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杂记/卷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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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编辑]

余为童子时,闻一督学使初蒙简授,请教于大老。大老曰:“多退老廪,少进童生,不知实有此言否?”夫多退老廪,稍近于刻,必文理不通之极者,方行黜革才可。至少进童生,则断断乎为格言也。但须放一条大路与他人,方肯向上。或问其路如何?曰:“祖宗朝儒士应试,仍作民生,不得入学,其以儒士中乡试者尽多。”今日读书人多,若入学太少,又恐觖望生变,须得充广解额,如两京之数。每科中儒士一二十名,则人人知不做秀才,不妨于进取读书之志。既不至于隳颓,而滥进童生之弊自可潜消默夺矣。

郑端简公(晓)其尊人吾核公,博综今古之士。端简公方四岁,即呼与同寝,每事教之。十馀岁,遍读古今书及三场文字,讲解精熟。至十四岁,方作举业文,不轻作也。至发解,公年二十四尔。今人父兄子弟俱好名,胸中不曾读得书,轻易作文,夸于人曰:“已作文矣。”未久又夸于人曰:“文已通矣。”非徒无益而反害之,此之谓也。《嘉兴府题名记》,郑端简公嘉靖癸己年所撰云:“德政入人深,至于今思之不衰者杨公继宗、徐公盈也。”其不滥与如此。自癸己至今辛丑,凡七十年。予生也晚,闻见孤陋,不敢妄为评骘。而舆论所喜谈乐称者,如赵公(瀛)之方严,刘公(悫)之循良,王公(贻德)之清介,或可以续二公之后乎?端简公任南光禄寺卿,见洪武时故牍膳羞甚约,亲王妃既日支羊肉一斤,牛肉即免支,或免支牛乳。御膳亦甚俭,唯奉先殿日进二膳,朔望日则用少牢。

颜子深潜纯粹,是他天分如此。博文约礼,是他传习如此。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是他地位如此。一问为邦夫子,就告以放郑声远佞人,二事是有气魄的事,非温软人做得,畏匡在后,便说子在,回何敢死?若不在,必不甘休,看他何等刚断。“和风庆云”四字,宋儒也,只对却《孟子》道得一边,非通论也。

宋谏官王觌劾执政忤旨落职,知润州。曾公肇封还词头言:“觌之一身出入内外,不足为轻重。陛下寄腹心于大臣,寄耳目于台谏,二者相须不可阙一。今觌一言论及执政,即日去之,是何异爱腹心而涂耳目?岂不殆哉!”上悟,加觌直龙图阁。

高南宇先生(仪)为大宗伯,戊辰同年数十人观政本部。有进士未应选者,见先生求差还籍,先生曰:“讨差一节,是进士大不好的事,不过假差还家一番,添得一番荣耀,却有终身事被他坏了的。果有万不得已之事,然后求之可也。”先生之言真是药石。

不拘郡邑官,前边有好事,后人未必效法,有一不好的事,却私便身图,后人准准学他。吾桐有一父母官赴会城考满,学校诸生迎至北新关。今父母正官自浙江来,则迎至钱塘江。𣸣自镇江来,则迎至镇江,若苏州尤耻以为近,不知何年何官方能痛革此病,而一见恬退之风也。知县于诸生为提调官,先朝常加考试,提调官得行鞭朴,口称止曰“老大人”,今不以老大人为尊,而必以老师为亲。富家宦族数馈厚币拜为门生,其不才者,每乘此嘱托,反以觅利,其利愈厚,则馈师益丰。师非不觉而误受,彼此意原不在送,文请益间也。盖自万历戊戌以至辛丑,而官针士风澌灭矣。哀哉!金之川燕,嘉靖癸丑进士,安庆潜山人,为桐令,未闻有秀才拜门生者,亦未闻有秀才馈送者。有公宴则儒学三博士与,乡先生共席先宾,三博士而后。乡先生想自开县以来,旧规如此。至万历间,而博士某,江右人,曲意事令,口呼“老堂尊”。夫“堂尊”,丞簿辈所称也。儒学自来无此称,称之自某始。令间招乡大夫饮,则博士坐主席,不复列于上矣。谁问旧规为哉?

不佞嘉靖庚戌入泮,及见太守以下黎明谒庙,至丁祭则设寝于两斋,皆斋宿而致祭焉。恐自丙辰以后,而此规随废。归田后,见太守季考诸生,有一年而发案者,有七八月而发案者。先期失处赏资,临时慢事,朔望日诸生说书甚少,即说亦漫无可否,失仪失礼,若罔闻知,自以为老成宽大,而诸生放恣则自此酿成矣。

吾湖庄懿公(珪)为御史大夫,云间张东海先生(汝弼)官太守,予得睹往迹。张手札上闵公称曰:“朝瑛都宪执事。”朝瑛,闵公字也,此成弘间前辈风味,想不独东海一人为然。俯视今日尊称,有二十馀字者,不胜其陋矣。

今天下诸事慕古,衣尚唐段、宋锦,巾尚晋巾、唐巾、东坡巾,砚贵铜雀,墨贵李廷珪,字宗王羲之、楮遂良,尽求赵子昂、黄大痴,独做人不思学古人。且莫说国初洪永间,只嘉靖初年人也,不追思仿效,间有一二欲行古人之道,人便指摘讥贬,此之谓不知数也。

国家有大吉庆事,诏诸臣例得进阶,所谓进阶者止于本品上进其勋阶。如不佞官参议,初授朝列大夫,进阶则朝议大夫之数,非谓五品可进四品,四品可进三品也。往时府同知间住日,见忽有金带黄伞者,彼曰进阶,人亦曰进阶,误矣。

里中潘辅之者,起家可二三万金。其子某心事坦直,无顾后虑。儿女亲唐生者,欲援例须三百金,家贫不足,潘卖米四百馀石,代为纳,唐得卒南雍业焉。后官均州吏目,官囊可二三千金。潘故,其子即吏目婿也,家事日落,不加一念,不施四五金之报,亦不具鸡黍纸帛致奠于潘之茔,远迩皆唾骂吏目,不知官所自来云。

万历壬寅二月,桐令杨公(日森)上官李子辞以右目毛,令仆通姓名,不亲候。居旬日,作书具下程,差仆候之,杨公答书过谦,求教恳恳。又月馀,李子因访方伯冯公,入座杨亦偶来,访冯其下人,报李子在内。李子避之冯圃,令固求见,差役请者三。冯使请者再,李子辞以冠服不具。令又曰:“愿易冠带入圃。”又托方伯面恳曰:“迫斯□以见矣。”李子曰:“此贤者之事,予何敢冒焉?第士大夫相见贵成礼,礼不成则吾三人胥夫之不可。请令还邑,李子具衣冠先拜,而后令答拜,如何?”令从之,邑人观者皆曰:“李子其达于礼乎?”

同年沈丰阳(藻,海盐人),自二十岁至三十九,俱馆于同邑某姓之家,更无别处,至登科而后告辞。里中寓公龙(训)仕终邑博士。初馆潘姓,训其父又训其子,历三十年,不但课以诗书,凡为其身家谋者,靡不至焉。两君温雅从厚,大略相同。惜也!沈官不显,寿仅几六旬而卒。龙享年八十馀,又乏嗣,天之所以报善人者何弗齐乎?

况锺,字伯律,江西靖安人。始以吏事吕尚书震,以尚书荐授主事迁郎中,擢苏州守,授玺书,假便宜从事。初视事,佯为不解事者,诸吏抱案牍环立请判,锺左右顾问吏,吏所欲行止辄听,而诸弊蠹悉识之。于是吏大喜,谓府公愚,通判赵忱肆慢侮不校。既月馀,命左右具香烛案,呼学官子弟及僚属毕来云:“有敕未宣,今宣敕。”敕中有“僚属不法,径自拿问”语。于是诸僚皆惕息恐栗。礼毕,坐堂上呼里老前曰:“吾闻郡人多武断倾害良善,吾不能如阎罗老子自剖别,今以属若等其速以善恶户报。善者,吾优视之礼请;其贤者,与乡饮;恶者,吾且为百姓杀之。今列二簿俟之矣。”已召诸府胥悉前,大声言某日某事,汝作如此拟,应窃贿若干,某日某如之。群胥股栗不敢辩。锺命引出,择有膂力者四人,掷一胥空中攧杀之不死,锺大怒曰:“吾为百姓杀贼,鼠辈顾不为我尽力耶?”高投之必死,不死若鼠辈死矣。于是立掷杀六人,尸诸衢,乃尽核属吏,出贪墨者五人,庸懦者十馀人。郡中不寒而栗,谓太守神威,咸畏法不犯。于是扫剔诸宿蠹,置通关勘合簿,防欺诈,痛绳卫卒之为暴横者,而郡体始尊。簿得民善恶名籍而榜列之,示惩劝,令民婚丧必以礼。谕告反复。而校督其不如命者,威禁大行。苏赋重而官田尤甚,民苦之。锺为奏减重赋,焚香祝天,乃具疏上,卒得请。复与周文襄画收粮法,建济农仓,置纲运簿,防运夫侵盗;置馆夫簿,防非礼需索,综理周密而行之又甚不难。大抵锺为治,专戢豪狡,抚善良,至寒门下士挟片艺皆获收。故吏畏民安,述职锡宴赐诗。九载满,民上章乞留者八万人,杨文贞赠之诗:“十年不愧赵清献,七县重迎张益州。”竟卒任。锺刚果敏达,不畏强御,尝上奏与巡按御史争,相见仪弗惮然,度量廓如也。兴学礼士,苏人至于今诵之以为廉洁之操,一尘不滓,操履之介千夫莫回。云其后南光禄寺卿蔚能,陕西朝邑人,亦起吏,由光禄寺典簿累寺卿进礼部右侍郎,后光禄三十馀年,未尝持一禁脔归家,尝偕僚联名疏请查入内供应器皿,下禁狱问所由,能奋曰:“上怒不可测,能老矣。当独任不以累诸公也。”独受责降官,未尝有后。言论者谓以吏奋身,如能与况锺者,殆士人高等,何可以资格拘也?

孙承祐,吴越王妃之兄,凭亲宠恣为奢侈。每一饭宴,凡杀物命千数,常膳亦数十品方下箸。所居室中,爇龙脑不下数两,从车驾北征,以橐驰负大斛贮水养鱼。自随至幽州南村落间,日已旰,西京留守石守信与其子驸马都尉保吉,及近臣十数人尚未朝食,适遇承祐,即延所止幕舍中,脍鱼具食,穷极水陆,但取恣口腹不计其费也。死不数年,子孙皆乞丐饿死。

嘉靖戊戌进士陈宪,城中人,通于某氏,其夫亦寝知矣。然以其为进士,或利其有,忍弗发也。久之,闻陈与氏议欲杀其父。一夕将晓,两人熟睡,夫先杀妻,复杀陈,刎二首槌郡门诉太守,太守壮之。后五十馀年,予里中广福寺僧奸一妇,厥夫亦杀二人头告之官,皆得免罪。

里中有中人之家,贷钱开油饼坊,其雇工人与市上一人剧饮而醉相殴,雇工人推其人坠水死,主人不知其饮,亦不知其互殴也。事闻于官,官不诘责下手之人,主人费六七十金,半偿死者之家,半路衙门,人事竟得寝。今嘉湖闻皆然。假如亲弟杀人,贫甚,有兄饶裕,被害家竟讼其兄而置其弟,财尽家破才罢,亦不闻弟有仗义脱兄者。此等冤枉,朝廷何由而知?不佞窃愤之,然舌柔于绵,即对有司道著,彼亦认作老人迂阔尔。

万历二十八年,庚子冬,乌程地方有云七里者,著姓温族所居也。某姓人有婚嫁事,故事,设酒宴邻近人。其设薄众不喜,又有怒其邀不遍者,众即扬言曰:“嫁女酒任汝薄,却恐救焚酒薄不得,难道不请我们?”是夜先用计扃其扉□外,使内者不得出,更馀纵火,自外焚之,具家男子以送亲不在,妇人及眷妇凡九人,二妇又怀妊,而诸妇女俱在卧榻,被火仓皇莫措,开门不得出家。故开油坊畜牛数头,牛惊火叫跳奔跃撞诸妇,惨酷难状,不逾时尸杂诸煨烬中,难识认。盖死者凡十一人,而牛不与马。诸纵火者伫桥观火,拍手大笑,郡邑及观察云初闻亦骇其事,然卒以为无证不加严究。死者虽多,含冤而谁恤也?伤矣哉!伤矣哉!此地方亘古以来大变,恐不应埋没纵恶到此。

里中赵姓者,出南渡后裔。赵某少读书,有义气。父没,其母通其伯,赵已积虑。一日目睹,用釟杀伯,母卒自尽。越五里许,钱君子明卒,有妾通于门下客,客日食饮于主人,受恩厚。其次子生员,亦用釟杀客。告之邑大夫金公燕,金曰:“可将尸掷之水,不必闻官也。”嗟乎!钱子幸而遇金尔,若移至今日,不知府县生事妄费受累到恁田地?

司礼贵人孙隆,号东瀛,监苏杭织造。此老读书识事体,苏杭山水景佳处,不惜厚费,多所点缀。曾于岳武穆神像前,用铜铸秦桧夫妇,万侯契、张俊四像,俱镌姓名于胸次,跪之殿中,栏以木栅,图不毁。不十年,予再游岳墓,惜四像已不存矣。士大夫求一时之利,不顾名义,杀人媚人如四人者比比有之。可惜,可惜!

世宗朝大学士翟銮柄国,其子二人,一榜俱中甲科。给事中王交(浙宁波人),论劾,有“一鸾当道,双凤齐鸣”之语。赖主上明圣,不少假借,二子进士俱革,仍编戍籍。

陈恪,归安人,狷澹劼毖,仰首如碍然。令县视民如子。为大(理丞),家食会岁歉𫗴粥不给,荐者谓其“冰清玉洁”,此四字。孝宗皇帝书之御屏。恪官至大理卿,子应和官至右方伯,清约一如父风。

汉武既崩,昭帝不永,汉几岌岌矣。霍光以异姓卿行创见事,废昌邑王贺而立宣,其胆略功勋不在伊尹、周公下。严延年独劾奏大将军擅废立,无人臣礼。奏虽寝,然此奏天地间不可少,与武王伐纣“应天顺人而夷齐叩马一谏”意同,惜延年人品不夷齐若尔。

仕为邑令郡守,有暇时不必读闲杂书,只看龚遂、黄霸两治行传,其有裨益甚大。遂为昌邑王郎中令,刚毅有大节,时谏诤于王。及治渤海,年七十馀,劝民解兵器、力田亩、户种树、畜鸡豕,而盗自息,不烦刑也。上以遂年老,不欲劳,以公卿拜水衡都尉。霸亦先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外宽内明,故得民心。而上下诏旌之所重,只在宣布诏令,百姓向化,岂像今日专事催科善事上官为也?霸由颍川征守京兆尹,后迁御史大夫,卒代丙吉为丞相。观于汉臣之所治郡,及上之所以待治行者,而古今治乱迥异,厥有由矣。

陈寿,字本仁,新淦人,戍籍辽东。成化八年进士,弘治元年以都给事中升大理寺丞。御史争寺丞,劾公吏部尚书。三原王公言寿廉正,称执法吏,改南光禄少卿,升卿南鸿胪。十三年升佥都御史,巡抚延绥。十六年升南京副都御史。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劾逆瑾被逮,公抗疏救诸言官,瑾怒夺职。八年,荐起巡抚陕西。未几,迁南京兵部侍郎,九上疏乞休,升南京刑部尚书致仕。初寿在科,万贵妃宠族人横甚,中官梁芳又结妖僧继晓,公疏论系诏狱得释。在榆林会火筛入寇,出奇兵却之,加俸一等。既归田,杜门谢客。陕西镇守内臣廖镗,暴虐吏民,杨文襄公言公忠鲠轻去就,宜起公抚陕。公至陕,镗畏敛戢。比公去陕,人号哭拥公不得行。公卒久之,都督杨宏,陕人也。上疏言寿仁廉恤下,知兵能遏虏,请恤其后。公历官四十年,大半在散地食禄,任事不久而廉名最著。老无所归,诸子旅寓飘泊。公殁不能葬,久之亲旧相周,仅归其丧。公为言官时,直论时政得失,不弹劾人,曰:“吾父戒我勿作刑官枉人,若言官枉人尤甚,吾不敢妄言。”文襄公曰: “宋王素为谏官,言人才难得,无事之时当为朝廷爱惜。”程明道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遗补过则可,若搜索臣下短长,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本仁得之矣。长子以荫仕至知府,能读父书,亦以清谨称。

受人之恩而不忍负者,其为子必孝,为臣必忠。有施贵勿念,受施贵勿忘。

有贾人乘车而出,道遇朱衣妇人求载,载之贾曰:“男女何可同车,吾当徒步尔。”妇感其义,询其乡贯住址,贾为详道。妇曰:“汝勿远行,某日汝家当有回禄之厄,六神俱已著字,可急回,徙其家资什物,庐必毁矣。”言毕忽不见。贾如其言,竟得免于全祸。朱衣妇盖火星之神也。

二千石本尊,自郡中设守巡道,则士民习见二千石,素衣卑礼,日渐生轻狎心。有情告府不伸,便欲求伸于道。太府且然,其藐令不必言也。即如督学使,诸生习见素衣侍坐于三院。近来末俗,已多轻狎心,须效两直隶设提学御史,庶为救弊之微权乎?议者又谓守巡道如嘉靖以前,专驻会城,有故则暂临各郡,此亦未为不可。

万历壬午间,成安吴公善言,以中丞督抚我浙,夜梦猕猴数百纷扰于前,爪伤其面。惊觉,言于馆宾金大辂。辂曰:“此公侯封兆也。”吴曰:“不然。方梦寐时精神恍惚,殊惊怖不宁,恐非吉征也。”吴时承江陵风旨,议减兵饷,营兵扰嚷控诉,吴不听,众遂鼓噪破幕府门,拥吴出走营中,备极殴辱,果伤其额,流血被面,褫职罢归。此浙之兵变也。

里中许彦芳、彦才兄弟同居,彦芳病瞽目。予少同其见辈读书,目睹盛暑中,彦才携其兄手合口歌唐人诗,往复数四不倦,此同气白首盛事,甚有故家遗风焉。

吴孝子名璋,字廷用,吴江人。年十一岁而孤,母陆氏守节。永乐癸卯,命选天下孀妇给事内庭,陆以例行。宣德丙午,随亲王分封广东韶州,改封江西饶州。孝子弃家往来二藩,时母子不相知者二十年矣。孝子哀痛不已,誓欲求见。正统丁卯,启本情甚恳切,王怜而许之,遂得入见养赡所,而陆已病笃不能言。孝子计无所出,退而焚香吁天,刲股作糜以进,陆啖之遂苏。于是母子相劳苦,抱持以泣。王闻而召之,赐白金五两,彩段一疋,奖谕而遣之。陆竟以旧疾卒于旅舍,舁衬归葬先兆,哀慕终身。

初往韶州,舟中设观音像一轴,朝夕礼拜求见其母,诚心恳恻,哀声可掬。将至广,偶患痢。一日百馀起,昏瞆中犹谆谆呼娘不置,赖同行僧蕴空护视,得无恙。及抵韶,而陆已移江西矣。遂与僧别从陆路往饶州,奔驰沙迹间,两足俱肿,自胫及指分分皆裂,不复能进。乃卧野寺廊间,有道人自言姓焦,解囊取药傅之,随傅随愈,明日两足完好如初。一日,行过岭,有黑蛇从草中啮其足,即昏瞆倒地,复见前道人至,以药涂之,即于啮处抽出黑涎尺许而愈。宿一孤村,有妇人出留甚殷勤,具汤沐浴,方登榻,而妇人求荐寝。孝子曰:“吾半死枯藤,岂有春意?”力拒之。出门而路上雪深一尺,徬徨风雪中勉强前进,憩一枯庙中。忽见焦道人冒雪而来,抚之曰:“为母忘躯若是乎?真铁汉也。”出饼与啖,顿忘饥寒。天明寻路而行,及至饶,扣王府门访问,则母果在也。启本求见不允,屡启屡不允。乃就府东赁一室,中书“思亲”二大字,傍帖云:“万里寻亲,历百艰而无悔;一朝见母,誓九死以何辞?”江右士夫怜而与交,赠诗文以慰之。孝子素善银工,其业极精,府中诸内史见而悦之,求造器饰,遂有为之地者,复具启以进。中有云:“危岭草深,幸脱命于毒蛇之口;寒更雪拥,几失身于嫠妇之门。”王问其故,左右以实对。王大贤之,遂允其请。子孙为尚书者二人,京堂藩臬者数人,至今科第不绝。

东广陈海山先生(丙辰进士,名万言),时为江右督学使。此老真率,肯训诲后学,促膝教乐曰:“江右人钱财难得,汝与他省得银子三分时,彼百姓夫妇睡在枕上也。说汝好,馀时念。”(其言不忍悖也。)

万历辛丑之七月榷税,私人横索民财,而苏城六门尤甚。有葛诚者号召数百人,手不持刃而动中纪律,手捶私人八九人至死,焚烧乡宦与私人通者一二家。诚即自投府,愿入狱待死,太守义之。诚在狱,士大夫有馈酒淆诗词者受,绝不受金钱,一时名誉遐布。斯举也,故相申公、中贵孙公多所调和,保全甚众。虽事出骇常,而葛诚者其罪固在不原,激烈有足称矣。

建安李公(羔),太宰默之弟也。令吾桐邑,其貌臒然,其见卓然,其守爵然,不俟强制也。发号出政,咸有成规,不可挠易,尤严于生员。入见,见亦不假颜色。在邑二年,无分毫可疵惜也!上官轻其贡途,又值太宰遭谗之后,卒为盐台所劾而去。予友槐江钱君贡详其为令事,欲为立碑识思,未遂。逮余佥闽宪,公逝未久也,予得为文而奠之。

公居官廉靖,持法无可訾议。徽人汪某、宋某轻其由贡途也,诬讦之。太守纳两人千金之贿,初颇加意于李,卒罗织去官。无何,太守大察,以贪坐提问,复来浙听理。天道好还然哉!

嘉靖二年癸未,以至二十年辛丑廷试,例进呈举人所对策十二卷,不但俱经御览,且奉有御批,词指朗朗,为章于天,真自古帝王之罕俪也。辛丑以后,臣不及睹。

嘉靖八年己丑,取中唐顺之等,廷试赐罗洪先、程文德、杨名及第。先是大学士杨一清等以洪先、文德名及唐顺之、陈束、任瀚六卷进览,上一一品题首卷,各御批。于洪先曰:“学正有见,言谠而意,必宜擢之首。”于文德曰:“探本之论,于名曰能守圣学,以为此知要之说。”于顺之曰:“条论精详殆尽。”于束曰:“仁智之用,著之吾心,此不易之说。”于瀚曰:“勉吾敬一之为主。”忠哉!六策,以有御批刻录。

乙未殿试,上亲赐策问。其读卷毕,降谕曰:卿等所进卷,朕各览一周,其上一卷正合题意,周道善而备朕所取法,其三说仁礼为用。夫仁基之礼,成之亦甚得其意。其上四论仁敬,夫敬而能仁,可以保治矣。其上二略泛而滞于行其,下二却似谠,虽与题不合,言以时事,故朕取之,可以甲首,馀以次列去。盖自有制科以来,朝廷策士未有亲承圣问躬自披阅如是举者。后礼部因以圣谕恭列《登科录》篇首,其十二人对策俱以次刊刻,非似别科,仅录鼎甲策对而己。其上一韩应龙、上三吴山、上二孙升,下二李玑、上四赵贞吉。是科自鼎甲外九人皆选庶吉士,皆留官翰林,其后以尚书入内阁者一人,郭朴;两京六部尚书八人,吴山、孙昇、赵贞吉、李玑、尹台、康太和、林廷玑、何维柏。庶吉士之致高位,亦惟是科为盛,独榜首韩应龙以早世官不振。

做得一分好人,定有一分效验。里中陆公孝先,笃朴温厚人,称长者。邑大夫延致乡饮,宾其孙媳病痫,大詈翁姑,于公则绝口无一恶言相加,恭敬如平时人,尤异焉。

韩魏公(琦)为丞相,每见文字有攻人隐恶者,即手自封之,未尝使人见。杜正献公衍历知州转运,未尝坏一个官员,其间不勤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谨者谕以祸福,俾之改过自新。或咎公持心太恕,公曰:“为政去其太甚者尔。” 胡文恭公(宿)知湖州,前守滕公大兴学校,费钱不赀,滕去群小菲然谤议,通判以下不肯书其簿。公当坐,折之曰:“滕侯之谋,倘有不臧,何不早发?俟其去乃非之,岂古人分谤之意!”一坐大惭。

范文正公为参政,与韩、富二公锐意天下之事,患诸路监司不才,公取班簿视之,每见一人,一笔勾之,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谓公曰:“六丈则是一笔,马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罢之。

廉洁所以立身,却只了得自家事,不得因此自恃形人之短。汉世原涉父为南阳太守,卒于官,例得赋敛送葬,在万金以上,涉一切辞之,名满天下,竟以任侠杀人,终于自杀,又何取于廉洁也?《孟子》说献子之友五人,只取他无,献子之家“无”之一字不容易得,故“无”之一字不可无;“有”之一字不可有,人一有“有”,心便生出许多害来。故曰:“谦者有而不居之谓也。”

孔道辅字原鲁,知宁州,道士缮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数出近人,人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上闻,公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杀之。州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大服,由是知名天下。

陈希夷先生(搏)仙品也。然所言何尝玄远廷阔?周世宗召至阙下,问以黄白之术。对曰:“陛下为天下君,当以苍生为念,何暇求此大宗?”召之宰相宋琪等问元默修养之道,对曰:“正使白日升天,何益于治?主上仁圣有道,正君臣合德以治天下之时,修炼无以加此。”上喜甚。太祖微时,与太宗、赵普同游,希夷一见喜甚,左手绾太祖,右手绾太宗,愈顾愈喜,头上巾为掉落。已而饭肆中,赵普与二帝列坐,希夷扯普坐傍,盖已烛其君臣之定分矣。司人尚不信,及为三司副使,累于上前执奏不移,人始信之。吾子慎勿为时所上下也。李子曰:“凡吾浙人可以自考自勉。”

吕诲,字献可,官御史中丞。王安石初参大政,上意所句,时议亦翕然重之。献可上章弹劾,温公亦谓其勿遽也。已而皆如其言,故温公叹曰:“吕献可之先见,范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范镇,字景仁,成都人。故事,殿庭唱第,过三人则奏名。曾为首者必抗声自陈,以祈恩。虽考校在下,天子为擢上列,以欧阳公之耿介犹不免焉。景仁独不然,众始眼其恬退。自是士知以自陈为耻。

薛简肃公(奎)绛州人。契丹使萧从顺来朝,时明肃太后,垂帘听政,从顺谓南使至契丹者皆见太后,遂亦请见。朝议未有以决,公独以理折之,从顺乃止。近年关白遣小西飞来朝,朝议请主上临御见之,百官俱服大红,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沈思孝独穿青入朝,已而主上免朝不出,士论皆伟沈焉。

王沂公(曾)正色立朝,与丁谓议论不合。谓为山陵使,附内侍雷允恭,擅移动陵穴,沂公托以他事后诸朝臣乘间奏上,太后大惊,差官按劾其事,谓遂得贬,公虽以计出谓,人不以为诈也。

刘元城先生、名安世,字器之,大名人,与温公为同年契。因从学于温公者数年,温公荐充馆职,且语之曰:“光居闲,足下时节问讯不绝。光位政府,足下独无书。此光之所以荐也。”

章惇、蔡卞用事,必欲致公于死,故方窜广东,则移广西。既抵广西,则迁广东。间关远道,人皆谓公必死。然七年之间,未尝一日病,年几八十,坚悍不衰。此非人力所及,殆天相也。

转运判官某,章惇之私人也,必欲杀公以报惇。郡将遣其客来劝公治后事,涕泣以言,公色不动。转运离贬所二十里,家人闻之,益号泣不食,公饮食起居如平时。夜牛伺公酣寝,鼻息如雷也。忽闻锺声,上下皆惊。黎明问鸣锺者,则转运(因疾驰呕)血而毙,公亦无喜色。

苏子瞻与客论元祐人才,至公则曰:“器之真铁汉不可易及也。”今江西南安府地方有铁汉楼。

愤世不如玩世,多情不若忘情,文过不如改过,能言不若寡言。譬诸贤于我者,则道心日长;譬诸贫于我者,则侈心日消。

张忠定公(咏),字复之,濮州人。自为令以至尚书,其政大都以严明为主,然却肯教导人。如民有买菜于市者,公怒之曰:“何不自种而食?随若此。” 笞而遣之,所以杀人颇多,不入于酷。至如贼,有杀耕牛逃亡者,公许自首,拘其母十日不出,释之再拘其妻,一宿而来,公断曰:“拘母十夜,留妻一宿,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就市斩之。于是首身者继至,并遣归业,治才真奇绝矣。

金日䃅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卒拜马监,武帝甚信爱之。长子弄见,常在帝傍,或自后拥帝须。后弄见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䃅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见,帝大怒,泣涕。嗟呼!人臣有不私其子如日䃅者乎?天下何事不可办,只为情欲之私割绝不断,庇护其子孙,因以亡家误国,殆日䃅之罪人也。

董浔阳先生(份),人但知其有过,不知其却有过人处。教子课孙甚严整,得前辈人体段。待至亲故友无所不用其厚,可惜不免好胜之病。

湖庠名士黄(榜),唐先生入室弟子也,以贡仕为南平学谕。不佞佥闽宪,及与相与,不五六日即请过衙内叙旧论心,公言侃侃,訚訚无一毫阿附意。初不以贫,故语及地方事,云卒以母年八十乞归,当路留之者众。余为白之抚院耿楚侗先生,资其路费得归,寻卒。

富文忠公(弼),再使契丹,只为献纳二字国书,与口传之辞不同。不惮驰还奏曰:“政府故为此,欲置臣于死,臣死不足惜,柰国事何?”吕夷简争之曰:“恐是误。”上以问晏殊,殊亦曰:“夷简决不为此,诚恐误尔。”公怒曰:“晏殊奸邪,党夷简以欺陛下。”公,殊之婿也,其忠直如此,公岂三代以下人物哉?若在今时,则病富公以为行薄不能委曲者十居六七,谁云朝廷大事为重?

范延贵为殿直押兵过金陵,张忠定公为守,问曰:“天使沿路来,还曾见好官员否?”范曰:“昨过袁州萍乡,邑宰张希贤者入其境,驿传桥道皆完葺,田莱垦辟,野无惰农。及至县,则廛肆无赌博市易,不敢喧争,夜宿邸中,闻更鼓分明,以是知其必善政也。”忠定公大笑曰:“希贤固好官矣。天使所取若此,独非好官耶?”即日并荐于朝。

刘恕,字道原,筠州人、与王介甫有旧。介甫参大政,欲引道原修《三司条例》,道原曰:“天子方属公以政事,宜恢张尧舜之道,不应以财货为先。”介甫尚未怒也。及吕献可得罪,道原往诤之极论所更法令不合众心,宜复其旧,则议论自息。介甫大怒,遂与之绝。今与政府为故人者,如道甫几何人哉?

陈师道,字履常,因侍从合荐为徐州教授。傅公钦之初为吏部侍郎,闻师道游京师,欲与相见,先以问秦观,观曰:“师道非持刺候公卿之门者,殆难致也。”傅曰:“非所望也。吾将见之,惧其不吾见尔。子能介于陈君乎?”傅知其贫甚,因怀金馈之。及睹其貌,听其议论,竟不敢以出口。明蔡春台(国熙)为苏州守,王凤洲同诸公具帖欲邀酌,既见蔡,亦不投帖而出。其事略与陈、傅同。

真宗即位,自未尝除右仆射。一日,以命向公敏中、翰学李昌武当对,上命潜察敏中家有贺客否?昌武往向徐贺曰:“今日闻降麻,士大夫莫不欢慰。”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尝端揆,非德重眷殊,何以至此?”公复唯唯。又历陈前世仆射荣遇公亦唯唯,卒无一言。亲戚宾客无有来贺者,中厨寂然不设宴。昌武具以告上,上笑曰:“敏中大耐官职。”

环庆大饥,帅守坐不职罢去。范公纯仁代之,至则饿莩塞路,苦无谷以赈恤。公欲发常平封椿粟麦以赈之,州郡皆欲俟奏请得旨后散。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报?诸公但勿预,吾宁独坐罪也。”

赵抃字阅道,衢州人。王荆公初参政,下视庙堂如无人。一日争新法,怒目诸公曰:“公辈坐不读书尔。”赵公独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时,何书可读?”荆公默然。熙宁中,以大资知越州,两浙旱蝗,米价涌贵,死者十五六,诸州皆榜衢路,禁增米价。阅道独榜衢路令有米者任增价粜之,于是诸州米商辐集于越,米价更贱,民无饥者。

韩魏公(琦)在大名得玉盏二只,表里无纤瑕可指,绝宝也。每开宴,特设一卓,覆以锦衣,俄为一吏触倒,玉盏俱碎。公神色不动,笑谓座客曰:“凡物成败亦自有数。”顾吏曰:“汝误也,非故也,何罪之有?”公帅定州,夜作书,命侍兵持烛,侍兵旁视,烛燃公须,以袖摩之,作书如故。古人不但知人,又能知己,且不难于屈己。欧阳文忠公尝曰:“百欧阳修不如一韩公。”

其自屈如此。今人有欧阳公地位,那肯让人算来?祇是未尝学问入内。都知杨怀敏坐卫士夜盗,入禁惊乘舆,出为和州都监。然怀敏用事久,势动中外。未几,召复故职。胡文恭公(宿)知制诰,封还词头,不草制论曰:“卫士之变,踪迹连怀敏,得不穷治诛死幸矣。岂宜复在左右?”其命□止。(宿,常州人,字武平。)蔡公(襄)为文,清遒粹美,尤工于书尽,颇自惜,不妄为人书,仁宗尤爱称之。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公奉旨书。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敕公书。公辞曰:“此待诏职也。”余谓成蔡公之美者,赖宋仁宗在上。若后代,便有些行不去。王懿敏公(素),旦之子也,仁宗问曰:“大僚中谁可命相?”公对曰:“唯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选。”帝怃然曰:“其富弼乎?”公下拜曰:“陛下得人矣。”刘敞,字原父,吉州临江人,判考功。时夏竦卒,赐谥文正,公上疏曰:“谥者有司之事也。且竦行不应法,今有司各得守其职,而陛下侵臣官。”疏三上,天子嘉其守,改竦谥文庄。公曰:“姑可以止矣。”唐介贬岭南将行,上遣中使赐介金,又尽其像于便殿,改知复州。未至,召充言事御史。帝曰:“知卿被谪以来未,尝以私书至京师,可谓不易所守。”介顿首谢退就职,言事无避如前。君仁臣直,千载一时。嗟乎!不通私书于贵人者,今世未尝乏人也,安得受知如介乎?

刘松石公(天和),父家居,夜有盗入其室,起而视之族人也。不为惊怖喊叫,款谕之,将己财物尽(资其)贫,终其身不言。松石公父卒,其人感德,痛哭几绝,事在麻城《乡贤祠记》。

福建长乐县,陈姓最著,本朝登甲科者二十七人,登乡荐者四十馀人,自正卿、亚卿、翰林科道以至二司郡邑官皆有任之者。予仕闽,及交亚卿公省(号幼溪),省之父双溪者,亦甲科,官不甚显,为人却刚正,最有家法。双溪宴邑父母官,省止出送酒不侍坐,客前父只呼陈省。一日予同右辖吴君送天使渡海,封琉球,幼溪用二人肩舆下访,邀酌于其家,子举人数里外来迎,甚谨恪,亦不侍酒。予二人罢酒,送如初。较吾乡士大夫子弟不知礼者天渊矣。陈氏长乐之十二都人,是都马铎中永乐九年壬辰科状元,末第时母逼于嫡母改嫁李氏,生子名李马,识不忘马也。继铎,戊戌科亦以状元及第。成祖御笔于马字傍加一“其”字,因名李骐,同胞二鼎甲,且前后相继,盖人文之异数云。

予为举人赴省,起文会试。时嘉郡伯唐岩、刘公(悫)已为右方伯矣。谒之叙话云:“昨贵府一士夫令郎来见,长揖不行跪礼。”余问姓谁?公曰:“不必言其人。”又曰:“贵府申文云乡宦概不作里长。予批曰:“此载何令甲公,江右万安人,宦族世家,其言论如此,岂万安士大夫未尝不编里长耶?”

罗念庵先生(洪先),嘉靖己丑鼎甲,父循,登进士,官副使,母有贤行。在任与同寅阃人宴集,布衣荆簪,介于珠翠文绮之间。或劝之加饰,曰:“朴素乃吾性尔。”先生父宦游,见一寺停棺七具,捐俸金命僧瘗之。已而产先生,自号念庵,言一念之善也。大魁天下,人亦以为阴德云。

余入桐邑,偶邑幕到任,有一二甲科仕宦,以金花二币贺之。侍御钱君巡广西,而邑幕广西人也。幕具帖治席,敢于邀。侍御君此二事恐是宇宙间怪事。

湖郡守万公,不知用何术,凡富民之家设宴款仕宦,公悉知之。间召富民曰:“汝请某乡宦饮,将以恐喝细民耶?”民惶惧求免责。一日,命二富民修学宫,工毕勒碑,富民恳仕宦求镌姓名于碑阴。公召而诘之曰:“太守命汝修学宫,汝应命分也,奈何欲令姓名同太守勒于一石耶?”杖而遣之。

吾桐自宣德四年析崇德而县,此周文襄所经画也。闻令初选者,牛姓,名用和。上览之曰:“生民之父母,何以姓牛?”御笔改牛字为生字,此不知果否?然事在祖宗朝不以令卑官,而弗加念,况县当首创,理或然也。

弟子群集侍唐先生,先生曰:“人生世间做的事,要做带得棺材里去的方好。”弟子惊问曰:“何物也?”先生曰:“棺材元带不得物件来,只盖棺后人人说个好,此便是带得去的也。”一日,里中人互争者来诉于先生,说那人种种不是,又说自己许多是处。言罢,先生问曰:“你说那人不是,信然矣。说自家许多是,果一毫不说谎否?”人有良心,斯人默然而退。又曰:“乞丐不同,有有学问的,有没学问的。”弟子请问何故,先生曰:“乞丐讨不得东西饭食,退而自怨自责,莫不是我口气硬,又不看得主人颜色,讨之非其时,或少至再至三,所以求讨不来,这等便是有学问的乞丐。若求讨不得,退后便咒骂主人,一些不说自己不是,这便是没学问的。”先生斯言借贱以喻贵,有痛省后学之意。天下不明之事,贤者不能脱然。凡居官被黜退,或外补,或降调,准定驾一词说某人怪我,所以处我。至如科道升转佥宪知府,此亦不见得,朝廷屈我也,要寻一个对头饰罪。自己不是处,全然不加讲求,此即唐夫子所云没学问的乞丐也。先生一日叹曰:“天下从此乱矣。”门人问曰:“何征?”先生曰:“只看为善的人,往往不得利便是。”

不但先圣先贤格言后人当念当守,即乡党先达老人说话,日月愈久则愈有征验。吾湖闵庄懿公,戒子孙置田不得过五百亩。茅南溪先生尝曰:“凡做人家完官秋粮,若及五百石,这便是豪恶人家了。”其言有深味可玩。

学通天地,人谓之儒。宋周、程、张、朱先生,始不负于儒之称。孔子教子夏曰:“毋为小人儒。”这小人不是寻常人,只为利名念头割不断些。始皇坑儒,这儒也不是泛泛读书之人。当时有一等,非先王之道,毁朝廷之政,自为高论以惊世者,故坑之。今秀士、医卜滥戴儒冠,动自称曰“贫儒、寒儒”,其鄙人曰 “腐儒、迂儒、俗儒”,此等儒正始皇之所不屑,坑者何以儒为?

排难解纷,地方里闬一美事,然不易言非公。其心爱憎不作,洁其守,贿赂不通,平其事,是非不爽者不足以语此。余自四十岁以前,鲜见地方处事之人,有之则人或恳求而后应者。不三十年,而以处事为家,不求而出者纷纷矣。然却为郡邑诸公轻听人言,词讼任人和息,所以此辈获利。又不十年,不意我辈读书人,亦甘心去学处事,廉耻扫地,大可惜也。

里中许世英,予方读书古山时,常携果见访,坐间谆谆告我曰:“先生他日及第,慎勿受人田产,寄在户上。”予问何故,曰:“难道不得些利,必有一日,他家欠了官钱粮,府县比追,挂先生姓名出来,此时多少丑看。”

距家五里许,有颜姓老人年八十七岁,少读书,亦颇能诗。每出市,必经予门。予留酌,老人告我曰:“大人难得昆玉五人俱全,不必拘殽馔丰俭,须兄弟时常聚首一酌,莫错过好光景也。”其言甚有可采。

士大夫居官,常要思量,此官今日要回就回,明日要回就回得方好。往往见尊官大吏,一闻罢职,茫然自失,哭泣嗟谘,继之可笑,可笑。然一官特小者尔。至于未死时也,要常想这死不是极苦极大事,要晓得是吾身上一件少不得的事,其间也有乐处。一日见女亲沈宪副卒,余移书其叔曰:“唯天为大,视一家一人之死,如千山万山堕一黄叶,山灵竟不知也。不须甚苦,这话可与知者道。”

宋人有园丁种菜,菜被人盗去者,主人诘园丁。园丁曰:“自己固要吃也,须著把些与他人吃。”主人默然曰:“也说得是。”

人才不以多寡为盛哀,取中才十人,不如取杰士一人。今之郡邑,当督学按临,误认人众为盛,动称作养人才,恳督学多取,至并其不才者而进之,都是祇管目前学问。若想著这不才的,他日究竟如何?自然不轻进了。然予少时所见,不过郡邑曾取首名,或督学见遗,故复恳收之,未至于私请也。其后则为乡缙绅请矣,又其后则为富室请矣。难言哉!

赵心堂南刑书为巡抚时,余遣家丁同沈三石家丁候之于宅,心堂冠带出见,两家人送近地僧舍安置。已而作书答礼,两家人告辞,心堂仍冠带出,亲授书致谢。予诘家丁赵爷,或有客至,乘便冠带乎?家丁曰:“此时俱无客。”心堂可谓以礼自处,以礼处人者矣。敬其主以及其仆,岂人所易能哉?

长兴丁静吾少参,为诸生时,曾有延不佞为师之意,不果。越二十馀年,予与静吾俱官二司。一日,范巡按继川临湖,予两人同谒之,坐于客厅。静吾不肯并坐,予强之。静吾曰:“先年虽不及师先生,然此念已发,今日何可并坐?”公有家教,子元荐亦登甲科。

乌程令袁公(光宇),常熟人,在任五载,屡值水旱灾,钱粮屡亏正额,停俸方开复停,公不介意。终其官自不差一皂快下乡,乌程人阴受其大赐不知也。操履兼洁,无赫赫声。其初任也,不佞谒之,会袁病不相值。已而半载许,彼此不相识。一日,公以公事下乡至南浔,先作一书,致殷勤想慕之意,约次日下顾。诘朝天方明,予未及梳洗,家人报公已入门矣。公能轻身以先于沉沦之仕宦,殆不拘时套者乎?

不佞读《宋史》将日昃,意欲饮酒数行,适读至秦桧、张俊、万侯呙诸人杀岳武穆事,心伤泪堕,不乐而罢饮。次日又读至史弥远杀韩侂胄于玉津园;其首传畀金人。弥远固是邪人,然杀侂胄以舒神人之共愤,宇宙间一大快也,不觉呼酒饮二大觥。

距镇五里许,钮君明者少贫,壮能自立,慷慨有大度,起家万馀金。虽不事诗书,然出言有序,处事近理,亲友乡党有难,能不惜劳费以解纷,且不伐功。不佞相与四十年,未尝见其夸言傲气惰貌忧容也。年八十馀,人无老少,咸称雪舟翁,地方倚以为重云。

自古及今,忠臣义士得天地山川至清至粹之气,贪夫奸臣禀天地山川至浊至戾之气,孔子所谓上智下愚不移也。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甘饿死首阳,上□上智之品,贾似道当襄樊围急,犹起半间堂于葛岭,与群妾踞地斗蟋蟀。逮贬循州,固是囊橐有备,然妾婢尚带数十人,郑虎臣杀之于木棉庵,悉被屏逐,非天下下愚而何?

友人业尚书师事练川汤先生(日新),先生曰:“汝等几作举业文字,不可泛泛把与朋友看,其不知文字者不但不能攻其过,且加赞美一番,非徒无益,而反有损我平生文字。只把与吕宇岗(穆)、卜岐山(镐)看见,馀人不多见也。”

近日秀才不惟才高气傲,才不高者亦气傲。小试不利,便骂督学;场屋不中,便骂试官,全不反己进修。余尝教子侄曰:“学问无穷。”唐荆川、瞿昆湖两先生二十馀岁就中会元假饶,己丑、甲辰,二先生丕第回来,二先生亦必更求进,难道面壁不复读书?凡人自道高妙者,总是没见识。虚己下人,尊师取友,便是人家贤子弟。

吉安太守周公(之屏),号鹤皋,湖广湘潭人。嘉靖己未进士,重厚古雅,举动端凝,事有成法可守,各属令不怒而畏如严师也。以公事下省,未尝遣牌。余淦馆舍在隔江,一日侦人报公驻,余命衙内治菜五盘,酒一壶,候之。公怡然相叙,不以为薄。予曰:“此非老先生,晚生何敢作这主人?”已而会造黄册,同年张九山谓予曰:“周太尊曾言造册,事甚妙甚简,我行矣,试请教,焉得教遵而行之?”洗净俗套。不两月,不靡财,而册稿告成,此可与知者道尔。

宋方腊,淳安人,有漆园,苦造作局屡酷取之,遂聚游手之徒,以诛朱勔为名。旬日众至数万人,遂陷建德、婺、歙、衢、杭等州。吾桐每岁派修上司官船,多委之丞簿、典史,其酷取合用念船等料害人甚大,而船以内家火一切责备管修之官,上司不曾议有公价,即议亦不及半,不知何意?一年织造中贵官船亦吾桐认修,可笑父母官,不肯申呈中贵衙门。一申呈他极千极万钱粮,要造金船力亦可办,何惮而坐视民艰,漠然不顾也?

莫俦、黄朴、贾安宅,吴兴人,俱状元及第。金人立张邦昌为楚帝,宣赞舍人吴革死之,莫俦与范琼等欣然自以为佐命功,非端人矣。(贾字居仁,年二十,一魁天下,以旧学为给事中封驳,无所回避,累司文柄皆得成材,历官户部侍郎。)

吾湖万历间,仕宦享上寿者二人。副宪茅公坤,嘉靖甲午举人,戊戌进士,至万历辛丑冬九十而逝。副宪孙公(铨),嘉靖丁酉举人,戊戌进士,至万历壬寅九十尚强健。茅阔大,不拘细节;孙谨饬动有成法,材品不同,其享天年一也。

密印寺僧责以通诗书识世故者甚少,大都勤俭守家,是其所长,而学为词状恃老害人,处同居之僧,不少含忍玷辱山门。则五十年来,自惠镗始。万历辛丑之冬,卧火柜中,火自下起,四傍皆焚,镗身受惨毒,越二日而死。天道无心,此举若有择焉,奇矣哉!

嘉兴知府王贻德,广西人,在官秋毫无取,亦不以地方财结交上官。时各邑有三大贪令,皆公所劈断劣处,其赵清献之后身乎?通判张迁相,江右人,癸未进士,以部官谪任,闻其清廉平恕,颇超流俗。管织染,岁例可二三千金,全却者唯公一人。

士君子居下位,其上官相知与否,相是命中带来,勉强不得。桐令蔡公(时鼎),治行尽是卓异,乃李公贤太守也,独不以蔡为贤兵部尚书。胡公(宗宪),初令馀姚,此公量大善饮,与六邑诸令谒太守,胡多饮酣。时太守不以为嫌,语六邑曰:“若辈虽不饮,却不及胡也,讵不可谓命乎?”

榷税中贵分督诸省,唯吾浙所差驯谨,于民不甚扰,则司礼孙公与有力焉。所可惜者,郡邑诸公太是避事,应税物件只凭中贵跟随人主,张其最细者。如民间卧床草荐,见童作戏鬼脸亦在税中,鄙琐极矣。宋仁宗朝农器得以免税,到今仍之。

宋仁宗朝大内灾,宫室略尽,比早上御拱宸门楼,百官皆拜楼下。吕夷简为相,独立不动。上使人问故,对曰:“宫廷有变,群臣愿一望天颜。上为举帘,俯槛见之,夷简始拜,此举确有大臣风度。孙公奭,博平人,事太宗、真、仁三朝,位至翰林学士。永兴军朱能上言得天书,真宗躬拜迎入宫。公时知河阳,上疏切谏,以为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得来?唯自于朱能崇信,只闻于陛下。”其质直如此,赖上优容。顷之,能果败。仁宗朝欧阳公(修),余公(靖)、范公(仲淹)、尹公(洙)相继抗疏论列大臣蒙贬,天下贤士大夫相与惜其去,号为四贤。欧阳文忠公宦,辙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杨青,南京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间,事已十减五六,一两月后,官府如僧舍,或问公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者何也?公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弛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耳,所谓简者不为繁碎耳。”识者以为知言。

富郑公请老家居,三上章,皆云天子无职事,唯辨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此天子之职也。此言可为万世告君之法。

欧阳公不容于时,执政贾昌朝、陈执中亦恶公,欲因其甥女张氏事深治之。令苏安世鞠狱不成,苏云:“不如锻炼。”就仍乞不录问。内官王昭明为监勘官,正色曰:“上令某监勘正,欲尽公道尔。锻炼何等语也?”公遂得脱。昭明之贤于士大夫也远矣。

公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号太学体,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诸以险怪名者黜去殆尽。榜出,怨议纷然,久之乃服,而文章始有复古之渐。

王阳明先生弘治十七年以刑部主事主山东乡试,人言一部试录俱出先生手笔,前序文古简,绝与近年体格不同。五策,余少尝诵读,久而失其本。榜首穆孔晖,人品端方,官至太常卿,赠侍郎,谥文简。

不佞访巽洲沈先生,先生著白巾问曰:“何制?”答曰:“家侄女适某者病故,且无子,应有大功服。”先生时已八旬,其不忽卑幼之丧如此。

中书令赵公(普),际时行志,事有不当上意,反复奏之不已。太祖欲使符,彦卿典兵,普以为不可宣。已出,普复怀之入奏。上曰:“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最厚,彦卿能负朕耶?”普曰:“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上默然。太祖之宽仁,普之切直,三代以后罕得也。

曹彬历典兵政,未尝妄杀一人。初克成都,有获妇女者,彬悉闭于一第,窍以通食。事罢,咸访其亲以还之,无者备礼以嫁之。师还,唯载图书,无铢金寸饰之附。将而儒者,古今罕及,宜其子孙之贵盛也。彼曹翰好杀,没未三十年,子孙有行乞道上者,天道讵不昭然?

窦仪兄弟五人,仪居长,家法严整,弟俨等官既通显,与兄谭时多侍立。仪有才望,太祖禹意用之。一日召仪语及赵普所为多不法,仪盛言普开国元勋,公忠亮直,毫无忌意。俨为学士,被召人,至屏树间不出,中使促之不应。盖知太祖燕服也。待上袍笏,然后趋出。称质直方正,为晋府记室。时每诸王宗室宴集,贾琰必怡声下气褒谮捷给,偁叱之曰:“贾氏子何巧言令色之甚?”晋王怒。已而登极,思称贤,自枢密直学士拜参政,且告偁曰:“以卿尝面叱贾琰,故置卿左右,欲闻直言也。”

吕文穆公(蒙正)子从简,应奏补。旧制,宰相子起家即为水部员外郎。公辞于上曰:“从简始离繈褓,一物不知,膺此宠命,恐罹阴谴。”上允之,止授六品京官,遂为制辞。尊居卑绰,有古人风度。

公夹袋中有册子,每四方人谒见,必问有何人才?客去悉分门疏记国用,文武臣取之袋中而足焉。

吕正惠公端,以荫补官至相,真宗大不可及者三事。保安军奏获李继迁母,莱公议欲杀之,端奏曰:“陛下今日杀继迁母,继迁可擒乎?此徒树怨,益坚其叛心耳。宜置延州,善养视之。”上拊髀称善。

太宗大渐,李太后欲立潞王,元佐既崩,使宣政使王继恩召端,端知有变,锁继恩于阁内,使人守之而入。太后曰:“宫车已宴驾,立嗣以长顺也。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谁敢违命?”遂迎太子立之。

真宗既即位,垂帘引见群臣,端于殿下平立不拜,请卷帘上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

钱若水为同州推官,有富民家小女奴逃亡不知所之,讼于州,命录事鞠之。录事尝贷钱于富民不遂,劾富民父子数人,杀奴弃水中,富民不胜榜{楚}诬伏。若水疑之,留旬馀,访得女奴,召奴父母认之,父母泣曰:“是也。”乃释富民罪,知州曰:“推官之赐也。”欲奏论其功,若水固辞曰:“朝廷若以此为若水功,当置录事于何地耶?”知州愈叹服。太宗闻之,骤加褒擢,二年为枢密副使。

李文靖公(沆),真宗初即位,公为相,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之。时王旦参大政,以为不足烦上听。公曰:“人主少年,长使知四方艰难,不然不留意声色狗马,则土木甲兵祷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见此,参政他日之忧也。”已而文靖之言果验,乃叹曰:“李文靖真圣人也。”帝问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帝问其人曰:“如梅询曾致尧等是也。”帝深然之。帝又问公曰:“人皆有密启,而卿独无,何也?”对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则公言之,何用密启?人臣有密启者非谗即佞,臣尝恶之,敢效尤乎?”

寇莱公始与丁晋公善,屡以丁之才荐于公,而终不用。一日,寇谓公曰:“比屡言丁之才,而相公不用,岂其才不足用耶?”公曰:“如斯人者,可使之在人上乎?”莱公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公叹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晚年与寇交相倾夺,卒有海康之行,始服文靖之识。

家人劝治居第未尝答,弟维语次及之。公曰:“身食厚禄,时有横赐,计橐装力可治第。但念内典以此世界为缺陷,安得圆满如意,自求称足巢林一枝,聊自足尔?安事丰屋哉!”刘元城论本朝名相最得大臣体者,唯公一人。

王文正公旦屡于上前称寇莱公之善,而莱公数诋文正之非诚哉!休休有容之大臣也。他如处赵德明求粟,蝗死不随,众称贺。宫禁火灾,赖以减死者百辈。张师旦两及门则深惜之。大都厚德长者,惜乎晚节不兢,受珠买妾,不免为声色所移尔。

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于泰山。苏子之言也。今天下承平无事,余所深慨者,则谓何止公卿之言轻于鸿毛,虽主上之言亦轻于鸿毛矣。何也?如吾镇初设府判,专为盐盗也。既而加衔同知,又钦给关防文凭,注以住札乌镇地方,何等严重!而当时部覆,且云上司不许差委,守巡道不时巡察。万历二年间奉圣旨是矣。今同知不署州署邑,则终年累月居郡城衙舍不赴地方,盗贼任其纵横,盐贩任其出入,何人管著,又何曾见上司问来?是朝廷不为地方设官,为本府备差备委而设此官矣。若把旨意为重,必不倒闻至此。故愚臣谓主上之言亦轻于鸿毛,非主上之言果轻,盖诸臣之轻主上也。可为太息流涕。

友人同胞兄弟不睦,弟余同年友也。一日,兄招余饭,不邀弟,遣童子固请余。余语之曰:“上覆大相公,不请二相公,我不好来,得意子去道,竟废邀而罢。想其兄觉悟也。”又一日访其弟,讯曰:“向来与令兄和气浃洽否?”答曰:“这几时不能往来倒好。”余正色谏曰:“兄误矣。凡弟兄不睦,毕竟为弟者罪过居多。即无过,古人更有许多宛转求和工夫。若自以为是,兄读圣贤书何用?”年友默然,不以余言为罪,卒兄弟相好如初。所以君子贵朋友丽泽也。

今人但见人多过,便骂不是人等之为禽兽。吾师唐先生不然。一日,论及潘天泉(仲骖),先生曰:“彼有善根可取。”又论及丰南禺(坊),先生曰:“丰特带些炱气,不是极恶。”余有一同年某真是恶,请问状。先生曰:“不须指数,只夜卧一节,家人自十二岁以上俱拶两手,或用枷钮无轻放者。”一夕大盗入其室,见而骇之,问主人何在?童子口指其卧处,用乱枪杀死去,亦不劫其财也。荀子但不当云尧舜伪也,其云桀纣性也,恐是确论。然究竟纣之恶尤甚于桀,武王悬太白旗斩其首,以泄天地神人之忿,正是圣人作用。苏子曰:“武王非圣人,盖从子谓武。”未尽善上发挥,是文章家骇人语,非通论也。

归安李某号观稼,乡饮宾县令戚南玄公,偶以小嫌得罪于一上官,观稼翁多方为解,且有所费,然秘其事终不令戚知也。久之,戚擢谏垣去始及闻,叹曰:“吾在此老包涵中矣。”嗟乎!今之富家臣室,能包涵父母而不令其知者几何人哉!

前辈汲引后学,致书游扬大都,不令人知。余佥宪南闽时,徐文贞公尚在,与都御史庞公(尚鹏)书荐不佞,不令不佞知也。庞一日言及,始知之。已而转江右少参,潘公(季驯)亦与陈巡按守轩书荐不佞,亦不令不佞知也。嗟乎!较之索谢发书与计较谢仪之凉薄者,其贤不肖岂不径□矣哉!

宋朝诸公在□馆者,其人虽未必皆贤,然畏清议扶公道□尽多。如王安石、王钦若、丁谓、章惇、蔡确辈实录瑜瑕不掩,庶几太史公家法也。本朝人杰如王阳明先生,闻实录有言曰:“守仁性警敏,善机械,能以学术自文。”此三言者或出忌者之笔,恐宋人未必肯下也。岂古今人果终不相及哉!

阳明先擒宸濠,其初为诸宦竖所掩。既世庙登极,首揆杨新都与王晋溪相仇,晋溪至下狱谪戍,而阳明故晋汉所拔者,故讹言万端。谓南昌之破,教人抢掠甚于盗贼。及修《世庙实录》,执笔者新都,副之者董中峰。董故不喜王,且迎新都意,极其剪斥。后徐存斋、郑端简、薛方山诸公,皆履其地得其详,事乃大白。伯安复封爵,董之说遂大诎。

添设少府刘公(治),鄱阳人,居镇署,延予友颜生训其子。颜生居数日,公每见必恳行,责生迟迟有待也。一日,公子背书少熟,颜生嗬之要打,一书童遂背起公子,一书童扯其两足,一书童送竹筚于颜生。责讫公子,长揖曰:“谢先生教。” 至下午掌家开宴,生问曰:“有何客至?”对曰:“相公今早责五叔,故谢相公。”刘公世家,有家法,其尊师重傅,严课其子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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