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己權界論/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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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篇 引論 群己權界論
篇二 釋思想言論自繇
篇三 釋行己自繇明特操爲民德之本 

[1]爲國,所得免於官吏之贓婪,王公之暴橫者,非以輿誦自繇[2]之故乎?此其民所久享之幸福也,無待狺狺之爭,以保持其義於不墜。爲立法,爲行法,使今之居民上者,所謂利害與國人殊,意欲用其私好惡,詔民何者爲所宜言?何者不得偶語?則其勢必不行。此亦已往之事,無事居今爲之論辨者也。英諸先民,其於如是諸義也,其聲之大如建金鼓,其說之明如揭日月,不佞是篇,無能毫末增益也。雖圖德報律,猶載於刑書,箝束謗譏,間所不免,顧空文虛設,絕少施行。獨有時訛言朋興,當軸執憲者,恐懼肇亂,始違正法,彈壓胥讒。至於餘時,無爲此者。是故言其大經,吾人生不諱之朝,居立憲之國,是立法行法諸司,無論其責任爲對國民與否,而其與國民衆口,所以宣達下情者,決無塞絕詗監之可慮。卽有時凜畏民喦,忽施威力,則必所禁之說,已爲有衆所不容,而後敢如此。凡此皆不必爲之過慮者也。故不佞茲所論者,非政府與國民爲反對也,乃政府與國民爲一心,其所禁沮者,非通國之公言也,乃一家之私說。此則不佞所至不得已而論著斯篇,且將以其義質諸天下後世者。蓋不佞之意以謂,凡在思想言行之域,以衆同而禁一異者,無所往而合於公理,其權力之所出,無論其爲國會,其爲政府,用之如是,皆爲悖逆。不獨專制政府其行此爲非,卽民主共和行此亦無有是。依於公信,而禁獨伸之議者,其爲惡浮於違衆議而禁公是之言。就使過去來三世之人,所言皆同,而一人獨持其異,前之諸同,不得奪其一異而使同,猶後之一異,不得強其諸同以從異也。蓋義理言論,不同器物,器物有主人所獨寶,而於餘人不珍,故奪其所有,謂之私損,而所損者之衆寡,猶有別也。義理言論,乃大不然,有或標其一說,而操柄者禁不使宣,將其害周徧於人類,近之其所被者在同世,遠之其所被者在後人,與之同者固所害也,與之異者,被害尤深。其所言爲是,則禁之者使天下後世無由得是以救非,其所言爲非,則禁之者使天下後世無由得非以明是。蓋事理之際,是惟得非,而後其爲是愈顯,其義乃愈不刊,此其爲用,正相等耳,是二義者,必分立審辨而後明。言論之出也,當議禁絕之時,從無能決其必非者,就令能決其必非矣,而禁絕之者,仍無功而爲過。

[3]則自其最顯者而言之,彼操柄者所欲禁之言論,未必其非眞理也。夫自禁者言之,則固以爲非眞理。然而言之者人也,禁之者亦人也,以人禁人,其說固不能常是而無非。天未嘗予禁者以判決是非之全智也,彼所判決者,他人亦得判決之。是故人有所言,而或禁之,抑置之於不見聽之地,曰吾決其說之必非,凡此皆以己所論定者,爲無對不諍,旣定而萬世莫與易者也。是故禁人言論,必先以無對不諍,而莫與易自居。以無對不諍,而莫與易自居,是人也,而自居爲至誠之上帝,明此則所爲主合理否,無待煩言矣。

[4]不幸者,吾與之辨義理,觀人心,則人人自知其可以過,己所謂是者,不必皆是也,己所謂非者,不必皆非也。獨至論事聽言,則向者自知之明,或不見也,人人自知其可以過,而人人未嘗爲此可以過者留餘地焉。當此之時,有警之者曰:「子今所洶洶堅持,所謂必出是而後爲中理者,未必不同於向者之所過也。」則掉頭無聞而已矣。甚矣自知之明,於其言行爲無益也。專制之人君,握柄之官吏,僻師驕子,環其左右,莫非導諛,逮心習之旣成,斯所云爲,莫非是者,此古所謂不聞過之最不幸者也。言而或攻之,行而或讁之,此人生之福也。然以是非毀譽,無時而不與人共也,則以衆同爲獨可恃,或奉其素所敬者,爲之導師,蓋自其用己之情旣輕,故其同人之信日重,曰「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也,而世界之通義耳。」顧試觀彼所謂世界者,其爲量又何如?世界者,人人所密切之四周也,其鄉䣊,其交遊,其政黨,其教會,其操業之等流,凡此皆其世界也。乃至橫覽曠觀,極之一國一世而後止,此可謂閎規大度者矣。乃不謂自有人類以還,未有文字前尚矣,不可考已。而史傳所稱,凡一時一國一黨一派一流之所是,其爲異時異國異黨異派異流之所非者,又不知其凡幾,此今不異古所云也。乃若人猶確然以衆同爲可恃,所取同之世界一,所不知之世界無窮,於無窮世界之中,得此一以爲同者,亦至偶然耳,而若人不悟也。以一切之前因,而吾子爲倫敦之教士,以同此因,以吾子爲迦毗羅之僧伽可也,以吾子爲齊魯之大儒,爲蒙古之喇嘛,無不可也。由此觀之,則雖有天下之是非,其不得爲無對不諍之論定者,亦與一人一家之所爲等耳。今夫一朝一國之所崇信而奉行,常若地義天經,無敢或越,乃異邦後葉,則不但以其說爲誣,且目爲巨謬焉,蓋不止一二端而已。然則今日之所崇信奉行,又將爲後世之所謬誣,什八九可決也。彼洶洶堅持者,可以返矣。

[5]是駁吾說者曰:「子之爲言,亦大過已。夫聞一言而心知其爲邪說,所禁之使不行,塞之使不流者,懼其誣民惑世也。其自任於裁別是非者,亦本己之識,因時之宜,與以公署衆立之權應付他事者等耳,何必期於莫與易而後行?且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天予人以是非之心,固將使之應萬事,夫豈以所行之或過,而裁別是非之事,遂廢而不圖?且吾之闢邪說而距詖行也,非曰吾所論定者,必是而無非,必中而無過也。誠以人倫之責,交於吾前,爲是與非,當幾待決,則雖心知其多誤,亦本玆固有之良,以決擇於斯二者之間而已矣。使以所是非善惡者,不必其果是非善惡也。長懷戒心,而勿事事,則家國之事,誰復治之?天職民彝之重,不其廢歟?是故義所以繩百行之常者,取以繩一二事之專端則不可。爲朝廷之執政,爲草野之齊民,方其有所措施有所論列也。道在用其智之所及,行其心之所安,力求其純是無非,而後加諸人而已。使其心旣知其純是而無非矣,乃狐疑猶豫而不行也,斯爲見義不行之無勇,而一切小心謹愼之辭,皆非若人所得託以爲藏身之固者也。夫已心知其爲邪説詖行,而由之必足以亂天下矣,顧乃容忍徘徊,不爲距闢,坐視其勢之燎原,曰古之時嘗有所謂非者,而其實乃大是也,故吾茲不敢,是尚得謂之有是非之心者乎?夫人類之於言行也,使非甚不善之人,則當其出之,其心莫不求其無過。乃若國家,其行之而病者正多有也,而人不以是,遂以彼爲不足以行權,夫橫徵暴斂者有之矣,黷武窮兵者有之矣,然豈以此,遂不可以賦民?亦豈以此,遂不可以征伐?蓋求是去非,無所不用其極者,國家之與齊民,其所得爲止此,非不知是非之無常,而天下之無正制也。而人事當時之取舍,則固有其常經,吾之心求其正,吾之意求其誠,心正意誠,則吾之好惡是非,固觀聽言動之程準也。所以闢邪説,所以距詖行,使不至於惑世誣民而亂天下者,亦如是而已矣。初何嘗以無對不諍而莫與易自居也哉?」

[6]之曰:辨已,客之爲言也。雖然,方客之以一説爲邪而闢之,以一行爲詖而距之,甚且加刑罰禁制。焚其書,僇其人,以徇於天下者,是其所爲,夫豈止於前説而已哉?今夫事有相似而實懸殊者,存一説以爲是,而任天下人之求其非,惟無可非,乃以爲是,此一事也。主一説以爲是,而禁天下人之言其非,吾之所是,乃不可非,此又一事也。是二者若黑白旦夜然,必不可混而一也。是故文明之世,能建一理以爲眞,而有以立視聽言動之程準者,以其理嘗懸諸國門,實用言論自繇,任天下人之指摘譏評故也。所庶幾可以無過者,以嘗經無數人之吹求,而其説猶有立。嗟夫!以人道而言是非,惟遵此術者,稍可恃耳,使幾微而不及此,雖以聖者言之,亦將有時而反,況其下者,尚何道乎?

[7]夫溯古以逮今,合人類而觀其全,則民智固降而益開,民生固降而益遂,卽不然,亦不得謂今所見者劣於古也。又不然,劣矣,尚未至於日下也。閒嘗深思其故,見人道所以能如今,而不憂其日卽於腐敗者,其所以然之故,有可言也,將謂其秉彝之懿爲之歟?則一事之嫌疑,百人之中,辨者一而不辨者九十九也,其辨者亦特相較爲長耳。古之哲人衆矣,由今觀之,所云爲不皆是也。彼之所篤信,乃今知其誣,則民之智不足任也。雖然,使合而衡之,古今之言行,智者固衆於愚,直者固多於枉,不然,人之類寖微寖滅久矣。乃今不寖微寖滅而善機衆者,其故何歟?曰以人道之善補過而已。所爲善補過者,履其境而悟其艱,辨其物而通其理也。艱之悟以閱歷,理之通由論思,而自其利行言之,論思尤貴於閱歷也。何則?雖有閱歷,非論思則所閱歷者虛,審義之不中,操術之未得,禍害將見於事實,異同將起於人言,事實人言,有救非改良之效者,接於人心,而理有所不安故也。夫事固有其所以然,而非論思,則所以然不見,是故人事所足恃而有功者,存乎去非而趨是。一謀之所以可用,一策之所以可施,以補闕拾遺者常在左右也。夫賢者之謀有賴,而衆人之計無俚,其不同居何等乎?賢者之謀,常任天下之指摘,異己之論,彼皆聞之,裒其是者以收其益,送難質疑,往復不厭,脫有詖謬,無能隱也。彼知考一事而欲窮其纖悉之變者,捨兼容幷苞,令衆口各伸其所欲言,道無由也。且議者之意,必盡其愛憎向背之不齊,識必總其愚智淺深之相絕,古之聖賢人,所以得大智慧由此。且天予人以心靈矣,顧必賴此術,乃有以去蒙眛而進神明者,其本然之體,固如是也。己之所思,存而不遂,方與衆論,合而圖之,講是以去非,集微以爲鉅,此非紛紜淆亂,而靡所適從也。政以建不抜之基,而篤信勇行之耳。蓋惟坦然潰然,以所言任天下之吹索,而在己一一有以應之,故其終也,雖以己之說,爲勝於人人,而得天下之眞理當也。何則?方其立此一說也,固嘗廣延宏納,請天下爲求其瑕疵,而未嘗或憎其異己,苟有一隙之明,不問其所由至之何方,皆必資其照而後已。而他人之說,其所以淘洗硏鍊者,固未嘗如是之深且周也。

[8]使古之聖賢人,必知此而後自信其說也,則今之所謂公言,所合百愚一智以爲之者,必何如而後可用乎?羅馬公教者,天下之最排異己者也,然其徒死,而將藉之以爲神,必先聽所謂外魔者歷數其所短[9],雖死者道行至髙,而指訐之言,必歷聽而徧衡之,無可議而後成神,此其敎法也。雖有奈端之公例[10],使當日者屛一切之疑難,則其例於今之學界,不必如是之不可搖也。是故吾有所崇信,所以必實而非誣者,卽以嘗經衆人求證其誣之故。且以求證其誣者,其爲術至嚴故,其人皆明智精能故,不然,雖證其誣,或未盡也。凡今世民智之所及,所可致者吾旣已致之矣,吾未嘗爲之垣宇藩籬,拒眞理使不吾至也。吾且廓抱開襟,使來日而眞理形焉,吾之心猶足以受之,而不至於相絕。而今之時,以吾求誠之心,極所得爲,如是而已。是故過而妄者,人道之所莫違也,以常過而妄之人道,而可幾於至誠,所由之塗,獨此而已。

[11]足怪者,或曰言論自繇矣,而獨不可以達於極點。不知理之誠者,雖達於極點無害也,使極點而不可達,卽未至於極點亦不足達也。所尤足怪者,或曰言論自繇矣,而事之容疑者,恣爲論議可也,有必不容疑之天經地義,恣爲論議不可也。而叩其所謂天經地義者,則彼與同彼者,所自以爲天經地義者也。夫如是,彼之斷理也,且以無對不諍而莫與易自居矣。尚何言論自繇之與有?夫一說之不刊,至擬之爲天經地義,乃今鰓鰓然,恐以言論自繇之故,將有人焉不以爲天經地義。然則其說猶儼然得爲天經地義者,徒以言論之不自繇而已。是其所判決者,固以一面之辭,而未聽兩造之讞者,烏得爲天經?鳥得爲地義?嗟夫!眞天經地義,未有不樂言論自繇者也。

[12]世之人,毎持一說而衛之甚勇也,不必以其理之誠而無妄也。常以其說之關於世道而不可廢,恐廢民將無所措其手足也。然則舊說之不可攻,不在其是非,而存乎其利害。彼謂舊說爲民所信奉日久,關於人心風俗者,至深而不可離,故國家之職,在保持其說,而禁其攻者,且以其事之不容已,而責任之所存也。彼長國家者,雖不必以無對不諍自居,而副以衆情之協同,卽施壓力未爲失也。事關名教之重如此,而其義之美又如此,是惟宵小壬人,乃欲破其防而裂之耳。夫制惡人非過舉也,則禁其所欲行者,又安得而有非?其用意如此,乃栩栩曰:「吾所以抑塞橫議者,非從其理之是非誠妄而爲此也,徒以其利害之所關,吾惡夫無對不諍者之僭妄也?雖然,理之誠妄難言,而事之利害易見,吾今以利害爲此,子不得以自居無對不諍加我矣。」不知彼避城妄,而取利害,所爲同實,特異名耳。凡說不容平議究言,徒以一人一衆之去取而定之,其人其衆,皆以無對不諍自居者也。夫利害之分,必待自繇之辨難,而後庶幾有定程者,與誠妄等。但使吾所謂利,不任他人之言害,吾所謂害,不容或說之爲利,則其所利害,無異向者所誠妄也,則亦自居無對不諍而莫與易,復何僭妄之能辭?且夫利害之與誠妄,精而言之,固不可離而二也。人之闢異端也,不得曰其說利可以存,獨以爲眞理則不可也。何則?其妄也卽其所以爲害也,假有一說於此,而於吾心決從違焉,捨其誠妄,於何求之?古語有之曰:「天下無不誠而利用者。」言此者非惡人也,乃聖人也。向使與人以一説,雖利用而彼心知其不誠,寧不以前語相稽者乎?且人有所篤信而謹守也,從未有主於利用之說者,必將曰吾所信守者,固天下之眞道,惟其眞,故不可以不信。方其言此,一切功利之說,舉所不計者矣。總之一國之律文清議,乃至所奉之宗教,所重之名敎,皆不獨其誠妄有不可議也,卽其利害亦不可以異説。彼方以此爲其國之綱維,於違其說者不卽加以文罔,夫已極其寬大者矣。

[13]有說而我排之,彼雖有所復之辭,乃禁不許白,此奪其言論自繇固矣。且於人道,所損實多。欲吾說之大明,莫若徵其義於事實,以恐吾說之或偏也,則試取一最不便於吾說之事實,以資發揮,尚庶幾有以饜聽者之意乎?則有如宗敎言天,與夫名教言倫常之事,此皆世之人所指爲不易之定理,而無思想言論自繇可言者也。以其義爲社會之所至嚴,故持異說者有常不勝之勢,當其爲辨,主客地位,固已不均。主舊義者必曰:「凡此皆古今通義,天下達道,國家憲典本斯而立,豈吾子亦云不足信,然則國家憲典非耶?宇宙必有眞宰曰上帝,此人人所篤信而莫或疑者,豈子亦以爲不然,而主張者僭妄耶?」此謂乘當王之勢以臨人,求爲勝也,非求眞理也。是故君子恥之。雖然,不佞猶將應之曰:「向所謂自處無對不諍,而主張僭妄者,非曰其人之心,有所篤信不疑者也,謂吾子之心,有所篤信不疑者矣。乃以子之所篤信不疑者,責人人之篤信而不疑,雖其人將欲有言,而足下掩耳疾走而不之聽也。若夫其理於人道,所關之大小重輕,非所論矣。雖使所持之義,爲不佞平日所最嚴,於吾心無幾微之疑義,但使所爲若此,不佞猶將非之。吾子有最勝之義於此,而有人焉持其異同,其持此異同者,吾子以爲邪說可,以爲橫議可,以爲惑世誣民亂天下無不可。但使本之吾子之意,本之古先聖賢之舊說,乃至王章清議,無往而不與吾子同,而以是之故,箝制異同者之口,使有言而不得盡其詞,斯皆不佞之所深非,將以吾子爲僭妄,而奪人思想言論自繇者也。且吾子將以己所持者正,而異同之說,爲非聖,爲褻天,雖奪其言論自繇,乃無過歟?」則不悟政於此等,而奪人言論自繇者,其爲禍於人羣,乃最烈也。觀列國之前史,其一時所爲,天日黯闇,而爲後人所傷心詫怪於無窮者,坐此等事耳。當彼之時,致其毒者,方以名教國法,爲之鉗網爪牙,而所誅鋤者,則後之人所目爲賢豪,其所辭闢者,則後世所崇拜服膺之眞理也。讀史者方悼歎痛惜於其所爲,而伊古之人,爲天下之至不仁,若心安而理得。何則?彼固以所誅鋤所辭闢者,爲非聖,爲褻天,雖奪其言論自繇爲無過也。

[14]史中有一事,爲世人所當常懸於心目中者,則希臘之蘇喀拉第[15]。其爲人嘗爲一國清議所不容,終且爲其國法網之所加。生於文明之域,而並世多俊偉之人,其學術言行,所流傳至今者,皆親炙見知之弟子爲之傳述,不獨智足以知其師,而於所居之國尤纖悉無遁情。是蘇喀拉第者,所謂古之哲人非歟?古及今言德行者,必以斯人爲魁首,爲典型。道大能博,由其源而分爲二流:得柏拉圖[16]之玄懿精深,上通帝謂矣;而又有亞理斯多德[17]之權衡審當,廣被民生。此皆吾歐言道德格致者不祧之宗也。其爲百代師資,後之人無異議者。至今二千餘年,其聲名之洋溢,如揭日月,久而愈章,雖同時輩流皆卓卓,乃總其衆以與之衡輕重蔑爾,其爲至德也如彼,而爲後世之所仰也如此。顧當其身,則國人衆推廷鞫,所被之以慢神不道惑衆傾邪之罪而戮之者也。其以爲慢神不道也,則坐以國家祀典所列者爲非明神也;其以爲惑衆傾邪也,則坐本己之道以教後生也。彼執法之士師,主一國之平者,固以忠恕公允之心,決然斷其人之有罪,而於法爲當誅也,顧孰知彼所謂罪人而可殺者,乃千古之聖德,雖處之極人道之優美崇高,非爲過乎?

[18]史中又一事,爲今日婦孺所共知,而其爲人類所哀悼,方之前事殆過之,無不及者,則千八百餘年以往,所見於喀爾華離[19]者也。其人生前言行,赫煊純懿,爲聞見者所不能忘,身死近二千年矣,爲人類所尊親,崇拜之情,同於天帝。顧其時人則亦以爲有罪而戮之矣,且其所謂罪者何耶?曰以其人爲逆天也。嗟夫!世之人,彼不獨不識至仁也,顧且加之以其正反,至於後世而悟,則逆天之事,正在此殺逆天者。雖然,以其事之可悲,而所殺者爲其所崇拜也,論世者乃大過當焉。蓋使自其事實而觀之,是殺耶穌者非惡人也。豈惟非惡人,且實多守舊之正人,敬鬼神,謹言行,而愛國守法度者也。彼乃古及今所謂良民,如吾輩然,所庶幾謹愼,可一生無過,而爲後人所欽重者也。執法定讞之祭師,方其裂法衣而宣罪名也,其心固無疑於耶穌所爲之至不道,其畏天奉法之至誠,不必與今之神甫牧師異也。顧今之人,若戰慄怖畏,悲傷歎恨,於其時之所爲者。然使生當其世,爲猶太之種人,吾決所爲,亦與彼曹等耳。以今日身爲基督之教徒,遂若持石拋擊救主之人,必皆其時之無賴,獨不記此持石拋擊之人,其中有聖保羅[20]在耶?

[21]更舉其尤異之一事,所尤異者,其過失之昭著,與其人德智之閎深,有正比例也。今夫千古之帝王,具莫大之威力,而道德純備,智慮通達,獨出冠時,有過於羅馬之摩嘎斯奧力烈[22]者乎?殆無有也。身爲文明專制之共主,而所以自修者,不獨爲明允廉公之誼辟也,所尤難者,旣浸漬漸摩於斯多噶[23]嚴毅之學矣,乃長懷其不忍人之心,閒有闕失,爲史氏所指摘者,觀過知仁,要皆以慈良愷悌而得之。所纂述以言道德者,於前古爲不刊之書,持較新約,未見其或牴牾也。故使略其名而尚其實,則奧力烈之非景教[24],其合於景教,實過後來名奉景教之帝王,然而剿絕禁遏景教者,則固摩嘎斯奧力烈也。彼於古人之道,旣已攬其全而登其巓矣,又襟抱開朗,不爲私欲之所拘蔽,其制行之懿,殆與至精之景理合,然而不知景教之行,乃斯人之幸福。蓋彼以謂「身爲帝王,有正辭禁非之天責」,又深知其時之民俗,爲叔季之末流,顧俗雖不厚,而未至於日下者,則其民敬信故鬼之所爲也。「余爲天王,固不可使社會去治而就亂」,使今行之典禮型俗,凡所以維繫人倫者廢,則放紛之餘,不知資何術有以撥亂世而反之正也。夫景教固所謂維新而革其故行之典禮者也,是故去故就新不能,則捨剿絕禁遏之,無他道也。彼又以景教所稱之天道爲無據而不實,而降生帝子流血度世之說,又離奇難信,而景教果爲後此世界維新之基者,則其明所不及見也。夫如是,彼慈良愷悌之哲人,明允廉公之誼辟,遂竟有剿絕禁遏景教之一事,嗟乎!史傳所書,其最不幸而可痛,未有過於此事者也。歐洲景教之行,不始於仁聖聰明之奧力烈,而始於譸張庸闇之君士丹丁[25]。藉使反之,其爲景教利行之功,有紀極耶?雖然,平心而論之,彼奧力烈之所以禁黜景教於當時,與吾黨所以遏外道異宗於今日者,其用心豈有異歟?殆無以異也。吾黨謂外道異宗,不崇信上帝耶穌之說者,爲虛妄,爲蔑天,爲斁彝倫而亂社會;彼奧力烈亦謂景教新理,不崇信羅馬之舊神,爲怪誕,爲廢典,爲隳社稷而害民生。而景教眞理所宜爲奧力烈所深知而隆重者,其事旣如此矣。噫!世之人於名教之地,而禁遏言論自繇者,曷勿思奧力烈之言行,與其所以爲人者,以己與奧力烈衡,將德行道藝皆過之歟?聰明廣運,求道之誠,事天之謹,而得善服膺之拳拳,皆必無媿於奧力烈,然後主己黜人之事,庶幾可爲。卽不然,彼奧力烈旣誤於前矣,而今人之意,徒以一時之衆同,而遂以爲無以易者,宜知所以自處已。

[26]前說者,乃更引約翰孫博士[27]之言曰:「夫闢邪說,所闢者固不必果邪說也,距詖行,所距者固不必果詖行也。雖然,闢者距者之所爲未爲過也。卽或至德要道如景教,方其初唱,禁之可也。蓋道有是非,而教有邪正,吾未有以辨之也。然而禁之,使所唱爲是爲正乎?雖禁之以嚴刑,遏之以峻法,其至誠終不可以卒奪。若邪與非,斯宜敗已!然則眞教正道,固無懼於禁遏,而禁遏之事,正所以驗其教之眞否,與其道之正邪也。」夫如是之說,其所以主防閑宗教,不容立異者,可謂奇闢。顧不佞旣主自繇之義,固不可無以待之。則應之曰:「夫謂眞理正道,雖禁遏不害者,此自唱眞理正道者言之也。而非受眞理正道者,有惡於唱說之人,而以是待之也。以遏絕待眞理正道,於眞理正道固無傷矣,而自受者言之,其於報施之義,無乃爽歟?使有人於此,以其先知先覺之明,抑竭其耳目心思之力,爲人類發不可不知之新理,或關於天道,或切於人倫,彼方爲斯民證其昨非,而指其今是,此斯民之幸福,而以人爲人之極功也。卽自約翰孫輩言之,亦未嘗不謂其所爲,於斯人有不朽之功德者也。如前之說,乃若以其功德不朽之故,必使之以身爲殉,其所以賞功酬庸者,必同於所以待窮凶極惡之罪人而後已,有是理乎?推約翰孫之義,則後世於古之賢豪,流血正命之日,服麤斬,蒙灰墨,非矣,夷然若處常節可也。其所以待先知先覺者,必若羅骨利亞人[28]之所爲,有欲言一新法者,先加徽纏於其頸,國人環列,聞其所欲言者,言而不納,則立絞之。嗟夫!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者,非天下之至仁者歟?使所遇於世者,僅僅若此,則其民之於眞理,尚有幾微之愛也哉?彼以謂民之饑渴於新理眞道者,特古然耳,乃至於今,民固福足慧足,而先知先覺爲無用也。使所操之說如是,則新理眞道者,焉往而不得其遏絕?」

「且[29]彼謂眞理正道,雖遏絕不害者,亦助攻之淫辭,不足信也。則何不鑒於前史之所有,吾見眞理正道,遭遏絕而不明於世者,乃大書而不一書也?雖不必因以遂絕,然所以夭閼人羣之進化者,動可數百千年,此其害不旣烈歟?請但言其見於宗教者,世知路得[30]爲舊宗革命者矣,而忘先路得而欲革宗教之腐敗者,幾二十餘輩也。阿爾諾[31]起而遭誅鋤矣,法拉多星諾[32]興而蒙顯戮矣,沙方那洛拉[33]之被焚,阿爾賓抓[34]之隕命,和圖洼[35]繼起而無效,羅辣德[36]戮力而喪元。而稍前路得而發者,則呼實特[37]也。且路得興於北部者也,其成亦有所相耳。其踵路得而發者,於日斯巴尼[38],於義大理[39],於伏蘭德[40],於奧大利[41],凡爲新宗,皆爲其國之所芸,耗矣!安見遏絕之不害也?卽在吾英,修教最昌之地也,然使瑪利[42]不死,額里查白[43]早亡,則所爲公教者,雖至今存爲國教可也。大抵新舊相嬗之際,使新黨非其至強,遏之寡不絕者,而所持理之眞否,道之正否,法之善否,皆勿論也。讀羅馬舊史者,莫不知景教當日之風行,大抵實由於天幸。其不遂亡於世閒者,以禁遏剿絕之事雖閒至,而有消歇容與之時,使其教得以潛滋而布濩。嗚呼!眞理雖神,其無力以與刀鋸桁楊相旅距久矣。良玉猛火之喻,聊爲慰情之言,非事實也。世少知言之選,則其衛道之心,與其樂聞詖辭者正等,方其萌蘖,待以斧斤,皆足以折其生機,使歸消滅。至誠之理,以出之非其時,而忽然埽地者,可勝道哉?然以道之自存於天壤也,是故雖一滅再滅,乃至於數滅,將有時焉,以與世事人心相得,而其說卒行。殆遇禁遏,若存若亡,後乃其力大伸,雖禁遏而不能制,則近似之說也。」

[44]曰:「惟今異於古所云矣,孰唱新說,我曹未嘗以之爲戮也。厥初先民,固有焚前知而殺黨人者,我曹不如是也。鑄像勒銘,以旌其勩者有之矣,何吾子前說之嘵嘵也?」曰:「是誠有之。今日雖有旁門異端,國未嘗卽待之以死,雖有邪說橫議,爲衆情之所甚不附者,其所加之刑罰,亦不足以遏其說使不行。卽欲重之,清議不可。雖然,化之所進夫初者,固如此矣。特謂吾國已得言論之自繇,而國律已絕禁遏異言之濫刑者,則尚未可以自必也。莠言之禁猶未除也,惟卽今縕火之仍存,他日復致燎原,亦非不可設思之事。一千八百五十七年,戈安和勒[45]夏讞,某甲素行無疵瑕,徒以題門謗訕景教之故,科以坐獄二十一月,此一事也。同月之中,有乙丙者,各以一事,稱心而言,於宗教無所信向,以是爲罪,乙雖被推舉爲陪審員,不爲司李[46]所收,而丙且被申斥,爲法官所廷辱。嗣是尚有某丁,乃外國人,坐同罪,訟被盜不省,此又一事也。其所以如此者,蓋英律獄訟,兩曹人證,法須大廷自詛,法官意謂,使其人不信鬼神,及天堂地獄之說,則無以爲詛誓,無以爲詛誓,斯不應法,不應法故不得省也。不知以若所爲,已無異置其人於法外,而其待之也,實與叛逆刼殺同科。其人雖有國家,然不爲其法律所保護,可虜可殺,而莫赴愬,一也。且禁其爲陪審廷證也,是有他人被虜被殺,但須乙丙丁等爲陪證者,則亦爲國法所不收,而莫赴愬,二也。彼司李法官所爲,非如此乎?彼司李法官所據以爲是者,豈不曰人而不信鬼神,而不知有天堂地獄者,其詛誓爲不足信乎?則不知紀傳中有無數不信鬼神人,然其人爲眞義人,眞信士,且彼以無宗教者,爲誑語人乎?顧其所爲,特有宗教而誑者,彼則收之,無宗教而不誑者,彼反棄之,則又自窮之道也。故其術無一可者,推其用心,不過以排異己,以實行禁遏之事,而自以爲宗教護法而已。然使如是而用心,則又爲大惑,而所爲將得其所反也。蓋彼之所爲不徒辱異己者也,而其辱同教者,又加甚焉。夫使不信天堂地獄,則敢爲誑誣,然則教中之人,所不敢爲誑誣者,徒以欲天堂而畏地獄已耳。今夫人與人交,其怵威疚利者,且爲小人矣。以如是之心德,而對越上帝可乎?夫曰前之司李法官,其宗教心德固如是者,則不佞之所不敢出也。

[47]人心德之異,往往心知舊說之謬而難行矣,而議論之際,尚樂爲主張以自憙。故若前之事,非有意於宗教之爭,使前世慘劇,復見於今日也,餘波賸影,見進化之未卽於純已耳。雖然,以是之故,宗教自繇之義,終臲卼而不安,雖禁遏之刑典,寘不用者訖今數十百年,而謂後此無更用之一日,未敢必也。時俗之象,如湖水平渟,所以激之使波者,不獨新機之進已也,復古之蔽,實與有之。卽如宗教中興之說,自闇陋不學者言之,直將使門戶水火之爭,復見於今世。中材之民,方囂囂然以一道同風爲美俗,而異端邪說之害,尚爲其寤寐之所不忘。夫如是一遇激昂鼓盪之機,則蠭起響應,以施諸實事,殆可決也。[48]蓋常人之心,有所崇信,則莫不以爲至德要道之所存,有與立異同設偏反者,則愛憎之意,必起於中,向背之情,必形於外。嗟夫!凡所以使吾英國土,不得享神明心志之自繇者,非坐此耶?且吾英清議使物之權,實大於刑賞,但使清議所排,有所專屬,則人不敢犯忌諱以自鳴其隱者,甚於他國之不欺其意,以顯觸刑章也。故人必生事有以自供,且絕意仕進,而無所仰於時人之鼻息,庶幾率意矢誠,而享言論自繇之實。不然,則畏輿論而不敢伸其情,過於懷刑章而不敢冒所禁。人固有恐蒙衆惡,絕衣食登進之階,不翅刀鋸囹圄之可畏者,使其奉生已優,無憂凍餒,無所望於權勢烜赫之家,亦無所取而必同流俗合污世,其秉義直道,固不待氣節甚高之士而後能,使其猶縱詭隨,則亦至不足道,而無足哀矜者矣。然此不具論,特吾輩今日所爲,卽此惡異喜同之情,其所以自損而害人倫者,已爲不可計數已耳。夫蘇喀拉第死於衆議矣,然蘇死,而蘇之學術,如旭日升天,懸照於萬世之人心而不墜。景教之興也,古人嘗以其徒餧師子矣,顧教宗堂宇之興,若孟夏之草木,婆娑繁茂,勝其故林。是故黨同妒眞之心,雖足殺其人,而不足以排其說,極其威柄,不過使飾貌匿情,不敢公然傳布已耳。使今世而有持所謂非聖蔑古之說者,雖十年一世之中,其地位若無進退之可言,非騰輝耀景,爲遠近所瞻觀也,而常蘊精收熱,葆聚於倡說之數家,至其說之精粗,理之誠妄,終未嘗發露於人間,使得公而辨之。乃由是淺見之夫,遂以此爲社會之勝象。何則?彼謂國中通行名教,無激烈之風潮,而刑罰時措,病狂亂道之言,得不接於耳目,而無假末學之辨爭。如此則社會思想界中,固若有太平之現象,方謂經正民興,雖循是以至萬世可也,乃不圖社會之所犧,以易此思想界太平之現象者,其價值乃至不訾也。人盡模稜,而長喪其剛大勇直之心德,雖有明智之士,見微知遠之人,大抵以濁世之不可與言,各藏其所獨得之抱負,卽有告語,不爲驚俗忤時之論也。故雖心知其理之不如是,亦必儀情飾貌,以與俗相入,其有宅心高伉,而不屑爲媚俗之可羞,則亦擇事發言,而愼無及於要道。所及者大抵皆社會瑣節,卽有其弊,將及時而自祛者,獨至最高甚重之義,必有自繇不諱之談,而後有以啓沃民心,使日進於剛直方大者,則寧閉口無言焉。嗚呼!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我曹社會之所自損者,豈劣於古之以囹圄刀鋸待自繇之言論者哉!

[49]夫一國最隆之名教,乃有人焉敢以私說與爲異同,如是者謂之異端,甚或斥爲邪說。雖然,是異端邪說者,寧宣之使言歟?抑禁之使默也?循常謹愿之衆,將曰:「禁使默哉,名教固不可以輕議也。」第如是云,則當計其事有數利害。蓋禁而使默,而所謂異端邪說者,終無有平情明辨之一時,一也。其宗旨學說,雖可塞之使不流,然常伏於人心,而無摧陷廓清之一日,二也。且國立制防,使天下不敢輕議名教者,其受害之最深,非懷異端而信邪說者也,最深之害,實中於信守名教之人心,三也。其思慮將鬱而不宣,其神明常疑而多畏,何則?彼於所信守者,不決其誠僞是非故也。世固有聰明穎異之姿,徒以愿謹之心,於辨理思誠之事,不敢沛然長往,浩然孤行,以力求眞理之所極,常恐稱心說理,則所素守者,將馴至於不足存,而身陷斁亂彝倫之大詬。嗚呼!坐此凡人類之所喪,而文明之發達無由,雖有聖者莫能計也。每有天良肫懇之人,其思詣亦精微而超卓,爾乃竭畢生之精力,與方寸之所不昧者,日爲詖遁避就之辨爭,往往天明所指,與所持守奉行者,參差而不相合矣,則常窮巧極工,計必爲之牽合和同而後已。顧其終效,則二者之暌,猶如故也。不悟欲爲思想之家,其天職所最重,而必不可荒者,卽在稱心以爲思,循理以求是,而無悼其後義之何如。不然,將自爲其迷惑。古今無昧此而能爲哲人先覺者也。但使學問思索,誠其意而毋自欺,則雖所得爲非,其於道猶爲近也。若夫震於所受,不敢自用其靈明,則雖拳拳服膺,而所守者爲是,於眞理無毫末之增益也。且意念自繇之重,不必于思想大家,乃爲不可闕之心德也。其事實生民之秉彝,天旣予人人以心矣,雖在常倫,而欲盡其心量者,尤非自繇不可。故雖否塞晦盲時代,奴隸根性,浸淫法界之中,而思想大家,求一二人,猶不必絕。獨束縛馳驟之世,求文明以說之國民,斯斷斷乎不可得已。吾嘗歷考史書,見一時國民,庶幾有文明之程度者,皆在古義解嚴,人心發舒之世。其有綱常已立,隤然墨守,而以謂無可辨爭;或生人至大問題,乃立制防,不容議論;則民智閉塞,行且腐敗,如不革之井泉,求其心靈活潑,眞理日臻,如疇昔盛時之社會者,逖乎遠矣!蓋所爭者,必在本原之地,而一時所思辨者,卽其羣之天柱地維,夫而後其民神明湛然,照耀六合,雖中材以下之夫,皆卓然知人道之所以貴。以此求之史策,則吾歐所獨有,而餘洲所絕無者也。此如十六稘宗教革命之後,而十八稘之季葉,則其盛獨見於大陸之士夫,三則日耳曼[50]列邦,當解爾第[51]、斐格特[52]二賢之時代,過斯以往,蓋無聞焉。當此三時,所發明之眞理,至大亦至多,而亦名不相似。其所同者,民皆直證心源,不受古法所刼持而已。蓋神明之地,舊有之專制壓力,已摧陷而無一存,而新成壓力,則氣候未至,故歐洲所以成今日之歐洲者,不佞所歷指之三時爲之耳。隱之在道德之精微,顯之在法制之閎遠,凡有進步改良,其原因動力之所由起,皆可於三時求之。嗟嗟!時至今日,自其外而觀之,彼三時動力,殆已殫矣。使人道必以進化爲爭存,而欲更進而彌上也,則必自倡思想言論之自繇始耳。

[53]篇釋言論自繇之義也。有二大旨焉:言以爲非而禁之,所禁之言不必非,一也。此旣論之矣,言以爲非而禁之,就令果非,而禁之者亦無功而爲過,則繼此所將詳論者也。今夫言何以禁?禁者惡其於通國所共信守之舊說有所畔也,而乃其言不必非,然則舊說有不誠,抑誠矣而未至,明矣。此以上所發明之旨也。乃今姑以所共信守之舊說,爲萬古不廢之至誠,若日月之行天,江河之流地,以是之故,而國家社會,懸甚嚴之法令,坐議其說者以莠言亂政之科,吾黨試觀其所以奉行之效何若?嗟世之人,彼不知雖有至誠之理,不易之言,使不任人之詳議常議無所懼而議,其所崇信奉行者,皆將爲死陳言,而不爲活眞理。乃若其說,爲古先所垂訓,爲一己之新知,爲天下之公言,爲一家之私說,顧千得之中,容有一失之所伏,則生民之災害,治化之退行隨之,不待論矣。淺人之於義理也,往往自以爲是矣,而一己之外,復有一二人之與同,則以其說爲無以易。至問其所據依,輒茫然無以對。有難之者,彼亦無以應之也。篤守師說,無所容疑於其閒,或有抵隙質疑,則張目奮髯,訾爲亂道,使彼處於權勢之地,則常用刼制以詔天下之己從也。雖然從矣,而云其說莫之敢畔,則猶未也。特其爲畔也,非由明智者,爲熟思而審處,而恆由莽鹵者,爲破藩而決籬。蓋天下之口,不可盡緘,而天下之耳,不可盡塞,使所刼制者,未足以饜於人心,則往往微言單詞,皆可誘之使畔去也。且就令有人信之甚篤,守之甚堅,其所信守者,亦非確然見其理極,特師說所存,嚴而奉之,夫如是其信守,非含靈葆性之人類之所以爲信守也。謂之守師說可,謂之知大道不可,雖有至誠,而在斯人,同於妄見,何則?其所守之誠妄,皆偶然耳。

[54]理不可以不瀹,辨才不可以不操,顧瀹思理,操辨才,舍利害最爲切己之端,所崇信而奉行者,又安屬乎?使民之心而有所崇信,所崇信之誠妄正邪,又關其身心最切。最切故其所擇守者,必其明辨而愼思,然則必有以自伸其說,而無慮於尋常之抵隙質疑審矣。則何必取抵隙質疑之事而禁之,且訾之爲亂道乎?於是聞吾言者曰:「民心所崇信之要道,不可不明其理解。固然,然理解亦何必待於抵隙質疑?爲齗齗之辨而後明。教之以其理解。不旣足乎?譬如幾何,學者不獨識其題也,實兼講其論證,乃有謂如此不足以有明,必待有疑詰之者,爲聚訟焉,爲憤爭焉,於形學之理乃澄澈無疑義也。是亦不可以已乎?」則不佞應之曰:「是所謂擬不於倫者也,子所稱之幾何固然。且不獨幾何然,將一切形數之理莫不然。夫形數所以異於他理者,一是之外無餘是故也。是故言形數者無所駁議,而亦無所折中,獨至事之可爲異同者,而後有彼此之是非,聽言者欲折其中,必審兩曹之議,而察其曲直情僞之所在也。且此不必天道之幽,人事之賾,而後爾也。卽物窮理之事,解因果者,一說之外,常有其餘。如言天文,則有均輪橢圓繞地繞日之異說矣。言熱理,則有火精愛力之殊談矣。言電力,則有一氣兩氣之歧義矣。方其持論,莫不近理,顧必待交推互勘,而後有以定其短長,使物理而如是也。則德禮宗教,政理風俗,與一切民生日用,其說瘉雜,其論定瘉難,謂不經辨難,無假交推互勘而明,有是理乎?史載羅馬辨士愷克祿[55]自言,方其爲辨,其熟思審處,於反對者所持之說,常過於己所持者,以是其廷辯常勝。此其爲術,世之寶愛眞理者,所當則傚者也。今夫與人爲辯,而僅悉己意之所持,此其術至不足恃久矣。其持之雖有故,其言之雖成理,乃至所主甚堅,若不可破,然使他人所主之義,堅與之同,而亦爲彼所不能破,則彼於二義之閒,固不能決眞理之誰屬,是以其說皆可存皆可廢。卽於二者,而有所棄擇,非以道之眞妄,說之是非,而棄擇之也。其所以棄擇者,特承師說耳,率舊章耳,抑其意有所偏倚者耳,烏覩所謂是非眞妄者乎?且夫欲知異端外道之所主持,徒就本師以聞其所述者,不足恃也。彼所言之異端,乃其意中之異端,彼所指之外道,亦其意中之外道,其有所述,或先傅之辭,以爲闢之地,凡此皆與異端外道之眞不必合也。必求其合,惟以吾之耳目官知,與其眞者逕接而後可。所聞之說,必出於異端之口,所聆之論,必極夫外道之所能言,所取者必盡其最勝之說,可喜之談,而又身接其所與吾道相抗之實力;不然,雖有至誠之眞理,足以祛其惑而除其蔽者,非吾所能得而用之矣。每見承學綴聞之士與異己者辨也,使其思與彼異趣,則其說非彼所能喻也。何則?以己律人,而不悟所居之至異也。又況聽而不盡其詞,心有所疑,則姑以爲必如是,然則雖辨言流美,不獨於人之所守者,無所知也,卽己之宗門,亦未可以爲眞喻也。此門戶之爭,所百人而九十九者也。事理之雜陳也,往往以一部分之是非,而全體之是非以立,二理對峙,若相觝擊,推其至極,乃以爲同。或二義皆堅矣,而所取者必在彼而不在此。夫理如衡然,智者允執其中,而兩端之所以爲重輕者,則其心之所獨覺,而常人未有此也。欲其有之,其於兩端之義,必察之以至平之心,而無幽不矋而後可,下此者固不能也。此其術至精,別嫌明微,必待此而後濟。方其爲論也,雖一時無與爲反對,亦必制爲主客,而爲難者極思罄慮,求至堅不可破之辭以自攻,庶幾眞理乃可見耳!」

[56]不喜言論自繇之說者猶曰:「使道必待明辨而後可守,天下守道者有幾人乎?夫別嫌明微,議是與非者,哲學家與神學家之事也。至庸衆人,奉命承教,乃其所也。必望庸衆於所奉行者,知有誠妄短長之可論,無乃贅而煩者乎?外道旁宗之謗正,必取其詖淫邪遁者而發闡之,此亦知言者之事,非常流之所能,卽能之亦無取。夫不有專門之士,守典之家,職司衛道,以待來者歟?使凡窾言異說,凡可以惑世誣民者,皆經摧陷廓清足矣。至於常人之心,質直渾樸,於所奉行,取明大義,嫌疑之說,則篤信師資,蓋自知無釋疑之智,解紛之才,而又知是紛疑,自有能解能釋之者,此不亦便事利俗者乎?則何必強爲其難,使墜雲霧耶?」

[57]:「使人而爲含靈具識之人也,則方其有所守,卽宜其有所知。雖然,是不可一槪論。而吾子之說,亦實有其足存,然而極吾子之說,不過謂世之守道者,不必皆聞道已耳。而於吾言論自繇之說無所撼也。且客不云乎?其人雖無釋疑之智,解紛之才,亦當知是難與紛,有其能釋能解之者。然則由客之說,彼禁人之質疑立異者非矣。蓋使無疑與紛,彼又烏從以解釋?且解矣釋矣,使不容人爲之復,則雖解雖釋,而果解果釋否,又烏從而知之?且夫別嫌明微,辨是與非,客雖不以與社會之齊民,而亦以爲神哲二家之職矣。夫苟莫之疑難,抑未極疑難者胸次之所欲言,而亦何從以盡職乎?故曰:客之議於吾言論自繇之義,無所撼也彼加多力[58]之景教,且本客之說而實行之矣。故奉彼法者,有內外侶之分:內侶者深喻浹知,而得聞天道者也;外侶者信內侶之喻且知,受道而守之者也。雖內外二侶,於教法皆不容有所去取,然內侶之弗畔者,例得以讀旁門外道之書,與一切所以謗攻其法者,蓋必熟夫此,而後知所以因應觝排也。至於外侶,非特許者,例不得問旁門之論,讀外道之書也。然則知彼之事,固有裨於師資,特有等差,其事非盡人可爲者耳。蓋其法,非與內侶以思想言論之自繇,過外侶也,乃以此術,瀹高材異等者之襟靈,使克肩衛道禦侮之責任,夫徒有切磋而無自繇,閎識大心,固無由跂,然循古徵義,比事舞文,則所可至者也。雖然,是說也,惟公教之民用之耳,至於修教[59]之民如吾英,不可用也。蓋修教之義,以宗教爲事天之階,神明之業,故所崇奉之是非邪正,必求自慊,而非爲人。所奉者是而正,固自求其多福,所奉者非而邪,亦自作之罪孽,罪福非爲之師資者所能代受也。且所謂旁門之論,外道之書,非內侶不得寓目者,此亦中古然耳。至於近世,書報之用如水火,彼又何從區而別之?使其民而通文字,則顓愚之所誦說,皆神聖之所編摩,前者內外侶之鴻溝,名存而已。」

[60]又謂言論自繇,乃智育之利器,於德育無取也。但使所崇信奉行者,其道爲眞,則雖奪其言論自繇,將不過昧其所以然已耳,而於所當然者,固無恙也。此不識不知,所以爲太古渾樸之民也。雖然大謬,考之歷史,凡爲上者奪民言論自繇,而政教一切,徒使由而不使知,則不獨於所以然者昧也,浸假必其所當然之義亦亡。其所垂於經典,所懸於象魏者,將徒具空文,而不載其精意。卽載矣,於本來所詔示者,僅一二之幸存,數見則不鮮,過時而少味,故其爲崇信者,非灼然犂然,爲跳躍分明之腦影也。陳詞腐句,在口耳間,而塵垢粃糠,其精意之亡久矣。嗟乎!此其現象,所見於諸國曆史者常最多,後之學者,所不可不深察而熟思者也。

[61]名教,有宗敎,試取所見於歷史者而觀之,其可以證吾說者,眞不知其凡幾。微言大義,法誡科條,自其唱說標宗之人,與夫親炙見知之徒黨觀之,皆繁富彪炳。而力行身體之義言也,方其與異道旁門競立於世也,是力行身體者,常挫而愈厲,常鬱而彌光。浸假其說大行,而爲一時人之所崇拜,或囿於方隅國土,其進長之勢已窮,爾乃謗譏疑毀,降而益稀,卽本宗禦侮衛道之爭,亦從以益熄。或假形勢之用,謗者有誅,則所謂門戶競爭,泯焉不可見矣。當此之時,其說或立爲國教,或爲並行之一宗,其被服皈依者,非本己之發願也,乃由先輩之相傳。其由異宗逃歸,去故就新之事,不少槪見,卽其中之耆碩,亦罕以此勞思慮者。是故一名教宗教之立也,其始皆翹神奮慮,必有以拒天下之詆諆,且發聵振聾,有以風一世使從己。繼乃散熱收聲,雖有攻者,其勢不足恤也,亦未嘗強聒不舍,諭異己者以其道之美富焉。夫然,是名教宗教者,其道遂由此以日衰,終之乃至於腐敗。吾黨每問諸宗長老,歎今日教道之微,以號皈依者,於法無眞感情,遂使戒律行誼,常若兩事,則其證也。然其教初起爭存於世之時,其必無此等現象,殆可決也。方彼之時,彼英絕領袖之者無論已,卽在微弱宗徒,將亦知彼所與世齗齗者爲何事,而本宗眞相,所與外道異者爲何如也。其微言大義,皆所熟慮而眞知,而體用之間,亦一一皆經衡量而審處者,是以盛德光輝之美,有以盎發於操詣,蓋優遊漸漬之者深矣。及乎其人之於教也,非由己之發心,僅相傳以爲守,則其於道也,受之若命,非其力之所爲,必不若其始之翹神奮慮,惺惺然取其所崇信者,而較論其是非得失也。其心旣無所用,故微辭奧旨,亦以久而漸忘。所僅傳者,從口耳之辭偈,將疑而唯,若存而亡。其受法也,以他人所皈依者爲皈依,若夫克己厲行,驗所得於身心日用之閒,無其事已。終之其名教宗教,與心德行詣,乃絕不相謀,則正諸宗長老今日所歎息者。是故今日之名教宗教,名爲一國之所崇奉,然以奪言論自繇之故,其爲教力也,不足以入於人心,而僅有以持其外,持其旣久,其人心窾若斷菑,頑若拳石,雖有最勝之義,無以感其固有之良。嗟嗟!今日名教宗教之實用,乃反以囚係人心,禁新理勝義之灌輸,爲之周阹焉,爲之監守焉,必使其民心德長荒焉耳。

[62]有至美之道,可以入人心之至深,以言論自繇之不行,乃爲陳言。於其民悟理覺情,神明賞會之地,舉無所感焉。觀景教之民,可以徵吾說已。夫景敎,其章條戒律,出新約,自宗徒言,新約之章條戒律,神聖之章條戒律也。然景教之民,其以此爲言行之章條戒律者,千人之中僅有一焉,而所果取以爲章條戒律者,一時之習俗耳,徒黨之例故耳。彼以謂新約道至高,本神授,其理絕對不諍而無以易,此長民者之所宜用也。乃若民所日用常行,則本閱歷而爲之,其中與新約合者有焉,與新約不合者有焉,蓋酌劑於世法非世法二者之閒而已。其自謂崇信者,前之法也,與新約合者也,而其所實行者,後之法也,與新約不皆合者也。景教曰:「貧且賤爲世人之所困辱者,受福矣。」曰:「以鍼孔而度橐駝,易於天國之登富人也。」曰:「不可斷人矣。」曰:「不可祝詛矣。」曰:「宜愛其鄰如愛己者。」曰:「有取其褂,而並與之以袍。」曰:「無爲明日之慮。」曰:「欲爲純備,宜法天之所爲。」凡此皆新約之言,而彼自謂崇信者,於其說未必皆不誠,特其崇信也,如人聞所稱頌之說而信之,未嘗加之以論議,而深知其可信也。君子之於古訓嘉言也,非曰崇信稱道之已也,固將體於身心而著之言行也。顧今人於耶穌之語則何如?取其言至於適事而止,若夫其道之全,則標之爲宗門之義法而已。有告之曰:「欲用新約之道,吾人之言行,所未至而宜勉者,眞無窮也。彼且怫然而不悅,以告者爲招其過,而欲以己之行上人也。是故景教名爲世人所崇信,實無與於其心,無與於其心,故不足以制其言行。其敬奉之也,若符偈然,聳其音聲,而無關於其義指。夫固未收之心域,本其義以爲發念行己之貞符也。

[63]夫古,其敎之初行也,其時之徒侶,吾有以決知其不如是也。果如是,所謂景教者,由一輩希百來[64]貧賤之夫,爲世人所輕忽者,乃欲以其道馴至爲羅馬之國教,其勢必無由明矣。當此之時,與景教爲敵仇者曰:「曷觀景教之徒,其相親愛爲何等乎?」此今日之所不聞也。則可知彼於教道,摯性實行,後世所不及也。夫景敎立者千八百餘歲矣,顧其教之行至今,猶不出於吾歐,與夫歐之種,此其所以然之故,蓋可知已。卽有守道之士,矯然以起衰爲己任,深入景海,於尋常萬萬有加焉,顧察其意之所重者,皆於後起宗派之義爲多,若葛羅雲[65],諾格思[66],取所持之說,較近己者,而未必皆耶穌之祖法也。聞耶穌之經訓,潰然與後起之義並存於一心,雒誦讚歎,以爲仁人盛德之徽音,過斯以往,無有驗矣。今夫宗門法語,所以爲其教之徽識者,或歷久而常新,或數傳而已晦,其故至多,顧其中最顯而可知者,則以其說有或立之異同,甚或抨擊而誹謗,學其法者,時必有不得已之辯爭故耳。向使大道已明,人無異說,則教中師徒,如疆場戰士然,聞寇讐之已遠,固可以高臥而無爲也。

[67]佞釋言論自繇,多取譬於宗教,蓋取重論之,而輕者自有以起例也。是以如前說者,固不僅宗教爲然,凡屬義言,莫不如此。人事之格言,政黨之主義,極之德行天道,無非然者。民之語言異者數百,方樊然並立於世間文字典籍之中,故訓垂者何限?大抵言物理天道,與所以明人倫者耳。人人之所習知,人人之所熟道,聞者莫爲異同,以爲庸言達道,無可爲異同也。顧乃施行之際,或履之而後艱,或動焉而有悔,始歎古人成說,爲眞不我欺何耶?懲前毖後之餘,始豁然於其言之義蘊,曩非不習聞而常道之也。然使向者能明其義如今,則今日之禍患可以免。公等深思鄙言,天下事有非如此者耶?前世哲人之訓,固有非躬歷其境,不能喻其旨之全者,而不必言論不自繇之故。雖然,使其除忌諱,唱讜言,而勿以非聖無法辨言亂政之誅,箝制天下之人口,則是非爭執之際,出入主客之閒,將其理愈辨而愈明,卽有甚深微眇之義,所明亦當不少矣。蓋民智之最患者,嚴立一義而以爲無可疑,由無可疑而得不可議,由不可議而得不足思。吾聞一並世哲家言曰:「名教大義酣寢久矣。」至哉斯言!

[68]者乃曰:「是何言歟?眞理之存,必與門戶之爭相始終乎?若斯之言,將人道必有其非,而後是者有以見也。使其道爲天下之所歸,則其義微而力散,使其言莫之疑殆,則其理無由入於人心,所求者一道而同風,而道一風同之餘,其所一所同者已不見也。嗟乎!前聖後賢,所爲汲汲皇皇者何事?亦欲圓顱方趾之倫,同有此至德,同由此要道已耳。乃今若子之言,是其所欲求者,正其所以自毀也。子寧告我以全勝之所以爲敗也,奈何以人心之無疑爲道息乎?」

[69]:「非此之謂也。夫人道以進化爲期,其旣進也,公理定論,固日益多,是故化理之隆污,若與公理定論重輕多少爲比例也。天下之所爭,以民智之日開,固一一漸歸於論定。向也以論定之非,故天下蒙其害,今也以論定之是,故天下被其庥。此無容疑者也。然以人道之終於人道也,其所論定者,常不能盡是而無非也。然則異同之日泯,辨議之不聞,彼嘽咺憋懯之士,所詡爲道一而風同者,其於民生利害,眞未可知也。今夫人心之靈,必變動而後光明,必衡困而後練達者,必不可畔之說也。辯爭者磨洗心靈之大器也,世固有所謂大同者乎?未至而以爲已至,遂置此器於不操,吾竊慄之。愚謂教民之道,雖可辨之端不可以復得,爲之師者亦宜有以代之,偏反所論,使爲疑焉,一若異語之人,將奪其所守使歸彼者,而後有啓沃之功也。

「且[70]其術古之人嘗用之矣,則柏拉圖爲其師蘇格拉第所作之主客圖[71]是已。其所反覆辨難,大抵皆人倫哲理之精,彼謂世人於此,皆若無可疑而論定者,獨彼則謂人無所知,而未定其義之安屬。於是輒取前古之義訓,更發疑問,求其流極,爾乃由古之說,輒牴牾衝突而不可合也,則置此而別求其他說。顧數番往復之後,其不可用又如故。往往比事屬辭,至數萬言而終於不解,故希臘主客圖者,生民至精之思想,而其論議則負而非正者也。顧其啓發神明,過於正者,蓋惟知其所不知,而後爲眞知故耳。其次則歐洲中古之塾議,其所論之端,大致同於希臘,其爲用蓋欲使學者洞悉其師之所傳,與反對者所持之義旨,於以知其一之宜守,而其一之不可從也。然辨矣,而於名理大道,常不必得其眞,以兩家之爲辨,常各尊所聞之師說,而不由於心得,是故資以繕治心能,其爲用遜希臘鴻哲碩師之所爲,則亦以言論不自繇故也。雖然,自歐洲之民智而言之,是二術者,皆大有造,特學士不樂推其功耳。若今日並世之學校,則前二術之用,其中舉無聞焉。學子所治之業,大抵皆受之於其師,束縛闐塞,務爲富有,學年旣竟,則其人訑然自謂已足,此最可哀者。而叩其所聞,皆一家之言,是非誠妄,無足相發。故他日出而任事,與人爲辨,則其所以答反對者,大抵腐肉齒利劍也。近者以一時風氣之所趨,學者多黜破壞之名學,以謂徒指摘前人過短,證其成法之非,然短矣非矣,而問長而是者云何?則議破壞者常默而不能答也。是則有革除而無建白,吾黨又安用此空談爲哉!雖然,不佞則謂使學問之事,專以破壞爲正鵠,是誠思想界之貧象,若乃資以掃穢,除苛解嬈,以爲眞建白之嚆矢,斯其寶貴,殆不可一二言也。使吾黨願爲名世之思想家,於世界有左右之實力者,必習此而後可得。不然,將有中材而無奇桀,而思理之光輝,捨名數質力諸科而外,不復覯矣。蓋道德政教之科,無一方之智照,必二家對壘,搜討靡遺,而後堅者擅場,瑕者退位。就令一時無反對之勁敵,而欲其義之存,亦必自爲其客難,且其難必無義之不搜,無堅之不舉,置之於最勝之地,照之以公溥之明,使其說如是而猶勝也。則眞建天地而不悖,俟後聖而不惑者矣。若乃掩抑情實,棄堅攻瑕,實學界之自欺,非公理之明辨。嗟夫!百年壽之大齊,而人間無可把翫。眞理者,人之所恃以日遠於禽獸,日卽於神明,眞人道之鴻寶也。假有人焉,冒國俗之忌諱,干同類之刺譏,而敢議數千年名教之缺弱,此眞勇者,宜爲文明之衆所崇拜禱祀者也。幸今者國典寬大,清議持平,所願公等開胸拓肊,一聽其言,第使理誠,同受其賜,脫有謬誤,闢之可也。此其所關至重,使他人而不爲此,公等須自爲之,乃今彼爲其勤,而我享其逸,是非可喜而宜歡迎者耶?奈之何以非聖無法議其後也!」

[72]謂言論必宜自繇,衆議異同,正眞理所由出。所主之義,厥惟二端:舊說不必皆是,則新而異者不必皆非,一也;就令舊說果爲眞理,然常賴異說之興,與爲反覆,而後眞理益著,而有以深入於人心,二也。雖然,斯二之外,尚有一焉,今世民智,程度猶卑,庶幾得此,而理乃日益精密,此其爲用,實較前二說尤廣。蓋二說之並立,每不必一誠而一妄,一是而一非,而皆誠皆是,或皆妄皆非。舊之說誠矣,然僅誠於一曲,必待後足之說輔之,而其理始完。生民之智,關於形上者,其論大都可存,而一時能舉其全量者,殆至少而幾於絕無。其說之所明者,常不過理之一偏,有時而得其大分,有時而得其小分。新立偏至之論,多張皇矯飾,而與舊義仳離,洎反復辨難,經詳審而折其中,乃知其理,適足以輔舊說之不及。是故異端之說,能崛起而風動一時,多中含眞理,而爲前此所遏絕而棄置者,今因時會,決樊破藩,起以與舊行之說分席,其或顯樹旗鼓,與爲敵仇,往往謂己說純是,而舊行之說全非,一若取償舊負也者。輓近是非之爭,如此者最爲多見。蓋人心每苦偏頗,常知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實則一誠之理,析爲二端,當夫理想變革之秋,乃如日月代明,此淪彼睇。夫以常道言,民旣進化,是新舊各主一偏之理,宜可相爲附益,成其純備矣。顧考之事實,則代勝者多,而和合者寡。嘗求其故,則化進之日,其所尚之新說,合於一時之人心,而有以救正其偏者,過於通行之舊說,此世俗一時之論,所由多偏至也。每舊說之行也,雖其義爲無疵,而所基者已實,顧同時幷立之說,常有以補其闕而奠其傾。夫亦皆有所明,不得以其駁雜,遂指瑕以掩其瑜也。彼方囂囂然以彼之所明,照吾之所闇,使果有明矣乎?則彼雖闇於吾所明者,而吾不必以之齎怒亦明矣。惟君子之用心也,則以謂舊之說偏矣,正惟新說之亦偏,而後有以相救。蓋所謂偏者,說者不自知其偏,而以爲全也。惟以爲全,故其言偏也至,至故其說不可以不收,而救偏之效見也。

[73]之近數百年也,世方相競於一切之學,爲物理,爲文辭,籠天人,究道德,新知迭鳴,古人失步。此時搢紳之士,莫不以此自高,而勞力執技之氓,亦咸呿口結舌於世界之文明,自以謂幸生今時,大有異於三古之僿陋,則震耀弸張,多過其實,而文勝之敝興焉。法令如牛毛,使人戃然,莫循其本,於是而盧梭[74]氏出,爲反淳復樸之論,而一切基命於自繇,義摯聲哀,其於人心也,其迅雷之於靉靆乎?一震而偏聚者散焉。夫盧梭氏之說,非無所偏者也,自其後而衡之,則其說之失中,比之前之人爲尤甚,而前人之指事而得實,亦方之盧梭氏爲多。雖然,盧梭氏之言,其激盪於一時,而流轉於意界者,眞有以彌舊說之所短,使去其蕪纇,存其菁英,其於民義猶大水去而餘土膏也。故自盧梭氏倡說以還,凡古風之平易近情爲可貴,而末流制作,其戕賊飾僞爲可悲。今日言治之家,未嘗不三致意也。可知二義旣合,始若相反,終乃相成,盧梭氏之言,於民羣終當驗。其驗也,且以實事,不以空言,空言之左右民羣,其權力行將盡也。

[75]若一國之政論,其必待異黨相督,而後有執中之美者,尤人人所共見也。其一曰保黨,所以嚴秩序而奠治安,其一曰公黨,所以倡改革而期進化。是二者之於建國,猶空氣之有淡養二原行,畸於其前,則其國衰,畸於其後,則其國亂也。必待言政者心量日恢,亦公亦保,且其智足倚,知何者舊章之當守,何者古制之宜除,而後有黨界不分之一日也。蓋二黨之爲用也,其一之所以宜存,卽以其一之有所不及,而其所以利國,卽在此相攻而不相得,乃有以制用事者之威力,使之常循理而惺惺也。夫爲政之家,其爲主義者衆矣,曰民主[76],曰貴族[77],曰異產[78],曰均富[79],曰合作[80],曰競爭[81],曰豐亨[82],曰節儉[83],曰國羣,曰小己,曰放任[84],曰干涉[85]。凡此並峙分驅,家寶最勝之六理,人祝郅治之馨香,向非縱所欲言,而各極輸攻墨守之能事,則國衡之兩端,必一仰而一俯,欲異義相劑,國家有其利而無其害難矣。夫惟蛻嬗之世,人事之眞理,常在執兩而用其中。人心之廣大中正者最希,一人之所是者不必是,一人之所非者不必非,必待兩黨爭衡,各出死力,以爲所守之主義戰,夫而後妄說汰而眞理存,此亦天時人事之至不得已者也。若前列之諸主義,假二說爭衡之頃,吾黨欲知何者爲不可廢?不惟不可廢,且所宜獎進而鼓舞之者,則國中少數之人所持之議是也。蓋所以爲少數之所持者,必其說爲當時之所忽,而兩端有畸重輕之患者也。吾非不知民智之程度如吾英,無閒所議之爲何?持異說者無不相容之可慮,其民聞見世多,知以今日人倫之智慧而求眞理,惟任人人各持所見,而自貢其誠,庶幾理之不齊,可悉得其功分與差數,乃至說爲天下之公言,理爲古今所定論。時而有人,乃持異義,亦往往爲求道者之所樂聞,而爲審其所當,使彼竟默而不言,則於道轉有損矣。

[86]曰:「先生之說,旣聞命矣,然愼勿以小辨破大道也。世固有繼天立極爲民立命之名教宗教,其理眞,其義完,非先生前說所可槪論者也。如我基督救世之景教是已。世有言道德而與景教異者乎?則其說無有是而必非可決也。何則?景理誠眞而無可疑,其義誠完而不可益故也。」應之曰:「唯唯。夫道德者虛位也,而關於人事最鉅,則今日所以審吉凶定邪正者,捨景教之繩準而奚由乎?雖然,請循其本,蓋惟明於景教道德之爲何,而後能用其說以勘他說之離合也。使景教道德,卽以新約之所載爲宗乎?則客所謂理眞而義完者,竊恐基督與其宗徒之意,未必卽以其所垂訓者爲道德之完全也。蓋其書所謂福音,大抵皆原於舊典,而其所舉似,多偏狹之舊義,所宜匡訂而擴充者。故其爲言也,渾含苞孕有餘,而不可以指實,類於詩歌告誓之文言,非簡直徑遂之法語,苟今欲就取材,以勒成人倫之典則,勢不得不討源於舊約之文也。夫舊約者希百來之經籍也,其中文物典章,亦斑斑繁富矣。然其爲法也,可以爲僿野之範圍,不可爲文明之典禮。是以聖保羅發揮經義,宣揚主訓,已大反猶太宗徒之所爲,而所附益者則希臘羅馬之名教也。卽新約所言,亦大抵參其時之王制,雖僮虜奴婢之俗,亦未嘗以爲宜除焉。且今所謂景教道德者,非景教本然之道德也,乃其宗教後起之道德也,其說不垂於景尊,亦不制於首傳之弟子,特後起之義,首五百年加多力徒侶所增益而修明者。曩者加多力之公教,旣一變而爲波羅特斯登[87]之修教矣,雖所用科律,不盡沿乎古人,而其所改易者,則皆中古敎徒所附益,分支異派,各竄之以其國俗身世之所宜。由此觀之,景教道德,非皆教主所垂之彝訓明矣。夫謂此等科律儀典,爲有大造於民生,而世界嘗受宗徒之隆賜,雖在不佞,其無異辭。第不佞所敢言,且言之而心安色不怍者,則宗教所標之道德,於人道要端,每偏重而不平,或不圓而有漏,千有餘歲之閒,脫非敎外聖賢,以其知識感情,爲補闕拾遺,以陶成歐洲之風俗,則人事之禮文,求明盛如今日者,偏其反矣。蓋所謂景教道德者,有反振之用,無肇開之功,考其書所紀者,類皆闢除象偶觝斥淫巫者也。其教義多負而少正,尚應而寡施,求懺罪孽,而非以尊性靈,固惕然而不敢爲非,而亦未嘗毅然以力求善果。故其爲說也,誡多於勸,爾勿之語衆,而爾宣之詞稀,視嗜慾之可畏如蛇蠍,故以清修谿刻者爲至人,而此意遂寄於儀典矣。倡天堂地獄之說爲勸懲,其爲善也,乃本於疚利惕威之心,而不根於至貴之民性,故景教道德之標準,反大遜於教外之古人。所謂道誼者,常雜於功利之私,不知博愛同造,乃適完一己之性量,必待有所餂誘恫猲,乃俯孳孳,而古之大人不如是也。且其爲教也,以威懷從順爲宗旨,君臣之義,則無所逃,叛逆之事,必不可作。於君上則雖身被無窮之虐,不可以貳。乃君若民以身奉國之義,彼多神宗教,且以此爲職分之最隆,而景教所標,於此等最隆之義務,竟其篇未嘗一及也。穆護驀德[88]有曰:「凡爲帝王,畀一人以爵位,而其國有人,堪此爵位,才德勝彼者,此帝王所爲,罪通於天,負於其國。」此金科玉條也。而回教《哥瀾[89]之所有,景敎新約之所無,吾歐無貴賤人民,尚略知己於所居之羣,有不容已之義務者,皆希臘羅馬之舊澤也。於景教何有焉?乃至道德之所以淑身,所謂仁恕耿介之大心,潔淨精微之高志,知性靈之至貴而自尊,常欲砥節首公,厲不可奪之節操,凡此皆得諸文哲諸科人倫之學,而於神道設教者,又無與也?嗟嗟!使徒求成人之標格,於講威懷從順之教宗,久矣乎其不可得矣。

[90]然,不佞於景教道德也,非曰有本來之玷缺,不可修爲完全也。亦非曰景教之所言,與完全之道德,必枘鑿不相入也。至於基督之道有微辭焉,尤非不佞之所敢出也。不佞於基督之遺言,所篤信者皆一如其本旨,卽以擬諸古今深廣之道德,亦知其無牴牾者。卽謂嘉言懿行,凡人倫之所貴,爲聖言之所包,亦不必牽強文義,而後證此言之合。雖然其書所載者,則僅道之一體而非其全。蓋天下固有至高之道,至大之理,爲景尊宣教所未及者,而後起徒衆,亦未嘗爲之張皇而補苴。雖至高之道,至大之理,誠景教之所樂收,但所著於二約者,旣已不完,後之人欲但卽其中,求備具之典章,責人類以循守,斯爲傎耳。且非但已也,果其行之,將爲累於國民之德育。蓋其人之存心非不公也,其用意非不美也,獨惜守偏狹之義,出死力以責諸行,則彼所以陶範民性者,旣悉依宗敎之儀軌矣,而文哲諸科之所陳,可以輔宗教所不及者,又爲所鄙夷而不用,閒有採取,而其棄擇之際,仍以本宗之旨爲衡。如此,將其所成就者,必委瑣局促馴服奴隸之才。其心帖然,以所學於師者,爲天顯綱常之無以易,欲其激昂騫舉,外舊教以求所謂繼善成性立命事天者,邈乎不可得已。此其效誠他日所不可逃,且往往卽今而已見也。故處今而言德育,彼文哲諸科所明之道德,必與舊教所垂之道德,並用相資,不可偏廢,尚庶幾有以陶冶性情,作新民俗。更有進者,使德育之事,必去僞而存眞,則宗教與文哲諸科之所言,皆不可不極異同而恣駁辨。此言論自繇,所以爲別僞求眞之專術,必不得以宗教故,遂悍然箝世人之口如防川也。夫非宗敎之道德,固不必與宗教之道德相背馳也。然而逐新忘故,矯枉過直,訾前人之拘攣,而己遂至於橫決者,固亦時時有之,而實爲道德之害。以今時民德之未純,夫如是之過不及,誠所不免。顧自知道者觀之,眞理之利民無窮,而橫議之害道有極,則卽以橫議爲沽取眞理之市價可也。總之,德育之地,據一偏之理,爲完全之義者,流傳旣久,必爲害端。故所託愈尊,則其宜匡救也亦愈亟。使以匡救之力,又於此而失中,此誠道德之不幸。然閔之可也,復之可也,至緣此而禁遏之,使不得言,則所謂慮溺棄舟,因暍避日者矣。夫景教宗徒,旣責外道之人,以平等心觀法矣,則其於外道也,不可不自我作則,以平等心先施之。竊嘗謂世間有最尊之眞理,極大之義言,所謂日星明而江河流者,有一大分焉,爲不知景教者之所發明,爲不信景教者之所發明,此在歷史中,誠欲堙其實而不可得,且無庸徒事自欺者也。

[91]謂縱思想言論之自繇,使諸家偏至之說,一時皆有以自伸,遂可以息門戶之爭,泯異同之見,而宗教名教之道術,不至遂爲天下裂者,此又非不佞之所敢知也。人類之褊心,不識何時而後去?使其人而有所知,固將奮其一偏之論,以馳突於人羣,叫囂於學界,甚且用空言而施於有政,一若無第二義之並行。故水火之爭,異同之見,不獨非言論自繇所可醫,深恐以言論自繇,且益烈而彌厲。所爭雖公,而雜以彼我勝負之私,則黨同妒眞,怙非葆短,其於眞理,猶目之不省其睫,蓋比比也。雖然,辨如戰然,其僨驕而格拒者兩家,而神明湛然,爲壁上觀,不與於勝負之私,而有見於曲直之實者,則至衆也。故言論自繇,雖無以息黨人之爭,而有以助眞理之明於世。今夫公理之將明未明也,非持論者憤爭之爲憂,而對待者緘默之是懼,但使世人得察兩端之言,則眞理之明有可望矣。蓋邪說之所以害,而中於人心,不可救止者,皆孤行一面之辭。所由至此,孤行一面之辭,雖其理甚是而眞,亦往往爲溢言浮藻之所蒙。蒙則由是而漸入於非,失眞而陰行其僞矣。能治名學者寡,而知言之選尤希,彼聞孤行一面之辭,能由之而得事理之眞實者,雖在明聖,猶或難之。使公理完全之義,果於世而終明乎?必其中雖有殘分之微,一一皆有人焉爲之訟直,且訟直之言,必能使一世之人不得不聞,而後可耳。

[92]佞所爲思想言論自繇言者止此,庶幾聞者知求誠意正心之實[93],必先除意念之囚拘,與夫言辭之羈勒。使於此而不自繇,則誠正之談,將皆出於飾僞而已。不佞前所竊據以爲說者,有四義焉:一,言論不可禁止者,以所闢邪說之不必邪,而所謂非而禁之者,未必不合於眞理也。人而不承此說,則必以無對不諍,而無以易自居,而後所獨斷者乃當是而不可議。二,從來一民所奉之宗教,一國所立之名教,乃至物理人事,一切之成說,凡古人所詔垂,得爲圓密無漏完全不偏之眞理,最寡而幾絕無,必得後起之說,與爲反對爭衡,而後有以日進於完全而圓密。三,卽舊行之說果誠,且果爲全體之誠,然使其說孤行爲不諍,或諍矣而不力,則被服成俗之民,往往徒受之以爲先成之見,習焉由焉,不察其所以然之故,而道乃因之以不明,民德亦因之以腐敗。四,又況其義,將以久而寖微寖滅,雖日誦其說,日習其禮,亦無補於身心言行之間,雖爲至德要道,將爲陳言虛器,而拘囚性靈,使物理天明,無自牖之納約,則尤可痛也。

[94]有可附此篇之末而論之者,或曰:言論固宜自繇,人有懷來,誠宜使盡其說。顧自繇矣,盡其說矣,而辨論之際,其詞氣禮容,則不可鄙倍而暴慢也。此送一難,彼折一衝,雍容揄揚,以竟一理之緒,是故辨可爲也。夫何必頳顏攘臂,橫厲詆諆,以踰禮讓之閑者乎?曰:客之言不亦美乎!固於實事則有難者。以所云禮讓之閑,與所云鄙倍而暴慢者,其界域不知居何所也?客將以攻人之言,而無傷其意,爲程準乎?則使攻者之辭,刻摯深透,而中所攻者之要害,使理屈而無以復,固未有不傷其意者也。夫謂此送一難,彼折一衝,雍容揄揚,辭盡而色不變,此必所爭者,爲兩家意之所不重,而後然耳。過斯以往,則攻者雖信而有徵,受者猶惡其無禮,雖婉容而柔聲,聞者猶怨其不讓也。如此則奈何?且客徒以禮讓爲閑,則不知爲辨者之所踰,往往有甚此者。設詖遁以爲狡逞,掩著情實,混淆端緒,如敍述反對者之說,而以意爲之增删,此其所犯,過於鄙倍暴慢之爲愆遠矣。然亦未嘗無可恕,蓋辨者之爲此也,雖其事爲至不直,而洶洶之頃,不必皆由於有心,則亦未可卽執以爲罪也。若夫鄙倍暴慢之見於辨言者,亦有之矣。罵詈譏嘲,或發反對者與所論者不相涉之陰私,此亦爲辨之稂莠蟊賊矣。顧吾惜世之人,於辨爭之二家,常怒其一而恕其一也。蓋使其所加在所嚴之舊義,則往往爲衆口所不容。設反而施之,將不特爲衆口之所容,抑且譽之以爲衛道之甚勇。故不佞謂凡兩家爲辨,常有多助寡助之分,惟多助之家,而用此等於寡助者,其害爲最鉅。蓋多助之家,用此而利者,卽以其阿世媚俗,而所持以爭者,乃所嚴之舊義也。辨而果有禮讓之閑乎?則踰之而甚者,莫若無據而毀寡助之家。蓋利其寡助而爲之,其爲不仁悖德甚矣。今夫誣善爲讒,施之於多助之家,不必害也。獨至寡助之家,是非未分明,而所持之義,爲庸衆人之所不喜,儔侶踽孤,勢力單弱,舍其曹偶,莫肯爲持公道者。又卽以寡助之故,勢不可施讒於其敵,雖欲安居騰謗,其道無由,使其爲之,則其勢必反爲己損。且自其人之建說,旣與其國所嚴之舊義爲牴牾,牴牾而冀幸聽者之一悟也,則必委婉其詞,而不爲無益之攖心明矣。設少不然,瘉益得罪,不若主持舊義者,氣悍神王,雖縱無度之譏訶,不獨於其所言爲無害也。且有以懾衆人之氣,使不敢去其故而謀其新。由此而觀之,吾黨欲爲眞理造必明之勝因,爲辨家持不偏之公道,則所謂遠鄙倍,去暴慢,獎雍容揄揚,而戒橫厲詆諆者,得無在此而不在彼。藉令施之事實,而必有輕重之殊,似宜爲以公言攻私說者,峻禮讓之閑,而於持異端以攻正教者,雖稍遼緩焉無害也。雖然,自爲國家守典執法者而言之,其於二家之辨,固無所用其左袒,而朝市草野之清議,其所左右者,固宜隨事爲衡,而無執一不變之定法也。一議之興,無論吾一身所居爲何黨,辨爭之際,有爲譸張忌害,偏執拂戾,而於異己實不能容者,則於天下共黜之。然不可以其一人之無狀,推其一黨之皆然也。而其人所居者,爲吾黨與否,不必論矣。又使其人不以辨爭之厲,擾澹定之明,能見二家所操之理實,又不以彼我之私,奪誠篤之素,於人之短無溢辭,於己之長無矯飾,如是者亦與天下共褒之。而其人之爲何黨,又不必問也。必如是乃見言論之眞自繇,而爲文明寶愛眞理之國民,言論辨爭之儀法,而禮讓之閑,雖不必立固已立矣。夫如是之儀法,夫如是之閑,雖不幸常爲議者之所畔而踰越乎?而不佞所猶得自慶其遭者,竊見近日立言爲辨之家,能守此義者多,而勉強自將,期於不畔不踰者,尤日衆也。

註釋[编辑]

  1. 以下揭明思想言論無論公私是非皆不可禁之理。——譯者註
  2. 輿誦自繇 Liberty of the press.——原編者註
  3. 以下明禁言者其自居爲何等。——譯者註
  4. 以下明公言之不足恃。——譯者註
  5. 以下作者自爲前說設至堅之難。——譯者註
  6. 以下爲分別所爭之旨。——譯者註
  7. 以下論是非之所由定。——譯者註
  8. 以下言人道之所以得幾於至誠,卽以言論自繇。——譯者註
  9. 外魔數其短 Devil's advocate.——原編者註
  10. 奈端之公例 Newtonian philosophy.——原編者註
  11. 以下言言論自繇本無限制。——譯者註
  12. 以下言棄是非從利害,不足爲藏身之固。——譯者註
  13. 以下言自繇之理雖達之極點而不可搖。——譯者註
  14. 以下言史事之確據。——譯者註
  15. 蘇喀拉第 Socrates,今譯蘇格拉底(469—399 B.C.),希臘哲學家。——原編者註
  16. 柏拉圖 Plato(427—347 B.C.),希臘哲學家。——原編者註
  17. 亞理斯多德 Aristotle(384—322 B.C.),希臘哲學家。——原編者註
  18. 以下又一史事之確據。——譯者註
  19. 喀爾華離 Calvary.——原編者註
    此言髑髏之地,卽耶穌受疈磔於十字架處。——譯者註
  20. 聖保羅 Saint Paul.——原編者註
  21. 以下言聖人而過,則言論自繇之不可奪明矣。——譯者註
  22. 摩嘎斯奧力烈 Emperor Marcus Aurelius(121—180).一一原編者註
  23. 斯多噶 Stoical.——原編者註
  24. 景教 Christianity,今譯基督教。——原編者註
  25. 君士丹丁 Constantine(272—337).——編者註
  26. 以下言眞理不愁禁遏,出於言者可,出於聽者不可。——譯者註
  27. 約翰遜博士 Dr. Johnson(1709—1784),英之辭書學家。——原編者註
  28. 羅骨利亞人 Locrians.——原編者註
  29. 以下言眞理何嘗不憂遏絕。——譯者註
  30. 路得 Luther(1483—1546),德國改革派之領袖。——原編者註
  31. 阿爾諾 Arnold of Brescia.——原編者註
  32. 法拉多星諾 Fra Dolcino.——原編者註
  33. 沙方那洛拉 Savonarola,今譯薩服那洛拉(1452—1498),宗教改革家。——原編者註
  34. 阿爾賓抓 Albigeois.——原編者註
  35. 和圖洼 Vaudois.——原編者註
  36. 羅辣德 Lollards.——原編者註
  37. 呼實特 Hussites.——原編者註
  38. 斯巴尼 Spain,今譯西班牙。——原編者註
  39. 義大理 Italy,今譯意大利。——原編者註
  40. 伏蘭德 Flanders,今譯法蘭德斯。——原編者註
  41. 奧大利 Austria.——原編者註
  42. 瑪利 Queen Mary(1516—58),英皇后。——原編者註
  43. 額里查白 Queen Elizabeth,今譯依利薩伯(1533—1603),英女皇。——原編者註
  44. 以下言奪人言論自繇之事證。——譯者註
  45. 戈安和勒 County of Cornwall.——原編者註
  46. 司李 Juryman,卽法官。——原編者註
  47. 以下言不明自繇之理,雖不爲其已甚,而病國已深。——譯者註
  48. 使聞者以不佞之言爲過,則請觀近日印度須蒲伊之民變,與事平之後,景敎諸牧師之論議。夫坐迷信而至於發狂,斯其言不足問已。然有教會首領宣言,所以制御回部印民之道,輒謂凡五印學校,其中不以兩約聖經爲教學要素者,例不當助以國家之經費。又印人慾仕或欲爲官中人役,必崇奉景教之民而後得與。又印藩長史對衆演說,稱宗教調停之主義,乃所以損失英國之榮譽,使景教不得大行之原因,異說相容,誠宗教自繇之基礎。然亦不可濫施。所謂調停因任與一切宗教自繇之說,皆指基督景教之分宗異派而言,斷非此外之邪宗所得與有其利益者等語。今不佞所爲特引其說於此者,見言此之人,乃吾英大官,嘗稱一切政教以自繇爲根本者,乃今其言如此,輒謂景教而外,不可相容,則有謂宗教禁遏之事爲已往者,可以憬然悟已。——著者註
    須蒲伊 Sepoy,爲英人在印度所訓練之土著兵卒。——原編者註
    印藩長史 Under-Secretary of State.——原編者註
  49. 以下述奪異端言論自繇之弊。——譯者註
  50. 日耳曼 Germany.——原編者註
  51. 解爾第 Goethe,今譯歌德,德國大詩人。——原編者註
  52. 斐格特 Fichte,今譯斐希特(1762—1814),德國哲學家。——原編者註
  53. 以下言言論雖非,不可奪其自繇之理。——譯者註
  54. 以下言雖有眞理,然必盡反對者之言。——譯者註
  55. 愷克祿 Cicero,今譯酉塞祿(106—43 B.C.),羅馬辯論家及政治家。——原編者註
  56. 以下更設一難。——譯者註
  57. 以下言守道不必聞道,與言論自繇無涉。——譯者註
  58. 加多力 Catholic.——原編者註
  59. 修教 Protestanism,今譯耶穌教。——原編者註
  60. 以下言不知則將不能由。——譯者註
  61. 以下由言論之不自繇,而道因以不明不行。——譯者註
  62. 以下言言論不自繇,故景教不行。——譯者註
  63. 以下言教之始起不然者,以其時有自繇之論辯也。——譯者註
  64. 希百來 Hebrews.——原編者註
  65. 葛羅雲 Calvin,今譯喀爾文(1509—1564),法國宗教改革家。——原編者註
  66. 諾格思 J. Knox(1505—1572),蘇格蘭宗教改革家。——原編者註
  67. 以下言名教大義,所由陳腐而無益於人心,亦以言論不自繇之故。——譯者註
  68. 以下更設至堅之難,雖爲反對之言,然其中含至深之哲理,讀者察之。——譯者註
  69. 以下以辯之不可無,故言論自繇不可以廢。——譯者註
  70. 以下言一家之言,不爲論定,破壞之說,不可厚非。——譯者註
  71. 主客圖 Dialectics.——原編者註
  72. 以下言反對之論,乃以相輔。——譯者註
  73. 以下以盧梭之說,爲相反相成之證。——譯者註
  74. 盧梭 Rousseau(1712—1778),法之哲學家。——原編者註
  75. 以下言政論自繇之益。——譯者註
  76. 民主 Democracy.——原編者註
  77. 貴族 Aristocracy.——原編者註
  78. 異產 Property.——原編者註
  79. 均富 Equality.——原編者註
  80. 合作 Co-operation.——原編者註
  81. 競爭 Competition.——原編者註
  82. 豐亨 Luxuary.——原編者註
  83. 節儉 Abstinence.——原編者註
  84. 放任 Liberty.——原編者註
  85. 干涉 Discipline.——原編者註
  86. 以下言卽以景教之重,亦不得奪人言論自繇。——譯者註
  87. 波羅特斯登 Protestant.——原編者註
  88. 穆護驀德 Mohammed(570一632),回教領袖,阿拉伯之預言家。——原編者註
  89. 哥瀾 Koran,回教之經典。——原編者註
  90. 以下言惟言論自繇,乃能救舊教之偏。——譯者註
  91. 以下言戒門戶之爭,而禁言論自繇者,因噎廢食也。——譯者註
  92. 以下總挈本篇所言。——譯者註
  93. 誠意正心,爲一切人類幸福根本。——著者註
  94. 以下言禮讓之事,宜責之主公言之辨家。——譯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