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康有為論革命書
駁康有爲論革命書 作者:章太炎 1903年 |
1902年,康有爲發表《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堅持君主立憲。章太炎針鋒相對地寫了《駁康有爲論革命書》,於1903年6月刊印爲小册子發行,旋經章士釗節錄,以《康有爲與覺羅君之關係》爲題在同年6月29日《蘇報》上發表。 |
長素足下:
讀《與南北美洲諸華商書》,謂中國衹可立憲,不能革命,援引今古,灑灑萬言。嗚呼長素,何樂而爲是邪?
熱中於復辟以後之賜環,而先爲是齟齬不了之語,以聳東胡羣獸之聽,冀萬一可以解免,非致書商人,致書於滿人也。夫以一時之富貴,冒萬億不韙而不辭,舞詞弄札,眩惑天下,使賤儒元惡爲之則已矣;尊稱聖人,自謂敎主,而猶爲是妄言,在己則脂韋突梯以佞滿人已耳,而天下之受其蠱惑者,乃較諸出於賤儒元惡之口爲尤甚。吾可無一言以是正之乎?謹案長素大旨,不論種族異同,惟計情僞得失以立說。
雖然,民族主義,自大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潜在,遠至今日,乃始發達,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長素亦知種族之必不可破,於是依違遷就以成其說,援引《匈奴列傳》,以爲上系淳維,出自禹後。夫滿洲種族,是曰東胡,西方謂之通古斯種,固與匈奴殊類。雖以匈奴言之,彼既大去華夏,永滯不毛,言語政敎,㱃食居處,一切自異於域內,猶得謂之同種也邪?智果自別爲輔氏,管氏變族爲陰家,名號不同,譜牒自異。況於戕虐祖國,職爲寇讐,而猶傅以兄弟急難之義,示以周親𣏕坿之恩,巨繆極戾,莫此爲甚。
近世種族之辨,以歷史民族爲界,不以天然民族爲界。藉言天然,則褅祫海藻,享祧蝯蜼,六洲之氓,五色之種,誰非出於一本,而何必爲是聒聒者邪?
長素又曰:氐、羌、鮮卑等族,以至元巍所改九十六姓,大江以南,駱越、閩、廣,今皆與中夏相襍,恐無從檢閱姓譜而攘除之。不知駱越、閩、廣,皆歸化漢人而非陵制漢人者也。五胡代北,始嘗宰制中華,逮乎隋唐統一,漢族自主,則亦箸土傅籍,同爲編氓,未嘗自別一族,以與漢人相抗,是則同於醇化而已。日本定法,夙有蕃別,歐美近制,亦許歸化。此皆以己族爲主人,而使彼妥吾統治,故一切可無異視。今彼滿洲者,其爲歸化漢人乎?其爲陵制漢人乎?堂子妖神,非郊丠之敎;辮髮瓔珞,非弁冕之服;清書國語,非斯邈之文。徒以尊事孔子,奉行儒術,崇飾觀聽,斯乃不得已而爲之,而即以便其南面之術、愚民之計。若言同種,則非使滿人爲漢種,乃適使漢人爲滿種也。長素固言大同公理非今日即可全行。然則今日固爲民族主義之時代,而可溷殽滿漢以同薰蕕於一器哉?時方據亂而言大平,何自悖其三世之說也?
長素二說,自知非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得已復援引《春秋》,謂其始外吳楚,終則等視。不悟荊揚二域,《禹貢》既列於九州,國土種類,素非異實。徒以王化陵夷,自守千里,遠方隔閡,淪爲要荒。而文化語言,無大殊絕,《世本》譜繫,猶在史官;一日自通於上國,則自復其故名,豈滿洲之可與共論者乎?
至謂衣服辮髮,漢人已化而同之,雖復改爲宋明之服,反覺不安。抑不知此辮髮胡服者,將强迫以成之邪?將安之若性也?禹入裸國,被髮文身,墨子入楚,錦衣吹笙,非樂而爲此也。强迫既久,習與性成,斯固不足以定是非者。吾聞洪楊之世,人皆蓄髮,不及十年,而曾左之師摧陷洪氏,復從髡薙。是時朋儕相對,但覺纖首銳顛,形狀噩異。然則蓄髮之久,則以蓄髮爲安;辮髮之久,則以辮髮爲安。向使滿洲制服,涅齒以黛,穿鼻以金,刺體以龍,塗面以堊,恢詭殊形,有若魑魅,行之二百有六十年,而人亦安之,無所怪矣。不問其是非然否,而惟問其所安,則所謂祖宗成法不可輕變者,長素亦何以駁之乎?野蠻人有自去其板齒,而反譏有齒者爲犬類,長素之說,得無近於是邪?
種種繆戾,由其高官厚祿之性素已養成,由是引犬羊爲同種,奉豭尾爲鴻寶,向之崇拜《公羊》,誦法《緐露》,以爲一字一句皆神聖不可侵犯者,今則幷其所謂「復九世之仇」而亦議之。其言曰:揚州十日之事,與白起阬趙、項羽阬秦無異。豈不曰秦、趙之裔未有報白、項之裔者,則滿洲亦當同例也。豈知秦、趙、白、項,本非殊種,一旦戰勝而擊阬之者,出於白、項二人之指靡,非出於士卒全部之合意。若滿洲者,固人人欲盡漢種而屠戮之,其非爲豫酋一人之志可知也。是故秦、趙之仇白、項,不過仇其一人;漢族之仇滿洲,則當仇其全部。且今之握圖籍、操政柄者,豈猶是白、項之胤胄乎?三后之姓,降爲輿臺,宗支荒忽,莫可究詰,雖欲報復,烏從而報復之?至於滿洲,則不必問其宗支,而全部自在也;不必稽其姓名,而政府自在也。此則枕戈剚刃之事,秦、趙已不能施於白、項,而漢族猶可施於滿洲,章章明矣。明知其可報復,猶復飾爲瘖聾,甘與同壤,受其豢養,供其驅使,寧使漢族無自立之日,而必爲滿洲謀其帝王萬世、祈天永命之計,何長素之無人心一至於是也!
長素又曰:所謂奴隸者,若波蘭之屬於俄,印度之屬於英,南洋之屬於荷,呂宋之屬於西班牙,人民但供租稅,絕無政權,是則不能不憤求自立耳。若國朝之制,滿漢平等,漢人有才者,匹夫可以爲宰相。自同治年來,沈、李、翁、孫,迭相柄政,曾、左及李,倚爲外相,恭、醇二邸,但拱手待成耳。即今除榮祿、慶邸外,何一非漢人爲政?若夫政治不善,則全由漢唐宋明之舊,而非滿洲特制也。然且舉明世廷杖、鎮盜、大戶加稅、開礦之酷政而盡除之。聖祖立一條鞭法,納丁於地,永復差徭,此唐虞至明之所無,大地萬國所未有。佗日移變,吾四萬萬人必有政權自由,可不待革命而得之也。夫所謂奴隸者,豈徒以形式言邪?曾、左諸將,倚畀雖重,位在藩鎮,蕞爾彈丸,未參內政。且福康安一破臺灣,而遂有貝子郡王之賞;曾、左反噬洪氏,挈大圭九鼎以付滿洲,爵不過通矦,位不過虛名之內閣。曾氏在日,猶必諂事官文,始得保全首領。較其輕重,計其利害,豈可同日而道!近世軍機首領,必在宗藩。夫大君無爲而百度自治,爲首領者,亦以眾員供其策使。彼恭、醇二邸之仰成,而沈、李、翁、孫之有事,乃適見此爲奴隸而彼爲主人也。階位雖高,猶之閹宦僕竪而賜爵儀同者,彼固仰承風旨云爾,曷能獨行其意哉!
一條鞭法,名爲永不加賦,而耗羨平餘,猶在正供之外。徭役既免,民無惡聲,而舟車工匠,遇事未嘗獲免。彼既以南米供給駐防,亦知民志不怡,而不得不藉美名以媚悅之。
玄爗、弘曆,數次南巡,强勒報效,數若恆沙,己居堯舜湯文之美名,而使佞幸小人閒接以行其聚斂,其酷有甚於加稅、開礦者。觀唐甄之《潜書》與袁枚之《致黃延桂書》,則可知矣!莊生有云:狙公賦芋,朝三暮四,眾狙皆怒,朝四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此正滿洲行政之實相也。況於廷杖雖除,詩案史禍,較諸廷杖,毒螫百倍。康熙以來,名世之獄、嗣庭之獄、景祺之獄、周華之獄、中藻之獄、錫矦之獄,務以摧折漢人,使之噤不發語。雖李紱、孫嘉淦之無過,猶一切被赭貫木以挫辱之。
至於近世,戊戌之變,長素所身受,而猶謂滿洲政治爲大地萬國所未有,嗚呼!斯誠大地萬國所未有矣!李陵有言:「子爲漢臣,安得不云爾乎?」
夫長素所以不仞奴隸,力主立憲,以摧革命之萌芽者,彼固終日屈心忍志以處奴隸之地者爾。欲言立憲,不得不以皇帝爲聖明,舉其詔旨,有云「一夫失職,自以爲罪」者,而謂亟亟欲開議院,使國民咸操選舉之權以公天下,其仁如天,至公如地,視天位如敝屣,然後可以言皇帝復辟而憲政必無不行之慮。則吾向者爲《正仇滿論》,既駁之矣。
蓋自乙未以後,彼「聖主」所長慮卻顧、坐席不煖者,獨大后之廢置我耳。殷憂內結,智計外發,知非變法,無以交通外人得其歡心;非交通外人得其歡心,無以挾持重埶,而排沮大后之權力。載湉小醜,未辨菽麥,鋌而走險,固不爲滿洲全部計。長素乘之,投閒抵隙,其言獲用。故戊戌百日之政,足以書於盤盂,勒於鍾鼎,其迹則公,而其心則衹以保吾權位也。曩令制度未定,大后夭殂,南面聽治,知天下之莫予毒,則所謂新政者,亦任其遷延墮壞而已。非直墮壞,長素所謂拿破侖第三新爲民主,力行利民,已而夜宴伏兵,擒議員百數及知名士千數,盡置於獄者,又將見諸今日。何也?滿漢兩族,固莫能兩大也。
今以滿洲五百萬人,臨制漢族四萬萬人而有餘者,獨以腐敗之成法愚弄之、錮塞之耳!使漢人一日開通,則滿人固不能晏處於域內,如奧之撫匈牙利、土之御東羅馬也。
人情誰不愛其種類而懷其利祿,夫所謂聖明之主者,亦非遠於人情者也,果能敝屣其黃屋而弃捐所有,以利漢人邪?
藉曰其出於至公,非有滿漢畛域之見,然而新法猶不能行也。何者?滿人雖頑鈍無計,而其怵惕於漢人,知不可以重器假之,亦人人有是心矣。頑鈍愈甚,團體愈結,五百萬人同德戮力,如生番之有社寮。是故漢人無民權,而滿洲有民權,且有貴族之權者也。雖無大后,而掣肘者什伯於大后;雖無榮祿,而掣肘者什伯於榮祿。今夫建立一政,登用一人,而肺腑昵近之地,羣相讙譊,朋疑眾難,襍沓而至,自非雄傑獨斷如俄之大彼得者,固弗能勝是也。
共、驩四子,於堯皆葭莩姻婭也;靖言庸回,而堯亦不得不任用之。今其所謂「聖明之主」者,其聰明文思,果有以愈於堯邪?其雄傑獨斷,果有以儕於俄之大彼得者邪?往者戊戌變政,去五寺三巡撫如拉枯,獨駐防則不敢撤。彼「聖主」之力與滿洲全部之力,果孰優孰絀也?由是言之,彼其爲私,則不欲變法矣;彼其爲公,則亦不能變法矣。長素徒以詔旨美談視爲實事,以此誑耀天下。獨不讀鐂知幾《載文》之篇乎?謂巍晉以後,「詔敕皆責成羣下」,藻飾既工,事無不可,故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勳華再出。此足以知戊戌行事之虛實矣。
且所謂立憲者,固將有上下兩院,而下院議定之案,上院猶得以可否之。今上院之法定議員,誰爲之邪?其曰皇族,則親王、貝子是已;其曰貴族,則八家與內外𫎇古是已;其曰高僧,則衛臧之達賴、班禪是已。是數者,皆漢族之所無而異種之所特有,是議權仍不在漢人也。所謂「滿漢平等」者,必如奧匈二國並建政府而統治於一皇,爲雙立君主制而後可。使東三省尚在,而滿洲大長得以兼統漢人,吾民猶勉自抑制以事之。今者滿洲故土既攘奪於俄人,失地當誅,幷不仞爲滿洲君主,而何雙立君主之有?夫戴此失地之天囚以爲漢族之元首,是何異取罪人於囹圄而奉之爲大君也!乃曰:朋友之交猶貴久要不忘,安有君臣之際,受人之知遇,因人之危難,中道變弃,乃反戈倒攻者!
誠如是,則載湉者,固長素之私友而漢族之公仇也。況滿洲全部之蠢如鹿豕者,而可以不革者哉?
雖然,如右所言,大抵關於種類,而於情僞得失未暇論也,則將復陳斯旨,爲吾漢族籌之可乎?
長素以爲革命之慘,流血成河,死人如麻,而其事卒不可就。然則立憲可不以兵刃得之邪?既知英奧德意諸國,數經民變,始得自由議政之權。民變者,其徒以口舌變乎?抑將以長戟勁弩飛丸發旝變也?近觀日本,立憲之始,雖徒以口舌成之,而攘夷覆幕之師在其前矣。使前日無此血戰,則後之立憲亦不能成。故知流血成河,死人如麻,爲立憲所無可幸免者。長素亦知其無可幸免,於是遷就其說以自文,謂以君權變法,則歐美之政術器蓺可數年而盡舉之。夫如是,則固君權專制也,非立憲也。闊普通武之請立憲,天下盡笑其愚,豈有立憲而可上書奏請者?立憲可請,則革命亦可請乎?以一人之詔旨立憲,憲其所憲,非大地萬國所謂憲也。長素雖與載湉久處,然而人心之不相知,猶挃一體而佗體不知其痛也。載湉亟言立憲,而長素信其必能立憲;然則今有一人執長素而告之曰「我當釀四大海水以爲酒」,長素亦信其必能釀四大海水以爲酒乎?夫事之成否,不獨視其志願,亦視其才略何如。長素之皇帝聖仁英武如彼,而何以剛毅能挾后力以尼新法,榮祿能造謠諑以聳人心,各督撫累經嚴旨皆觀望而不辨,甚至章京受戮,己亦幽廢於瀛臺也?君人者,善惡自專,其威大矣,雖以文母之抑制,佞人之讒嗾,而秦始皇之在位,能取大后、嫪毐、不韋而踣覆之。今載湉何以不能也?幽廢之時,猶曰爪牙不具。乃至庚子西幸,日在道塗,已脫幽居之軛,尚不能轉移俄頃,以一身逃竄於南方,與大后分地而處,其孱弱少用如此。是則仁柔寡斷之主,漢獻、唐昭之儔耳。大史公曰:「爲人君父而不知《春秋》之義者,必𫎇首惡之名。」是故志士之任天下者,本無實權,不得以成敗論之,而皇帝則不得不以成敗論之。何者?有實權而不能用,則不得竊皇帝之虛名也。夫一身之不能保而欲其與天下共憂,督撫之不能制而欲其使萬姓守法,庸有幾乎!
事既無可柰何矣,其明效大驗已眾著於天下矣。長素則爲之解曰:幽居而不失位,西幸而不被弒,是有天命存焉。王者不死,可以爲佗日必能立憲之徵。嗚呼!王莽漸臺之語曰:「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今之載湉,何幸有長素以代爲王莽也。必若圖錄有徵,符命可信,則吾亦嘗略讀緯書矣。緯書尚緐,《中庸》一篇固爲贊聖之頌,往時巍源、宋翔鳳輩,皆嘗附之三統三世,謂可以前知未來,雖長素亦或竺信者也。然而《中庸》以「天命」始,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終。「天命」者,滿洲建元之始也;「上天之載」者,載湉爲滿洲末造之亡君也。此則建夷之運,終於光緒;奴兒哈赤之祚,盡於二百八十八年。語雖無稽,其彰明較箸,不猶愈於長素之談「天命」者乎?
要之,撥亂反正,不在「天命」之有無,而在人力之難易。今以革命比之立憲,革命猶易,立憲猶難。何者?立憲之舉,自上言之,則不獨專恃一人之才略,而兼恃萬姓之合意;自下言之,則不獨專恃萬姓之合意,而兼恃一人之才略。人我相待,所倚賴者爲多。而革命則既有其合意矣,所不敢證明者,其才略耳。然則立憲有二難,而革命獨有一難,均之難也,難易相較,則無寧取其少難而差易者矣。雖然,載湉一人之才略,則天下信其冣絀矣。而謂革命黨中必無有才略如華盛頓、拿破侖者,吾所不敢必也。雖華盛頓、拿破侖之微時,天下亦豈知有華盛頓、拿破侖者?而長素徒以阿坤鴉度一蹶不振相校。今天下四萬萬人之材性,長素豈嘗爲其九品中正而一切檢察差第之乎?藉曰此魁梧絕特之彥,非中國今日所能有,堯舜固中國人矣,中國亦望有堯舜之主出而革命,使本種不亡已耳,何必望其極點如華盛頓、拿破侖者乎?
長素以爲中國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舊俗俱在,革命以後,必將日尋干戈,偷生不暇,何能變法救民,整頓內治。夫公理未明、舊俗俱在之民,不可革命而獨可立憲,此又何也?豈有立憲之世,一人獨聖於上而天下皆生番野蠻者哉?雖然,以此譏長素,則爲反唇相稽,校軫無已,吾曰不可立憲,長素猶曰不可革命也。則應之曰:人心之智慧,自競爭而後發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佗事以開之,而但恃革命以開之。且勿舉華拿二聖,而舉明末之李自成。李自成者,迫於饑寒,揭竿而起,固無革命觀念,尚非今日廣西會黨之儕也。然自聲勢稍增,而革命之念起;革命之念起,而剿兵救民賑饑濟困之事興。豈李自成生而有是志哉?競爭既久,知此事之不可已也。雖然,在李自成之世,則賑饑濟困爲不可已;在今之世,則合眾共和爲不可已。是故以賑饑濟困結人心者,事成之後,或爲梟雄;以合眾共和結人心者,事成之後,必爲民主。民主之興,實由時埶迫之,而亦由競爭以生此智慧者也。徵之今日,義和團初起時,惟言「扶清滅洋」,而景廷賓之師,則知埽清滅洋矣。今日廣西會黨,則知不必開釁於西人,而先以撲滅滿洲、剿除官吏爲能事矣。唐才常初起時,深信英人,密約漏情,乃卒爲其所賣。今日廣西會黨,則知己爲主體而西人爲客體矣。人心進化,孟晉不已。以名號言,以方略言,經一競爭,必有勝於前者。今之廣西會黨,其成敗雖不可知,要之,繼此而起者必視廣西會黨爲尤勝,可豫言也。然則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舊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黃之猛劑,而實補瀉兼備之良藥矣。
長素以爲今之言革命者,或託外人運械,或請外國練軍,或與外國立約,或向外國气師。卒之堂堂大國,誰肎與亂黨結盟,可取則取之耳。吾以爲今日革命,不能不與外國委蛇,雖極委蛇,猶不能不使外人干涉。此固革命黨所已知,而非革命黨所未知也。日本之覆幕也,法人嘗通情於大將軍,欲爲代平內亂。大將軍之從之與否,此固非覆幕黨所能豫知,然以人情自利言之,則從之爲多數而不從爲少數,幸而不從,是亦覆幕黨所不料也。而當其歃血舉義之時,固未嘗以其必從而少沮。今者人知恢復略有萌芽,而長素何忍以逆料未中之言,沮其方新之气乎?
烏呼!生二十世紀難,知種界難,新學發見難,直人心奮厲時難。
前世聖哲,或不遇時,今我國民,幸覩精色。哀哀漢種,繫此剎那,誰無父母,誰無心肝,何其夭閼之不遺餘力,幸同種之爲奴隸以必信其言之中也!且運械之事,埶不可無,而气師之舉,不必果有。今者西方數省,外稍負海,而內有險阻之形埶,可以利用外人而不爲外人所干涉者,亦未嘗無其地也。略得數道,爲之建立政府,百度維新,庶政具舉。彼外人者,亦視埶利所趨耳,未成則欲取之,小成則未有不仞爲與國者,而何必沾沾多慮爲乎!
世有談革命者,知大事之難舉,而言割據自立;此固局於一隅,所謂井底之蛙不知東海者,而長素以印度成事戒之。雖然,吾固不主割據,猶有辯護割據之說在,則以割據猶賢於立憲也。夫印度背𫎇古之莫臥爾朝,以成各省分立之埶,卒爲英人蠶食,此長素所引爲成鑒者。然使莫臥爾朝不亡,遂能止英人之蠶食邪?當莫臥爾一統時,印度已歸於異種矣,爲𫎇古所有與爲英人所有,二者何異?使非各省分立,則前者爲𫎇古時代,後者爲英吉利時代,而印度本種幷無此數十年之國權。夫終古不能得國權,與暫得國權而復失之,其利害相越,豈不遠哉!語曰:「不自由,無寧死」,然則暫有自由之一日而明日自刎其㗋,猶所願也,況綿延至於三四十年乎!且以印度情狀比之中國,則固有絕異者。長素《論印度亡國書》,謂其文學工蓺遠過中國,歷舉書籍見聞以爲證。不知熱帶之地,不憂凍餓,故人多慵惰,物易壞爛,故薄於所有觀念,是故婆羅、釋迦之敎,必見於印度而不見於異地,惟其無所有觀念,而視萬物爲無常,不可執箸故。此社會學家所證明,埶無可遁者也。夫薄於所有觀念,則國土之得喪,種族之盛衰,固未嘗㮣然於胸中。當釋迦出世時,印度諸國已爲波斯屬州。今觀內典,徒舉比隣諸王而未見波斯皇帝,若並不知己國之屬於波斯者。厥有憤發其所能自樹立者,獨阿育王一家耳。近世各省分立之舉,亦其出於偶爾而非出於本懷,志既不堅,是故遷延數世,國以淪喪。夫欲自强其國種者,不恃文學工蓺,而惟視所有之精神。中國之地埶人情,少流散而多執箸,其賢於印度遠矣。自甲申淪陷,以至今日,憤憤於腥羶賤種者,何地蔑有!其志堅於印度,其成事亦必勝於印度,此寧待蓍蔡而知乎?
若夫今之漢人,判渙無羣,人自爲私,獨甚於漢唐宋明之季,是則然矣。抑誰致之而誰迫之邪?吾以爲今人雖不盡以逐滿爲職志,或有其志而不敢訟言於疇人,然其輕視韃靼以爲異種賤族者,此其種性根於二百年之遺傳,是固至今未去者也。往者陳名夏、錢謙益輩,以北面降虜,貴至閣部,而未嘗建白一言,有所補助,如巍徵之於大宗、范質之於蓺祖者。彼固曰異種賤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爲立於其朝者,特曰冠貂蟬、襲青紫而已。其存聽之,其亡聽之。若曰爲之馳驅效用而有所補助於其一姓之永存者,非吾之志也。理學諸儒,如熊賜履、巍象樞、陸隴其、朱軾輩,時有獻替,而其所因革,未有關於至計者。雖曾、胡、左、李之所爲,亦曰建殊勛、博高爵耳!功成而後,於其政治之盛衰、宗稷之安危,未嘗有所籌畫焉,是幷擁護一姓而亦非其志也。其佗朝士,入則彈劾權貴,出則搏擊豪强,爲難能可貴矣;次即束身自好,優游卒歲,以自處於朝隱;而下之貪墨無蓺、怯懦忘耻者,所在皆是。三者雖殊科,要其大者不知會計之盈絀,小者不知斷獄之多寡,苟得廩祿,以全吾室家妻子,是其普通之術矣。無佗,本陳名夏、錢謙益之心以爲心者,固二百年而不變也。明之末世,五遭傾覆,一命之士,文學之儒,無不建義旗以抗仇敵者,下至販夫气子,兒童走卒,執志不屈而仰藥剚刃以死者,不可勝計也。今者北京之破,民則願爲外國之順民,官則願爲外國之總辦,食其俸祿,資其保護,盡順天城之中,無不牽羊把茅,甘爲貳臣者。若其不事異姓,躬自引𣲺,搢紳之士,殆無一人焉。無佗,亦曰異種賤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爲立於其朝者,特曰冠貂蟬、襲青紫而已。其爲滿洲之主則聽之,其爲歐美之主則聽之,本陳名夏、錢謙益之心以爲心者,亦二百年而不變也。然則滿洲弗逐,而欲士之爭自濯磨,民之敵愾效死,以期至乎獨立不羈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浸微浸衰,亦終爲歐美之奴隸而已矣。非種不鋤,良種不滋,敗羣不除,善羣不殖,自非躬執大彗以埽除其故家汙俗,而望禹域之自完也,豈可得乎?〈以上錄舊著《正仇滿論》。〉
夫以種族異同,明白如此,情僞得失,彰較如彼,而長素猶偷言立憲而力排革命者,寧智不足、識不逮邪?吾觀長素二十年中,變易多矣。始孫文倡義於廣州,長素嘗遣陳千秋、林奎往,密與通情。及建設保國會,亦言「保中國不保大清」,斯固志在革命者。未幾,瞑瞞於富貴利祿,而欲與素志調和,於是戊戌柄政,始有變法之議。事敗亡命,作衣帶詔,立保皇會,以結人心。然庚子漢口之役,猶以「借遵皇權」,密約唐才常等,卒爲張之洞所發。當是時,素志尚在,未盡澌滅也。唐氏既亡,保皇會亦漸潰散。長素自知革命之不成,則又瞑瞞於富貴利祿,而今之得此,非若疇昔之易,於是宣布是書,其志豈果在保皇立憲邪?亦使滿人聞之,而曰長素固忠貞不貳,竭力致死以保我滿洲者,而向之所傳,「借遵皇權」「保中國不保大清」諸語,是皆人之所以誣長素者,而非長素故有是言也。榮祿既死,那拉亦耄,載湉春秋方壯,佗日復辟,必有其期,而滿洲之新起柄政者,其埶力權藉或不如榮祿諸奸,則工部主事可以起復,雖內閣軍機之位,亦可以覬覦矣。長素固云「窮達一節,不變塞焉。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抑吾有爲長素憂者。曏日革命之議,嘩傳於人間,至今未艾。陳千秋雖死,孫文、林奎尚在;唐才常雖死,張之洞尚在;保國會之微言不箸竹帛,而入會諸公尚在;其足以證明長素之有志革命者,不可件舉,雖滿人之愚𫎇,亦未必遽爲長素欺也。嗚呼哀哉!「南海聖人」,多方善療,而梧鼠之技,不過於五,亦有時而窮矣。滿人既不可欺,富貴既不可復,而反使炎黃遺胄受其𫎇蔽,而緩於自立之圖。惜乎!己既自迷,又使佗人淪陷,豈直二缶鐘惑而已乎!此吾所以不得不爲之辨也。
若長素能躍然祗悔,奮厲朝氣,內量資望,外審時埶,以長素魁壘耆碩之譽聞於禹域,而弟子亦多言革命者,少一轉移,不失爲素王玄聖。後王有作,宣昭國光,則長素之像𪨦立於星霧,長素之書尊臧於石室,長素之迹葆覆於金塔,長素之器配崇於銅柱,抑亦可以尉薦矣。藉曰死權之念,過於殉名,少安無躁,以待新皇。雖長素已槁項黃馘,卓茂之尊榮,許靖之優養,猶可無操左契而獲之。以視名實俱喪、爲天下笑者何如哉?
書此,敬問起居,不具。
章炳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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