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梦/第1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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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尤感圣恩,叩头祗谢。举家即移接于翠微宫。此官在终南山中,楼台之壮丽,景致之奇绝,即蓬莱仙境也。王维学士诗曰:“仙居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箫响碧空?”
以此一句,可占其绝胜矣。丞相空其正殿,奉安诏旨及御制诗文。其馀楼阁台榭,两公主诸娘子分居。丞相日与两夫人六娘子,临水弄月,入谷寻梅。过云壁,则赋诗而写之;坐松阴,则横琴而弹之。晚年清果之朴,令人起羡。
丞相就闭谢客亦已累年矣。仲秋既望,即丞相啐日,诸子女设宴献寿,至十馀日,繁华景色,不可言也。宴罢,诸子女各归其家。
俄而菊秋佳节已追矣。菊花绽萼,菜荚垂实,正当登高之时也。翠微官西畔有高台。是日,与两夫人六娘子登其上头,—插一枝黄菊,以赏秋景,相对畅饮,已而返照倒射于昆明,云影低垂于广野。秋色灿烂,如展沾画。丞相手把玉萧,自吹一曲,其声呜呜咽咽,如怨如诉,如泣如思,若荆卿渡易水,与高渐离击筑相和,伯王在帐中,与虞美人唱歌怨别。诸夫人悲思盈襟,惨憺不乐。两夫人问曰:“丞相早成功名,久享富贵,一世所美,近古所罕。当此佳辰,风景正美,菊英泛觞,玉人满坐,此亦人生之乐事。而箫声甚衰,使人堪涕。今日之箫声,非旧日之闻,何也?”
丞相乃投玉箫,徒倚栏头,举手指明月而言曰:“北望则平郊四广,颓岭独立夕照,残影明灭于荒草之间者,即始皇阿房富也。西望则悲风悄林、暮云幕山者,汉武帝茂陵也。东望则粉墙缭绕于青山,朱甍隐暎于碧空,且有明月自来自去,玉栏干头,更无人倚者,即玄宗皇帝与太真同游之华清宫也。噫!此三君皆千古英雄,以四海为户庭,以亿兆为臣妾,雄豪意气,轩轾宇宙,直欲挽三光而阅千岁矣。而今妥在哉?少游以河东一布衣,恩承圣主,位致将相,且与诸娘子相遇,厚意深情,至老益密,非前生未了之缘,必不及、于是也。男女以缘而会,缘尽而散,乃天理之常也。吾辈一归之后,高台自颓,曲池且湮,今日歌殿舞榭,便作衰草寒烟,必有樵童牧儿,悲歌精叹,往来而相渭曰:“此乃杨丞相与诸娘子所游之处。大丞相富贵风流,诸娘子玉容花态,已瘟寞矣!”
人生到此,则岂不如一瞬之顷乎?天下有三道:日儒道,日仙遭,日佛道。三遭之中,唯佛最高。儒道成垒,明伦纪,责事业,留名于身后而已。仙遭近诞,自古隶之著甚多,而终无所验,秦皇汉武及玄宗皇帝可鉴也。吾自致仕来此,每夜着睡,则梦中必参弹于蒲团之上,此必与佛家有缘也。我将效张子房,从赤松子,弃家求道,越南海,寻观音,上义台,礼文。殊得不生不灭之道,欲超尘世之苦海。但与君辈半生相从,而未几将作远别,故怒怆之心,必自发于箫之中也。”
诸娘子前身,皆南岳仙女,且尘缘将尽于此时也。及闻丞相之言,自有感动之心,各言曰:“相公繁华之中,乃是有心,岂非天之所启乎?妾等姊妹八人,当共处深由,朝夕札佛,以待相公之还。而相公夸行,必值明师而遇良朋,得闻大道矣!伏望得道之后,必先教妾等。”
丞相大喜曰:“吾九人之心既相台矣,尚何事之可虑乎?我当以明日作行矣。”
诸娘子曰:“妾等当各奉一杯,以饯丞相矣,方命侍女洗盏更酌,投筇之声忽出于栏外石迳。诸人皆曰:“何许人敢来于是处乎?”
而已有一衲胡僧至前,庞肩尺长,碧跟波明,形貌动静甚异矣。上高台,与丞相对坐曰:“山野之人,谒于大丞相矣。”
丞相已知非俗僧,忙起答礼曰:“师父来从何处乎?”
胡僧笑曰:“丞相不解平生故人乎?曾闻贵人善忘,果是也。”
丞相熟视之,似是旧面而犹不分明矣。忽大悟,顾诸夫人而言曰:“少游曾伐吐蕃时,梦参洞庭龙王之宴,归路暂上于南岳,见老和尚跏跌于法座,与众弟子等讲佛经矣。师父无乃梦中所见之和尚乎?”
胡僧拍掌大笑曰:“是矣,是矣!然只记梦中之一见,不记十年之同处,谁谓杨丞相聪明?”
高声问曰:“性真,人间滋睐果如何耶?”
性真叩头流涕曰:“性真已大觉矣!弟子无状,操心不正,自作之孽,谁怨谁咎?宜处缺陷之世界,永受轮回之咎殃。而师父唤起一夜之梦,能悟性真之心,师父大恩,虽阅读千万尘劫,而不可报也。”
太师曰:“汝乘兴而去,乘兴而来,我有何于与之事乎?且汝曰:“弟子梦人间轮回大事。”
且汝以梦与人世,分为二也。汝梦犹未觉也。庄周梦为蝴蝶,蝴蝶又变为庄周。庄周之梦为蝴蝶耶?蝴蝶z梦为庄周耶?终不能辨之!孰知何事之为梦,何事之为真耶?今汝以性真为汝身,以梦为汝身之梦,则亦以身与梦谓非一物也。性真少游,孰是梦也?孰非梦也?”
性真曰:“弟子蒙暗不能辨梦非真也,真非梦也。望师父说跌,使弟子觉之。”
大师曰:“我当说《金刚经》大法,以悟汝心,而当有暂来弟子,汝蛄待之。”
言未毕,守门道人入告曰:“昨日所来卫夫人座下仙女八人又到,请谒于大师矣。”
大师命召之。八仙女诣大师之前,台掌叩头曰:“弟子等虽侍卫夫人左右,而实无所学,未制妄念,情欲乍动,重谴随至尘土,一梦无人唤醒。幸蒙师父慈悲,亲往挈来。而昨往卫夫人官中,摧谢前日之罪。旋辞夫人,永归佛门。伏乞师父快赦旧愆,特垂明教。”
大师曰:“仙女之意虽美,佛法深远不可猝学,非大德量、大发愿,则道不能成矣。惟仙女自量而处之。
八仙女即退,涤满面之胭粉,脱遍身之绮罗,毂取金剪刀,自剃绿云之发,复入告曰:“弟子等既已变形,誓不慢师父之教训矣。”
大师曰:“善哉!善哉!汝等八人也至诚如此,宁不感动?”
遂引上法座,讲说经文。其经有“白毫光谢世界,天花下如乱雨”等语,说法将毕,乃诵四句之偈。性真及八尼姑皆顿悟本性,大得寂灭之道,大师见性真戒行纯熟,乃会众弟子而言曰:“我本为传遭,远入中国。今既得传法之人,我今行矣。”
以袈裟及一钵净瓶、锡杖、金刚经一卷给性真。”
遂向西天而去。
此后,性真率莲华道场大众,大宣教化。仙与龙神,人与鬼物尊重。性真如六观大师,八尼皆师事。性真深得菩萨,大得毕境,皆归极乐世界,呜呼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