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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亭林文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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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顧亭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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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書觀,大中祥符年間建,後廢為碧霞元君之宮,前一殿奉元君。萬曆中,尊孝定皇太后為九蓮菩薩,構一殿於元君之後奉之。崇禎中,尊孝純皇太后為智上菩薩,復構一殿於後奉之。乃更名曰聖慈天慶宮,而按察使左佩玄為之碑。宮成於十七年之三月,神京淪喪,即此月也。

竊惟經傳之言曰:「為之宗廟,以鬼享之。」又曰:「為天子父,尊之至也。」孔子論政必也正名。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命嶽瀆神祇並革前代之封,正其稱號。而及其末世,至以天子之母,太后之尊若不足重,而必假西域胡神之號以為崇,豈非所謂國將亡而聽於神者耶?然自國破以後,宗廟山陵之所在,樵夫牧豎且或過而慢焉,而此二殿獨以托於泰山之麓,元君之宮,焚香上謁者無敢不合掌跪拜,使正名之曰皇太后,固未必其能使天下之人虔恭敬畏之若此。是固大聖人之神道設教,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其與宋之托天書以誇契丹者,相去遠矣。以其事為國史之所不及載,故序而論之,俾後之人有以覽焉。

嗚呼!自治道愈下而國無強宗;無強宗,是以無立國;無立國,是以內潰外畔而卒至於亡。然則宗法之存,非所以扶人紀而張國勢者乎?

余至聞喜縣之裴村,拜於晉公之祠,問其苗裔,尚一二百人,有釋耒而陪拜者。出至官道旁,讀唐時碑,載其譜牒世係,登隴而望,十里之內邱墓相連,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數十人。

蓋近古氏族之盛,莫過於唐,而河中為唐近畿地。其地重而族厚,若解之柳,聞喜之裴,皆歷任數百年,冠裳不絕。汾陰之薛憑河自保於石虎、苻堅割據之際,而未嘗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舉義兵以抗高歡之眾,此非三代之法猶存,而其人之賢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

自唐之亡,而譜牒與之俱盡。然而裴樞輩六七人猶為全忠所忌,必待殺之白馬驛而後篡唐,氏族之有關於人國也如此。至於五代之季,天位幾如弈棋,而大族高門,降為皂隸。靖康之變,無一家能相統帥以自保者。夏縣之司馬氏舉宗南渡,而反其里者,未百年也。

嗚呼!此治道之所以日趨於下,而一旦有變,人主無可仗之大臣,國人無可依之巨室,相率奔竄,以求苟免,是非其必至之勢也與?是以唐之天子,貴士族而厚門蔭,蓋知封建之不可復,而寓其意於士大夫,以自衛於一旦倉黃之際,固非後之人主所能知也。

予嘗歷覽山東、河北,自兵興以來,州縣之能不至於殘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盡恃乎其長吏。及至河東,問賊李自成所以長驅而下三晉之故,慨焉傷之。或言曰:崇禎之末,輔臣李建泰者,曲沃人也。賊入西安,天子臨朝而歎。建泰對言:「臣郡當賊衝,臣請率宗人鄉里出財百萬,為國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師,親餞之正陽門樓。舉累朝所傳之御器而酌之酒,因以賜之。未出京師,平陽、太原相繼陷,建泰不知所為。師次真定,而賊已自居庸入矣。

此其人材之凡劣,固又出於王鐸、張濬之下(二人皆唐末宰相,統師出討而敗績者),而上之人無權以與之,無法以聯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臣者以區區宰輔之虛名,而係社稷安危之命,此必不可得之數也。《周官》:「太宰以九兩係邦國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觀裴氏之與唐存亡,亦略可見矣。夫不能復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勢以立其國者,其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自青州而西三十餘里,淄水之東,牛山之左,大道之南,穹然而高者,四大塚焉。酈道元《水經注》曰:「水南山下有四塚,方基圓墳,咸高七尺。東西直列,是田氏四王塚也。」

余考田氏之稱王者五,而王建遷於共以死,所謂四王,則威、宣、湣、襄是矣。威、宣二王當齊全盛之日,其厚葬固宜;獨是湣王殺死於莒,齊之七十餘城皆已為燕,田氏之絕而無主者五年,而田單以一邑之兵,一戰破燕,收數千里之地,而迎王子於城陽之山中。其時君臣新立,人民新定,死者未弔,傷者未起,反故王之喪於莒而葬之,其制不少殺於威、宣二王之舊。吾是以知襄王之孝,田單之忠,而三代以下之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吾嘗考地理之志,有周厲王之墓,在霍州東北。王流於彘,卒且葬焉。宣王即位而未之能復也。詩人誌之曰:「韓侯取妻,汾王之甥。」厲王也而謂之汾王,刺宣王也。故厲王稱汾,而湣王不稱莒也,是襄王之孝也。或曰:厚葬,非禮也。子奚取焉?曰:此常論也。乃齊之二王既以為故事矣。宋元公告其群臣,請無及先君,而仲幾不可,又況於處變之日乎?然則後之人君,不幸而遇國家之變,其如齊之襄王,其如周之宣王,請擇於斯二君者。

五臺山在五臺縣東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縣一百三十里。

史炤《通鑒注》曰:「五臺山在代州五臺縣,山形五峙,相傳以為文殊示現之地。」《華嚴經疏》云:「清涼山者,即代州雁門五臺山也。歲積堅冰,夏仍飛雪,曾無炎暑,故曰清涼。五峰聳出,頂無林木,有如壘土之臺,故曰五臺。」餘考昔人之言五臺者過侈,有謂:環基所至五百餘里;有謂:四埵去中臺各一百二十里,東埵為趙襄子所登,以臨代國;南埵為帝堯遭洪水係舟之處;北埵夏屋山,後魏孝文駐蹕之所;西埵天池,隋煬帝避暑之龍樓鳳閣者。皆太廣遠而失其實。惟今《山志》所言五臺者近是。北臺最高,後人名之葉鬥峰。有龍湫,其東二十里為華嚴嶺。又東二十里為東臺,上可觀日出,其東為龍泉關路。自北臺而南二十里為中臺,其巔西北有太華泉。又西十五里為西臺,其西疊嶂數十里,北有秘魔崖,東南有清涼嶺,惟南臺稍遠,去中臺可五十里。五峰周遭如城,其巔風甚烈,不可居。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穀中,其地寒不生五穀,木有鬆無柏,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獵為業。在古建國時當為林麓之地,中代以下,而吾人之逃於佛者居焉,於是山始名而亦遂為其教之所有。然餘考之:五臺在漢為慮虒縣,而山之名始見於齊。其佛寺之建,當在後魏之時,而彼教之人以為攝摩騰自天竺來此,即居是山。不知漢孝明圖像之清涼臺在雒陽而不在此也。余又考之:《北齊書》但言:突厥入境,代忻二牧馬數萬匹在五臺山北柏穀中避賊。《隋書》但言:盧太翼逃於五臺山,地多藥物,與弟子數人廬於岩下,蕭然絕世,以為神仙可致而已。至《唐書·王縉傳》始言:五臺山有金閣寺,鑄銅為瓦,塗金於上,照耀山谷,費錢巨億萬。縉為宰相,給中書符牒,令臺山僧數十人分行郡縣,聚徒講說以求貨利,於是此山名聞外夷。至吐蕃遣使求五臺山圖,見於敬宗之紀。而《五代史》則書:有胡僧遊五臺山,莊宗遣中使供頓,所至傾動城邑。又書:五臺山僧繼顒為劉承鈞鴻臚卿,能講《華嚴經》,四方供施多積蓄以佐國用。五臺當契丹界上,繼顒常得其馬以獻,號「添都馬」。《元史》則書:武宗至大二年,二月癸亥,皇太后幸五臺山。三月己丑,令高麗王隨太后之五臺山。英宗至治二年,五月甲申,車駕幸五臺山,庚寅,星於五臺山。

夫以王縉之為相,莊宗、武宗、英宗之為君,其事亦可知矣。然此皆《山志》所不載;問之長老,亦無有知其跡者。此在三四百年之間,而不能記述已如是矣,而況於摩騰之始來,文殊之示現乎?其山中雨夜時吐光焰。《易》曰:「澤中有火革。」深山巨壑無佛之處亦往往有之,不足辨。嗚呼!韓公《原道》之作,至於「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而李文饒為相,能使張仲武封刀付居庸關,而不敢納五臺之逃僧。蓋君子之行王道者,其功至於如此。而吾以為當人心沈溺之久,雖聖人復生,而將有所不能驟革,則莫若擇夫荒險僻絕之地,如五臺山者而處之,不與四民者混,猶愈於縱之出沒於州里之中,兩敗而不可禁也。作《五臺山記》。

忠臣義士,性也,非慕其名而為之。名者,國家之所以報忠臣義士也。報之而不得其名,於是姑以其事名之,以為後之忠臣義士者勸,而若人之心何慕焉,何恨焉。平原君朱建之子罵單于而死,而史不著其名;田橫之二客自剄以從其主,而史並亡其姓。錄其名者而遺其晦者,非所以為勸也。謂忠義而必名,名而後出於忠義,又非所以為情也。

余過昌黎,其東門有拽梯郎君祠,云:方東兵之入遵化,薄京師,下永平而攻昌黎也,俘掠人民以萬計,驅使之如牛馬。是時昌黎知縣左應選與其士民嬰城固守,而敵攻東門甚急。是人者為敵舁雲梯至城下,登者數人,將上矣,乃拽而覆之。其帥磔諸城下。積六日不拔,引兵退,城得以全。事聞,天子立擢昌黎知縣為山東按察司,僉事丞以下遷職有差。又四年,武陵楊公嗣昌以巡撫至,始具疏上請,邑之士大夫皆蒙褒敘,民兵死者三十六人立祠祀之。而楊公曰:「是拽梯者雖不知何人,亦百夫之特。」乃請旨封為拽梯郎君,為之立祠。嗚呼!吾見今日亡城覆軍之下,其被俘者,雖以貴介之子,弦誦之士,且為之刈薪芻,拾馬矢,不堪其苦而死於道路者何限也!而郎君獨以其事著。吾又聞奢寅之攻成都也,一銃手在賊梯上,得間向城中言曰:「我良民也,賊以鐵索係我守梯,我仰天發銃,未嘗向官軍也。今夜賊飲必醉,可來救我。」官軍如其言,夜出斫營,火其梯,賊無得脫者,而銃手死矣。若然,忠臣義士豈非本於天性者乎?郎君之祠且二十餘年,而幸得無毀,不為之記,無以傳後。張生莊臨,親其事者也。故以其言書之。

舊中涓范君養民,以崇禎十七年夏自京師徒步入華山為黃冠。數年,始克結廬於西峰之左,名曰復庵。華下之賢士大夫多與之遊,環山之人皆信而禮之。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幼而讀書,好《楚辭》諸子及經史,多所涉獵,為東宮伴讀。方李自成之挾東宮二王以出也,范君知其必且西奔,於是棄其家走之關中,將盡厥職焉。乃東宮不知所之,而范君為黃冠矣。

太華之山,懸崖之巔,有鬆可蔭,有地可蔬,有泉可汲,不稅於官,不隸於宮觀之籍。華下之人或助之材,以創是庵而居之。有屋三楹,東向以迎日出。余嘗一宿其庵,開戶而望大河之東,雷首之山,蒼然突兀,伯夷、叔齊之所采薇而餓者,若揖讓乎其間,固范君之所慕而為之者也。自是而東,則汾之一曲,綿上之山,出沒於雲煙之表,如將見之。介子推之從晉公子,既反國而隱焉,又范君之所有誌而不遂者也。又自是而東,太行、碣石之間,宮闕山陵之所在,去之茫茫而極望之不可見矣。相與泫然,作此記,留之山中。後之君子登斯山者,無忘范君之志也。

古之人所以傳於其後者,不以其名而以其實,不以其天而以其人。以其名,以其天者,世人之所以為榮;以其實,以其人者,君子之所修而不敢怠也。

晉生文煜,關中之通士也。名其堂曰貞烈,而請為之記。其言曰:「余之祖妣,臨潼王府鎮國中尉懷墀女也。歸於晉,生余考及二姑。年十九而余祖考亡,余考方四歲,守節不二,迄六十有八而終。崇禎末巡按御史金公毓峒以事上聞,請行旌表。命未下而寇至,二姑死焉,故堂以貞烈名也。」余又讀朝邑李君楷所為傳,則二姑者,一適西安右衛昭信校尉王弘祖,一適臨潼王府奉國中尉誼濋,並封安人。早寡,寇至之日,各自投於井。長姑之子寅年十三,從焉。蓋三世而其節不隕,可無愧其名也已。史言郭昌娶真定恭王女,號郭主。主雖王家女,而好禮節儉,有母儀之德,生光武郭皇后。此特居室之常行爾,而當時稱之,史冊載之,其後郭后雖出,而東海恭王猶得保其餘慶,以垂於後嗣。乃晉氏之先祖妣其治家如郭主,加以柏舟之節,其女與外孫守死不辱,有卓絕之殊軌焉。屬當岸穀之變,門戶衰微,無能光大其業,使聲聞烜赫,傳之彤管,而僅以一堂之名托之文字,以示子孫不忘,此又其遇之懸於天,「實命不同」,而可為悲悼者也!然君子之為教,於家有百世之規,而不以一時之所遇為興替。《易》不云乎:「《家人》,利女貞。」自今以往,晉氏之為女者必貞,以宜其家;為子者必孝於親,必忠於君,以顯於其國;則受介福於王母以大其門者,不在其身,將在其子孫。而斯堂之名,永世弗墜,必有繼中壘而修列女之傳者焉。余濡筆俟之矣。

天下之事,盛衰之形,眾寡之數,不可以一定,而君子則有以待之。所以撫盛而合眾者,中人以上之所能。若夫為盛於衰,治眾於寡,孑然一身之日,而有萬人百世之規,非大心之君子莫克為之矣。古之君子,慮先人之德久而弗昭,於是為之祠堂以守之,其盛者及於始祖。古之君子,慮宗人之渙而無統,於是歲合子姓於祠而教之孝;奠爵獻俎,畢而餕食,以教之禮。其子孫之眾,或至於數千百人,此祠堂之所由興,而祭法之所由傳也。

常熟楊子常先生,通經之士。於先朝之末,由訓導除都昌知縣,未任,以疾歸,而遭國變,至於今,先生年七十有二矣。先有一子,年二十餘以卒,晚得一子又殤,而其兄子亦中歲夭折。今其族孫之在者,不過二十餘人。其先世自關中來,祖、父並為農,風尚樸質。高祖以上,不能舉其諱字。自遷常熟以來,復無顯者,及先生始仕宦。今白首老矣,無親子孫。夫人之情,於身且若此,遑恤其後乎?而先生曰:「不然。吾父雖農,在里中頗能言民疾苦,以達於縣吏。而除其菑,當不至於無嗣。以五服之間,得一二十人,以合其歡而教之以孝以禮,豈必其中無能學以大其宗者。以吾之年雖老且獨,而幸有薄田之入,為先祖父所遺,可以舉先人未行之事而傳之其後人。」於是即祖墓之旁,建屋三楹,為祠堂,以奉其先人並諸父兄子姓之亡者。其下為田若干畝,以供歲時之祭。定其儀,秩其品,簡而文,約而不陋。曰:「及吾身存,與諸孫行禮其中,使諸孫之繼我,如今日焉,先德其毋墜已。」又於其墓之旁植木開河通水,凡世俗所為安死利生之法無不備,此非所謂衰而有盛之心,寡而能眾之事者乎?《易》曰:「可大則賢人之業。」《傳》曰:「人定能勝天。」吾以卜楊氏之昌於其後,必也。承先生之命而為之記。

昔者孔子既沒,弟子錄其遺言以為《論語》,而獨取有子、曾子之言次於卷首,何哉?夫子所以教人者,無非以立天下之人倫,而孝弟,人倫之本也;慎終追遠,孝弟之實也。甚哉,有子、曾子之言似夫子也。是故有人倫,然後有風俗,有風俗,然後有政事,有政事,然後有國家。先王之於民,其生也,為之九族之紀,大宗小宗之屬以聯之;其死也,為之疏衰之服,哭泣殯葬虞附之節以送之;其遠也,為之廟室之制,禘嘗之禮,鼎俎籩豆之物以薦之;其施之朝廷,用之鄉黨,講之庠序,無非此之為務也。故民德厚而禮俗成,上下安而暴慝不作。

自三代以下,人主之於民,賦斂之而已爾,役使之而已爾,凡所以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聽民之所自為,於是乎教化之權常不在上而在下。兩漢以來,儒者之效亦可得而考矣。自二戴之傳,二鄭之注,專門之學以禮為宗,歷三國、兩晉、南北、五季干戈分裂之際而未嘗絕也。至宋程、朱諸子卓然有見於遺經,而金元之代,有誌者多求其說於南方以授學者。及乎有明之初,風俗淳厚,而愛親敬長之道達諸天下。其能以宗法訓其家人,而立廟以祀,或累世同居,稱之為義門者,亦往往而有。十室之忠信,比肩而接踵,夫其處乎雜亂偏方閏位之日,而守之不變,孰勸帥之而然哉?國亂於上而教明於下。《易》曰:「改邑不改井。」言經常之道,賴君子而存也。嗚呼!至於今日而先王之所以為教,賢者之所以為俗,殆澌滅而無餘矣!列在搢紳而家無主祏,非寒食野祭則不復薦其先人;期功之慘,遂不制服,而父母之喪,多留任而不去;同姓通宗而不限於奴僕;女嫁,死而無出,則責償其所遣之財;昏媾異類而脅持其鄉里,利之所在,則不愛其親而愛他人,於是機詐之變日深,而廉恥道盡。其不至於率獸食人而人相食者幾希矣!昔春秋之時,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而秉禮之邦,守道之士不絕於書,未若今之滔滔皆是也。此五帝三王之大去其天下,而乾坤或幾乎息之秋也。又何言政事哉!

吾友華陰王君弘撰,鄰華先生之季子,而為徵華先生後者也。遊婺州,二年而歸,乃作祠堂以奉其始祖,聚其子姓而告之以尊祖敬宗之道。其鄉之老者喟然言曰:不見此禮久矣,為之兆也,其足以行乎?孟子有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夫躬行孝弟之道,以感發天下之人心,使之惕然有省,而觀今世之事若無以自容,然後積汙之俗可得而新,先王之教可得而興也。王君勉之矣。

予居蘇之昆山,崇禎初,先師廟東西兩廡壞。予時為博士弟子,一日過之,見神位在瓦礫中,與同學二三生拾取,命工修完,奉之東齋,告於邑之長官。越二年,始復其故。因考《史記》《家語》及今代闕里之書,多有不同,以《大明會典》為定。而友人歸生莊作《兩廡位次考》一通,受而藏之幾五十年。來關中,得郃陽寧生浤丁《祭考義》,亦崇禎中作,大略相同。然兩廡位東西相對,以次列及門弟子畢,而後及左氏、公羊、穀梁三子暨漢以下諸儒,此舊制也。嘉靖九年,采諸臣之議,有黜者,有改祀者,於是東廡之弟子三十三,而西廡二十九。左丘明躋秦非之上,伏勝躋顏噲之上,孔安國躋穀梁梁赤之上,而自此以下,時代先後大率倒誤。當日東西之位仍如舊次,雖有闕者而不復更移,蓋亦知二鄭、賈、服諸儒傳經之功不可沒,而有待於異日之重議,此秉禮者之微意也。予恐後之人不知,而欲循時代以正東西之次,又悲夫亡友之遺墨猶存,而不獲共論此也,乃書其末,以俟後人。歸生名莊,更名祚明,工草隸,為東吳高士。

余既表《廣韻》而重刻之,以見自宋以前所傳之韻如此,然惜其書之不完也。

《路史》曰:「周有井伯,《廣韻》曰:子牙後。」今井下無此文。又曰:「《廣韻》云:漢有䣙城後。」今䣙字灰等二韻兩收而亦無此文。又引䣙下云:「鄉名,在右扶風。」而今灰韻注但「鄉名」二字。《困學紀聞》曰:「《廣韻》以賁為姓,古有勇士賁育。」今賁下但「亦姓」二字。又曰:「《廣韻》云:《後蜀錄》有法部尚書屯度。」又曰:「《廣韻》引《何氏姓苑》有:『況姓,廬江人。』」今屯下、況下但「又姓」二字。《禮部韻略》引《廣韻》佊字注云:「《論語》:子西佊哉。」軻字注云:「孟子居貧感軻,故名軻,字子居。」今並無此文。又注鼮字云:「漢光武得此鼠,竇攸識之。《廣韻》以為終軍,誤。」今亦無終軍之文也。太原傅山曰:「宋姚寬《戰國策後序》引《廣韻》七事:晉有大夫芬質,羋幹者著書顯名,安陵醜,雍門中大夫藍諸,晉有亥唐,趙有大夫肁賈,齊威王時有左執法公旗蕃。」蓋注中凡言又姓者,必以其人實之,而今書皆無其文。又史炤《通鑒釋文》所引《廣韻》,其不載於今書者亦多也。十幹皆引《爾雅》歲陽,而戊下不引著雍。又考之《玉海》,言《廣韻》凡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言,注一十九萬一千六百九十二字。今僅二萬五千九百二言,注一十五萬三千四百二十一字。則注之刪去者,三萬八千二百七十一,而正文亦少二百九十二言矣。又《文獻通考》曰有陸法言、長孫訥言、孫愐三序,今止愐序。又言首載景德、祥符敕牒,今亦無之,則亦後人刪去之矣。其幸而存者,天之未喪斯文也。嗚呼,惜哉!

吾讀《宋史·忠義傳》至於陳遘,史臣以其嬰城死節,而經制錢一事為之減損其辭,但云天下至今有經總制錢名,而不言其害民之罪,又分其咎於翁彥國。愚以為不然。

《鶴林玉露》曰:「宣和中,大盜方臘擾浙東,王師討之。命陳亨伯(宋人諱高宗嫌名,稱其字曰亨伯)以發運使經制東南七路財賦,因建議如賣酒、鬻糟、商稅、牙稅,與頭子錢、樓店錢皆少增其數,別歷收係,謂之經制錢。其後盧宗原頗附益之,至翁彥國為總制使,仿其法,又收贏焉,謂之總制錢。靖康初,詔罷之。軍興,議者請再施行,色目寢廣,視宣和有加焉。以迄於今,為州縣大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聞之,哭於家廟。謂剝民斂怨,禍必及子孫。其後葉正則作《外稿》,謂必盡去經總錢,而天下乃可為,治平乃可望也。」然則宋之所以亡,自經總制錢,而此錢之興,始於亨伯。雖其固守中山,一家十七人為叛將所害,而不足以償其剝民之罪也。孔子述古書之文,凡紂之臣附上而讎斂者,雖飛廉之死,不得與於三仁之列。若亨伯之為此也,其初特一時權宜之計,而遺禍及於無窮。是上得罪於藝祖、太宗,下得罪於生民,而斷脰決腹,一暝於中山,不過匹夫匹婦之為諒而已,焉得齒於忠義哉!知此,然後天下之為人臣者,不敢懷利以事其君,而但以一死自托於忠臣之列矣。

崇禎十四年二月辛亥,賊陷汝州,知州錢君死之。

君諱祚徵,字君遠,其先吳越王裔,居池之青陽。國初遷於萊,為掖縣人。君七歲出嗣其從叔父一夔為之子,事其嗣大母杜氏如其父母。大母之黨有煩言,君言於大母,施予諸姻屬甚周,以是大母安之。中天啟元年舉人。大母終,哀毀如父喪。署恩縣教諭,三年,除汝州知州。汝為流賊出入孔道,又有土賊聚至萬人,依山為巢,百姓苦之。君至,則簡鄉勇衙兵得千餘人,佯為城守計。忽夜半開門出,從間道逾山谷,步行抵其巢,賊方縱酒不為備,急擊,大破之。君策賊眾難盡誅,乃釋其俘招之,仍令民千家立一寨,有警相救。賊屢失利,其頭目魯加勒等遂詣州降。南召、登封諸賊聞之,亦來降。君簡其驍健,送軍門效用,余給牛種遣之。汝人少休。君守汝三年,多善政。及是年正月,賊陷河南府,遂犯汝州。君斬麾下之言款賊者以徇,率兵嬰城固守。賊攻城,君中流矢,力疾乘城督戰數日。二月庚戌,大風霾,賊以火箭射城上,城上發炮應之,風逆火反,樓堞盡焚。賊乘之入,君被執,大罵不屈,被擊仆地,加以炮烙,一宿死。年四十七。弟祉徵,從子青,僕十餘人皆死,無一還者。巡撫臣高名衡以聞,奉旨下部議恤,未覆。子大受,縣學生。痛父節未表於先朝,懼後世之沒而無傳也,乃質言其事以告於余而為之狀。

自余所及見,里中二三十年來號為文人者,無不以浮名苟得為務;而余與同邑歸生獨喜為古文辭,砥行立節,落落不苟於世,人以為狂。已而又得吳生。吳生少余兩人七歲,以貧客嘉定。於書自《左氏》下至《南北史》,無不纖悉強記。其所為詩多怨聲,近《西州》《子夜》諸歌曲。而炎武有叔蘭服,少兩人二歲;姊子徐履忱少吳生九歲,五人各能飲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為母壽。退而飲,至夜半,抵掌而談,樂甚,旦日別去。余遂出赴楊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從軍於蘇,歸而昆山起義兵,歸生與焉。尋亦竟得脫,而吳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過吳生之居而問焉,則其母方煢煢獨坐,告余曰:「吳氏五世單傳,未亡人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孫,二歲,亦死矣!」余既痛吳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壽吾母,而吾今以衰絰見吳生之母於悲哀其子之時,於是不知涕淚之橫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縣學生員。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筆數千言,試輒第一。風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際及交友然諾,則斷然不渝。北京之變,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誄,見稱於時。與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寫錄。北兵至後,遺余書及記事一篇,又從余叔處得詩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遺風。然後知閨情諸作,其寄興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生居昆山,當抗敵時,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萬人,莫知屍處。以生平日憂國不忘君,義形於文若此,其死豈顧問哉?生事母孝,每夜歸,必為母言所與往來者為誰,某某最厚。

死後,炎武嘗三過其居,無已,則遣僕夫視焉。母見之,未嘗不涕泣,又幾其子之不死而復還也。然生實死矣!生所為文最多,在其婦翁處,不肯傳;傳其寫錄在余兩人處者,凡二卷。

先朝之史,皆天子之大臣與侍從之官承命為之,而世莫得見。其藏書之所曰皇史宬,每一帝崩,修《實錄》,則請前一朝之書出,以相對勘,非是莫得見者。人問所傳,止有《太祖實錄》。國初,人樸厚,不敢言朝廷事,而史學因以廢失。正德以後,始有纂為一書附於野史者。大抵草澤之所聞,與事實絕遠,而反行於世。世之不見《實錄》者,從而信之。萬曆中,天子蕩然無諱,於是《實錄》稍稍傳寫流布。至於光宗,而十六朝之事具全。然其卷帙重大,非士大夫累數千金之家,不能購。以是野史日盛,而謬悠之談偏於海內。

蘇之吳江有吳炎、潘檉章二子,皆高才。當國變後,年皆二十以上。並棄其諸生,以詩文自豪。既而曰:「此不足傳也,當成一代史書,以繼遷、固之後。」於是購得《實錄》,復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懷紙吮筆,早夜矻矻。其所手書,盈床滿篋,而其才足以發之。及數年而有聞,予乃亟與之交。二子皆居江村,潘稍近,每出入未嘗不相過。又數年,潘子刻《國史考異》三卷,寄予於淮上,予服其精審。又一年,予往越州,兩過其廬。及予之昌平、山西,猶一再寄書來。

會湖州莊氏難作。莊名廷鑨,目雙盲,不甚通曉古今。以史遷有「左丘失明乃著《國語》」之說,奮欲著書。其居,鄰故閣輔朱公國楨家。朱公嘗取國事,及公卿志狀疏草,命胥鈔錄凡數十帙,未成而卒。廷鑨得之,則招致賓客,日夜編輯為《明書》。書冗雜不足道也。廷鑨死,無子,家貲可萬金。其父允城流涕曰:「吾三子皆已析產,獨中子死無後,吾哀其志,當先刻其書而後為之置嗣。」遂梓行之。慕吳、潘盛名,引以為重,列諸參閱姓名中。

書凡百餘帙,頗有忌諱語。本前人詆斥之辭,未經刪削者。莊氏既巨富,浙人得其書,往往持而恐嚇之,得所欲以去。歸安令吳之榮者,以贓繫獄,遇赦得出。有吏教之買此書,恐嚇莊氏。莊氏欲應之,或曰:「踵此而來,盡子之財不足以給,不如以一訟絕之。」遂謝之榮。之榮告諸大吏,大吏右莊氏,不直之榮。之榮入京師,摘忌諱語,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執莊生之父,及其兄廷鉞及弟姪等,並列名於書者十八人,皆論死。其刻書鬻書,並知府推官之不發覺者,亦坐之。發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沒其家產。所殺七十餘人,而吳、潘二子與其難。

當鞫訊時,或有改辭以求脫者。吳子獨慷慨大罵,官不能堪,至拳踢仆地。潘子以有母故,不罵亦不辨。其平居孝友篤厚,以古人自處,則兩人同也。予之適越,過潘子。時余甥徐公肅,新狀元及第。潘子規余,慎無以甥貴,稍貶其節,余謝不敢。二子少余十餘歲,而予視為畏友,以此也。方莊生作書時,屬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學,竟去,以是不列名,獲免於難。二子所著書若干卷,未脫稿,又假予所蓄書千餘卷,盡亡。

予不忍二子之好學篤行而不傳於後也,故書之。且其人實史才,非莊生者流也。

王君以崇禎十四年卒。後三年國變,王君之子璣流寓於吳,又一年而不孝始識王生,因以知王生之人與其世德之概。與王生交一年,而王生以狀請銘,不孝以母未葬,弗敢作也。又一年,卜葬,葬有日,而王生復來請銘,不孝不獲辭而銘之。

君諱時沐,字惟新。其先歙之澤富人。在唐曰秘閣校正希羽,十七傳至名關者,避元亂徙而東,為龍溪始祖,又八傳至於君。君大父諱福鳳,始業行鹽,父諱正寵,承其業,以至於君。君以其故不克讀書。然君雖業鹽,而孝友、急公好施,有遠見,能自樹,乃過於世之君子。若所云事其慈母與父妾盡禮,而友愛弟時洸終其身,則其孝友也。祖墓之木為不肖者伐,且鬻其旁地,君為捐金贖之;澤富有宗祠,君重作之龍溪,其急大義也。叔正完客杭而病,曰:於我葬;外舅卒,遺孤一人,曰:於我長。其他恤人窮,振人困多類是,是其好施也。同事欲因君請院司據西龍為鹽窩,君止之。無何,並抵罪,西龍商獨免,其有遠見也。好從士君子而恥謁貴人,邑有司欲賓之,不就,其能自樹也。凡此皆余之所信於王生者也。君享年六十有七,娶朱氏,子四:長璣,杭州府錢塘縣學生員,次文秩,次文秋,次文杞。孫六,曾孫二。以卒之年十二月甲子,葬於其里象山之麓。蓋王氏中世為商,而通經義思用之天下者,自璣始。自君之沒而家益落,璣遂走京師,歷薊,抵寧遠,觀列邊之大勢。每以大計幹當事者,不用,轉客東萊,而聞京師之變,哭先皇帝於萊山之陽。馳至南都,而公卿又無下士者,遂僦居於吳,著《信書》一編以示余,而為之太息焉,此固宋之遺臣所隱晦而不敢筆之書者也。而王生之不撓於時若此,其抱濟物之才而發憤於大義又若此,非世德之遺而能然乎!銘曰:

不知其人視其子。子為信人為節士。嗚呼君兮永宅此!

往余在吳中,常鬱鬱無所交,出門至於淮上,臨河不度,徬徨者久之,因與其地之賢人長者相結,而王君起田最與余善,自此一二年或三四年一過也。

王君與余同年月生,而長余二十餘日,其行事雖不同而意相得,凡余心之所存,及其是非好惡無不同者。雖不學古而暗合於義,仁而愛人,樂善不倦,其天性然也。生八歲而孤,事母孝,事其兄恭,其居財也有讓。少為帖括之學,及中年,遂閉戶不試。家頗饒,每受人之負,折券不較,以是其產稍落,而四方賓客至者,未嘗不與之周旋。當余在太原,而余友潘力田死於杭,係累其妻子以北。少弟耒年十八,孑身走燕都,介余一蒼頭以見王君。王君曰::「我固聞之。寧人嘗與我言,潘君力田,賢士也,不幸以非命終。而寧人之友之弟,則猶之吾弟也。」迎而舍之。比其歸也,則曰:「家破矣,可奈何!吾有女年且笄,將婿子。」間二年,耒遂就昏。王君與耒非素識也,特以寧人之友故,而余在遠,弗及為之從臾也。每為余言:「子行遊天下二十年,年漸衰,可已矣!幸過我卜築,一切居處器用,能為君辦之。」逡巡未果。而別君之日,持觴送我大河之北,留一宿,視余上馬,為之出涕,若將不復見者。乃明年,余遂有山東之厄;而海、岱以南地大震,君亦為里中兒所皞齕,意不自得。又明年六月庚午,君卒。惟君生平以朋友為天倫,其待余如昆弟,而余以窮厄蹇連,無能申大義於詐愚淩弱之日者。以十九年之交,再三之約,而不獲與之分宅卜鄰,同晨共夕;其終也,又不獲視其含斂而撫其遺孤。籲,可悲矣!君諱略,字起田,淮安山陽人。家清江浦之南,卒時年五十七。娶方氏,子一,寬。將以卒之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地之先塋,而子婿耒以狀及寬書來,是不可以無銘。銘曰:

少而孝,長而恭。好禮而敦,樂善而從,為義勇而與人忠。胡天不吊,而降此鞠凶!士絕弦,有罷舂。以斯銘,告無窮。

關中故多豪傑之士,其起家商賈為權利者,大抵崇孝義,尚節概,有古君子之風,而士人獨循循守先儒之說不敢倍。嘉靖中,高陵、三原為經生領袖,其後稍衰。而一二賢者猶能自持於新說橫流之日,以余所聞李君,蓋可謂篤信好學而不更其守者邪?

李氏之先,山西之洪洞人,元時遷美原,洪武初,縣廢,為富平人。數傳至君之曾祖諱朝觀者,為邊商,以任俠著關中,與里豪爭渠田,為皞齕以死。而君之祖諱希奎,走闕下上書訴,天子直其事,大猾以次就法,報父仇,名動天下,乃其家遂中落。至君之考諱效忠,中武舉,稍復振。君始以文補邑諸生。君少而剛方,績學不怠。當萬曆之末,士子好新說,以莊、列百家之言竄入經義,甚者合佛老與吾儒為一,自謂千載絕學。君乃獨好傳注,以程、朱為宗。既得事恭定馮先生,學益大進。君事親孝,其於諸父昆弟恭而有讓,待人以嚴而引之於道,治家冠婚喪祭一如禮法,以是年雖少,鄉人重之如王彥方、黃叔度焉。崇禎七年四月壬午以疾卒,年二十七。君卒之三月,而關中大亂。君之考武舉君以哭子繼君以沒。而寇至里中,妣楊氏與族人登樓,並焚死。李氏之門合良賤死者八十有一人。嗚呼,慘矣!而孤子因篤方三歲,迪篤二歲,從其母田氏走之外家以免。其後因篤既長,乃折節讀書,已為諸生,旋棄之。為詩文,有聞於時,而尤潛心於傳注之書,以力追先賢。蓋近年以來關中士子為《大全》《蒙引》之學者,自君父子倡之。君沒越十有三年,十月癸酉,因篤始葬君於韓家村東南之新阡。因篤既與昆山顧炎武為友,且數年,而曰:「吾先人之墓石未立,將屬之子。」炎武不敢辭,乃為之撰次,其詳則因篤之狀存焉,君諱映林,字暉天。其沒也,鄉人私諡曰貞孝先生。孫男三人:漢、渭、泗。銘曰:

李氏之先,以節俠聞。及至於君,乃續斯文。刊落百氏,以入聖門。好義力行,鄉邦所尊。何不永年,遭室之焚。有封若堂,於韓之原。惟德繩繩,在其後昆。

伏念臣草野微生,干戈餘息。行年五十,慨駒隙之難留;涉路三千,望龍髯而愈遠。茲當忌日,祗拜山陵。履雨露之方濡,實深哀痛;眷松楸之勿剪,猶藉神靈。敢陳於沼之毛,庶格在天之馭。臣某謹言。

自違陵下,即度太行,遠歷關河,再更寒暑。茲以孟秋之望,重修拜奠之儀。身先旅雁,過絕塞而南飛;跡似流萍,隨百川而東下。感河山之如故,悲灌莽之方深!庶表忱思,伏祈昭鑒!

臣炎武,臣因篤,江左豎儒,關中下士。相逢燕市,悲一劍之猶存;旅拜橋山,痛遺弓之不見。時當春暮,敬擷村蔬,聊攄草莽之心,式薦園陵之事。告四方之水旱,及此彌年;乘千載之風雲,未知何日?伏惟昭格,俯鑒丹誠!

自違陵下,今又八年。落關河,差池烽火,想遺弓而在望,懷短策以靡前。每屆春秋,獨泣蒼梧之野;多更甲子,仍憐絳縣之人。朔氣初收,光風漸轉,敬羞蕰藻,重展松楸。雖鼎俎之久虛,幸罘罳之未壞。黃圖如故,乍驚失鹿之辰;白首無歸,終冀攀龍之日。仰憑明命,得遂深祈。

蓋聞宣氣為山,眾阜必宗乎喬嶽;明徵在聖,群言實總於真儒。自夫化缺三雍,風乖四始,兩漢而下,雖多保殘守缺之人;六經所傳,未有繼往開來之哲。惟絕學首明於伊雒,而微言大闡於考亭,不徒羽翼聖功,亦乃發揮王道,啟百世之先覺,集諸儒之大成。然而代運當屯,蓍占得遁。官方峻直,難久立於朝端;祠祿優遊,每自安於林下。眷此雲臺之側,實為寄祿之邦。子靜書中,羨希夷之舊隱;《啟蒙》序末,題真逸之新名。雖風聲遠隔於殊方,而道德實同乎一統。家傳戶誦,久已無間寰區;春祀秋嘗,獨此未瞻廟貌。於是邑之薦紳耆舊,以及學士青衿,無不博考遺編,深嗟闕典,睇琳宮之絢爛,悲木鐸之幽沉。爰有廷揆張君、山史王君搜采於前,子德李君、適之宋君宣揚於後;而會炎武跋涉關河,留連原珝,發遐情於五嶽,尋墜緒於千年。即雲臺舊院之西,度香火專祠之地,重邀茂宰華陰令遲維城,讚此良圖。萃人力以作新,捐緡錢而倡導,卜神涓吉,庀材效工。右帶流泉,來惠風之習習;前憑嶽麓,狀盛德之峨峨。將使俎豆增崇,章逢無絕,敬泚衰蕪之筆,式陳邪許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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