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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聞見錄/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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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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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韓公初遊場屋,穆修伯長謂之曰:「進士不足以盡子之才,當以大科名世。」公果禮部試下,時太師公官耀州,公西歸,次陜。范文正公尹開封,遣人追公曰:「有旨以大科取士,可亟還。」公復上京師,見文正,辭以未嘗爲此學,文正曰:「已同諸公薦君矣。又爲君辟一室,皆大科文字,正可往就館。」時晏元獻公爲相[1],求婚於文正,文正曰:「公之女若嫁官人,某不敢知。必求國士,無如富某者。」元獻一見公,大愛重之,遂議婚,公亦繼以賢良方正登第[2]。公之立朝,初以危言直道事仁宗爲諫官,至知制誥,宰相不悅,故薦公以使不測之虜,歐陽公上書,引盧杞薦顏真卿使李希烈事,言宰相欲害公也,不報。公能使虜,虜之君臣誦公之言,修好中國,不復用兵者幾百年,可謂大功矣,然公每不自以爲功也。使回,除樞密直學士,又除翰林學士,又除樞密副使,公皆以奉使無狀,力辭不拜,且言:「虜既通好,議者便謂無事,邊備漸弛,虜萬一敗盟,臣死且有罪。非獨臣不敢受,亦願陛下思夷狄輕侮中原之恥,坐薪嘗膽,不忘修政。」因以告納上前而罷。逾月,復除樞密副使,時元昊使辭,群臣班紫宸殿門,帝俟公綴樞密院班,乃坐,且使宰相章德象諭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虜故也。」公不得已乃受。嗚呼!使虜之功偉矣,而不自有焉。至知青州,活飢民四十餘萬,每自言以爲功也,蓋曰過於作中書令二十四考矣。公之所以自任者,世烏得而窺之哉!蘇內翰奉詔撰公墓道之碑,首論公使虜之功,非公之心也。伯溫先君子隱居謝聘,與公爲道義交,獨爲知公之深云。

  慶曆二年,大遼以重兵壓境,汎使劉六符再至,求關南十縣之地。虜意不測,在廷之臣無敢行者。富韓公往聘,面折虜之君臣,虜辭屈,增幣二十萬而和。方富公再使也,受國書及口傳之辭於政府,既行,謂其副曰:「吾爲使者而不見國書,萬一書辭與口傳者異,則吾事敗矣。」發書視之,果不同,公馳還,見仁宗具論之,公曰:「政府固爲此,欲置臣於死地。臣死不足惜,奈國命何?」仁宗召宰相呂夷簡面問之,夷簡從容袖其書曰:「恐是誤,當令改定。」富公益辯論不平,仁宗問樞密使晏殊曰:「如何?」殊曰:「夷簡決不肯爲此,眞恐誤耳。」富公怒曰:「晏殊姦邪,黨呂夷簡以欺陛下。」富公,晏公之壻也,富公忠直如此。契丹既平,仁宗深念富公之功,御史中丞王拱辰對曰:「富弼不能止夷狄溪壑無厭之求,今陛下止一女,若虜乞和親,弼亦忍棄之乎?」帝正色曰:「朕爲天下生靈,一女非所惜!」拱辰驚懼,知言之不可入,因再拜曰:「陛下言及於此,天下幸甚。」嗚呼!吾仁宗聖矣哉!拱辰蓋呂丞相之黨云。

  至和間,富公當國,立一舉三十年推恩之法,蓋公與河南進士段希元、魏升平同場屋相善,公作相,不欲私之,故爲天下之制。二人俱該此恩 —— 希元官至太子中舍致仕,轉殿中丞;升平官至大理寺丞。此法至今行之。嗚呼!爲宰相不私其所親,如富公可謂賢矣。升平既卒,公念之不忘,招其子 —— 宜,與子孫講學。公薨,宜亦老,猶居門下,至崇寧間,立試門客法,宜不爲新學,始求去。仁宗末年,富公自相位丁太夫人憂,上遣使下詔起復者六七,公竟不起,至其疏曰:「天下得一不孝子,且將何用?」仁宗乃從其請。服除,英宗已卽位,魏公已遷左相,故用富公爲樞密相,魏公已下皆遷官,富公亦遷戶部尚書,公辭曰:「竊聞制辭敘述陛下卽位,以臣在憂服,無可稱道,乃取嘉祐中臣在中書日嘗議建儲,以此爲效而推今日之恩。嘉祐中雖嘗汎議建儲之事,仁宗尚祕其請,其於陛下,則如在茫昧杳冥之中,未見形象,安得如韓琦等後來功效之深切著明也。」又辭曰:「韓琦等七人,委是有功,可以重疊受陛下官爵,臣獨無一毫之效。」又辭曰:「韓琦等七人,於陛下有功有德,獨臣於陛下無功,不過在先朝有議論絲髮之勞。」又辭曰:「琦等勳烈彰灼,明如日星,中外執筆之士,歌詠之不暇。伏乞促令入謝,以快群望。」以此見富公豈因不預定策而歉魏公哉?

  熙寧初,富公再入,與曾魯公並相,呂公公弼爲樞密使,韓公絳、趙公槩、馮公京、趙公抃皆爲參知政事,俱久次。王荊公安石拜參知政事,乃薦呂公公著爲御史中丞,有旨特許不避公弼。公弼不自安,乞出,除宣徽使、判太原府,移秦州。趙公槩致仕,馮公、趙公皆出,富公判亳州,曾公判永興軍,惟韓公絳與荊公在政府。既而絳宣撫陜西,外拜昭文相,荊公拜史館相。絳失職,以本官知鄧州,荊公遂拜昭文相。司馬溫公除樞密副使,以議新法不合,辭不拜,出知永興軍。呂公公著力言新法,罷中丞,出知永州。韓公維亦以論不合,罷開封府,知河陽。昔與荊公交遊揄揚之人,皆退斥不用,荊公獨用事,乃以富公爲沮青苗法,落使相,散僕射、判汝州。荊公後以觀文殿大學士知金陵,乃薦呂惠卿爲參知政事。惠卿既得位,遂叛荊公,出平日荊公移書,有曰:「無使齊年知。」謂馮公京,蓋荊公與馮公皆辛酉人;又曰:「無使上知。」神宗始不悅荊公矣。惠卿又起李逢獄,事連李士寧 —— 士寧者,蓬州人,有道術,荊公居喪金陵,與之同處數年,意欲並中荊公也。又起鄭俠獄,事連荊公之弟 —— 安國,罪至追勒。惠卿求害荊公者無所不至,神宗悟,急召荊公,公不辭,自金陵泝流七日至闕,復拜昭文相,惠卿以本官出知陳州。李逢之獄遂解,其黨數人皆誅死,李士寧止於編配。嗚呼!荊公非神宗保全則危矣。再相不久,復知金陵,領宮祠,至死不用。初,韓公絳論助役,與荊公同,後拜史館相,亦爲惠卿所不容,出知定州。

  熙寧二年,富公判亳州,以提舉常平倉趙濟言公沮革新法,落武寧節度及平章事,以左僕射判汝州。過南京,張公安道爲守,列迎謁騎從於庭,張公不出,或問公,公曰:「吾地主也。」已而富公來見,張公門下客私相謂:「二公,天下偉人,其議論何如?」立屏後竊聽。張公接富公亦簡,相對屹然如山嶽,富公徐曰:「人固難知也。」張公曰:「謂王安石乎?亦豈難知者。仁宗皇祐間,某知貢舉院,或薦安石有文學,宜辟以考校,姑從之。安石者既來,凡一院之事皆欲紛更之,某惡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嘗與之語也。」富公俯首有愧色。蓋富公素喜王荊公,至得位亂天下,方知其姦云。

  元豐六年,富公疾病矣,上書言八事,大抵論君子小人爲治亂之本,神宗語宰輔曰:「富弼有章疏來。」章惇曰:「弼所言何事?」帝曰:「言朕左右多小人。」惇曰:「可令分析孰為小人。」帝曰:「弼三朝老臣,豈可令分析。」左丞王安禮進曰:「弼之言是也。」罷朝,惇責安禮曰:「左丞對上之言失矣。」安禮曰:「吾輩今日曰『誠如聖諭』,明日曰『聖學非臣所及』,安得不謂之小人?」惇無以對。是年五月,大星殞於公所居還政堂下,空中如甲馬聲,公登天光臺,焚香再拜,知其將終也,異哉!公既薨,司馬溫公、范忠宣公往弔之,公之子紹廷、紹京泣曰:「先公有自封押章疏一通,殆遺表也。」二公曰:「當不啟封以聞。」蘇內翰作公神道碑,謂「世莫知其所言者」是也。神宗聞訃震悼,出祭文,遣中使設祭,恩禮甚厚,政府方遣一奠而已。朝廷故例:前宰相以使相致仕者,給全俸。富公以司徒、使相致仕,居洛,自三公俸一百二十千外,皆不受。公清心學道,獨居還政堂,每早作,放中門鑰,入瞻禮家廟,對夫人如賓客,子孫不冠帶不見。平時謝客,文潞公爲留守,時節往來,富公素喜潞公,昔同朝,更拜其母,每勸潞公早退,潞公愧謝。既薨,其子朝議名紹廷,字德先,守其家法者也。公兩女與其壻及諸甥皆同居公之第,家之事一如公無恙時,毫髮不敢變,鄉里稱之。建中靖國初,朝廷擢德先爲河北西路提舉常平,德先辭曰:「熙寧扶之初,先臣以不行青苗法得罪,臣不敢爲此官。」上益嘉之,除祠部員外郎。崇寧中,德先卒,鄭人晁詠之誌其墓,文甚美,獨不書辭提舉常平事,有所避也,惜哉!德先之子直柔,事今上爲同知樞密院事。

  韓魏公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知揚州,王荊公初及第爲僉判,每讀書至達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見荊公少年,疑夜飲放逸,一日從容謂荊公曰:「君少年,無廢書,不可自棄。」荊公不答,退而言曰:「韓公非知我者。」魏公後知荊公之賢,欲收之門下,荊公初不屈,如召試館職不就之類是也。故荊公《熙寧日錄》中,短魏公爲多,每曰:「韓公但形相好爾。」作《畫虎圖詩》詆之。至荊公作相,行新法,魏公言其不便。神宗感悟,欲罷其法,荊公怒甚,取魏公章送條例司疏駁,頒天下。又誣呂申公有言藩鎮大臣將興晉陽之師,除君側之惡,自草申公謫詞,昭著其事,因以搖魏公,賴神宗之明,眷禮魏公終始不替。魏公薨,帝震悼,親制墓碑,恩意甚厚,荊公有挽詩云:「幕府少年今白髮,傷心無路送靈輀。」猶不忘魏公少年之語也。

  熙寧二年,韓魏公自永興軍移判北京,過闕,上殿,王荊公方用事,神宗問曰:「卿與王安石議論不同,何也?」魏公曰:「仁宗立先帝爲皇嗣時,安石有異議,與臣不同故也。」帝以魏公之語問荊公,公曰:「方仁宗欲立先帝爲皇子時,春秋未高,萬一有子,措先帝於何地?臣之論所以與韓琦異也。」荊公強辯類如此。當魏公請冊英宗爲皇嗣時,仁宗曰:「少俟,後宮有就閣者。」公曰:「後宮生子,所立嗣退居舊邸可也。」葢魏公有所處之矣。然荊公終英宗之世,屢召不至,實自慊也。或云蔡襄亦有異議,英宗知之,襄不自安,出知福州。

  治平初,英宗卽位,有疾,疾作,請光獻太后垂簾同聽政,有入內都知任守忠者,姦邪反復,間諜兩宮女,時司馬溫公知諫院,呂諫議爲侍御史,凡十數章,請誅之,英宗雖悟,未施行。宰相韓魏公一日出空頭勑一道,參政歐陽公已簽,參政趙槩難之,問歐陽公曰:「何如?」歐陽公曰:「第書之,韓公必自有說。」魏公坐政事堂,以頭子勾任守忠者立庭下,數之曰:「汝罪當死。」責蘄州團練副使,蘄州安置。取空頭勑塡之,差使臣即日押行,其意以謂少緩則中變矣。嗚呼!魏公眞宰相也。歐陽公言:「吾爲魏公作《晝錦堂記》云:『-垂紳正笏,不動聲色,措天下於太山之安』者,正以此也。」

  尹師魯以貶死,有子 —— 朴,方繈褓。既長,韓魏公聞於朝,命官。魏公判北京,薦爲屬,教育之如子弟。朴少年有才,所爲或過舉,魏公掛師魯之像哭之。朴亦早死。嗚呼!魏公者,可以謂之君子矣。

  張金部名方,爲白波三門發運使;王司封名湛,爲副使;文潞公父 —— 令公名异,爲屬官,皆相善。張金部召去,薦文令公爲代。潞公爲子弟讀書於孔目官張望家。望嘗爲舉子,頗知書,後隸軍籍,其諸子皆爲儒學。潞公少年好遊,令公怪責之,潞公久不敢歸。張望白令公曰:「郎君在某家,學問益勤苦,不復遊矣。」因出潞公文數百篇,令公爲之喜。王司封欲以女嫁公,其妻曰:「文彥博者寒薄,其可託乎?」乃已。後潞公出入將相,張望尚無恙,公判河南日,母申國太夫人生日,張望自清河來獻壽,有詩云:「庭下郎君爲宰相,門前故吏作將軍。」張望以子通籍,封將軍云。望嘗曰:「吾子孫當以立、門、金、石、心爲名。」長子靖,與潞公同年登科,兄弟爲監司者數人,潞公遇之甚厚。至門字行諸孫益顯,有爲侍從者。康節先生云:「嘗見張將軍沈深雄偉,有異於眾人。能識潞公於童子時,宜其有後也。」

  文潞公少時,從其父赴蜀州幕官。過成都,潞公入江瀆廟觀畫壁,祠官接之甚勤,且言:「夜夢神,令灑掃祠庭曰:『明日有宰相來。』君豈異日之宰相乎?」公笑曰:「宰相非所望,若爲成都,當令廟室一新。」慶曆中,公以樞密直學土知益州,聽事之三日,謁江瀆廟,若有感焉。方經營改造中,忽江漲,大木數千章蔽流而下,盡取以爲材。廟成,雄壯甲天下。又長老曰:「公爲成都日,多宴會。歲旱,公尚出遊,有村民持焦穀苗來訴,公罷會,齋居三日,禱於廟中,即日雨,歲大稔。」異哉!文潞公幼時與羣兒擊毬,入柱穴中不能取,公以水灌之,毬浮出。司馬溫公幼與羣兒戲,一兒墮大水甕中,已沒,羣兒驚走不能救,公取石破其甕,兒得出。識者已知二公之仁智不凡矣。


  1. 此處有誤,案蘇軾《富鄭公神道碑》,天聖八年,富弼以茂材異等中第。考《宋史·宰輔表》,天聖間為相者六人:馮拯、王曾、王欽若、張知白、張士遜、呂夷簡。晏殊於天聖三年十月遷樞密副使,五年正月免,未嘗入相。
  2. 誤,案蘇軾《神道碑》、韓維《墓銘》,富弼以茂材異等中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