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峰文钞 (四部丛刊本)/卷第三十二
尧峰文钞 卷第三十二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林佶写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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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峰文钞卷三十二 门人𠊱官林佶编
书一〈共十五首〉
与曹木欣先生书一
琬闻昔者孔子之以道自任也盖当衰周之时王者之迹既熄学
校大坏太师瞽蒙之官虽设而不能教士诗书六艺之籍柷敔钟
鼓琴瑟干羽之具虽存而士亦不能自淑于是孔子起于布衣日
夜与其徒讲求先王之文推明尧舜以来天人性命之旨以相授
受而其徒亦翕然从之然后其道大明当是之时所号为高第弟
子者则有颜闵游夏之属士大夫之交游往还者则有晏平仲蘧
伯玉左丘明之属然丘明亲受经于孔子及其为传犹不免伤教
义艳富而巫之失以致纷纭诋诃者讫百年而终未有定则
丘明之于道也龃龉不合者多矣而孔子顾有取焉子游之以文
学友教也不及一传再传而荀卿氏则已指斥其流敉以为媮懦
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者矣盖考其所得不过得道之器止尔
非有与于性命精微也而孔子登诸四科之列何也琬于是深叹
后之儒者其持论太高其责僃太无已而孔子之教育人才如是
乎其不可及也使孔子必举其道以律人则子游氏固可谓之贱
儒而左氏之议论文采亦必以闻人受戮矣此岂学者之所望哉
琬尝辟之今夫匠石之操斧斤以入山林也伐其小者为楹为棁
为狙猿之杙其大者为楝梁为贵人富商之椫㫄盖自拱把已上
三围四围七围八围无不取也亦无不用也惟其取之之术博而
用之之途宽故凡天之所生山川之所蓄荆𣗥茨刺之所𫎇翳一
遇匠石吾未尝见有弃材焉使教育人才而得若孔子殆亦学者
之良匠师矣今先生从事圣人之道致知而力行有年于此学者
苟不自放弃孰不褰裳摄裾疾趋先生之门哉顾琬少无郷曲之
誉壮而僃官于朝又无王公大人之援引默默退守自度无可表
见望先生之门而趦趄畏缩者屡矣不虞先生欲与之相见又欲
一观其所为杂文盖真有意于孔子之教育人才者故敢以其说
进伏惟始终造就之幸甚
与曹木欣先生书二
琬自与先生相见得闻高论私心不胜向往遂忘固𨹟以一言干
听愿窃附于左氏子游氏之后遽辱赐荅所以㢡励过当非琬受
教之本意也夫琬之于道固有志焉而不逮者也当其少时颇好
韩吏部欧阳子之书及壮而始习六经又好诸家注䟽之书孜孜
矻矻穷日尽夜以用力于其中于是异同离合之必辨名物器
之必晰义类指归之必加硏求不可谓不博且专也至于既久则
稍举而笔之于文亦且旷然若有所见怡然若有所得矣至于又
久而微察之然后知其所得者或狃于才气之偏所见者或出于
聪明之臆求诸圣贤之道逹于日用事为而根柢于修已治心者
概未有合也故复戚戚然而忧惘惘然而惑以怠忧惑怠三者交
并其距道不逾远乎顾先儒必言文为载道之器琬窃谓此惟六
经语孟足以当之他如退之之原道永叔之本论则犹举其麤而
遗其精沿其流而未溯其原也夫当其去陈言辟邪说毅然以𧺫
衰立教为已任亦岂遂瞀瞀于道者然其中之蹐駮疏漏支离而
附会者已不为少矣又况固𨹟如琬者哉今先生之言曰儒者之
学本于天地仰观俛察无往而非道也是诚然矣然使观天者止
知星辰之舍而曰天道尽此察地者止知山川形势之脉络而
曰地道尽此则是郭璞何承天僧一行之流皆可列于有道之士
也先生宁遂许之耶夫惟后之学者不精求道之大原而区区守
其一得之文自以为察之皆醇而养之皆熟一倡群和不曰仁义
之人其言蔼如即曰未有不深于道而文至焉者噫其果遂深于
道邪抑犹有豪厘千里是非离合之分也此琬之所不敢安也故
愿悉心受教于左右伏惟垂察焉
与周处士书
自足下初入京师即闻韩武库圣秋娓娓口足下不置已复遇刘
刑部公勇于邸舍其向仆称道者悉如武库而又加详焉仆窃揣
此两人者士大夫皆曰贤人焉其说必不虚且妄故愿与足下相
见既见之后饮酒谐笑事事动人而独未尝告仆以古学者之道
何也仆于词章之学本无深解三四年以前气盛志锐好取韩欧
阳诸集而揣摩之日复一日渐以成帙当其快意之际舒楮磨墨
四顾无人亦若浩然自得于𮌎中者及其既成而复视之则后先
舛互首尾𣃔续面且为之忸怩而心且为之愧悔者竟日夕不止
盖其可以示人者少矣集中所存皆忸怩愧悔之馀也不自意为
足下所窥见是宜如何规切教诲之哉今乃不然反用浮词相推
誉非仆所望于足下也虞仲翔有言得一人知已死可不恨仆交
游衰少然于吴门得计子甫草于京师得梁御史曰缉今复得足
下而三不可谓之矣前御史奖励仆过当仆且信且疑退而复
取韩欧阳集伏读而深思之未尝不叹其才识之练逹意气之奔
放与夫议论之超卓䧺真有与诗书六艺相表里者非后世能
文章家所得望其肩项也于是仆之忸怩愧悔乃不减于往时益
疑御史虽名为知仆而其实犹未尽也岂知之而不以告告之而
不以诚邪抑有所深爱于仆而掩覆其短邪此未易为足下言也
足下方以灏博之学旷逹之思㢠出辈流又能周旋燕赵齐鲁吴
越之郊所闻所见什伯于仆仆之待足下者与梁御史计子甫草
无异幸示䂓切教诲之言勿更用浮词云云也
与友人论内乱不与书
连日天雨道路泥泞不得奉教左右窃敢有请也琬下时稍看
礼经经曰内乱不与外难不避此言如崔杼作乱晏子不死孙林
父作乱蘧伯玉从近关出是也然实不能无疑考诸春秋如孔父
仇牧之事皆详书而深许之夫齐宋卫三国皆内乱也士大夫杀
身之仁与保身之哲必非可临时决择者若不与者是邪则孔仇
知勇而不知义春秋决不当予若与者是邪则蘧晏为幸生何以
不见讥孔子且礼经独非圣人之言乎此琬所以疑也孔悝见劫
于蒯瞆子羔不死而子路死之孔子两以为贤琬窃谓人情之所
爱莫过于生其捐躯截脰而不惜者为名在尔今使死与不死均
不碍其贤则一旦多故又安得有奋然忘生者哉后世江徐死逆
邵之乱袁刘死萧道成之乱通鉴略无贬辞盖取春秋遗意也必
如礼经所说则汉之孔光扬雄贤于楚两龚而齐之禇渊王晏之
徒举可以末减其罪矣此学者所当尽心吾兄深通经传必能发
明圣人之旨幸为示及不宣
与魏光禄书
琬自去秋以来日夕奔走郎署无由圭洁𠊱教于左右自分𫉬罪
之日久矣不意过蒙注存如此琬也何敢自外抑琬尝闻之矣古
之君子欲献其圭璧文锦必先之以皮帛今琬不能具尺皮束帛
以为礼而徒以空言先之则其中之所挟者无圭璧文锦明矣然
区区之心犹不能自已故欲采蔬酌醴奉迎玉趾而私自逹其固
𨹟焉其在春秋之时列国卿大夫相见赋小雅瓠叶之诗杜氏以
为古人不以微薄废礼虽叶菟首犹愿与宾客享之然则琬之
所荐者亦如是而已伏惟鉴而许之幸甚
与梁御史论正钱录书
别后再读吴氏正钱录其例甚严其词甚辨诚有功斯文不小然
琬窃谓学者之读书也不可以无和平之心周详博大之识也斯
二者既具而又能为之往复曲折于其中然后作者之是非可得
而论定矣若但盛气以相攻撃而商榷未安则必有偏驳之病考
证未悉则必有卤莾疏漏之病我以我之说而彼又以彼之说纷
纭攘臂讫无所止此虽如柳子之非国语吴缜之唐书纠缪犹不
免于后人之议而况其下此者乎辟之有大盗于此有司既𫉬其
人必当考求其臧证推原其出没之踪窝藏之处各得其实然后
杀之而不敢为异词假使无原臧无见证出入不知其踪窝藏不
得其处不俟其案之定而上诸司败是终为疑狱也能保无人焉
为之平反哉今此书非不例严而词辨然而其中所列尚有不合
殆有如前之所谓偏驳疏漏者得母盛气以相攻撃而未暇商榷
考证与恐不可谓之定案也夫琬之于钱非有门墙之雅杯酒殷
勤之欢也平时所以刺讥其文章殆不遗馀力而于此反为异论
岂有左右袒于其间哉诚欲吴氏和平其心博大其识往复曲折
以得钱之是非所在而徐徐笔之于书则庶乎其无憾矣不然此
书一出必无以服钱之心而杜其口也琬尝恨文章之道为钱所
败坏者其患不减于弇州大函而钱氏门徒方盛后生小子莫不
附和而师承之故举世不言其非幸而有一吴氏不量气力以与
之争而又不得其要领岂不大可惜哉故琬之言此亦欲䕶持斯
文而助吴氏之不逮于万一也然吴氏方用才学自而琬顾以
空踈之𮌎迂阔无当之见刺刺于其侧不以为狂易则以为轻薄
耳度彼所敬事者惟先生一人故不敢陈之于吴而以私于执事
其说具在别𥿄幸微引其端使加改窜是亦朋友之忠告也如有
未当乞更䟽示
荅王进士书
琬启比辱枉顾命作贤姊节烈传琬诚不敢固辞然所示事实不
免太简如尊大人官讳氏族俱不书贤姊既亡于井何时购得其
尸以殡又不书此皆其大者得更赐教为幸琬尝思古之所谓忠
孝义烈者其身虽亡其容貌动止虽不可得而见而其气则浩浩
然落落然流被天壤上自名公钜卿下自里巷之氓以至妇人竖
子莫不乐颂其姓氏及其有可感者则又相顾太息不知涕泗之
流落也故虽愈久而愈不可磨灭相距㡬千百年犹昭灼在人口
耳此岂繋乎文章之有无耶然而有志之士犹欲奋起而为之纪
载者何哉非谓忠孝义烈之名恃此而后不朽也以文章不能
无故而作必借他人之事而发之以稍见其𮌎中之奇而取重于
后世或所遇非其人所书非其事则虽有上下驰骋瑰玮诡异之
词决不及传或遇得其人矣而行事不加恢奇则其词虽传亦决
不及于久远故尤慎择其所得而详书之昔李习之有盛名于唐
然独自述其所叙高愍女杨烈妇为不在班孟坚蔡伯喈下近世
归震川先生亦号东南大儒尤沾沾自喜者惟在作张氏女子神
异记亦可窥见前贤之用心矣而流俗不察妄相推许遽谓文章
之权可以褒宠死者㡬欲自比于夫子之春秋不亦夸而难信矣
乎琬才学憃𨹟使厕于李习之归震川之列必当㥏颜汗下然其
私淑诸人者殆有年矣方欲借足下所示以自传其文章故先略
道所见伏冀省览不宣
与王处士书
琬启自去河间后每入逆旅辄发先生文读之惊叹不已中间如
蔺副使郝太仆传胡孺人夀序等篇尤有卓见琬入仕以来为
利禄所驱虽亦尝以其馀日有志经史之学而茫乎未渉其涯汶
汶乎未测其㡳里此儒者之所悔恨而贤士大夫之所屏弃不录
者也今夫通邑大都莫不有万家之衢百物之肆上自珠玉绮绣
下讫器用服食之类煌然杂然取之具足于是行旅之人挟金而
求货者毂相交趾相错祍袂相联各得厌其所欲而去可谓繁且
庶矣然使游闲无资者过之则虽㫄皇叹羡于其间犹无益也今
琬之于经史其识不足以穷古人之微其才不足以逹古人之变
而又尝以簿书役其心往来酬酢劳其力朝诵夕忘一无所得辟
诸无资之人亦徒㫄皇叹羡于衢肆之间耳是安能厌其所欲哉
若先生则不然其识足以穷古人之微其才足以逹古人之变而
且名不挂乎仕籍身不至乎国门凡所谓簿书酬酢之类举皆萧
然捭去故能一志凝神以求圣贤之遗绪而陶然自乐于环堵之
内及其发为文章气厚词丰如风雨之骤至如日月之四烛如尊
彝俎豆之渊然𮟏古而实可以利物济用殆亦无愧于作者矣诗
传有之曰干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郑氏谓卫文公臣子建旄乘
马往见贤者于浚邑是为好善故贤者有善道则乐得而告之
情无所吝琬既迫于公家之事不能匍匐百里以与先生相见
至于其才其识俱无足取而区区好善之心犹欲自比于干旄之
大夫愿先生有以告我而无吝也
荅陈霭公论文书一
琬顿首顿首前在刘比部坐中幸得与足下解后既别而比部盛
称足下之文以为不减古人然犹未暇详也既又遇计子甫草复
称足下所为边大绶传等作仆私心向往之至而性䟽且懒不能
枢衣请业自分见绝于左右矣而足下乃从三百里外辱书殷勤
中间称谓过卑俨若后进之为礼者岂仆所敢当哉仆年弱冠时
稍知学为诗歌古文辞亦思奋其头𧢲以附东南士大夫之后而
器识𨹟劣卒无成就一旦出仕于 朝不习世务遭轗轲于是
年比四十而精气衰耗头白齿豁翻然思退不复敢以文学之事
与士大夫度长絜大久矣不意足下过采其虚誉谬加推许且又
纡其词曰未读仆之文究不敢深信夫足下疑仆是也犹幸仆与
足下文疏而谊浅耳万一朝夕过从得尽读仆之文观其行事而
听其议论则必且诮之为迂诋之为诞为伪矣夫岂独疑焉而已
乎然窃惟高义不敢不报尝闻儒者之言曰文者载道之器又曰
未有不深于道而能文者仆窃谓此言亦少夸矣古之载道之文
自六经语孟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东西铭程朱二子之传
注庶㡬近之虽法言中说犹不免后人之议而况他文乎至于为
文之有寄托也此则出于立言者之意也非所谓道也如屈原作
离骚则托诸美人香草登阆风至县圃以寄其𦍕狂司马迁作史
记则托诸游侠货殖聂政荆卿轻生慕义之徒以寄其感激愤懑
者皆是也今足下当浮靡之日独侃侃持论以为文非明道不可
洵乎豪杰之士超越流俗者也而顾以寄托云云者当之又谓惟
道为有力则仆不能无疑仆尝遍读诸子百氏大家名流与夫神
仙浮屠之书矣其文或简錬而精丽或䟽畅而明白或汪洋纵恣
逶迤曲折沛然四出而不可御盖莫不有才与气者在焉惟其才
雄而气厚故其力之所注能令读之者动心骇𩲸改观易听忧为
之解颐泣为之破涕行坐为之忘寝与食斯已奇矣而及其求之
以道则小者多支离破碎而不合大者乃敢于披猖磔裂尽决去
圣人之畔岸而翦㧞其藩篱虽小人无忌惮之言亦常杂见于中
有能如周张诸书者固仅仅矣然后知读者之惊骇改易类皆震
于其才慑于其气而然也非为其于道有得也吾不识足下爱其
文将遂信其道乎抑以其不合于道遂幷排黜其文而不之录乎
夫文之所以有寄托者意为之也其所以有力者才与气举之也
于道果何与哉古人之为文也其中各有所主有假文以明道者
有因文以求道者有知文而不知道者足下好古博文孜孜肆志
于词章之学积岁年于此傥又能因之以窥见大道之端倪则虽
以仆之𨹟劣衰耗且将欣然执鞭之不暇如曰吾所寄托皆道也
仆未读足下之文不知其视周张诸书醇疵得失相距㡬何而立
说云云则无乃近于如前之所述儒者之夸辞乎㦲故终不能无
疑仆之疑足下亦犹足下之疑仆也文虽小技然而其原不深者
其流不长古人所以取喻于江海也诚欲进求作者之指要则上
之六经三史具在次之诸子百氏下讫唐宋大家诸集亦具在足
下习之既久而翫之既熟矣其详择而审取焉可也顾舍此不论
而区区惟嘉靖隆庆诸君子是询溯流而原非所仰望扵足下
也意者矜仆之𨹟劣姑欲借此以少尝试之耶则仆所不能测知
者矣仆过不自量略陈其迂诞之说伏祈赐之教诲敢不唯命是
听琬顿首不宣
荅陈霭公书二
琬启前仓卒报书愧无以仰副足下之意兹者休沐少暇故愿更
竭其愚来书论文以明道立说仆一读再读叹为知言窃意足下
于此必当上述孔孟次陈濂洛关闽之书最下亦当㫄采前明薛
文清王文成陈公甫罗逹夫诸贤之说为之折衷其异同硏晰其
醇驳而相与致辨于微芒疑似之间庶乎于道无矣而不虞书
末乃泛及于晚近诸君子也然则足下之意固不在于道亦止以
其文而已如以文言之则大家之有法犹奕师之有谱曲工之有
节匠氏之有绳度不可不讲求而自得者也后之作者惟其知字
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于是有开而无𨵵有呼而无应有前后
而无操纵顿挫不𢿱则乱辟诸驱乌合之市人而思制胜于天下
其不立败者㡬希古人之于文也之欲其高敛之欲其深推而
远之欲其雄且骏其高也如垂天之云其深也如行地之泉其雄
且骏也如波涛之汹涌如万骑千乘之奔驰而及其变化离合一
归于自然也又如神龙之蜿蜒而不露其首尾盖凡开𨵵呼应操
纵顿挫之法无不僃焉则今之所传唐宋诸大家举如此也前明
二百七十馀年其文尝屡变矣而中间最卓卓知名者亦无不学
于古人而得之罗圭峰学退之者也归震川学永叔者也王遵岩
学子固者也方正学唐荆川学二苏者也其他杨文贞李文正王
文恪又学永叔子瞻而未至者也前贤之学于古人者非学其词
也学其开𨵵呼应操纵顿挫之法而加变化焉以成一家者是也
后生小子不知其说乃欲以剽窃模拟当之而古文于是乎亡矣
今足下之言曰无寄托而专求之章法词令则亦木偶之形支离
之音是见后生之剽窃模拟而故为有激之言也由仆观之非穷
愁不能著书古人之文安得有所谓无寄托者㦲要当论其工与
否耳工者传不工者不传也又必其尤工者然后能传千百年
而终于不可磨灭也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夫有篇法又有
字句之法此即其言而文者也虽圣人犹取之而足下顾得用支
离木偶相鄙薄乎噫何其过论也仆不佞不足与知乎此语狂且
祈赐裁荅琬再顿首
与计甫草论道书
昨相见时足下曾说论语朝闻道一章匆匆未暇往复然不可遂
已聊为足下陈之足下谓孔子所闻者非日用常行五伦之道私
心窃有未安君子之道四所求乎子臣弟友者此中庸孔子之言
也夫道若大路然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者孟子之言也足下亦
尝降心于中庸孟子诸书而濳味其旨乎否也五伦之道非他即
其赋于天为命禀于人为性发于知𮗜之灵而为心者也是故圣
人之存心存此而巳复性则复此而已逹天知命亦逹此知此而
已傥使舍其日用常行而欲求所谓性命于恍惚不可知之地是
异端也是淫词邪说也足下顾引子贡之不可得闻为证而盛言
是道有不传之秘则㡬以佛氏之无法可说与不立语言文字者
待圣人矣不知足下将援佛以尊孔子耶抑诬之也朱注之释不
可得闻曰教不躐等其说甚为易晓而足下弃置不用足下之于
朱注也童而习之既用之以补诸生又用之以入上舍又用之以
举郷试而柰何独悖其说于讲学耶夫上之则诬孔子下之则悖
朱子无一可者也得非有所陷溺而致然与足下又谓日用常行
之道虽下愚亦可与闻当无所俟乎孔子此益误矣自大道不明
而诸子纷纭之学以炽或遁于虚无或骛于名法或流入于尚同
兼爱敢为放言高论以炫惑天下之聪明天下将靡然从之而其
他则又有鬻拳之忠申生之孝荀息之不食言郷原之徒之廉洁
忠信类皆道之所不与者故圣人以闻道为难讲之不厌其详辨
之不嫌其审举凡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无不研晰而折衷之以明
其毫厘千里之谬而一返之乎中正然后得为闻道孔子之言闻
也又岂佛氏之闻熏闻耳门圆照三昧之说㦲足下素习禅宗
宗门之教机锋义谛固有不可思议者然欲合孔子之道与禅为
一则辟诸倾乳入酒终于酒乳俱败矣愚愿足下慎之母使为知
道者所笑
与王敬哉先生书
琬少失学不能通知先王六艺之旨幸而习为时文得窃科第
叨居郎署之末当此之时气盛志锐方欲自奋于功名之途犹未
暇学也曾不载不幸而横被诖误左官司城退与胥史为伍加
以文牒簿书之繁奔走期会之冗自分力不能任当无复振𧺫之
日矣而会上官念其文士又哀怜其以非罪被黜稍宽假之以时
日然后得从容闭户尽发其所藏六经三史详读而细绎之则又
其识不能穷义理之微其才不能逹古今之变虽时时惫精疲思
作为文章以求发摅其感愤不可如何之心而蹇涩𨹟劣卒无以
进希作者之万一宜在摈而不录之列久矣而不谓虚名之得彻
左右也伏惟先生年虽至而志益勤位虽尊而德益懋勋名学术
载于史书而逹于海内士大夫之口此岂后进小生所宜以其菲
才浅识蹇涩𨹟劣之文上尘门下之观览而禆补其毫末者㦲顾
先生惓惓恳恳下文不倦诚有合于周诗遐不作人孟子乐育英
才之义故虽陋劣如琬者亦蒙记忆而见齿其姓氏琬过不自量
深以得出于大贤之门为喜然而实非其人也窃恐有累先生知
人之明与其好士之雅是以迟回瞻顾且前且却者月于此昨
钱进士中谐复传述先生之言欲观其所为杂文故敢缮写旧作
序传十篇伏祈赐之教诲不胜惶愯待命之至
荅王玉铭先生论兵饷书
昨接手教极论兵饷事宜上述明初设饷司之义次述倪鸿宝先
生幷新旧练饷三司为左右二司之故谬许琬在部能不辟劳怨
诱之使言诚见先生忧勤 国家至意虽家食未尝顷刻也然
今之事势大叚与往日不同汉堂上所心疑者司属有弊耳琬未
审其独疑汉司乎抑幷疑满司也汉司发一议具一稿上不能得
诸堂上次不能得诸同官最下不能得诸书办其亦何弊之敢为
而顾以此疑之亦少过矣所可虑者书办倚满司为城社满司借
书办为囊橐从来局面本不可破往日正赖先生不惜齿颊与之
枝梧耳今则不然汉堂上之于满司官也执礼甚恭听其言如响
今日改一汉稿而曰唯唯明日改一汉稿而又曰唯唯然则满司
其何所惮而无弊㦲琬见自今以往书办视汉堂上如騈拇视汉
司官如赘肬日复一日汉人之权必尽为书办所移而不之觉也
局面一坏何所㡳止琬窃痛之过不自料遂不能默默其间然而
犹未敢尽言也言诸司中者什三四而止耳言诸堂上者什一二
而止耳顾且群𧺫而哗焉不以为愚则以为狂且𡚶使琬得尽吐
之其受𧩂当如何也然则先生知琬之不避劳怨而抑知其欲言
而不得言者乃更多也左右二司诚不可废矣然琬左司官也傥
一旦昌言无讳必不但哗为狂且愚而已必谓琬阴有所不便而
阳驾之于公论则是琬乃蠧之魁也夫孰能听之哉月已来事
埶诪张执掌更换户部之是非利当事所厘剔者㡬何建竖者
㡬何其于先生所谓提纲挈领为国家千百年之计者未审
有当豪毛否也左司既废琬于历年存賸兵饷见在清查但求㓗
身寡过而去如先生之言非琬所能及亦非所敢知也伏惟先生
垂察
荅李举人论以史证经书
昨足下见琬春秋诸论遽蒙手教之辱谓古人以经证史不以史
证经解经诸作不当参以后世事其说甚辨然非琬所敢安也琬
不能探援秘籍以相酬荅试举里塾诸童蒙所𢘆诵者为足下言
之幸足下少降心平气而听焉昔子程子之传易也于屯之九五
则引魏高贵乡公唐僖昭二宗以证之于师卦则引淮阴侯于六
五则引郭子仪相州之败以证之于否之九五则引王允李德𥙿
以证之于遁之彖于未济之九二则又引王允谢安子仪李晟以
证之于坎之六四纳约自牗则引汉四老人之定太子为之反复
其故而痛切申明之此即解经者以史证经之明验也如其不可
以为证则淮阴侯以下诸人之事岂不皆出于史乎至于杨廷秀
易传引史尤多其他若胡康侯之传春秋郑伯谦之论周礼举莫
不然彼欧阳永叔苏明允诸作偶不及史耳非其果不可以证经
也如果不可以为证则易春秋传与太平经国书决不𡚶引汉唐
也明矣抑琬又闻春秋经中之史不当用易诗礼三经为比今之
士大夫果能上下千百年悉取春秋与汉唐宋之所以安危治
乱以讫君子小人之用舍进退或同而异或异而同者无不哆口
抵掌驰骋往复其间而又能著诸文章成一家言以为后世有国
有家者之龟鉴此亦旷代之轶才也虽使借经立说而参之以后
世之事谓之以史证经可也谓之以汉唐宋之史证春秋之史亦
无不可者其殆子朱子所云解经而通世务者也惜乎今犹未见
其人而琬又学识憃𨹟不足以任之耳足下宜早自奋勉用此倡
导后生而顾为之词曰史不可以证经然则琬尚奚望哉昌言无
忌希赐裁荅
与梁曰缉论类稿书
今之读某文者不曰祖庐陵即曰祢震川也其未读某文者亦附
和云云悠悠耳食之论某闻之未尝心服而首肯也何也凡为文
者其始也必求其所从入其既也必求其所从出彼句剽字窃步
趋尺寸以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古今人虽不相及然而
学问本末莫不各有所会心与其所得力者即父子兄弟犹不相
假借而况庐陵震川乎以某之文上视二君子其气力之厚薄议
论之醇疵局法之工拙固已大相区绝矣至其得力会心之所在
可以自喻不可以语人亦岂能驱之使尽同古人邪某尝自评其
文盖从庐陵入非从庐陵出者也假使拘拘步趋如一手模印辟
诸舆台皂隶且不堪为古人臣妾况故与之揖让进退乎宜乎誉
某而某不之许也今蒙先生云云实为㢡𠎥过当至谓原流派别
出于南渡诸家苟非知已不能深悉其本末洞然如此也彼耳食
附和之辈骈足林立果有当于某否耶又某初不解作诗十年以
来信口率笔尤与唐人相阔近以诗示人其人报之曰盛唐盛
唐某骇询其故则曰此某公之言也士大夫往往类此姑述之以
助左右一笑
尧峯文钞卷三十二终
康熙壬申三月十日已未谨录于朴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