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宋通鑑長編紀事本末/卷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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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十七 皇宋通鑑長編紀事本末
卷五十八 神宗皇帝
卷五十九 

歐陽修誣謗[编辑]

慶曆五年八月甲戌,降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龍圖閣直學士歐陽修知滁州。事見韓歐石責罷

至和元年七月戊子,龍圖閣直學士、吏部郎中歐陽修,知同州。先是修守南京,以母憂去,服除入見,上惻然憐修髪白,問:「在外㡬年?今年㡬何?」恩意甚至,命判吏部流内銓,小人恐修復用,乃偽為修奏乞汰内侍挾恩令為姦利者,宦官人人忿怨。楊永徳者,隂求所以中修,會選人張俅、胡宗堯例改京官,批旨以二人嘗犯法,並循資。宗堯前任常州推官,知州以官舟假人,宗堯連坐,及引對,修奏宗堯所坐薄,且更赦去官,於法當遷,讒者因是言宗堯翰林學士宿子,故修特庇之,奪人主權,修坐是出守,修在銓曹未浹旬也。

八月癸巳,判吏部南曹、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同知太常禮院;同判吏部南曹、太常丞、直集賢院馮京,同判登聞鼓院。二人皆以胡宗堯故易任,充上疏為歐陽修辨,不報。初,修罷判流内銓,知諫院范鎮言:「銓曹承禁中批旨,疑則奏禀,此有司之常也。今讒人以為撓權,竊恐上下更相畏,誰敢復論是非?請出言者主名,正其罪,復修等職任。」凡再言之,帝意解,而宰臣劉沆亦請留修,帝謂沆曰:「卿召修諭之。」沆曰:「修明日陛辭,若面留之,則恩出陛下矣。」戊申,命修刋修《唐書》。

治平四年正月丁丑,神宗即位。

三月,降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為給事中,知黃州;主客員外郎、殿中侍御史裏行蔣之奇為太常愽士、監道州酒稅。先是,監察御史劉庠劾參知政事歐陽修入臨福寧殿,縗服下衣紫衣,上寢其奏,遣使諭修,令易之。朝論以濮王追崇事,疾修者衆,欲擊去之,其道無由。有薛良孺者,修妻之從弟也,坐舉官被劾,㑹赦免,而修乃言:「不可以臣故徼幸,乞特不原。」良孺竟坐免官,怨修切齒。修長子 —— 發,娶鹽鐵副使吳充女,良孺因謗修帷薄事,連吳氏,集賢校理劉瑾與修亦仇家,亟騰其謗,思永聞之,以語其僚屬之奇,之奇始緣濮議合修意,修特薦為御史,方患衆論指目為姦邪,求所以自解,及得此,遂獨上殿劾修,乞肆諸市朝,上疑其不然,之奇引思永為證,伏地叩首,堅請必行。之奇初不與同列謀之,後數日,乃以奏藁示思永,思永助之奇,言修罪當貶竄,且曰:「以隂訟治大臣誠難,然修首建濮園事,犯衆怒。」上乃以之奇、思永所奏付樞宻院,修上章自列曰:「之奇誣罔臣者,乃是禽獸不為之醜行,天地不容之大惡!臣茍有之,是犯天下大惡;無之,是負天下至寃!犯大惡而不誅、負至寃而不雪,則上累聖政,其體不細,乞選公正之臣為臣辨理,先次詰問之奇所言是臣閨門内事,自何所得?因何彰敗?據其所指,便可推尋,盡理根窮,必見虚實。」上初欲誅修,以詔密問天章閣待制孫思恭,思恭極力捄解,上寤,復取之奇、思永所奏以入,并修章批付中書,令思永、之奇分析所聞,具傳逹人姓名以聞。之奇言得自思永,而思永辭以出於風聞,年老昏繆,不能記主名,且言:「法許御史風聞言事者,所以廣聰明也,若必問其所從來,因而罷之,則後不得聞矣!寧從重謫,不忍塞天子之言路。」因極陳大臣朋黨專恣,非朝廷福,修復言:「之奇初以大惡誣臣,本期朝廷更不推窮,即有行遣,及累加詰問,懼指出所說人姓名,朝廷推鞫,必見虚妄,所以諱而不言。臣忝列政府,動繫國體,不幸枉遭誣䧟,惟賴朝廷推究虚實,使罪有所歸。」章凡三上,而充亦上章乞朝廷力與辨正虚實,明示天下,使門户不致枉受汚辱,於是上復批付中書曰:「凡朝廷小有闕失,故許博議聞奏,豈有致人大惡,便以風聞為託?宜令思永等不得妄引浮說,具傳逹人姓名并所聞因依,明據以聞。」思永與瑾同鄉,力為瑾諱,乃言:「臣待罪憲府,凡有所聞,合與僚屬商議,故對之奇說風聞之由,然曖昧無實,嘗戒之奇勿言,無所逃罪。」而之奇亦奏:「此事臣止得於思永,遂以上聞。如以臣不當用風聞言大臣事,臣甘與思永同貶。」故思永、之奇同降黜,上手詔賜修曰:「數日來,以言者汚卿以大惡,朕曉夕在懐,未嘗舒釋,故數批出,詰其所從來,訖無以報。前日見卿文字,力要辨明,遂自引過,今日已令降黜,仍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虛妄,事理既明,人疑亦釋,卿冝起視事如初,無恤前言。」它日,上謂吳奎曰:「蔣之奇敢言,而所言曖昧,既罪其妄,欲賞其敢。」奎曰:「賞罰難並行。」乃止。【墨史《孫思恭傳》云:「思恭性不忤物,犯之不校,歐陽修初不知思恭,以為詐,及修為言者所攻,上將誅修,手詔密問思恭,恭極力捄解。」朱史以為:「言者攻修,先帝加詰問,既辨明,賜手詔召之。」豈有誅修之意?遂刪去。按司馬光《日記》,以之奇等奏付樞宻院,後數日乃復取入,密詔問思恭,必非墨史之妄,今仍掇取附見】壬申,尚書左丞、參知政事歐陽修,為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1]、知亳州[2]。彭思永等既以論修貶,而知雜御史蘇宷、御史吳申言猶不已,修亦三表乞罷,故命出守。初,英宗以疾未親政,太皇太后埀簾,修與二三大臣主國論,每簾前奏事,或執政聚議,事有未同,修未嘗不力爭,臺諫官至政事堂論事,事雖非己出,同列未及啓口,而修已直前折其短,士大夫建明利害及所請[3],前此執政多媕阿,不明白是非,至修必一二數之,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用是怨誹者益多,英宗嘗稱修曰:「性直不避衆怨。」修亦嘗誦故相王曽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既出守,遂連六表乞致仕,不從,修年才六十也。

司馬光彈劾[编辑]

治平四年四月丙寅,命翰林學士司馬光為御史中丞。癸酉,司馬光始受御史中丞誥,奏疏曰:「臣蒙陛下拔於眾臣之中,委以風憲,天下細小之事,皆未足為陛下言之,敢先以人君修心治國之要為言,此誠太平之原本也。臣聞修心之要有三: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仁者,非嫗煦姑息之謂也 —— 修政治,興教化,育萬物,養百姓,此人君之仁也。明者,非煩苛伺察之謂也 —— 知道義,識安危,別賢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武者,非強亢暴戾之謂也 —— 惟道所在,斷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故仁而不明,猶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猶視苗之穢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猶知穫而不能種也。三者兼備,則國治而強。闕一焉則衰,闕二焉則危,三者無一焉則亡,自生民以來,未之或改焉。治國之要亦有三:一曰官人、二曰信賞、三曰必罰。夫人之才性,各有所長;官之職業,各有所守。自古得人之盛,莫若唐虞之際。稷、契、臯陶、垂、益、伯夷、夔龍,各守一官,終身不易,茍使之更來迭去,易地而居,未必能盡善也。故人主誠能收采天下之英俊,隨其所長而用之,有功者勸之以重賞,有罪者威之以嚴刑,譬之乘輕車,駕駿馬,總其六轡,奮其鞭策,何往而不可至哉?昔仁宗時,臣初為諫官,上殿,首曾敷奏此語。先皇帝時,臣曾進《歷年圖》,又以此語載之後序。今幸遇陛下始初清明之政,虛心下問之際,臣復以此語為先者,誠以臣生平力學所得,至精至要,盡在於是,願陛下勿以為迂闊,試加審察,若果無足可取,則臣無所用於聖世矣!」

論宰相不押班。元本事

六月庚申,兵部員外郎、直龍圖閣、兼侍讀學士王廣淵,知齊州。先是司馬光言:「王廣淵以小人之質,有傾巧之材,外依政府,內結近習, 國家本以館閣寵賢彥,邇英待儒雅,皆非廣淵所宜濫處。 伏望奪去職名,除一遠地監當,亦足以醒天下之耳目。」御史蔣之奇亦言:「廣淵人品庸凡,天資險譎,先帝拔自常僚,置之文館,不思獻納忠規,而乃肆為奸佞。方擢用之際,司馬光列章十上,事寢不行,愈自矜誇藩邸故舊,入則結高居簡為內應,出則與孫固為死交。陛下重明初升,四海皆照,豈容魑魅尚在朝廷?」廣淵亦自請郡,故有是命。既而光又言:「今聞廣淵帶職知齊州,仍賜章服,乃是賞之,非黜也。嚮使廣淵自改京官以來,謹身守分,不為奸諂,以至今日,不過作第二任通判,今所得乃如此,豈可謂為姦諂無益哉?且陛下使廣淵出補外者,必已知其奸邪之迹也;今又復以職名章服寵之,是勸人使效廣淵所為臣竊恐非國家之福。」不聽,廣淵入辭延和外殿,上哀慟久之,衛士皆感泣。

七月戊寅,上初即位,內臣以覃恩升朝者,皆罷內職,獨勾當御藥院高居簡等四人留如故。天章閣待制孫思恭嘗以為言,上曰:「居簡有功。」思恭退,詢於人,云劉庠之建儲也,居簡覘見「太子」二字,急報上於潁邸,及英宗升遐,居簡亟出召二府,中宮聞之,怒詰居簡曰:「召二府,誰之命也?」居簡曰:「太子令召之。」又於懷中探黃衣以被上體,此上所謂有功者也。思恭復奏疏:「陛下,先帝之嫡長子,當為嗣者,非陛下而誰?居簡當先帝大漸之時,已懷二心,私自結納,又矯稱太子之命召兩府,以累陛下孝德,此皆當誅之罪,奈何反以為功?」上不聽。司馬光奏言:「居簡資性姦回,工讒善佞,久處近職,罪惡甚多。臣謹按祖宗舊制,勾當御藥院官至內殿崇班以上,即須出外 —— 蓋以日月寖久,官資稍高,則防其憑恃威靈,竊弄權柄,遠鑒漢唐之禍,深為子孫之慮故也。陛下即位之初,內臣以覃恩遷官者,盡補外職,獨留御藥院四人,天下首以此一事譏陛下之失,況居簡於眾人之中,最為狡猾,伏望遵祖宗舊典,應御藥院官至崇班以上者,盡授以向外差遣。其高居簡,乞遠加竄逐,以解天下之惑。」又言:「居簡所能,止於讒佞。佞者不過巧言令色,希意迎合,快人主之欲以市其權,使人主溺於荒晏而不自知也。讒者不過離人君臣,間人骨肉,惑人主之心以固其恩,使人主陷於傾危而不自寤也。有是二者,其可近乎?或聞陛下欲待居簡自求引退,臣未曉所謂?若國之大臣,耆年有德,聞望素高,一旦偶有小失,未為外人所知,陛下務存終始,使自引去,以全其名則可矣;若居簡閨闥小臣,罪盈惡積,所宜肆諸市朝,以戒憸人,而尚足為之隱乎?」壬午,司馬光對延和殿,又極言之,上曰:「祔廟畢,自當去。」光曰:「閨闥小臣,何繫山陵先後?彼知當去,而置肘腋,尤非所宜。舜去四兇,不為不忠;仁宗貶丁謂,不為不孝。」上命留劄子,光請以付樞密院,上從之。癸巳,高居簡為供備庫使,罷御藥院。司馬光屢劾居簡,上雖以章付樞密院,猶未施行。光言與居簡難兩留,求外郡,請對,呂公弼曰:「光今日必決去就。」時光立殿下,上指之曰:「已來矣。」公弼曰:「陛下欲留居簡,必逐光;欲留光,必逐居簡。居簡內臣,光中丞,願擇其重者。」上曰:「今當如何?」公弼曰:「罷其御藥,優遷一官可矣。」上命與供備,曰:「光得毋復爭?」公弼曰:「待光上殿,但諭以居簡已出矣,光必自止。」上從之,光因曰:「凡左右之人,不須才智,但令謹樸小心,不為過,斯可矣。」

八月辛亥,司馬光言:「臣竊聞陛下好令內臣采訪外事,及問以羣臣能否,臣愚竊以為非也。陛下內有兩府、兩制、臺諫,外有提轉、牧守,皆腹心耳目股肱之臣也,陛下誠能精擇其人,使之各舉其職,薦舉賢能,糾案姦慝,論政事得失,述民間利病,皆令列於奏牘,明白啟陳,其有尸祿偷安及挾私欺罔者,小則罷黜,大則誅竄,誰敢不盡公竭誠,以承休德?如此則天下之事,猶一堂之上,陛下何患於不知哉?今深處九重之內,詢於近習之臣,采道聽途說之言,納曲肘附耳之奏,不驗虛實,即行賞罰,臣恐讒臣得以逞其愛憎,而陛下為之受其譏謗也!近聞王中正差往陜西勾當公事,有知涇州劉渙曲加諂奉,鄜延路鈐轄吳舜臣違失其意,俄而遷渙鎮寧留後、知恩州,舜臣降華州鈐轄,眾人皆言中正所為,審或如是,中正弄權,已有明驗。伏望聖慈詳思臣言,凡欲知天下之事,當詢訪外廷之臣,其王中正不可令勾當御藥,或奸佞之臣豫設機謀,以經營兩府者,必不可用!」光疏早入,晡後,上以手詔問王中正事得之於何人,光即日具奏:「中正有無此事,惟陛下可以知之。臣在闕門之外,何由知其虛實?若其果有此事,陛下得以為戒;若其無有,臣敢避妄言之罪。」光蓋得之孫永,永亦嘗以為言,上曰:「舜臣本隸溫成閣,先帝常言其不才,昨閱邊臣姓名,舜臣在其中,朕自黜之,非緣中正也。」

九月己亥,司馬光上疏:「竊聞邊臣言趙諒祚部將 —— 輕泥懷側,欲以橫山之眾攻取諒祚,歸命朝廷,已有指揮,許令招納。進謀者但言其利,不言其害……為今之計,莫若收拔賢俊,隨材受任,以舉百職;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以修庶政;選擇監司,澄清守令,以安百姓;屏絕浮費,沙汰冗食,以實倉庫;詢謀智略,察驗武勇,以選將帥;申明階級,翦戮桀黠,以立軍法;料簡驍銳,罷去羸老,以練士卒;完整犀利,變更苦窳,以精器械。俟百職既舉,庶政既修,百姓既安,倉庫既實,將帥既選,軍法既立,士卒既練,器械既精,然後為陛下之所欲為,復靈夏、取瓜沙、平幽薊、收蔚朔,無不可也!」 疏奏,上責樞密使文彥博曰:「輕泥懷側,司馬光奚由知之?」且言光忿躁,欲加重責,始有復還翰林之議。壬寅,司馬光對延和殿,言趙諒祚稱臣奉貢,不當誘其叛臣,以興邊事,上曰:「此外人妄傳耳,無之。」光曰:「外人言楊定、高遵裕、薛向、王种建是策。」上曰:「數人者,皆習邊事,但使之安集熟戶耳。」光曰:「王种多詭詐,嘗嗾羌叛,而招之以為功,今以其父用之,正如趙之將括耳!且陛下知薛向之為人否?」上曰:「知之。」光曰:「以為端方?以為險巧?」上曰:「固非端方士也,但以其知錢穀及邊事。」光曰:「錢穀誠知之,河朔見錢鈔,至今為利,邊事則未知也。」又言:「方平文章之外,奸邪貪猥。」上曰:「有何實狀?」光曰:「言之但皆在赦前,又審諦者不敢言,請言臣所目見者。」上作色曰:「朝廷每有除拜,眾言輒紛紛,非朝廷好事。」光曰:「此乃朝廷好事也。知人,帝堯難之,況陛下新即位,萬一用一奸邪,若臺諫循嘿不言,陛下從何知之?此非為好事也。」上曰:「卿何不言郭逵?」光曰:「言者已多,何待於臣?若其才也,臣安敢與人朋黨言事乎?」上曰:「逵內行不修。」光曰:「此讒人之言也。欲以曖昧之事中傷之,使人暗嗚,無以自明,亦猶蔣之奇言歐陽修者。願陛下但察逵之才不才而進退之,勿信讒言也。」上曰:「吳奎附宰相否?」光曰:「不知也。」上曰:「奎有罪否?」光曰:「奎 闕數字 ,但士論與奎而不與陶。」上曰:「結宰相與結人主孰為賢?」光曰:「結宰相為姦邪;然希意迎合,觀人主趨向而順之者,亦姦邪也。」上曰:「兩府孰可留?孰可用?」光曰:「此乃陛下威權所當采擇,小臣豈敢與聞?然居易以俟命者,君子也;由徑以求進者,小人也。陛下用人當用君子,不當用小人也。」癸卯,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司馬光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滕甫為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司馬光言:「臣昨論張方平參知政事不協眾望。臣識淺才下,其言固不足采。曏者仁宗時,包拯最名公直,與臺諫官共言方平奸邪貪猥,欲知方平為賢為不肖,乞盡令檢取包拯等言方平章奏及開封府陳升之兩處推勘劉保衡公案,並方平在秦州奏邊上事宜狀,即知臣所言,非一人私論也。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先是光等誥敕下通進銀臺司,呂公著具奏封駁,上手詔諭光曰:「適得卿奏,換卿禁林,復兼勸講,儻謂因前日論奏張方平不當,故有是命,非朕本意也。朕以卿經術行義,為世所推,今將開延英之席,得卿朝夕討論,敷陳治道,以箴遺闕,故命進讀《資治通鑒》,此朕之意。呂公著所以封還者,蓋不知此意耳。」於是取誥敕直付閤門,趣光等令受。光又奏:「臣愚暗,不達聖旨,又恐累呂公著。」上言:「公著方正,朕使之掌銀臺,固慮詔令有失,欲其封駁耳,奈何罪之?」公著亦具奏:「近臣為降司馬光等告敕以為不便,遂具封駁。竊知已直降付閤門,朝廷既以臣言不當,顯然黜責。其所降敕告,亦須經本司,蓋臣雖可罪,而此職終不可廢。若因臣一言不當,遂使今後封駁之司不能復舉其職,則是祖宗法度由臣而壞!」上手批公著:「奏可。一兩日求對來,當諭朕意,以釋卿惑。」他日登對,上顧公著謂曰:「朕以司馬光道德學問,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事也。」又嘗謂公著曰:「光方直如迂闊何?」公著曰:「孔子上聖,子路猶謂之迂;孟軻大賢,時人亦謂之迂,況光豈免此名。大抵慮事深遠,則近於迂,願陛下更察之。」先是,御史臺門無故自壞,後十餘日而光罷。

呂誨劾王安石[编辑]

熙寧二年四月戊戌,權知開封府滕甫,知瀛州,甫以父諱辭,改知鄆州;知瀛州李肅之為天章閣待制、知開封府。先是知定州孫長卿歲滿,上欲令甫與長卿易任,富弼、曾公亮未對,王安石獨以為宜,弼請徐議之,既退,安石謂弼、公亮曰:「甫,奸人,宜在外。」他日進見,上又欲令肅之代長卿,弼極稱其才。公亮曰:「肅之不如長卿。」安石曰:「長卿細密,然兩人皆可試府事也。」於是命肅之代甫,而長卿再任知定州。甫性疏達,在上前論事如家人父子,言無文飾,洞見肝膈,上待甫甚厚,時遣小黃門,持短封御札問事,甫往往誇示於人,或見御札用字有誤者,因讒甫以為揚上之短,上由是疏焉。安石嘗與甫同考試,語言不相能,深惡甫,故極力排出之。甫入辭,言於上曰:「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黨人。願陛下少回當日之眷,無使臣為黨人所快,則天下知事君為得,而事黨人為無益矣!」上為改容。

五月癸未,鄭獬知杭州;王拱辰判應天府;錢公輔知江寧府。獬與滕甫相善,王安石素惡之,目為「滕屠鄭沽」,嘗言於上曰:「獬極險,不宜使在內。」故事:兩制差除,必宰相當筆。時富弼在告,曾公亮出使西京,王安石遽自當筆,議者皆疑安石行其私意,御史中丞呂誨即奏曰:「侍臣者,蓋近於尊,實陛簾隆峻之級也,進之以禮,退之以禮,乃君臣之分,邦國之體也。宣徽使王拱辰,陛下即政之初,還其舊官,委寄北都,召入供職,不聞有過,遷謫在外,臣不知陛下用何人薦論而召之?因何人訾毀而黜之?翰林學士鄭獬,在三班院皆稱公當,權府亦甚平允,不聞瘝曠,遽然外補。外傳聞見禁罪人喻興與妻阿牛,謀殺婦人阿李公事,獬不肯用新法理斷,將欲論列,故有是逐,雖轉官得郡,實奪其權也。知制誥錢公輔,先因營救滕甫,遂罷諫院,今又被逐,蓋甫與王安石素所不足,今無罪被黜,甚傷公議。龍圖閣直學士韓贄,代還未及兩月,亟除知江寧,復又何名?臣不惜四人之去,所惜者朝廷之體,無俾權臣盜弄其柄。以臣言是,乞追還四敕;以臣為非,願並臣屏逐。」又奏曰:「近除陸詵知成都府,就移吳中復知成德軍,數日之間,差除特異,況宰相不書敕,本朝故事,未之聞也,傳云御批付出,臣竊疑焉。陛下進退近臣必有常理,不應有加膝墮淵之意。如從執政進擬,則是自外制中,尤非聖哲馭下之體也!」上出誨奏示執政曰:「王拱辰等出,外間紛紜,知否?」趙抃、王安石曰:「不知。」上曰:「除拱辰宣徽使,自為再任,豈是拔擢?」又謂安石曰:「誨為人所使,殊不知卿用心。」安石曰:「此三人者出,臣但媿不能盡理論情,暴其罪狀,使小人知有所憚,不意言者乃如此。」丙戌,王安石以呂誨劾章,乞辭位,上即封還其奏,令視事如故。丁亥,安石具表謝上,又令中使撫諭趣入,安石亦稱疾乞告,上再令中使趣入。甲午,安石乃入見,上謂安石曰:「誨殊不曉事,詰問又都無可說。」上又謂安石曰:「呂誨言卿每事好為異,多作橫議,或要內批,以自質證,又詐妄希朕意,此必是中書有人與如此說。朕與卿相知,如高宗、傅說,亦豈須他人為助?」安石曰:「高宗用傅說,起於匹夫版築之中,所以能成務者,以旁招俊乂,列於庶位故也。」上曰:「近臣只有呂公著,又與呂公弼相妨。」安石曰:「富弼在密院時,婦翁晏殊為相,此亦近例。如呂公著行義,陛下所知,豈兄弟為比周,以負陛下?今富弼、曾公亮大抵欲不逆流俗,不更弊法,恐如此難持以久安,難望以致治。」上亦患之。

六月丁巳,詔右諫議大夫、御史中丞呂誨,落中丞,以本官知鄧州。前此誨上疏曰:臣竊以大奸似忠,大詐似信,惟其用舍,繫國休戚,如少正卯之才,行僻而堅,言偽而辨[4],順非而澤,強記而博,非大聖人孰能去之?唐盧杞,天下謂之奸雄,唯德宗不知,終成大患。所以知人之難,堯舜猶病。陛下即位之初,起王安石知江寧府,未幾召為學士,搢紳皆慶陛下得人,及參機務,命論未允。臣謹案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眾所共知,今略疏十事……臣指陳猥瑣,煩瀆高明,誠恐陛下之悅其才辯[5],久於倚毗,情偽不得知,邪正無復辨,大奸得路,群陰彚進,則賢者漸去,亂由是生!臣究安石之迹,固無遠略,惟務改作,立異於人,徒文言而飾非,將罔上而欺下,臣竊憂之,誤天下蒼生,必斯人也!陛下圖治之宜,當稽於眾,方今天災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臣所以瀝情而言,不虞瀕禍,況陛下志在剛斷,察於隱伏,當質於士論,然後知臣言中否。然詆訐大臣之罪,不敢茍逭,孤危若寄,職分難安,當復露章,請避怨敵。」疏奏,安石亦求去位,上賜安石詔曰:「昨日已曾面諭朕意,謂悉諒也。今得來奏,甚駭朕懷,今還卿來奏。天下之事,當變更者,非止二三,而事事如此,奚政之為也?卿其反思,職分之當然,無恤非禮之橫議,視事宜如故。」安石既留,而誨坐貶。

八月癸卯,侍御史劉琦,監處州鹽酒稅[6];御史裏行錢顗,監衢州鹽稅[7]。初,御史知雜劉述及琦、顗等言:「竊見陛下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未踰半年,中外人情,囂然不安 —— 蓋以其專肆胸臆,輕易憲度,而無忌憚之心也。」時述坐判刑部繳勑劄,被劾未伏,故琦、顗先貶。顗將出臺,於眾坐罵孫昌齡曰:「平日士大夫未嘗知君名,正以王安石昔居憂金陵,君為幕府官,奴事安石,乃薦君及彭思永,得舉為御史,今日亦當少念報國,柰何專欲附安石求美官!顗今得罪,分當遠竄,君在後為美官,自謂得策耶?我視君犬彘之不如也!」遂拂衣上馬。司馬光言:「知雜御史劉述、集賢校理丁諷、審刑詳議官王師元,皆以執守謀殺刑名被劾;侍御史劉琦、錢顗皆以論執政降監酒稅。彼謀殺已傷自首刑名,天下皆知其非,今朝廷既違眾議而行之,又罪守官之臣,恐重失天下之心也。夫紲食鷹鸇,求其鷙也,鷙而烹之,將何用哉?如皮公弼,陛下明知其貪;閻充國,陛下明知其猥,二人皆以知縣權發三司判官[8],及得罪而出,皆為知州。今琦、顗止以迕犯大臣,遂降為監當,然則狂直之罪,重於貪猥,得罪大臣,甚於得罪陛下也,臣竊恐天下側目箝口,以言為諱,威福下移,聰明壅敝,非國之福。」乞赦劉述等勿劾;琦、顗等與本資。不報。丙午,詔同修起居注范純仁,罷同知諫院。初,純仁以言薛向不可為發運使事,不合,又申中書曰:「今日忽聞詔令,以臺官劉琦等言多失實,事輒近名,擅去官曹,動喧朝聽,各落御史,降充監當者,聞命之際,中外震驚。蓋人臣以率職為忠,人君以納諫為美 —— 是以仁宗開言路,優容諫臣,執政不敢任情,小人不能害政,以致太平日久,億兆歸心;先帝容納直言,未嘗變色,是時呂誨等與純仁為御史,亦嘗擅納告身,皆蒙慰諭。主上思紹先烈,而因二三執政,不能以道致君,教化或失其後先,刑賞或乖於輕重,中書藏其本末,但致外議喧騰,凡居言責之臣,敢不即時論奏?既許風聞言事,即是過失得知,而柄臣遂捃摭其罪,主上將何所賴?且參政王安石以文學自負,以議論得君,專任己能,不曉時事,而又性類率易,輕信難回,舉意發言,自謂中理,欲求近功,忘其舊學,舍堯舜知人安民之道,講五霸富國彊兵之術,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鄙老成為因循之人,棄公論為流俗之語,異己者指為不肖,合意者即為賢能。所以薦薛向為通才,指呂誨為無用,主上無從諫之美,時政有揠苗之憂。曾相公年高不退,廉節已虧,且欲見容,惟務雷同茍且,舊好拘文守法,今則一切依隨;趙參政心知其非,而辭辨不及,凡事不能力捄,徒聞退有後言,此皆陛下朝廷大臣所為,安得政令無失?」公亮等以純仁狀進,又落起居舍人,同修起居注。

三年十二月辛酉,右諫議大夫、知鄧州吕誨,提舉嵩山崇福宫。先是九月上欲移誨知河南,命未下而寢,誨雖在外,遇朝廷有大得失,猶言之不置,於是以疾求閑,故有是命。

四年五月丙戌,右諫議大夫、提舉崇福宫吕誨致仕,誨言:「臣本無宿疾,偶值醫者用術乖方,殊不知脉候有虛實,隂陽有逆順,診察有標本,治療有後先,妄投湯劑,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禍延四肢,䆮成風痺,遂艱行歩,非秪憚𨂂盭之苦,又將虞心腹之變,勢已及此,為之奈何!雖然一身之微,固未足䘏,其如九族之託,良以為憂!是思逃禄以偷生,不俟引年而還政。」盖以身疾諭朝政也。誨病亟,手書屬司馬光為墓銘,光往省之,至則目且瞑,光呼曰:「更有以見屬乎?」誨張目强視曰:「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遂卒。【誨卒在十日甲午,今并書】

哲宗元祐元年五月丁丑,侍御史劉摯言:「故諫議大夫吕誨為御史中丞……為人忠信剛正,立朝行已,有古人之節,大臣之風,在言路前後三黜,皆以擊姦邪、忤權勢,最後猶以直道大義,為公議所髙,誨之死於散地,在熙寜四年,官至侍從,朝廷未嘗有所贈䘏,誨之妻今在,生事微薄,有子皆碌碌小官……愚欲望聖慈嘉誨之有識敢言,不獲用,祿不得及於世,哀其志節,特賜褒贈及賜諡[9],以表顯之,録其諸孤,稍賜任使,非獨以慰幽壤,蓋亦以勸天下之忠義。」詔誨特贈通議大夫;男 —— 由庚,與堂除合入差遣。


  1. 原書闕,《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09 作「郎中」,《宋史·宰輔表》《宋宰輔編年錄》俱作「尚書」,今從《宋史》
  2. 原作「知豪州」,《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09 改
  3. 據《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09 補
  4. 原作「言偽而堅」,據《續資治通鑑長编拾補》卷4 改
  5. 原作「不辯」,據《續資治通鑑長编拾補》卷4 改
  6. 原作「監酒稅」,據《宋史全文》卷11 改
  7. 原作「監稅」,據《宋史全文》卷11 改
  8. 《傳家集》卷42 有「公事」二字
  9. 原作「及」,據《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78 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