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典/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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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八回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下一回▶

  词曰:

   真堪爱,如花似玉风流态。风流态,眠思梦想,音容如在。东邻国色焉能赛?桃僵偏把李来代。李来代,冤家路窄,登时遭害!

    ——右调《玉交枝》

  话说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里,与臭花娘朝夕相对,或是做首歪诗,或是著盘臭棋,有话有商量的好不快活。无端困梦头里被蟹壳里仙人数驳一番,又听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厉色,说得他卵子推冰缸里,冷了下半段(“推”下当有一“在”字。),只得告别起身。

  及至跑出大门,又茫茫无定见的,不知向那里去好。姑且拣著活路头[1]上信步行将去,遇著过来人,便问鬼谷先生的来踪去迹,并没一个知道。寻了好几时,无头无绪的,不免意懒心灰,肚里想道:“这蟹壳里仙人既是他团好意,也该说明个场化(场化,谓地点。),却如何弗出麸皮弗出面[2]的,叫我朝踏露水夜踏霜,东奔西走去瞎寻。这等无影无踪,不知寻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语的抱怨,忽然昏天黑地,起起乌云阵头[3]来,活死人著忙道:“这里前不巴村,后不著店,若落起骑月雨[4]来,却那里去躲!”四面一望,只见斜射路里有个乌丛丛田头宅基,便飞奔狼烟(狼烟,犹文语中“洋洋乎”之“乎”,“买买然”之“然”;此语苏沪一带已消失,江阴无锡等处犹有之,如状人挥拳打人,曰‘直拔狼烟打’,“直拔”状声,“狼烟”则“然”字意也。飞奔之“奔”当是衬字,无所取意。故飞奔狼烟四字,意既‘飞也似的’也。)的跑上前去。到得门口,却又关紧在那里,不好去敲门打户,就在步檐底下暂躲。幸喜出头椽子甚长,不致漉湿身上。谁知阵头大,雨点小,霎时雨散云收,依旧现出黄胖日头[5]来。

  正想走路,只听得“呀”的一声响,两扇真宝门大开,跑出一个腰细肩胛阔的精胖后生来,看见活死人立在门口,便喝道:“你是什么野鬼?莫不是倒麦粞贼,在此看脚路[6]?”活死人怪他出口伤人,便道:“你怎眼眼(眼眼,谓“眼”,盖故作大人教小儿学语状以诮之。)弗生,人头弗认得,就这般出言无状,是何道理?”那后生大怒道:“你怎的敢回唇答嘴!”便赶上赶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过大力子的,那气力无倒数在身乡子里(无倒数当是“无量数”之意;身乡子,当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语不甚通行,疑似旧方言之已死者,太仓语中有“无淘数”及“身乡”二词。),见他这般大势头,便先下手为强,将他拼心一记,恰正打在拳窠里。那后生自道武艺高强,欺这活死人细皮白肉文绉绉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记,便立脚弗住,一个鹞子翻身,仰缸跌[7]转来。连忙爬起,脚头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揿,一个臀塌桩[8],又坐倒了。料想斗垒弗过,只得问道:“你到底那里来的恶鬼?怎敢上门欺人?”活死人道:“我只为寻个先生,偶然在此借步檐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识,就冤我做贼?可知道贼难冤屎难吃么?”后生道:“你先生是谁?却到这里来寻。”活死人道:“我寻的是鬼谷先生。”后生哈哈大笑道:“你怎向真人面前说起假话来?那先生的学生子[9],连我只得四个,何来你这蓦生人?”活死人见说,忙问道:“你既是他学生子,先生却在何处?”后生道:“你须赔了我弗是,方说与你听。”活死人只得唱个撒网喏[10],求他指引。后生道:“他住在黑田乡,离这里路虽有限,但尽是百脚路[11];熟事人跑惯的,有时不小心还要走到牛尖角(尖角,应作角尖。)里去,弄得拨身弗转,何况你人生路弗熟,那里摸得到?倒不如草榻[12]我家,明日与我一同走吧。”活死人谢道:“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搅不当。”后生道:“不打不成相识,既已打过,就是相识了。何必客气?”便把活死人让进家里,大家通名道姓。

  原来这后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个宿渎头[13]财主,早已死过,留下大家大当与他掌管。他又不晓得做人家[14]世事,一味里粗心浮气,结交一班游手好闲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鹰放鹞的寻开心;又自恃身长力大,可以弗吃眼前亏,到处惊鸡闹狗的闯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著数鬼,擎了龁尾巴老鹰,牵著瘦猎狗,揵枪使棒的来到黑田乡里,看见路旁有几棵截弗倒大树,一只抄急兔子正在树脚根头吃那离乡草。冒失鬼道:“兔子不吃窠边草的;这只兔子如何倒在窠边吃草?”便把老鹰放去。真是见兔放鹰,犹得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头见大树大丫叉里,一只老鸟在上面褪毛,忙又将鹰放起。那老鸟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见鹰来,便一淌[15]翅飞上天顶心里去了。那老鹰活食弗吃吃起死食来,并不去追老鸟,反飞入鬼谷先生家里,把一只斜撇雄鸡[16]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学生子地里鬼看见,如飞上来,一把捉牢,拿根砻糠搓绳[17]缚了,缆在一个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见,大怒道:“怎敢把我的北鸟[18]弄坏?”拔出拳头要打地里鬼。地里鬼自恃名师传授,法则多端,怎肯相让?也就揎拳捋臂的迎他。两个一拳来,一脚去,打起死账[19]来。

  鬼谷先生跑来看见,喝住地里鬼。这冒失鬼弗识起倒[20],便上起鬼谷先生船来[21]。被鬼谷先生使个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瘫,有力无用处。又见地里鬼口口声声叫他“先生”,忽然心内寻思道:“闻说鬼谷先生近来住在黑甜乡里,不要就是他?”便问道:“你有这般真本事,莫非就是甚么鬼谷先生么?”鬼谷先生道:“既知我名,怎敢到来放肆?”冒失鬼道:“不消说,千差万差,总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愿拜你为师。”鬼谷先生道:“既肯改恶从善,也不与你一般样见识。”便使个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脚活动,不觉大喜,便跪下磕个头,道:“我就此拜了先生吧。”鬼谷先生见他爽利,又晓得尊师重傅,是个有出息的,心里也喜,问了姓名籍贯,说道:“要学本领,也不是一凑[22]谢师的。还当回家说知,方好到来习练。”冒失鬼道:“先生说的是。”便告辞出门,寻著众鬼,一径回家,对娘说知。他娘甚喜欢,便端正一肩行李,拣个入学日脚,来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过了几日,又有大排场[23]来的兄弟两个;乃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来学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这冒失鬼一窍不通,只有些蛮气力;学了多时,方学会了几样死法则。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来躲雨,遂打成相识,领他到先生家来,拜见了鬼谷先生,与师兄辈都相见了,住在他家。

  那活死人本已聪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珑剔透。鬼谷先生也尽心教导。那消一年半载,便将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学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门前使枪弄棒,操演武艺,鬼谷先生在傍点拨。忽听得半空中几声野鹤叫,一朵缸爿头云,从天顶里直落到地上,云端里立一只仙鹤,嘴里衔张有字纸。活死人上前抢来,看时,尽是许多别字,一个也不识。递与鬼谷先生,先生看了,点头会意。便对众学生子道:“本期与你们相处三年五载,然后分手。无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场了。”便各人叮嘱了几句,跨上鹤背,腾空而起,望扬州去了。众学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见了,方才起来,大家面面相觑。正是蛇无头而不行,只得各归闲散。冒失管晓得活死人无家无室,便欲留他归去暂住。活死人也欣然乐从,随他回家。不题。

  且说那色鬼自从在脱空祖师庙里见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梦想,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里放得下?晓得他是跑到庙里的,定然不是远来头,总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处去寻访。只因臭花娘从未出门,无人疑到他家,只是挨丝切缝,四处八路去瞎打听。

  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饭鬼,薄薄有几金家业,只生得他一个独。那日因到亲眷家边吃了清明饭回来,被色鬼的差人看见,寻思近地里再没有第二个美似他的,色鬼庙中所遇,谅必就是他,便如飞来报与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间,听他们说得有凭有据,便也以讹缠讹,信以为实;就与众门客商议。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叫做极鬼说道:“这也不是甚么团𪢮大难事。那豆腐羹饭鬼住在独宅基[24]头上,只消我们几个扮做养发[25]强盗,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铧锹掘个壁洞,软进硬出;或是明火执仗,打门进去,抢了就走。夜头黄昏,那里点了乌鼻头[26]来寻?又不担搁工夫,手到拿来。岂不是朝种树夜乘凉的勾当?”色鬼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你去干来。事成之后,重重相谢!”

  极鬼便纠合几个同道中,来到村里,拣个僻静所在,拓花了面孔,扎扮停当。等到更深夜静,来到豆腐羹饭鬼门口,点起烟里火来,打进门去。那豆腐羹饭一家门,正困到头忽里,忽被打门声惊觉了,慌忙起来。才立脚到地下,那伙强盗已一拥进房,各人拓得花嘴花脸,手里拿著雪亮的鬼头刀。两个便将豆腐羹饭鬼帮住[27],把刀架在头骨上,不许他牵手动脚。几个便向床上搜看。那豆腐西施虽然穿了衣裳,却不敢走下床来,坐在皮帐里发抖;被极鬼寻著,一把拖下床来,背著就走。众鬼也就趁火打劫,抢了好些物事,一哄出门。

  豆腐羹饭鬼冷眼看他们行作动步,是专为女儿来的;又闻得色鬼在各处旱打听,要寻甚么标致细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嘱家婆看好屋里,自己悄悄然出了门,望著火光跟将去;恰正被他猜著,见他们一径望色鬼家里去了。便寻思道:“那色鬼泼天的富贵,专心致志寻了女儿去,自然千中万意,少不得把他做个少奶奶,住著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来的。”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已经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说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情愿[28]。他是有门楹人家[29],若有这般好心,怎不教人来说合?明媒正娶难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来抢亲?你快再去打听。倘能像你心意,便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万一别有隐情,岂不把女儿肮脏埋灭了。”豆腐羹饭鬼道:“你也说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听,待我央了人去便了。”忙走到一个好乡邻冤鬼家来,托他去打听。不题。

  却说这极鬼抢著了豆腐西施,满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讨个大好的。谁知那色鬼的老婆,却是识宝太师的女儿,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头胖耳,粗脚大手。自恃是太师爷的女儿,凡事像心适意,敢作敢为;又妒心甚重,家里那些丫头女娘家,箍头管脚,不许色鬼与他们丑攀谈一句。色鬼虽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帅[30],无如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里不能做手脚,便在外面寻花问柳,挽通了师姑,却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访那标致细娘,也不过想寻个披蓑衣乌龟,钻谋来私下去偷偷罢了,原没有金屋贮阿娇的想头。只因听了极鬼一席话,说得燥皮[31],便一时高兴,叫他去干。原想要另寻个所在安置的。不料他们商议时,却被一个快嘴丫头听见,告诉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端正一个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骗进房中,打了一顿死去活来,拿条软麻绳缚住了。又恨极鬼牵风引头,算计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便一夜弗困,拿著棒槌守在门口。

  等到四更头,听得众鬼回来,那极鬼背了豆腐西施,领头先进。畔房小姐在暗头里听得脚步响,便举起棒槌夹头打来。不料反打著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阳里[32],打得花红脑子直射。畔房小姐闻得一阵血腥气,便缩了手。后面众鬼拿著灯笼、火把一拥入来,忽看见满地鲜血。极鬼忙将豆腐西施放下,看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赸出脚都逃走的影迹无踪。畔房小姐也觉心慌意乱,畔[33]进房中去来。

  门上大叔只得报知轻脚鬼,查起根由,才晓得是扮著强盗去抢来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怎不惊惶?还喜得没有知觉,忙使人把死尸灵移去丢在野田堵里。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脑子,便向地下刮起来吃干净了;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只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那门上大叔却与冤鬼是触屄朋友,见冤鬼来打听,弗瞒天弗瞒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说。冤鬼晓得了实细,忙回来报于豆腐羹饭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知豆腐羹饭鬼得知了凶信,如何处分,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气,目中无人,到处以强为胜,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缚脚,有力无用处。还亏他福至心灵,便肯改邪归正。然到底禀性难移,见了活死人细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复出言无状。岂知人不可貌相,强中自有强中手乎?至于色鬼,岂不知老婆平素日间所作所为,乃一听极鬼撺掇,就不顾违条犯法,飞得起[34]叫他去干;遂把一光如花似玉的绝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岂非作尽灵宝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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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编按:活路头,松江方言,指生活的希望、出路,也指外财。此单纯用“路”。
  2. 编按:弗出麸皮弗出面,吴语,指两头都够不上。此指说话不清。
  3. 编按:乌云阵头,大雷雨。
  4. 编按:骑月雨,连绵不绝的阴雨。此指下过夜的雨。
  5. 编按:黄胖日头,吴语,指裹著薄云光色淡黄的太阳。
  6. 编按:看脚路,作案前探察情况。
  7. 编按:仰缸跌,吴语,仰面朝天摔倒。
  8. 编按:臀塌桩,吴语,指一屁股坐在地上。
  9. 编按:学生子,吴语,指学生。
  10. 编按:撒网喏,拱手致歉。
  11. 编按:百脚路,有许多岔路的路。百脚,吴语,蜈蚣。
  12. 编按:草榻,随便住一宿,留客歇夜的客气话。
  13. 编按:宿,吴语,陈旧之意;渎头,吴语,呆瓜、木然、傻气之意。
  14. 编按:做人家,吴语,节俭也。
  15. 编按:“淌”原作“倘”,依据原注修改。
  16. 编按:斜撇雄鸡,求偶的公鸡。
  17. 编按:有“砻糠搓绳起头难”的俗语。砻糠,谷物磨出的外壳。此单纯指绳子。
  18. 编按:北鸟,吴语,指男性生殖器。此单纯指鹰。
  19. 编按:账,“仗”字之音转,喻纠缠一起算不清。
  20. 编按:弗识起倒,吴语,不识好歹之意。
  21. 编按:“上起某某船”,吴语,“对付某某”、“向某某挑衅”之意。
  22. 编按:一凑,即刻。
  23. 编按:大排场,吴语,大场面。此单纯用“场”。
  24. 编按:独宅基,独户人家。此单纯用“基”。
  25. 编按:清代男人前额剔发,后脑梳辫。囚犯则披头散发。
  26. 编按:乌鼻头,指火把。
  27. 编按:帮住,两边用力夹住。
  28. 编按:一想情愿,一厢情愿也。
  29. 编按:门楹人家,指有钱人家。
  30. 编按:都元帅,首领也。
  31. 编按:燥皮,干脆也。
  32. 编按:太阳里,指太阳穴。
  33. 编按:畔,躲也。
  34. 编按:飞得起,“非得”、“一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