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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仓山房文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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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八 小仓山房文集
卷十九
卷二十 

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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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王麓园丧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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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毋以丧子为戚。按《洪范九畴》道五福、六极甚详,无道子嗣者。孔子衰年丧鲤,哀逊颜渊。《仪礼传》曰:大宗不可绝。《公羊传》注曰:小宗无后当绝。《丧大记》曰:丧有无后,无无主。夫当绝与无后,古人明言之而不讳,是有子与无子,非圣贤意也。

说者动以“无后为不孝”云云,不知孝者人所为,有后无后者天所为。待天而后成孝,非教也。商臣、盗跖,皆有后者也,得谓之孝乎?邓攸、羊祜,皆无后者也,得谓之不孝乎?天下虫豸雀鼠,谕行喙息之物,靡不煦妪鞠育,孳孳爱其雏,其心岂以为后哉?阴阳之生机使然耳。人为万物之灵,当以礼节之。

闻足下丧爱子,毁过盲夏,过矣。足下之齿犹未也。为邑令,邑中人皆足下子。使子孙祀我,不如使桐乡人祀我。于足下何忧?且闻足下慈幼之道,亦颇未善。郎君甫周晬,衣之貂,食以参术,又引其痘疡而投以诸猛厉药。此其爱也,乃其所以害也。夫明珠美玉,天下之至宝也。爱而箧藏之则全,佩之戴之亦全,即弃之野田草露无不全也。若朝则濯于水,暮则弄诸掌,夕又捧而摩诸席,目营手拨,必有一朝之败。儿宠过则骄其性,养过则弱其身。不可不察也,足下异日有子,当思我言。

舜不告而娶之说,仆尝疑之。安有帝女下降,九男同来,而瞍竟茫然乎?瞍即以瞽故为舜欺矣,彼象母与象独不目击而告舜乎?尧为何如天子,而瞍能禁其妻舜乎?瞍能禁之于娶前,独不能黜之于娶后,而胡不即以不告为舜罪乎?此与“二嫂治朕栖”之说,同一无稽。偶因论无后之说,而并质之高明。

与杨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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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壹不知夫论士者辄曰:某也聪,惜不说学耳;某说学,惜不虚己耳。此其说殊不然。《论语》曰:“敏而好学。”惟其敏,故好学。《记》曰:“学然后知不足。”惟其学,故知不足。背者反是。虽然,有天焉。天生林林者千百万人,不甚经意也。生一人焉,将使之不朽于千百万人之中,则必有意郑重而以其全与之。故过人之资,嗜学之癖,极虚之心,三者常兼。古传人如列大坐席,参错相望,谁则不然!

贤叔笠湖以生诗来,读之知生非偶然生者。且云,锡山俗好博揜,生居其间,不一游目,而惟诗书之娱。愈知生非偶然生者。仆不忍负天所以生生之意,故觖摘来诗,毫发不假,意不能毋怯生之惋之也。昨接手书,相从如转圜。然后知生之得于天者大矣!生年才十七耳,仆如生年时,绝不如生。然则生如仆年时,岂止胜仆也!晋文公年十七,得贤士五人。枚皋年十七,赴阙上书。生非其等夷耶?

学琴者,下指不协,终身不能音。天下事,非天所宠者,人不能强而袭之也。生已宠于天,虑未宠于人,而书词慊慊,丐仆为知己。嘻,过矣!夫从古前贤后贤,相须而益彰者,势也。然后贤之须前贤可缓,而前贤之须后贤甚急。何也?昆山之璧,虽无卞和,其终发露宝贵无疑也。若沉檀死后之芬,无馀风扬之,则几乎息矣。“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即如仆所告生者,非有所受于人也,而忽自得之。然则以生之才,而学之不已,安知其所自得者不更进于仆之所告耶?

仆老矣,然私心若不欲其老者。岂其愚而有所恋于光阴哉?良以著述粗成,传之其人之难也。今而后仆其可老矣乎!孔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言”,而又畏后生。以童稚后生,而跻之于天命、大人、圣言之列,得毋小过?然试思当日若无七十子,则孔子亦不得有今日矣。后生可畏耶,不可畏耶?生今之后生也。挟可畏之具,而又遇畏后生之人,其将何以报畏者?

答戴敬咸孝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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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乡先生殉节前朝,其人原无假文传者也。既以文传,则不得不以文论。仆前日摘其文之非,还书时兴到语耳,草草涂抹,过亦不复省矣。足下书来护持东乡,不将前所摘者为之指辨,而但叙述明季处士之弊,文体之荒芜,以推尊东乡不惑之功,可谓善尊东乡者也。仆尚何言!

虽然,仆释褐早,时文之学浅,所见明季时文尤少。如足下所引尔时谰语,今年近六十始得闻之。东乡能拒而排之,诚善。惜其所排者,乃不过李卓吾、何心隐一流。识人所共识之妖魅,逐人所共逐之盗贼,在昔文运晦冥时,或以为难,而在今日观之,似亦戴天履地之民,秉夷同然,不足为东乡异也。足下善善从长,为护持古人起见,仆敢再多言以自走不仁之域哉?

乃来书因论东乡而诋及苏子美。一贤未起,一贤又颠,使仆不得不瞿瞿然骇且疑。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孟子观远臣以其所为主。子美《天灾》三疏,侃侃正言,似有德者。其少也,杜祁公婿之;其官也,范希文荐之;其罪也,韩魏公救之。其所为主也贤矣。所传得罪诗甚悖,本传无之,与其集中诸咏亦颇不类。安知非当时忌者如王拱辰辈,为一网打尽之计,造作蜚语,以相诬陷,与欧公帷薄不修之谤同一冤酷?而足下信为口实,欲以大辟当之,恨其贬官犹为漏网。嗟乎,嗟乎!子美以一醉饱之过,既不获雪于生前,更不获申于死后,尤仁人之所痛也。且足下以尊东乡故,波及子美;因子美故,怪及欧公。亦知当时爱子美者,宁止一欧公耶?欧公所谓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盖指祁公及范、富诸贤也。子美去,而祁公罢;祁公罢,而范、富诸贤亦罢。是子美一身之黜陟,关庆历一朝之盛衰。而足下以护持东乡之故,忽生异议,并诸贤一切抹。恐东乡有知,亦必?踖不安于地下也。再考“周公、孔子驱为奴”,乃是王直柔之词。即使真有此诗,与子美无涉。而况诗人放歌,多不可为典要。杜少陵,圣于诗者也,亦有“孔丘、盗跖俱尘埃”之句。夫齐孔、跖,亦何异于奴周、孔?然而未闻古之人有罪少陵者,则亦不以辞害义也。从来人心之不同,论古尤甚。一孟子也,而皮日休尊之,温公非之;一扬雄也,而昌黎尊之,东坡非之。谁从乎?谁信乎?孰是乎?孰非乎?

鄙意以为尚论者,必发千古不可不发之难,而后可以自存其说。其他小小是非,有伤贤者,则或为时代所隔,或因稗史而讹。我辈疑于心,不必见于口;见于口,不必形于笔;形于笔,不必垂为文。东乡文字之疵,自有公论。仆因未面足下,故率意笔之,诚过也。而足下洋洋千言,将为可传之文,以痛斥子美,则是效吾尤而又甚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愿足下即以爱东乡者爱子美可也,仆之心即足下之心也。

答尹相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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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愚,不能慎厥身,使公绝投杼疑,又不能以自隐无名为务,累公思心潭潭,屡寄危言惊𬹼震动之。枚始而瞿然曰:公恩我不知我。继而怆然曰:长者大人之爱婴儿也,岂待其有疾而后忧耶?其平时之燥湿寒暑,盖无时不兢兢也。且近前犹可耳,离之愈远,则忧之愈深。公之于枚,毋宁类是!虽然,儿壮矣,有疾以贻长者忧,不可;无疾而不能以无疾之故晓长者解其忧,尤不可。枚固不然。孔子曰:“君子坦荡荡。”孟子曰:“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公之不欲枚坦?也,将以枚不足为君子乎?抑不知今为王者之世乎?枚乞养山居,原不敢望履舄于公之门矣。而公挟师傅之尊,强召之,宿留之,出诗文以唱喁之。所以然者,牙琴相应,启予者商。公之近枚者,公之所以自为,而非为枚也。世人不察,但见公纡尊降贵,有意其存之,遂谓公宠枚,纵枚,过誉枚,听从枚。而枚于公前之不乞一恩,不干一事,不妄一语,不受一赐者,则非外人之所得而知也。于是眈眈然环起而辟倪焉。嗟乎,嗟乎!是何异阑猿槛鹤,偶一玩弄于王公贵人之前,旁观者疑若奇荣极耀,而孰知猿鹤之心,以为有苦而欲逃也久矣!枚为公故,招人多言;公又为人多言故,加枚训词。恩勤不已,只益为累,盍亦淡置夫夫也而听其相忘于江湖之为安也哉?

说者又谓,穷居故宜加谨。是言也,枚尤非之。夫因穷居而加谨,将必因显贵而大纵也,是奚可也?今圣世雍熙,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士君子乃戚戚嗟嗟,如含瓦石,不与无病而自炙者等乎?然而公之心,枚亦知之。公出入中外垂四十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犹抱安不忘危之志,乾乾日昃。师弟契深,吉凶同患。枚倘颠蹶,必先累公。公之戒枚者,又公之所以自为,而非为枚也。然枚每见焚轮之风拔木而不拔草者,何哉!其质微,故其身易安耳。而况天下祸福荣辱之权,操之者天子,赞之者相公。公为相公,赞天子,自有大中之道,称物平施。海内人方倚公如泰山之安,而奚有于一闭门垂老之门下士?夫何忧何惧!

倘公不见其大,不深悉其人,而徒抱慈心苦口,逢寄声人便谆谆聒耳。彼不知者将疑枚必有大无状事积于公心,而代之忧危不已,未为人所陷,先为人所轻,殊非爱人以德之义。昔人疑孔明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陈寿以为孔明与众人凡士语,不得不然。枚固众人凡士,而公之丁宁则已过矣。孔子虽圣,而子路不悦,故不觉率尔一言。

与邵厚庵太守论杜茶村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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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之道,宁苟作,毋苟许。不知而作,乌知其不后有进也?非所许而许焉,将惑于是矣。不可不辨也。

枚尝核诗宽而核文严。何则?诗言志,劳人思妇,都可以言,《三百篇》不尽学者作也。后之人虽有句无篇,尚可采录。若夫始为古文者,圣人也。圣人之文而轻许人,是诬圣也。《六经》,文之始也,降而《三传》,而两汉,而六朝、而唐、宋,奇正骈散,体制相诡,要其归宿无他,曰顾名思义而已。名之为文,故不可俚也;名之为古,故不可时也。古,人惧焉。以昌黎之学之才,而犹自言其迎而距之之苦。未有绝学捐书,而可以操觚率尔者。

枚前席间贬茶村文,太守色不许。我以见彼文绝少,未敢争之固,辨之疾。今赐《变雅堂集》读之,文之未是,又安论其古不古也?然茶村至今尚不至于草亡木卒者,亦有故焉。当鼎革时,诸名士流离江湖,结社群居,足己而不学。其诸老先生,多晚节不臧,?然病乎己,遇胜国士人,争罗致燠咻之,冀免其清议。而其时冒称逸民者,遂乘其虚而劫焉。往往鲡破履,登高座,居之不疑,以为李、杜、韩、苏,摇笔便是。既无刿怵之苦心,又无畏友之磨切,借国家危亡,盗窃名字。盖不止茶村然也。使生今日文教覃敷之时,荆楚一伧,技止此乎,久没没矣!

孔北海曰:“今之后生,喜谤前辈。”所以然者,争名故耳。枚虽不肖,必不争名于茶村。愿公且置茶村之得失,而先考古文之源流,久后见覆,何如?

答友人某论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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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必有所不能也,而后有所能。世之无所不能者,世之一无所能者也。和之弓,垂之矢,非古之能者乎?垂非不能为弓,和非不能为矢也。然而可传者,一人一物而已也。伯夷典礼则弃乐,孔子学射则舍御。分为四科,判为六艺,不以其所能者傲人,不以其所不能者病己。秦学不兼方,汉亦然。宋以后人心不古,喜多为之,沿其流而不溯其源。夫是故虽能之,而与夫不能者,亦无以异也。

仆不敢自知天性所长,而颇自知天性所短。若笺注,若历律,若星经、地志,若词曲家言,非吾能者,决意绝之。犹恨其多爱而少弃也。学杜、韩,亦为元、白;好韩、柳,亦为徐、庾,汲汲顾影,如恐不及。方欲捐两骛以求其精,而不谓足下之就其病而深之也。

足下来教曰:“诗不如文,文不如著书,人必兼数者而后传。”此误也。夫艺苟精,虽承蜩画?亦传;艺苟不精,虽兵农礼乐亦不传。传不传,以实求,不以名取,安在其兼不兼也!然仆意以为专则精,精则传;兼则不精,不精则不传。与足下异矣。若谓诗文不如著书,仆更不谓然。周、秦以来,作诗文者无万数,诚如尊言矣。著书者亦无万数,足下独未知之乎?撷《艺文志》,未必文集俱亡,而著书独在也。仆疑足下于诗文之甘苦尚未深历,故觉与我争名者在在皆是。而独震于考订家琐屑斑驳,以为其传较可必耶?又疑诗文之格调气韵可一望而知,而著书之利病,非搜辑万卷不能得其症结。故足下渺视乎其所已知者,而震惊乎其所未知者耶?

要知为诗人,为文人,谈何容易?入文苑,入儒林,足下亦宜早自择。宁从一而深造,毋泛涉而两失也。嗟乎!士君子意见不宜落第二义。足下好著书,仆好诗文,此岂第一义哉?古之人,其传也,非能为传也,乃不能为不传也。何也?使人谋传我则易,而我自谋其传则难也。仆与足下生盛世,不能为国家立万里功,活百姓,又不能伏丹墀,侃侃论天下事,并不能为游徼啬夫,使乡里敬之信之,而乃欲争名于蠹简中,狭矣!然仆窃喜自负者,王荆公云:徒说经而已者,必不能说经。仆固非徒为诗文者也,或与夫足下所引终身著书诸人,其容有间乎?

答友人论文第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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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冬蒙寄古文七篇,读毕,思有所献替,忽忽少暇。入春来,归妹于扬州,筮日宾婿,劳不可支。比来稍闲,敢白所怀以诤足下。

窃谓足下之为古文,是也;足下之论古文,非也。足下之言曰:“古文之途甚广,不得不贪多务博以求之。”此未为知古文也。夫古文者,途之至狭者也。唐以前无“古文”之名,自韩、柳诸公出,惧文之不古而“古文”始名。是古文者,别今文而言之也。划今之界不严,则学古之词不类。韩则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柳则曰:“惧其昧没而杂也”,“廉之欲其节”。二公者,当汉、晋之后,其百家诸子未甚放纷,犹且惧染于时。今百家回冗,又复作时艺弋科名,如康昆仑弹琵琶,久染淫俗,非数十年不近乐器,不能得正声也。深思而慎取之,犹虑勿暇,而乃狃于庞杂以自淆,过矣!盖尝论之,古书愈少,文愈古;后书愈多,文愈不古。商书浑浑尔,夏书噩噩尔。作《诗》者不知有《易》,作《易》者不知有《诗》。下此,《左》、《谷》以序事胜,屈、宋以词赋胜,庄、列以论辨胜,贾、董以对策胜。就一古文之中,犹不肯合数家为一家以累其朴茂之气,专精之神,此岂其才力有所不足,而岁月有所偏短哉?荀子曰:“不独则不诚,不诚则不形。”天下事,不徒文章然也。郑康成以《礼》解《诗》,故其说拘。元次山好子书,故其文碎。苏长公通禅理,故其文荡。之数公者,皆抱万夫之禀者也,偶有所杂,其弊立见,而况其下焉者乎?今将登骚坛,树旗帜,召海内方闻缀学之徒而谈论角逐以震耀乎口耳,此非烦称博引不可也。邯郸淳之见东阿王,李锴之遇梁武帝是也。若夫传一篇之工,成一集之美,闭户覃思,不蹈袭前人一字,而卓然为行远计,此其道诚不在是矣。

足下擅盐荚名,居淮南之四冲。四方之士,于于焉来请谒者,或经或史,或诗或文,或性理,或经济,或虫鱼笺注,或阴阳星历医卜,日呈其伎于左右。足下不涉猎而遍览焉,几懵乎为酬应。而又以好贤之心,好胜之气,日习于诸往来者之咻染,不觉耳目心胸,常欲观五都而游武库。然借此多闻多见,使人一谈论一晋接,惊而诧于四方曰名士名士,则可也;竟从此以求古文之真,而拒专门者之谏,则不可也。

足下之答绵庄曰:“散文多适用,骈体多无用,《文选》不足学。”此又误也。夫高文典册,用相如;飞书羽檄,用枚皋,文章家各适其用。若以经世而论,则纸上陈言,均为无用。古之文,不知所谓散与骈也。《尚书》曰:“钦明文思安安。”此散也。而“宾于四门,纳于大麓”,非其骈焉者乎?《易》曰“潜龙勿用”,此散也。而“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非其骈焉者乎?安得以其散者为有用,而骈者为无用也?足下云云,盖震于昌黎“起八代之衰”一语,而不知八代固未尝衰也。何也?文章之道,如夏、殷、周之立法,穷则变,变则通。西京浑古,至东京而渐漓。一二文人,不得不以奇数之穷,通偶数之变。及其靡曼已甚,豪杰代雄,则又不屑雷同,而必挽气运以中兴之。徐、庾、韩、柳,亦如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者也。然韩、柳亦自知其难,故镂肝𬬸肾,为奥博无涯缦,或一两字为句,或数十字为句,拗之,练之,错落之,以求合乎古。人但知其戛戛独造,而不知其功苦,其势危也。误于不善学者,而一泻无馀。盖其词骈,则征典隶事,势难不读书;其词散,则言之无物,亦足支持句读。吾尝谓韩、柳为文中五霸者,此也。然韩、柳琢句,时有六朝馀习,皆宋人之所不屑为也。惟其不屑为,亦复不能为,而古文之道终焉。且贤者之大患,在乎有意立功名;而文人之大患,在乎有心为关系。古之圣人,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以至赞《周易》,修《春秋》,岂皆沾沾自喜哉?时至者为之耳。若欲冒天下难成之功,必将为深源之北征,安石之新法;欲著古今不朽之书,必将召崔浩刊史之灾,熙宁伪学之禁。今天下文明,久已圣道昌而异端息矣。而于此有人焉,褒衣大袑,犹以孟轲、韩愈自居,世之人有不怪而嗤之者乎?

夫物相杂谓之文。布帛菽粟,文也;珠玉锦绣,亦文也;其他浓云震雷、奇木怪石,皆文也。足下必以适用为贵,将使天地之大、化工之巧,其专生布帛菽粟乎?抑能使有用之布帛菽粟,贵于无用之珠玉锦绣乎?人之一身,耳目有用,须眉无用。足下其能存耳目而去须眉乎?是亦不达于理矣。韩退之晚列朝参,朝廷有大著作,多出其手。如《淮西碑》、《顺宗实录》等书,以为有绝大关系,故传之不衰。而何以柳州一老,穷兀困悴,仅形容一石之奇、一壑之幽,偶作《天说》诸篇,又多谲诡悖傲,而不与经合,然其名卒与韩峙,而韩且推之畏之者,何哉?文之佳恶,实不系乎有用与无用也。

即足下论文如射之有志,可谓识所取舍者矣。而何以每见足下于庄、屈之荒唐,则爱之而诵之;于程、朱之语录,则尊之而远之,岂足下之行与言违哉?盖以理论,则语录为精;以文论,则庄、屈为妙。足下所爱在文,而不在理,则持论虽正,有时而嗒然自忘。若夫比事之科条,薪米之杂记,其有用更百倍于古文矣。而足下不一肄业及之者,何也?三代后,圣人不生,文之与道离也久矣。然文人学士,必有所挟持以占地步,故一则曰“明道”,再则曰“明道”,直是文章家习气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夫道若大路然,亦非待文章而后明者也。仁义之人,其言蔼如,则又不求合而合者。若矜矜然认门面语为真谛,而时时作学究塾师之状,则持论必庸而下笔多滞,将终其身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矣。窃为足下忧之。绵庄文多说经,绝不类《选》体,而以之勖足下者,彼见足下笔气近弱,不宜散文,故以六朝绵丽之体进,非得已也。足下不善用其短而拒之过坚,仆爱足下过于绵庄,安得不再为忠告!

答友人论文第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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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日接手书,所论骈体已是,不复置辨。论古文与博学,犹有曩之见存,安得不再申之?

夫古文之宜博,非足下之所谓博也。韩子称“其书满家”,而《六经》外不过子云、相如、屈原、太史而已。柳自矜“旁推交通”,而《六经》外不过《偲梁》、《孟》、《荀》、《庄》、《老》而已。此外非所博也。足下之言曰:“昌黎以阴阳、土地、星辰、方药未通为愧,故将通之以合乎昌黎之说。”不知昌黎果通之而后为古文乎?抑终于未通,而所以为古文者,固自有在乎?其词曰:“未有不通此而为大贤君子。”非曰必通此,而后为古文也。仆所论者古文,非论大贤君子也。足下能为大贤君子而又能为古文,仆岂不更敬且畏!然而有以知足下之不能也,何也?足下之博不博,未可知;而足下文之古不古,则可见也。求其不古之故而不可得,则不得不咎其所务之驳、所贪之多。譬如侍病者见其沉屙之未痊,必疑某药眩耶,某食哽耶?若果平善,必听其放饭流歠而不问矣。仆苦劝足下勿务杂学,足下亦宜深自反,而犹执前说为龂龂,是何不相悉之甚也!

古徐之才、裴子野、僧赞宁能通杂家,而古文无有;韩、柳、欧、曾不能通杂家,而古文实传。仆知足下二十年,知足下之能为裴、徐尔,能为韩、欧尔;必谓足下能裴、徐又兼韩、欧,则未敢也。张平子学穷造化,而其言曰:“官无二业,事不并济。昼长则宵短,天且不能兼,而况于人乎?”傅武仲身列《文苑》,而其言曰:“二志靡成,聿劳我心。如彼兼听,则溷于音。”陆士龙文患才多,而其言曰:“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荀子曰:“艺之精者不两能。”《大戴礼》曰:“君子知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知。”《尸子》曰:“同能不如独胜。”《管子》曰:“杂物不为牲,杂学不为儒。”足下方务博以为古文,而于诸君子之言,如尚未见者,又奚以博为?

与薛寿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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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何容易,天生一不朽之人,而其子若孙必欲推而纳之于必朽之处,此吾所为绪绪而悲也。夫所谓不朽者,非必周、孔而后不朽也。羿之射,秋之弈,俞跗之医,皆可以不朽也。使必待周、孔而后可以不朽,则宇宙间安得有此纷纷之周、孔哉!

子之大父一瓢先生,医之不朽者也,高年不禄。仆方思辑其梗概以永其人。而不意寄来墓志,无一字及医,反托于与陈文恭公讲学云云。呜呼,自是而一瓢先生不传矣,朽矣!夫学在躬行,不在讲也。圣学莫如仁,先生能以术仁其民,使无夭札,是即孔子老安少怀之学也。素位而行,学孰大于是!而何必舍之以他求?阳明勋业烂然,胡世宁笑其多一讲学。文恭公亦复为之,于余心犹以为非。然而文恭,相公也。子之大父,布衣也。相公借布衣以自重,则名高;而布衣挟相公以自尊,则甚陋。今执途之人而问之曰:“一瓢先生非名医乎?”虽子之仇,无异词也。又问之曰:“一瓢先生其理学乎?”虽子之戚,有异词也。子不以人所共信者传先人,而以人所共疑者传先人,得毋以“艺成而下”之说为斤斤乎?

不知艺即道之有形者也。精求之,何艺非道?貌袭之,道艺两失。燕哙、子之何尝不托尧、舜以鸣高,而卒为梓匠轮舆所笑。医之为艺,尤非易言。神农始之,黄帝昌之,周公使冢宰领之,其道通于神圣。今天下医绝矣,惟讲学一流转未绝者,何也?医之效立见,故名医百无一人;学之讲无稽,故村儒举目皆是。子不尊先人于百无一人之上,而反贱之于举目皆是之中,过矣!

即或衰年无俚,有此附会,则亦当牵连书之,而不可尽没其所由来。仆昔疾病,性命危笃,尔时虽十周、程、张、朱何益?而先生独能以一刀圭活之。仆所以心折而信以为不朽之人也。虑此外必有异案良方,可以拯人,可以寿世者,辑而传焉,当高出语录陈言万万。而乃讳而不宣,甘舍神奇以就臭腐,在理学中未必增一伪席,而方伎中转失一真人矣。岂不悖哉,岂不惜哉!

答某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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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间寄所镌《雕虫乐府》来,仆至今未答。随接手书,至于再,至于三。不知仆所以不答之故,而以前书未到为疑。然则仆敢再不答,以陷足下终身不知之过哉?

古之人无自镌其文者。今所传诸集,皆当时之门生故吏尊师其人,而代为镌传之,非夫人之所自为也。晋相和凝镂集百卷,人多非之。足下齿犹未也,不必为和相之所为。然既已不求益而欲速成矣,则必使字帖句妥,可几于成而后即安,不可使人闻其集名而先咥然笑也。夫使人笑其命集之名,则将不复观其集而束之高阁。求名失名为计已左。“雕虫”二字见《考工记》,“乐府”二字见《霍光传》。足下合而名之,于义何当?若曰谦词云尔,则将来足下之诗日多,谦日甚,名乐府曰“雕虫”,名五古、七古、五律、七律又曰“雕虫”乎?庄子虫天之道,何太纷纷也。

是诤也,仆久已墨之尊集矣。足下不以为然,亦宜往复辨难,使仆噤无所答而后仍其原名,固未晚也。今一无商榷而即镌传之,又寄以晓示之,疏耶?愎耶?揭吾前言以为大愚耶?《半闲堂》一首去后二句,味较深,亦曾墨之尊集矣。足下又不以为然,而仍镌其旧,则是仆所献替于左右者,竟一无可也。夫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孔子虽圣而子路不悦。以郑康成之名之学,而邴原终不以为师。此固两无所妨。乃足下既不远千里而来师仆矣,凡所褒扬语,全镌之以耀于人。师其所是,而不师其所非。将毋足下之取师,在于标榜阿谀而不在于闻道袪惑也?古之师人者不如是,古之为人师者不如是。

学问之道,若涉大海,其无津涯。仆老矣,不复求名。然文字间苟有一字之商,虽幼子童孙,必虚己师之,而不敢自恃。足下拒吾言,果别有意义,可以佐晚闻而启老瞆者,幸其未死时早教之,俾得返束修,改名纸,趋门外以俟焉。文中子年十四,王孝逸白首北面。仆之师,安知不在足下!

与朱竹君学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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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不才,不能迂其身小留馆阁,与当代之贤人君子黼黻隆盛,又早乞归,不复策篲长安,望见名公卿履舄。每顼顼不得意,然闻声而遥相思者,若动于天焉,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

公昆季以文学卓行,同翔天衢,为海内所慑服。公又束修其躬,志古人之所志,学古人之所学,士林中靡不齐其口异音同叹。江南高才生,为枚所目色者,不北行则已,苟北行试京兆、礼部,必一一被公罗取。枚闻之欢噪起舞,以为文章之公论,果如是其有定也;文章之主持,果如是其有人也。

虽然,枚当知公,公不当知枚。何也?天之卿云,朝阳之鸣凤,虽山泽之臞,仰面窥所共见者也。若夫江湖间老物散材,要惟耦居者知之。其高而丽于天者,未必降阶越境以存之也。不意秀才陈熙来,道公问枚甚悉。进士程沅来,又道公为护持枚故,挺身说人。嘻!枚之与公,名纸未尝通也,謦咳未尝接也,纵左右之人,妄有称引,又安知非阿所好以诳公?而胡乃眷私若是!然则使枚竟幸而得近颜,行布露所畜,抱三十年著述拜献于中衢之车下,不知公之矜宠而教督之者,又将何似也?昔孔北海为杨彪缓颊,裴监州为傅兰硕通两家之好,皆卓卓史册间。然皆先狎交之,后覆露之。较公之未见其人而为之道地者,果孰贤也?

枚年逾五十,<军齿>然而齿堕矣。当事风棱言言,亦无所于加。委化任天,百事颓废。惟敬贤感知己之意,老而不衰。恐旦暮沟壑,死抱受恩不知之憾,又恐公挂念猿鹤,未审諈诿效否,仁心拳拳,故通一函告平安而抒报谢。愿见无日,我怀如何!

答朱竹君学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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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读执事书,错落奥衍,爱执事之文之古;苦言至意,敬执事之心之古。道枚冠长缨,试京兆时,曾早目之。正如执事之仁风,枚亦早耳之也。三十年来,两相思两不知。天若欲两人者相见,而使执事持节来;又若欲两人者不轻相见,而使见访时枚又避宅他适。毋乃故郁其心,支阂其意见,以诱其所欲言者,而俾之两相益乎?

书中以隐目枚,似非知枚者。当今天下有道,枚何敢隐?即或希踪巢、由,而巢、由者,圣世之惰民,非枚所喜。枚鲜兄弟,母老,以是辞官,非隐也。若勖以韬晦,使人不知其美云云,斯言也,得毋有绳息妫以筣楚子者乎?枚闻之赧然,不觉汗之竟趾也。枚伏荒山中,朴蒙孤陋,与村氓居,如女子然,既未尝搔头弄姿,招涂之人而曰馀美,势亦不能漆身毁形,赫涂之人而曰余不美也。而邻母见爱,犹寄声闺中而训之曰:汝何故冶容?汝得毋诲淫?彼姝者子,将颦蹙而何所谢过耶?枚犬马齿?,月食斗米不尽,夫何为哉?亦安居以适性,覃思以卒业而已矣。

若夫避伤之说,枚不谓然。伤非周、孔之所能避也。枚何人,能避伤乎?夫被甲者,所以防矢之至也。未登矢石之场,而家居被甲,固不可也。古今来叔夜傲而伤,韦玄恭而亦伤:安仁富而伤,挚虞贫而亦伤。宇宙间皆伤机也。圣人知其如此,故以《未济》终篇。而于《干》之文言则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言虽圣人,不能不退,不能不亡,但能不失其正而已。宋明帝戒王景文云:“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以任运。但人生自应卑慎,行己用心,务思谨惜。”斯言也,枚终身诵之,执事无忧焉!

虽然,枚亦何足当执事注存哉!伤一匹夫,与世何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听其自存自没,可矣。执事官清要,负万夫之望,正须隆赫彰施。使天下人共仰其美,沾其美,而后可以酬主知,不负所学。倘亦匿美避伤,而钦钦作自全谋,则盛业丛脞,人望休矣,岂所期于长者大人哉?

枚闻訾我货者,愿与我市;刺我行者,愿与我交。枚感执事愿交之义,而愈引其愿交执事之心,故借执事规我者以规执事。

附来书

戊午之秋八月十日,先生冠长缨,立贡院牌坊下,自诵其试文。时常熟赵先生贵彤自龙门出,就先生语。时筠年甫十龄,一望见识之。后长大相闻,不复见。二十五六,获为馆中后进,先生方出官江之南,闻其风采,所至治声。既闻抽手板引去,卜筑于古金陵,以金石图书,豪于江山之间,自谓循吏、儒林、隐逸三者兼之。筠心慕其意趣,以为近今未尝有也。

筠自问无所知识,然闻志乎古,不逐逐于流俗者,身虽不能,未尝不心敬之。而流俗之人,莸薰不同,反辗转与之为难。身虽无权与勇,未尝不欲毅然起而辨且正之。此筠之天性,北方之愚,出于同然,不知先生何所闻而曲奖之也!筠比来得闻先生梗概于鱼门略详,窃愿有所进者。君子之处世,不可示人。隐而示人,尤未可也。?场之綍,集于林而人或伤其羽。纵其未伤,知其羽之美而伤之者至。若夫鹪?鸳雏,人孰从而知其美耶?筠窃愿先生之使人不能知其美也。

昨冬过访随园,不得见。投刺怅怅而去,如有所失。大著固愿见,尤愿得侍坐于左右,一谈其累年之未得见也。辱再赐手书,秦学士所寄者,筠出都始获读之。孟陬所寄,又未遑即答。往来于心,欲一致其区区而言之,不知其起止。顷将往徽、歙间,不能已于言,辄敢陈之,余再以书奉。

答尹似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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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来,怪仆背宋儒解《论语》,若欲关其口而夺之气者。仆颇不谓然。

孔子之道大而博,当时不违如愚者,颜氏子而已。有若、宰我,智足以知圣人,终有得失。趋庭如子思,私淑如孟轲,博雅如马、郑,俱有得失。岂有千载后奉一宋儒,而遽谓孔子之道尽是哉?《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苟其得,虽沧浪之童子,歌之而心通;苟其失,虽亚圣之颜回,瞻之而在后。宋儒虽贤,终在颜、曾以下;仆虽不肖,或较童子有馀。安见宋儒尽是,而仆尽非也?西汉传经,各有师承,各自讲解,以相授受,最为近古。东汉好名,何休、郑玄、赵岐之流始为笺注,门户偾兴,然犹在名物象数间耳,未有空谈心性而不许后人参一议者也。

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书》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使宋儒而果贤也,有不审问者乎?有肯自用者乎?若一闻异己者而即怒,是幸俍木强者耳,乌乎贤?今有将鬻货至长安者,虽五尺之童适市,听其择价取庸而问路可也。有贱丈夫焉,垄断而把持之,以为非出乎己不可。清明之吏,必严禁之。今之仁义道德,货也;圣贤,长安也;周、孔之书,路之昭昭者也;汉、唐、晋、宋诸儒,皆可以择价取庸而问路者也。必欲抹一切,而惟宋儒是归,是亦田礍市侩之把持者而已矣。古之人往往有始愿不及此,而后人报之已过者。关忠武忠于汉室,此其志也。岂料后之隆以帝称哉?宋儒阐宣周、孔,此其志也。岂料后之垂为令甲哉?且安知其著书时,不望后世贤人君子为之补过拾遗,去其非,存其是,以求合圣人之道乎?

自时文兴,制科立,《大全》颁,遵之者贵,悖之者贱,然后束缚天下之耳目聪明,使如僧诵经、伶度曲而后止。此非宋儒过,尊宋儒者之过也。今天下有二病焉:庸庸者习常隶旧,犹且不暇,何能别有发明?其长才秀民,又多苟且涉猎,而不肯冒不韪以深造。凡此者,皆非尊宋儒也,尊功令也。功令之与宋儒,则亦有分矣。

仆幼时墨守宋学,闻讲义略有异同,辄掩耳而走。及长,读书渐多,入理渐深,方悔为古人所囿。足下亦宜早自省,毋硁抱宋儒作狭见𫍲闻之迂士,并毋若仆闻道太晚,致索解人不得。

再答似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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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书道:“为后学者不宜排前儒”。此又误也。夫排之云者,挤而夺之之词也。将立说而先怀挤夺之心,则其心术已傎,而其说必悖。仆虽贪,月食斗米不尽,尚何羡于两庑特豚之馈而为是喋喋哉!所以然者,“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周公大圣,召公大贤,尚不相悦。孔融执子孙之礼事康成,而于麟鼓郊天之说,则直斥其臆造。“君子和而不同”,理宜如此,非所谓排也。

足下又问,似村背宋儒,将何以应试,弋科名?则更误矣。科名者,出身之末也;学问者,立身之本也。三代后,立身之与出身分也久矣。学校废,言扬行举废,辟召征聘又废。士君子出身,舍科目其奚从?求科目,舍功令其奚从?今孔、孟复生,其务科目而尊宋儒无疑也,况似村乎?要其胸中之黑白,必有昭昭然不同于俗学者矣。韩昌黎,唐进士也。其言曰:“为今进士文章,下笔大惭。”昌黎肯惭,所以为昌黎。虽惭肯下笔,所以成进士。似村且惭且下笔,法昌黎可也,而何指南之问焉?

宋儒之学,首严义利之辨。讲学,义也;决科,利也。宋儒当时早知后世以其学为干禄之书,则下笔时必耻为之。似村乃因科第而尊宋儒,岂善尊宋儒者乎?窃以为今之善尊宋儒者,莫仆若耳。夫善交友者,忠告善道,有过必规;善事君者,绳愆纠谬,纳之于尧、舜。仆读宋儒集注,决科名,得有今日。常虑无以报古之贤人,故有一知半解,必标出之,为宋儒补偏救弊,以俟后之君子。子产曰:“从政有所反之,以取媚也。”孟子曰:“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果起宋儒于九原,必以仆为诤臣畏友,感谢不暇。而似村乃訾其好翘人过,以为名高,不已误乎!

总而论之,汉、唐、晋、宋诸儒,俱有功于孔子,俱为仆所敬畏。宋儒立身,亦卓卓可师。然仆于汉、唐诸儒无所辨,而于宋儒有微词者,何也?譬如易牙烹调之味,其不强馀食者,亦淡而置之矣。若朝饔夕飧,非此不可,则不能震其名以为彼治味者易牙也,惟有缩额猛吞,而不敢一加𬬸哜。仆之不能不𬬸哜道味,仆之过也。若夫以决科之私心,作卫道之公论,非仆之所敢出也。愿似村尊宋儒可,不尊宋儒亦可;尊宋儒而不善尊宋儒,则大不可。幸三思毋忽。

与程蕺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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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庄寄足下与彼之札来,道颜、李讲学有异宋儒者,足下以为获罪于天。仆颇不谓然。宋儒非天也。宋儒为天,将置尧、舜、周、孔于何地?过敬邻叟,而忘其祖父之在前,可乎?夫尊古人者,非尊其名也。其所以当尊之故,必有昭昭然不能已于心者矣。若曰人尊之,吾亦尊之云尔,是乡曲之氓逢庙必拜者之为也,非真知所尊者也。足下尊宋儒,尊其名乎?尊其实乎?尊其名,非仆所敢知也;尊其实,则必求其所以可尊之故,与人所以不尊之故。两者参合而慎思之,然后圣道日明。不宜一闻异词,如闻父母之名,便掩耳而走也。

黄氏《日抄》称吕希哲习静,其仆夫溺死不知。张魏公自言有心学,符离之败,杀人三十万,而夜卧甚酣。宋学流弊,一至于此。恐周、孔有灵,必叹息发愤于地下。而不意我朝有颜、李者已侃侃然议之。颜、李文不雅驯,论均田封建太泥。其论学性处,能于朱、陆外别开一径。足下不详其本末,不判其精粗,不指其某也是,某也非,而一言以蔽之曰:诋宋儒如诋天。吾以为足下非善尊宋儒者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宋儒而子路也,闻颜、李之告,必喜。而足下代为之怒者,何也?且足下并非善尊天者也。《中庸》曰:“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人憾天地,而子思许之;人憾宋儒,而足下不许,又何也?足下之言曰:“无宋儒,吾辈禽兽而木石矣。”尤误也。足下亦思汉、魏、晋、唐无宋儒,其间千馀年,皆禽兽木石乎?亦思以孔子之圣,不能挽战国之末流,而以宋儒之贤,乃能救后世之习俗乎?足下惧获罪于宋儒,而甘心获罪于汉、魏、晋、唐之儒,并甘心获罪于孔子者,又何也?夫至获罪于孔子,乃几几获罪于天。然而豪杰之士,无文王犹兴;足下无宋儒,乃自比于禽兽木石。仆能决足下之必非禽兽木石,犹之能决宋儒之必非天也。恭而无礼,悖莫甚焉!

足下与绵庄辨,仆过而有言者,非助斗也。仆以为听讼者,必使两造毕其词而后断焉。若抽戈结绳,势若将讼,听者便关其口而夺之气,虽父子相讼,亦不必若是之袒且遽也。足下守宋儒太狭,诋颜、李太遽,窃以为不可。故布其区区。

黄东发亲传朱子绪馀,而《日抄》中颇有微词。其他门人朋友,各有异同。刘静庵大不喜《中庸注》,自为论以驳其师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混人物而一之者,非知性者也。”Author:杨简:慈湖杨氏疑《大学》“诚意”注悖《论语》“毋意”之说,陈止斋以为千百年女史之彤管,与三代之学校,而一概以为淫奔偷期之所,窃所未安。南轩以注费隐为牵强。伯恭以任道统为吝骄。宋金华尤恪遵朱子而深不取劾唐仲友一事,以为唐乃台之循吏,特为补传以补元史之缺。此皆于一门户中,和而不同者也。况门户以外者乎?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大贤于尧、舜且然,而况宋儒乎?善尊宋儒者宜知之。枚再白。

再与蕺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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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论宋儒得失,论正而气和,方知前札未尽,招人之疑。然朋友切磋,不嫌往复。仆以为后之贬宋儒者,皆讲学而欲争其席者也。仆非讲学者,于宋儒乎何争?然胸中之是非,不尊宋儒宜辨,尊宋儒尤宜辨。事父母、事君且几谏矣,而况古之人乎?

足下所引宋儒谬误者数端,皆昔人陈言,不必再摘。吾以此知足下之心得者少也。就中所称“格物宜兼窒欲”一语,仆又非足下而是宋儒。夫圣贤学问,自有条次,所贵乎格致者,如人行路必先问程途邮驿。当问路时,虽至愎者有何成见?虽至贪者,有何越思?而何欲之可窒乎?窒欲,即正心诚意也。若格物之功已兼窒欲,则诚意正心为赘语矣。要知圣贤格致之时,未尝非诚意正心时也,亦未尝非修身齐家时也。恐其误诚,误正,误修,误齐,故格物以致其知耳。若必待其理穷知致而始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也,固已晚矣!天下有心不正,意不诚,家不齐,身不修,而嚣嚣然曰吾方格物,吾方致知之人哉?然则《大学》曰“而后”,曰“必先”者,其行文之道如是,读者不可泥也。王文成格庭前竹七日不悟,生疾,遂求良知而诋宋儒。不知物有本末,《大学》已明言之。文成不格其本,而格其末,于宋儒乎何尤?

若谓有宋儒而死节者多,则与孩童之见无异。史册所载死难之人,或出于武夫悍卒,或出于匹夫匹妇,其人皆耳不闻宋儒名,目不睹宋儒书者也。而何得以为宋儒功也?人动称六朝为放达,不知说《礼》家如贺循、袁准、范平、挚虞辈,精深赅博,刘超、锺雅于苏峻上殿时犹授《孝经》、《论语》;刘阿称不束带不敢答兄之呼。其实学如彼,其实行如此,乃不能与宋儒一较伯仲,吾之所不解者一也。六朝尊蒋帝至于南郊,晋、魏尊康成,至于王弼一诋而死。今蒋侯无庙,学者不知康成为何人,而其鬼亦不灵,此仆之所不解者二也。古无诗韵,《毛诗》、《周易》,靡不含嚼宫商。周颙、陆慈偶创一家之韵,数传失真。唐人班为功令,以一天下之音。而宋儒竟遵之以叶文王、周公之诗,此仆之所不解者三也。

时会所趋,气运所关,功令所束,习俗所囿,但顺其当然,而不必叩其所以然,则仆与吾子之辨息矣。

答洪华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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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接手书,读古文及诗,叹足下才健气猛,抱万夫之禀,而又新学笥河学士之学,一点一画,不从今书,驳驳落落,如得断简于苍崖石壁间。仆初不能识,徐测以意,考之书,方始得其音义。足下真古之人欤!

虽然,仆与足下皆今之人,非古之人也。生今反古,圣人所戒。然而古有当反者,有不当反者。假作篆籀,宁不溯所由来,此古字之当反者也。既作行楷,何忽变其面目,此古字之不当反者也。足下作楷法,而以“从”为“𬘡”,以“夏”为“渼”,此在冷唐人碑中,容或见之,而在欧、虞诸大家所必无者也。韩昌黎云:欲作文必先识字。所谓识者,正识其宜古宜今之义,非谓捃摭一二,忍富不禁,而亟亟暴章之。今《南海碑》尚存,昌黎书法,班班可考。三代上重文不重字,保氏所掌,原无异同。自秦失其道,斯、邈之徒,纷然造作。汉儒写经,竟有贿兰台令史以偷合其私文者。故叔重进《说文》,伯喈刊《石经》,垂为令甲,原非得已。卒之篆变隶,隶变楷,楷变行,行变草,风气所趋,日就简便。使许、蔡生于今日,亦难执所刊定以相拘阂。孔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以圣人之尊、冠冕之重,尚且从时,足下为唐、宋以后之文,而作唐、宋以前之字,是犹短衣楚制,而犹席地抟饭,捧鲁人之梡嶡,不已悖乎?

且夫古字之与今字固有分,而古俗之与今俗亦宜辨。如写“双”为“[1234]”,今俗也,误也;若以“矣”为“嬉”,则古俗矣,庸何伤乎?写“里”为“里”,今俗也,误也;若以“移”为“移”,则古俗矣,庸何伤乎?足下厌故喜新,必欲泥古以相恫喝,势必读《穆天子传》写“长宝”为“[1234][1234]”,读《诅楚文》写“亲戚”为“亲攵<册戈>。”读书愈多,矜奇愈甚。他日对策王廷,诸衡文官必无好古如笥河者。少见多怪,徒遭驳放。颜元孙最辨字体,而《干禄字书》首言《说文》难据。宋子京最精小学,亦尝笑杨备模仿《古文尚书》、《释文》,人呼怪物。足下之病,得毋相类!

且足下文果传耶,虽字画小差,而后之人必有为之考据字书,校正重刊者;足下文果不传耶,虽笔笔古法,而后之人必无因此相钦,肯当作字书读者。足下不古其文,而徒古其字,抑末也。

《上笥河学士一百十韵》搜尽僻字,仆尤不以为然。诗重性情,不重该博,古之训也。然而如足下诗,不足以为博。何也?古无类书、志书、韵书,故《三都》、《两京》,各矜繁富。今三书备矣,登时阑入,无所不可。过后自读,亦不省识,即识之,亦复何用!韩魏公称王荆公颇识难字,荆公终身以为恨。《中庸》曰:“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然则人之为诗而远人,独可以为诗乎?要知五味六和十二食,非不多也,而工于为易牙者,不尽调也。《本草》九千九百种,非不备也,而精于为俞跗者,不尽用也。画鬼魅易,画人物难。足下能思其故而有得焉,则于道也进矣。

答彭尺木进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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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书教以禅学,引文文山诗语云云。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便不能了生死者。仆不以为然。古豪杰视死如归,不胜屈指,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则佛未入中国时,当无龙逢、比干。居士之意,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禅。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养生送死,人之道也。今舍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以为生本无生,死本无死;又以为生有所来,死有所往。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夫然后画饼指梅,故反其词以自解。此洪谪跃冶,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故于子路之问,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尤谬。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也;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也。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是即出位之思,妄之至也。虽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使佛果能出死入生,仆亦何妨援儒入墨!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如来、释迦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有异端之虚名,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自谓深于彼法者矣。然而知生之所由来,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甘心为门外人矣!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来,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盍亦听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而已矣!

《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生死去来,天地不能自主,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有作圣基,惜于生死之际,未免有己之见存,致为禅氏所诱。有所慕于彼者,无所得于此故也。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恋亦不惧。”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亦当法渊明。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适!昔曹操聘虞翻,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类孟德,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附来札

拙诗承不鄙弃,为正其得失。仰见先生接引后辈惓惓无已之盛心,敢不拜受!经世出世,趣各有在。昔文信公在燕狱时,遇楚黄道人受出世法,始得脱然于生死之际,故其诗云:“谁知真患难,忽遇大光明。”又云:“莫笑道人空打坐,英雄敛手即神仙。”其语具集中,可覆按也。先生英雄根性,所未留意者独此一著耳。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其可以人生一大事而置之度外乎?愿先生之更有以教之也。

再答彭尺木进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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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书言一身之生死,覆书变而为一念之生死,如被追者,捕东窜西,急则推堕痴洋中。佛书伎俩,大概尔尔。所云“生死者,一念之积也”,今之征声逐色者是也。必穷极之至于无思无为,而圣人之下学上达,即在于是。是尤惑之大者,不可不辨。(下缺)

附来札

答洪稚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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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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