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雜記/卷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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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编辑]余為童子時,聞一督學使初蒙簡授,請教於大老。大老曰:「多退老廩,少進童生,不知實有此言否?」夫多退老廩,稍近於刻,必文理不通之極者,方行黜革才可。至少進童生,則斷斷乎為格言也。但須放一條大路與他人,方肯向上。或問其路如何?曰:「祖宗朝儒士應試,仍作民生,不得入學,其以儒士中鄉試者盡多。」今日讀書人多,若入學太少,又恐觖望生變,須得充廣解額,如兩京之數。每科中儒士一二十名,則人人知不做秀才,不妨於進取讀書之志。既不至於隳頹,而濫進童生之弊自可潛消默奪矣。
鄭端簡公(曉)其尊人吾核公,博綜今古之士。端簡公方四歲,即呼與同寢,每事教之。十餘歲,遍讀古今書及三場文字,講解精熟。至十四歲,方作舉業文,不輕作也。至發解,公年二十四爾。今人父兄子弟俱好名,胸中不曾讀得書,輕易作文,誇於人曰:「已作文矣。」未久又誇於人曰:「文已通矣。」非徒無益而反害之,此之謂也。《嘉興府題名記》,鄭端簡公嘉靖癸己年所撰云:「德政入人深,至於今思之不衰者楊公繼宗、徐公盈也。」其不濫與如此。自癸己至今辛丑,凡七十年。予生也晚,聞見孤陋,不敢妄為評騭。而輿論所喜談樂稱者,如趙公(瀛)之方嚴,劉公(愨)之循良,王公(貽德)之清介,或可以續二公之後乎?端簡公任南光祿寺卿,見洪武時故牘膳羞甚約,親王妃既日支羊肉一斤,牛肉即免支,或免支牛乳。御膳亦甚儉,唯奉先殿日進二膳,朔望日則用少牢。
顏子深潛純粹,是他天分如此。博文約禮,是他傳習如此。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是他地位如此。一問為邦夫子,就告以放鄭聲遠佞人,二事是有氣魄的事,非溫軟人做得,畏匡在後,便說子在,回何敢死?若不在,必不甘休,看他何等剛斷。「和風慶雲」四字,宋儒也,只對卻《孟子》道得一邊,非通論也。
宋諫官王覿劾執政忤旨落職,知潤州。曾公肇封還詞頭言:「覿之一身出入內外,不足為輕重。陛下寄腹心於大臣,寄耳目於台諫,二者相須不可闕一。今覿一言論及執政,即日去之,是何異愛腹心而塗耳目?豈不殆哉!」上悟,加覿直龍圖閣。
高南宇先生(儀)為大宗伯,戊辰同年數十人觀政本部。有進士未應選者,見先生求差還籍,先生曰:「討差一節,是進士大不好的事,不過假差還家一番,添得一番榮耀,卻有終身事被他壞了的。果有萬不得已之事,然後求之可也。」先生之言真是藥石。
不拘郡邑官,前邊有好事,後人未必效法,有一不好的事,卻私便身圖,後人準準學他。吾桐有一父母官赴會城考滿,學校諸生迎至北新關。今父母正官自浙江來,則迎至錢塘江。濆自鎮江來,則迎至鎮江,若蘇州尤恥以為近,不知何年何官方能痛革此病,而一見恬退之風也。知縣於諸生為提調官,先朝常加考試,提調官得行鞭樸,口稱止曰「老大人」,今不以老大人為尊,而必以老師為親。富家宦族數饋厚幣拜為門生,其不才者,每乘此囑托,反以覓利,其利愈厚,則饋師益豐。師非不覺而誤受,彼此意原不在送,文請益間也。蓋自萬曆戊戌以至辛丑,而官針士風澌滅矣。哀哉!金之川燕,嘉靖癸丑進士,安慶潛山人,為桐令,未聞有秀才拜門生者,亦未聞有秀才饋送者。有公宴則儒學三博士與,鄉先生共席先賓,三博士而後。鄉先生想自開縣以來,舊規如此。至萬曆間,而博士某,江右人,曲意事令,口呼「老堂尊」。夫「堂尊」,丞簿輩所稱也。儒學自來無此稱,稱之自某始。令間招鄉大夫飲,則博士坐主席,不復列於上矣。誰問舊規為哉?
不佞嘉靖庚戌入泮,及見太守以下黎明謁廟,至丁祭則設寢於兩齋,皆齋宿而致祭焉。恐自丙辰以後,而此規隨廢。歸田後,見太守季考諸生,有一年而發案者,有七八月而發案者。先期失處賞資,臨時慢事,朔望日諸生說書甚少,即說亦漫無可否,失儀失禮,若罔聞知,自以為老成寬大,而諸生放恣則自此釀成矣。
吾湖莊懿公(珪)為御史大夫,雲間張東海先生(汝弼)官太守,予得睹往跡。張手劄上閔公稱曰:「朝瑛都憲執事。」朝瑛,閔公字也,此成弘間前輩風味,想不獨東海一人為然。俯視今日尊稱,有二十餘字者,不勝其陋矣。
今天下諸事慕古,衣尚唐段、宋錦,巾尚晉巾、唐巾、東坡巾,硯貴銅雀,墨貴李廷珪,字宗王羲之、楮遂良,盡求趙子昂、黃大癡,獨做人不思學古人。且莫說國初洪永間,只嘉靖初年人也,不追思仿效,間有一二欲行古人之道,人便指摘譏貶,此之謂不知數也。
國家有大吉慶事,詔諸臣例得進階,所謂進階者止於本品上進其勳階。如不佞官參議,初授朝列大夫,進階則朝議大夫之數,非謂五品可進四品,四品可進三品也。往時府同知間住日,見忽有金帶黃傘者,彼曰進階,人亦曰進階,誤矣。
里中潘輔之者,起家可二三萬金。其子某心事坦直,無顧後慮。兒女親唐生者,欲援例須三百金,家貧不足,潘賣米四百餘石,代為納,唐得卒南雍業焉。後官均州吏目,官囊可二三千金。潘故,其子即吏目婿也,家事日落,不加一念,不施四五金之報,亦不具雞黍紙帛致奠於潘之塋,遠邇皆唾罵吏目,不知官所自來云。
萬曆壬寅二月,桐令楊公(日森)上官李子辭以右目毛,令僕通姓名,不親候。居旬日,作書具下程,差僕候之,楊公答書過謙,求教懇懇。又月餘,李子因訪方伯馮公,入座楊亦偶來,訪馮其下人,報李子在內。李子避之馮圃,令固求見,差役請者三。馮使請者再,李子辭以冠服不具。令又曰:「願易冠帶入圃。」又托方伯面懇曰:「迫斯□以見矣。」李子曰:「此賢者之事,予何敢冒焉?第士大夫相見貴成禮,禮不成則吾三人胥夫之不可。請令還邑,李子具衣冠先拜,而後令答拜,如何?」令從之,邑人觀者皆曰:「李子其達於禮乎?」
同年沈豐陽(藻,海鹽人),自二十歲至三十九,俱館於同邑某姓之家,更無別處,至登科而後告辭。里中寓公龍(訓)仕終邑博士。初館潘姓,訓其父又訓其子,歷三十年,不但課以詩書,凡為其身家謀者,靡不至焉。兩君溫雅從厚,大略相同。惜也!沈官不顯,壽僅幾六旬而卒。龍享年八十餘,又乏嗣,天之所以報善人者何弗齊乎?
況鍾,字伯律,江西靖安人。始以吏事呂尚書震,以尚書薦授主事遷郎中,擢蘇州守,授璽書,假便宜從事。初視事,佯為不解事者,諸吏抱案牘環立請判,鍾左右顧問吏,吏所欲行止輒聽,而諸弊蠹悉識之。於是吏大喜,謂府公愚,通判趙忱肆慢侮不校。既月餘,命左右具香燭案,呼學官子弟及僚屬畢來云:「有敕未宣,今宣敕。」敕中有「僚屬不法,徑自拿問」語。於是諸僚皆惕息恐栗。禮畢,坐堂上呼裏老前曰:「吾聞郡人多武斷傾害良善,吾不能如閻羅老子自剖別,今以屬若等其速以善惡戶報。善者,吾優視之禮請;其賢者,與鄉飲;惡者,吾且為百姓殺之。今列二簿俟之矣。」已召諸府胥悉前,大聲言某日某事,汝作如此擬,應竊賄若干,某日某如之。群胥股栗不敢辯。鍾命引出,擇有膂力者四人,擲一胥空中攧殺之不死,鍾大怒曰:「吾為百姓殺賊,鼠輩顧不為我盡力耶?」高投之必死,不死若鼠輩死矣。於是立擲殺六人,屍諸衢,乃盡核屬吏,出貪墨者五人,庸懦者十餘人。郡中不寒而栗,謂太守神威,咸畏法不犯。於是掃剔諸宿蠹,置通關勘合簿,防欺詐,痛繩衛卒之為暴橫者,而郡體始尊。簿得民善惡名籍而榜列之,示懲勸,令民婚喪必以禮。諭告反覆。而校督其不如命者,威禁大行。蘇賦重而官田尤甚,民苦之。鍾為奏減重賦,焚香祝天,乃具疏上,卒得請。復與周文襄畫收糧法,建濟農倉,置綱運簿,防運夫侵盜;置館夫簿,防非禮需索,綜理周密而行之又甚不難。大抵鍾為治,專戢豪狡,撫善良,至寒門下士挾片藝皆獲收。故吏畏民安,述職錫宴賜詩。九載滿,民上章乞留者八萬人,楊文貞贈之詩:「十年不愧趙清獻,七縣重迎張益州。」竟卒任。鍾剛果敏達,不畏強禦,嘗上奏與巡按御史爭,相見儀弗憚然,度量廓如也。興學禮士,蘇人至於今誦之以為廉潔之操,一塵不滓,操履之介千夫莫回。云其後南光祿寺卿蔚能,陝西朝邑人,亦起吏,由光祿寺典簿累寺卿進禮部右侍郎,後光祿三十餘年,未嘗持一禁臠歸家,嘗偕僚聯名疏請查入內供應器皿,下禁獄問所由,能奮曰:「上怒不可測,能老矣。當獨任不以累諸公也。」獨受責降官,未嘗有後。言論者謂以吏奮身,如能與況鍾者,殆士人高等,何可以資格拘也?
孫承祐,吳越王妃之兄,憑親寵恣為奢侈。每一飯宴,凡殺物命千數,常膳亦數十品方下箸。所居室中,爇龍腦不下數兩,從車駕北征,以橐馳負大斛貯水養魚。自隨至幽州南村落間,日已旰,西京留守石守信與其子駙馬都尉保吉,及近臣十數人尚未朝食,適遇承祐,即延所止幕舍中,膾魚具食,窮極水陸,但取恣口腹不計其費也。死不數年,子孫皆乞丐餓死。
嘉靖戊戌進士陳憲,城中人,通於某氏,其夫亦寢知矣。然以其為進士,或利其有,忍弗發也。久之,聞陳與氏議欲殺其父。一夕將曉,兩人熟睡,夫先殺妻,復殺陳,刎二首槌郡門訴太守,太守壯之。後五十餘年,予里中廣福寺僧奸一婦,厥夫亦殺二人頭告之官,皆得免罪。
里中有中人之家,貸錢開油餅坊,其雇工人與市上一人劇飲而醉相毆,雇工人推其人墜水死,主人不知其飲,亦不知其互毆也。事聞於官,官不詰責下手之人,主人費六七十金,半償死者之家,半路衙門,人事竟得寢。今嘉湖聞皆然。假如親弟殺人,貧甚,有兄饒裕,被害家竟訟其兄而置其弟,財盡家破才罷,亦不聞弟有仗義脫兄者。此等冤枉,朝廷何由而知?不佞竊憤之,然舌柔於綿,即對有司道著,彼亦認作老人迂闊爾。
萬曆二十八年,庚子冬,烏程地方有云七里者,著姓溫族所居也。某姓人有婚嫁事,故事,設酒宴鄰近人。其設薄眾不喜,又有怒其邀不遍者,眾即揚言曰:「嫁女酒任汝薄,卻恐救焚酒薄不得,難道不請我們?」是夜先用計扃其扉□外,使內者不得出,更餘縱火,自外焚之,具家男子以送親不在,婦人及眷婦凡九人,二婦又懷妊,而諸婦女俱在臥榻,被火倉皇莫措,開門不得出家。故開油坊畜牛數頭,牛驚火叫跳奔躍撞諸婦,慘酷難狀,不逾時屍雜諸煨燼中,難識認。蓋死者凡十一人,而牛不與馬。諸縱火者佇橋觀火,拍手大笑,郡邑及觀察云初聞亦駭其事,然卒以為無證不加嚴究。死者雖多,含冤而誰恤也?傷矣哉!傷矣哉!此地方亙古以來大變,恐不應埋沒縱惡到此。
里中趙姓者,出南渡後裔。趙某少讀書,有義氣。父沒,其母通其伯,趙已積慮。一日目睹,用釟殺伯,母卒自盡。越五里許,錢君子明卒,有妾通於門下客,客日食飲於主人,受恩厚。其次子生員,亦用釟殺客。告之邑大夫金公燕,金曰:「可將屍擲之水,不必聞官也。」嗟乎!錢子幸而遇金爾,若移至今日,不知府縣生事妄費受累到恁田地?
司禮貴人孫隆,號東瀛,監蘇杭織造。此老讀書識事體,蘇杭山水景佳處,不惜厚費,多所點綴。曾於岳武穆神像前,用銅鑄秦檜夫婦,萬侯契、張俊四像,俱鐫姓名於胸次,跪之殿中,欄以木柵,圖不毀。不十年,予再遊岳墓,惜四像已不存矣。士大夫求一時之利,不顧名義,殺人媚人如四人者比比有之。可惜,可惜!
世宗朝大學士翟鑾柄國,其子二人,一榜俱中甲科。給事中王交(浙寧波人),論劾,有「一鸞當道,雙鳳齊鳴」之語。賴主上明聖,不少假借,二子進士俱革,仍編戍籍。
陳恪,歸安人,狷澹劼毖,仰首如礙然。令縣視民如子。為大(理丞),家食會歲歉饘粥不給,薦者謂其「冰清玉潔」,此四字。孝宗皇帝書之御屏。恪官至大理卿,子應和官至右方伯,清約一如父風。
漢武既崩,昭帝不永,漢幾岌岌矣。霍光以異姓卿行創見事,廢昌邑王賀而立宣,其膽略功勳不在伊尹、周公下。嚴延年獨劾奏大將軍擅廢立,無人臣禮。奏雖寢,然此奏天地間不可少,與武王伐紂「應天順人而夷齊叩馬一諫」意同,惜延年人品不夷齊若爾。
仕為邑令郡守,有暇時不必讀閑雜書,只看龔遂、黃霸兩治行傳,其有裨益甚大。遂為昌邑王郎中令,剛毅有大節,時諫諍於王。及治渤海,年七十餘,勸民解兵器、力田畝、戶種樹、畜雞豕,而盜自息,不煩刑也。上以遂年老,不欲勞,以公卿拜水衡都尉。霸亦先教化而後誅罰,務在成就全安,外寬內明,故得民心。而上下詔旌之所重,只在宣布詔令,百姓向化,豈像今日專事催科善事上官為也?霸由潁川徵守京兆尹,後遷御史大夫,卒代丙吉為丞相。觀於漢臣之所治郡,及上之所以待治行者,而古今治亂迥異,厥有由矣。
陳壽,字本仁,新淦人,戍籍遼東。成化八年進士,弘治元年以都給事中升大理寺丞。御史爭寺丞,劾公吏部尚書。三原王公言壽廉正,稱執法吏,改南光祿少卿,升卿南鴻臚。十三年升僉都御史,巡撫延綏。十六年升南京副都御史。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劾逆瑾被逮,公抗疏救諸言官,瑾怒奪職。八年,薦起巡撫陝西。未幾,遷南京兵部侍郎,九上疏乞休,升南京刑部尚書致仕。初壽在科,萬貴妃寵族人橫甚,中官梁芳又結妖僧繼曉,公疏論繫詔獄得釋。在榆林會火篩入寇,出奇兵卻之,加俸一等。既歸田,杜門謝客。陝西鎮守內臣廖鏜,暴虐吏民,楊文襄公言公忠鯁輕去就,宜起公撫陝。公至陝,鏜畏斂戢。比公去陝,人號哭擁公不得行。公卒久之,都督楊宏,陝人也。上疏言壽仁廉恤下,知兵能遏虜,請恤其後。公歷官四十年,大半在散地食祿,任事不久而廉名最著。老無所歸,諸子旅寓飄泊。公歿不能葬,久之親舊相周,僅歸其喪。公為言官時,直論時政得失,不彈劾人,曰:「吾父戒我勿作刑官枉人,若言官枉人尤甚,吾不敢妄言。」文襄公曰: 「宋王素為諫官,言人才難得,無事之時當為朝廷愛惜。」程明道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遺補過則可,若搜索臣下短長,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本仁得之矣。長子以蔭仕至知府,能讀父書,亦以清謹稱。
受人之恩而不忍負者,其為子必孝,為臣必忠。有施貴勿念,受施貴勿忘。
有賈人乘車而出,道遇朱衣婦人求載,載之賈曰:「男女何可同車,吾當徒步爾。」婦感其義,詢其鄉貫住址,賈為詳道。婦曰:「汝勿遠行,某日汝家當有回祿之厄,六神俱已著字,可急回,徙其家資什物,廬必毀矣。」言畢忽不見。賈如其言,竟得免於全禍。朱衣婦蓋火星之神也。
二千石本尊,自郡中設守巡道,則士民習見二千石,素衣卑禮,日漸生輕狎心。有情告府不伸,便欲求伸於道。太府且然,其藐令不必言也。即如督學使,諸生習見素衣侍坐於三院。近來末俗,已多輕狎心,須效兩直隸設提學御史,庶為救弊之微權乎?議者又謂守巡道如嘉靖以前,專駐會城,有故則暫臨各郡,此亦未為不可。
萬曆壬午間,成安吳公善言,以中丞督撫我浙,夜夢獼猴數百紛擾於前,爪傷其面。驚覺,言於館賓金大輅。輅曰:「此公侯封兆也。」吳曰:「不然。方夢寐時精神恍惚,殊驚怖不寧,恐非吉徵也。」吳時承江陵風旨,議減兵餉,營兵擾嚷控訴,吳不聽,眾遂鼓噪破幕府門,擁吳出走營中,備極毆辱,果傷其額,流血被面,褫職罷歸。此浙之兵變也。
里中許彥芳、彥才兄弟同居,彥芳病瞽目。予少同其見輩讀書,目睹盛暑中,彥才攜其兄手合口歌唐人詩,往復數四不倦,此同氣白首盛事,甚有故家遺風焉。
吳孝子名璋,字廷用,吳江人。年十一歲而孤,母陸氏守節。永樂癸卯,命選天下孀婦給事內庭,陸以例行。宣德丙午,隨親王分封廣東韶州,改封江西饒州。孝子棄家往來二藩,時母子不相知者二十年矣。孝子哀痛不已,誓欲求見。正統丁卯,啟本情甚懇切,王憐而許之,遂得入見養贍所,而陸已病篤不能言。孝子計無所出,退而焚香籲天,刲股作糜以進,陸啖之遂蘇。於是母子相勞苦,抱持以泣。王聞而召之,賜白金五兩,彩段一疋,獎諭而遣之。陸竟以舊疾卒於旅舍,舁襯歸葬先兆,哀慕終身。
初往韶州,舟中設觀音像一軸,朝夕禮拜求見其母,誠心懇惻,哀聲可掬。將至廣,偶患痢。一日百餘起,昏瞆中猶諄諄呼娘不置,賴同行僧蘊空護視,得無恙。及抵韶,而陸已移江西矣。遂與僧別從陸路往饒州,奔馳沙跡間,兩足俱腫,自脛及指分分皆裂,不復能進。乃臥野寺廊間,有道人自言姓焦,解囊取藥傅之,隨傅隨愈,明日兩足完好如初。一日,行過嶺,有黑蛇從草中齧其足,即昏瞆倒地,復見前道人至,以藥塗之,即於齧處抽出黑涎尺許而愈。宿一孤村,有婦人出留甚殷勤,具湯沐浴,方登榻,而婦人求薦寢。孝子曰:「吾半死枯藤,豈有春意?」力拒之。出門而路上雪深一尺,徬徨風雪中勉強前進,憩一枯廟中。忽見焦道人冒雪而來,撫之曰:「為母忘軀若是乎?真鐵漢也。」出餅與啖,頓忘饑寒。天明尋路而行,及至饒,扣王府門訪問,則母果在也。啟本求見不允,屢啟屢不允。乃就府東賃一室,中書「思親」二大字,傍帖云:「萬里尋親,歷百艱而無悔;一朝見母,誓九死以何辭?」江右士夫憐而與交,贈詩文以慰之。孝子素善銀工,其業極精,府中諸內史見而悅之,求造器飾,遂有為之地者,復具啟以進。中有云:「危嶺草深,幸脫命於毒蛇之口;寒更雪擁,幾失身於嫠婦之門。」王問其故,左右以實對。王大賢之,遂允其請。子孫為尚書者二人,京堂藩臬者數人,至今科第不絕。
東廣陳海山先生(丙辰進士,名萬言),時為江右督學使。此老真率,肯訓誨後學,促膝教樂曰:「江右人錢財難得,汝與他省得銀子三分時,彼百姓夫婦睡在枕上也。說汝好,餘時念。」(其言不忍悖也。)
萬曆辛丑之七月榷稅,私人橫索民財,而蘇城六門尤甚。有葛誠者號召數百人,手不持刃而動中紀律,手捶私人八九人至死,焚燒鄉宦與私人通者一二家。誠即自投府,願入獄待死,太守義之。誠在獄,士大夫有饋酒淆詩詞者受,絕不受金錢,一時名譽遐布。斯舉也,故相申公、中貴孫公多所調和,保全甚眾。雖事出駭常,而葛誠者其罪固在不原,激烈有足稱矣。
建安李公(羔),太宰默之弟也。令吾桐邑,其貌臒然,其見卓然,其守爵然,不俟強制也。發號出政,咸有成規,不可撓易,尤嚴於生員。入見,見亦不假顏色。在邑二年,無分毫可疵惜也!上官輕其貢途,又值太宰遭讒之後,卒為鹽台所劾而去。予友槐江錢君貢詳其為令事,欲為立碑識思,未遂。逮余僉閩憲,公逝未久也,予得為文而奠之。
公居官廉靖,持法無可訾議。徽人汪某、宋某輕其由貢途也,誣訐之。太守納兩人千金之賄,初頗加意於李,卒羅織去官。無何,太守大察,以貪坐提問,復來浙聽理。天道好還然哉!
嘉靖二年癸未,以至二十年辛丑廷試,例進呈舉人所對策十二卷,不但俱經御覽,且奉有御批,詞指朗朗,為章於天,真自古帝王之罕儷也。辛丑以後,臣不及睹。
嘉靖八年己丑,取中唐順之等,廷試賜羅洪先、程文德、楊名及第。先是大學士楊一清等以洪先、文德名及唐順之、陳束、任瀚六卷進覽,上一一品題首卷,各御批。於洪先曰:「學正有見,言讜而意,必宜擢之首。」於文德曰:「探本之論,於名曰能守聖學,以為此知要之說。」於順之曰:「條論精詳殆盡。」於束曰:「仁智之用,著之吾心,此不易之說。」於瀚曰:「勉吾敬一之為主。」忠哉!六策,以有御批刻錄。
乙未殿試,上親賜策問。其讀卷畢,降諭曰:卿等所進卷,朕各覽一周,其上一卷正合題意,周道善而備朕所取法,其三說仁禮為用。夫仁基之禮,成之亦甚得其意。其上四論仁敬,夫敬而能仁,可以保治矣。其上二略泛而滯於行其,下二卻似讜,雖與題不合,言以時事,故朕取之,可以甲首,餘以次列去。蓋自有制科以來,朝廷策士未有親承聖問躬自披閱如是舉者。後禮部因以聖諭恭列《登科錄》篇首,其十二人對策俱以次刊刻,非似別科,僅錄鼎甲策對而己。其上一韓應龍、上三吳山、上二孫升,下二李璣、上四趙貞吉。是科自鼎甲外九人皆選庶吉士,皆留官翰林,其後以尚書入內閣者一人,郭樸;兩京六部尚書八人,吳山、孫昇、趙貞吉、李璣、尹台、康太和、林廷璣、何維柏。庶吉士之致高位,亦惟是科為盛,獨榜首韓應龍以早世官不振。
做得一分好人,定有一分效驗。里中陸公孝先,篤樸溫厚人,稱長者。邑大夫延致鄉飲,賓其孫媳病癇,大詈翁姑,於公則絕口無一惡言相加,恭敬如平時人,尤異焉。
韓魏公(琦)為丞相,每見文字有攻人隱惡者,即手自封之,未嘗使人見。杜正獻公衍歷知州轉運,未嘗壞一個官員,其間不勤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謹者諭以禍福,俾之改過自新。或咎公持心太恕,公曰:「為政去其太甚者爾。」 胡文恭公(宿)知湖州,前守滕公大興學校,費錢不貲,滕去群小菲然謗議,通判以下不肯書其簿。公當坐,折之曰:「滕侯之謀,倘有不臧,何不早發?俟其去乃非之,豈古人分謗之意!」一坐大慚。
范文正公為參政,與韓、富二公銳意天下之事,患諸路監司不才,公取班簿視之,每見一人,一筆勾之,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謂公曰:「六丈則是一筆,馬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罷之。
廉潔所以立身,卻只了得自家事,不得因此自恃形人之短。漢世原涉父為南陽太守,卒於官,例得賦斂送葬,在萬金以上,涉一切辭之,名滿天下,竟以任俠殺人,終於自殺,又何取於廉潔也?《孟子》說獻子之友五人,只取他無,獻子之家「無」之一字不容易得,故「無」之一字不可無;「有」之一字不可有,人一有「有」,心便生出許多害來。故曰:「謙者有而不居之謂也。」
孔道輔字原魯,知寧州,道士繕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數出近人,人以為神。州將欲視驗,上聞,公率其屬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舉笏擊殺之。州將以下皆大驚,已而□□大服,由是知名天下。
陳希夷先生(搏)仙品也。然所言何嘗玄遠廷闊?周世宗召至闕下,問以黃白之術。對曰:「陛下為天下君,當以蒼生為念,何暇求此大宗?」召之宰相宋琪等問元默修養之道,對曰:「正使白日升天,何益於治?主上仁聖有道,正君臣合德以治天下之時,修煉無以加此。」上喜甚。太祖微時,與太宗、趙普同遊,希夷一見喜甚,左手綰太祖,右手綰太宗,愈顧愈喜,頭上巾為掉落。已而飯肆中,趙普與二帝列坐,希夷扯普坐傍,蓋已燭其君臣之定分矣。司人尚不信,及為三司副使,累於上前執奏不移,人始信之。吾子慎勿為時所上下也。李子曰:「凡吾浙人可以自考自勉。」
呂誨,字獻可,官御史中丞。王安石初參大政,上意所句,時議亦翕然重之。獻可上章彈劾,溫公亦謂其勿遽也。已而皆如其言,故溫公歎曰:「呂獻可之先見,范景仁之勇決,皆予所不及。」范鎮,字景仁,成都人。故事,殿庭唱第,過三人則奏名。曾為首者必抗聲自陳,以祈恩。雖考校在下,天子為擢上列,以歐陽公之耿介猶不免焉。景仁獨不然,眾始眼其恬退。自是士知以自陳為恥。
薛簡肅公(奎)絳州人。契丹使蕭從順來朝,時明肅太后,垂簾聽政,從順謂南使至契丹者皆見太后,遂亦請見。朝議未有以決,公獨以理折之,從順乃止。近年關白遣小西飛來朝,朝議請主上臨御見之,百官俱服大紅,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沈思孝獨穿青入朝,已而主上免朝不出,士論皆偉沈焉。
王沂公(曾)正色立朝,與丁謂議論不合。謂為山陵使,附內侍雷允恭,擅移動陵穴,沂公托以他事後諸朝臣乘間奏上,太后大驚,差官按劾其事,謂遂得貶,公雖以計出謂,人不以為詐也。
劉元城先生、名安世,字器之,大名人,與溫公為同年契。因從學於溫公者數年,溫公薦充館職,且語之曰:「光居閑,足下時節問訊不絕。光位政府,足下獨無書。此光之所以薦也。」
章惇、蔡卞用事,必欲致公於死,故方竄廣東,則移廣西。既抵廣西,則遷廣東。間關遠道,人皆謂公必死。然七年之間,未嘗一日病,年幾八十,堅悍不衰。此非人力所及,殆天相也。
轉運判官某,章惇之私人也,必欲殺公以報惇。郡將遣其客來勸公治後事,涕泣以言,公色不動。轉運離貶所二十里,家人聞之,益號泣不食,公飲食起居如平時。夜牛伺公酣寢,鼻息如雷也。忽聞鍾聲,上下皆驚。黎明問鳴鍾者,則轉運(因疾馳嘔)血而斃,公亦無喜色。
蘇子瞻與客論元祐人才,至公則曰:「器之真鐵漢不可易及也。」今江西南安府地方有鐵漢樓。
憤世不如玩世,多情不若忘情,文過不如改過,能言不若寡言。譬諸賢於我者,則道心日長;譬諸貧於我者,則侈心日消。
張忠定公(詠),字復之,濮州人。自為令以至尚書,其政大都以嚴明為主,然卻肯教導人。如民有買菜於市者,公怒之曰:「何不自種而食?隨若此。」 笞而遣之,所以殺人頗多,不入於酷。至如賊,有殺耕牛逃亡者,公許自首,拘其母十日不出,釋之再拘其妻,一宿而來,公斷曰:「拘母十夜,留妻一宿,倚門之望何疏?結髮之情何厚?」就市斬之。於是首身者繼至,並遣歸業,治才真奇絕矣。
金日磾本匈奴休屠王太子,與母閼氏弟倫俱沒入官,輸黃門養馬,卒拜馬監,武帝甚信愛之。長子弄見,常在帝傍,或自後擁帝須。後弄見壯大不謹、自殿下與宮人戲。日磾適見之,惡其淫亂,遂殺弄見,帝大怒,泣涕。嗟呼!人臣有不私其子如日磾者乎?天下何事不可辦,只為情欲之私割絕不斷,庇護其子孫,因以亡家誤國,殆日磾之罪人也。
董潯陽先生(份),人但知其有過,不知其卻有過人處。教子課孫甚嚴整,得前輩人體段。待至親故友無所不用其厚,可惜不免好勝之病。
湖庠名士黃(榜),唐先生入室弟子也,以貢仕為南平學諭。不佞僉閩憲,及與相與,不五六日即請過衙內敘舊論心,公言侃侃,訚訚無一毫阿附意。初不以貧,故語及地方事,云卒以母年八十乞歸,當路留之者眾。余為白之撫院耿楚侗先生,資其路費得歸,尋卒。
富文忠公(弼),再使契丹,只為獻納二字國書,與口傳之辭不同。不憚馳還奏曰:「政府故為此,欲置臣於死,臣死不足惜,柰國事何?」呂夷簡爭之曰:「恐是誤。」上以問晏殊,殊亦曰:「夷簡決不為此,誠恐誤爾。」公怒曰:「晏殊奸邪,黨夷簡以欺陛下。」公,殊之婿也,其忠直如此,公豈三代以下人物哉?若在今時,則病富公以為行薄不能委曲者十居六七,誰云朝廷大事為重?
范延貴為殿直押兵過金陵,張忠定公為守,問曰:「天使沿路來,還曾見好官員否?」范曰:「昨過袁州萍鄉,邑宰張希賢者入其境,驛傳橋道皆完葺,田萊墾辟,野無惰農。及至縣,則廛肆無賭博市易,不敢喧爭,夜宿邸中,聞更鼓分明,以是知其必善政也。」忠定公大笑曰:「希賢固好官矣。天使所取若此,獨非好官耶?」即日並薦於朝。
劉恕,字道原,筠州人、與王介甫有舊。介甫參大政,欲引道原修《三司條例》,道原曰:「天子方屬公以政事,宜恢張堯舜之道,不應以財貨為先。」介甫尚未怒也。及呂獻可得罪,道原往諍之極論所更法令不合眾心,宜復其舊,則議論自息。介甫大怒,遂與之絕。今與政府為故人者,如道甫幾何人哉?
陳師道,字履常,因侍從合薦為徐州教授。傅公欽之初為吏部侍郎,聞師道遊京師,欲與相見,先以問秦觀,觀曰:「師道非持刺候公卿之門者,殆難致也。」傅曰:「非所望也。吾將見之,懼其不吾見爾。子能介於陳君乎?」傅知其貧甚,因懷金饋之。及睹其貌,聽其議論,竟不敢以出口。明蔡春台(國熙)為蘇州守,王鳳洲同諸公具帖欲邀酌,既見蔡,亦不投帖而出。其事略與陳、傅同。
真宗即位,自未嘗除右僕射。一日,以命向公敏中、翰學李昌武當對,上命潛察敏中家有賀客否?昌武往向徐賀曰:「今日聞降麻,士大夫莫不歡慰。」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嘗端揆,非德重眷殊,何以至此?」公復唯唯。又歷陳前世僕射榮遇公亦唯唯,卒無一言。親戚賓客無有來賀者,中廚寂然不設宴。昌武具以告上,上笑曰:「敏中大耐官職。」
環慶大饑,帥守坐不職罷去。范公純仁代之,至則餓莩塞路,苦無穀以賑恤。公欲發常平封椿粟麥以賑之,州郡皆欲俟奏請得旨後散。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報?諸公但勿預,吾寧獨坐罪也。」
趙抃字閱道,衢州人。王荊公初參政,下視廟堂如無人。一日爭新法,怒目諸公曰:「公輩坐不讀書爾。」趙公獨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時,何書可讀?」荊公默然。熙寧中,以大資知越州,兩浙旱蝗,米價湧貴,死者十五六,諸州皆榜衢路,禁增米價。閱道獨榜衢路令有米者任增價糶之,於是諸州米商輻集於越,米價更賤,民無饑者。
韓魏公(琦)在大名得玉盞二隻,表裏無纖瑕可指,絕寶也。每開宴,特設一卓,覆以錦衣,俄為一吏觸倒,玉盞俱碎。公神色不動,笑謂座客曰:「凡物成敗亦自有數。」顧吏曰:「汝誤也,非故也,何罪之有?」公帥定州,夜作書,命侍兵持燭,侍兵旁視,燭燃公鬚,以袖摩之,作書如故。古人不但知人,又能知己,且不難於屈己。歐陽文忠公嘗曰:「百歐陽修不如一韓公。」
其自屈如此。今人有歐陽公地位,那肯讓人算來?祇是未嘗學問入內。都知楊懷敏坐衛士夜盜,入禁驚乘輿,出為和州都監。然懷敏用事久,勢動中外。未幾,召復故職。胡文恭公(宿)知制誥,封還詞頭,不草制論曰:「衛士之變,蹤跡連懷敏,得不窮治誅死幸矣。豈宜復在左右?」其命□止。(宿,常州人,字武平。)蔡公(襄)為文,清遒粹美,尤工於書盡,頗自惜,不妄為人書,仁宗尤愛稱之。御製《元舅隴西王碑文》,公奉旨書。後命學士撰《溫成皇后碑文》,又敕公書。公辭曰:「此待詔職也。」余謂成蔡公之美者,賴宋仁宗在上。若後代,便有些行不去。王懿敏公(素),旦之子也,仁宗問曰:「大僚中誰可命相?」公對曰:「唯宦官宮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選。」帝憮然曰:「其富弼乎?」公下拜曰:「陛下得人矣。」劉敞,字原父,吉州臨江人,判考功。時夏竦卒,賜諡文正,公上疏曰:「諡者有司之事也。且竦行不應法,今有司各得守其職,而陛下侵臣官。」疏三上,天子嘉其守,改竦諡文莊。公曰:「姑可以止矣。」唐介貶嶺南將行,上遣中使賜介金,又盡其像於便殿,改知復州。未至,召充言事御史。帝曰:「知卿被謫以來未,嘗以私書至京師,可謂不易所守。」介頓首謝退就職,言事無避如前。君仁臣直,千載一時。嗟乎!不通私書於貴人者,今世未嘗乏人也,安得受知如介乎?
劉松石公(天和),父家居,夜有盜入其室,起而視之族人也。不為驚怖喊叫,款諭之,將己財物盡(資其)貧,終其身不言。松石公父卒,其人感德,痛哭幾絕,事在麻城《鄉賢祠記》。
福建長樂縣,陳姓最著,本朝登甲科者二十七人,登鄉薦者四十餘人,自正卿、亞卿、翰林科道以至二司郡邑官皆有任之者。予仕閩,及交亞卿公省(號幼溪),省之父雙溪者,亦甲科,官不甚顯,為人卻剛正,最有家法。雙溪宴邑父母官,省止出送酒不侍坐,客前父只呼陳省。一日予同右轄吳君送天使渡海,封琉球,幼溪用二人肩輿下訪,邀酌於其家,子舉人數里外來迎,甚謹恪,亦不侍酒。予二人罷酒,送如初。較吾鄉士大夫子弟不知禮者天淵矣。陳氏長樂之十二都人,是都馬鐸中永樂九年壬辰科狀元,末第時母逼於嫡母改嫁李氏,生子名李馬,識不忘馬也。繼鐸,戊戌科亦以狀元及第。成祖御筆於馬字傍加一「其」字,因名李騏,同胞二鼎甲,且前後相繼,蓋人文之異數云。
予為舉人赴省,起文會試。時嘉郡伯唐岩、劉公(愨)已為右方伯矣。謁之敘話云:「昨貴府一士夫令郎來見,長揖不行跪禮。」余問姓誰?公曰:「不必言其人。」又曰:「貴府申文雲鄉宦概不作里長。予批曰:「此載何令甲公,江右萬安人,宦族世家,其言論如此,豈萬安士大夫未嘗不編里長耶?」
羅念庵先生(洪先),嘉靖己丑鼎甲,父循,登進士,官副使,母有賢行。在任與同寅閫人宴集,布衣荊簪,介於珠翠文綺之間。或勸之加飾,曰:「樸素乃吾性爾。」先生父宦遊,見一寺停棺七具,捐俸金命僧瘞之。已而產先生,自號念庵,言一念之善也。大魁天下,人亦以為陰德云。
余入桐邑,偶邑幕到任,有一二甲科仕宦,以金花二幣賀之。侍御錢君巡廣西,而邑幕廣西人也。幕具帖治席,敢於邀。侍御君此二事恐是宇宙間怪事。
湖郡守萬公,不知用何術,凡富民之家設宴款仕宦,公悉知之。間召富民曰:「汝請某鄉宦飲,將以恐喝細民耶?」民惶懼求免責。一日,命二富民修學宮,工畢勒碑,富民懇仕宦求鐫姓名於碑陰。公召而詰之曰:「太守命汝修學宮,汝應命分也,奈何欲令姓名同太守勒於一石耶?」杖而遣之。
吾桐自宣德四年析崇德而縣,此周文襄所經畫也。聞令初選者,牛姓,名用和。上覽之曰:「生民之父母,何以姓牛?」御筆改牛字為生字,此不知果否?然事在祖宗朝不以令卑官,而弗加念,況縣當首創,理或然也。
弟子群集侍唐先生,先生曰:「人生世間做的事,要做帶得棺材裏去的方好。」弟子驚問曰:「何物也?」先生曰:「棺材元帶不得物件來,只蓋棺後人人說個好,此便是帶得去的也。」一日,里中人互爭者來訴於先生,說那人種種不是,又說自己許多是處。言罷,先生問曰:「你說那人不是,信然矣。說自家許多是,果一毫不說謊否?」人有良心,斯人默然而退。又曰:「乞丐不同,有有學問的,有沒學問的。」弟子請問何故,先生曰:「乞丐討不得東西飯食,退而自怨自責,莫不是我口氣硬,又不看得主人顏色,討之非其時,或少至再至三,所以求討不來,這等便是有學問的乞丐。若求討不得,退後便咒罵主人,一些不說自己不是,這便是沒學問的。」先生斯言借賤以喻貴,有痛省後學之意。天下不明之事,賢者不能脫然。凡居官被黜退,或外補,或降調,準定駕一詞說某人怪我,所以處我。至如科道升轉僉憲知府,此亦不見得,朝廷屈我也,要尋一個對頭飾罪。自己不是處,全然不加講求,此即唐夫子所云沒學問的乞丐也。先生一日歎曰:「天下從此亂矣。」門人問曰:「何徵?」先生曰:「只看為善的人,往往不得利便是。」
不但先聖先賢格言後人當念當守,即鄉黨先達老人說話,日月愈久則愈有徵驗。吾湖閔莊懿公,戒子孫置田不得過五百畝。茅南溪先生嘗曰:「凡做人家完官秋糧,若及五百石,這便是豪惡人家了。」其言有深味可玩。
學通天地,人謂之儒。宋周、程、張、朱先生,始不負於儒之稱。孔子教子夏曰:「毋為小人儒。」這小人不是尋常人,只為利名念頭割不斷些。始皇坑儒,這儒也不是泛泛讀書之人。當時有一等,非先王之道,毀朝廷之政,自為高論以驚世者,故坑之。今秀士、醫卜濫戴儒冠,動自稱曰「貧儒、寒儒」,其鄙人曰 「腐儒、迂儒、俗儒」,此等儒正始皇之所不屑,坑者何以儒為?
排難解紛,地方里閈一美事,然不易言非公。其心愛憎不作,潔其守,賄賂不通,平其事,是非不爽者不足以語此。余自四十歲以前,鮮見地方處事之人,有之則人或懇求而後應者。不三十年,而以處事為家,不求而出者紛紛矣。然卻為郡邑諸公輕聽人言,詞訟任人和息,所以此輩獲利。又不十年,不意我輩讀書人,亦甘心去學處事,廉恥掃地,大可惜也。
里中許世英,予方讀書古山時,常攜果見訪,坐間諄諄告我曰:「先生他日及第,慎勿受人田產,寄在戶上。」予問何故,曰:「難道不得些利,必有一日,他家欠了官錢糧,府縣比追,掛先生姓名出來,此時多少醜看。」
距家五里許,有顏姓老人年八十七歲,少讀書,亦頗能詩。每出市,必經予門。予留酌,老人告我曰:「大人難得昆玉五人俱全,不必拘殽饌豐儉,須兄弟時常聚首一酌,莫錯過好光景也。」其言甚有可采。
士大夫居官,常要思量,此官今日要回就回,明日要回就回得方好。往往見尊官大吏,一聞罷職,茫然自失,哭泣嗟谘,繼之可笑,可笑。然一官特小者爾。至於未死時也,要常想這死不是極苦極大事,要曉得是吾身上一件少不得的事,其間也有樂處。一日見女親沈憲副卒,余移書其叔曰:「唯天為大,視一家一人之死,如千山萬山墮一黃葉,山靈竟不知也。不須甚苦,這話可與知者道。」
宋人有園丁種菜,菜被人盜去者,主人詰園丁。園丁曰:「自己固要吃也,須著把些與他人吃。」主人默然曰:「也說得是。」
人才不以多寡為盛哀,取中才十人,不如取傑士一人。今之郡邑,當督學按臨,誤認人眾為盛,動稱作養人才,懇督學多取,至並其不才者而進之,都是祇管目前學問。若想著這不才的,他日究竟如何?自然不輕進了。然予少時所見,不過郡邑曾取首名,或督學見遺,故復懇收之,未至於私請也。其後則為鄉縉紳請矣,又其後則為富室請矣。難言哉!
趙心堂南刑書為巡撫時,余遣家丁同沈三石家丁候之於宅,心堂冠帶出見,兩家人送近地僧舍安置。已而作書答禮,兩家人告辭,心堂仍冠帶出,親授書致謝。予詰家丁趙爺,或有客至,乘便冠帶乎?家丁曰:「此時俱無客。」心堂可謂以禮自處,以禮處人者矣。敬其主以及其僕,豈人所易能哉?
長興丁靜吾少參,為諸生時,曾有延不佞為師之意,不果。越二十餘年,予與靜吾俱官二司。一日,范巡按繼川臨湖,予兩人同謁之,坐於客廳。靜吾不肯並坐,予強之。靜吾曰:「先年雖不及師先生,然此念已發,今日何可並坐?」公有家教,子元薦亦登甲科。
烏程令袁公(光宇),常熟人,在任五載,屢值水旱災,錢糧屢虧正額,停俸方開復停,公不介意。終其官自不差一皂快下鄉,烏程人陰受其大賜不知也。操履兼潔,無赫赫聲。其初任也,不佞謁之,會袁病不相值。已而半載許,彼此不相識。一日,公以公事下鄉至南潯,先作一書,致殷勤想慕之意,約次日下顧。詰朝天方明,予未及梳洗,家人報公已入門矣。公能輕身以先於沉淪之仕宦,殆不拘時套者乎?
不佞讀《宋史》將日昃,意欲飲酒數行,適讀至秦檜、張俊、萬侯咼諸人殺岳武穆事,心傷淚墮,不樂而罷飲。次日又讀至史彌遠殺韓侂胄於玉津園;其首傳畀金人。彌遠固是邪人,然殺侂胄以舒神人之共憤,宇宙間一大快也,不覺呼酒飲二大觥。
距鎮五里許,鈕君明者少貧,壯能自立,慷慨有大度,起家萬餘金。雖不事詩書,然出言有序,處事近理,親友鄉黨有難,能不惜勞費以解紛,且不伐功。不佞相與四十年,未嘗見其誇言傲氣惰貌憂容也。年八十餘,人無老少,咸稱雪舟翁,地方倚以為重云。
自古及今,忠臣義士得天地山川至清至粹之氣,貪夫奸臣稟天地山川至濁至戾之氣,孔子所謂上智下愚不移也。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甘餓死首陽,上□上智之品,賈似道當襄樊圍急,猶起半間堂於葛嶺,與群妾踞地鬥蟋蟀。逮貶循州,固是囊橐有備,然妾婢尚帶數十人,鄭虎臣殺之於木棉庵,悉被屏逐,非天下下愚而何?
友人業尚書師事練川湯先生(日新),先生曰:「汝等幾作舉業文字,不可泛泛把與朋友看,其不知文字者不但不能攻其過,且加讚美一番,非徒無益,而反有損我平生文字。只把與呂宇崗(穆)、卜岐山(鎬)看見,餘人不多見也。」
近日秀才不惟才高氣傲,才不高者亦氣傲。小試不利,便罵督學;場屋不中,便罵試官,全不反己進修。余嘗教子侄曰:「學問無窮。」唐荊川、瞿昆湖兩先生二十餘歲就中會元假饒,己丑、甲辰,二先生丕第回來,二先生亦必更求進,難道面壁不復讀書?凡人自道高妙者,總是沒見識。虛己下人,尊師取友,便是人家賢子弟。
吉安太守周公(之屏),號鶴皋,湖廣湘潭人。嘉靖己未進士,重厚古雅,舉動端凝,事有成法可守,各屬令不怒而畏如嚴師也。以公事下省,未嘗遣牌。余淦館舍在隔江,一日偵人報公駐,余命衙內治菜五盤,酒一壺,候之。公怡然相敘,不以為薄。予曰:「此非老先生,晚生何敢作這主人?」已而會造黃冊,同年張九山謂予曰:「周太尊曾言造冊,事甚妙甚簡,我行矣,試請教,焉得教遵而行之?」洗淨俗套。不兩月,不靡財,而冊稿告成,此可與知者道爾。
宋方臘,淳安人,有漆園,苦造作局屢酷取之,遂聚遊手之徒,以誅朱勔為名。旬日眾至數萬人,遂陷建德、婺、歙、衢、杭等州。吾桐每歲派修上司官船,多委之丞簿、典史,其酷取合用念船等料害人甚大,而船以內家火一切責備管修之官,上司不曾議有公價,即議亦不及半,不知何意?一年織造中貴官船亦吾桐認修,可笑父母官,不肯申呈中貴衙門。一申呈他極千極萬錢糧,要造金船力亦可辦,何憚而坐視民艱,漠然不顧也?
莫儔、黃樸、賈安宅,吳興人,俱狀元及第。金人立張邦昌為楚帝,宣讚舍人吳革死之,莫儔與范瓊等欣然自以為佐命功,非端人矣。(賈字居仁,年二十,一魁天下,以舊學為給事中封駁,無所回避,累司文柄皆得成材,歷官戶部侍郎。)
吾湖萬曆間,仕宦享上壽者二人。副憲茅公坤,嘉靖甲午舉人,戊戌進士,至萬曆辛丑冬九十而逝。副憲孫公(銓),嘉靖丁酉舉人,戊戌進士,至萬曆壬寅九十尚強健。茅闊大,不拘細節;孫謹飭動有成法,材品不同,其享天年一也。
密印寺僧責以通詩書識世故者甚少,大都勤儉守家,是其所長,而學為詞狀恃老害人,處同居之僧,不少含忍玷辱山門。則五十年來,自惠鏜始。萬曆辛丑之冬,臥火櫃中,火自下起,四傍皆焚,鏜身受慘毒,越二日而死。天道無心,此舉若有擇焉,奇矣哉!
嘉興知府王貽德,廣西人,在官秋毫無取,亦不以地方財結交上官。時各邑有三大貪令,皆公所劈斷劣處,其趙清獻之後身乎?通判張遷相,江右人,癸未進士,以部官謫任,聞其清廉平恕,頗超流俗。管織染,歲例可二三千金,全卻者唯公一人。
士君子居下位,其上官相知與否,相是命中帶來,勉強不得。桐令蔡公(時鼎),治行盡是卓異,乃李公賢太守也,獨不以蔡為賢兵部尚書。胡公(宗憲),初令餘姚,此公量大善飲,與六邑諸令謁太守,胡多飲酣。時太守不以為嫌,語六邑曰:「若輩雖不飲,卻不及胡也,詎不可謂命乎?」
榷稅中貴分督諸省,唯吾浙所差馴謹,於民不甚擾,則司禮孫公與有力焉。所可惜者,郡邑諸公太是避事,應稅物件只憑中貴跟隨人主,張其最細者。如民間臥床草薦,見童作戲鬼臉亦在稅中,鄙瑣極矣。宋仁宗朝農器得以免稅,到今仍之。
宋仁宗朝大內災,宮室略盡,比早上御拱宸門樓,百官皆拜樓下。呂夷簡為相,獨立不動。上使人問故,對曰:「宮廷有變,群臣願一望天顏。上為舉簾,俯檻見之,夷簡始拜,此舉確有大臣風度。孫公奭,博平人,事太宗、真、仁三朝,位至翰林學士。永興軍朱能上言得天書,真宗躬拜迎入宮。公時知河陽,上疏切諫,以為天且無言,安得有書得來?唯自於朱能崇信,只聞於陛下。」其質直如此,賴上優容。頃之,能果敗。仁宗朝歐陽公(修),余公(靖)、范公(仲淹)、尹公(洙)相繼抗疏論列大臣蒙貶,天下賢士大夫相與惜其去,號為四賢。歐陽文忠公宦,轍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楊青,南京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間,事已十減五六,一兩月後,官府如僧舍,或問公為政寬簡,而事不弛廢者何也?公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弛廢,而民受其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耳,所謂簡者不為繁碎耳。」識者以為知言。
富鄭公請老家居,三上章,皆云天子無職事,唯辨君子小人而進退之,此天子之職也。此言可為萬世告君之法。
歐陽公不容於時,執政賈昌朝、陳執中亦惡公,欲因其甥女張氏事深治之。令蘇安世鞠獄不成,蘇云:「不如鍛煉。」就仍乞不錄問。內官王昭明為監勘官,正色曰:「上令某監勘正,欲盡公道爾。鍛煉何等語也?」公遂得脫。昭明之賢於士大夫也遠矣。
公權知貢舉。是時進士為文,以詭異相高,號太學體,文體大壞,公患之。所取率以詞義近古為貴,諸以險怪名者黜去殆盡。榜出,怨議紛然,久之乃服,而文章始有復古之漸。
王陽明先生弘治十七年以刑部主事主山東鄉試,人言一部試錄俱出先生手筆,前序文古簡,絕與近年體格不同。五策,余少嘗誦讀,久而失其本。榜首穆孔暉,人品端方,官至太常卿,贈侍郎,諡文簡。
不佞訪巽洲沈先生,先生著白巾問曰:「何製?」答曰:「家侄女適某者病故,且無子,應有大功服。」先生時已八旬,其不忽卑幼之喪如此。
中書令趙公(普),際時行志,事有不當上意,反覆奏之不已。太祖欲使符,彥卿典兵,普以為不可宣。已出,普復懷之入奏。上曰:「卿苦疑彥卿何也?朕待彥卿最厚,彥卿能負朕耶?」普曰:「陛下何以能負周世宗?」上默然。太祖之寬仁,普之切直,三代以後罕得也。
曹彬歷典兵政,未嘗妄殺一人。初克成都,有獲婦女者,彬悉閉於一第,竅以通食。事罷,咸訪其親以還之,無者備禮以嫁之。師還,唯載圖書,無銖金寸飾之附。將而儒者,古今罕及,宜其子孫之貴盛也。彼曹翰好殺,沒未三十年,子孫有行乞道上者,天道詎不昭然?
竇儀兄弟五人,儀居長,家法嚴整,弟儼等官既通顯,與兄譚時多侍立。儀有才望,太祖禹意用之。一日召儀語及趙普所為多不法,儀盛言普開國元勳,公忠亮直,毫無忌意。儼為學士,被召人,至屏樹間不出,中使促之不應。蓋知太祖燕服也。待上袍笏,然後趨出。稱質直方正,為晉府記室。時每諸王宗室宴集,賈琰必怡聲下氣褒譖捷給,偁叱之曰:「賈氏子何巧言令色之甚?」晉王怒。已而登極,思稱賢,自樞密直學士拜參政,且告偁曰:「以卿嘗面叱賈琰,故置卿左右,欲聞直言也。」
呂文穆公(蒙正)子從簡,應奏補。舊制,宰相子起家即為水部員外郎。公辭於上曰:「從簡始離繈褓,一物不知,膺此寵命,恐罹陰譴。」上允之,止授六品京官,遂為製辭。尊居卑綽,有古人風度。
公夾袋中有冊子,每四方人謁見,必問有何人才?客去悉分門疏記國用,文武臣取之袋中而足焉。
呂正惠公端,以蔭補官至相,真宗大不可及者三事。保安軍奏獲李繼遷母,萊公議欲殺之,端奏曰:「陛下今日殺繼遷母,繼遷可擒乎?此徒樹怨,益堅其叛心耳。宜置延州,善養視之。」上拊髀稱善。
太宗大漸,李太后欲立潞王,元佐既崩,使宣政使王繼恩召端,端知有變,鎖繼恩於閣內,使人守之而入。太后曰:「宮車已宴駕,立嗣以長順也。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誰敢違命?」遂迎太子立之。
真宗既即位,垂簾引見群臣,端於殿下平立不拜,請卷簾上殿審視,然後降階率群臣拜呼萬歲。
錢若水為同州推官,有富民家小女奴逃亡不知所之,訟於州,命錄事鞠之。錄事嘗貸錢於富民不遂,劾富民父子數人,殺奴棄水中,富民不勝榜{楚}誣伏。若水疑之,留旬餘,訪得女奴,召奴父母認之,父母泣曰:「是也。」乃釋富民罪,知州曰:「推官之賜也。」欲奏論其功,若水固辭曰:「朝廷若以此為若水功,當置錄事於何地耶?」知州愈歎服。太宗聞之,驟加褒擢,二年為樞密副使。
李文靖公(沆),真宗初即位,公為相,日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時王旦參大政,以為不足煩上聽。公曰:「人主少年,長使知四方艱難,不然不留意聲色狗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見此,參政他日之憂也。」已而文靖之言果驗,乃歎曰:「李文靖真聖人也。」帝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帝問其人曰:「如梅詢曾致堯等是也。」帝深然之。帝又問公曰:「人皆有密啟,而卿獨無,何也?」對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嘗惡之,敢效尤乎?」
寇萊公始與丁晉公善,屢以丁之才薦於公,而終不用。一日,寇謂公曰:「比屢言丁之才,而相公不用,豈其才不足用耶?」公曰:「如斯人者,可使之在人上乎?」萊公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公歎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也。」晚年與寇交相傾奪,卒有海康之行,始服文靖之識。
家人勸治居第未嘗答,弟維語次及之。公曰:「身食厚祿,時有橫賜,計橐裝力可治第。但念內典以此世界為缺陷,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巢林一枝,聊自足爾?安事豐屋哉!」劉元城論本朝名相最得大臣體者,唯公一人。
王文正公旦屢於上前稱寇萊公之善,而萊公數詆文正之非誠哉!休休有容之大臣也。他如處趙德明求粟,蝗死不隨,眾稱賀。宮禁火災,賴以減死者百輩。張師旦兩及門則深惜之。大都厚德長者,惜乎晚節不兢,受珠買妾,不免為聲色所移爾。
天下無事,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於泰山。蘇子之言也。今天下承平無事,余所深慨者,則謂何止公卿之言輕於鴻毛,雖主上之言亦輕於鴻毛矣。何也?如吾鎮初設府判,專為鹽盜也。既而加銜同知,又欽給關防文憑,注以住劄烏鎮地方,何等嚴重!而當時部覆,且云上司不許差委,守巡道不時巡察。萬曆二年間奉聖旨是矣。今同知不署州署邑,則終年累月居郡城衙舍不赴地方,盜賊任其縱橫,鹽販任其出入,何人管著,又何曾見上司問來?是朝廷不為地方設官,為本府備差備委而設此官矣。若把旨意為重,必不倒聞至此。故愚臣謂主上之言亦輕於鴻毛,非主上之言果輕,蓋諸臣之輕主上也。可為太息流涕。
友人同胞兄弟不睦,弟余同年友也。一日,兄招余飯,不邀弟,遣童子固請余。余語之曰:「上覆大相公,不請二相公,我不好來,得意子去道,竟廢邀而罷。想其兄覺悟也。」又一日訪其弟,訊曰:「向來與令兄和氣浹洽否?」答曰:「這幾時不能往來倒好。」余正色諫曰:「兄誤矣。凡弟兄不睦,畢竟為弟者罪過居多。即無過,古人更有許多宛轉求和工夫。若自以為是,兄讀聖賢書何用?」年友默然,不以余言為罪,卒兄弟相好如初。所以君子貴朋友麗澤也。
今人但見人多過,便罵不是人等之為禽獸。吾師唐先生不然。一日,論及潘天泉(仲驂),先生曰:「彼有善根可取。」又論及豐南禺(坊),先生曰:「豐特帶些炱氣,不是極惡。」余有一同年某真是惡,請問狀。先生曰:「不須指數,只夜臥一節,家人自十二歲以上俱拶兩手,或用枷鈕無輕放者。」一夕大盜入其室,見而駭之,問主人何在?童子口指其臥處,用亂槍殺死去,亦不劫其財也。荀子但不當云堯舜偽也,其云桀紂性也,恐是確論。然究竟紂之惡尤甚於桀,武王懸太白旗斬其首,以泄天地神人之忿,正是聖人作用。蘇子曰:「武王非聖人,蓋從子謂武。」未盡善上發揮,是文章家駭人語,非通論也。
歸安李某號觀稼,鄉飲賓縣令戚南玄公,偶以小嫌得罪於一上官,觀稼翁多方為解,且有所費,然秘其事終不令戚知也。久之,戚擢諫垣去始及聞,歎曰:「吾在此老包涵中矣。」嗟乎!今之富家臣室,能包涵父母而不令其知者幾何人哉!
前輩汲引後學,致書遊揚大都,不令人知。余僉憲南閩時,徐文貞公尚在,與都御史龐公(尚鵬)書薦不佞,不令不佞知也。龐一日言及,始知之。已而轉江右少參,潘公(季馴)亦與陳巡按守軒書薦不佞,亦不令不佞知也。嗟乎!較之索謝發書與計較謝儀之涼薄者,其賢不肖豈不徑□矣哉!
宋朝諸公在□館者,其人雖未必皆賢,然畏清議扶公道□盡多。如王安石、王欽若、丁謂、章惇、蔡確輩實錄瑜瑕不掩,庶幾太史公家法也。本朝人傑如王陽明先生,聞實錄有言曰:「守仁性警敏,善機械,能以學術自文。」此三言者或出忌者之筆,恐宋人未必肯下也。豈古今人果終不相及哉!
陽明先擒宸濠,其初為諸宦豎所掩。既世廟登極,首揆楊新都與王晉溪相讎,晉溪至下獄謫戍,而陽明故晉漢所拔者,故訛言萬端。謂南昌之破,教人搶掠甚於盜賊。及修《世廟實錄》,執筆者新都,副之者董中峰。董故不喜王,且迎新都意,極其剪斥。後徐存齋、鄭端簡、薛方山諸公,皆履其地得其詳,事乃大白。伯安復封爵,董之說遂大詘。
添設少府劉公(治),鄱陽人,居鎮署,延予友顏生訓其子。顏生居數日,公每見必懇行,責生遲遲有待也。一日,公子背書少熟,顏生嗬之要打,一書童遂背起公子,一書童扯其兩足,一書童送竹篳於顏生。責訖公子,長揖曰:「謝先生教。」 至下午掌家開宴,生問曰:「有何客至?」對曰:「相公今早責五叔,故謝相公。」劉公世家,有家法,其尊師重傅,嚴課其子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