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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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四
[编辑]记
[编辑]安阳王尚书无竞天眷中以文章显于吴、蔡诸公间,凡燕、辽、汴梁宫殿题榜,如大安、大庆、应天、承天之等,皆其笔也。兴定中,闲闲赵公为礼部,下蔡州,取颜鲁公逍遥楼额入京师。予因问公:“无竞大字何如逍遥?”闲闲言:“字有真行、大小之不一,人鲜能兼之。无竞他书未必便过前人,至于寻丈大字,盘之笔势,如作小楷,自当为古今第一。殆天机所到,非学能也。”
乙巳秋,予与梁辨疑、李辅之、武伯佐游崞山祠,因得无竞“崞山神”三字。闻之伯佐,南中王氏国初以好客名河东,朱少章、姚仲纯、滕秀颖、赵光道、宇文叔通皆游其门。叔通后历台阁。高氏子侄名行中者,不远数千里,走书币求为其父济、叔晦叔墓碣铭。殆无竞以叔通故为书之耶!不然,边鄙荒陋,时无贵仕者,何以致此哉?
自明昌已后,县多名进士,如刘洗马子安、栾少尹仲容、胥莘公和之、张大兴信之、杨大参叔玉、王监使正之,皆尝于祠下,何独无一言及无竞此书,使州里知之为希代之宝,在吾河东祠庙为第一手耶?予恐多故之际,神笔宝墨有意外不测之变,虽百悔不可及。乃托好事者使刻之石,以传不朽。
八月十有一日,新兴元某题记。
东平贾氏,自真定三祖始见谱谍。始祖曰镇州都督法曹谅,再世为大理少卿瑾,次为司封员外郎、赠尚书右丞杓。次为给事中、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纬,累赠尚书令、太师、鲁国公,葬获鹿西北三十里之牛山,翰林学士陶谷碑铭在焉。次为左正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赠尚书左丞琰,即给事中之第五子也。次为殿中丞、赠工部侍郎汾。汾之昆弟,六岁神童,十六擢进士第,参知政事致仕黄中。次为太常少卿、直昭文馆、知广州昌龄。弟,魏国文元公、判都省昌朝,即工部汾之兄,而著作郎、赠太师注之子也。次为宣奉大夫、知饶州蕃,蕃即太常昌龄之第三子,而朝散大夫常之兄也。常行第四,左丞益谦出此房。次为光禄大夫、知郓州公直,知饶州蕃之子,范丞相希文之外孙,致仕于郓,因而家焉。次为知沧州君文,大观中武举第一人,策问选将,以仁智勇对,其说累二千言。次为显谟阁直学士、尚书户部侍郎伟节,尝著《劝弟侄修进书》,与沧州君文皆郓州公直之子也。次为都水内监使者洵,沧州之长子,宋末奏补,金朝初出官。次为荫补赠明威将军棣。次为山东东路按察司知事炤,明昌五年经义进士,嗜古学,尚友严子陵、陶渊明、白乐天、邵尧夫,号“四友居士”,故诗有“高风希四友,古学守三玄”之句,即今东平河仓提领起之父也。
自法曹而下,有言行文笔见于纪录者,魏国文元公《戒子孙文》二首。仁宗朝议裁减浮费,文元建言:“将相戚里之家,多占六军,耗县官衣粮,而为私门奴隶,在京不啻数千人。浮费可减,孰此为急!”朝议是之。仁宗朝戚里之家,兄弟补边,多不听许。仁宗以语文元,文元对曰:“母后之家,自昔固多蒙恩。今陛下重惜爵赏,不肯轻授,非惟示天下以公,抑亦保全外家之福也。”太平兴国寺灾,文元以《易》《春秋》进戒,因言:“近岁屡灾寺观,天意盖有所在。可勿缮治,以称陛下畏天威、重民力之意。”上从之。
康定间,刘平为元昊所得,边吏告以降敌,议收其族。文元时为御史,建言:“汉杀李陵母妻,陵不能归,而汉有后悔。真宗抚王继忠家,而其后竟赖其力。事固未可知。今收其族,恐贻后日之悔。”上从其言而止。庆历四年,元昊归石元孙,议赐死,文元言:“自古将帅被执而归,多贳其死。”上从之。
都水君知邳州,州新去汤火,杀僇之馀尽为俘虏,故州有户曹而无籍民。君建白都统府,愿出金帛赎生口,由臧获而良者凡七百三十馀人,州有籍民始于此。皇统中,改陕西转运使。适岁饥,民无所于籴,君拜章乞赈贷,未报而民益急。君辄开仓救饿者,坐专擅,夺四官,降刺石州。既而改内监,督燕都十三门之役。郡众聚居,病疫所起,君出己俸市医药,有物故者,又为买棺以葬之。
某不敏,常被省檄,登左丞公之门。公尝由谏议大夫出刺宁化,不半岁政成,州人为立生祠。祠丧乱后故在也。大安初,知河中,有旨宣谕:“河东南北,百姓艰食,而绛、解尤甚。朕以卿朝廷旧臣,夙著德望,可兼南北路安抚勾当,仍以便宜许之。”公至镇,移他州馀粟以活饥民。
汾晋受兵,游骑已及晋安,公命老幼妇女乘城,悉兵东下,钲鼓之声闻数十里,游骑为之宵遁。晋安献牛酒,犒师而还。官吏请曰:“吾州兵力单寡,自救不暇,公乃往援晋安。设吾州有警,何以备之?”公笑曰:“君未之思耳。吾救晋安,所以守河中。”
正大初,公致政闲居郑下。哀宗即位,史官乞因《宣宗实录》,遂及卫绍王。初虎贼弑逆,乃立宣宗。宣宗之人至谓:卫王失道,天命绝之,虎实无罪,且于主上有推戴之功。独张左相信甫言虎贼大逆不道,当用宋文帝诛傅亮、谢晦故事。章奏不报。尔后举朝以大安、崇庆为讳。及是,朝议谓公大安中参知政事,宜知卫王事,乃遣编修官一人就访之。公知其旨,谓某言:“我闻海陵被弑,大定三十年,禁近能暴海陵蛰恶者得美仕。史臣因诬其淫毒骜狠,遗笑无穷。自今观之,百可一信耶?卫王勤俭,重惜名器,较其行事,中材不能及者多矣。吾知此而已。设欲饰吾言以实其罪,吾亦何惜馀年!”朝论伟之。
某初及公门,三往而后见。及见,颇赐颜色,问及时事,辄一二言之。若有当于公之心者,公移坐就之,以至接膝,留连二十许日。某献诗云:“黄阁归来履舄轻,天将五福畀康宁。四朝人物推耆旧,万古清风在典刑。郑圃亦能知有道,汉庭久欲访遗经。帝城百里瞻依近,长傍弧南候极星。”公答云:“见说才名自妙年,多惭政府旧妨贤。物华天宝无今古,凤阁鸾台孰后先。郑圃道尊何敢望,汉廷书在子当传。莫言老眼昏花满,及见风鹏上九天。”公又敕诸子、贤卿台掾、翔卿阁门:凡某京师用物,月为供给之。其曲相奖借如此。
某北渡后,获从公从孙河仓提领起游。起字显之,少日为名进士,资禀信厚,生长见闻,蔼然有名门之旧。仕东平行台,历平阴簿、提领堂邑岁课、提点河仓。惠养疲民,欢谣载路。某尝以三口号纪之云:“今年堂邑有清官,三尺儿童也喜欢。县帖追来不惊扰,丁丝纳去得馀残。”“休言清慎少人知,三十年来更数谁?今代取鱼须密网,东州新有放生池。”“三岁终更旧有期,吏民安习枉迁移。平阴夺得来堂邑,却是行台未尽知。”
壬子冬十月,自真定来东原,显之以此本见示,且征后记。某以贾宗名德相望,奕叶公辅,宋以来文士极口称道,如蔡内翰君谟、王临川学易、刘先生之哀挽,屏山李君之纯《故人外传》《过贾侯故居》及《上贾明府求易说》等二诗具在,尚何待不腆之文?虽然,某以晚进小生,辱大贤特达之遇,且于显之有通家之旧,使公家名德懿范不白于后世,概之门生故吏之义,不亦甚阙乎?谨述家传所未载者三数条如右。
冬至日,河东人元某敛衽书。
右《藂书》,予家旧有二本。一本是唐人竹纸番复写,元光间应辞科时,买于相国寺贩肆中。宋人曾校定,涂抹稠叠,殆不可读。此本得于阎内翰子秀家,比唐本,有《春寒赋》《拾遗诗》《天随子传》,而无《颜荛后引》,其间脱遗有至数十字者。二本相订正,乃为完书。向在内乡,信之、仲经尝约予合二本为一,因循至今,盖八年而后卒业。然所费日力,才一旦暮耳。呜呼,学之不自力如此哉!惜一日之功,为积年之负,不独此一事也,此学之所以不至欤!
按龟蒙诗文如《藂书》与《松陵集》,予俱曾熟读。龟蒙,高士也,学既博赡,而才亦峻洁,故其成就卓然为一家。然识者尚恨其多愤激之辞,而少敦厚之义,若《自怜赋》《江湖散人歌》之类,不可一二数。标置太高,分别太甚,锼刻太苦,讥骂太过,唯其无所遇合,至穷悴无聊赖以死,故郁郁之气不能自掩。推是道也,使之有君、有民、有政、有位,不面折庭争,埋轮叩马,则奋髯抵几,以柱后惠文从事矣,何中和之治之望哉!
宋儒为唐人工于文章,而昧于闻道,其大较然,非独一龟蒙也。至其自述云: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遇事辄变化不一。其体裁始则陵轹波涛,穿穴险固,囚锁怪异,破碎阵敌,卒之造平淡而后已者,信亦无愧云。
甲午四月二十有一日,书于聊城寓居之西窗。
画记二
[编辑]天官冠服,具大人相。神思渊默,凭几而坐。二天女侍。双凤扶辇,辇有轮月,轮在上,独画桂树而已。左右官抱文书而立。武卫负剑夹侍,貌比从官有威武之状。二天女持杖侍双凤之前。
地官王者服。颜面威重,乘白马,队仗在山林间大怪树之下。两力士捉马衔,施绛伞,两团扇障之。扇前一卫士轻行,一皂衣使者前导。右一武士执钺,左一功曹挟书,从官骑虎从后。一介胄胯弓刀,一功曹抱案牍,拱揖于重崖之下,一鬼卒横刀而拜。三人皆不见其面,独鬼卒肘间露一目耳。一树魅赤体倒拔一树,根见而未出也。
水官亦王者服,面目严毅,须髯长磔,又非地官之比。乘班龙,在海涛云气中。一力士以铁绳挽龙,怒目回视,如捉一马,然龙不能神矣。一女童前导,一使者恭揖白事。鬼卒狞恶殊甚,肉袒,发发上指,飏大锦旗,洎一力士负剑者掖龙而行。一掾史挟簿书,骑犀牛,从水府大门出。一力士于大树下昂面视水官,不见其额。珊瑚大珠浮行水面,旋转如活。犀牛甫出水府,云气随之。真天下之绝艺也。
一转角亭,桷栏楹槛,渥丹为饰,绿琉璃砖为地。女学士三,皆素锦帕首。南向者,绿衣红裳,隐几而坐,一手柱颊,凝然有所思。其一东坐,素衣红裳,按笔作字。西坐者,红衣素裳,袖手凭几,昂面谛想,如作文而未就者。亭后来禽盛开,一内人不裹头,倚栏仰看。凡裳者皆有双带下垂,几与裳等,但色别于裳耳。亭左湖石,右木芍药。一素衣红裳人剪花,一人捧盘承之。一人得花,缓步回首,按锦帕,插之髻鬟之后。此下一人锦帕首,淡黄锦衣,红裙,袖手而坐。并坐者吹笙,左二人弹筝合曲。右一人黄帽,如重戴而无沥水,不知何物,背面吹笙,乃知锦帕有二带系之髻鬟之后。一小鬟前立按拍,一女童舞,一七八岁白锦衣女,戏指于舞童之后。吹笙者,红衣素裳,筝色、笛色、板色,素衣红裙。已上为一幅。
一湖石,芭蕉竹树,紫薇花繁盛。花下二女,凭槛仰看团花。蓝纱映生衣,红缬为裙。并立者白花笼,红绡中单。三人环冰盘坐:一红衣者,顾凭槛看花者,二白衣相对。女侍二:一挈秘壶,一捧茗器。四人临池观芙渠㶉𫛶,一坐砌上,一女童欲掬水弄操。便面者十一人,便面皆以青绿为之。琵琶一,笙一,箫笛三,板一,聚之按上。二藤杌在旁。为一幅。
一大桐树,下有井,井有银床。树下落叶四五。一内人,冠髻,著淡黄半臂,金红衣,青花绫裙,坐方床。床加褥而无裙。一捣练杵倚床下。一女使植杵立床前,二女使对立𢭏练。练有花,今之文绫也。《画谱》谓萱取“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为图,名《长门怨》者,殆谓此耶?芭蕉叶微变,不为无意。树下一内人,花锦冠,绿背搭,红绣为裙,坐方床。缯平锦满箱,一女使展红缬托量之。此下秋芙蓉满丛,湖石旁一女童持扇炽炭,备熨帛之用。二内人坐大方床:一戴花冠,正面九分,红绣窄衣,蓝半臂,桃花裙,双红带下垂,尤显然;一膝跋床角,以就缝衣之便。一桃花锦窄衣,绿绣襜,裁绣段。二女使挣素绮,女使及一内人平熨之。一女童白锦衣,低首熨帛之下以为戏。中二人,双绶带,胸腹间系之,亦有不与裙齐者。此上为一幅。
一大堂,界画细整,脊兽狞恶,与今时特异。积雪盈瓦沟,山茶盛开,高出檐际。堂锦亦渥丹,而楹桷间有青绿错杂之。堂下湖石,一树立湖石旁,其枝柯盖紫葳也。堂上垂帘,二内人坐中楹,花帽幂首,衣袖宽博,钩帘而坐,如有所待然。女使五人:二在帘楹间;一抱孩子,孩子花帽绿锦衣,女使抱之,蹇帘入堂中,真态宛然;二捧汤液器。一导四内人外阶,衣著青红各异。三人所戴,如今人蛮笠,而有玳瑁班,不知何物为之。一内人,拥花帽,与前所画同。一女使从后砌下,池水冻结,枯蒲匝其中,冻鸭并卧,有意外荒寒之趣。已上为一幅。
人物每幅十四,共五十六人。
予儿时从先陇城府君官掖县,尝过济南,然但能忆其大城府而已。长大来,闻人谈此州风物之美、游观之富,每以不得一游为恨。岁乙未秋七月,予来河朔者三年矣,始以故人李君辅之之故,而得一至焉。因次第二十日间所游历,为《行记》一篇,传之好事者。
初至齐河,约杜仲梁俱东。并道诸山,南与太山接,是日以阴晦不克见。至济南,辅之与同官权国器置酒历下亭故基。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齐以来有之。旁近有亭曰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台与桥同曰百花芙蓉,堂曰静花,轩曰名士。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于舜泉,其大占城府三之一。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兄州渚之想。大概承平时,济南楼观天下莫与为比。丧乱二十年,惟有荆榛瓦砾而已。正如南都隆德故宫,颓圮百年,涧溪草树,有荒寒古淡之趣。锥高甍画栋无复其旧,而天巧具在,不待外饰而后奇也。
凡北渚亭所见西北孤峰五:曰匡山,齐河路出其下,世传李白尝读书于此;曰粟山;曰药山,以阳起石得名;曰鹊山,山之民有云:每岁七、八月,乌鹊群集其上,亦有一山皆曰鹊时。此山之所以得名欤?曰华不注,太白诗云:“昔岁游历下,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青翠如芙蓉。”此真华峰写照诗也。大明湖由北水门出,与济水合,弥漫无际,遥望此山,如在水中,盖历下城绝胜处也。
华峰之东有卧牛山。正东百五十里,邹平之南,有长白山,范文正公学舍在焉,故又谓之黉堂岭。东十里,有南北两妙山,两山之间有闵子骞墓。西南大佛头岭下有寺。千佛山之西有函山,长二十里所,山有九十谷,太山之北麓也。太山去城百里而近,特为函山所碍,天晴登北渚,则隐隐见之。历山去城四五里许,山有碑云:“其山修广,出材不匮”,今但兀然一丘耳。西南少断,有蜡山,由南山而东,则连亘千里,与海山通矣。
爆流泉在城之西南。泉,泺水源也。山水汇于渴马崖,洑而不流,近城出而为此泉。好事者曾以谷糠验之,信然。往时漫流才没胫,故泉上涌高三尺许。今漫流为草木所壅,深及寻丈,故泉出水面才二三寸而已。近世有太守改泉名槛泉,又立槛泉坊,取《诗》义而言,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丰云然。
金线泉有纹若金线,夷犹池面,泉今为灵泉庵。道士高生,妙琴事,人目为琴高,留予宿者再。进士解飞卿,好贤乐善,款曲周密,从予游者凡十许日,说少日曾见所谓金线者。尚书安文国宝亦云:“以竹竿约水使不流,尚或见之。”予与解裴回泉上者三四日,然竟不见也。
杜康泉今湮没,土人能指其处,泉在舜祠西庑下,云杜康曾以此泉酿酒。有取江中冷水与之较者,中冷每升重二十四铢,此泉减中冷一铢。以之沦茗,不减陆羽所第诸水云。舜井二,有欧公诗,大字石刻。
《甘露园》纪历下泉云:“夫济远矣,初出河东王屋,曰沇水,注秦泽,潜行地中,复出共山,始曰济。故《禹书》曰:‘道沇水东之,逾温,逾坟城,入于河,益于荥,洑于曹、濮之间,乃出于陶丘,北会于汶,过历下,泺水之北,遂东流。’且济之为渎,与江、淮、河等大而均尊,独济水所行道,障于太行,限于大河,终能独达于海,不然,则无以谓之渎矣。江、淮、河行地上,水性之常者也,济或洑于地中,水性之变者也。”予爱其论水之变与常,有当于予心者,故并录之。
珍珠泉今为张舍人园亭。二十年前,吾希颜兄尝有诗,至泉上,则知诗为工矣。
凡济南名泉七十有二,爆流为上,金线次之,珍珠又次之。若玉环、金虎、黑虎、柳絮、皇华、无忧、洗钵及水晶簟,非不佳,然亦不能与三泉侔矣。此游至爆流者六七,宿灵泉庵者三,泛大明湖者再,遂东入水栅。
栅之水名绣江,发源长白山下,周围三四十里。府参佐张子钧、张飞卿觞予绣江亭,漾舟荷花中十馀里,乐府皆京国之旧,剧谈豪饮,抵暮乃罢。留五日而还。
道出王舍人庄,道旁一石刻,云:“隋开皇丙午十二月,鈆珍墓志。”珍,巴郡武昌人,学通三家,优游田里,以寿卒。志文鄙陋,字以“巴”为“已”,盖周隋以来,俗书传习之弊。其云葬包山之西者,知西南小丘为包山也。以岁计之,隋开皇六年丙午,至今甲午,碑石出圹中,盖十周天馀一大衍数也。
道南有仁宗时侍从龙图张侍郎掞读书堂。“读书堂”三字,东坡所书,并范纯粹律诗,俱有石刻。掞字叔文,自题仕宦之后,每以王事至某家,则必会乡邻甥侄,尽醉极欢而罢,各以岁月为识。叔文有文誉,仕亦达,然以荣利之故,终身至其家三而已。名宦之役人如此,可为一叹也!
至济南,又留二日,泛大明,待杜子不至。明日,行齐河道中,小雨后,太山峰岭历历可数,两旁小山间见层出,云烟出没,顾揖不暇,恨无佳句为摹写之耳。
前后所得诗凡十五首,并诸公唱酬附于左。
丙申三月二十有一日,冠氏赵侯将会行台公于泰安。侯以予宿尚游观,拉之偕行。凡三十日,往复千里,而在鞍马者八日,故所历不能从容,然亦愈于未尝至焉者。因略记之,以备遗忘。
郭巨庙在长清西南四十里所路傍小山之上,齐武平中齐州胡仆射所造石室在焉。所刻人物舟车马象,三壁皆满。衣冠之制,绝与今世不同,有如沈存中所记襆头,但不展脚耳。西壁外,胡仆射刻颂,规制如磨崖状,字作隶书,文齐梁体而苦不佳。后题云:“居士慧朗侍从至。”朗能草肄书,世谓“朗公书”者是也。予意此颂必朗公所书,故题字云然。又有开元二十一年题字,并长清尉李皋祭文。
隔马祠在长清马山之南,距县八、九十里所。大观三年,东平陈彦元《庙记》云:“卢城圮,涧中得唐中和二年义昌军节度押衙、国子祭酒、兼御史大夫李公瞻作庙县中时石刻,载齐师为晋所败,杀马隘道,晋师不得过,谓以是得名。字当为“格”,而今为“隔马”,疑与《左氏》不合。又谓里俗相传景德中契丹寇兖,郓山之神阴障戎马,使不得南,以是得名。”以予观之,古今祠庙不能考其所从来,而妄为立名号者多矣。杀马隘道,神何预焉而祠之?至于阴障戎马,则又齐东野人语也。《记》又云:“知县事晁端肃祷雨而应,将以封爵,请于朝。”今榜云丰施侯庙者,岂端肃遂得所请耶?
灵岩寺亦长清东南百里所。寺旁近有山曰鸡鸣、曰明孔。寺后有方山,泉曰双鹤、曰锡杖。寺先有宋日御书,今亡矣。
绝景亭在方山之下,绝类嵩山法王。党承旨世杰《寺记》云:“寺本希有如来出世道场。后魏正光初,梵僧法定拨土立之。定之来,青蛇导前,双虎负经。景德中,赐今名。”予按大观中《石桥记》云:“寺是正光初重建”,然则党承旨亦未尝遍考耶!梁县《香山寺记》说寺初建时,一胡僧自西域来,云此地山川甚似彼方香山,今人遂谓梁县香山真是大悲化现之所。予意前所云“希有道场”者,岂亦此类者,抑党有所据而言也?寺壁石刻甚多,有张掞叔文、苏辙子由、吴拭、顾道诗,馀人不能悉记。太山旧说高四十三里,今云四十五里,又有言二十五里者。出州北门,经水帘、马棚、回马岭、御帐、护驾泉而上,遂登天门。岳顶四峰,曰秦观、日观、越观、周观。秦观有封禅坛,坛之下有秦李斯、唐宋磨崖。太史公谓太山鸡一鸣,日出三丈,而予登日观,平明见日出,疑是太史公夸辞。问之州人,云:“尝有抱鸡宿山上者,鸡鸣而日始出。盖岱宗高出天半,昏晓与平地异,故山上平明,而四十里之下才昧爽夹间耳。”此语似亦有理,故录之。
岳祠在城中,大定十九年被焚。二十一年,新庙成。又三十年,毁于贞祐之兵。今惟客省及诚享殿在耳,此殿是贮御香及御署祝版之所。城四周有岱岳、青帝、乾元、升元四观。青帝观有唐大中岁金龙石刻,“大圣祖无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之号见于此。岱岳观有汉柏,柯叶甚茂。东有岩岩亭。山水自溪涧而下,就两崖为壁,如香山石楼,上以亭压之。北望天门,屹然如立屏,而浊流出几席之下,真太山绝胜处也。州门南道左有宋封祀坛,合祀五方帝,及九宫贵人坛。坛南有碑,碑阴载献官姓名:驸马都尉二人,摄司徒、司空,充黑帝、青帝献官,九宫贵神合祀官、右谏议大夫种放。其馀知名如魏庠辈,又三四人。近城有真宗御制御书并篆《登太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碑石坚整,若三山屏风然。道右有宋封禅朝觐坛,坛亦有颂。坛西南四五里所,有蒿里山。山坡陀地中,如大冢墓石,坛在其上。宋禅社首碑在山下祠中。宋以大中祥符元年十月二十七日封太山,碑刻皆王钦若、陈尧叟、钱惟演、杨亿撰述,然字画多剥落不能完读矣。太山上书院,元是周朴所居,宋太山孙先生明复居之。州学有鲁两先生祠堂,党承旨作记。两先生者,明复与徂徕先生石守道也。
龙泉寺在平阴东南四十里,齐天统中建。下寺有石刻。刘豫阜昌三年,皇子皇弟符改甲乙院,亦有碑。又阜昌中题名最多。佛像古雅,皆数百年物。上方大佛与龙泉观音,非晚唐人不能造也。
此行游太山者五日,灵岩龙泉皆一宿而去。得诗凡十首云。
甲辰夏五月八日,予以事当至崞县。初约定襄李之和偕往,适幕府从事宣德刘惠之、平阳李干臣还军官山,过吾州,遂与同行。是日行八十里,野宿天涯山前。明旦入县,刘、李别去,予独游神清观。
旧闻行台员外广宁王纯甫弃官学道,筑环堵而居,甚欲见之,乃属其徒潞人和志冲道姓名。纯甫闻予来,欣然出迎。予谓:“先生方晏坐,不肖之来,将无妨静业乎?”曰:“习静固道人事,然亦有不应静时。”因相与大笑。已而之和至,同郡庄炼师通玄时住此县之天庆观,携酒见过,乃聚话于西斋。
纯甫先隐前高,予问前高景趣比雁门凤凰山为何如,纯甫言:“前高去此五十里而近,君能一游到,则当自知之。”予窃自念言:先东岩君生平爱凤山,然竟不一到,故诗有“凤凰闻说似天坛,北去南来马上看。想得松声满岩谷,秋风无际海波寒”之句。予二十许时,自燕都试,乃与客登南楼,亡友苏莘老、阎德润、张九成、王仲容辈,说山中道人所居有松风轩,层檐高栋,半出空际,长松满涧谷,如云幢烟盖,植立阑楯之下。山空夜寂,石上闻坠露声,使人耿耿不寐。曩时闻此,固尝以不一游为恨矣。北渡又十年,每过雁门,寿宁武尊师子和、圆果、庆上人锺秀、李文必以此山为言。是则夙志为不可负,而前高之游,当次第及之也。
即日与纯甫、之和并山而东,出雁门之南,夜宿王仲章道正瑞云庵。庵在凤山之麓,山中来仪观,仲章主之。道士孙守真年八十,童丱入道,其家为此观黄冠者至渠十五世矣。乱后无图志可考,山之故事,多从此翁得之。
十一日,仲章步送入山,由真人谷行。夹道杂花盛开,水声激激,自涧壑而下。且行且止,不知登顿之为劳也。半山一峰,为钓鱼台,其上为十八盘,为青龙岭,为风门。由风门而下,绕佩剑峰之右,为来仪观。
观在山腹,峰回路转,台殿突起,云林悄然,别有天地,信灵境之绝异也。观有天宝四载石记,是道学士董思珍所造。思珍殆学究之粗能秉笔者耳,文鄙而义隐,读之或不能句,故虽乡人少有知来仪之始末者。予为之反复数过,始见崖略。盖后魏太武尝都于此,师事寇谦之,授秘箓,自嵩高迎谦之来居此山。时有凤凰见,太武为立观,且以凤凰名之。
观历周、隋,至唐而废。真人谷本以谦之为言,而讹为“质儿”。凤游池以凤凰来游为言,亦转而为“伏牛”。开元初,北岳先生、谏议胡山隐案图志,求故实,尝为辨之。天宝元载,敕天下玄元庙有颓毁者,在所长官量事修建,又古今得道升仙之地,代远迹存者,皆虔加礼醮。此山应焉。北京居士高谈幽、辟谷炼师高敬臣,乃共补葺之。碑文刻云:“天宝五载,改凤凰山为嘉瑞山。八载,置天长观。盖唐以玄元为祖,天长者,以胤祚而言之也。”
观度道士七人:高悟真、董参玄、冯通玄、朱自然、孙泠然,馀二人石阙。供养童子尉迟如玉、朱自然姓字下别刻云:“自然以天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升天,其日未时至京,陈谢唐天子,天子异焉。敕中使覆勘。如玉以后十日亦上升。”孙守真言朱仙翁上升事,观曾有敕书碑。唐以后荐经丧乱,焚毁略尽,独董记仅存耳。
来仪观额政和七年九月兵马铃辖知代州王机建,权发遣河东沿边按抚司公事王诲书。
观之东有养虎峰、饮虎及五斗二泉。南有天柱峰,峰之南有神山,与五台境接。西南有玉案峰。西北有炼丹峰、洗药池,次有玉女峰,峰南有会仙峰,傍有五耽树。北有王母池、佩剑峰,有白虎池。谷中有水帘、朱砂、白云三洞。青龙岭旁有桃花洞。观北少西,洗濅池〈(“濅”与“参”同。)〉,又名青龙池。门之下有凤游池。中殿曰太霄。太霄前石坛上有大松,名升仙树。门右有松,高与坛树等,名望仙。佩剑之下有烧药炉,叠石故在。白虎池之下有凤栖树,立石为识。凡洗、望仙、升仙、药灶,悉朱自然遗迹也。自馀葛洪炼丹炉、孙真人养虎峰,四子峰有庄、列、亢仓、文子祠,土人便谓向上诸人皆尝隐于此,殆齐东语也。予恐识者或并其可信者而疑之,故不录。
守真又言神仙刘海蟾以天圣九年游历名山,所至并有留迹。代州寿宁石诗十韵云:“醉走白驴来,倒提铜尾秉。引个碧眼奴,担著独壶瘿。自言秦世事,家住葛洪井。不读《黄庭经》,岂烧龙虎鼎?独立都市中,不受俗人请。欲携霹雳琴,去上芙蓉顶。吴牛买十角,溪田耕半顷。种秫酿白醪,便是仙家景。醉卧古松阴,闲立白云岭。要去即便去,直入秋霞影。”仍自写真其旁,撮襟书“龟、鹤、齐、寿”四字,题云“广宁闲民刘操书”。此诗宋白皞子西曾次韵。子西于诗,号为专门,极力追之,曾不能仿佛。仙材凡笔,固自不同。
世俗所传刘翁入道诗,所谓“予因太岁生燕地,十六早登科甲第”者,吾知翁,碧眼奴亦当羞道之矣。今全真家推翁为祖,翁之姓名乡里且不能知,况其道乎!是又可为一叹也。来仪亦自写真飞白“清安福寿”四字,所画五星,惟土宿独存。已上皆在太霄殿外壁。土宿闭目,倚一幡,坐下一牛。四字,“清安”在东,“福寿”在西,说者以为心清而安,则福寿从之。翁此书不为无意也。写真在西南一幅,巾黄衣,右肩挑酒瓢,左肩提布囊,破处衤定补之。气韵古赡,望之知为有道者。年岁既久,将就湮灭,惜无名手为临摹之耳。守真住山五十年,不省有为猛兽毒螫所伤害者。
山中灵异甚多,佩剑峰剑声铮然,阴晦中时有光怪照,山谷皆明。静夜或闻音乐杂作,琴筑筝笛历历可辨,仙犬时吠。今年上元,村落来烧灯者及闻之。
之和持庄炼师所饷酒来,约月中饮之。是晚雷雨大作,遂不果。山气蒸郁,可喜可愕,雨从林际来,谡谡有声,云烟草树,浓淡覆露。不两时顷,而极阴晴晦明之变。夜参半,星月清润,中庭散步,森然魄动,惜清景之不可久留也。之和赋诗,予亦漫作乐府一首,欲为纯甫醉后歌之。明日,期城中诸公不至,留题殿壁而去。下山宿孙张道院。又明日,为前高之游。
毛氏上世出于汝州,迁耀州之三原,三原迄今有毛氏村。其后又迁徐州。房从中有留之大名者,今大名机察房是已。本房既来彭城,遂为彭城人。祖讳珍,自宋日雄于财,有“十万毛氏”之号。生一子,讳允。金朝初,允以户计推择为吏,一郡以吏能称之。生子曰矩、曰矰。
矩字仲方,承安元年由州掾属保随朝吏员试秋场,中甲首。二年,补吏部覃科令史,转贴黄科房长。太和二年考满,授忠勇校尉、博州防御判官。四年,改永丰库使。六年,转辽阳县丞。吏民畏爱,有廉能之誉。大安二年,用宰相荐,特授桓州军事判官。三年,北兵攻桓州,刺史以力不支议降,公不从,城陷,自缢于军资库,寿五十八。崇庆元年,以殁身王事,赠宣武将军、同知桓州军州事,诰敕有“笃坚忠节”之语。先娶靳氏,生子一人,曰端卿。女一人,嫁关中爨君玉,名宦甚显。再娶郑氏,同殁于桓州。
矰不仕。生二子:曰杰、曰翼,兵乱不知所终。
端卿字飞卿,少日有志节。宣武欲荫以官,不就,去学进士。自父祖以廉介自持,家甚贫。年二十馀,负书来济南,从名士刘蟠于章丘,备历艰苦。蟠知其有成,倾意教之。初试东平,中经义解魁。再试益都,第五,遂登泰和三年进士第。调崞县簿,摧折豪右,奸民敛手。官委排比户计,贫富适当,甚有遗爱。贞祐三年,入为尚书省令史。洛阳多流亡,当官者不善抚治,君以风力选注河南府录事判官,果以政迹闻。召为户部勾当官。复用荐书,授同提举南京路榷货,兼户部员外郎。驰驿襄、叶,值监察御史,以私忿被诬。时宣宗用法急,凡台察被推,例皆诬伏,下降外路七品,借郑州司候,再调孟津县丞。竟以冤愤感疾,终于官下,寿六十。官至少中大夫。娶同郡秦氏,生一子,曰思遹。再娶辽阳高氏,西京路转运使曼卿之女,生女三人。
思遹以荫再仕酒官。娶孟氏,生二子一女,曰从、曰复,女尚幼。维毛氏祖考积累如此,躬不受祉,后当有兴者,子孙其永念之。
丁巳秋七月,予将西归,尚药吴辨夫有请曰:“思问不佞,侍先生汤液有年矣。日者不自揆度,辄预作冢墓以寄终焉之志。而州里不经见,颇有言,敢质之先生,以袪二三之惑。”
余谓辨夫言:“古有之,裸葬何必恶,人当解其表。死生之际,非我所敢知,亦自毋庸知。试以常理为之说。夫形器之域,古今同尽。至于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三者于人道为极致,无以加矣!然亦有能出形器之外,壮而不老、老而不死者乎?生死之在人,万世更相送,犹夜之必旦,寒之必暑,虽甚愚无知,亦知其必至。世乃有烹金炼石,合驻景之剂;衔刀被发,为厌胜之术;恋嫪残喘,侥幸万一;甚者至闻凶祸灭亡之语,必向之而唾,可不大哀耶!唐高士司空表圣自作冢棺,时或引客坐圹中,饮酒赋诗,裴回终日。客或难之,表圣笑曰:‘君何不广?死生一致,吾宁暂游此中哉!’此语载之史册,作范来裔,其视汉鲁相孔耽之神祠、赵岐之墓石、晋陶征士之自祭、唐王无功杜牧之之墓铭、宋米元章坐棺木黄堂上,表圣之言尤为殷重。吾意子颛业方伎,频值丧乱,阅世变也熟,超然远览,暗与古合,悠悠者何足恤哉!”辨夫再拜曰:“愿终教之。”乃为作《寿冢记》。
吴氏世为东平人。祖璋,字文宝。金朝初用良家子推择为吏,仕为郡功曹,以廉平见称。考子昭,字进叔。读书知义理,资禀静默,容服修洁,闾里或旬月不见其面。与党承旨世杰同研席,试本道,常取解魁。今贾文显之及见之,道其性行如此。辨夫童丱失怙恃,年十七,尚医王继先以子妻之。悯其惸独,并小弱弟思义养于家而教之。贞祐初,南渡河,以妇翁医术精博之故,被令旨收充侍药局药童。东宫即大位,用随龙恩泽,掌药太医院。寻被旨充皇太后医正局掌药,累官怀远大将军。汴梁下,北归,复以妇翁旧业行总府署医工都管勾。妇翁无子,年八十以寿终,辨夫笃于卵翼之报,丧祭旌纪,皆无悔焉。中年后,欲置家事不问,乃为其弟侄殖产,毕儿女婚娶,最后营此冢。以某年月成,而余以某年月日记。辨夫时年六十八云。
知郡定襄樊侯天胜以武公积官,服民政者垂二十年。思所以昭积厚于祖考,侈宠荣于乡国,今年冬十月,修治先茔,列松槚,树碑表,以吉日壬辰,合祭三世,牲币来助者倾动州里。诸侯之礼备而孝子之情尽,且欲作寿冢以为他日宁神之地,谋于葬家师。乡之父兄皆以为往在丙戌之春,吾侯方从征淮海,常山军取太原及吾州,行省大帅怒其二三,聚境中之民而守之,将尽戮而后已。吾侯奉郡王命,至自益都,以吾民被胁之故,不当妄有屠灭者于帅,辞旨哀切,有足感动。且自与山军斗,转战逐北,不旬日而东山平。帅知侯之忠,即日并所守者纵遣之。又三年,常山复取平定、盂、五台、阜平,军东山。先锋大帅已废州民三十馀聚落,且命侯入滹沱原。侯设方略,斗山军,捣其巢穴,杀获甚众。主帅知侯无它,则引兵去。州之民再被更生之赐,皆从吾侯得之。侯之福禄如川之方增,何遽以身后为计乎?
又谋于州之士。仆僣为侯言:“生而养,死而葬,中国之大政,而圣人之中道。自佛老家之说胜,诞者遂以形骸为外物,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含檖,甚者至有狐狸亦可,蝼蚁亦可之说。虽畚锸后随,以旷达自名者,犹见笑于大方之家。虽然,彼自有方内外之辨矣。吾处方之内,圣人之中道舍而不由,尚何从乎?汉以来,太宗指走霸陵道,武帝治茂陵五十年,至尊且不以陵寝为讳,况其下者乎!汉相孔耽、高士赵岐、吴人范慎,皆作寿冢。唐司空表圣预作冢墓,图先贤其中,时往醉饮。人有难之者,表圣曰:‘吾宁暂游此中耶!’米元章知淮阳,自克死期,作棺榇置黄堂上,饮食坐卧对之。彼皆名世大贤,顾岂为惊世诡俗之行以取崖异耶?吾侯虽未之学,而识趣自远,悟代谢之必至,要归藏之有所,终焉之志有不期合而合者,虽不谋于人可也。”
侯喜而饮予酒,再拜谢曰:“有是哉!请刻子之文于石,以晓来者。”于是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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