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 (四部丛刊本)/外编卷第十二
鲒埼亭集 外编卷第十二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纯 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
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
鄞 全祖望 绍衣
传
吴职方传
吴职方祖锡字佩远别号稽田晩年亡命更名鉏浙之
嘉兴县人也吏部文选郞昌时子而为世父贵州按察
使昌期后职方既贵公子妇翁则少詹事徐汧也资地
鼎盛才具尢轶群顾瞻咳吐令人自废尢喜结纳豪俊
为友朋谋急难一麾千金曾无吝色时中原大乱东事
又急职方思有所以自见剑客土豪无不揽结讲求出
奇应变之学又料京城必危而思预储勤王之旋欲身
任浙西以浙东属之许都然约未定其父吏部之祸作
吏部故东林复社中眉目而首揆周延儒门下士也居
吏部要地时昕夕出入首揆门颇任喜怒以持铨事遂
为祁公彪佳所紏适延儒宠衰思宗震怒亲讯于中左
门严刑拷讯论死资产入官时许都以乱死忌吏部者
欲并陷职方于其内以尽之徐尚书石麒力持之得止
职方家既落痛心父难思所以干蛊而庙社旋亡益不
自得江南建国甫一年又破时职方资产四万在嘉兴
库中令其客经营出之降将陈洪范方下江南参预军
事职方旧与善洪范谬为矢天言其降出于不得巳倘
得闲必不肯负故国职方大喜曰将军能为姜伯约吾
当任饷即以四万资产与之洪范既得金实无意易辙
也而开薙之令下职方跳身去于是狂走南抵滇中东
之海上以及诸山寨水舶中如醉如魔总求一得当以
自慰而不知天命已去空为愚公之移山而已未几当
道刊章名捕四出踪迹一子瘐死狱中妻徐氏挈家转
徙无宁日然职方展转柳车复壁之闲既以好义知名
故亦多出大力以䕶之者浙江提督冯源淮为故相冯
铨子以所亲为都将职方深结之一日遇华亭徐副院
孚远于芦中与之偕归副院故完发居然前代衣冠也
闾巷人稍籍籍源淮闻之惊惧即遣都将至职方家缉
之职方迎谓曰有一伟人在此足下愿见之乎都将曰
吾故以是而来莫妄言乃故谈他事良久徐屏左右入
密室都将见副院再拜曰幕府有危机公宜速去是夕
都将以舟送副院而告源淮曰无有盖职方之受欺罔
如洪范辈虽多而时或以获济滇之亡也郧阳十三营
尚保残寨职方重趼赴劝其出师挠楚以救滇十三营
已衰困不能用职方思入缅甸道阻乃还天下大定遂
无所往然终不肯归老南康宋之盛亦遗民也叹曰斯
人东西南北所至栖栖孰知其胸中大志有百折不衰
者巳未卒于山东胶州遗命不必归附即葬于大竹山
中其在滇时尝任职方郞中云妇弟徐征君枋以父死
誓不入城居山房者四十年其与职方形迹不同然交
相重征君毎语及之则曰刘越石之流也呜呼职方遭
君父之变流离颠沛一饭不忘事虽不成君子伤之
徐都御史传
徐都御史孚远字闇公明南隶松江府华亭县人太
师文贞公之族孙而达斋侍郞裔也崇祯壬午贡士方
明之季社事最盛于江左而松江几社以经济见夏公
彝仲陈公卧子何公悫人与公又社中言经济者之杰
也时寇祸亟颇求健儿侠客联络部署欲为勤王之备
陈公任绍兴府推官公引东阳许都见之使其召募义
勇西行杀贼又令何公上疏荐之而东阳激变之事起
陈公心知都无他乃许以不死招降之大吏持不可竟
杀都既杀而何公疏下已召之公贻陈何二公书曰彼
以吾故降耳今负之矣故陈公虽以功迁给事而力辞
不赴马阮乱南都尢恶几社诸公乃杜门不出南都既
亡夏公起兵公赞之闽中授福州推官已而以张公肯
堂荐晋兵科给事中闽事不支浮海入浙而浙亦亡钱
忠介公方自浙奔闽相见于永嘉恸哭忠介复拉公同
行会监国至再出师公周旋诸义旅闲欲令恊和其事
而悍帅如郑彩周瑞之徒不听公劝忠介以早去时诸
军方下福宁围长乐忠介望其成功不用公言公复返
浙东入蛟关结寨于定海之柴楼巳而郑彩弟兄累畔
换忠介贻书于公服其先见卒以忧死然公虽告忠介
以引身而其栖栖海上卒亦不能自割特其来往风波
之闲善于自全则智有过人者监国自长垣至舟山公
入朝从之时宁绍台诸府俱有山寨以为舟山接应柴
楼最与舟山声息相近以劝输充贡赋海滨避地之士
多往依焉迁左佥都御史辛卯从亡入闽时岛上诸军
尽隶延平衣冠之避地者亦多延平之少也以肄业入
南监尝欲学诗于公及闻公至亲迎之公以忠义为镞
厉延平听之娓娓竟夕凡有大事谘而后行戊戌滇中
遣漳平伯周金汤闲行至海上晋诸勋爵迁公左副都
御史是冬随金汤入觐失道入安南安南国王要以臣
礼公大骂之或曰且将以公为相公愈骂国王叹曰此
忠臣也厚资遣之卒以完节还公归有交行诗集明年
延平入白下不克寻入台湾延平寻卒公无复望饬巾
待尽未几卒于台湾闽中自无馀开国以来台湾不入
版图及郑氏启疆老成耆德之士皆以避地往归之而
公以江左社盟祭酒为之领袖台人争从之游公自叹
曰司马相如入夜郞教盛览此平世之事也而吾以亡
国之大夫当之伤何如矣至今台人语及公辄加额曰
伟人也公一子郑氏内附扶柩南还未几其子饿死故
公海外集佚不传呜呼明季海外诸公流离穷岛不食
周粟以死盖又古来殉难之一变局也几社殉难者四
夏陈何三公死于二十年之前公死于二十年之后九
原相见不害其为白首同归也蛟门方修县志以公有
柴楼山寨之遗来访公事先赠公曾预公山寨中知之
最详予乃序次而传之
推官温公传
公名璜字宝忠浙之乌程人也大学士体仁族弟生二
月而孤太孺人陆氏抚之破屋一闲无帷帐君姑沈老
病且饿同坐卧一板箱种火煨粥以为食教公读书姑
卒哀毁如子而公所业亦成天启七年有司闻于朝诏
旌其门又一十八年为崇祯癸未公成进士方体仁之
贵也门生属吏附之者如鹜内而九列外而开府监司
指顾可得而公夷然自守反与东林诸公结契名在复
社第一集其举丙子贤书以侍母不上计体仁死其家
有润仁者郷举拆糊名得之相顾曰此乌程家也置之
副科而公无以此指之者论者以比之史氏弥坚弥巩
然公于体仁落落而阁讼事则颇不以复社之言为当
方南都以防乱揭逐阮大铖公曰阮大铖为真小人钱
谦益则伪君子真者易知伪者难测斯人得志即小臣
亦当裂麻争之况同僚耶时人不以其言为然而不知
其言之中也其成进士也年已六十出吴给事甘来门
吴甚重之释褐得徽州府推官甫之任而国难作恒引
佩刀叹曰此身终当付汝又一年南京破徽之绅士金
侍郞声起兵公竭蹶助城守而降人黄澍为反闲引
王师入公与其孺人茅氏呼其十四岁女则方熟睡问
曰何为呼我茅曰死耳公与茅引以绳扼之而绝孺人
亦死公拔刀自刎公初名以介字于石祈梦于于忠肃
公祠忠肃入梦为之改名遂从焉陆孺人有家训行于
世予尝与明史局诸君言谓明宰相中如江夏贺公高
阳孙公辈多子弟从死不论而以世臣死国事者昆山
顾文康公曾孙延安推官咸正钱塘知县咸建曁弟举
人咸受推官之子天逵天遴江陵张文忠公孙侍郞同
敞蒲州韩公从孙历城知县承宣青州兵道昭宣馀姚
孙文恭公孙相国嘉绩长山刘公子都督孔和嘉善钱
公子吏部棅从子职方旃长洲文文肃公弟舍人震亨
子乘呜呼盛矣乌程温氏有推官非亲支要亦宰相家
儿也华亭徐文贞公族孙中丞孚远亦以从亡完节终
于海上而温之死尢足为其相君一洗门戸之玷是皆
唐宰相世系表所逊也方拟作明九相国世臣传以昭
故国之乔木而未及因先作推官传
胡吉云传
胡守恒字见可别字吉云南隶舒城人也至孝父遘
厉疾守恒匍匐五祀列祖前愿以身代父恍惚中闻有
告之曰为汝子解汝厄瞿然汗下而愈成崇祯戊辰进
士授湖州府推官湖州于浙西俗最恶守恒至绅士不
敢干以私德清令贪而愎巡按以私属守恒令乃纳金
于瓮诡称食物以进守恒发视还之卒令移病去甲戌
新令以推知入选侍从守恒治最擢编修乙亥诏令五
品以上保任可知府者一人翰林科道保任可知州知
县者一人而守恒以舒城学官孙士英上得知深州士
英上海人也后以城守死节戊寅充皇太子讲读官上
尝召见太子守恒从因取章奏命以条析称旨上曰髯
讲官有用才也既一年当更上命勿易辛已以葬母
归时流寇充斥江北连岁不登守恒请于漕督史公可
法以库金告籴楚中而令饥民结义旅以拒贼会献贼
合五营兵大至知县王道光时已丁艰幸谢事不复问
参将孔庭训孱甚麾下亦无兵或劝守恒挈家入京不
可集县人议城守众推守恒主兵舒城学官杨廷璧者
江都明经奋然请助城守且曰公为张巡吾为许远万
一不济以死继之壬午正月贼尽锐攻以洞车穴城穿
者数处守恒辄堵塞之以火油洒贼贼多死贼射书曰
不下吾且掘尔先人墓亦不顾贼购守恒甚急而城中
人心愈固乃孔庭训竟迎贼城陷或曰薙发可遁守恒
斥之被执不跪贼以刀剜其膝𫓩以矛骂不绝口洞胸
而死弟守初从兄守身守素守已守悬从子永禧永跃
永翼永祐同死幼女许张氏坐闺中痛哭贼慰之愈骂
亦被支解永禧妻吴氏守恒妹适金氏从女适江氏者
皆死舒民感守恒义或匿其父走金陵仍窃其尸坎而
埋之漕督以闻诏赠少詹谥忠节而廷璧亦与其子济
之同死廷璧字荆璞
夏万亨传
夏万亨字元礼别号葵南南隶苏州府昆山县人也
登万历戊午科释褐婺源教谕厉士有方学政大起岁
大祲捐捧设糜以食饥者守令以下争和之全活甚众
陞知西平县事是时两河为盗窟郝良贵房星袁营曹
闯环列山泽所过城邑无不摧残万亨筑堤治郛练兵
保甲为御贼计至悉居民安堵三年调知夏县县洊被
兵民无宁宇万亨内以德绥民外以诚感贼有钞掠城
下者单骑开门谕之或不听命则曰宁杀我母杀我百
姓也贼相顾惊异称为好官不杀一人而去署永城县
总兵刘超用威凌厉万亨抗不为屈已而超叛杀都御
史王汉河南震动朝命督师丁启睿帅军讨之诸道兵
集者数万军需器械悉万亨转输不绝超既伏诛幕府
以功上荐天子嘉之命行劝农副使事逾年京师失守
万亨北向恸哭曰臣当从死顾有八十老母从皇上乞
身空门奉老母天年耳遂奉母归南都即位以万亨谙
中州情势使逆太后于河南复命擢江西布政使先是
万亨至中州有豪右恣为不法万亨闻于巡按御史寘
之理至是嗾谏垣劾万亨以县令不当超擢藩司乃改
按察司佥事分巡南瑞时国步方臲卼人无固志万亨
务为整暇威爱兼施初至给兵饷既给赢十之一以诘
吏吏曰此故事公所当有也万亨正色曰侵夺军资岂
我所为况今何时乎立命补给保宁王驻南昌家人豪
横不法万亨执而笞之王府群隶大噪皆持白梃围万
亨署南昌士民数万趋王府谓柰何杀我夏公焚门而
入巡抚都御史下令戢之不听王惧急请万亨万亨至
则曰夏公无恙我辈何为时在任未三月也陞按祭使
兼右布政使事兼绾七印南都陷万亨奉母至抚州属
门人之为临川令者将返南昌南昌亦陷万亨与临川
艾命新艾南英奉益王倡义降帅金声桓招之不应提
兵卒至城溃被执声桓犹欲降之万亨赋绝命词见志
遂遇害于建昌一门死者二十馀人其母以少子得全
归里
石嶐传
石嶐字映崑陜西三原人也负奇略喜读孙吴兵法贼
陷潼关徒步入京陈恢复三䇿当事者不能用甲申京
师陷郁郁抱恨而死其入京时有诗曰从来赵括易言
兵寇盗于今尽据城几点烽烟销汉垒万家风雨泣长
平将军格𨷖徒持㦸文士空谈欲啖名密迩晋阳忧不
细谁能先立亚夫营手排云气谒青旻阊阖门前虎豹
蹲节何时酬古道危言先已见疑人春风习习摇花
面好雨酾酾垫角巾数欲请缨还自笑书生无梦到麒
麟西京文字托幽深仙掌垂旒横玉簪词赋几人凌八
代画师原自重千金滹沱河畔浓阴合万寿山前晓月
沈彩笔欲投良可惜从容抱膝续高吟
周之藩传
周之藩者字长屏不知何许人也崇祯中曾为福建参
将乙酉进前军都督府总兵官时方大举出师诏之藩
以所部由江州出抵南昌遥授御营右先锋永胜伯
郑彩节度已而不果封福清伯延平失守之藩踉跄趋
扈追兵既急大声呼曰吾大明皇帝也乱兵争前执之
知其非是群矢集如猬遂死时方大暑群尸臭腐虫出
之藩摊尸五日玉色莹然
宋菊斋传
菊斋高士宋龙字子犹明南隶崇明县人也沈静博
雅有深识补诸生师事娄东张南郭其时南郭方主声
气之席四方䞇币日走其门温卷如山独菊斋至讲名
理商经术而尢留心于救世之学南郭重焉菊斋既不
求闻于世世亦竟无知菊斋者独钱忠介公一见奇之
置之门下上座谓当与昆山归庄相伯仲未几大乱菊
斋遂遘奇疾狂走信足奔迸尘雾杳冥一往不顾其所
嬉游怪怪奇奇人莫测也老亲在堂二子幼皆不能治
其疾乃恣其所之而菊斋泛海至浙中张阁部客之使
为其孙茂滋授经则菊斋之病愈矣菊斋在舟山数年
海上诸公其唱酬风雅虽在流离犹有承平故态皆重
菊斋而辛卯之祸作凡平日所还往者皆死菊斋奔跳
绝岛中重趼达吾鄞以茂滋在鄞囚中也乃与汝都督
应元陆处士宇燝等百计出之祝发以返里门则无家
可归矣方旁皇里社闲而闽师入江樵苏四出菊斋大
为所窘几不免张侍郞苍水在军中识之曰宋先生也
乃得脱侍郞为作诗慰之因迁居太仓以岐黄之术自
给其道大行于吴门练川鹿城之闲或戏之曰先生遘
疾久今乃能治疾耶菊斋天性诚笃跬步不敢违礼对
妻子如严宾事亲死生不懈父死既葬仓卒未祔影堂
列木主寝室中昕夕必焚香叩首远行必告起居出入
警凛稍不自安形诸梦寐盖至性通于神明也其子姓
以讫仆隶无不化之言语呴煦令人不饮自醉故人自
远方来者虽食贫必倾囊赠之其寓鄞居陆氏湖楼中
先族祖木翁苇翁先赠公皆与之厚湖上人无大小皆
呼之曰宋先生而归庄亦起兵不遂放浪湖海终称完
节时以为钱门二杰先赠公曰菊斋与人居未有訿议
之者盖其言行若蓍蔡一本于诚使世有大儒如温公
必将收之高座而其大节则又人所不能尽知也予观
南宋遗民不得列于宋史而百年以后濳溪诸公发其
隐德呜呼如菊斋者讵可使其湮没无传哉
陆雪樵传
前代故家遗俗之盛莫有过于吾郷者也星移物换之
际其为乔木增重者一姓之中大率四五人不止高曾
规矩可以想见湖上陆氏所称四姓之一也吾得殉国
者二焉大行文虎先生死于刺观察周明先生死于逮
得殉父者一焉隐君雪樵先生死于兵又得高士者一
焉则观察之弟春明先生也呜呼百六之厄乃反为王
谢世谱之光悲夫雪樵名崑字万原鄞人观察之族孙
也其父淳古翁善画能得文章家三昧而非屑屑绘事
者流雪樵幼而工诗补诸生丙戌以后自以世受国恩
不肯复出试于布政司淳古翁曰善乃放浪为诗人时
春明方举汐社故事于湖上故锦衣青神佘公生生自
燕来黄山宗正庵蛟川范香谷同里董晓山叶天益皆
集焉而雪樵最少观日楼者春明之居也雪樵与五人
者靡日不至以大节古谊交相勖语者默者流观典册
者狂饮作白眼者痛哭呼天不置者皆见之诗其时评
雪樵之诗者以为吐弃一切古穆如𢑴尊雪樵之去春
明仅一巷而与正庵为比戸其唱酬为尢多桐城方子
留畤士也由春明以交雪樵相得甚驩遂居其湖楼中
巳而奉其父僦居东皋之殷隘已亥海上师大举游兵
至于鄞之东鄙四月诸盗亦乘闲并起乱兵猝至索饷
欲执淳古翁为质雪樵顿首请以身代其父得释而饷
终不副雪樵死之时年二十有七呜呼雪樵束修厉行
力固逸民之操以养其父而卒不克兰摧玉碎可为伤
悼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前辈董丈允瑫尝欲为作传
而不果其既于今湖上七子之风流已尽而雪樵尢为
湮晦予求其事亦有年矣卒不能得其详聊识其大略
以俟世有杜清碧其人者
陈仙传
呜呼古者振奇之士挟其有用之才时移势去无所于
试其气蓬蓬汨汨郁而不化则或出于诡怪之途不可
以常理绳梅子真之在汉姚平仲之在宋后世以为异
闻近世则陆丽京郑玄子一往不返予生平不喜神仙
之说以为诸公者何必长生久视要其丹心未死自当
旁魄天壤而闲或出此则大造位置之奇也吾郷陈先
生王宾字天倪浙之宁波府定海县人也少负异禀诗
文书画无不入妙然尚未为诸生也其性高伉不肯一
毫挫于人甲申之变先生号咷于野或解之曰天末书
生需次祭酒弟子耳故国之痛不亦过乎先生不答当
是时大江以南顽民未尽向化而馀氛在翁洲其去定
海尢近不逞之徒旁午错出风波所震猿鹤皆惊先生
既不就试遁迹山中怏怏不自得忽有一道士过之曰
吾子诚高士然丧乱之辰负此刚肠恐为意外之变所
折也吾授子以药有急而用之语毕竟去先生亦不以
为意庋其药阁中未几时果当厄因念道士言虽未可
信姑试之则神效乃稍稍习之已泠泠然轻举矣又念
当此身世良不如长往但未知何所向须臾见洞天瑶
草非复人闲道士缓步而出握手笑曰此罗浮也当与
君居于此顾先生之家不知则相与求之山颠水澨之
闲消息屏绝以为死矣一日先生忽降于其里人之庭
呼其友来前空中作书告以道士颠末且曰吾不欲以
出世之面目来归里巷但踪迹不可不白耳于是其家
始大惊是时计先生之年犹未逾三十也呜呼如前此
数公者大率皆身预庙社之闲否则尊艾耆宿所图不
遂振衣千仞亦固其宜至如先生之布衣年少则芳兰
之未茁其芽故国故君竟亦何渉而乃以此为柴桑之
变局则又一奇也先生所作诗画至今里中有藏之者
呼为陈仙人墨迹云
李梅岑小传
李国标字君龙别号梅岑浙之奉化县人也高材博学
顾耿介绝俗虽前辈荐绅先生非深知之者不往见尝
客天台陈公寒山见其文极赏之及晤其人喜曰李生
胸中有奇气其足重者非徒以文累试布政司不售晚
以明经入太学改步之际始以乡贡进士入官而事遽
去累遭挫折然终不屈自此益不肯妄见一人鄞都御
史林公茧庵尝访之麦饭葱汤相对话故国事次日与
共游山赋诗感已而鄞高公宇泰仿汐社例举南湖
耆旧之会慎选遗民稍有可议者辄弗得入共得九人
故戸部徐公振庸最长太常王公玉书次之然皆曰安
得梅岑来社中吾辈当让之为祭酒乃相与迎之以病
辞不至时往来六诏三石山中樵子牧竖皆知为李先
生也以寿终所著集李邺嗣为之序
论曰先大父赠公论剡源人物陈工部纯来有绵上之
节汪参军涵有田岛之义梅岑有柴桑之风今知之者
稀矣是为传
沈隐传
明之灭也熹毅二后亡国而不失阴教之正有光前史
而臣僚之母女妻妾姊妹亦多并命降及草野烈妇尢
多风化之盛未有过于此者以为明史当详列一传以
表章一朝之彤管者也又降而南中吴中以及淮扬之
歌妓亦有人焉此不可以其早岁之失身而隔之清流
者也嗟乎流品何常归于晚节为士夫者可以兴矣予
尝推广澹心板桥轶事不独桐城孙职方葛嫩也于南
中得许光禄誉卿姬草衣道人临殁以薙刀裓衣属光
禄令其丧乱之中得为全身之计吴中得吴职方易姬
香娘职方殉节主者欲收香娘于下陈泣而对曰相公
毎饭不忘故君妾亦何忍负之必欲见辱有死不能主
者肃然敬凄然不忍听其所之香娘削发洁身以老若
侯朝宗所狎李氏不肯屈于阮大铖田仰朝宗末路无
乃愧之尝谓此数人者可附葛姬以传如王炎午谢翺
之附于文陆最后又得扬之沈隐隐字素琼本倡家也
𧰚于姿工诗落籍归徽人夏子龙诸生也子龙倜傥有
志行好诗酒不为章句腐陋之士得隐唱和极乐甲申
之变子龙怏怏不自得遂与隐穷日夜酣饮不复休或
规之子龙叹曰此信陵君所谓饮醇酒近妇人者也子
未揣其意耶南都未破而子龙已得奇疾不可疗遂死
属纩之日隐凭尸而哭曰天乎其亦知相公所以死乎
哭罢盛饰投缳棺旁家人争救之不能得有夏基者子
龙之族也叹曰子龙求死而得死是求仁而得仁也然
而虽得之犹恐目未遽瞑得姬之死或可瞑矣鄞故征
士钱光绣赋幽㵎泉以哭之曰幽㵎泉清幽谷兰芬彼
美淑姬乃倚市门啁啾燕雀集于梧桐巢枝啄实不改
其容有凤来归爰作凤宫嗟嗟雀兮厉翮高翔嗟嗟凤
兮铩羽旁皇胡然靡吪昊天不臧萎身尺练隧壑偕藏
谁谓臣能忠乃在樵与牧谁谓妇能贞乃在桑与濮皑
皑雪霜皎皎玉谷兰不芬芬者莸㵎水不清清者渎噫
嘘嘻兮我为天下哭近日扬人修地志予拟致书马君
嶰谷辈令为隐立传而不果乃别为之传嗟乎钱尚书
失身于柳如是龚尚书失身于顾𡡾以一妓而坏名节
者盖有之矣吾不为子龙立传而为隐立传子龙虽贤
得隐而愈彰故也
甬上桂国三忠传
残明丙戌而后甬上忠义之士从鲁藩死海上者踵相
接也及桂藩在南中以道梗故寥寥顾得三人焉曰赠
太常寺卿吏部员外郞任公斗墟曰广东道御史余公
鲲起曰督理兴陵工部员外郞陈公纯来任公字一斋
鄞人也以明经起夙游瞿公式耜门下荐之以中书舍
人诰敕房久次迁吏部桂林失从王展转南中王入
安隆孙可望不道朝臣密谋召李定国迎王时预其议
者十八人而公其一也事泄为可望所逮拷对簿公曰
死耳大丈夫岂求免于贼臣者徐赋绝命词而死时诸
家之仆合瘗其棺于安隆之马场题曰十八先生成仁
处而定国卒迎王出险追赐恤典立祠公得太常今明
史附见吴公贞毓传余公字南溟鄞人也亦以明经从
何公腾蛟幕累官以御史充监军何公出师湖南与职
方主事李公甲春复宝庆会兵下长沙已而宝庆将王
进才弃城走湖南尽失何公死之公重趼还桂林复为
御史桂林再破逃入萧寺绝粒而卒今明史附见何公
传特不详其晚节为可惜陈公字孝标奉化人也以监
生起官工部王既称制尊其父端王墓为兴陵令公司
之王遣降臣佟养甲祭陵密令公磔之桂林失公曰吾
君尚在当为先王守陵以待君之还未敢死削发为浮
屠居陵下护视惟谨王入缅公犹居陵下其后不知所
终呜呼是三人者今皆无后故其详不可得闻明史虽
载任余姓氏亦不言其为鄞人也予故特表而出之曰
甬上桂国三忠传
七贤传
明万历天启之交党祸方炽吾郷以沈文恭在揆席故
多为所染陵夷至于奄难士气益丧至有列名爰书者
顾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耻吾得七人焉在
昔邢恕之有居实章惇之有援赵挺之之有明诚坡谷
所亟许也虽欲勿用山川不舍圣人言之揆之诸公之
意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耻以见其贤然而是固百世
孝慈所不能讳也吾故特表而出之使天下为父兄者
弗为败行以贻子孙之戚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
慎所趋则幸矣更附之以国难后谢氏兄弟为合传
周侍御昌晋有弟二昌会字衷素天启辛酉举人也昌
时字乘六诸生御史既入奄幕阴𬷮深贼罢官后尚多
所残害衷素不欲与同居偕乘六还浮石故庐中尝叹
曰先文穆公已为故相所累然尚无大败行阿兄狓猖
何至于此衷素尝知通城县遭寇弃官去丙戌而后薙
发为僧佯狂不守戒律时人称为颠和尚卒以困死乘
六于资序巳应贡入太学得官弃去固守其志其时御
史尚在亦太息曰是不可及先大父赠公为耆社乘六
其一也所为诗文皆悲愤之音
邵尚书辅忠有子二似欧字之文明经似雍字之尧诸
生同产七人中称最秀时吾郷于附奄诸家相疏斥之
并其子弟弗与还往尚书尢为清议所恶而之文兄弟
别具志节不以家门见外丙戌之文兄弟侍尚书大雷
山中微言劝尚书殉国以盖前过不能得巳而故王栖
泊翁洲石浦之闲兄弟竭力资其屝屦其后求周公囊
云铭尚书墓囊云笔无所借之文兄弟一恸而巳嗣
是故国遗民至蛟关者必登邵氏之堂兄弟皆有集传
于后
姚学使宗文有从子二𦙍昌字元祚崇祯癸酉举人宇
昌字仲熙崇祯丙子举人参政之光子也初浙党以徐
廷元与学使为魁学使隔绝复社人物不遗馀力而元
祚独与冯都御史留仙兄弟以气节相砥砺学使恨之
然无如之何会遭改步兄弟奔走山海闲遂以坎轲抑
郁而卒君子哀之
陈御史朝辅有子一自舜字小同其年稍晩出甚愧其
父之所为以是颇不欲人称为公子棃洲先生讲学甬
上小同从之终日辑孴经学兀兀不休其人强毅方严
于名教所在持之甚笃生母沈氏不得于嫡卒于杭小
同尚少长而补行三年之丧致哀尽礼隐居终身一日
棃洲座上或言天启时某官以某物赠奄即御史所为
也小同为之数日不食喜购书其储藏为范氏天一阁
之亚
七贤之事如右而丙戌而后吾郷所最不齿者无如故
太仆谢三宾其反复无行构杀故国忠义之士无算三
宾一子早死顾有四孙曰为辅为霖为宪为衡皆善读
书闻其大父之事黯然神伤自是遇故国忠义子弟则
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茵以示屈抑时三宾遗金
尚不赀兄弟日以哦诗为事一切不问未几荡然亦不
以为意也于是故国子弟稍稍引而进之谢氏复与𬖂
缨之列盖吾郷清议之重如此为宪以举人知蓬莱县
呜呼吾尝读江右傅平叔湘帆堂集才子也顾平叔之
父御史堕奄党中此系不可湔洗之案而平叔颇有迁
怒东林诸公之意力为父白妄言自艾东郷死后莫能
为之辨诬者则愚矣东郷即存岂能为奄党作佞乎如
七贤者绝口不敢白其家门之事而但力为君子以盖
之是则可悲也巳呜呼彼为父兄者其谅之哉
明大兴知县宗公传
宗公由宜兴知县迁秩大兴再迁南京都察院经历致
仕不称院曹而称大兴重循吏也汉鲁峻官终屯骑校
尉而志墓仍称司隶冯绲官终廷尉而志墓仍系车骑
盖其例也宗公名显字必彰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由
郷贡进士历官县令其在宜兴也百姓感其介节为之
谣曰二三万戸皆传说八九十年无此官时公尚无子
百姓为聚祷于社巳而果得子因名曰佑其在大兴也
为赤县首苦豪贵之梗职而厂卫官校皆服其清秋毫
无犯辇下肃然既受院曹之命以丁艰去不乐进取遂
致仕家居一贫如布衣也予考明之县令最称慎重其
以考最加律者例得不次登台谏否则亦授部郞由是
为大僚者甚多院曹虽阶六品然冘散之员非所重而
南都院曹则尢闲公以京县擢用乃置之无事之区名
为京秩实与前代之提点宫祠者等斯盖大臣忌公
节不乐公之进阳迁之而阴黜之故公亦会其意而卧
家不出乃前辈无为之表微者何也予读明人所修图
志皆目公以循吏而所纪甚寥略及见半湖陈公闻见
漫录则于同里所服膺者杨文懿公刑科毛公吉安太
守陈公应抚朱公广西布政钱公四川副使张公淮抚
陈公巩昌太守戴公及公而九甚且谓自三原王公华
容刘公泰和罗公而外其始终一节至老不变同里祗
钱公与公其亦可以得公之槩矣公之事既不甚传故
明史亦阙而数百年以来亦无复知公者予因半湖之
言而重为之传
全修斋府君传
明洪武永乐之闲奉化之以诗人鸣者陈先生孟雍楼
先生穆中陈先生协和王先生汝贤陈先生元则徐先
生瑾戴先生汝舟而吾族祖修斋府君固鄞产以别业
在剡源亦预焉时称为剡源八杰孟雍由明经知馀干
县穆中由秀才任休宁县训导协和由明经任清江县
主簿汝贤由怀才抱德任宜春县主簿元则瑾汝舟皆
布衣府君名整先侍御公之十一世孙也少受业于族
父本然本心二先生修明慈湖之学而受诗于丁鹤年
之门其所传习远有渊源有明草昧初开士争趋风云
之会而府君独承先人之教不乐仕进其所居在剡源
第五曲曰三石草堂林泉草木之盛甲于九曲又结庐
于棃洲以祀孙绰其逸情高致皆此类也当是时吾家
在鄞之桓谿诗人极盛皆欲府君归鄞本然先生之子
玉翁以诗招之有商皓芝中非固蒂陶濳菊畔可安居
之句府君答之有曰万闲广厦深蒙庇半亩林泉更卜
居盖犹未定归也洪武乙丑府君始归桓谿而往来唱
和于剡源不绝永乐初征修永乐大典府君辞不就年
八十馀始卒所著有三石山房集四卷世远无存予从
家乘中求之得数首而巳丹山赤水之田园巳成榛棘
未知单词只句尚有流落焉否也因叹郑千之李孝谦
之纂文献皆在明初宋宏之辑雅集亦在明中叶以前
而府君之高节巳沈沦无考况去今四百年而遥茶铛
药灶之馀欲其不泯灭焉得乎四明山水莫如桓溪由
谿上而南莫如剡源吾家世居溪上而府君复据六诏
洞天而有之古鄞古鄮之胜皆归吾家是又一佳话也
钱唐龚隐君生传
予友西泠龚君明水以经术文章掉鞅海内其造诣所
至拟诸刘原父黄楚望之流顾予尢心企其门庭之行
深情至行敦摰无闲窃以为导山有脉溯河有源必多
得于父兄之圭臬者因踪迹之不置已乃闻其再传以
来并以孝友起家称一郷善士云雍正庚戌明水
召对阙下再拜贻书于予请为从父汝璞隐君生传予
于隐君为通家后辈然尝登明水之堂识隐君之笃于
亲也隐君髫年失怙家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资其
绪用是弃举子业就生计不幸遭家难伯兄殁于官八
口零丁无依仲兄仗义勤施征逐日落隐君竭蹶支吾
并经理其子女婚嫁之事已而所入渐充置七世祀产
以公族人明水束发就塾即有峥嵘头角之誉隐君岁
给膏油读书无闲然而宾兴六荐濩落不售明水自伤
其以鹍鹏之羽困于藩篱以致虬须鹄发之亲尚未得
具三簠之养虽商歌出金石而神思未免怏怏乃隐君
厚意缠绵月有肉米日有壶浆绎络继至常曰汝克守
身自爱长奉白华之洁晨羞夕膳吾当借助以资孝思
可无忧也甲辰秋明水复遭太君之变隐君叹曰九宗
七族之中吾所敬事莫嫂若耳丧葬之需苟有不敷惟
吾是问然隐君锱积铢累仅及中人之产身披大布之
衣居无别业之适妻妾子女皆以勤俭自持而棣萼之
谊终身一日倾筐倒庋缱绻弥加其他睦姻任恤之施
固有不能枚举者矣至若隐君行事实有卓然不阿于
世俗之见者毎言吾父子兄弟生既为一气终即当一
邱堪舆风水之说昧者趋之吾勿问也遂买地于南高
峯之颠傍考妣墓约异日左昭右穆以次并列松楸碑
碣之闲魂魄相依兼使子孙祭祀不以东西辽远为苦
盖其友爱之中能深得墓大夫冢人礼意如此明水拔
萃成均徘徊不欲赴 阙隐君责以捧檄之意且许为
任其家事今膺
特𥳑莅百里矣天南地北徒为高堂升斗之谋即欲长
依膝下亦何可得至于四壁萧条妻孥软弱其所恃而
不恐则以隐君在也隐君杖履冲容容色𬪩粹当此六
桥旭日徜徉梅柳之阴鹿车对挽樛木行吟又有好学
工文之子斑斓进酒蔗境之甘天实佑之而明水感怀
白云推其明发之慕为隐君谋不朽并可传也爰即以
此复之
萧山毛检讨别传
归安姚薏田秀才谓予曰西河目无今古其谓自汉以
来足称大儒者祗七人孔安国刘向郑康成王肃杜预
贾公彦孔颖达也夫以二千馀年之久而仅得七人可
谓难矣吾姑不敢问此七人者果足掩盖二千馀年以
来之人物与否但即以此七人之难而何以毛氏同时
其所极口推崇者则有张杉徐思咸蔡仲光徐缄与其
二兄所谓仲氏及先教谕者毎述其绪论几如蓍蔡是
合西河而七已自敌二千馀年之人物矣抑西河论文
其自欧苏而下俱不屑而其同时所推崇自张蔡二徐
外尚有所谓包二先生与沈七者不知其何许人也竭
二千馀年天下之人物而不若越中一时所出之多抑
亦异哉予笑而答之曰是未闻吾先赠公之所以论西
河也西河少善词赋兼工度曲放浪人外陈公大樽为
推官尝拔之冠童子遂补诸生顾其时蕺山先生方讲
学西河亦尝思往听之辄却步不敢前祁氏多藏书西
河求观之亦弗得入已而国难画江而守保定伯毛有
伦方贵西河兄弟以鼓琴进托末族保定将官之而江
上事去遂亡匿乃妄自谓曾预义师辞监军之命又得
罪方马二将几至杀身又将应漳浦黄公召者皆乌有
也已而江上之人有怨于保定者其事连及西河而西
河平日亦素不持士节多仇家乃相与共发其杀人事
于官当抵死愈益亡命良久其事不解始为僧渡江而
西乃妄自谓选诗得罪王自超撰连箱词得罪张缙彦
以致祸皆事后强为之词者也乃其游淮上得交阎征
士百诗始闻考索经史之说多手记之已而入施公愚
山幕始得闻讲学之说西河才素高稍有所闻即能穿
穴其异同至数万言于是由愚山以得通于郷之先达
姜公定庵为之言于学使者复其衣巾顾以不善为科
举文试下等者再时萧山司教者吾郷卢君函赤名冝
怜其才保护之然惧其复陷下等卒令定庵为之捐金
入监未几得预词科顾西河既为史官益自尊大无忌
惮其初年所蹈袭本不过空同沧溟之馀谓唐以后书
不必读而二李不谈经西河则谈经于是并汉以后人
俱不得免而其所最切齿者为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
齿者为朱子其实朱子亦未尝无可议而西河则狂号
怒骂惟恐不竭其力如市井无赖之叫嚣者一时骇之
于是自言得学统于关东之浮屠所谓高笠先生者而
平日请教于愚山者不复及焉其于百诗则力攻之尝
与之争不胜至奋拳欲殴之西河雅好殴人其与人语
稍不合即骂骂甚继以殴一日与富平李检讨天生会
于合肥阁学座论韵学天生主顾氏亭林韵说西河斥
以邪妄天生秦人故负气起而争西河骂之天生奋拳
殴西河重伤合肥素以兄事天生西河遂不敢校闻者
快之若其文则根柢六朝而泛滥于明季华亭一派遂
亦高自夸诩以为无上虽说部院本拉杂兼收以示博
顾西河前亡命时其妇囚于杭者三年其子瘐死及西
河贵无以慰藉其妇时时与歌童辈为长夜之乐于是
其妇恨之如仇及归不敢家居侨寓杭之湖上浙中学
使者张希良故西河门下也行部过萧山其妇逆之西
陵渡口发其夫平生之丑署之至不可道闻者掩耳疾
趋而去先赠公之言如此顾先赠公在时西河之集未
尽出及其出也先君始举遗言以教予于是发其集细
为审正各举一条以为例则其中有造为典故以欺人
者〈如谓大学中庸在唐时已与论孟并列于小经〉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
〈如所引释文旧本考之宋椠释文亦并无有盖捏造也〉有前人之误巳经辨正而
尚袭其误而不知者〈如邯郸淳写魏石经洪盘洲胡梅礀已辨之而反造为陈寿魏志原〉
〈有邯郸写经之文〉有信口臆说者〈如谓后唐曾立石经之类〉有不考古而妄
言者〈如熹平石经春秋并无左传而以为有左传〉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
斥为无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晋栾肇论语驳而谓朱子自造则并或问语类亦似未见〉
〈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称秦桧而遂谓〉
〈其父子俱附和议则籍溪致堂五峯之大节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贸然引证而不知其
非者〈如引周公朝读书百篇以为书百篇之证周公及见冏命甫刑耶〉有改古书以就
已者〈如汉地理志回浦县乃今台州以东而谓在萧山之江口且本非县名其谬如此〉先君皆
口授之予因推而尽之葺为萧山毛氏纠谬十卷乃其
集中最后有辨忠臣不死节文则其有关名义尢可惊
愕其谓夷齐亦不得为忠臣但可为义士乖张已极夫
忠臣固不必皆死节亦几曾见忠臣之不应死节者况
西河自溯道统得之高笠先生而高笠之师凌台贺氏
以布衣死明季则是其师传即已乖谬西河之师之何
也及溯其本意则专为续表忠记而作谓其以长平之
卒妄列国殇而冒托其名以作叙故辨之续表忠记者
即吾郷卢函赤所作前曾保护西河者也其所作记本
不工其所序事亦闲有讹者然谓以长平之卒妄列则
其记中所立传俱属有名之人而况是记俱经西河校
定而后出以问世其序文则用西河手书雕入册中
其字画皆可验且西河前在卢门感其卵翼之恩执弟
子礼不㢙如世俗之称门生者虽既贵寓杭犹时时遣
人东渡问讯而忽毁之于身后并其序亦不肯认且因
此序而发为背道伤义之论及叩之函赤之子远则流
涕曰是殆为畏祸故也前者西河固尝有札来谓京师
方有文字之祸先师所著勿以示人则是辨必其时所
作无疑也予乃叹曰有是哉畏祸而不难背师与卖友
则临危而亦诚不难背君与卖国矣忠臣不死节之言
宜其扬扬发之而不知自愧也抑闻西河晚年雕四书
改错摹印未百部闻朱子升祀殿上遂斧其板然则御
侮之功亦馁矣其明哲保身亦甚矣乃因述赠公之言
而附入之即以为西河别传虽然西河之才要非流辈
所易几使其平心易气以立言其足以附翼儒苑无疑
也乃以狡狯行其暴横虽未尝无发明可采者而败阙
繁多得罪圣教惜夫
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