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梦/第0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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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谓秦氏曰:“皇上欲复见杨尚书之诗,故小宦承命来收矣。“秦氏泣谓曰:“薄命之人死期已迫.偶和其诗题于其尾,自犯必死之罪。皇上若见之,则必不免诛戮之祸。

  与其伏法而死,毋宁自决之为快也。方将以此残命,付于三尺之下,而身死后,掩土一事,专恃于太监。伏乞太监哀之怜之。收瘗残骸,无令为鸟鸢之食,幸甚幸甚。”

  太监曰:“女中何为此言也?圣上仁慈宽厚,迥出百王,或者终不加罪。没有震叠之成,我当出力救之。中书随我瓶来。”

  秦氏且哭且行,随太监而走。太监使秦氏立于殿门之外,入以诸诗进于上。上留眼披阅。至秦氏之扇,尚书所题之下,又有他诗。上讶之,问于太监。太监告曰:“秦氏谓臣云:‘不知皇父有寝取之命,猥以荒芜之语,续题于其下,此死罪必不贷血。’仍欲自死,臣开谕而止。领率而来矣。”

  上又咏其诗。诗曰:

纨扇圆如秋月圆,忆曾楼上对羞颜。
初知咫尺不相识,却悔教君仔细看。

  上见毕曰:“秦氏必有私情之,不知于何处,与何人相见,而其诗意如此耶?然其才足情而可奖也!”

  使太监召之。秦氏伏于阶下,叩头请死。上下教曰:“直告则当赦死罪。汝与何人有私情乎?”

  秦氏又叩头曰:“臣妾何敢抵讳于严问之下乎?臣妾家败亡之前,杨尚书赴举之路,适过妾家楼前,臣妾偶与相见,和其《杨柳词》,送人通意,与结婚媾之约矣。顷当蓬莱引见之日,妾能解旧而,而杨尚书独不知,故妾恋旧兴感,抚躬自悼,偶题胡乱之说,终至于上累圣鉴。臣妾之罪万死犹轻。”

  上悲怜其意,乃曰:“汝云《杨柳词》,结婚媾之约,汝能记得否?”

  秦氏即缮写以上。上曰:“汝罪虽重,汝才可惜。且御妹爱汝殊甚,故朕特用宽典,赦汝重罪,汝其感篆国恩,殚竭心诚,以事御妹宜矣。”

  即下其纨扇,秦氏拜受,惶恐顿谢而退。

  是日陪太后而坐。“越王自杨尚书家来入朝,以杨尚书曾已纳聘之意奏之。皇太后不悦曰:“杨少游爵至尚书,宜知朝廷事体,而何其固滞若是耶?”

  上曰:“少游虽已纳聘与成亲,朕而谕则似不可不从也。”

  翌日,命召礼部尚书杨少游。少游承命入朝。上曰:“朕有一妹,资质超常,非卿无可与为配者。朕使越王以朕意谕之矣。闻卿托以纳聘云此,卿之不思也甚矣。前代帝王选择驸马也,或出其正妻。故若王献之,终身悔之。惟宋弘不受君命。朕意则与古先帝王不同,既为天下万岛之父母,则岂可以非礼之事,加于人哉?今卿虽斥郑塞之婚,郑女自当有可归之处,卿无糟糠下堂之嫌,岂可有害于伦纪乎?”

  尚书顿首奏曰:“圣上不惟不罪,又从而谆谆面命,若家人父子之亲。臣感祝天恩,之外,更无可奏者矣。然臣之情势与他人绝异。臣远方书生,入京之日,无处可托,厚蒙郑家眷遇之思,迎以舍之,礼以待之,非但俪皮之礼已行于入门之日,已与司徒定翁婿之分,有翁婿之情。且男女既已相见,恰有夫妇之恩义,而未行亲迎之礼者,盖以国家多事,不遑将母也。今幸藩镇归化,天忧已纾,臣方欲急请还乡迎归老母,卜日成礼矣。意外皇命,及于天状,小臣惊惶震惧,不知所以自处也。臣若伏威畏罪,将顺皇命,则郑家女“死自守,必不他适,此岂非匹妇之失所,王政之有歉者乎?”

  上曰:“卿之情理虽云闷迫,若以大义言之,则卿与郑女本无失妇之义,郑女岂可不入于他人之门乎?夸朕之欲与卿结婚者,不独朕以柱石待卿也,以手足视卿也。

  太后慕卿威容德器,亲自主张,恐朕亦不得自由矣。”

  尚书犹且固让。上曰:“婚姻大事也,不可以一言决定,朕姑与卿着棋,以消长日矣。”

  命小黄门进局。君臣相对赌胜,日昏乃罢。

  郑司徒见杨尚书之来,悲惨之色溢于满面,拭泪而言曰:“今日皇太后下诏,使退杨郎之札彩,故老夫已出付于春云,置于花园。而顺念小女之身世,吾老夫妻心事,当作何如状也?吾则仅能撑支,而老妻沈虑成疾,方昏督不省人事矣。”

  尚书失色无言。过食顷,乃告曰:“是情不可但已,小婿当上表力争。朝廷之上,亦岂无公论?”

  司徒止之曰:“杨郎之违拒上命已至再矣。今若上疏,则岂无批鳞之惧哉?必有重谴!下如顺受面已。且有一事,杨郎之仍处处园,大有不安于事体者,仓卒相离,虽甚缺然。移寓他所,实合事宜矣。”

  杨尚书不答,屦到花园。春云呜呜咽咽,泪痕染澜,乃奉纳币物曰:“贱妾以小姐命来,侍相公已有年矣。偏荷盛眷,恒切感愧,神妒鬼精,事乃大谬。小姐婚事,无复馀望,贱妾亦当永诀相公,归侍小姐。天乎!地乎!鬼乎!人乎!”

  仍饮泣,声如缕矣。尚书曰:“吾方欲上疏力辞,皇上庶或回听,设未能得听。女子许身于人,则从夫礼也,春娘夫岂背我之人哉?”

  春娘曰:“贱妾虽不明,亦尝闻古人绪论矣。岂不知女子三扶之义乎?春云情事有异于人。妾会自吹葱之日,与小姐游戏。及至毁齿之岁,与小姐居处,忘贵贱之分,结生死之盟,吉凶荣辱,不可异同。春云之从小姐,如影之随形,身固既去,则影岂独留乎?”

  尚书曰;“春娘为主之诚可谓至矣。但春娘之身,与小姐异,小姐东西南北,唯意择路。春娘从小姐事他人,得无有妨于女子之节乎?”

  春云曰:“相公之言到此,不可谓知吾小姐也。小姐已有定计,长在吾老爷及夫人膝下,待过百年之后,洁身断发,去托空门,发愿于佛前。世世生生,誓不为女子之身。春云踪迹亦将如斯面已。相公如欲复见春云,相公礼币复入于小姐房中,然后当议之矣。不然则今日即生离死别之日也。妾任相公使令者专矣。荷相公恩爱者久矣。报效之道,惟在于拂枕席、奉巾栉,而事与心违,到此地头,只愿后世为相公犬马,只效报主之忱矣。惟相公保摄保摄。”

  向隅呼眺者半日,乃翻身下阶,再拜而入。

  尚书五情愤乱,万虑胶扰,仰屋长吁,抚掌频唏而已。

  乃上一疏,言甚激切,其疏曰:

  礼部尚书臣杨少游,谨顿首百拜,上言于皇帝陛下;代以伦纪者,王政之本也。婚姻者、人伦之始也。

  一失其本,则风化大坏。而其国乱,不谨其始。则家道币成,而其家亡,有关于家国之兴衰者,不其较著乎?是以圣王哲辟,未尝不留意于是。欲治其国,必以慎伦纪为重。欲齐其家,必以定婚姻为先者何?莫非端本出治之道,别嫌明微之意也。臣既已纳币于郑女,且已托迹于郑家,则臣固有妻也,不意今者归妹之盛礼,邃及于无似之贱臣。臣始疑终惑,震骇悚惕,实不知圣上之举措。朝家处分,果能尽其礼而得其当也。设令臣未行俪皮之币,币作甥馆之垂,族贱而地微,才浅而学蔑,则实不台于锦裔之抄拣。而况与郑女已有伉俪乏义,与妊翁已定舅甥之分,不可谓六礼之未行也。岂可以贵位之尊,下嫁于匹夫之徽而行非礼之礼乎?至于密下内旨,使之废已行之礼义、退已捧之聘币,尤非臣攸闻也。臣恐陛下未能效光武待宋弘之宽也。贱臣危迫之洗,已关于圣明之听。郑女穷蹙之情,亦系于私家之事。臣固不敢更慁于紸纩之下,而臣之所恐者,王政由臣而乱,人伦因臣而废,以至于上景圣治,下坏家道,终不被乱亡之祸也。伏乞圣上重礼义之本,正风化之始,亟收诏命,以安贱分。不胜幸甚。

  上览疏,转奏于太后。太后大怒,下杨少游于狱。朝廷大臣一时齐谏。上曰:“朕知其罪罚之太过,而太后娘娘方震怒,朕不敢救。”

  太后欲困杨少游,不下公事者至数目。

  郑司徒亦惶恐,杜门谢客。

  此时吐蔷强盛,轻易中国,起卜万大兵,连陷边郡,先锋至渭桥,京师震惊。上会群臣议论,皆曰:“京城之卒,未满数万。外方援兵,势不可及。暂避京城,出巡关东。召诺道兵马,以图恢复可也。”

  上犹豫未决曰:“诸臣中惟杨步游善谋能断,朕甚器之。前日三镇之服,皆少游之功也。”

  罢朝入告太后。太后使者持节放少游,召见问计。少游奏日。“京城宗庙所在,宫阙所寄,今若弃之,则天下人心必从动摇,且为强贼所据,则亦未可指且恢拓矣。代宗朝,吐蕃与回纥合力,驱百万兵来犯京师,其时王师之单弱,甚于此时。汾阳王匿郭子仪,以匹马却之。臣之才略比子仪,虽万万不相及,愿得数千军,扫荡此贼,以报再生之恩。”

  上素知少游有将帅才,即拜为大将,使发京营军三万讨之。

  尚书拜辞而出,指挥三军,阵于渭桥,讨贼先锋,擒左贤王。贼势大挫,潜师遁去。尚书追击,三战三捷,斩首级三万,获战马八千匹,以捷书报之。天子大悦,使即班师,论诸将之功,以次赏赍,少游在军中上疏,其疏曰:

  臣闻王者之兵,贵于万全,而坐失机会,则功不可成也。又闻常胜之家,难与虑敌,而不乘饥弱,则娥不可破也。夸娥之兵力,不可谓不强,器械不可谓不利,而彼则以客而犯主,我则以饱而待饥,此臣所以树尺寸之功,而贼军形势日蹙而兵日弱矣。兵法乘劳,乘劳而不胜者,盖饷馈之不及也,地利之不便也。今赋气既挫,蹈藉疲团,贼之劳弊极矣。雄州大城皆思峙,茐粮则我无半菽之患。平原广野最得形便,则彼无设伏之处。若蓄锐勇进,追蹑其后,则庶几坐收全功。今乃狃一时之小捷,弃万全之良策,径罢王师,不竟天讨者,臣未知其得计也。伏愿陛下博采庙议,廓挥乾断,许夸臣驱兵远袭,直捣巢穴。臣虽不能燔龙城之绩,勒燕然之石,誓使支轮不返,一箭不发,以除我圣上西顾之忧矣。

  疏至,上壮其意嘉其忠,即进秩拜御史大夫兼兵部尚书征西大元帅,赐尚方斩剑,彤弓赤箭,通天御带白旄黄锇。

  诏发朔方河东陇西诸道兵马,以助其军势。

  杨少游奉诏向阙拜谢,择吉日祭旗纛,仍发行。言其兵法,则六韬之神谋也。语其阵势,则八卦之奇变电。军容并并,号令肃肃,因建瓴之势,成破竹之功。数月之间,复所失五十馀城,驱大军至积雪山下。一阵回风忽起于马前,有呜鹊横穿阵中而去。尚书于马上卜之,得一卦曰:“贼兵必袭吾阵,而终有吉也。”

  留阵山底,铺鹿角、蒺藜于四面,整齐三军,设备而待。尚书坐帐中烧椽烛,阅看兵书,巡军已报三更矣。忽寒飙灭烛,冷气袭人。一女子自空中下,立于帐里,手把尺八匕首,色如霜雪矣。尚书知是刺客,而神色不变,威棱益冽,徐问曰;“汝子何人?夜入军中有甚意也?”

  女子管曰:“妾承吐蕃国赞普之命,欲取尚书首级而来矣。”

  尚书笑曰;“大丈夫何畏死也?须速下手。”

  女子掷剑而前,叩头而对曰:“贵人勿虑,妾何敢惊动贵人乎?”

  尚书就而扶起曰:“君既挟利刃入军营,反不害我何也?”

  女子曰:“妾之本末虽欲自陈,恐非立谈之间所能尽也。”

  尚书赐坐而问曰:“娘子之涉险冒危,来见少游,必有好意也。将何教之?”

  其女子曰:“妾里有刺客之名,实无刺客之心,妾之肝当吐露于贵人矣。”

  自起燃独,当前而坐。其人椎结云发,高插金簪,身着挟袖战袍,而袍上画石竹花,着风尾靴,腰悬龙泉剑,天然艳色,若浥露之海棠花,非从军之木兰,必偷盒之红线也。继而言曰:“妾本扬州人也,世为大唐之民。幼失父母,从一女子为其弟子,其女子剑术神妙,教弟子三人,即秦海月、金繇虹、沈袅烟,袅烟即妾也。学剑术三年,能传变化之术,乘长风还,飞电瞬息之顷,行千馀里矣。三人剑木别无高下,而师或欲报仇,或欲杀恶人,则必遣彩虹海月,而独不使妾。妾问‘吾三人共事师父,同受明教,而弟子则独束报师父之恿,敢问妾才拙不足任师父使命乎?’师曰:“尔非我流也,他日当得正遭,终有成就。今若共此两人,杀害人命,则岂不有掼于汝之心行乎?是以不遣也。’妾又问曰:‘若然则妾学得剑术将何用乎?’师曰:‘之前世之缘,在于大唐国,而其人大贵人乎。汝在外国邂逅无便,吾所以教汝剑术者,欲使汝因此小技,得逢贵人。汝他日当入百万军中,得成好缘于藏马之间矣。’今春帅又谓妾曰:‘大唐天子使大将军征饯吐蕃,赞普榜募刺客,欲害唐将,汝须趁此下山,往于吐蕃国,与诸剑客载长短之术,一以救唐将之祸,一以结前身之缘。’妾奉师命之蕃国,自摘城门所挂之榜,赞普召妾而入,使与先到众刺客较才,妾片时能割十馀人椎髻,赞普大喜,遣妾而言曰:“待汝献庸将之首,封汝为贵妃。’今逢尚书,师父之言验矣。愿自此永奉履綦,忝侍左右。相公其果肯诺乎?”

  尚书大喜曰:“娘子既救滨死之命,且欲以身而事之,此恩何可尽报?白首偕老是我志矣。”

  因与同寝,以枪剑之色,代花灯之光。以刀斗之响,替琴瑟之声。伏波营中,月影正流,玉门关外,春色已回。戎幕中,一片豪兴。未必不愈于罗帷彩 屏之中矣。

  是后尚书晨昏沉溺,不见将士至三日矣。袅烟曰:“军中非妇女可居之处,兵气恐不扬矣。”

  乃欲辞归。尚书曰:“仙娘非世红粉儿所可比也,方析画奇计,运妙策,教我而破贼矣!娘何弃归耶?”

  袅烟曰:“以相公之神武,荡残贼之巢窟,在唾手间耳,何足以烦相公之虑哉?妾之此来,虽仍师命,未及永辞矣。归见师父,姑居山中,徐待相公回军,当归拜于京城矣。”

  尚书曰:“然娘子去后,赞普更遣他刺客,将何以备之?”

  袅烟曰:“刺客虽多,皆非袅烟之敌手,若知妾归顺于相公,则他人安敢来乎?”

  手探腰问出一颗珠曰:“此珠名妙儿玩,即赞普椎髻上所系者也。相公命使者送此珠使赞普,知妾无复归之意也。”

  尚书又问:“此外更无可教者乎?”

  袅烟曰:“前路必过盘谷,而此谷无可饮之水,相公须慎之。凿井饮,三军则好矣。”

  尚书又欲问计,袅烟一跃腾空,不可复见矣。尚书会将士,语袅烟之事,皆曰:“帅洪福如天,神武折敌,想有神人来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