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滩先生集/卷十二
论
[编辑]周公东征论
[编辑]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三叔流言,遂与武庚叛。周公东征。论曰:
凡天下之事,有常有变。常者,以庸人处之而有馀;变者,虽圣人处之而不足。今夫驾轻车,行坦途,虽授之奴隶人之手,日驰千里而无虞;及登太山之阻,历羊肠之坂,虽使王良、造父为御,或不免于摧轮输载之患,何则?所遭变于前,所行乖于旧,则非循涂守辙者之所能当也。
丁周室新造之际、武王既丧之后,成王以幼冲践祚,同未在位。周公以元圣摄政,地亲位逼,天下之人,固已疑之矣。非惟人疑之,君亦疑之;非惟君疑之,兄弟至亲也,而三叔亦疑之,以至流言而动摇周公。当此之时,周公之处之也,岂不难哉?
若使周公安然居摄,处之不疑,则是居尧之宫,逼尧之子也;若遽兴师以讨三叔,则益以疑君上之心而动天下之兵也。跋前踕后,动辄有咎。故不得已避居东都,以待成王之开悟。皇天震怒,以彰周公之德,二公穆卜,乃启金縢之书。
成王始知周公勤劳王家,亲迎以归。公之忠诚,暴白于天下,天下之疑,涣然冰释,然后率师东征,诛武庚,罪三叔,而殷人反鄙之心息,四国以正而天下安矣。《东山》之诗及《破斧缺戕》之诗,所以作也。先儒有以居东三年为东征者,是未知周公征讨之始末也。
呜呼!周公,大圣人也,犹不得见信于君,以至相诮;犹不得友于兄弟,以至相戕,何哉?此乃不遭其常而遭其变者也。变固圣人之所不能免。唯处之得其道,此圣人之所独,而众人之所不及也。
昔大舜亦圣人也,而遭兄弟之变;伊尹亦圣人也,而遭君臣之变。唯处之有道,故在当时而无间言,传万世而为法程。今周公遭君臣、兄弟之变,而处之俱得其道,盖兼大舜、伊尹之圣而有之者也。故周公之东征,乃所以为大圣也。
吁!观《鸱鸮》之诗,则可以知周公之忠于君;观《常棣》之诗,则可以知周公之友于兄弟矣,岂可以东征而有疑于周公也哉?
议
[编辑]怀简大王附庙议
[编辑]臣窃惟为之后者为之子,义不顾私亲,尊大宗也。然天性之亲亦至重,不可尽绝于私恩。故历代帝王,以旁支入继者,率皆追尊私亲,或称为皇,或称为皇帝,而至于祔庙,则不敢轻议。是以怀简大王,虽追尊为王,而不得祔庙者,缘此义也。
然以今论之,若无天子之命,则祔庙与否,固不容议。天子特降鸿恩,追封为朝鲜国王,赐谥怀简。爵命之数,与先王无毫发之殊,则与先王并列于宗庙,以享王者之大礼可也。而乃置之别庙,不使与先王并列,则是天子命为朝鲜王,而我国不以朝鲜王礼尊之也,于臣子之心,安乎?
或曰:“不可以小宗而合大宗。”臣以谓如汉哀帝、宋英宗,皆以疏属入继大统,而又无在上之人爵命之者,则其尊父为皇,乃私自致隆,而不专意于正统者也。
今怀简王,以世祖正嫡,请命为世子,则实非疏属之比;而又天子封为朝鲜国王,则亦非私自致隆之比也。且中原议礼大臣,岂不知为人后者不顾私亲之义,而追封为王也;又岂不知封王则当以王礼尊之,而乃敢封王也耶?
或曰:“藩王之请,中国必不以礼义折之。”臣以谓我国自箕子受封以来,世守礼义,而中国亦以为秉礼之邦,待之甚重,置于诸藩之首,则今追封之命,又岂鄙夷我邦而轻为无据之事欤?且君举必书,书而无法,后嗣何观焉?必不敢易易而为之也。
或曰:“古昔帝王,闻有尊其私亲者矣,未闻有祔庙者也。”臣以谓汉宣帝追尊其父史皇孙,为悼皇考,置园邑,立寝庙。汉无太庙、都宫之制,园寝即庙也。《韦玄成传》曰:“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陵旁立庙,又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又曰:“今宗庙异处,昭穆不序,宜入高祖庙,而序昭穆如礼,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皇考庙亲未尽,如故。”则宣帝以后,皆以悼考列为亲庙而祭之也,其得列于昭穆也审矣。
后世明君未有如宣帝者,而当时贤臣如丙、魏者,前后相望,岂不知礼经所载?而敢为此者,亦沿人情而为之者也。厥后,如魏孝庄帝尊其父彭城王为皇帝而入庙,高丽成宗尊其父为戴宗而祔庙。庄帝衰季之主,固不足言,成宗乃高丽之贤王也。由兹以观,则尊其私亲而祔庙者,古未尝不有也,而谓之无者,特考之不审耳。
或曰:“祔庙则当称何亲?”臣以谓称亲、称伯之论,至宋濮王而极焉。司马光、王珪、吕诲等欲称所生父为伯考,韩琦、欧阳修等欲称为亲,互相讥诋,以至珪等被逐而后,濮议乃寝。今究称伯之说,乃自为之后者为之子一说而撰出耳。礼经本无称所生父为伯考之说也。况历代以旁支承大统者,皆称所生父为皇考?虽以宣帝、光武之明,犹不敢改称,则但议者为此纷纷不定之论,而实未尝有称伯者也。是以欧阳修以为其称皇伯,历考前世,皆无典据。修之此言,非故为好胜之说,乃据实而言之者也。
夫司马光、欧阳修,皆宋名臣,文章德行,不相上下,而其言不同者,各有所见焉耳。当时指修为邪说者,又岂公论耶?但程子亦以为当称伯叔父母,则是固可疑。而曾子固论濮议,又曰:“执政议称王为考,是也,欲称王为伯,陋矣。”盖两言者,各率其私意而不知考据于载籍,皆不学之过,则子固之言,即修之意也。
自凡人观之,则孰不以程子之见胜于子固也?然朱子修《纲目》,则以程子之言付于宣帝尊悼考之下;撰《名臣言行录》,则以子固之言付于吕诲之录。两存其说而不删者,盖不敢舍彼取此,以俟后世之公论耳。况吕诲指修为邪而终始弹击者也?朱子不以子固之言置于子固之录而付于吕诲之录者,岂不以吕诲之议为过情之言而微示其抑之之意耶?由此言之,则虽在别庙,犹当称考,况祔庙而称之为伯,可乎?
或曰:“睿宗当称为何亲?”臣以谓怀简王祭礼,大抵依濮王而为之者也。然英宗自幼养于宫中,封为太子,则英宗之于仁宗,恩义并重。今殿下之承大统,乃以一时之公议而扶立,乌可与英宗比拟也?
臣不敢远引历代之事而姑以我朝明之。恭靖王之于太宗,尝封为世子矣,尝亲禅位矣。然太宗称恭靖为伯,而世宗称为伯考者,以天伦至重,沿情而称之也。今称睿宗为叔考,称怀简王为皇考,而并祀于宗庙,则非重此轻彼以亏正统之尊也,实有顺于天伦而合于人情矣。
但议者以既称睿宗为皇考而反称叔考,深致疑焉。臣以为怀简王天性之亲也而前日犹改称为伯考,睿宗以义合者也,今复称为叔考,又何难焉?且为之后者为之子,则当不顾亲属之尊卑,皆称为考可也。而唐睿宗称中宗为伯,宋太宗称太祖为伯者,以兄弟不相为后也。兄弟之亲,犹难于改称,而至于父子之重,则改称为伯,不亦反轻乎?
唐宣宗于穆宗弟也,于敬、文、武三宗叔也。其时祝文,不敢称为某亲,而但称嗣皇帝。今亦依此,恭靖及文宗,皆无所称。若以改称睿宗为难,则但称嗣王以祭,亦无妨也。伏惟裁择焉。
状
[编辑]辞刑曹判书状
[编辑]臣性本颛蒙,学亦疏荒,侥幸登第,遂入集贤殿。但以雠校文字、攻习词藻为事,其于官方、吏治、人情、世故,略不措意,况刑名、法律之学乎?世皆嗤鄙,目为陈腐。臣亦反顾,无一可取。然而列圣含容,不谓无能,录其章句之学,置诸顾问之地,叨荣窃禄,馀二十年,福过灾生,遂致风痹之疾。
迨乎圣上龙飞,丕承先志,肯构肯堂,虽有栋梁之材,不废欂栌之微,擢置崇班,列于棘下。猥侍经帷,咫尺天威,虽古人三接之宠,蔑以加焉。
岁在庚子,奉使如京,事出獊猝,未遑辞免。正值穷冬,扶疾就途,风寒外袭,气血内耗。夫人形劳则气弊,气弊则神离,神离则死矣。臣以衰疾之年,当跋涉之劳,自分必死,幸赖圣上眷顾之恩,得全躯命而还。然犹形神劳瘁,心志昏瞀,懵懵如梦中人。即当辞荣就闲,怡养性命,久在人世,优游洪泽。
窃复自念,深荷宠私,久享重禄而不思报效,下负所学,上孤主恩,所谓刑戮之民也。由是黾勉驱驰,不为身谋,庶策驽钝,仰答生成,而复承乏刑部,处非其据。
以暗劣之资,专烦剧之务,虽在壮年,犹不能堪,况今衰暮,志气昏惰,兼以不学律令,不谙典故?虽欲勉彊,罔知施措。才与器不周,事与心相违,正如和尚飞鹰,只取笑耳。古语曰:“画地为狱,期不入。”又曰:“囹圄之中,度日如年。”以其杻手械足,勘禁甚固。身痒不得搔,面垢不得洗,饮食不时,饥渴交攻。凡百攸为,皆不自由,困苦之极如在汤火,所以度月如年也。苟不克日剖决,延引时月,则岂不冤哉?
且人心淆讹,争讼日繁,一人之狱,连逮数十;两造之辞,巧诈百端,转白为黑,变虚为实,使听讼者眩瞀迷惑而莫知端倪。苟非聪明刚果者,将不能听辞稽貌,发摘隐伏而使之输情服辜,冤枉得申矣。
夫自鞭扑之微以至殊死之刑,断者不复续,死者不复生。一有所误,噬脐莫及。死者已矣,孤儿、寡妇含冤抱痛,仰天捶胸,继之以血,伤和召灾,职此之由。
今者,以连旬旱暵,下教求言。臣反复思之,上无阙政,下无民瘼,靡有召旱之端。而焚惔之灾,至于此极,斯岂无衅而罔作欤?正由微臣谬长刑官。虽有参佐,相与论议,至于可否,必待臣决。臣之衰疾昏妄,如上所陈,听断之际,轻重失所,以贻冤屈者多矣。昔一女之死,三年枯旱,况不止一人乎?
伏惟圣上亟罢臣职,更择明允者,以授详刑之任,仰答天谴,变灾为福,幸甚。韩子曰:“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如臣之才,置之散地,以终天年足矣。若圣上哀而不弃,则授一文翰之官,使效末枝于笔砚间,亦可矣。至于明刑、折狱,则非臣所望于平昔也。
伏愿圣上矜其所不能,度其所可堪,随才任授,则非惟小臣之幸,列于庶位者,无瘝官蠹政之失矣。
书
[编辑]与平安李监司书
[编辑]梅霖暑溽,令候何如?企想不已,仍干清藻,恐甚。舍弟承吕,别提六年,仅得一官,未逾数月,出令阳德。仆本兄弟三人,其一已为泉壤之尘,只有二人,相依为命,如身之有手足,如形之有影,造次颠沛,未尝不相须。若或跬步暂离,则必怛然而思。况今远赴穷乡,道里逾千,山川阻隔,至于六年之久而不得会晤,则其为情何如哉?他人弟兄联圭叠组,并列贵显,日与相从,欢若埙篪。而仆独有一弟,尚不能庇,使归下邑。
窃闻官舍荒弊类村店,山林深昧不可测,四顾无人,但见山鬼白日出而唐突于人,狐狸嗥而怪禽啼叫,真古人所谓囚山者也。仆见胥吏之来迎者,视瞻瞿瞿,如麏䴥入市,性麤而言庬,殊无礼逊之容,但不羽毛而已。将与此人而朝夕共处,其孰从而晤语,又孰从而抒怀乎?念至于此,则背膺欲判。令公与仆有旧,宁不动心乎?
且闻是邑僻在一隅,与邻官相距辽绝,其急籧文移,多不以时。因此期会办集之事,每后于人。又环四境,皆广谷大川,水潦暴涨,则路绝不通,此亦所以失期而得责于上司者也。如此之事,虽使龚、黄处之,亦无所措其手。伏惟体悉下情,曲垂恩怜,幸甚。
舍弟虽不能如兄雕篆,以取科第而盗名窃禄,然其廉谨敏事,则亦兄所不能及。其于治一小邑,恢恢乎有馀地矣。若以兄之无似累其弟,以谓其兄如此,弟独不然乎,则大不可也。
仆恃旧,敢此区区。伏冀恕其狂而悯其情,不胜辛甚。
祭文
[编辑]敕祭溺死人文
[编辑]王若曰:为国捐躯,人臣之义,哀死吊生,王者之仁。是用推恩,备举恤典。
予念日本国,越在海表,常修职贡,不可不报聘,乃遣尔等,往布予意。尔等辞亲割爱,冒涉大洋。毒雾蒸湿,洪波汹涌,俄顷之间,变故百端。予每念至此,未尝不悯其劳悴之甚。岂意中路,颠风遽作,舟楫失利,尸塡不测之渊,永为异域之鬼欤?讣音远至,闻者挥涕,为民父母,宁不痛伤?呜呼!
尔之父母妻孥,忘寝废飧,日夜望其来归。今则死矣,其将畴依?予甚矜怜,悉令赙赠,深加优恤。尔其知耶?不知耶?呜呼!
沧海茫茫,故乡辽隔,精魂流离,吊祭不时,岂非痛且冤哉?予特遣官,就祭海滨,魂其来归,返尔旧居,享尔庙祀。呜呼!
沦胥以亡,虽时命之不淑,死而徇国,亦君子之所嘉。故兹教示,知予至怀。
祭恩府文
[编辑]奎璧沦精,维岳降神。锺为异人,鸣世之臣。皋夔相业,伊吕元勋。股肱王室,领袖斯文。天人之学,王佐之才。圭璋闻望,风月襟怀。入经出史,淹贯古今。幽探理窟,游息词林。
侍讲经帷,密裨王明。久秉文衡,贲饰太平。论政棘下,敷化棠阴。贤劳中外,以矢德音。历事五朝,身佩安危。仰如山斗,信如蓍龟。手扶日驭,跻于虞渊。断鳌柱地,炼石补天。四誓山河,再秉钧轴。调元赞化,纳民皇极。寿享五福,勋盖一国。
上方眷倚,如柱如石。天胡不吊,泰山其颓?维邦之瘁,维民之哀。矧伊吾侪,俱出门下。安仰之悲,有泪如泻。聊将薄奠,就祭殡帷。英灵不昧,庶几格思。
祭申文忠公叔舟文
[编辑]海岳流峙,日星昭回。扶舆磅礴,乃生大才。德行之美,学问之雄。冠冕一代,鸣于大东。济时之屯,中兴王室。伊、傅相业,方、邵之烈。登翼王度,庶政惟熙。经营四方,威叠蛮夷。
再扶日毂,跻于穷苍。逢决大策,公实赞襄。历事四朝,身佩安危。秉钧黄阁,百僚师师。提衡艺苑,多士瞻依。黼黻王猷,润色丝纶。经世之略,华国之文。兼领春官,羽翼朝仪。事大交邻,咸中厥宜。日域毡乡,王灵四畅。邦家之光,万民之望。天胡不慭,遽尔骑箕。缙绅相吊,邦瘁是悲。当宁兴哀,叹亡筮龟。民庶遑遑,如失爷爷。呜呼彼苍,曷其奈何?带砺之勋,德泽之深。光于竹帛,洽于人心。不亡者存,公何恨焉?但以吾侪,曲被恩怜。恸悼之私,有泪如泉。哭望殡帷,恭奠一酌。侑以哀词,庶纡歆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