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隐斋涉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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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狐

新繁某生，年少采芹，才貌双清，择配未偶，在后园竹林构小斋，读书其中。绿阴四荫，几案清妍。出则反扣其关。惟一小童，朝进馔，暮然灯，闲来扫地焚香，外人不能入也。生偶赴友饮，夜深归，见室内灯火荧荧，红映窗纸，以为斋童守候。推门入，乃一垂髫女子，据案作书。趋视之，女遽起，含羞侧立，秋波斜睇，娇丽若仙。视所题，一五绝云：“夜月沾衣冷，唤郎郎未醒。悄地转归来，踏破花枝影。”字锋韶媚，诗致幽眇。生便神魂颠倒。询来因，女明言不讳，自称为狐，“与君有夙分，每夜闻君书声，如珠洒玉盘。铿锵动听，因牵情，来伴君作吟友耳。”生悦其秀外慧中，忘为异类，遂相绸缪。自是朝去暮来，花笺分咏，梅帐联吟。既得艳妻，复获腻友，愿老此温柔乡，不奏求凰曲矣。眷恋既久，童与家人知其异，舐窗窥之，无形影，空闻笑语而已。狐吟甚夥，生备书之，多警句。七言如《制棉衣》云：“玉剪裁成天上月，金针引出洞中云。”《书斋》云：“雨催诗意来蕉叶，风战书声出藕花。”《即景》云：“北牖地幽嫌月少，东廊天晚得阴多。”又云：“残笛悠扬花外尽，夕阳明灭树间多。”《花坞》云： “偶随蝴蝶穿藤架，愿化蜻蜓立藕花。”五言如《夜坐》云：“夜凉知露重，晴久见天高。”《春日》云：“草色含烟嫩，蛙声出水高。”《夏景》云：“雀喧延瞑色，蝉噪助炎威。”君工绖妍妙，不落凡响。生与友结诗社，拈题限韵，必择辣手者为之。咏烟灯，限尖叉韵，诸友推敲，无一佳构。生归述之，狐曰：“是不难。”即拟二绝。尖字韵云：“水晶盂里光芒露，一点如标玉塔尖。”叉字韵云：“有时携向渔舟去，红照江波鱼可叉。”善于趁韵，刻画亦工。一日，社友拈猫儿题，限九韭酒三韵，作绝句，阖社搁笔，生倩狐代拟，点笔即成云：“猫儿身长尺八九，惯食鱼晕不吃韭；祇因捕鼠太匆忙，撞倒床头一壶酒。”诸友阅之，叹为妙绝。又一日，社友以苦吟生厌，变格作诗锺。诗锺者，古击钵催诗之遗，仿分咏例，拈一人一物，不伦不类，配对成联。诸友多勉强塞责，无工丽之句。生乃倩狐捉刀，立成数联。咏米，配薛仁贵云：“玉粒干仓收陆海，银袍三箭定天山。”咏锄，配潘妃云：“梅根带土移三径，莲步摇金艳六朝。”咏赵清献，配烟枪云：“闲伴鹤仙留宦迹，隐从鸦阵寓兵机。”咏火炉，配苏子卿云：“三冬烂煮龙头鼎，万里飞传雁足书。”皆裁对精工，如金相玉合。众见生所为句，迥异本来，疑非己出，再三叩之，生不掠其美，称狐代庖，于是咸知生有狐妻矣。家人以生不别娶，为嗣续忧，劝与狐绝，生不可。有窗友少弃科名，周游访道，作羽客装，遇诸途。见生惊曰：“君面现异气，必有外遇，非鬼即狐也。”生述狐妻之由，且称其诗。友曰：“此狐可人，但非我族类，久恋则促君寿，情勿过痴，请为君绝之。”生不忍。友曰：“不信吾言，数年后，当学吴季子，挂剑徐君墓矣。”生始俱，欲延至家，作法驱遣。友曰：“不需。”即发箧出黄纸朱砂，倚石书八字符云：“尔是情魔，我是剑仙。”嘱贴斋门，匆匆遂别。生如友教，是夜狐来斋外，见符言曰：“谁作此？妾与君三载夙缘耳。不应将笔墨小技，流播人间，然性耽吟咏，不能藏拙，亦可见我辈中未尝无女相如也。缘尽今夜，特来作别，以好来，何必以恶终，妾逝矣。”粘诗于门去。诗曰：“蓦地结情缘，缘尽我当去。撒手归碧山，长啸云深处。”遂绝。生读诗，颇涉遐想，嘉其来去有情，乃录前后所吟，褒成一集，递诸友传观。皆叹其冷艳幽香，仙仙雅韵，在一切闺秀之上。怂恿付梓，不知今发刻否？果梓其集，当购一观。

鬼雄（三则）

予喜人说鬼。闻友谈数鬼，毛发上竖，其鬼之雄乎？

丰都山有老僧，得秘术，画符治难产，符到立验。或亲至其家，画符鸡子上，投产妇前，无不分娩者。行术有年，活人无算。一日，乘舟自远归，登岸，见美妇人立沙上，叩头曰：“妾奉阎罗王令，今夜取某妇作代，师虽救生，亦当恤死。乞勿书符，感戴多矣。”僧念某妇，我义儿媳也，又与其翁善，不可不救，佯诺之，鬼遽去。僧直造义儿家，向翁白其故。翁言不虚，媳旦晚临盆矣。留僧宿家，设坛场，多书黄纸符，粘门户殆遍。取鸡子数十，画符其上，烧巨烛俟其变。夜深，媳临产，阴风飒飒起，灯光变绿，僧遽登坛作法。见女鬼来门外，指而詈曰：“和尚大可恼！我曾乞哀，尔偏为难，今夜必破尔法，捉和尚龁啮矣！”遂摇头变相，高与檐埒，散发垂至地，吐舌长二尺馀，血淋漓满面，腥风四散，人无不闻者。作攫拿势，踵门入。刚进一只，僧以鸡子掷之，退，又进又掷，连掷十馀鸡子，鬼势渐馁。而义儿报生子矣。鬼悻悻去，哭墙外有声。翁感激甚，留僧晨饭，备厚仪送之归。刚出门，僧见土凹上，有十馀鬼当路立，昨夜之鬼在焉。皆被发持绳，若欲得僧甘心者。遽返，避之。勉留一日，出视之，鬼伴愈多，立凹间若林。僧怒，谓主人曰：“鬼子敢尔，请为我雇肩舆，四旁贴符，用健夫八，行至凹，一拥过之，阳能胜阴，当无如我何！”遵命送往。比至凹，狂风拦舆，若数百斤重，八人奋力争趋，大声嗬喝过，遂抵寺，僧无恙也。自是，僧见寺外，鬼影憧憧往来，若伺其出而寻仇者，僧不敢出门一步，深居数月，颇烦闷。至除夕，僧念今夕为天神下界期，鬼当敛影，可到寺外观音阁，拈子时香，排遣郁积。视门外鬼踪消灭，率徒往。礼罢出阁，群鬼突至。有捉其头者，扼其背者，持其足者，掀僧卧地，气微如丝。徒负归，灌以汤，尚能言其状，绵延数日，遂绝。此与《后汉书》费长房失符为鬼殴毙故事颇同。僧抱慈悲心，救生人之命，遭死鬼之妒，未获善终，理不可解。或谓僧是术，多隐恶，非救生之过，理或然欤？农家某甲，胆素壮。偶赴市，乘月夜归。至中途，闻后有步履声，回视之，一人尾之行。询之，其入曰：“我，鬼也，胡不畏？”甲曰：“活人且不畏，何畏死鬼？”鬼曰：“尔可再视我！”甲睨之，见其发蓬松覆额，面青黄色，两目荧荧若饿殍。甲曰：“此乞儿像也，何足畏。”又行半里许，鬼复曰：“可再视我。”甲又睨之，见其身高数丈，妥长舌，如悬幡，目出于眦，焰焰有精光。甲曰：“此庙内鸡脚神像也，亦见惯，无可畏。”鬼技已穷。随行至山凹，凹下多义冢地。鬼复曰：“尔胆真如斗，能在此候时许，我约一人来，尔不畏，乃好汉子也。”甲曰：“是不难，我憩此，任尔为之。”鬼遂前行，行数十步，回顾曰：“勿遁！”甲应之，又行数十步，呼如前，甲又应之，鬼渐不知所之矣。甲念深宵孤寂，彼若引一夜义罗刹来，吾命休矣。不如暂避为得。顾凹旁有大黄柳，缘升其巅，坐栎杈上，又虑假寐而堕，解裹头布，束腰于树，俯窥其变。俄见鬼从义冢来，荷一物至，白恍恍如芦席，月下不甚明了。大呼某甲，甲故不应，鬼作激厉语，诮其无信。旋作温柔语，诱其无他，俱不应之。鬼寻觅有时，鸡声四唱，乃长啸去。甲亦瞢腾睡，不知东方之既白。有早行者，过其地，叱曰：“何处死尸？谁移此？若盗墓者，何盗此席裹之贫尸也？”正惊惶间，仰见树上有人，呼之下。甲道其详，乃知此鬼甚狡，吓之不得，又欲假僵尸害之。幸甲机变，不然殆矣。乃共呼地邻，合掩其尸。以后甲遂不敢夜行。

合州涞滩场，某家有雇工，遇邪自缢。魂魄有精爽，日落时，便现相逐人。旧时伴侣，多为所迷，或挂梁，或悬树，未一月，遂毙三命，凶气愈炽。凡牧童过客，无不惊魂破胆，受其虐弄者。主人以为暴不止，延巫制之。夜作法，金鼓喧阗，震惊一方。有邻家子，隔里许，闻声来观，笼灯行。抵宅后矣，闻背后踏踏声，时有物摩挲其颈。回灯视之，见此鬼缩身仰面，张口摇舌，笑盈盈持索相向。邻子大呼，急奔至主人门。巫已罢场息鼓，符封瓶口，云：“收鬼入矣。”邻子喘且言曰：“鬼从何收？现在逐我者，即某雇工也。”巫失色去。复请术士，降以铁符油火，无效。有长者告之曰：“法术何能制？惟诵文昌大洞经，以正驱邪，可除之。”主人如教，诵经一藏，遂不作祟，一境乃清泰焉。

鬼变（二则鬼者，阴之灵，无形与声，而有时瞰于室，啸于梁者，皆凭物

为之。或凭生物，或凭死物，挟物以助之势，居然声色俱厉，足以骇入耳目。及阴不胜阳，则穷蹙而变，有变羊豕者，变狐兔者，变鸺留虾蟆者，变朽棺破衣纸钱者，仍一物耳。诸变多见小说，今有变之最奇者，亦鬼雄类也。

有缢鬼取代，迷一妇人，投环梁间，鬼跪其下，崩角稽首。时当午夜，灯影微明，有窃贼伏屋上，揭瓦瞧见，知妇遇邪。即抽所佩刀割断其绳，微伤妇颈，血滴滴点鬼头。鬼被血污，不能藏形，扑地化物一堆。妇亦随绳堕地，气尚未绝。贼大呼有鬼，家众惊起，妇得重生。贼不自讳，陈救妇之由，且示鬼状。众视所化物，累高数尺，青色滑腻，似水内苔衣，迭裹成团者。提之，犹啾啾鸣，举油火焚之，腥闻满屋。感贼惠，款以酒食，酬钱若干去。

州人某，为缢鬼所弄，状类疯颠。一夜持灯入室，紧闭门户，自笑自语，继乃大哭，中夜未休。家人谓颠狂故态，不之理。一长工穴壁窥之，见室中另有一人，戴白陕帽，反著皮褂，面丰腴，生八字须，口衔竹烟杆，坐漆柜上，与某语，教之悬梁挂绳。长工始知为鬼，著意伺之。见鬼以颈入绳圈，作秋千戏，先示之样，然后促某入圈。某不允，又劝导之，盘旋时许，某遂长伸，作匏系矣。鬼仍坐柜上，唼烟俟之。长工知有变，猛叫一声，鬼大惊，突倒柜面而灭，急呼主人，启尸解救，得不死。长工言鬼情状，共视柜面，鬼影留漆板上，须眉毕露，帽褂烟具，色色俱工，如写真然。细睇之，貌似某街约保，为公事自缢者也。防脱去，急以桐油和犬血抹之，光明如镜，影愈显然，挂板檐壁间，日晒风磨，半年而隐。某亦平复如常。鬼影入木，人多疑怪，然达摩面壁，影渗石肤，少林寺真迹犹存。仙与鬼皆有精气动物，惟邪正不同耳。

岭怪

绵州城外，有钱店，届残腊，著二徒到乡收债。日暮归，过一岭，夹道多古柏，黯不辨路，笼烛行。至岭脊，前徒提笼，踢一物而踣。幸烛未灭，照踢处，乃一人足，黑而毛，长四尺许，横踏路心。举烛仰视，一大人立路侧，高出树表，状类人熊，俯首鹗顾，两目射绿光如电。二徒胆碎，行不成步。大人骈两指，拈前徒，轻若拾芥，嗅于鼻，似嫌异气，向空遥掷，烛笼随之，如陨流星，不知堕落何处。后徒骇极，滚滚下岭，逾时魂定，摸索归。店主讶其独返，面带灰色，询故，结舌久之，始言伙伴为怪所掷，在烛光中略睹其状，想堕成齑粉矣。黎明，依徒言，寻至岭，杳不得尸，遍访居人，无见之者。店主惊惶，报徒家，不之信，疑有谋害，将涉讼。正纠纷不解，此徒忽归，已阅四之日矣，诧为鬼物。徒乃陈其异：当抛掷时，失魂而昏，适堕某家之花架上，架随倒。徒发大声，阖宅惊动。张灯视之，见有持纱笼者，奄奄偃卧，馀微息，倾汤灌之，渐苏。诘其由，以情告。谓事太怪，疑为诬，验纱笼，果某钱店记也。复出所收债金证之，始信。问其地，去州城百十里矣。留住两日，安定其魄，送之归，银与号灯俱无恙。询送者，词亦同，皆大惊异。以为抛落如此之远，赖有藉身者，得不死，真天幸也。店主为书谢某家，厚赠送者去。众谓此岭不高，又非荒僻，经历者伙，胡来此怪？有疑山神者，疑夔魍魉者，或曰：古柏精也。近之。

秦中怪（二则）

道光时，陕西凤县之北山，有山王庙，香火称盛。遭回变，庙冷落，多年绝人踪。庙内出一怪，长丈五六尺，遍体铁鳞，黝然有光，顶戴牛头，仰鼻朝天，喷黑烟冲云表，两手具虎爪，腹垂狮头，箕口锯牙，目闪闪如崖下电。三其足，雀跃而行，一跃数丈。见人畜，先吐烟毒之，中其气，便昏而颠，徐以爪掏送狮口，皮骨立尽，馋嚼有声。始出，犹乘暮气，久则白昼横行，食一方人畜无算。共禀县，结团兵御之，刀剑不能伤，轰以铳，坚滑不入，子俱倒飞。复申文陕抚，抚榜国门，有具降龙伏虎手段除此害者，赏千金。术士鳞集，皆莫损毫毛，转遭反噬。大众莫何，惟远徙避之，十里无烟村，遂成荒野。是年，天师张真人入京，建罗天醮，陕抚正文，请真人降怪。真人受请，命一老法官来，率众往勘。怪突出，嘘毒烟来迷人，法官挥以袖，烟立散。怪犹怒目视，运慧剑斫之，中其肩，铿然作响。怪返走，压以泰山铁符，怪负符遁入庙。庙内常有黑雾幂罩，毒于瘴厉，无敢入者。法官持杯水，洒以杨枝，瘴雾旋消。率众入，见神像倾倒，景物荒凉，无异迹。惟一古鼎，光熊熊矗中庭，铁符在焉。视其形，肖怪状，上牛头，即鼎出烟处也。中狮头，即鼎腹所铸螭龙首也。两手，即鼎两耳。三足，即鼎三脚。膨朜赑屃，光润处，皆涂膏衅血，不知伤生灵几许！法官面鼎持咒，圈以五色丝，命众奋锤击之，鼎碎有血痕。乃鼓洪炉熔其质，怪遂绝。访之父老，知此庙盛时，山王神最灵，酬愿者，割鸡宰牲，多以毛血涂鼎上，积久成精。因乏血食，变相为灾。然则，鼎之怪，非鼎自为怪，实人使之怪也。

四川杨侯遇春，奉命剿甘肃回逆，奏凯归。宿一市，店少人多，狭不能容。询乡保：“附近有人家否？”皆言人烟寥寥，十里外始见村落，近有古寺，堪容膝，但久年无僧，常见怪异，奈人不能居何！营官某，自矜有胆，言我辈临阵冲锋，遇虎捋须，见龙拔角，何畏么魔小怪！率所部百十人往。至寺，则古木参空，霾翳天日，门外丰草四合，杳无行径。殿祇两进，前一殿颇宏敞，中塑大相三，旁列罗汉诸天，约四五十辈，皆缺头断臂，颓坏不堪。殿地甃以石，光洁无垢，似有人常汛扫者。后殿高而窄，败瓦残砖外，一切无有，祇壁间悬一琵琶，离地二丈许，象柱檀槽，四弦朗朗，点尘不著，似寻常手弄物也。营官惊异，用长矛夺取之。弦音铿锵，胶粘不动，又似嵌入壁中者。时已暮，营官不之顾。就前殿，依大相下榻。众卒两旁铺陈，热火造饭，餐毕寝。营官知有怪，倚枕仗剑，烧蜡伺之。至三更，闻琵琶声𫓩铮然，由内达外，未几响到大殿，见此物悬空行。弦自发音，节奏高低，居然合拍。方谓天乐临空，倾耳注听。一曲未终，殿中偶相，皆手摇目动，昂然起立。俄闻繁弦急响，诸偶飞跃下龛，扑人而食，如啮瓜状。营官压于大相，挥剑劈之，如中木石。努力支格，得脱衣遁。众卒为偶所压。一偶压—卒，有未压者，始得跣足走。偶未获人者，犹𬳵𬳵相逐，幸至山门止，门外不能出也。官与馀卒，骇奔至市，点兵数，百人折其半矣。以异禀杨侯，凌晨，侯领队伍，入寺觇验，荒寂依然，惟见残骨纵横，衣物器械，阑干满地。偶相手口，皆渍血迹。视后殿琵琶，尚垂垂壁上也。侯命火其寺，殿皆砖壁，火燎不然。乃伐枯木朽株，充塞满中，一炬焚之，烟焱涨天，偶相唧唧作声，腥臭达寺外。而琵琶随烟冲起，荡漾空中，如纸鸢飞翔，火灭烟消，不知何往。召老人问之，言寺未败时，有老僧惯弹此物，后僧死，徒众视为传家衣钵，供壁间，顶敬之，以为见此物如见老僧也。经回乱，徒众星散，寺遂荒落，每月明风定，尚闻琵琶声。不意日变月化，能杀人作怪也。侯吒叹去。

凡经人服御之物，置空室中，久则成魅，以沾人精血，又有积阴之气摩荡之，无不通灵变化者。《齐谐》、《集异》诸记，载什物为怪者伙，不足异也。二怪皆出秦中，《封禅书》云：西北积高神明之地，故秦汉五畴皆祀其中，以去天近而神易灵也。二怪亦得神明之气而为怪欤？

灾变三类，各隶数事

灾变以天时为大，人事次之，物理又次之。《春秋》书水旱，书螟蜮，而乱贼之变，大小毕书。勉修省，垂鉴戒也。嗣后灾异变乱，历代史官，遂相沿秉笔。我辈职非柱下，不能周知天下之故，就一隅胪之，聊付野史稗官，备异日轩之采耳。

同治九年，庚午岁，六月，合州大水。州城三面逼江，为嘉、渠、涪三水交汇处。城左筑二堤，捍嘉、渠之冲。水涨率不过堤，过堤为大水。过而入城，水更大，或三四年一入城，淹下半城止矣。至淹上半城，则不数觏。前道光庚子岁，水及上半城，互州署大堂止。州署背山，踞地甚高，涨至此，阖城街巷，所馀无几。而庚午之水，更高丈佘，浸及二堂之半扉，街户尽淹，祇馀缘山之神庙、书院，与民屋数十间而已。东南堞垛，皆可行舟，城中青龙阁，高八九丈，未没者仅小半。奎阁地卑，九层祇存其二。南津之北塔，荡漾烟波中，如蜃市然。寺楼露鸱吻者，参差不多处，馀皆浩浩荡荡，成泽国焉。水初入城，移家俱者存幸心，水尺移尺，水寸移寸，无地可移，乃升之楼，水齐楼，升之屋顶，尽矣。水又平屋，富者尚呼舟载物，贫者无力，则委之去，挟要物，踏瓦桷行，一失足，则不可想。至水断无路，则骑屋廒呼救。如是者，何止数十所。舟子昂其价，渡一人，需千钱。贼船乘涨肆掠，失物无论，且有劫财汩人者。兼雨如悬绳，连三昼夜不止，上淋下湿，无一跧伏处，但闻号啕四起，与雨声波声相连一气，真人海中一大劫也。幸州牧霍公，恫心民瘼，见水势泛滥，饬衙役封小船数十只，打浆巡河，祇救人，不救物，遇行劫者，即捕行法，闻呼救声，飞桡立至。时青龙阁上住数百人，楼高人众，摇摇欲折。用十船，接连渡尽。有水阻路绝处，留一舟作浮桥。数昼夜，约拯千百人。虽漂物无数，而老弱男妇不至葬鱼腹者，霍公恩也。连涨八日，人多下乡，依戚家避水，无依者，就近地托身。由城内达城外，凡寺观公地，皆离离住满，日炊瓦缶，夜则和衣寝地，泥污粪秽，狼藉不堪。迟半月，水始落。街道欹侧，房庐倾塌大半。未倾者，污淖充塞，腥腐逼人。富家趁涨退，雇人涤荡，贫家则仰屋莫何。历两月之久，炊烟起，稍可居人。满城精华，一洗成空，十馀年未复元气，此城内避水之大略也而乡里之水，如思居铺、赛公桥等地，当嘉江岸，已成洪河。云门镇之水，及紫云宫乐楼之檐，镇口雕石龙头，水封其顶，以尺寸计，约高十五六丈。渠江如蒲溪、沔溪等场，常年水祇入街，今则全市浮沉，大小舟俱从屋上过。至各浪二溪，外狭内宽，水灌进十馀里，汪洋大湖也。涪江之临渡河，地最低，水平铺如海子，纵横数十里，不见村墟。当三江下流者，蔡坝、照镜坝也，百年老屋，水从未及门者，皆随浪漂去。田土数千亩，拥成沙堆，不辨轮廓。是时，予馆云镇陈友家，离嘉江近，涨一二日，见中流瓦屋大树与家器诸物，连下不绝。四五日，涨痕愈高，升丘四望，茫茫无津涯，如蓬山上望瀛海也。有门人归家，家膈江十里遥，水由溪漾入，沉其家，祇露屋脊，家中人已篷居阜上矣。眼见水患如此。闻重庆之水，淹下半城几尽。涪州城，祇留一角，与合州同。丰都县城，普遍扫空，其他则不可知。访之父老，言清朝二百年来，无此大水也。

逮次年辛未岁，自正月至四月不雨，田水尽涸。所蓄秧苗，老不堪插。芒种节后，复抛洒新秧。届五月，始得猛雨，水满平田，即犁耙过，分新秧插之。秧才齐两拳，未老也，趁势布种，前栽黄梁红薯者，齐拔之，仍植稻谷。不一月，秧长过骤，既肥且硕，彧彧满野。三农喜过望，以为天不绝人，盈宁可券。家有积谷，皆贱价粜之。逮六月中旬，日光过烈，下蒸田水如炊，而秧变矣。由青而黄而红，刚十日，良苗尽槁，如燂汤漉过，满田成黑水，无一苗存者。苗根既腐，煦水气化蠛蠓，盈野漫天，人过则成团扑面。众遂谓为虫蚀。实根朽自蠹，非外来之蝗也。老农云：比为地蒸，因秧太稚，不耐溽暑，遂一败至此。不似立夏插秧，日色温和，苗根由嫩而老，能敌骄阳。故耕稼必乘天时，时过则难为功，亦自然之理，无足怪者。自是谷价轩昂，四野嗷嗷，较水旱为甚。水旱之苗，虽秀不实，犹冀发稻孙，收稻草。此则田皆成石，并种子亦失之矣。是年惟插老秧者，四五分收。插即干水成亢田者，亦二三分收。始悟水愈多，热愈甚，苗坏愈速，不如无水之为得也。我州昨遭大水，今遇大荒，朝不谋夕，道堇相望。《诗》曰：“昊天不庸，降此鞠凶。”殆为我州咏矣。

越数年，至光绪之丁丑岁，年不甚歉，而江水枯极。渠江之金滩，漕狭而深，冬涸时，舟上下不起货。涸甚矣，提空半载，即不磨舟。惟是年三四两月，无论载之轻重，上下俱运虚舟，货由滩坝搬运，力夫以数百计，滩石介然成白路，朝暮喧杂。两岸新起烟酒馆，方之巫峡清滩，亦不是过。滩盘有石荡，名观鱼池，平与江连，从未分判，因水太缩，遂与江歧而二，圌圌然一大池也。两岸居人，相约用水车十架，拟干此池。昔传“池多大鱼，中有水观音相，露顶必降大雨。”故众人踊跃，各备口食，随石坎高下，层迭车之。未十日，池干见底，无所谓观音相，得小鱼三四尾，露底五六日，亦不澍雨，方知所传之讹。然自清朝来，此池未沏底干过，亦罕见事也。

又越十三年，至光绪庚寅岁十二月，大雪连降三日夜，州境大山，雪积盈丈，挑煤采樵之路，填阏不通。外山平地，亦厚尺许。城内烟火凑密，寻常之雪，随落随消，无垫寸许者，此次厚至三寸，数日融未尽。乡野草庐，压裂者甚夥。牟麦戎菽之苗，死过重生。树折枝，竹断节者，一山一坞，几无完物。甚者，高下榕树，经雪而萎，有生百年，大如圆囷者，亦憔悴死。且不止一地，由州达顺、保一路，无一榕有生气。问之友，川境皆然。以生于百年之物，至是坏尽，足征百年来无此大雪。或曰：此为黑凝，毒寒之气，不惟伤物，且伤人。可谓非常之变矣。

以上皆天灾，试言人变。人变莫过于叛逆。川省自咸丰年来，经石、李、张、蓝、赖、谢之难，无一清净地。合州居川东上游，咸丰十一年，李逆分党围定远，烽火通我州，阖境大震，人皆迁寨。曹牛者，州人也，素通匪，为定远贼作导，先遁回州，潜煽党徒，俟贼过江，举旗倡乱。午节后，贼分千人渡水，曹将举事，赖子春黄公解定远围，杀贼数万，匪党遂散。团众知曹所为，乘败势，檎诛之，州境以宁。此五月情事也。

至十月，贼酋张五麻子，由安居泥坝嘴渡涪水，扰州之来苏里，捉人掠物，不胜残虐。未久，过遂宁去。有伪统领曹姓者，亦李逆之党，从铜梁小道入境，突至南津街，与城对岸，仅隔涪江一水。时知州郭主垣派峡豪张四同堵风垭，委团总黄锡爵守圆通寺隘口，皆南来入城大路，不意贼从别道至。张豪多为耳目，得贼音，先奔入城。黄不之觉，及贼抵南津，始闻而遁，已断归路，遂被贼擒。黄巧变，因南津有书院，冒作山长，揖见曹酋。曹乃贼中知书者，遇儒生多优待，尝扎廪生徐姓家，见架有书籍，知为士族，题门奖之。及见黄，不知其团总也，以山长敬礼之，尊为宾师。问破城策，黄诡言州之形胜在钓鱼山，宋末据此，抗元卅馀载，若得此山，居高临卑，州城在胯下，可反掌取也。曹大然之。即分股从下流潜渡，扑钓鱼山。山有寨，黄又言寨首为我门人，可说而下，不烦攻也。遂以黄为先容。乘机上寨，乃离虎穴焉。曹知受骗，仍调众回，住南津三日，谋架筏济江。而城之南门，与南津相当，门楼铁炮数杆，发弹不能过江，乃取武库铜炮，驾楼上轰之。铜质滑利，弹过南津，穿屋洞壁，适中曹酋马口，脱其下颚，曹大惊，遂拔营去。贼前后住六日，城守戒严，无大损也。退攻南津之福山寨，寨小而锐，住贫民百十家，无器械军火，贼抛火弹仰攻，往往飞过。督队上进，寨掀石块砖头击之。贼却，复上，阁寨男妇，各倾粪水，翻瓢倒桶而下，贼受污，通身奇臭，须眉皆矢溺淋漓，且退且骂曰：“不料今日乃打矢仗，旗帜衣装，皆须更换，吾宁受炮不受粪也。”各寻田水，涤多时不净，卒无如何去。

又一股贼，不知头目姓氏，从州西界窜入明西里，先到大点山寨。寨多但姓，大家也。武生但某，恃饶勇，乘窥贼，贼与语，暗放火枪，中其额，洞脑毙。寨人怒气坚守，贼攻一日夜去。旋到云山寨，寨大且高，住数千户。派游勇外巡，防土匪焚掠。黎明，贼抵山麓，晓雾笼罩，不见其颠，适与游勇遇。隔一溪，彼此相向不前。寨上发炮一声，山鸣谷应。贼愕然曰：“寨人在天上，我何能为？”遂退，烧民房数家去。

西里天平寨，多住殷阜家，称为富窟，与磨盘寨犄角相倚，二寨俱巩固。贼自云山回，欲来攻，先遣侦子，在大鳌山寺探望。寺去寨四里许，可望大势。是日，磨盘寨首率子弟兵巡城，男成丁者，皆执矛旗附和，绕寨一周，何止数千人，虹幡队队，雷鼓逢逢，喑呜喊拿，声震夫地，而附近之天平寨，连放巨铳，遥助声威。侦子吓曰：“寨上似有官兵，红巾绿褂，往来如织，此劲敌，不可犯，我等不避，必为所截。”急报贼魁，言其喧赫之状。乘夜奔去，寨人不之知也。有逃贼言其故，始叹此日巡城，实叨天相，若有鬼神使之然者。西里遂安。

当合、定交界处，有寨名靴子崖。寨首昏懦，与贼构和，畀之洋烟牛酒。贼言：“我等掳银数十扛，无居停主，既成两好，可暂寄寨，俟破城得地，再来领取，免沿途劳夫马也。”首初不肯，贼饴以蜜语，言：“祇收半数，以其半作寄资可乎？”首贪其赂，准二人运入，馀党不许。贼诺之。运一二箱至，启门验之，满箱皆白镪也。续抬一大箱，刚半进而绳断，梗门扇，不得阁。贼一呼拥上，寨遂破。坠岩死者，不知其数。此寨主无识，始欲贪贼之财，而全寨之财皆为贼有，可为前车鉴也。

我州虽遇贼躏，不似他县之城破家亡，肝脑涂地者，得力在黄公定远一战？剪其披猖之势，先破贼胆，又得力在骆公绵州一战，使贼踪远飏，不顺流直下。其来州者，皆潢池小鬼，鼠窃狗偷，不足畏也。州人之俎豆二公也宜哉。此人事之变。

下至物变，可得而言。道光之末，去合州城里许，盐溪桥下，过虾蟆数百万。黄者、青者、黑者、癞者、大小不等，皆以小跨大，双双累负行。好事者捉分为两，放手则合如故，密密入江去，阅两时始尽。不知是何妖祥。

同治初年，秋月日暮，见指大山雀，结群成阵，横直四五丈，上齐树，下齐屋，何啻数百万。密如朵云，肃肃有声，刷人震耳，向南飞鸣去。亦异事也。

州境华蓥山，有白崖，石如涂粉，称为玉壁浮光，为蓥山八景之一。当咸丰承平时，每日夕，半崖见一大人出，长若干丈，高与崖齐，通体白衣，共崖一色，昂首西望。逾时许，仍缩入崖去。过半月，始不见影。此与秦时临洮见大人同。有言金银气者，言白石为怪者。一儒士曰：白为金色，主兵戈，殆兆长发短辫之乱欤？

其他，树结刀枪，车变人马，与桃李冬实之类，州境常有，不胜记。至日用所需，银钱谷米等物，一旦反常，皆为变局。同治三年甲子岁，州谷贵至十二两银一石。咸丰初元，州银长至廿八千钱十两，至同治乙丑岁，又贱至八千钱十两，皆轻重失平，亦物变之一端。

诸灾变，皆就我州书之，意在征实，且使平生阅历之境，不至遗忘。而远地远年与耳食之论，不敢羼入，惧虚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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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隐斋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