。
月上,諸君步自査亭,聯袂而行。令彈琴者、擊鼓者、吹笛者、唱歌者,作一隊先行。緩緩而步,曲曲而休,沙白月白,步步生白,所謂「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者也。乘舟放棹,聽其所止而休焉。楓丹靑壁,月白澄波,擊鼓吹笛,響徹鮫窟。輝遠倚船,咄咄曰:「興欲狂矣,世欲遺矣。平生壯觀,今夜爲最。」云。或擧酒相屬,或引袖慢舞,或緩歌相答,沿流而下,泝流而上。如是之際,鷄已鳴矣。
繫纜,投宿於文汝幹新草亭。翌日,翁欲留諸伴,而希仁以十四忌,故欲去,輝遠以十五入場,決歸,善守以離家日久,不留。諸君行色,皆有悤悤之意,主翁欲挽不得。昨夜好懷,今日翻成不好懷,徒增黯然而已。追到前灘渡口,班荊而坐,繼業、紹業、文甲等,呼酒而來,酌酒而送。輝遠先出臥伴鷗亭,俄而追到餞所,作一詩以贈余。余和之。〈見詩集〉
丙午,三月十五,余與諸友,將會于李善守第。十四發自浮査第,逾藍嶺,至執川溪上,逢閒遊三四人。其一姜習讀壽澣,其一張秀才益箕,一金上舍宇海也。張避亂湖西,今歲始還,金以湖西永同人,爲許溫之壻,來居云。對話之際,曺僉正士偉,施施而來,問所自則曰「嘉禮」;問所向則曰「赴邊」。仍曰:「朴海南家,客有姜長鬐來在苦待。」云。以其前有同行約,故也。姜以省姊,向八溪,姊卽李盈德內也。余聞之,卽馳入嘉禮。子兼、汝中迎入,坐中堂。喫午飯訖,偕汝中,過趙大運故宅,東逾加羅峴,到姜察訪汝文家,日已暮矣。
來路,遂吟一絶曰:「軟綠新抽亂白飛,蹇驢行色太遲遲。江山舊宅良朋在,來叩柴扉已落暉。」是夜月色如晝。主翁曰:「對故人,逢明月,如此良夜不可虛度。」喚侍婢,持酒壺,列肴䇺。連飮數酌,命吹笛者,發慢調,其聲寥亮,足以助一夜之興。團欒之間,夜已向深矣,遂就寢。
十五。熹明嚥白粥,促發,到世干李子鎭家。子鎭於翁,爲再從兄弟,而其慈氏,乃翁之從叔母也。入拜之,朝飯後,發行,至高法嶺下,淸流遶磵,綠蔭羃地。下馬憇溪石上,良久,徒步逾嶺。嶺之高,可謂薄天。過滄浪亭,渡黃江,至六樹亭,下馬坐樹根。
俄而善守孼弟惠生者,來迎而入,芝叟已先到矣。時輝遠方遭停擧,其事極冤,故士友會于香川,謀所以伸之,諸友多有不來者。善守新造草亭於巖上,甚軒敞,時未修粧。引吾等而坐之,相敍暄涼,因問任重安否,善守曰:「在洛無事而近絶音信。」云。吾等來路,聞任重除授古阜之奇,問於善守,善守未之知也。噫!甲辰春,會此而任重不在,今春又來而亦未之逢,無奈好事者,戱之耶?何其巧違之如是?
向夕,全時化來話。成以忱亦來見,成君於翁爲姓親,而乃任重之壻郞也。是夜觴話而罷。翁與芝叟聯枕,善守引時化、汝中,宿於別舍,亦一欠事。
十六。溪鄕士友,皆來會,各佩壺榼醉詠,終日極其歡暢。因吟一絶曰:「煙籠江水月籠沙,曾入秦淮杜子歌。今日吾曹觴話處,依俙煙月耀巖花。」遂留話數日,臨別吟一絶曰:「綠草黃江上,一來三日遊。將歸情不盡,呼酒更添籌。」因各寫《同醉錄》一件,以歸。
方丈山仙遊日記
[编辑]萬曆丙辰秋,浮査野翁,將遊頭流,約與同之者,玉峯鄭熙叔、凌虛朴行遠、梅村文汝幹,而從之者,鑮也、錞也,聞風而興起者,鳳鶴臺姜士順、洞庭湖李謹之,其人也。
九月二十四日,辛卯。翁由浮査亭,啓行款段一、髫童一、竹一杖、芒一鞋、詩一卷,紙硯筆墨之具、衣衾枕席之類,共載梅村之卜馬。梅村蒼一連臂,黃四足,牽騎駁卜驢,而帶率三奴。錞先往行遠家,相待,鑮明發浮査,期會於樂天窩。翁與汝幹,偕往泗川,以汝幹爲其孼叔文勃,有所事於龜巖洞,故也。
路出嘉坊,徑劍湖,渡伊川,歷鼎村,至官栗堤下。下馬坐溪上,觀放鷹。仍抵龜巖,見李次一,謁祠宇。投宿于河奉事永堅之草亭,河君迎而入待之款。時菊花方盛開,廳上及房中,咸置花盆,香氣襲人。明燈酌酒,歡洽而止。李魚變、李次一來見而去,文勃亦偕焉。
二十五日。壬辰,金大成、尹芳來見。李次一携酒來。壁上有題詠,主人請和之,遂次其韻曰:「身爲天地一閒人,到處溪山入眼新。醉殺東城無限酒,頹然倒着白綸巾。」〈諸公詩多,不盡記。後倣此。〉又吟五言絶句,贈李次一。「東城秋日暮,白髮對黃花。把酒還添恨,山陽舊意多。」吁!次一,乃亡友百忍齋李上舍子擧,庶子也。百忍無適嗣,次一幹其家。今到門前,舊宅荒涼,祠宇獨立,樹老村虛,落葉滿溪。徘徊瞻眺,頗有感舊之意也。
食後,過江州,至晉峴,逢驟雨。抵行遠家,行遠往李淸慰筵,未還,惟錞在。夕行遠來,同宿樂天窩,贈主人一絶。「心事休休學古人,一堂簪盍摠情親。始知良性無矯餙,散植黃花却任眞。」
二十六日,癸巳。發自樂天窩,五人同行。總角姜以源願從,許之。到樹谷,訪姜士順,士順又願從,許之。以明朝佩酒到松林爲約,贈主人一絶曰:「爲訪故人來,東籬菊正開。明有松林約,君須無負哉。」○馳入松林,宿於柳景祉茅亭。景祉有弟景禛,乃吾仲氏之壻也。不幸早世,其妻成氏,寡居率育孤幼三人,曰枝億、枝萬、枝千。枝萬學書於我,故方在浮査亭,枝億、枝千在矣。吾三父子及朴行遠,先投其家,敍話,喫夕飯,仍同宿於西家草亭。昆陽道上,吟二絶句曰:「我是寰中人,初非物外人。秋風動高興,將作學仙人。」「昆山西畔有松林,林下長楊翠影深。始知陶潛門外植,葛巾空負掇英心。」
二十七日,甲午。隣人姜遇周、姜翊周、鄭之悌、姜東立等,來見,姜士順亦來到及之。朝飯後,發過鳳溪,到麥洞村前,風聲怒號,日色寒凜,欲入村家安頓,而前日發行時,致書於鄭熙叔,有橫浦同宿之約,故排風抗寒而西。
未至黃峴,望見自北而來者,黃駁其馬御者三奴,相與揮手以應之,然後知鄭行之無疑。遂定還入麥洞之約,使朴奴命生,迎于路上,使之邀來。吾等下馬,負暄坐以待矣。命生還報曰:「彼行幾至嶺腰,聞吾聲,還下十餘步,答之曰:『鞭駑上高,更爲下來,非計也。故今方越嶺,相待於橫浦村家云矣。』」吾等相謂曰:「彼已知吾等之來,吾等亦知彼之來。兩不失期,不亦樂乎?然日氣甚寒,若帶狂風,越峻嶺,寒疾可畏。莫若入前村止宿,而明日發行也。」僉曰:「諾。」
二十八日,乙未。朝甚寒,不得早動。朝飯後,發逾黃峴,過橫浦,不知熙叔所在。過公突院,尋桂洞,到河弘毅之家,熙叔先已在此矣。欣然相對,黃眉可知熙叔。皺眉謂余曰:「曩者得寒疾,幾不能支吾,故家人止之,余乃絶袖而來。」云。余笑而謂之曰:「子眞信士也。吾等之行,以仙遊目之,而皆號以仙。君亦得稱仙字,則塵間俗病,自然去矣。」熙叔曰:「言則好矣,吾病不瘳,則恐不能如所約也。然得見好人,得聞好言,吾病已歇矣。」
於是相與論,作一絶韻,贈余一行,余次曰:「一身已潦倒,百計入長嗟。拂袖尋眞路,佳期喜不差。」日暮,余與行遠,同宿矣。夜將半,翁之奴肅男,呼聲甚急,問之則曰:「馬病而臥不起。」云。鑮與士順,往見,馬患鼻病,幾不能救。士順略知醫馬之法,針其鼻端及尾肉。須臾,自起吃草,其病永瘳。
然翁在他家睡美,不能知。及朝聞之,致謝於士順曰:「公之手,能醫於馬,而己病與人病,不能醫,君之手,能於馬,而不能於人與已歟。翁之睡,不聞奴之呼聲,不知友之救馬,翁之睡,可適於陳摶歟。」相與大噱。
二十九日,丙申。朝還聚河君草亭。各問氣味何如,僉曰:「安矣。」汝幹曰:「今夜渴證太甚,倘無導水人,難矣。」云。此所謂「一飮瓊漿百感生」者也。俄而熙叔來。僉問夜來證候何如,熙叔曰:「痰盛倍前,似不能隨群入山。」遂吟一絶。僉君皆料熙叔病不能從,各有缺然之懷。咸次其韻,余詩曰:「仙區底處有仙樓?擬拍浮丘辦勝遊。何事留侯徑謝病?玉簫空負鶴巖秋。」
別熙叔,馳向蟾江,到孫裕卿亭舍。裕卿不來而守亭奴畢同,在矣。問其主消息,則不知云。畢同進秋露,僉君各飮三四杯。裁書令畢同,急傳於其主。其書曰:「査仙致招書,玉峯傳好音,君若不聞。然塵臼中,心事可知。行到蟾亭,畢同進秋露,奴勝主耶?主勝奴耶?今晦,追到於石門。而石門如不及,留待湖亭,幸甚。」亭上作一絶曰:「高亭瀟灑俯澄湖,湖、嶺中間別一區。數曲纖歌留遠客,依微山翠有而無。」
午後,江風漸高,雲勢甚頑。馳向興龍,中路逢雪,投入村舍。須臾雲霽,馳入興龍河應一家。新作瓦家,有高樓,有溫堗,堗甚恢。鄭熙叔病少間,追到焉。余詩曰:「軒臨靑草岸,門對白雲峯。一宿壺中去,應看杖化龍。」
三十日,丁酉。隣翁李蕙、金淑男等,佩酒來見。李善着棋,汝幹再戰再北。朝飯後,發到君山前,望見鍤巖頭,張幕而坐者,謂必是李謫仙謹之也。及到鍤巖,則非謹之也,乃李祥也。祥武人,中癸未別擧,與姜長鬐同年者也。聞吾等至,爲設酒肴來待之。酒兩鐏、肴六笥,水陸山海之味,無不有飮未盡。日已晩,促觴而行。詠鍤巖舊跡。〈韓錄事諱惟漢,麗季人,見麗室將亂,來隱此山中,卜居鍤巖上。後以大悲院錄事徵之,書一句於壁曰:「一片絲綸來入洞,始知名字落人間。」遂踰墻而走,不知所之。〉「訪古騷人雪滿頭,來登先哲舊林丘。天連上下猶湘浦,地坼東南似岳州。遯世淸標靑嶂立,踰墻高躅白雲浮。一聲長笛江山老,籚荻花飛入晩秋。」
時觴放未半,有一人出舊花開,過岳陽縣,經平沙驛,掠君山而來者。望之不知誰何,迨傾蓋,則乃李謹之也。謹之名重訓,故李相國俊民之猶子。家在京城,不向朱門,求來入碧山,棲其中。可知曾於桂洞,已結同遊之約,故佩酒而來。與之飮,飮旣,發向陶灘。〈鄭先生諱汝昌,燕山朝,卜居陶灘上。其後以佔畢齋門人,罹戊午禍。南冥先生所謂「此去鍤巖十里地。明哲之幸不幸,豈非命耶?」魚灌圃詩曰:「竹林半掩鄭公廬,想得當時卜永居。正坐中年猿鶴怨,老來不食此江魚。」〉過陶灘時,有吟曰:「鄭先生是儒林匠,晩卜幽貞溪水西。落日停驂傷往事,雲容水色共悽悽。」遂發行,到柯亭,日已沒矣。
至斷橋邊,上下村人,束炬出迎,擧火者,幾二十餘人。前在興龍時,令河應一、崔屺,主管一路人馬供饋等事。故河、崔兩君,預通村人,使之明火出候也。斷橋,卽雙溪、神凝、七佛三洞之水,合流而下者也。川廣石險,舊橋今毁,故曰「斷橋」上下人馬,咸得利涉,無一顚躓者,無非明火所致。兩君可謂勤幹,而村人之良善,亦可想矣。
渡花開縣前川,抵石門前,則雙磎寺首僧三寶等僧,出迎之。至八詠樓,寺僧多出來。下馬於邀鶴樓前,登樓列坐,寺僧明燈設筵,叉手以勞之,饗以胡椒茶、圓紅杮、獼猴桃、海松子等果。仍喫夕飯。作四韻一篇,詩曰:「柯亭道上帶微醺,尋到仙區野色昏。束火渡橋危石露,攝衣登閣暮鐘聞。煙霞縹緲三神洞,苔蘚微茫四字門。欲泝仙源何處是?香爐峯上喚孤雲。」
十月一日,戊戌。旭日初昇,綺疏瑩朗,出邀鶴樓,危欄聳空眩亂。徙倚旋入法堂,蜂房窈窕,丹碧耀目。先尋蓬萊殿,古有溫突,今爲空殿,經板藏其中。是査翁昔日讀書處。
往在乙丑秋,携姜得熙文卿,來棲焉,冬十一月,柳大鳴而遠、姜儉希約、河朝宗達源等,亦來棲,丙寅,正月之晦,各散焉。
又於丁卯秋,與崔舜欽汝一、權世仁景初、柳璋汝玉、河天澍解叔等,步自凝石寺,歷探廣濟、斷俗、德山等寺,欲謁南冥先生,先生往金海,未拜。溪上有草亭,亭之柱,有先生手題一絶曰:「請看千石鍾,非大叩無聲。爭似頭流山,天鳴猶不嗚?」吾等初未識其意,撫翫沈吟,良久,乃得小寤。仍竊相嘆曰:「先生儀形,雖未得拜,先生力量,憑此可想,豈非今行之一大幸乎?」遂散步於桃川上〈卽今書院基也。〉,仍過樊列洞,越宿默菴,踰雪峯,宿佛日菴。下雙磎,讀三冬史,翌年春,出山焉。
噫!乙丑、丁卯等年,已過五十歲,而當日同遊人,皆不在,世所謂「何不學仙塚纍纍」者也。亂離百戰,寺刹皆入灰燼,而今乃新營,翁獨重來而訪舊,所謂「老仙不死閱興亡」者也。
又入瀛州閣。閣在法堂後,常稱東方丈、西方丈者,卽古之王泉寺。余嘗聞老僧之言,古無「雙磎」之名。崔致遠來棲玉泉寺,與眞鑑爲道友。以此地有雙磎之流,書「雙溪石門」四字於巖石。其後寺僧作巨刹於前,而名之曰「雙磎寺」,以玉泉爲東西方丈。寺之有「雙磎」名,始此。
其後,又作八詠樓者,取沈約詩,「明月雙磎寺,淸風八詠樓。」之意。翁之今日來遊,「少年爲客處,今日送君遊」者也。樓則寺僧仲暹所建,題詠則魚灌圃首題,續和諸賢,唯記黃㻶而忘其餘。扁額則僧靈芝所書云。
午,與諸友徘徊於頹砌之邊,令卞生吹笛以遊之。適李昌原奴一元者,持酒而到,諸君皆酬飮之。碑殿門外,有石碑,乃崔孤雲所撰而所書者也。爲眞鑑禪師而作,黃絹幼婦,間有難解處,銀鉤玉索,字字有精神,有氣力,摩挲可愛。余作感舊遊一篇〈見詩集〉,又次過客〈奇相自獻〉韻曰:「可笑鷗翁山水癖,頭流半世幾來來?驂鸞欲向三淸去,駕鶴何人共我廻?」有一衲曰寶心,進詩軸,皆一代名卿所題。晉陽人南鄕長〈泰亨〉、河生員〈魏寶〉、河密陽〈晉寶〉、金鳳山〈大鳴〉、鄭進士〈大咸〉、孔生員〈仁博〉、李竹院〈仁民〉所贈。斯人皆已下世,而遺詩遺墨,宛然如昨,良可悲夫。
遂題八仙于邀鶴樓壁上曰「浮査少仙」、「玉峯醉仙」、「鳳臺飛仙」、「凌虛步仙」、「洞庭謫仙」、「竹林酒仙」、「梅村浪仙」、「赤壁詩仙」。又添二仙曰「龍潭睡仙」,卽河應一也,「鶴洞後仙」,卽崔圮也。以姜以元爲搗藥兒,以鄭時特爲鍊丹童。書之者,鑮其筆也。
二日,己亥。日氣和姸,可愜探討。諸君皆有尋鶴洞計,令寺僧辦藍輿四。僧曰:「有藍輿四座,可無憂。」諸君喜之。然老者、病者乘之,四仙不得乘。蓋浮査之老、玉峯之病、洞庭之肥,皆不得步,故推以與之。唯一輿餘,而凌虛年多於梅村,梅村足重於凌虛,二人爭之。余於是爲遞乘之約,使一人先乘,過二十餘步,下而休之,又一人乘之至。如此遞乘,則可無徒步之勞。
遂定尋眞之遊,食後,出自瀛洲閣東門。令寶心爲前導。四藍輿分占而行,年少僧十餘名,相遞而擔。諸君或步或憇。至數十步許,有一巨石,刻曰「乙丑秋。李彦憬、洪淵」蓋遊覽之際,鑱諸不朽,欲傳永久者也。南冥先生遊山錄,已譏之矣,何敢復爲之言乎?
又至十餘步,止輿而下,或藉紅葉而坐地,或傍綠苔而倚石。令㒒僮上木末,摘猴桃,諸君皆噉之,其味甘香。猴桃俗所謂「月羅」也。其實受霜而熟,懸於其蔓,擺其木梢,則熟者自落。人爭拾之,多者至於傾筐。又有金梨紅杮,自落而埋在葉中者,披其葉則多積焉。僮子等爭拾食之,至於厭飫,則相投以爲戱。
令笛奴二人,前導之,徐徐焉緩緩焉。日未午,已到毗盧峰北,鶴巖在其南,棧道經其東,捨藍輿而徒步焉。是査翁,甲寅秋,夢到之地。夢說詳在敍中,故此不云云。巖腰路絶處,斫木橫之,其下億萬丈,自非辦命者,不得晏然而過經。投翫瀑臺松樹下,列坐而休憩焉。臺臨百尺,東有瀑布,有流過臺前,故謂之翫瀑。瀑之流下而爲鶴淵,鶴淵之下,有龍湫。臺之下,有線路,攀緣直下,括剔苔封,則「三仙洞」三字,刊在石面,而非輕身傑脚者,不得尋矣。
俄入佛日菴,菴空而塵滿室。梅村吟一句曰:「鶴去巢松老,僧歸古寺空。」浮査足之曰:「尋眞他日夢,應在此山中。」遂書于壁。
俄而欲上香爐峰,鑮挽衣止之曰:「吾等遊於峯上,坐此觀之,亦一好事。危峯願勿升焉。」余拂衣而起曰:「汝父年未百歲,烏得不上香爐乎?」於是策烏竹杖,繫芒鞵,與諸君魚貫而上。三息而到峯頭古靈臺。僧信暹持棗椒茶一灌,先在峯頭矣。各進數椀,又以紅杮猴桃等果,盈笥饋之,喉渴自解。峯之高,如削立。諸君列坐而或枕松根,羅立而或挽松梢。飄然若登閬風而近帝居,上崆峒而訪廣成矣。遂作《仙遊辭》一章曰:「山矗矗兮攢碧,水冷冷兮下綠。有仙曹芳抉聯,八飯靑精兮杖綠玉。踞虎豹兮登虯龍,驂紫鸞兮控白鶴。左洪崖兮右浮丘,喚孤雲兮問眞訣。挽赤松兮弄紫簫,頭邊咫尺兮玉皇攸宅。」
三日,庚子。日氣又和。食後,發向神凝,抵石門邊,下馬遊覽。有兩大石,峙立東西,西曰「雙磎」,東曰「石門」。字字大如鹿脛,刻入石骨,宛如昨書。人由兩石間行,故曰「石門」。石門邊,築石爲臺,莎草如茵。長松屹立,白石齒齒,碧苔班斕。一溪流自鶴洞來,渟滀爲澄潭。潭上一石,刻「晉州」二字,不知何年代而何人筆也。
孫裕卿致伻書。余答曰:「卽承華札,細陳顚末。知君信義異凡,慰謝曷堪?送書不定其期者,路由西村,君必聞之。故只報仙遊消息而已。豈料君徒信路傳,而不問於鄭君也哉?昔者興公不踏天台赤城,而圖畫作賦。徒使「擲地金聲」,千古流傳。君之不及仙行,必爲姓名所祟。而所寄八章之詩,應與《天台賦》,幷傳於世也。昨上香爐,今入神凝。明可乘竹葉泊蟾江,君其遲之。許多仙興詩,旣不能盡書可傳乎。不宣謹復。」
又有詩曰:「路入桃源別有天,雲煙鎖齗洞門邊。塵間消息誰傳我?報道漁郞繫釣船。」仍過花開舊縣前,迫垂虹橋。舊有水閣,今毁矣。神凝寺僧太能等五六,來迎之。皆下馬,渡獨木橋,橋頭有水砧。抵沙門。古有凌波閣,壬癸之變,爲賊所焚,只存遺礎。
直入法堂,則昔之空殿,今爲溫突。觚棱逼雲,金碧耀目。中可容數百人。地界深邃,人間逈隔,怳若身到瑤池上,親見玉皇家者然。旋出法堂後,環坐琪樹下,周視山勢,衆峯遶匝,二溪流合,琳宮輝煥,俯壓波心,可謂蘭若之奇絶處。不知廬山中虎溪,西湖上靈隱,亦如此否。
又步出沙門,緣溪而上一里許,坐於綠磻巖邊。長松一株,獨立巖畔。倚其松,通望上下,則葉脫而山容淡瘦、水落而溪石露形。噴珠嗚玉,漏雲穿山,邈不知仙源之所從來也。水石之奇狀、遊賞之雅趣,先賢所錄,極盡而無餘蘊,荒拙一筆,安得形容其萬一?但亂離之後,山河依舊,而樓閣盡毁,英雄鳥過,古事雲消,徘徊瞻眺,烏得無懷?
寺之西,又有一菴,名曰「社堂」。昔余與友,來棲此寺,愛其幽靜,仍留數月。前有鉅竹千挺,影搖軒窓。門外有廣石,石邊有冬栢一樹,翠葉紅英,掩映門外。問於寺僧,則其寺猶在云。而日暮,未得尋。還入法堂,連枕而宿。昏明燈敍話。寺僧太能,投進二絶句,余次其韻曰:「觀水觀山是我能,談玄談寂又何能?渠家自有眞如法,爲問太能能不能?」「淸虛堂老曾相見,此地論文乙丑年。今日逢師談舊事,淸詩照眼百餘篇。」
四日,辛丑。狂風轉海,萬木鳴山。日氣凜烈,重裘失暖。欲留不發,而上下人馬,凡三十餘口,桂玉之資甚難,而已與徐都將,有艤船洞庭之約,孫裕卿又致書曰:「日近初八,潮信不長,莫若束出。」云。故食後,衝寒强出。出門時,次孫裕卿韻一絶曰:「笑別廬山一柱門,擡頭黯倚虎溪雲。遙知山外風波急,誰繫蘭舟擁綠鐏?」
馬上口占三絶,押九橋字曰:「落花流水舊虹橋,今日胡爲一木橋?春風擬入天台路,誰復看余渡石橋。」〈右渡一木橋〉「懶鞭贏馬過溪橋,紅葉颼颼亂颭橋。遇景沈吟肩自聳,傍人錯比浩然橋。」〈右過石門橋〉「山日依微照斷橋,詩人何處泊楓橋?江天漁火無窮興,知在蟾津湖上橋。」〈右渡花開橋〉
到柯亭村前,村人張幕邀入,餉午飯。盤餖約而潔,多滋味。辦之者,智貴其名,湖南富人羅致里外孫云。德川典穀孫得詮來見,携宿平沙。午過陶灘,至鍤巖,則風氣益烈,江船又不得逆風而上。所期孫上舍、徐都將,不能刺船以上,留在蟾江云。吾等馳入平沙驛村家,安頓焉。對酒有詩曰:「朝出花開洞,江風晩更尖。斜陽投古驛,閒坐待波恬。」向夕,召村察訪鄭允穆,來宿隣家。
五日,壬寅。風殘日朗,天氣和暢,正合乘舟。促朝食。聞召村亦欲遊覽頭流,投贈一絶。〈見詩集〉召村將發而見詩,卽來見,敍話小間而去,和送之。〈附原韻下〉
食後,馳向興龍村。村前設帳幕,羅酒肴以候之者,尹固城三樂、李蕙、金淑男等也。尹固城行酒畢,李蕙行酒將半,舟人來控曰:「孫進士繫舟前灘,以待僉行。而午潮漸落,淺灘在前,若緩解纜,定難行舟。」云。於是輟酒肴,携向船頭。頭上所揷黃花,猶未拔去。孫子具鼓笛歌兒舞客而來。繫三船於湖邊,送一船邀吾等以乘之。吾等爭上之,孫上舍倚船,而詠詩,徐落、成守命等,翩然而舞矣。
於是緣結三船,順流而東。纖波不興,江面鏡磨,兩邊山容,錦繡交雜。中江擧帆,帆影遲遲。一觴一詠,鼓笛爭聲,載歌載舞,觥籌無數。舟上吟一絶曰:「吟裏詩毫短,船頭舞袖長。斜陽無限興,都付故人觴。」于時,夕陽在山,返照入江,蒼山倒影,遠林煙橫,蒼茫暮色,一筆難模。於是添酒籌,促歌鼓。
迫近江亭,日已昏矣。村人擧火,猶不泊洲,縱舟南下,到場邊渡頭而還,繫纜於亭下。固城携謫仙先下去,諸客亦皆各散。七仙與裕卿,回棹盪槳,良久乃下。
入江亭,明燈更酌。浮査約曰:「今日之遊,歡娛已洽,文字飮不可不爲。酒一巡,詩一篇,可乎。」僉曰:「諾。」於是設一杯盤,置于中,詩一篇,酒一巡。輪回往復,夜分始罷。余詩曰:「洞賓飛過洞庭潯,袖裏靑蛇幾浪吟?興入舟中歌笛響,詩成湖外鷺𪆁音。工夫不向名間沒,計較寧隨利上沈?此日仙遊非偶爾,謂君休負歲寒心。」
六日,癸卯。困睡晏起,盥濯精神。獨出湖亭,倚樹遊觀,則旭日初昇,湖天明媚,景致濃淡,一樣畵圖中。聞酒徒聚在畢同陋室中,崇酒瀝飮。作一絶以送曰:「嵐橫遠樹山顔靜,日上高峰鏡面紅。凡骨不知朝景勝,觥絃徑倒陋房中。」
於是酒徒裕卿、浪仙、酒仙等,驚倒出來,托以解醒,以謝不敏。又置盞盤於亭上,因爲酬飮,各步其韻。余又今一絶曰:「臺中有酒人先醉,湖上無風葉自飛。徙倚老査吟未了,群鷗又向水南歸。」
朝食後,各有辭歸之意。僉曰:「今之一遊,實非偶然。他日重遊,面定其期,可乎。」於是令浪仙製約文曰:「鶴洞仙遊,淸興未足。秋難再擧,春以爲期,約於明年暮春之望,重會此地。令孫裕卿,行後仙禮,主辦船遊之具、管絃之盛,無不備擧云云。」
謫仙與浪仙,向岳陽,裕卿留江亭,少仙、醉仙、飛仙、步仙、酒仙、詩仙,聯鏕而來。踰牛峴,越霞川,至公突院溪上。
令鑮兒,升小山頭,欲尋河持平墳墓,而不得。持平諱漴,乃翁曾祖妣河氏之考也。聞有墓在此,而山頭三大墳鼎足而列,旣無碣誌,又無知人,故不得的尋而來。
河重吾、成受命等,持酒肴,遠于將之。于時,六仙皆醉,笛歌偕發,齊起亂舞。野中刈稻者,擧鎌立觀之。過橫浦,越黃峴,經大也川,到桐谷,宿于玉峯家。趙汝獻來見。
七日,甲辰。嚥白鬻,早發之際,昆山姜淑,字伯陽者,佩酒來見,趙汝秀亦來見。過後方,經元堂,歷昆明,吟一絶曰:「三仙歷覽三仙洞,腋挾天風駕鶴廻。須臾飛過君山北,看送昆明幾劫灰。」暮抵步仙樂天窩,宿焉。
八日,乙巳。踰藥洞嶺,吟一絶曰:「山中十日窮探討,滿壑煙霞拾滿裾。僮僕亦知山水號,雲中鷄犬不爲虛。」渡林川灘,過守愚堂,有一絶曰:「林外西風吹葉去,雲邊北雁帶霜來。荒涼古宅無人守,枯竹寒梅不盡哀。」涉黃柳灘,吟一絶曰:「探勝心如鵬徙北,還塵身似鷓還南。平生倘不懷經濟,鶴可駕兮鸞可驂。」暮入浮査亭。
入山中也,所見皆仙;出山外也,所遇皆凡。一身出入,仙凡不同,有如鵾鵬之徙北海、鷓鴣之還山南。一心所向,如何不高養也?然士之一身,經濟其策;士之一心,兼善其志。不然,山何可不入?仙何可不學?
明道先生遊山詩曰:「衿裾三日絶塵埃,欲上藍輿首更回。不是平生經濟志,等閒爭肯出山來?」此言入山之不能也。晦庵先生《感興詩》曰:「飄飄學仙侶,遺世在雲間。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脫屣諒非難,偸生詎能安?」此言學仙之不可也。然則今我仙遊,名雖仙也,實非仙也。故於其尾也,以見其志。同遊諸伴,以翁有山水癖,又知山中事者,令記之。
余觀,夫八仙之中,有老少焉,有父子焉,有兄弟焉。而及其探勝而群行也,忘老少先後之序;寓興而題詩也,迷父子兄弟之倫。遇勝則爭趣之,不須讓於長老;得句則輒寫之,不待後於父兄。此遊覽中,忘形骸,棄拘檢,自然流入於洪荒朴略之天地,而總名之曰「八仙」。故於其撰序也,父而贊子,尤是興狂戱劇嘲諧之無方處,觀者恕之。浮査野翁誌。
丁巳春,州牧耉巖李三省,約丹城倅及晉陽人,將遊頭流。以余爲玆山舊遊,邀書同往。
淸和初旬,余率伯兒,從耉巖及數三鄕人,幷轡。約會於七松亭。行至州西廣灘上,黑雲一片,自北而南,風顚雨急,雷震電閃,㡌不及開,蓑不暇披。須臾開霽,長虹亘天,紫氣沖綴於東北間,一行人相顧嗟訝。余以爲此實非常之變,意者其有異事乎。
遊十一日而歸,齊到朴公敏枕流亭。水飯纔撤,酒肴將設,忽聞觀察使忘憂郭公訃而散。以日計之,則廣灘上,雷霆之變,乃其乘化之時也。
嗚呼!公之仗義而起兵,出奇以殲賊。則功在社稷,名顯竹帛,何敢一二以陳?若其中年導引,半世松葉,則知公者,謂之非凡骨,不知者,亦以爲非凡骨。則稟賦之異於常人者萬萬,而至於微意之所在,亦豈衆人之所可測其端倪哉?
風襟月袍,後漢之水鏡司馬;名稱爵位,前漢之留侯子房。豈意不病高人,遽爾乘雲,駕風雨,策雷霆,若是之神且異也?蕭何之孕昴、傅說之乘箕,從此益信。而虹梁他日,橫駕斗牛,以助日月之光明者,亦可想於冥冥之中矣。因書一語,以誌異蹟,且寓公私之痛焉。
琴山洞約幷序
[编辑]琴山之與代村合爲一里者,兵火之餘,人煙蕭瑟,十室九空,故幷二爲一也。月牙一曲,境界相連,猶滕之間於齊、楚。故又合爲一,而摠名之曰「琴山」。
琴山之地,南自臨淵,北抵松江,北自松江,南極漸灘,延袤幾三十里。劍湖演漾,沃野彌望,閭閻撲地,鷄犬相聞,雖諸葛之隆中、樂天之履道,無以過矣。人士之同居一洞者,數至五六十,則不可無洞案,洞案旣成,則不可無洞約。洞約之修,委諸不穀,使正之,不穀辭不獲焉。
竊思之,事不師古,皆苟而已。故先依以《呂氏鄕約》之條,次倣以退溪洞約之規。然後追復吾洞流傳之古例,宜於古而不宜於今者,損之;合於今而不合於古者,增之,人情之所同惡者,去之;人情之所同好者,取之。綱則大書之,目則次書之,列書而分其類,懸註而釋其意,使觀者,易知焉。
嗚呼!里有仁厚之俗爲美,吾洞之風俗,古稱美矣。豈人之性,美於古而不美於今乎?人傑之生,由於地靈,吾洞之人傑,古稱盛矣。豈地之性,靈於前而不靈於後乎?德以薰之,風以勵之,美其俗而善其尙者,在於人。才以拔之,能以擢之,名於世而盛於斯者,亦在乎人。人事盡焉,則天命亦不外人矣。不先修人事之當然,而欲使風俗美焉,人傑生焉,則是不知本者也。此不穀之所以修洞約,而必繼之以作成人才之一規也。呂氏兄弟,宋室名賢,退陶丈人,我朝宿儒,學問精純,言行可法。鄕約一規,千載流傳,則當世之薰陶漸染,淑人心,善風俗者,豈無所自而然哉?如不能勉勉循循於本原之實地,而徒屑屑焉硜硜然從事於約文之末節,則是亦呂、退之罪人,而非愚之所望於同約諸君子者也。
萬曆丙辰,淸和念,洞老浮査野夫伴鷗閒翁,昌山後人,成汝信謹序。
洞約條
一曰「德業相勸。」
德。〈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治其家。能事父兄。能敎子弟。能事長上。能睦親族。能守廉介。能尙禮讓。能救患難。能規過失。能爲人謀。能解鬪爭。能決是非。〉
業。〈事父兄,敎子弟,待妻妾,以道。此居家事。〉
〈事長上,接賓朋,敎後進,以禮。此在外事。〉
〈讀古人書,行古人道。此身上事。〉
〈治田營家,上養下育。此家上事。〉
〈此外如博奕、漁獵、酒色之類,無益而有害,切宜相戒,毋至廢業。若漁獵則爲養與祭,似不可廢,而爭較爭磯,或至鬪鬨,大不可。愼之愼之。如有犯者,論以重罰事。〉
二曰「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
〈一曰酗博鬪訟,二曰行止踰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造言誣毁,六曰營私太甚。〉
〈不修之過,五。〉
〈一曰交非其人,二曰遊戱怠惰,三曰動作無儀,四曰臨事不恪,五曰用度不節。〉
三曰「禮俗相交。」
〈謂婚姻喪葬祭祀之際,或親造而賀之哀之,或書問而慶之弔之,或致物而助之賻之之類。〉
四曰「患難相恤。」
〈一曰水火,二曰盜賊,三曰疾病,四曰死喪,五曰孤弱,六曰誣枉,七曰貪乏。〉
〈有善則書于籍,有過若違約者,亦書之。三犯而行罰,不悛者,絶之。〉
右依《呂氏鄕約》,節目增損之。
行罰之條。〈有上、中、下三等。〉
父母不順者。〈不孝之罪,邦有常刑,故姑以不順爲名。〉
兄弟有鬩者。〈兄曲弟直,均罰,弟曲兄眞,只罰弟,曲直相半,兄輕弟重。〉
家道悖亂者。〈夫妻失道,互相毆罵。放黜正妻,以妾爲妻。倒亂名分,以孼爲嫡。孼反蔑嫡。嫡不撫孼。〉
妄作威勢,恣行無忌者。〈或挾富,或挾貴,憑勢傲人,不有國典,不計洞約,蔑義悖禮,肆逞胸臆者也。〉
凌轢出氣,詬辱貴長者。〈少者之於長者、賤者之於貴者,其分截然,而或懷些少忿怨,暴以悖亂,不祥之言,無數叱辱之甚者,挾執之、歐打之者也。〉
守身孀婦,誘脅汚奸者。〈或貪財、或耽色,甘言以誘之,威力以壓之,汚其貞信者也。〉
已上極罰〈參酌所犯,分三等。〉
〈上,告官科罪,不通水火。中,削籍以黜,不齒隣保。下,損徒以擯,不與公會。〉
親戚不婣者。隣比不睦者。儕輩相鬪者。不顧廉恥,汚毁士風者。非理好訟,謀奪人財物者。無賴作黨,多行狂悖事者。公私聚會時,是非官員長短者。造言構虛,陷人罪網者。人遭患難,坐視不救者。官授所任,憑公作私者。婚葬無故過時者。不有洞綱約條,違拂者。身荷洞任,徇私不公者。不顧所任,飾辭巧避者。不謹租賦,圖免徭役者。陰懷貪慾,割耕他田者。惰農窺利,遊手遊食者。
已上中罰。〈參酌所犯,亦分三等。〉
〈上中下,亦依上規,而從輕重,議處事。〉
公會晩到者。紊坐失儀者。中座喧譁者。空坐退便者。
已上下罰。〈亦分三等,上中下,相議酌定事。〉
右依退溪洞約,節目損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