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日記/卷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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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勢編
[编辑]燕巖氏曰。遊中國者有五妄。地閥相高。本是國俗之陋習。有識之居國也。且恥言兩班。况以外藩土姓。反陵中州之舊族乎。此一妄也。中州之紅帽蹄袖。非獨漢人恥之。滿人亦恥之。然其禮俗文物。四夷莫當。顧無寸長可與頡伉中土。而獨以一撮之髻。自賢於天下。此二妄也。昔月汀尹公根壽奉使 皇明。道逢御史汪道昆。屛息路左。瞻望行塵。猶以爲榮。今凾夏雖變而爲胡。其天子之號未改也。則閣部大臣。乃天子之公卿也。未必加尊於昔而有貶於今也。奉使者自有見官之禮。而恥其公庭拜揖。輒圖寬免。遂成規例。時有接遇。率以亢簡爲致。恭謙爲辱。彼雖不與苛責。安知不侮我之無禮乎。此三妄也。自知文字以來。莫不借讀于中州談說歷代。無非夢中占夢。乃以功令之餘習。强作無致之詩文。忽謂中土不見文章。此四妄也。中州之人士。康煕以前。皆 皇明之遺黎也。康煕以後。卽淸室之臣庶也。固將盡節本朝遵奉法制。若造次談論輸情外藩。是固當世之亂臣賊子也。然而一遇中州之士。見其誇張休澤。則輒謂一部春秋。無地可讀。每歎燕趙之市。未見悲歌之士。此五妄也。中州之士有三難。一爲擧人則全史全經。隨事辨證。百家九流。略涉源委。酬答如響。不如是。未足以爲士也。此其一難也。寬雅嫺禮。休休有容。不施驕倨。虛懷接物而不失大國之體。此其二難也。小大遠近。莫不畏法。畏法故愼官。愼官故制度如一。而四民分業。莫不自修。此其三難也。東人有五妄。實由中土之自侮。然其自侮之實。亦非中土之罪。而其固有之三難。又非東人之所可得以侮之也。昔陳慶之自魏南還。甚重北人。朱异恠而問之。慶之曰。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爲荒中。此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幷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耳目所識。口不能傳。由是觀之。望洋發歎。今古同情。余在熱河。與中州士大夫遊者多矣。尋常談討。雖日知其所不識。而至若時政之得失。民情之向背。無術而可識。傳曰。觀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旣無子貢之藝。季札之智。則雖使笙鏞干羽日陳於前。固莫識政德之所出。况泛論上世之律呂而惡能識當時之汚隆哉。然而不避其支離煩複之嫌。而故爲此迂闊誕漫之問者。何也。葢中州之士。性喜矜誇。學貴該洽。出經入史。揮麈風發。然我人類多未閑辭令。或急於質難。逕談當世。或自誇衣冠。觀其愧服。或直問思漢。使人臆塞。此等非但彼所忌諱。在我踈失。亦自不細。故將要得其歡心。必曲贊大國之聲敎。先安其心。勤示中外之一軆。務遠其嫌。一則寄意禮樂。自附典雅。一則揚扢歷代。毋逼近境。遜志願學。導之縱談。陽若未曉。使鬱其心。則眉睫之間。誠僞可見。談笑之際。情實可探。此余所以畧得其影響於紙墨之外也。嗚呼。中州道術陵遲。天下之學。不出于一。而朱,陸之分。皆將數百年互相訾謷。疾如仇敵。至 皇明季世。天下學者。莫不宗朱而爲陸者鮮矣。及淸人入主中國。陰察學術宗主之所在。與夫當時趨向之衆寡。於是從衆而力主之。陞享朱子於十哲之列。而號於天下曰朱子之道。卽吾帝室之家學也。遂天下洽然悅服者有之。緣飾希世者有之。所謂陸氏之學。幾乎絶矣。嗚呼。彼豈眞識朱子之學而得其正也。抑以天子之尊。陽浮慕之。此其意徒審中國之大勢而先據之。鉗天下之口而莫敢號我以夷狄也。何以知其然也。朱子尊中國而攘夷狄。則皇帝甞著論而斥宋高宗不識春秋之義。討秦檜主和之罪。朱子集註群書。則皇帝集天下之士。徵海內之書。爲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率天下而唱之曰。此紫陽之緖言。而考亭之遺旨也。其所以動遵朱子者。非他也。騎天下士大夫之項。扼其咽而撫其背。天下之士大夫。率被其愚脅。區區自泥於儀文節目之中而莫之能覺也。或曰。淸人旣尊尙中土之儀文。而不變滿洲之舊俗。何也。曰。此足以見其情也。彼將曰。吾非利天下也。吾爲明室。復大仇雪大恥。而天下無久曠之理。則吾爲天下守中土。有主則吾亦將卷而東歸。故不敢變祖宗之舊制也。或曰。彼所以自因舊俗則當矣。奈之何擧天下而强循其法也。曰。此足以見其情也。彼將曰。帝王者。同文軌一制度而已矣。爲淸之臣子者。當遵時王之制。不爲淸之臣子者。不遵時王之制度爾。東南開明。必先天下而有事情。喜輕浮而好議論。則康煕六巡淮淛。所以陰沮豪傑之心。而今皇帝踵而五巡矣。天下之患。常在北虜。則迨其賓服。自康煕時。築宮於熱河。宿留蒙古之重兵。不煩中國而以胡備胡。如此則兵費省而邊防壯。今皇帝身自統禦而居守之矣。西藩强悍而甚畏黃敎。則皇帝循其俗而躬自崇奉。迎其法師。盛飾宮室。以悅其心。分封名王。以析其勢。此淸人所以制四方之術也。獨於中土。似若無所用心。然其心以爲天下之小民。薄其賦斂則安矣。安知不反便乎我之帽服而不欲變我之制度乎。但天下之士大夫顧無可安之術。則姑尊朱子之學。大慰遊士之心。其豪傑敢怒而不敢言其鄙佞。因時義而爲身利。一以陰弱中土之士。一以顯受文敎之名。非秦之坑殺而乾沒於校讐之役。非秦之燔燒而離裂於聚珍之局。乾隆。以四庫全書板。名之曰聚珍板。 嗚呼。其愚天下之術。可謂巧且深矣。所謂購書之禍。甚於焚書者。正指此也。故中土之士。往往駁朱而不少顧憚。如毛奇齡者。或有謂之朱子之忠臣。或又謂之有衛道之功。或有謂之恩家作怨。此等皆足以見其微意也。噫。朱子之道。如日中天。四方萬國。咸所瞻睹。皇帝私尊何累朱子。而中州之士如此其恥之者。葢有所激於陽尊而爲禦世之資耳。故時借一二集註之誤。以洩百年煩寃之氣。則可徵今之駁朱者。果異乎昔之爲陸耳。然而吾東之人。不識此意。乍接中州之士。其草草立談。微涉朱子則瞠然駭聽。輒斥以象山之徒。歸語國人曰。中原陸學大盛。邪說不熄。聽之者又不究本末。若見此等談論。先怒於心。噫。斯文亂賊之討。雖莫遠施於中土。容默異端之過。固難見恕於士林。罨溪花下少飮。閱次忘羊錄及鵠汀筆談。因滋筆花。露爲此義例。使後之遊中國者。如逢肆然駁朱者。知其爲非常之士而毋徒斥以異端。善其辭令。徵質有漸。庶幾因此而得覘夫天下之大勢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