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外編卷第十二
鮚埼亭集 外編卷第十二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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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二
鄞 全祖望 紹衣
傳
吳職方傳
吳職方祖錫字佩遠别號稽田晩年亡命更名鉏浙之
嘉興縣人也吏部文選郞昌時子而爲世父貴州按察
使昌期後職方旣貴公子婦翁則少詹事徐汧也資地
鼎盛才具尢軼羣顧瞻咳吐令人自廢尢喜結納豪俊
爲友朋謀急難一麾千金曾無吝色時中原大亂東事
又急職方思有所以自見劍客土豪無不攬結講求出
奇應變之學又料京城必危而思預儲勤王之旋欲身
任浙西以浙東屬之許都然約未定其父吏部之禍作
吏部故東林復社中眉目而首揆周延儒門下士也居
吏部要地時昕夕出入首揆門頗任喜怒以持銓事遂
爲祁公彪佳所紏適延儒寵衰思宗震怒親訊於中左
門嚴刑拷訊論死資産入官時許都以亂死忌吏部者
欲并陷職方於其内以盡之徐尚書石麒力持之得止
職方家旣落痛心父難思所以幹蠱而廟社旋亡益不
自得江南建國甫一年又破時職方資産四萬在嘉興
庫中令其客經營出之降將陳洪範方下江南參預軍
事職方舊與善洪範謬爲矢天言其降出於不得巳倘
得閒必不肯負故國職方大喜曰將軍能爲姜伯約吾
當任餉卽以四萬資産與之洪範旣得金實無意易轍
也而開薙之令下職方跳身去於是狂走南抵滇中東
之海上以及諸山寨水舶中如醉如魔總求一得當以
自慰而不知天命已去空爲愚公之移山而已未幾當
道刋章名捕四出蹤跡一子瘐死獄中妻徐氏挈家轉
徙無寧日然職方展轉柳車複壁之閒既以好義知名
故亦多出大力以䕶之者浙江提督馮源淮爲故相馮
銓子以所親爲都將職方深結之一日遇華亭徐副院
孚遠於蘆中與之偕歸副院故完髮居然前代衣冠也
閭巷人稍籍籍源淮聞之驚懼卽遣都將至職方家緝
之職方迎謂曰有一偉人在此足下願見之乎都將曰
吾故以是而來莫妄言乃故談他事良久徐屏左右入
密室都將見副院再拜曰幕府有危機公宜速去是夕
都將以舟送副院而告源淮曰無有葢職方之受欺罔
如洪範輩雖多而時或以獲濟滇之亡也鄖陽十三營
尚保殘寨職方重趼赴勸其出師撓楚以救滇十三營
已衰困不能用職方思入緬甸道阻乃還天下大定遂
無所往然終不肯歸老南康宋之盛亦遺民也歎曰斯
人東西南北所至栖栖孰知其胸中大志有百折不衰
者巳未卒於山東膠州遺命不必歸附卽葬於大竹山
中其在滇時嘗任職方郞中云婦弟徐徵君枋以父死
誓不入城居山房者四十年其與職方形跡不同然交
相重徵君毎語及之則曰劉越石之流也嗚呼職方遭
君父之變流離顚沛一飯不忘事雖不成君子傷之
徐都御史傳
徐都御史孚遠字闇公明南隸松江府華亭縣人太
師文貞公之族孫而達齋侍郞裔也崇禎壬午貢士方
明之季社事最盛於江左而松江幾社以經濟見夏公
彞仲陳公臥子何公慤人與公又社中言經濟者之傑
也時寇禍亟頗求健兒俠客聯絡部署欲爲勤王之備
陳公任紹興府推官公引東陽許都見之使其召募義
勇西行殺賊又令何公上疏薦之而東陽激變之事起
陳公心知都無他乃許以不死招降之大吏持不可竟
殺都旣殺而何公疏下已召之公貽陳何二公書曰彼
以吾故降耳今負之矣故陳公雖以功遷給事而力辭
不赴馬阮亂南都尢惡幾社諸公乃杜門不出南都旣
亡夏公起兵公贊之閩中授福州推官已而以張公肯
堂薦晉兵科給事中閩事不支浮海入浙而浙亦亡錢
忠介公方自浙奔閩相見於永嘉慟哭忠介復拉公同
行㑹監國至再出師公周旋諸義旅閒欲令恊和其事
而悍帥如鄭彩周瑞之徒不聼公勸忠介以早去時諸
軍方下福寧圍長樂忠介望其成功不用公言公復返
浙東入蛟關結寨於定海之柴樓巳而鄭彩弟兄累畔
換忠介貽書於公服其先見卒以憂死然公雖告忠介
以引身而其栖栖海上卒亦不能自割特其來往風波
之閒善於自全則智有過人者監國自長垣至舟山公
入朝從之時寧紹台諸府俱有山寨以爲舟山接應柴
樓最與舟山聲息相近以勸輸充貢賦海濱避地之士
多往依焉遷左僉都御史辛卯從亡入閩時㠀上諸軍
盡隸延平衣冠之避地者亦多延平之少也以肄業入
南監嘗欲學詩於公及聞公至親迎之公以忠義爲鏃
厲延平聽之娓娓竟夕凡有大事諮而後行戊戌滇中
遣漳平伯周金湯閒行至海上晉諸勳爵遷公左副都
御史是冬隨金湯入覲失道入安南安南國王要以臣
禮公大罵之或曰且將以公爲相公愈罵國王歎曰此
忠臣也厚資遣之卒以完節還公歸有交行詩集明年
延平入白下不克尋入臺灣延平尋卒公無復望飭巾
待盡未幾卒於臺灣閩中自無餘開國以來臺灣不入
版圖及鄭氏啓疆老成耆德之士皆以避地往歸之而
公以江左社盟祭酒爲之領袖臺人爭從之遊公自嘆
曰司馬相如入夜郞敎盛覽此平世之事也而吾以亡
國之大夫當之傷何如矣至今臺人語及公輒加額曰
偉人也公一子鄭氏内附扶柩南還未幾其子餓死故
公海外集佚不傳嗚呼明季海外諸公流離窮㠀不食
周粟以死葢又古來殉難之一變局也幾社殉難者四
夏陳何三公死於二十年之前公死於二十年之後九
原相見不害其爲白首同歸也蛟門方修縣志以公有
柴樓山寨之遺來訪公事先贈公曾預公山寨中知之
最詳予乃序次而傳之
推官溫公傳
公名璜字寶忠浙之烏程人也大學士體仁族弟生二
月而孤太孺人陸氏撫之破屋一閒無帷帳君姑沈老
病且餓同坐臥一板箱種火煨粥以爲食敎公讀書姑
卒哀毁如子而公所業亦成天啓七年有司聞於朝詔
旌其門又一十八年爲崇禎癸未公成進士方體仁之
貴也門生屬吏附之者如鶩内而九列外而開府監司
指顧可得而公夷然自守反與東林諸公結契名在復
社第一集其舉丙子賢書以侍母不上計體仁死其家
有潤仁者郷舉拆糊名得之相顧曰此烏程家也置之
副科而公無以此指之者論者以比之史氏彌堅彌鞏
然公於體仁落落而閣訟事則頗不以復社之言爲當
方南都以防亂揭逐阮大鋮公曰阮大鋮爲眞小人錢
謙益則僞君子眞者易知僞者難測斯人得志卽小臣
亦當裂麻爭之況同僚耶時人不以其言爲然而不知
其言之中也其成進士也年已六十出吳給事甘來門
吳甚重之釋褐得徽州府推官甫之任而國難作恆引
佩刀歎曰此身終當付汝又一年南京破徽之紳士金
侍郞聲起兵公竭蹶助城守而降人黃澍爲反閒引
王師入公與其孺人茅氏呼其十四歲女則方熟睡問
曰何爲呼我茅曰死耳公與茅引以繩扼之而絕孺人
亦死公拔刀自刎公初名以介字於石祈夢於于忠肅
公祠忠肅入夢爲之改名遂從焉陸孺人有家訓行於
世予嘗與明史局諸君言謂明宰相中如江夏賀公高
陽孫公輩多子弟從死不論而以世臣死國事者崑山
顧文康公曾孫延安推官咸正錢塘知縣咸建曁弟舉
人咸受推官之子天逵天遴江陵張文忠公孫侍郞同
敞蒲州韓公從孫歴城知縣承宣青州兵道昭宣餘姚
孫文恭公孫相國嘉績長山劉公子都督孔和嘉善錢
公子吏部棅從子職方旃長洲文文肅公弟舍人震亨
子乘嗚呼盛矣烏程溫氏有推官非親支要亦宰相家
兒也華亭徐文貞公族孫中丞孚遠亦以從亡完節終
於海上而溫之死尢足爲其相君一洗門戸之玷是皆
唐宰相世系表所遜也方擬作明九相國世臣傳以昭
故國之喬木而未及因先作推官傳
胡吉雲傳
胡守恆字見可別字吉雲南隸舒城人也至孝父遘
厲疾守恆匍匐五祀列祖前願以身代父恍惚中聞有
告之曰爲汝子解汝厄瞿然汗下而愈成崇禎戊辰進
士授湖州府推官湖州於浙西俗最惡守恆至紳士不
敢干以私德淸令貪而愎巡按以私屬守恆令乃納金
於甕詭稱食物以進守恆發視還之卒令移病去甲戌
新令以推知入選侍從守恆治最擢編修乙亥詔令五
品以上保任可知府者一人翰林科道保任可知州知
縣者一人而守恆以舒城學官孫士英上得知深州士
英上海人也後以城守死節戊寅充皇太子講讀官上
嘗召見太子守恆從因取章奏命以條析稱旨上曰髥
講官有用才也旣一年當更上命勿易辛已以葬母
歸時流寇充斥江北連歲不登守恆請於漕督史公可
法以庫金告糴楚中而令飢民結義旅以拒賊會獻賊
合五營兵大至知縣王道光時已丁艱幸謝事不復問
參將孔庭訓孱甚麾下亦無兵或勸守恆挈家入京不
可集縣人議城守衆推守恆主兵舒城學官楊廷璧者
江都明經奮然請助城守且曰公爲張巡吾爲許遠萬
一不濟以死繼之壬午正月賊盡銳攻以洞車穴城穿
者數處守恆輒堵塞之以火油灑賊賊多死賊射書曰
不下吾且掘爾先人墓亦不顧賊購守恆甚急而城中
人心愈固乃孔庭訓竟迎賊城陷或曰薙髮可遁守恆
斥之被執不跪賊以刀剜其膝鏦以矛罵不絕口洞胷
而死弟守初從兄守身守素守已守懸從子永禧永躍
永翼永祐同死幼女許張氏坐閨中痛哭賊慰之愈罵
亦被支解永禧妻吳氏守恆妹適金氏從女適江氏者
皆死舒民感守恆義或匿其父走金陵仍竊其尸坎而
埋之漕督以聞詔贈少詹諡忠節而廷璧亦與其子濟
之同死廷璧字荆璞
夏萬亨傳
夏萬亨字元禮別號葵南南隸蘇州府崑山縣人也
登萬歴戊午科釋褐婺源敎諭厲士有方學政大起歲
大祲捐捧設糜以食飢者守令以下爭和之全活甚衆
陞知西平縣事是時兩河爲盜窟郝良貴房星袁營曹
闖環列山澤所過城邑無不摧殘萬亨築堤治郛練兵
保甲爲禦賊計至悉居民安堵三年調知夏縣縣洊被
兵民無寧宇萬亨内以德綏民外以誠感賊有鈔掠城
下者單騎開門諭之或不聽命則曰寧殺我母殺我百
姓也賊相顧驚異稱爲好官不殺一人而去署永城縣
總兵劉超用威凌厲萬亨抗不爲屈已而超叛殺都御
史王漢河南震動朝命督師丁啓睿帥軍討之諸道兵
集者數萬軍需器械悉萬亨轉輸不絕超旣伏誅幕府
以功上薦天子嘉之命行勸農副使事踰年京師失守
萬亨北向慟哭曰臣當從死顧有八十老母從皇上乞
身空門奉老母天年耳遂奉母歸南都卽位以萬亨諳
中州情勢使逆太后於河南復命擢江西布政使先是
萬亨至中州有豪右恣爲不法萬亨聞於巡按御史寘
之理至是嗾諫垣劾萬亨以縣令不當超擢藩司乃改
按察司僉事分巡南瑞時國步方臲卼人無固志萬亨
務爲整暇威愛兼施初至給兵餉旣給贏十之一以詰
吏吏曰此故事公所當有也萬亨正色曰侵奪軍資豈
我所爲況今何時乎立命補給保寧王駐南昌家人豪
横不法萬亨執而笞之王府羣隸大噪皆持白梃圍萬
亨署南昌士民數萬趨王府謂柰何殺我夏公焚門而
入巡撫都御史下令戢之不聽王懼急請萬亨萬亨至
則曰夏公無恙我輩何爲時在任未三月也陞按祭使
兼右布政使事兼綰七印南都陷萬亨奉母至撫州屬
門人之爲臨川令者將返南昌南昌亦陷萬亨與臨川
艾命新艾南英奉益王倡義降帥金聲桓招之不應提
兵卒至城潰被執聲桓猶欲降之萬亨賦絕命詞見志
遂遇害於建昌一門死者二十餘人其母以少子得全
歸里
石嶐傳
石嶐字映崑陜西三原人也負奇畧喜讀孫吳兵法賊
陷潼關徒步入京陳恢復三䇿當事者不能用甲申京
師陷鬰鬱抱恨而死其入京時有詩曰從來趙括易言
兵寇盜於今盡據城幾點烽煙銷漢壘萬家風雨泣長
平將軍格𨷖徒持㦸文士空談欲噉名密邇晉陽憂不
細誰能先立亞夫營手排雲氣謁青旻閶闔門前虎豹
蹲節何時酬古道危言先已見疑人春風習習摇花
面好雨釃釃墊角巾數欲請纓還自笑書生無夢到麒
麟西京文字託幽深仙掌垂旒橫玉簪詞賦幾人凌八
代畫師原自重千金滹沱河畔濃陰合萬壽山前曉月
沈彩筆欲投良可惜從容抱膝續高吟
周之藩傳
周之藩者字長屏不知何許人也崇禎中曾爲福建參
將乙酉進前軍都督府總兵官時方大舉出師詔之藩
以所部由江州出抵南昌遥授御營右先鋒永勝伯
鄭彩節度已而不果封福淸伯延平失守之藩踉蹌趨
扈追兵旣急大聲呼曰吾大明皇帝也亂兵爭前執之
知其非是羣矢集如蝟遂死時方大暑羣屍臭腐蟲出
之藩攤屍五日玉色瑩然
宋菊齋傳
菊齋高士宋龍字子猶明南隸崇明縣人也沈靜博
雅有深識補諸生師事婁東張南郭其時南郭方主聲
氣之席四方䞇幣日走其門溫卷如山獨菊齋至講名
理商經術而尢畱心於救世之學南郭重焉菊齋旣不
求聞於世世亦竟無知菊齋者獨錢忠介公一見奇之
置之門下上座謂當與崑山歸莊相伯仲未幾大亂菊
齋遂遘奇疾狂走信足奔迸塵霧杳冥一往不顧其所
嬉遊怪怪奇奇人莫測也老親在堂二子幼皆不能治
其疾乃恣其所之而菊齋泛海至浙中張閣部客之使
爲其孫茂滋授經則菊齋之病愈矣菊齋在舟山數年
海上諸公其唱酬風雅雖在流離猶有承平故態皆重
菊齋而辛卯之禍作凡平日所還往者皆死菊齋奔跳
絕㠀中重趼達吾鄞以茂滋在鄞囚中也乃與汝都督
應元陸處士宇燝等百計出之祝髮以返里門則無家
可歸矣方旁皇里社閒而閩師入江樵蘇四出菊齋大
爲所窘幾不免張侍郞蒼水在軍中識之曰宋先生也
乃得脫侍郞爲作詩慰之因遷居太倉以岐黃之術自
給其道大行於吳門練川鹿城之閒或戲之曰先生遘
疾久今乃能治疾耶菊齋天性誠篤跬步不敢違禮對
妻子如嚴賓事親死生不懈父死旣葬倉卒未祔影堂
列木主寢室中昕夕必焚香叩首遠行必告起居出入
警凛稍不自安形諸夢寐葢至性通於神明也其子姓
以訖僕隸無不化之言語呴煦令人不飲自醉故人自
遠方來者雖食貧必傾囊贈之其寓鄞居陸氏湖樓中
先族祖木翁葦翁先贈公皆與之厚湖上人無大小皆
呼之曰宋先生而歸莊亦起兵不遂放浪湖海終稱完
節時以爲錢門二傑先贈公曰菊齋與人居未有訿議
之者葢其言行若蓍蔡一本於誠使世有大儒如溫公
必將收之高座而其大節則又人所不能盡知也予觀
南宋遺民不得列於宋史而百年以後濳溪諸公發其
隱德嗚呼如菊齋者詎可使其湮没無傳哉
陸雪樵傳
前代故家遺俗之盛莫有過於吾郷者也星移物換之
際其爲喬木增重者一姓之中大率四五人不止高曾
規矩可以想見湖上陸氏所稱四姓之一也吾得殉國
者二焉大行文虎先生死於刺觀察周明先生死於逮
得殉父者一焉隱君雪樵先生死於兵又得高士者一
焉則觀察之弟春明先生也嗚呼百六之厄乃反爲王
謝世譜之光悲夫雪樵名崑字萬原鄞人觀察之族孫
也其父淳古翁善畫能得文章家三昧而非屑屑繪事
者流雪樵幼而工詩補諸生丙戌以後自以世受國恩
不肯復出試於布政司淳古翁曰善乃放浪爲詩人時
春明方舉汐社故事於湖上故錦衣青神佘公生生自
燕來黃山宗正菴蛟川范香谷同里董曉山葉天益皆
集焉而雪樵最少觀日樓者春明之居也雪樵與五人
者靡日不至以大節古誼交相勖語者默者流觀典冊
者狂飲作白眼者痛哭呼天不置者皆見之詩其時評
雪樵之詩者以爲吐棄一切古穆如𢑴尊雪樵之去春
明僅一巷而與正菴爲比戸其唱酬爲尢多桐城方子
畱畤士也由春明以交雪樵相得甚驩遂居其湖樓中
巳而奉其父僦居東臯之殷隘已亥海上師大舉游兵
至於鄞之東鄙四月諸盜亦乘閒竝起亂兵猝至索餉
欲執淳古翁爲質雪樵頓首請以身代其父得釋而餉
終不副雪樵死之時年二十有七嗚呼雪樵束修厲行
力固逸民之操以養其父而卒不克蘭摧玉碎可爲傷
悼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前輩董丈允瑫嘗欲爲作傳
而不果其旣於今湖上七子之風流已盡而雪樵尢爲
湮晦予求其事亦有年矣卒不能得其詳聊識其大畧
以俟世有杜淸碧其人者
陳仙傳
嗚呼古者振奇之士挾其有用之才時移勢去無所於
試其氣蓬蓬汨汨鬱而不化則或出於詭怪之途不可
以常理繩梅子眞之在漢姚平仲之在宋後世以爲異
聞近世則陸麗京鄭𤣥子一往不返予生平不喜神仙
之說以爲諸公者何必長生久視要其丹心未死自當
旁魄天壤而閒或出此則大造位置之奇也吾郷陳先
生王賓字天倪浙之寧波府定海縣人也少負異稟詩
文書畫無不入妙然尚未爲諸生也其性高伉不肯一
毫挫於人甲申之變先生號咷於野或解之曰天末書
生需次祭酒弟子耳故國之痛不亦過乎先生不答當
是時大江以南頑民未盡向化而餘氛在翁洲其去定
海尢近不逞之徒旁午錯出風波所震猿鶴皆驚先生
旣不就試遯跡山中怏怏不自得忽有一道士過之曰
吾子誠高士然喪亂之辰負此剛腸恐爲意外之變所
折也吾授子以藥有急而用之語畢竟去先生亦不以
爲意庋其藥閣中未幾時果當厄因念道士言雖未可
信姑試之則神効乃稍稍習之已泠泠然輕舉矣又念
當此身世良不如長往但未知何所向須臾見洞天瑶
草非復人閒道士緩歩而出握手笑曰此羅浮也當與
君居於此顧先生之家不知則相與求之山顚水澨之
閒消息屏絕以爲死矣一日先生忽降於其里人之庭
呼其友來前空中作書告以道士顚末且曰吾不欲以
出世之面目來歸里巷但蹤跡不可不白耳於是其家
始大驚是時計先生之年猶未踰三十也嗚呼如前此
數公者大率皆身預廟社之閒否則尊艾耆宿所圖不
遂振衣千仞亦固其宜至如先生之布衣年少則芳蘭
之未茁其芽故國故君竟亦何渉而乃以此爲柴桑之
變局則又一奇也先生所作詩畫至今里中有藏之者
呼爲陳仙人墨跡云
李梅岑小傳
李國標字君龍別號梅岑浙之奉化縣人也高材博學
顧耿介絕俗雖前輩薦紳先生非深知之者不往見嘗
客天台陳公寒山見其文極賞之及晤其人喜曰李生
胷中有奇氣其足重者非徒以文累試布政司不售晚
以明經入太學改步之際始以鄕貢進士入官而事遽
去累遭挫折然終不屈自此益不肯妄見一人鄞都御
史林公蠒菴嘗訪之麥飯葱湯相對話故國事次日與
共遊山賦詩感已而鄞高公宇泰仿汐社例舉南湖
耆舊之㑹愼選遺民稍有可議者輒弗得入共得九人
故戸部徐公振庸最長太常王公玉書次之然皆曰安
得梅岑來社中吾輩當讓之爲祭酒乃相與迎之以病
辭不至時往來六詔三石山中樵子牧豎皆知爲李先
生也以壽終所著集李鄴嗣爲之序
論曰先大父贈公論剡源人物陳工部純來有綿上之
節汪參軍涵有田㠀之義梅岑有柴桑之風今知之者
稀矣是爲傳
沈隱傳
明之滅也熹毅二后亡國而不失陰敎之正有光前史
而臣僚之母女妻妾姊妹亦多并命降及草野烈婦尢
多風化之盛未有過於此者以爲明史當詳列一傳以
表章一朝之彤管者也又降而南中吳中以及淮揚之
歌妓亦有人焉此不可以其早歲之失身而隔之淸流
者也嗟乎流品何常歸於晚節爲士夫者可以興矣予
嘗推廣澹心板橋軼事不獨桐城孫職方葛嫩也於南
中得許光祿譽卿姬草衣道人臨殁以薙刀裓衣屬光
祿令其喪亂之中得爲全身之計吳中得吳職方易姬
香娘職方殉節主者欲收香娘於下陳泣而對曰相公
毎飯不忘故君妾亦何忍負之必欲見辱有死不能主
者肅然敬淒然不忍聽其所之香娘削髮潔身以老若
侯朝宗所狎李氏不肯屈於阮大鋮田仰朝宗末路無
乃媿之嘗謂此數人者可附葛姬以傳如王炎午謝翺
之附於文陸最後又得揚之沈隱隱字素瓊本倡家也
𧰚於姿工詩落籍歸徽人夏子龍諸生也子龍倜儻有
志行好詩酒不爲章句腐陋之士得隱唱和極樂甲申
之變子龍怏怏不自得遂與隱窮日夜酣飲不復休或
規之子龍歎曰此信陵君所謂飲醇酒近婦人者也子
未揣其意耶南都未破而子龍已得奇疾不可療遂死
屬纊之日隱憑屍而哭曰天乎其亦知相公所以死乎
哭罷盛飾投繯棺旁家人爭救之不能得有夏基者子
龍之族也歎曰子龍求死而得死是求仁而得仁也然
而雖得之猶恐目未遽瞑得姬之死或可瞑矣鄞故徵
士錢光繡賦幽㵎泉以哭之曰幽㵎泉清幽谷蘭芬彼
美淑姬乃倚市門啁啾燕雀集於梧桐巢枝啄實不改
其容有鳳來歸爰作鳳宮嗟嗟雀兮厲翮高翔嗟嗟鳳
兮鎩羽旁皇胡然靡吪昊天不臧萎身尺練隧壑偕藏
誰謂臣能忠乃在樵與牧誰謂婦能貞乃在桑與濮皚
皚雪霜皎皎玉谷蘭不芬芬者蕕㵎水不淸淸者瀆噫
嘘嘻兮我爲天下哭近日揚人修地志予擬致書馬君
嶰谷輩令爲隱立傳而不果乃別爲之傳嗟乎錢尚書
失身於柳如是龔尚書失身於顧𡡾以一妓而壞名節
者葢有之矣吾不爲子龍立傳而爲隱立傳子龍雖賢
得隱而愈彰故也
甬上桂國三忠傳
殘明丙戌而後甬上忠義之士從魯藩死海上者踵相
接也及桂藩在南中以道梗故寥寥顧得三人焉曰贈
太常寺卿吏部員外郞任公斗墟曰廣東道御史余公
鯤起曰督理興陵工部員外郞陳公純來任公字一齋
鄞人也以明經起夙遊瞿公式耜門下薦之以中書舍
人誥勅房久次遷吏部桂林失從王展轉南中王入
安隆孫可望不道朝臣密謀召李定國迎王時預其議
者十八人而公其一也事洩爲可望所逮拷對簿公曰
死耳大丈夫豈求免於賊臣者徐賦絕命詞而死時諸
家之僕合瘞其棺於安隆之馬場題曰十八先生成仁
處而定國卒迎王出險追賜卹典立祠公得太常今明
史附見吳公貞毓傳余公字南溟鄞人也亦以明經從
何公騰蛟幕累官以御史充監軍何公出師湖南與職
方主事李公甲春復寶慶㑹兵下長沙已而寶慶將王
進才棄城走湖南盡失何公死之公重趼還桂林復爲
御史桂林再破逃入蕭寺絕粒而卒今明史附見何公
傳特不詳其晚節爲可惜陳公字孝標奉化人也以監
生起官工部王旣稱制尊其父端王墓爲興陵令公司
之王遣降臣佟養甲祭陵密令公磔之桂林失公曰吾
君尚在當爲先王守陵以待君之還未敢死削髮爲浮
屠居陵下護視惟謹王入緬公猶居陵下其後不知所
終嗚呼是三人者今皆無後故其詳不可得聞明史雖
載任余姓氏亦不言其爲鄞人也予故特表而出之曰
甬上桂國三忠傳
七賢傳
明萬歴天啓之交黨禍方熾吾郷以沈文恭在揆席故
多爲所染陵夷至於奄難士氣益喪至有列名爰書者
顧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恥吾得七人焉在
昔邢恕之有居實章惇之有援趙挺之之有明誠坡谷
所亟許也雖欲勿用山川不舍聖人言之揆之諸公之
意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恥以見其賢然而是固百世
孝慈所不能諱也吾故特表而出之使天下爲父兄者
弗爲敗行以貽子孫之戚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
愼所趨則幸矣更附之以國難後謝氏兄弟爲合傳
周侍御昌晉有弟二昌㑹字衷素天啓辛酉舉人也昌
時字乘六諸生御史旣入奄幕陰𬷮深賊罷官後尚多
所殘害衷素不欲與同居偕乘六還浮石故廬中嘗歎
曰先文穆公已爲故相所累然尚無大敗行阿兄狓猖
何至於此衷素嘗知通城縣遭寇棄官去丙戌而後薙
髮爲僧佯狂不守戒律時人稱爲顚和尚卒以困死乘
六於資序巳應貢入太學得官棄去固守其志其時御
史尚在亦太息曰是不可及先大父贈公爲耆社乘六
其一也所爲詩文皆悲憤之音
邵尚書輔忠有子二似歐字之文明經似雍字之堯諸
生同産七人中稱最秀時吾郷於附奄諸家相疏斥之
并其子弟弗與還往尚書尢爲淸議所惡而之文兄弟
別具志節不以家門見外丙戌之文兄弟侍尚書大雷
山中微言勸尚書殉國以葢前過不能得巳而故王栖
泊翁洲石浦之閒兄弟竭力資其屝屨其後求周公囊
雲銘尚書墓囊雲筆無所借之文兄弟一慟而巳嗣
是故國遺民至蛟關者必登邵氏之堂兄弟皆有集傳
於後
姚學使宗文有從子二𦙍昌字元祚崇禎癸酉舉人宇
昌字仲熙崇禎丙子舉人參政之光子也初浙黨以徐
廷元與學使爲魁學使隔絕復社人物不遺餘力而元
祚獨與馮都御史畱仙兄弟以氣節相砥礪學使恨之
然無如之何會遭改步兄弟奔走山海閒遂以坎軻抑
鬱而卒君子哀之
陳御史朝輔有子一自舜字小同其年稍晩出甚媿其
父之所爲以是頗不欲人稱爲公子棃洲先生講學甬
上小同從之終日輯孴經學兀兀不休其人強毅方嚴
於名敎所在持之甚篤生母沈氏不得於嫡卒於杭小
同尚少長而補行三年之喪致哀盡禮隱居終身一日
棃洲座上或言天啓時某官以某物贈奄卽御史所爲
也小同爲之數日不食喜購書其儲藏爲范氏天一閣
之亞
七賢之事如右而丙戌而後吾郷所最不齒者無如故
太僕謝三賓其反覆無行搆殺故國忠義之士無算三
賓一子早死顧有四孫曰爲輔爲霖爲憲爲衡皆善讀
書聞其大父之事黯然神傷自是遇故國忠義子弟則
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茵以示屈抑時三賓遺金
尚不貲兄弟日以哦詩爲事一切不問未幾蕩然亦不
以爲意也於是故國子弟稍稍引而進之謝氏復與𬖂
纓之列葢吾郷淸議之重如此爲憲以舉人知蓬萊縣
嗚呼吾嘗讀江右傅平叔湘帆堂集才子也顧平叔之
父御史墮奄黨中此係不可湔洗之案而平叔頗有遷
怒東林諸公之意力爲父白妄言自艾東郷死後莫能
爲之辨誣者則愚矣東郷即存豈能爲奄黨作佞乎如
七賢者絶口不敢白其家門之事而但力爲君子以葢
之是則可悲也巳嗚呼彼爲父兄者其諒之哉
明大興知縣宗公傳
宗公由宜興知縣遷秩大興再遷南京都察院經歴致
仕不稱院曹而稱大興重循吏也漢魯峻官終屯騎校
尉而志墓仍稱司隸馮緄官終廷尉而志墓仍係車騎
葢其例也宗公名顯字必彰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由
郷貢進士歴官縣令其在宜興也百姓感其介節爲之
謡曰二三萬戸皆傳說八九十年無此官時公尚無子
百姓爲聚禱於社巳而果得子因名曰佑其在大興也
爲赤縣首苦豪貴之梗職而厰衞官校皆服其淸秋毫
無犯輦下肅然旣受院曹之命以丁艱去不樂進取遂
致仕家居一貧如布衣也予攷明之縣令最稱愼重其
以攷最加律者例得不次登臺諫否則亦授部郞由是
爲大僚者甚多院曹雖階六品然冘散之員非所重而
南都院曹則尢閒公以京縣擢用乃置之無事之區名
爲京秩實與前代之提點宮祠者等斯葢大臣忌公
節不樂公之進陽遷之而陰黜之故公亦㑹其意而臥
家不出乃前輩無爲之表微者何也予讀明人所修圖
志皆目公以循吏而所紀甚寥畧及見半湖陳公聞見
漫錄則於同里所服膺者楊文懿公刑科毛公吉安太
守陳公應撫朱公廣西布政錢公四川副使張公淮撫
陳公鞏昌太守戴公及公而九甚且謂自三原王公華
容劉公泰和羅公而外其始終一節至老不變同里祗
錢公與公其亦可以得公之槩矣公之事旣不甚傳故
明史亦闕而數百年以來亦無復知公者予因半湖之
言而重爲之傳
全修齋府君傳
明洪武永樂之閒奉化之以詩人鳴者陳先生孟雍樓
先生穆中陳先生協和王先生汝賢陳先生元則徐先
生瑾戴先生汝舟而吾族祖修齋府君固鄞産以別業
在剡源亦預焉時稱爲剡源八傑孟雍由明經知餘干
縣穆中由秀才任休寧縣訓導協和由明經任淸江縣
主簿汝賢由懷才抱德任宜春縣主簿元則瑾汝舟皆
布衣府君名整先侍御公之十一世孫也少受業於族
父本然本心二先生修明慈湖之學而受詩於丁鶴年
之門其所傳習遠有淵源有明草昧初開士爭趨風雲
之㑹而府君獨承先人之敎不樂仕進其所居在剡源
第五曲曰三石草堂林泉草木之盛甲於九曲又結廬
於棃洲以祀孫綽其逸情高致皆此類也當是時吾家
在鄞之桓谿詩人極盛皆欲府君歸鄞本然先生之子
玉翁以詩招之有商皓芝中非固蒂陶濳菊畔可安居
之句府君答之有曰萬閒廣廈深蒙庇半畝林泉更卜
居葢猶未定歸也洪武乙丑府君始歸桓谿而往來唱
和於剡源不絕永樂初徵修永樂大典府君辭不就年
八十餘始卒所著有三石山房集四卷世遠無存予從
家乘中求之得數首而巳丹山赤水之田園巳成榛棘
未知單詞隻句尚有流落焉否也因歎鄭千之李孝謙
之纂文獻皆在明初宋宏之輯雅集亦在明中葉以前
而府君之高節巳沈淪無攷況去今四百年而遥茶鐺
藥竈之餘欲其不泯滅焉得乎四明山水莫如桓溪由
谿上而南莫如剡源吾家世居溪上而府君復據六詔
洞天而有之古鄞古鄮之勝皆歸吾家是又一佳話也
錢唐龔隱君生傳
予友西泠龔君明水以經術文章掉鞅海内其造詣所
至擬諸劉原父黃楚望之流顧予尢心企其門庭之行
深情至行敦摰無閒竊以爲導山有脈溯河有源必多
得於父兄之圭臬者因蹤跡之不置已乃聞其再傳以
來竝以孝友起家稱一郷善士云雍正庚戌明水
召對闕下再拜貽書於予請爲從父汝璞隱君生傳予
於隱君爲通家後輩然嘗登明水之堂識隱君之篤於
親也隱君髫年失怙家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以資其
緒用是棄舉子業就生計不幸遭家難伯兄殁於官八
口零丁無依仲兄仗義勤施徵逐日落隱君竭蹶支吾
并經理其子女婚嫁之事已而所入漸充置七世祀産
以公族人明水束髮就塾卽有崢嶸頭角之譽隱君歲
給膏油讀書無閒然而賓興六薦濩落不售明水自傷
其以鵾鵬之羽困於藩籬以致虬鬚鵠髮之親尚未得
具三簠之養雖商歌出金石而神思未免怏怏乃隱君
厚意纏綿月有肉米日有壺漿繹絡繼至常曰汝克守
身自愛長奉白華之潔晨羞夕膳吾當借助以資孝思
可無憂也甲辰秋明水復遭太君之變隱君歎曰九宗
七族之中吾所敬事莫嫂若耳喪葬之需苟有不敷惟
吾是問然隱君錙積銖累僅及中人之産身披大布之
衣居無別業之適妻妾子女皆以勤儉自持而棣萼之
誼終身一日傾筐倒庋繾綣彌加其他睦婣任䘏之施
固有不能枚舉者矣至若隱君行事實有卓然不阿於
世俗之見者毎言吾父子兄弟生旣爲一氣終卽當一
邱堪輿風水之說昧者趨之吾勿問也遂買地於南高
峯之顚傍考妣墓約異日左昭右穆以次竝列松楸碑
碣之閒魂魄相依兼使子孫祭祀不以東西遼遠爲苦
葢其友愛之中能深得墓大夫冢人禮意如此明水拔
萃成均徘徊不欲赴 闕隱君責以捧檄之意且許爲
任其家事今膺
特𥳑蒞百里矣天南地北徒爲高堂升斗之謀卽欲長
依膝下亦何可得至於四壁蕭條妻孥軟弱其所恃而
不恐則以隱君在也隱君杖履沖容容色醲粹當此六
橋旭日徜徉梅柳之陰鹿車對挽樛木行吟又有好學
工文之子斑斕進酒蔗境之甘天實佑之而明水感懷
白雲推其明發之慕爲隱君謀不朽竝可傳也爰卽以
此復之
蕭山毛檢討別傳
歸安姚薏田秀才謂予曰西河目無今古其謂自漢以
來足稱大儒者祗七人孔安國劉向鄭康成王肅杜預
賈公彦孔穎達也夫以二千餘年之久而僅得七人可
謂難矣吾姑不敢問此七人者果足掩葢二千餘年以
來之人物與否但卽以此七人之難而何以毛氏同時
其所極口推崇者則有張杉徐思咸蔡仲光徐緘與其
二兄所謂仲氏及先敎諭者毎述其緒論幾如蓍蔡是
合西河而七已自敵二千餘年之人物矣抑西河論文
其自歐蘇而下俱不屑而其同時所推崇自張蔡二徐
外尚有所謂包二先生與沈七者不知其何許人也竭
二千餘年天下之人物而不若越中一時所出之多抑
亦異哉予笑而答之曰是未聞吾先贈公之所以論西
河也西河少善詞賦兼工度曲放浪人外陳公大樽爲
推官嘗拔之冠童子遂補諸生顧其時蕺山先生方講
學西河亦嘗思往聽之輒卻步不敢前祁氏多藏書西
河求觀之亦弗得入已而國難畫江而守保定伯毛有
倫方貴西河兄弟以鼓琴進托末族保定將官之而江
上事去遂亡匿乃妄自謂曾預義師辭監軍之命又得
罪方馬二將幾至殺身又將應漳浦黃公召者皆烏有
也已而江上之人有怨於保定者其事連及西河而西
河平日亦素不持士節多仇家乃相與共發其殺人事
於官當抵死愈益亡命良久其事不解始爲僧渡江而
西乃妄自謂選詩得罪王自超撰連箱詞得罪張縉彦
以致禍皆事後強爲之詞者也乃其遊淮上得交閻徵
士百詩始聞攷索經史之說多手記之已而入施公愚
山幕始得聞講學之說西河才素高稍有所聞卽能穿
穴其異同至數萬言於是由愚山以得通於郷之先達
姜公定菴爲之言於學使者復其衣巾顧以不善爲科
舉文試下等者再時蕭山司敎者吾郷盧君函赤名冝
憐其才保護之然懼其復陷下等卒令定菴爲之捐金
入監未幾得預詞科顧西河旣爲史官益自尊大無忌
憚其初年所蹈襲本不過空同滄溟之餘謂唐以後書
不必讀而二李不談經西河則談經於是并漢以後人
俱不得免而其所最切齒者爲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
齒者爲朱子其實朱子亦未嘗無可議而西河則狂號
怒罵惟恐不竭其力如市井無賴之叫囂者一時駭之
於是自言得學統於關東之浮屠所謂高笠先生者而
平日請敎於愚山者不復及焉其於百詩則力攻之嘗
與之爭不勝至奮拳欲毆之西河雅好毆人其與人語
稍不合卽罵罵甚繼以毆一日與富平李檢討天生會
於合肥閣學座論韻學天生主顧氏亭林韻說西河斥
以邪妄天生秦人故負氣起而爭西河罵之天生奮拳
毆西河重傷合肥素以兄事天生西河遂不敢校聞者
快之若其文則根柢六朝而泛濫於明季華亭一派遂
亦高自夸詡以爲無上雖說部院本拉雜兼收以示博
顧西河前亡命時其婦囚於杭者三年其子瘐死及西
河貴無以慰藉其婦時時與歌童輩爲長夜之樂於是
其婦恨之如仇及歸不敢家居僑寓杭之湖上浙中學
使者張希良故西河門下也行部過蕭山其婦逆之西
陵渡口發其夫平生之醜署之至不可道聞者掩耳疾
趨而去先贈公之言如此顧先贈公在時西河之集未
盡出及其出也先君始舉遺言以敎予於是發其集細
爲審正各舉一條以爲例則其中有造爲典故以欺人
者〈如謂大學中庸在唐時已與論孟竝列於小經〉有造爲師承以示人有本者
〈如所引釋文舊本攷之宋槧釋文亦竝無有葢揑造也〉有前人之誤巳經辨正而
尚襲其誤而不知者〈如邯鄲淳寫魏石經洪盤洲胡梅礀已辨之而反造爲陳壽魏志原〉
〈有邯鄲寫經之文〉有信口臆說者〈如謂後唐曾立石經之類〉有不攷古而妄
言者〈如熹平石經春秋竝無左傳而以爲有左傳〉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
斥爲無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於晉欒肇論語駁而謂朱子自造則并或問語𩔖亦似未見〉
〈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誤而誣其終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稱秦檜而遂謂〉
〈其父子俱附和議則籍溪致堂五峯之大節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貿然引證而不知其
非者〈如引周公朝讀書百篇以爲書百篇之證周公及見冏命甫刑耶〉有改古書以就
已者〈如漢地理志回浦縣乃今台州以東而謂在蕭山之江口且本非縣名其謬如此〉先君皆
口授之予因推而盡之葺爲蕭山毛氏糾謬十卷乃其
集中最後有辨忠臣不死節文則其有關名義尢可驚
愕其謂夷齊亦不得爲忠臣但可爲義士乖張已極夫
忠臣固不必皆死節亦幾曾見忠臣之不應死節者況
西河自溯道統得之高笠先生而高笠之師凌臺賀氏
以布衣死明季則是其師傳卽已乖謬西河之師之何
也及溯其本意則專爲續表忠記而作謂其以長平之
卒妄列國殤而冒託其名以作敍故辨之續表忠記者
卽吾郷盧函赤所作前曾保護西河者也其所作記本
不工其所序事亦閒有譌者然謂以長平之卒妄列則
其記中所立傳俱屬有名之人而況是記俱經西河校
定而後出以問世其序文則用西河手書雕入冊中
其字畫皆可驗且西河前在盧門感其卵翼之恩執弟
子禮不㢙如世俗之稱門生者雖旣貴寓杭猶時時遣
人東渡問訊而忽毁之於身後并其序亦不肯認且因
此序而發爲背道傷義之論及叩之函赤之子遠則流
涕曰是殆爲畏禍故也前者西河固嘗有札來謂京師
方有文字之禍先師所著勿以示人則是辨必其時所
作無疑也予乃歎曰有是哉畏禍而不難背師與賣友
則臨危而亦誠不難背君與賣國矣忠臣不死節之言
宜其揚揚發之而不知自愧也抑聞西河晚年雕四書
改錯摹印未百部聞朱子升祀殿上遂斧其板然則禦
侮之功亦餒矣其明哲保身亦甚矣乃因述贈公之言
而附入之卽以爲西河別傳雖然西河之才要非流輩
所易幾使其平心易氣以立言其足以附翼儒苑無疑
也乃以狡獪行其暴橫雖未嘗無發明可采者而敗闕
繁多得罪聖敎惜夫
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