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後錄/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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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叔易言:『王荊公得東坡《表忠觀碑》本,顧坐客曰;「似何人之文?」自又曰:「似司馬遷。」自又曰:「似遷何等文?」自又曰:「《三王世家》也。」』

予以為不然。司馬遷死,其書亡《景帝》、《武帝》二《紀》、《禮書》、《樂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龜策傳》、《三王世家》。至元成間,褚先生者補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當時以其言鄙陋,失遷本意。荊公豈不知此,而以今《三王世家》為遷之書邪?如議者多以司馬遷怒武帝,故於《本紀》,但著絕海求神仙,大宛取馬,用兵祠祭等事,以為謗者,非也。

子由云:『子瞻讀書,有與人言者,有不與人言者。不與人言者,與轍言之,而謂轍知之。』世稱蘇氏之文出於《檀弓》,不誣矣。

柳子厚云:『以淮、濟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而萬一離婁子而眇然睨之,不若無者之快也。』予謂文章英發,前無古人者,益當兼佩斯言矣。

柳子厚云:『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以妙語起其可遊者,讀之令人然有出世外之意。然子厚別云:『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似。仆悶則出遊,遊復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疣。』子厚前所記黃溪、西山、鈷鉺潭、袁家渴果可樂乎?何言之不同也?東坡《江行唱和集·序》云:『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實,充滿勃郁,而見於外,雖欲無有,其可得邪?故予為文至多,未嘗敢有作之之意。』時東坡年方冠,尚未第,其有發於文章已如此。故黃門論曰:『公之於文,得之於天也。』

歐陽公謂曾子固云:『王介甫之文,更令開廊,勿造語,及模擬前人。』又云:『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謂梅聖俞云:『讀蘇軾之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又曰:『軾所言樂,乃修所得深者爾,不意後生達斯理也。』歐陽公初接二公之意已不同矣。

退之於文,不全用《詩》、《書》之言。如《田弘正先廟碑》曰:『昔者魯僖公能遵其祖伯禽之烈,周天子實命其史臣克作為《》、《必》、《泮》、《》之詩,使聲於其廟,以假魯靈。』其用詩之法如此。如曰《前進士上宰相書》,解釋《菁菁者莪》二百餘字,蓋少作也。

柳子厚記其先友於父墓碑,意欲著其父雖不顯,其交遊皆天下偉人善士,列其姓名官爵,因附見其所長者可矣。反從而譏病之不少貸,何也?是時,子厚貶永州,又喪母,自傷其葬而不得歸也。其窮厄可謂甚矣,而輕侮好譏議尚如此。

則為尚書郎時可知也。退之云『不自貴重』者,蓋其資如此雲。

柳子厚書段太尉逸事:『解佩刀,選老蹙者一人持馬,至郭晞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吾戴吾頭來矣。』宋景文修《新書》曰『吾戴頭來矣』,去一『吾』字便不成語。吾戴頭來者,果何人之頭耶?曾子固之文,可以名家矣。然歐陽公謂:廣文曾生者,在禮部奏名之前已為門下士矣。公示吳孝宗詩,有云:『我始見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疏決以道之,漸斂收橫瀾。東溟知所歸,識路到不難。』是子固於文,遇歐陽公方知所歸也。而於固《祭歐陽公文》自云:『戇直不敏,早蒙振祓,言徭公誨,行徭公率』也。子開於歐陽公下世之後,作子固行述。乃云:『宋興八十餘年,海內無事,異材間出。

歐陽文忠公赫然特起,為學者宗師。公稍後出,遂與文忠公齊名。』予以為過美。

張籍《哭韓退之》詩云:『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退之曰,籍、輩者,學者曰韓門弟子,不曰韓、張也。蘇東坡曰:『文忠之薨,十有八年。士庶所歸,散而自賢。我是用懼,日登師門。』有以也夫!曾子開論其兄子固之文曰:『上下馳騁,愈出而愈新,讀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蓋天材獨至,若非人力所能,學備精思,莫能到也。』又曰:『言近指遠,雖《詩》、《書》之作未能遠過也。』蘇子由論其兄子瞻之文曰:『遇事所為,詩騷銘記,書檄論撰,率皆過人。』又曰:『幼而好書,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仿佛近之。』子開之言類誇大,子由之言務謙下,後世當以東坡、南豐之文辨之。

文用助字,柳子厚論當否,不論重復。《檀弓》曰:『南宮糸舀之妻之姑之喪。』退之亦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近時六一、文安、東坡三先生知之。愚溪惜楊誨之用《莊子》太多,反累正氣。東坡早得文章之法於《莊子》,故於詩文多用其語。

讀司馬子長之文,茫然若與其事相背戾。如言『人民樂業,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遊敖嬉戲如小兒狀』。何屬於《律書》也?《伯夷傳》首曰:『余登箕山,其上有許由冢雲。』意果何在?下用『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等語。殊不類,其所以為閎深高古者歟!視他人拘拘窘束,一步武不敢外其事者,膽智甚薄也,唯杜子美之於詩似之。

魯直以晁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云:『晁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邪!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為文,宜務使平和;至足之余,溢為奇怪,蓋出於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雲爾,非為之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為朋友講磨之語可耳。』予謂此文章妙訣,學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

東坡中制科,王荊公問呂申公:『見蘇軾制策否?』申公稱之。荊公曰:『全類戰國文章,若安石為考官,必黜之。』故荊公後修《英宗實錄》,謂蘇明允有戰國縱橫之學雲。老蘇公云:『學者於文用引證,猶訟事之用引證也。既引一人得其事,則止矣。或一人未能盡,方可他引。』

宋玉《招魂》以東南西北四方之外,其惡俱不可以托,欲屈大夫近入修門耳。

時大夫尚無恙也。韓退之《羅池詞》云:『北方之人兮,謂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時柳儀曹已死,若曰國中於侯,或是或非,公言未出,不如遠即羅池之人,千萬年奉嘗不忘也。嗟夫,退之之悲儀曹,甚於宋玉之悲大夫也。

《英宗實錄》:『蘇洵卒,其子軾辭所賜銀絹,求贈官,故贈洵光祿寺丞』,與歐陽公之《志》『天子聞而哀之,特贈光祿寺丞』不同。或云《實錄》,王荊公書也。又書洵機論衡策文甚美,然大抵兵謀權利機變之言也。蓋明允時,荊公名已盛,明允獨不見,作《辯奸》以刺之,故荊公不樂雲。

《楚詞)文章,屈原一入耳。宋玉親見之,尚不得其仿佛,況其下者,唯退之《羅池詞》可方駕以出。東坡謂『鮮于子駿之作,追古屈原。』友之過矣。如晁無咎所集《續離騷》,皆非是。

韓退之之文,自經中來;柳子厚之文,自史中來;歐陽公之文,和氣多,英氣少;蘇公之文,英氣多,和氣少。蘇叔黨為葉少蘊言:『東坡先生初欲作《誌林》百篇,才就十二篇,而先生病,惜哉!先生胸中尚有偉於武王非聖人之論者乎?』

予客長安,藍田水壞一墓,得退之自書《薛助教志》石。校印本,殊不同。

印本『挾一矢』,石本乃『指一矢』,為妙語。又城中有發地得小狹青石,刻《瘞破硯銘》,長安又得退之《李元賓墓銘》,段季展書,校印本,無『友人博陵崔弘禮賣馬葬國東門之外七里』之事。又印本《銘》云『已乎元賓,文高乎當世,行過乎古人,竟何為哉』!石本乃『意何為哉』。益嘆石本之語妙。歐陽公以下,好韓氏學者,皆未見之也。

李漢於韓退之,不日子婿,曰門人。云:『退之詩文,漢所類也。』如《革華傳》,類本無之。趙《因話錄》云:『《才命論》稱張燕公,《革華傳》稱韓文公,《老牛歌》稱白侍郎,《佛骨詩》稱鄭司徒,皆後人所誣,其辭至鄙淺,則《革華傳》非退之作明甚。』予謂凡李漢所不錄,今日《昌黎外集》者,皆可疑。如柳子厚云:退之寓書曰,見《送元生序》,不斥浮圖。又劉夢得云:韓愈謂柳子厚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云云。又云,柳子厚死,退之以書來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又退之自云:『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今其說其書皆不傳,則漢之所失亦多矣。

司馬遷父名談,故《史記》無『談』字,改『趙談』為『趙同』。范曄父名泰,改『郭泰』、『鄭泰』為『太』。杜甫父名閑,故詩中無『閑』字,其曰『鄰家閑不違』者,古本『問不違』;『曾閃朱旗北斗閑』者,古本『北斗殷』。

李翺父名楚今,故所為文,皆以『今』為『茲』。獨韓退之因李賀作《諱辯》,持言征之說,退之父名仲卿,於文不諱也。曹誌為植之子,其奏云『幹不植強』,不諱其父名也。呂岱為吳臣,其書云『功以權成』,不諱其君名也。

樊宗師之文怪矣,退之但取其不相襲而已,曰《魁紀公》三十卷,曰《樊子》三十卷,曰《春秋集傳》十五卷,表、箋、狀、策、書、序、傳、紀、記、誌、說、論、贊、銘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門裏雜銘二百二十,賦十,詩七百有十九。其評曰:『多乎哉,古未有也。』又曰:『然而必出於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又曰:『紹述於斯術,可謂至於斯極者矣。』曰『未有』曰『難」」曰『極』,特取其不相襲耳,不直以為美也。故其《銘》曰:『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蓋斥班固而下相襲者,退之於文,吝許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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