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己權界論/譯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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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謂:「舊翻自繇之西文liberty里勃而特,當翻公道,猶云事事公道而已。」此其說誤也,謹案:里勃而特原古文作libertas里勃而達,乃自繇之神號,其字與常用之freedom伏利當同義。伏利當者,無罣礙也,又與slavery奴隸、subjection臣服、bondage約束、necessity必須等字爲對義。人被囚拘,英語曰To lose his liberty失其自繇,不云失其公道也。釋繫狗,曰Set the dog at liberty使狗自繇,不得言使狗公道也。公道西文自有專字,曰justice札思直斯。二者義雖相涉,然必不可混而一之也。西名東譯,失者固多,獨此天成,殆無以易。
中文自繇,常含放誕、恣睢、無忌憚諸劣義。然此自是後起附屬之詁,與初義無涉。初義但云不爲外物拘牽而已,無勝義亦無劣義也。夫人而自繇,固不必須以爲惡,卽欲爲善,亦須自繇。其字義訓,本爲最寬,自繇者凡所欲爲,理無不可,此如有人獨居世外,其自繇界域,豈有限制?爲善爲惡,一切皆自本身起義,誰復禁之!但自入羣而後,我自繇者人亦自繇,使無限制約束,便入強權世界,而相衝突。故曰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爲界,此則《大學》絜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穆勒此書,卽爲人分別何者必宜自繇,何者不可自繇也。
斯賓塞倫理學,《說公》(Justice in Principle of Ethics)一篇,言人道所以必得自繇者,蓋不自繇則善惡功罪,皆非己出,而僅有幸不幸可言,而民德亦無由演進。故惟與以自繇,而天擇爲用,斯郅治有必成之一日。佛言「一切衆生,皆轉於物,若能轉物,卽同如來。」能轉物者,眞自繇也。是以西哲又謂:「眞實完全自繇。」形氣中本無此物,惟上帝眞神,乃能享之。禽獸下生,驅於形氣,一切不由自主,則無自繇,而皆束縛。獨人道介於天物之間,有自繇亦有束縛。治化天演,程度愈高,其所得以自繇自主之事愈衆。由此可知自繇之樂,惟自治力大者爲能享之,而氣稟嗜慾之中,所以纏縛驅迫者,方至衆也。盧梭《民約》,其開宗明義,謂「斯民生而自繇」,此語大爲後賢所呵,亦謂初生小兒,法同禽獸,生死飢飽,權非己操,斷斷乎不得以自繇論也。
名義一經俗用,久輒失眞,如老氏之自然,蓋謂世間一切事物,皆有待而然,惟最初衆父,無待而然,以其無待,故稱自然。此在西文爲self-existence,惟造化眞宰,無極太極,爲能當之。乃今俗義,凡順成者皆自然矣。又如釋氏之自在,乃言世間一切六如,變幻起滅,獨有一物,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以其長存,故稱自在。此在西文,謂之persistence,或曰eternity,或曰conservation,惟力質本體,恆住眞因,乃有此德。乃今斷取湼槃極樂引伸之義,而凡安閒逸樂者,皆自在矣。則何怪自繇之義,始不過謂自主而無罣礙者,乃今爲放肆,爲淫佚,爲不法,爲無禮。一及其名,惡義坌集,而爲主其說者之詬病乎?穆勒此篇,所釋名義,祇如其初而止。柳子厚詩云:「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東風無限瀟湘意,欲採蘋花不自由。」所謂自由,正此義也。
由繇二字,古相通叚,今此譯遇自繇字,皆作自繇。不作自由者,非以爲古也。視其字依西文規例,本一玄名[1],非虛乃實,寫爲自繇。欲略示區別而已。
原書文理頗深,意繁句重,若依文作譯,必至難索解人,故不得不略爲顚倒,此以中文譯西書定法也。西人文法本與中國逈殊,如此書穆勒原序一篇可見。海內讀吾譯者,往往以不可猝解,訾其艱深,不知原書之難,且實過之,理本奧衍,與不佞文字固無涉也。
貴族之治,則民對貴族而爭自繇;專制之治,則民對君上而爭自繇;乃至立憲民主,其所對而爭自繇者,非貴族非君上。貴族君上,於此之時,同束於法制之中,固無從以肆虐。故所與爭者乃在社會,乃在國羣,乃在流俗。穆勒此篇,本爲英民說法,故所重者,在小己國羣之分界。然其所論,理通他制,使其事宜任小己之自繇,則無間君上貴族社會,皆不得干涉者也。
西國言論,最難自繇者,莫若宗教,故穆勒持論,多取宗教爲喻。中國事與相方者,乃在綱常名教。事關綱常名教,其言論不容自繇,殆過西國之宗教。觀明季李贄、桑悅、葛寅亮諸人,至今稱名教罪人,可以見矣。雖然,吾觀韓退之《伯夷頌》,美其特立獨行,雖天下非之不顧。王介甫亦謂聖賢必不徇流俗,此亦可謂自繇之至者矣。至朱晦翁謂雖孔子所言,亦須明白討箇是非,則尤爲卓犖俊偉之言。誰謂吾學界中無言論自繇乎?
須知言論自繇,只是平實地說實話求眞理,一不爲古人所欺,二不爲權勢所屈而已。使理眞事實,雖出之讐敵,不可廢也。使理謬事誣,雖以君父,不可從也。此之謂自繇。亞理斯多德嘗言:「吾愛吾師柏拉圖,勝於餘物,然吾愛眞理,勝於吾師。」卽此義耳。蓋世間一切法,惟至誠大公,可以建天地不悖,俟百世不惑,未有不重此而得爲聖賢,亦未有倍此而終不敗者也。使中國民智民德而有進今之一時,則必自寶愛眞理始。仁勇智術,忠孝節廉,亦皆根此而生,然後爲有物也。
是故刺譏謾罵,揚訐譸張,仍爲言行愆尤,與所謂言論自繇行己自繇無涉。總之自繇云者,乃自繇於爲善,非自繇於爲惡。特爭自繇界域之時,必謂爲惡亦可自繇,其自繇分量,乃爲圓足。必善惡由我主張,而後爲善有其可賞,爲惡有其可誅。又以一己獨知之地,善惡之辨,至爲難明,往往人所謂惡,乃實吾善,人所謂善,反爲吾惡。此干涉所以必不可行,非任其自繇不可也。
此譯成於庚子前,旣脫稿而未刪潤,嗣而亂作,與羣籍俱散失矣。適爲西人所得,至癸卯春,郵以見還。乃略加改削,以之出版行世。嗚呼!此稿旣失復完,將四百兆同胞待命於此者深,而天不忍塞其一隙之明歟?姑識之以觀其後云爾。
光緒二十九年歲次癸卯六月吉日嚴復識
註釋
[编辑]- ↑ 玄名,指抽象名詞。因避玄燁諱,嚴復原稿用「玄」之異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