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隐斋涉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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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异（六则）

光绪己卯岁，予住尊经院。一日小雨，轰传天南龙挂，垂尾十馀丈，天矫连蜷，逾时，卷入云去。急偕院友出观，惜蔽街屋，未目睹。中江友陈某曰：此不足异，前年夏月，吾乡大颡磴场，逢市期，趁墟人众。大路侧，有陂塘，水浅见底。塘岸一周，植小柏多株，羊角风起塘内，莲蓬上升，摄柏叶如笔尖，动摇不已。旋见塘上，有巨物立空中，形类蜥蜴，长不计丈，四足而角，跑空上向，爬搔如蹑梯状。离塘数丈高，始见其形，近水处，仍空空也。时欲雨未雨，云盖盘空，俄见云转如磨，中露一首，似牛头，大等仓囷，垂髯下视，若接引然，众始知上升者，小龙也，下引者，大龙也。小龙作腾踊势，升而复坠者三。天地交际，似有阴阳界限，不容一蹴上者。回旋时许，乃街上龙之髯，徐引入云。以为必澍大雨，未几，风驰云散，飞白雨数点，二龙不知去向，依然青天一片矣。共视塘内，止水澄彻，毫无踪迹。不意污泥中能藏龙子，亦奇事也。

有湖南友，家近洞庭，常见湖龙群挂，可玩也。龙分五色，有红色者，穿云漏影，山川草木，皆带赤光。乌黄青白者亦然，金色者更璀璨夺目。又有身如常龙，金其鬐鬛，与雕成无异。每欲雨时，湖中风起，下龙上腾，天龙必垂尾迎之，下龙衔尾而升。一龙升，又有街升龙之尾者，蝉联鱼贯，升至四五龙不等，间有衔尾不牢，脱节下坠，砉然有声，如崩崖石。群龙变态，皆去湖岸数里始见之。湖中行船者，惟睹大风扬波，云雾迷漫，不知有龙也。

友又言：某年雨时，见一白龙，从屋上飞过，至前村十里遥，龙垂首尾，时低时昂，作蜻蜓点水势，蜿蟺有时，随风飞去。雨后探访，言此村屋瓦庐茅，被风卷尽，大小男妇，露立雨中，衣物水淋，无一干者。幸未伤人，亦不见有龙也。

有友居江苏某县，高天之下，忽降一物，大数围，长丈馀，赢角缩足，赤条条如泥鳅，坠城外土坪中。时当三伏，日火下蒸，腥涎满地，臭闻数里，蚁附蝇营，粘鳞甲无隙处。或曰：此乖龙，错行雨，滴降受罚者也。越数日，以异亶县。县令来瞻，怜其状，命衙役扛投堰内。甫入水，波涌渐翻，沸如炊汤，群鱼皆惊跳上岸。是物迫不自安，跃出水，仍卧泥沙内。又数日，皮肉焦灼，张吻作牛喘，若大不堪者。县令不忍，命移入城，置太平池中，避虫蚁也。入半身，即跃出，又入又跃，无奈，抛弃地上，来观者，塞一城，腥气愈炽，人皆掩鼻。把总某，恶其顽不受怜，叱为妖物，佯为祈祷，阴怀利刃，欲杀之，刚近身，是物跃起，首尾一交，空中陡下一雷，遂杳。把总蚩蚩木立，骇汗满身。乃叩首送之，后无他异。

予友潘某，父宦云南，从父游昆明池。是日晴和，水澄若镜。睹水底有物，如白烟一条，隐露斑点，大十馀围，迆逦附沙行，约两时许始尽，不知长几由旬。父戒之曰：“勿咳唾，龙也，惊则为患。”父子悚然归。

有世谊李生，合州西里人。自城回家，新雨初霁，天馀湿云二片，上下离丈许，云外皆蔚蓝天也。李对云行路，俄见上片云中，伸出一物，黑如乌木，忽伸忽缩，异之。旋见是物长伸如柱，直接下片云矣。下云又伸一头，如上云状，连缩数次，遂一落千丈，如陨石然。但相去甚远，不辨首尾，惟见黑烟一缕，勃勃至地而灭。趋前询之。或云，堕某田中，水溅高数丈，不知何物。近寻之，渺然无痕。亦龙挂类也。

龙为纯阳之物，故乾卦象之，有神无迹，变化不测。孔子曰：“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信然。

虎异（五则）

虎号山君，啸则风生，百兽震恐。睹画虎形，心犹懔懔，矧活者乎？就耳食之言，拣近理而趣者录之，虚诞之说不与焉。

湖北鹤峰州，多巨山，野火焚林，一虎窜落平原。居民齐声嗬逐，突入一大宅，冲进中堂，门随风掩。宅主反扣之，虎力虽大，不解破壁，遂圈于堂，人亦不敢入也。虎踞堂犬坐，眈眈外向。宅主执鸟枪，从窗隙击之，皮厚不能入，毛衣微掣而已。雇工献计曰：“我与主升屋顶，揭开瓦桷，垂下一足，诱之开口，主向口轰之，方中要害。”主如计，足刚下，虎忽腾数丈高，足缩不及，连腿咬下，一啮成泥，枪火犹未举也，雇工立毙。旋约多人，加铁钉灌铳，连日轰击。虎受伤，咆哮跳跃，四壁俱摇。抢攘数日，虎坐不动，疑死矣。有少妇，微御耳门，出半面窥之，虎忽跃起，爪破其头，脑浆迸裂，遂死。幸闭门急，虎未得出，转旋堂内，无策可施。一乡老曰：“虎最耐死，诸物何能为？须用大水牛蛎角触之，方制其死命。”宅主从言，牵顶大老牯，驱入斗之。虎踞地作伏猫势，牛耸怒鸡形对之，各怒目视，历时许，牛踏大步，奋角抵之。虎亦爪抱牛头，坚持未久，牛向虎腹尽力一触，虎仰而颠，又就地连触之，虎势萎。大众攒剌之，乃毙。剥其皮铺阶石上，或抱犬投之，卧皮上，吠啀啀不能起，矢溺俱流，足征虎威之赫。牛斗创甚，怜其惫，不加牵，游放于庭，见虎皮，复趋触之，力过猛，硬抵阶石，角根立断，亦死。宅主遭此变，失人失牛，消耗多金，家渐不康，遂中落焉。古语云：“野鸟入室，主人将去。”至野虎入室，更不祥矣，诚意外之变哉。

合州华蓥山，高矗天外，名山也。顶建佛殿，祀普贤，最灵应。三六九月，士女进香者，连翩不绝。相传山有神虎，时见形，不妄噬人。近地有两姑嫂，连袂朝香，至山坳，遇匪党，睨二女美，俟其返，欲强污之。姑嫂拈香毕，出殿门。来一斑色猫儿，长数寸许，驯扰媚人，跳入香篮中。疑庙老所畜，倾出之。又跳入，遂盛下山。至坳外，匪突出，拦道求欢。正危急间，篮猫跃地，化黄斑猛虎，吼震山谷，爪毙数人，口衔首匪，超壑越岭去。姑嫂惊谢，乃悟神虎显灵，保全己节也。自显此异，朝山愈伙。匪之来者，皆生恐怖心，不敢肆虐矣。

又：是山交四州县界，山麓有捷路，商旅于于往来。咸丰初年，有数虎出入晨烟暮霭中，惊骇人，人见狂奔，抛弃行李，以脱虎口为幸。实匪徒为之，蒙皮作威，乃假虎，非真虎也。趁人去，拾所弃物，入林派分，潜售远地。作孽数月，无知其伪者。适有樵人，入山拾薪，听崖穴中哝哝作语，悄探之。见数人卧地燃灯吸洋烟，各撑虎皮遮风，惝恍视之，俨然虎也。樵潜退，集村人擒之。搜穴中，衣物钱帛，埋藏无数。禀官拷讯，供业此有日，劫行旅甚夥。假虎威，作狗盗，计亦黠矣！立杖毙之，假虎遂绝。

合州龙游山，有古寺，门外立罗将军打虎碑。前明时，此地荒僻，樵夫罗某，日来伐木。倦极而卧，藉荒草覆身，首枕崖楞，烂熳睡之。虎逐一狐，寻臊气，嗅而至，不知有人也。须掠罗鼻，鼻大嚏，发声甚厉。虎骇而跃，砰磕堕崖下，刚扑尖角石上，腹破肠出，辗转数匝，遂毙。罗闻堕声，起观其变。看虎毙，呼樵伴，共荷归。贾勇于众，妄夸有大力，能毙虎。众异其能，咸以打虎手称之。西番寇起，招兵征剿。大帅闻罗名，募入营，冒打虎威声，摧锋突阵，英勇莫当，荡平数巨寇，累功至将军职。衣锦还乡，始言打虎之故，非己力，实虎自毙耳。纯盗虚名，竟收实效，若有助其神勇者。与俗传某将虎扑身，某侯虎变形，同一威灵，谓此为罗将星也可。

小说载：塞外军台，屯名防边。地多虎，常入营为患。一夜，军士数人，聚营屋内，炙炭围炉，掷骰作闹，忘闭窗扉。来一虎，凭窗人立，垂首内视。有营卒，惯与伙伴狎。见立窗黑影，以为伙之观赌也，悄蹑其后，向尻际尽力一攫。虎大骇，倒扑入室，适堕红炉上，烂其毛，掀火满屋。滚地数周，火然愈炽。仍向窗跃出，带火烟窜去。军士匿床下避之。而作虐之营卒，骇极而呆，张目不能语。虎去移时，大众惊定，始询其由。各转恐为笑，且夸营卒之能搔虎股也。虎被火灸，大吼入山，满营闻毛臭，自是无虎患，亦狎而中肯綮也。

虎事不一，录数则，备一格焉。

猴异（二则）

仪陇令朱公佩韩，江苏仪征县人。言：县去黄山百里遥。是山为苏省地望，与五岳齐名。盘踞数县界，深壑峻崖，干霄蔽景。《地志》载：有名者三十六峰，实百千峰不止。珍禽异兽，咸资孕育。惟猴最多，色黄黑不等。大小成群，攀缘树枝，吟啸岩石。性黠而驯，时与过客争路。中峰绝顶，建神宫，祀真武相。神威赫耀，远近朝香者，络绎载道。庙祝数十人，皆藉香火缘，作伊蒲馔。金帛钱谷，随人信舍，而施猴一事，则善果之奇者也。人欲施猴，先具疏，定果品若干，焚祷神前。去神宫里许，巨壑中有盘石，光华无翳，为施猴食台。离石数十步，立小阁，供人凭眺。阁悬梆，如木鱼状。施主焚疏后，按数具食，庙祝引置石上。退入阁，敲梆三通。猴闻声云集，茸茸罗石下殆满，皆戢牙敛爪，若有所候。俄见四五猴，结藤作舆，拥一老猴至，毛白如银，颌下须长过腰，升石箕坐。群猴环立，若侍尊贵。老猴先掬一枚大啖，群猴轮取其一，气象极整肃。如施果品百，即来猴百，施千来千，准焚疏之数，不盈不欠，似有阴为教诫者。老猴食毕，拥去，群猴一哄散，施猴规也。

县有盐商某，巨富也。雇鲍某作仆，忠恳如商意，随商朝山。庙祝知商富，除结善缘外，请施猴。商慨然施馒头二千枚，焚疏具数。订日遣鲍送往，庙祝导引，如规置石上。所来之猴，适如馒头数。而老猴食讫，向鲍拱手者三，乃去。庙祝贺曰：“施猴者多矣，伺老猴喜愠，卜施者吉凶，百不爽一，从未见拱揖作谢者，檀那厚福，将来不可量。”出簿请施功德。鲍挥大手笔，注银十万，约发祥酬之。庙祝曰：“此债不落空也。”后数年，商以鲍精实，俾掌鹾政，又数年，商老病，推半岸授之。未久，商殁，鲍承乏，牒领全岸。未及十年，资罗百万，两淮富商，鲍为之冠。庙祝持簿践约，解银入山，改造仙宫，新装圣相，馀银广置灯田，罄数支用，而阖山香厨斋供，俱丰赡焉。时纯皇御宇，大驾幸江南，驻跸处如瞻园、安澜园、狮子林诸名胜，皆鲍经纪，池台花木，穷极妍妙，大中睿赏。召鲍嘉奖之，授四品道衔，赏戴花翎，居然富人作贵人矣。后享大年，子嗣繁昌，今安徽墨庄鲍乾元等号，驰声四远，皆其苗裔。庙祝之贺，至是益验。而老猴通灵，预报休征，殆毛虫之有仙气者欤！

有友言：四川王某，商人子，少年俊美，从父贩载下两湖。舟过巫峡，遇逆风，避绝崖下宿焉。时当酷热，王携席，坦卧船唇，高枕熟眠。不意壁上有猴洞，至夜分，众猴联臂下，以长藤约王体，悬空牵引入洞。解其缚，王睡始觉。瞠目见石屋高洁，几案床榻，皆石作成。照大珠，光明如昼。众猴班立，榻上坐老猴，通体白毫，须鬑鬑长数尺，吐人言曰：“我生盘古世，自开辟来，上帝敕主峡山，为群猴长。我妻亦人类，今转世矣，生一女，貌不恶，当下嫁尘世，与子有前缘，特招作婿，勿辞。”言罢，众猴伺意，与王加冠易服，若夙具者，再三推托，不许。俄引一女子出，华装炫服。王睨之，不类猴种，眉目清扬，手足纤细，丽人也。遂交拜，导至一处，石室天成，铺陈华美，红毡绛帐，香软异常，两情缱绻，忘其为非类也。朝夕供养，多鲜果，别具釜甑，为夫妇作烟火食。给役皆小猴，眉听目语，较童婢尤勤谨。老猴不常在洞，偶来谈，所道皆阆苑蓬山事。石室外，隙地一区，广十馀亩，通天日，四围依山为垣，高不可乘。就此作花坞，清池假山，嘉葩奇卉，无一不具，四季长春，别开异境。夫妇遨其中，荡心神焉。如是者有日，王思父母，起乡心，与女谋归。女不许，王泣下，饮恨不食。女乃以意达老猴，猴曰：“尔夫妇皆人间种，安能郁郁居此？归当在三年后，届期我自送行，可稍安勿躁！”王无已，听之。方王之入洞也，父与舟人皆不觉，凌晨视卧处，席存人杳，四顾无岸可登。皆谓王梦梦翻身，跳入水晶宫矣。俟数日，浮尸不起，泅水捞之，无迹影。王父顿足捶胸，灰心远贾，牵载回，发售本地，惟修斋礼佛，超度灵魂而已。越三载，父忧渐释，有伙伴邀下汉口，理旧业。重经巫峡，就失王处，泊舟设奠。父望江水，大声长号，舟人齐堕泪。至晚依依不能去，仍宿此。是日，老猴谓王曰：“今夜乃夫妇出洞期，尔父泊舟在此，时不可失，过此便无归路。”随呼众猴检行装，金珠百宝，充刃橐。命酒作饯，王与女伏地拜别，饮酒三爵，昏不知人，逮夜半，众猴毡裹二人，和奁具珍物束一大包，照船首，冉冉缒下。是夜，王父思子，触景含凄，难安寝，不时出舱瞻望。倏睹船头坠一物，声甚软，呼灯视之，乃一毡包。解其束，见王夫妇，凤倒龙颠，合卧其中，犹酩酊未醒也。父大惊诧，以水洒面，夫妇渐醒。述其异，父子大痛，惊为隔世人。又见子得美妇，珍宝盈橐，更出望外。父子望洞稽首。将船货托伙经营，另买舟归。至家，检橐中物，一具值数千金，陆续换售，获资巨万，富可敌国。而猴毡尤贵重，夏凉冬温，病者卧之，能返魂续命，为传家至宝。夫妇登上寿，因在洞食仙果，老有少容，同日溘逝，咸谓羽化矣。生子女多人，后世炽昌，雕外祖相祀之，托名齐天大圣，实巫山老猴精也。王与老猴，殆有夙契者，相攸遣嫁，布置精审，开出人间一派，猴仙多情，办香奉之也宜。

蛇异（十四则）

赵鼎《蛇谱》，多记异蛇，种类尚不仅此。小说载：潮州出一异物，形质轮囷，横广丈馀，纵半之，高七八尺。皮漆黑，无头无尾，长方如柜，短足排四角，踯躅行。柜下开巨口，口上二目圆撑，与鱼眼似。藏海汊中，登陆为害。见人畜，吐黑气？数丈远，触气即僵仆，物猋至，衔人畜一吸，骨肉俱空，馀皮囊而已。食饱，蹒跚入水，饥则复出。聚众攻之，皮坚如铁甲，刀箭火器，俱不能伤，食人物甚夥。众聚多金，募能制此物者。一丐子来应募，询操何术，敢降此物。丐曰：“物各有性，得其性者制之，易与耳。”问需人几许？用何器械？曰：“利刃一，烰炭十篓，以八十斤麦面蒸四十枚馒头，用胆粗者十馀人，足矣。”如言备就。丐命十馀人，各携馒头二三枚，升树丈馀高，见物来，一一抛下，任其饱餐，觑馒头不黑，各下树，听我指导。嘱毕，丐持馒头数枚，至物出没处，吹筒作牛鸣。物闻听，破浪出，投以馒头，物衔之，黑气注其中，便不射人，随食随投，渐引到树下，丐升树避之。命各掷馒头下，物一吸一枚，枚受毒气尽黑。连吸三十馀枚，面渐白，毒渐尽，投之则饱不咽，腹胀如鼖鼓，始犹旋转，继弄以竿，亦蚕僵不动矣。乃命十馀人下，围炭烧之，蒸气腾腾，惟张口吐涎，努目垂泪。烘时许，皮自裂，剥以刃，雪肉厚寸许。胾割成片，肥腯细腻，烹食之，鲜美异常，得肉数百斤。皮冒鼓，较鼍尤良。丐告众曰：“此名蛇柜，鳄鱼种也。鳄生数十卵，不皆肖母，有变蛟蜃者，变龟鱼者，有成是物者，毒气最重。然气祇喷五尺高，人升树即可避，先以面耗其毒，毒尽而饱，则不能行，屠之如羊豕然。物性如此，非有异术也。”受金去。

广西多山，出巴蛇。考《山经》：“巴蛇吞象，三年吐其骨。”《说文》巴字注；“食象蛇也。”大可盘山，出挟风雷。见象嘘以气，便屹立不动，随吸入腹，连食数象，腹乃果。象有受毒未吞者，皮毛依然，血肉已成水矣。山出是蛇，虎豹远迹，何论人畜。然卒为人所制。是蛇皮厚，枪炮俱不能入，独畏破竹声。人欲制之，约百十人，无论男妇小儿，各执破竹一杆，敲地作声，百竹齐鸣，响震山谷。蛇闻声，渐缩成团。敲竹者，由远及近，初犹击地，逮及其身，尽力扑之，蛇受竹伤，皮渐软，而破而裂，遂毙。剔其肉，大者重数千斤，小者数百斤，胜获千猪百羊，家家皆餍食腴。故闻有巴蛇，人不惟不避，且争趋之，直视为爽口物，作山珍采之也。

岭南产蚒蛇，粗者如柱，细者如盘，气最毒。身过处，草木皆黑。能立地逐人，快如风，人无得脱者。然性淫，见鲜花，则注目视。以妇女衣裤投之，遂盘其上，蜿蜒不去。捕是蛇者，身带红色花，见其来，急插于地，蛇便不前，持械毙之，取其胆，作贡物，得上价焉。其大者能吞鹿，《山经》所谓玄蛇也。遇鹿过，掣以尾，束之于树，徐咽之，鹿在腹，骨角不遽化，乃就树倒挂，哆口流液，名为养腴。俟鹿化尽，然后下树。养腴时，肉最肥美。击得之，腊作珍肴。今之江瑶柱，或曰即此物也。

有应声蛇，出云南夷地。此物通灵，行旅过，辄呼其名，应之，能祸人，当下无恙，至半夜旅宿，始摄吞之，虽深室密椟，不能藏也。故是方旅店，皆养金色蜈蚣，有翼能飞，饲于匣，供香龛上，或三四匣不等。客至店，主人询在路状，遭此异者，命客出钱，买只鸡，烹调享神，留馀汁饲匣之蜈蚣。匣穿数孔，为出入道，授客作枕，防蛇患也。客心兢兢，多难安寝。交子刻，店外风起，蛇即飞来，或窥窗，或伺隙，栩栩然吸人而食。蜈蚣感蛇气，在匣盘旋，扑窣有声。俄见一缕金光，达窗隙外，而蛇伤矣。未几，蜈蚣入匣，始得酣眠。比晓，主人询兆，知蛇受伤。叩在何处？应声急往寻之，蛇死其地，如桶粗焉。乃扛回，脔食其肉，最可口。主客享此味，馀肉风戾干之，食中贵品也。

贵州近山处，多毒蟒吞人。土人养蜈蚣，盛以筒，随身佩戴，遇此物，开筒出之，便飞钉蟒眼，眸子丧明，辗转立毙。蟒或奔伏泥内，无隙可乘，蜈蚣缘泥一周，洒吐毒涎，蟒不能出，遂陷泥而僵。天地生物，以气相制，不关形之大小，猬能制虎，鼠能制象，气足以摄之也。娱蚣蜈蛇，亦犹是耳。

一说：蛇与雉交，遗卵于地，闻雷声，卵入地尺。屡闻雷，则愈入愈下，久年成蛟，出则崩山裂石，泥沙化水，为祸甚烈。凡出雉之山，雷鸣时，必命人寻其卵。卵入地，外见异气，趁入未深，沃以水，卵便止，犹可扬出，久则不能寻矣。每年必扬出数枚。其成蛟者，皆深而遗漏者也。《月令》载伐蛟之文，与此同意。

一说：龟纯雌无雄，与蛇交，始能育卵，故有龟必有蛇，凡龟皆蛇种也。龟性妒，见蛇者与其类交，群环而溺之，蛇沾溺则腹烂，遂为所范，不敢过。所交之龟，仍负以出。今称娼家子为龟种以此。

蛇能化雉。有樵者入山，闻雉雊声，觅之，见一雏雉，头颈皆成，两翼初出，尚无距爪，叱之，隔膊旋转，不能飞行，后垂蛇尾，犹未变也。

蛇又能化鳖。当春和时，有一种蛇，来沙岸曝日。游戏既久，盘身如饼，饼外出其头尾寸许，向沙岸数数翻跌，皮肉遂合，团成一鳖，旁出四足，爬沙入水。春夏获鳖，见腹有圈文者，皆蛇化成，有毒不可食，宜审辨之。

蛇有冠、有足，皆予所目睹，不必王蛇也。有邻家，在仓侧，置一鸡窝，雌鸡伏卵，晚间闻鸡声角角。值雇工荷锄归，见仓脚石缝，伸出一物，向窝衔卵，暮色迷茫，以黄鼠狼也，奋锄击之，碎其脑。听仓底霍霍有声，呼众视之，一蛇大于臂，宛转就毙。额上有冠，圆而赤，如鹤顶红。人言蛇久生冠，信然。

予幼读塾中，斋夫击毙一蛇，如杯大，抛于庭。有窗友言：愿见蛇足否？众不之信。友以槁禾一束，烧蛇便门处，团红火炙之。俄发爆声，便门出二白卷，薄如纸，以竹拨之，各二片，椭圆如鸭掌，胫端有肉刺，居然足也。若和皮剥下则不见。

蛇有极趣者。予游竹园，有小蛇长尺许，头如鸡卵，见人狂走，绕竹林几遍，无穴可入。头偶击竹，磕碎有声。以其行速，未辨何蛇，但讶其头大如许。折荆笞毙，细审之，一大山螺夹须上，荷之以走，非有头也。因螺缘苔石，蛇撩以须，骤合户，含须壳中，愈奔愈紧，急不能脱，遂如大头蛇焉。

予在书馆，听墙外发嗽声，似人非人。寻之，见一蛇，粗盈握，懒卧地上，声从口出。驱以枚，不动，挑向庭中，见其头大于臂，口开不能阁。中吐一须，长五寸许，摇摇不定。讶非巨蛇，须胡如此之长，持杖弄之，委宛转侧，若甚无奈者。捶毙之，审视其须，鼠尾也。蛇食一鼠，鼠大颈细，气不能咽，为所格，遂发咳焉。出其鼠，犹未死，故其尾常摆动也。食物不量，转以自敝，蛇之可嗤如此。

蛇咬之苦，予曾受之，所谓谈虎色变也。予读曾姓馆中，夜过友斋谈。回至己门，一蛇伏阈下，履其尾，咬伤胫骨，痛势之巨，如受斧劈，不能开步。视伤痕，祇针孔大，毒气内窜，如双锥钻骨，痛彻心坎。俄肿及骨，干大如股。急束以带，倩人衔酒吮患处，人舌俱麻，毒重如此。张灯寻蛇，蛇入床下，急毙之。蛇不大，俗名锅铲头，即《诗》之虺也。夜命斋夫，采水莴苣解毒火，入臼春细，敷患处，痛愈甚，一夜不眠。晨验之，药中半杂辣椒，以捣药匆忙，臼中有辣子，未暇顾也，急剔去。延蛇医治之，逾一月，足脱皮一层，始愈。

蛇为玄武之精，种类难悉，举记数则，究其变态云尔。

蜘蛛异（十则）

蜘蛛名见《尔雅》。种类不一，有牵网者，依山者，傍屋者。抱卵随行，一育数十子，小者如粟米，大者如弹丸，随地孳生。生大山大海者，质亦粗奘异常，虎豹蛟龙俱畏之，毒虫也。

《酉阳杂俎》载：斐某游山，腰弓矢射猎，至山腹，遇大蜘蛛，吐丝如匹布，飞空网人。斐大骇，张弓射之，中其腹，应弦而倒，大如车轮。斐截丝一片，带归作金创药，神效。

又某某者，好访仙道，崇山巨壑，无不历览。游一深谷，放异光，如五云楼阁状，以为福地洞天，恐一入不返，归言其异，与家人诀：“从此永逝！”家人止之，不听。疑遇魔，随后诇之。见谷中一穴，光明如镜，某跃而往。俄闻哀号声，家人趋视，一大蜘蛛钳其头。急为噪呼，蛛释入穴，畀某出，脑已破矣。次日，约多人，束薪槱燎其穴，杂毒烟薰之。蛛毙穴内，数月犹闻馀臭焉。

有友言：青溪县之瓦屋山，与峨眉齐名，顶建普贤殿，殿后舍身崖，不知高几千仞，俯首下窥，骇心晕目。男妇朝山，每年舍身者数人，跃而下，云雾拥之，崖底不见尸，皆谓仙去。县令某，疑其事，带皂隶数人，登山验之。以长绳系篼，盛一人下，绳悬铃，铃响收绳，以觇其异。刚下绳十馀丈，铃忽响，急收之，人脑巳伤。言有蜘蛛大如牛，结网崖腰，篼甫及网，便来啮人，幸收绳快，受伤浅，迟则死矣。县令乃屠一豕，刳其腹，实以毒药，盛之下，铃响收绳，豕失去。留人候之，未久，山雾一空，有臭气达崖上。缒人视之，蛛已毒死岩穴，腹烂虫出。是后无舍身者。

小说载：海州三怪，一为蜘蛛。性良善，不伤人。常化老叟，须髯如戟，自称朱姓，与儿童嬉游。每入市，群儿随之，呼为朱先生。时买饼果哺群儿，儿狎习不之畏也。州俗，刈草为薪，堆成丘阜，蛛作戏，放股气嘘之，冲草满天，如游丝飞舞。蛛在地跳跃，甚快意也。或悬碧天中，伸爪昂头，垂垂不动。便有龙来与斗。蛛见龙，团其足，作缩势。龙近，则骤张之，如弹弓状，龙倒退不前。龙去，蛛亦不见。旋化人，偕群儿游，变幻不测如此。

《子不语》载：朱道人，蜘蛛精也。住古庙中，与乡人士往来，仙风道范，人皆敬之。一日，语众曰：“我是蜘蛛化身，从未作孽，不知何事获罪于天，明日午刻，当遭雷劫，我必与之角。祈诸君勿畏，闭户时许，避其凶焰可也。”众如教，至翌午，浓云四垂，天黑如漆，震霆发响，四野皆摇。众向窗隙窥觇，隐约见烟雾中，网绳布满，白晃晃如银条。俄群雷下击，皆粘于绳，几几鼓翼，不能奋飞，如群鸟之罹于毕也。旋有赤龙下降，吐火焚丝，雷始展翅脱去，然未脱者尚伙，不知何往。逾时，雷收云散。众启户出，景澄清无他异。过数日，道人折柬招饮，珍馐罗列，中多鸡鹅肉，味鲜爽，异凡物。叩之，曰：“雷肉也。前与雷斗，获多枚，烹以享客耳。”自露此迹，辞众去。

《劝善录》载：某家有妖神，如五通状，能祟人。奉祀有年。每娶媳，初夜，新郎避舍，留与神交。次夜，乃敢入室。向例如此，违则受奇祸。娶至第四媳，大家女，素敬关圣，刻檀木小相，长四寸许，置妆台祀之。于归时，相随往。入夜，新郎避去，女焚炉香，出相供镜台上。女就寝，闻台前陡响一声，不解何故。晨起，见圣相立地上，持木刀划一物，大如盘。详视之，毙一蜘蛛，刀犹衔其腹未脱也。大众惊异，知此物淫凶肆虐，例受神诛。不意数寸木偶，能制大物，武圣诚灵矣哉！

又一说：有人行山中，见一物，穹窿如大屋，黑黝黝不辨何状，自远移来，如云过山。仓猝不能避，伏地俟之。物从身上过，异气薰人，却无所苦，如软棉复压而已。物去远，始起立，觉身手皆染异色，对镜观之，一黑人也。访之友，言大蜘蛛过道，幸免吞噬，所染皆毒气耳。濯以水，不去，阅半载，毒尽，乃成白人焉。

有海客言：海蜘蛛，不知大几千百里，能食鲸鲲，飞行空中，如垂天之云，竭目力不见其端际。值洋船浮海，吐一丝胶粘其上，渐次引收入云，船便离水悬空中，与俗言金线系葫芦似。遭此异者，勿作声，焚香祷神，迟之久，乃轻轻坠海面，依然无损。老于行海者，谓为蜘蛛戏，时有之，不足怪也。此见四海之大，何物不有，不仅巨鳌冠山，金翅擘海，骇人听闻也。

蜘蛛食守宫，予亲见之。少读寺中，见壁上一蛛，如圆球大，口衔一物，粗于满指，审睇之，守宫也，俗名壁虎，已吞其半，馀尾段未尽耳。壁虎毒物，蛛能钳制，其毒殆又过之。相传蜈蚣制蛇，蜘蛛能制蜈蚣，蜈蚣见蛛，急遁入缝。蛛张股，洒毒沥浸缝中，蜈蚣嗅其气，迫不自安，出供蛛食。蛛诚毒矣，而又为鸡所食。天下至奇之物，制于至庸，有如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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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隐斋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