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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村集 (梁得中)/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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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德村先生集
卷三
作者:梁得中
1806年
卷四

登对筵话[编辑]

己酉正月十四日,广兴守肃拜命引见。

上曰:“广兴守来前。”臣得中趋伏于前。上曰:“予于桂坊,已知尔之质实。今者上来,心甚贵之,非特相见之为贵,贵其超于俗态也。意外谏臣有言,至于递职,意谓已下去矣,今见肃单,知尚留在。”得中于是起伏,因陈上来本意曰:“臣柏府职名,固知万不敢当,而臣平日实有意见。以本朝右文之化三百馀年,至于近代,优待儒臣,又加一倍,不问人之贤愚,例施以不敢当之恩数。故当之之人,皆以不敢当,而自阻其进身之路,朝廷则以优待儒臣之意,一切不许其辞,上下相持,一任撕捱。身在草野而虚朝廷天爵,或数月、或半年、或逾年之久。令人见之,其为窘闷,无异己当。臣之意见,本来如是,今番除命之下,何敢遽以身自入于将来无限窘闷之地,以至于无所容身乎?遂欲冒昧上来,一肃恩命,以伸区区分义。而因窃伏念平日虽不能留意世务,读书之时,亦不无一得之见,欲为献芹之计者,素所蓄积,亦欲因此略陈胸中之蕴,以效犬马之诚。如是之际,愚臣空虚无实之状,日月之明,宜亦无所不烛。因得以仰陈微悃,以为乞身之路矣。意外谏臣陈疏论臣,盖谏臣不知臣之疾病渰滞,以至于此。事出不谅,意实无他,而殿下乃有过当之处分,臣之惶闷,又一倍矣。虽然,臣既蒙恩递,宜即下乡。而顾以春宫邸下远日迫近,窃欲低徊郊外,以待发靷时参哭班而归矣。忽于千万意外,又有除命,故敢为肃拜,而继而有召对时同入之命,故敢此冒昧入来矣。”上曰:“曾于桂坊,知尔质实讲说文义云云。”耳昏听莹,不能了然。“今者之直书台名,直自上来,尤见质实之意,岂不贵乎?”得中起伏对曰:“今日经筵之时,而遽达区区所怀,似涉轻率。而第伏念草野之臣,密迩耿光,诚不易得,臣愿冒昧陈达。”上曰:“依为之。”得中起伏对曰:“臣之所欲仰白者,有两件事。一则荡平之说,一则良役之说。而造次之间,难于罄尽诸说,臣请先陈一说。殿下深知党比之痼弊,欲施荡平之化。盖‘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我殿下天地日月至公无私之圣心,孰不欲钦仰,孰不欲奉承?而第伏念欲施荡平之化,不须预将‘荡平’二字,作为标榜,但于遇事之时,讲论义理之归趣而已。事到面前,宜令大少臣僚齐会于殿下之前,使之各陈其意见。如文人之以文会友,讲论文义,相与可否,相与是非,曰可、曰否,曰是、曰非,各尽其意见之所极,则此乃一门内事也。以一门内事而公是非,论难于殿下之前,虽或平日有些疑阻,情志不通者,而岂忍于此时,有所介怀耶?如是而殿下在上观之,岂不乐乎?臣僚之披腹心论事理于圣主之前,所谓外托君臣之义,内结父子之恩,士生于世,人间至乐,岂有逾于此乎?诚如是则义理之极处,自有人心之所同然。不可移易者,人心所同,义理究极然后以此发号施令,则中外岂不心悦而诚服乎?今日行一事,明日行一事,事事如此,使远近大小,举皆心悦而诚服,则不期于荡平而自底荡平之域矣。”

又起伏曰:“臣于世务,无所留意,而惟于读书之际,有一斑之见,敢以仰达。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人之揠苗然。’孟子此言,虽为养气而发,而一贯之理,事事皆然。盖欲苗之长,惟当粪其土、耘其草,勿妄其所有事焉,则雨露之所润,至于日至之时,而自然秀而实矣。今者人则不然,欲其长之甚急而揠之,揠之则岂不遽长哉?岂不观美于目前哉?第其生意已绝,故其枯也可立而待也。今此荡平之说,正亦如此。群下之欲奉承圣意,其诚甚切。而但为‘荡平’二字所压倒,意见之者,初皆远去而不入,虽或有同入一庭,而亦不免依违羁縻,不肯尽其意见之所极。是以义理之极处,终无归宿之地,如此如此。外面虽似有荡平之渐,而尽有无限病败藏在其中。此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所谓‘揠苗而苗枯’者也。此正圣明之所当留意,伏愿殿下深留圣念。”

上曰:“此说好矣。‘勿正勿助长’一语,予当作五字符,铭于心而不忘也。”良久,上又曰:“岂不好乎?齐会讲论之说,有识之人言之者亦有之矣,岂不好乎?诚如是则应有实效。而但初不与相会,亦复柰何?若欲强而相会,则汉高之朝,以剑击柱之举。虽未可必有,而一场斗哄,则决不能免。堂堂千乘之国,朝廷礼貌,不当如是,亦复柰何?”

得中起伏曰:“惟其如是。故臣亦谓此非一朝一夕之所可办得,必须至诚行之,积以岁月,然后可见其效矣。至诚劝谕而不入者,亦无可柰何,此则姑置之度外,而唯与在廷之臣,十分讲论,苟得其义理之极处而行之,则岁月稍久,必有荡平之期矣。”上曰:“然。”上又怅然良久曰:“冰炭不同器。一曰‘忠’、一曰‘逆’,岂非冰炭不同器者乎?”

小顷,上又曰:“‘尽己之谓忠’云云。”此亦听莹,不能了然。不知所以仰对,泯默俯伏。

良久,上曰:“可以言良役之说矣。”得中又起伏曰:“殿下闷生民邻族侵征之苦,申饬八路,使之没数充定,以除其弊,此实出于爱民之意也。臣伏见日昨所下备忘记‘经费不匮歇民何难’之教,有以知圣意之所存矣。而其中‘节约’一语,尤是千古要诀,圣意所存,既得其要。而第臣伏见先正臣李珥所述《东湖问答》,论此一事,甚有条理。其言曰:‘邻族侵征之弊,一人之逃,患及千户,其势必至于民无孑遗然后乃已也。若不更张此弊,则邦本颠蹶,无以为国矣。欲革此弊,则当下令四方之郡邑,按其簿籍,苟有流亡绝户,辄削其名,不侵一族切邻,则国家所失,只在于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庶几安辑矣。休养生息,户口繁盛,则未充之军额,亦指日可充矣。’问者又曰:“巧诈之民一切避役,军额终至于无一人则柰何?”主人曰:“此必无之理也。凡民之离乡去族,转徙不定者,皆出于闷迫不得已也。彼虽巧诈,若有产业可以资生,则孰肯自取流离之苦哉?若无一族切邻之患,只应其一身之役,则民之安生乐业,如脱水火矣,岂有一切避役之理哉?”云云。小臣居乡,目见小民虽甚贫寒,元无当其身之役而怨国者。皆曰‘身为其国之氓,当为其国之役’云。而至于邻族之侵,虽自一当番二当番,以至于六七当番十馀当番,苟其本业不至于荡尽,则终无逃避之意,至于本业无馀,然后始乃执瓢而出乞。以此观之,则李珥之言诚是矣。臣之愚见以为国家之欲革此弊,百有馀年。而至于肃庙朝,特设厘正厅,昼夜讲论,亦已数十年于此矣。而讫未有定论者无他特,以此外终无善策故也。李珥此言,虽若迂远而阔于事情,求之于理,不出此涂,此诚义理之正无可疑者。但李珥之言,不但曰‘削去其籍’而止耳,其下又曰‘悉罢旅外,以补正军,新设之卫,非《大典》所载者,宜可罢定’云。臣未谙国家军制,所谓‘旅外’未知何名,所谓‘新设之卫’,亦未知指何军。而其后沿革,臣亦未知,不敢妄论。而其下又曰‘寄名闲籍,无益公家’云,此则各营额外军官之类也。臣之今番之来见公山县监,闻其各营所属军官百馀名,一营如此,则其他可知矣。’其下又曰‘更搜闲丁,随得随补’云,此则民之落漏户籍者及冒录幼学之类是也。此外又有乡校额外校生及书院保奴,此等数件,可以刷出充军。臣未知如此刷出,与削去逃故之数恰当,得失相补与否,而兵固务精,不务多,则军额之欠缩,本非大害。而但所收之布,缘是欠缩,则经费不给,不可不虑。此则昨下备忘记:‘诸宫家免税、各衙门免税、书院位田免税、各邑隐结诸目之过滥本色者及雇立浩多之类,可以得若干粟布矣。’臣亦未知如此搜得,可以得失相补与否。而此而又不足,则所谓‘节约’二字,可以补其不足矣。此事䂓模,大抵如此,而顾臣愚虑欲有一言。

盖所谓‘白骨征布’,非国家之所知。只是为守令者遇逃故而不能充定,因存本名,年深岁久,至于白骨,而其役则侵于邻族也。按其籍而观之,本名宛然具在,何以辨其中之虚实耶?臣闻全罗监司李匡德令行禁止,一齐充定云,诚为奇特,而其实之与文案相符,臣亦未敢保也。虽或一一整齐,果如文案,而当此纪纲解弛积习既久之馀,一朝整顿,如是迫急,则民怨之朋兴,势所必至,国势岌嶪,民心波荡,而有此骚扰,诚非所宜。愚臣之意窃以为不必以没数充定为限。先以削去其籍,不侵邻族之意,布告列邑,使斯民晓然知国家爱民之本意。然后因以《东湖问答》中数件事,搜得闲丁,以昨下备忘记中数件事,收取粟布,徐观其得失相补与否,则民心欢悦,事可济矣。”

上曰:“此言亦好矣。钱事则何如?”得中对曰:“臣于此等事,素所昧昧,未知所以仰对。第未知下教者何说也。”上曰:“或欲废钱,或欲定价,或欲加铸,何说为胜?”得中对曰:“此事臣素不曾理会者,而所谓废钱及定价之说,则臣知其必不可成矣。臣请白其不可成之理。凡国家所有之钱,乃国家之储蓄。而至于民间所有之钱,则或斥卖土田,或贸贩取利,而为将来换谷糊口之资。系是生民命脉所关,民方颠于沟壑,当惠鲜之不暇,岂忍一朝绝其命脉耶?若欲废钱,必须不使伤民而后可为也。宜自今年为始,民间所纳田税、大同、番布、贡物诸色,一皆以钱捧之,期以民间无一分钱留在者,然后幷国家储钱一时铸器,或毁破之。此非一二年所可为者。若然则国家坐失数年所收之财谷,非若文景时国有数十年储则不可为也。臣以此知其必不可成也。”上曰:“然,定价之说何如?”得中起伏对曰:“此则臣未知其利害。而但凡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物货低仰,非人力所可为也,此则必然之理也。以此言之,则此亦不可成矣。”上曰:“铸钱之说何如?”得中又起伏对曰:“此则臣实未知其利害。而但凡天下之物,只有此数。所谓‘千乘、万乘之分’,随其地之大小而有物货之大数。今若加铸,则钱价当贱,而国中元有之谷,不以是而有升斗之加,其间利害,臣所未知也。”

小顷,得中起伏曰:“宗社不幸,东宫邸下意外丧出,举国哀遑,而臣病伏穷乡,未能与于奔哭之列。臣又伏见诸臣章疏,各以好辞,奉慰殿下之哀思,而臣亦不能以一言奉慰,臣罪万死。臣伏见诸臣之言皆好,而其中奉朝贺臣崔奎瑞之疏曰‘愿频接臣僚,日讲治道,则亦足为忘忧之一助’云,此实要诀。盖心不可二用,专于此则忘于彼。臣曾前多丧子女,天属之情,岂有贵贱?虽欲理遣,而此是逆理之丧,理遣极难。且又才欲理遣,心便到此,亦难裁抑。只是看阅曾所未见之书册,或与知心友团栾晤语,则心专于此,自然忘忧,惟此时为然。今日伏见殿下与大臣语也。专意商确,酬酢如响,伏想当此之时,殿下之哀思,亦可以暂忘矣。心窃感动,故敢以仰达矣。”上曰:“此言诚然矣。”

少顷,得中又起伏曰:“耿耿之忠,愿有一说。董仲舒曰:‘正朝廷以正百官’。今若朝廷正,纲纪举,万事皆有头緖,则虽以如臣之无似,而于百执事之列,岂无随分陈力之地乎?以今朝廷貌样,则如臣之拙讷,决知其无一著足之地矣。”

因又起伏曰:“殿下试思之,所谓‘廉隅’云者,言不合道不行,而冒进不已者,真可谓之伤于廉隅矣。今则只于体面上少有差失,便称‘廉隅’而不仕,而既又出仕自如,又或因而陞秩。每每如此,席不暇暖而官则渐高,岂有如此廉隅乎?以如此貌样,何事可做乎?君臣犹父子也,子之于父,以昨日受谴责为嫌,而今日不趋父命,宁有是理?以臣之见今日朝廷,前古所无之貌样也,何事可做乎?上笑曰:“观此,上来不虚矣。此言岂不是乎!”

少顷,得中趋就位退。

二月初五日,移拜宗簿正兼春秋馆编修官。

初七日肃拜,因为入侍经筵。入侍承旨李真淳、假注书闵宅洙、玉堂尹东衡尹光益、兼春秋辛梦弼许集

尹东衡请曰:“臣等名为玉堂,而平日读书甚为卤莽,请令儒臣先为讲说文义。”得中起伏曰:“此则不然。玉堂诸人,乃极一时之选而是亦儒臣也。论思之责,其任既重,而经筵正是其职。小臣则只以情势窘闷,不得不上来,而因而有召对时同入之命,故敢入,当随玉堂诸臣之后,陈达馀意而已。若使之代玉堂而讲文义,非但小臣之所不敢当,其于体貌,亦不可容易创开也。”上曰:“宗簿正之言然矣。玉堂先为开端,而儒臣随而解说可也。”经筵罢后,上曰:“姑少退,承旨与宗簿正偕入。”

夕饭后,与承旨偕入,伏于经筵席次,上曰近前,遂与承旨趋伏于前。上曰:“宗簿正欲有所言则言之。”得中起伏对曰:“小臣所欲仰白者,别无他说,惟有昨日所达两说,缘震慑天威,本意不得上达,今请更陈其未尽之馀意。‘勿正勿助长’之说,臣疏略陈而语犹未尽,复此仰白。盖养气而助之长,自常情观之,不过以为无益而已,何遽至于揠苗而苗枯之境耶?然而天下之理,莫不有自然之平正路脉,顺而循之,则自有无限滋味,一有意、必、固、我之私介乎其间,则因有计功、谋利之心而以至于倒行逆施之弊,有不可胜言者矣。此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也。大凡义理之极,自有人心之所同然者,而人之所见,不能皆同,此亦理所固然,齐会可否相争之时,各守其所见,只见其是,不见其非者,恒人之大情也,而言议之不苟同,正是君子之事,所谓‘和而不同’也。今日在廷之臣,人各以忠孝自期,孰不欲尽心报国,爱惜身名,亦孰不欲事事惬于人心,垂美名于今与后耶?此皆人之常情,故人皆有此心,此非所谓‘和’者乎?若夫言议之不能皆同者,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此非所谓‘和而不同’者乎?然而义理之极处,自有人心之所同然,理到之言,不得不服。故初虽不免为先入之见所滞碍,而及其往复论难,说来说去,诸说之同异,各极其趣,而义理之极处,自不能揜,此君子所以贵于讲论也。孟子历叙耳目口鼻之人人所同而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理义之悦我心,犹蒭豢之悦我口。’惟其人心之所同然。故讲论究极,同归一致,发号施令,人皆悦服。事到面前,每每如此,不以一毫私意介于其间,至诚行之,磨以岁月,则不期于荡平而自然渐至于荡平之境矣。此所谓‘顺而循之’,自有无限滋味也。苟为不然而先以‘荡平’二字,作一个标榜,必欲于目前见荡平气像,即今得荡平效验,则同异之见,无自以陈,义理之极,无时归宿,依违羁縻,渰过时日。自外观之,虽似稍有荡平之渐,而尽有无限病败藏在其中。此臣所以必以‘勿正勿助长’之说仰白者也。”上曰:“齐会讲论之说好矣,而各自含情,不肯吐实,一处相会,终无其期,此将何以为之然后可也?儒臣其言之。”此时上教颇长,而不能尽记,亦不尽录。

得中起而对曰:“臣之所谓‘齐会讲论’云者,非谓其合诸人而和同解纷也。只是因是而欲得义理之极处人心之所同然而已。裴度曰:‘韩弘舆疾讨贼,承宗敛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只以朝廷处置得宜,能服其心故尔。’朝廷处置既得其宜,则虽以拔扈之强臣,亦将归顺之不暇,况此在庭之臣,各自尽心报国,各自爱惜身名者乎?”上曰:“此言然矣。”

得中又起伏曰:“良役变通之策,臣以先正臣李珥《东湖问答》之说仰白,而其说亦有未尽者。盖臣之本意为虑今日升平既久,纪纲解弛,积习成风,狃于见闻。而今又新经大难,人心波荡,尚未妥帖,而忽于此时,一朝整顿,如是急迫,则或恐反致骚挠,别生患害,臣之深忧,正在于此。故欲望朝廷姑宽兵马充定之令,而先以削去其籍,不侵邻族之意,布告中外,使民人晓然知国家爱民之本意,革去数百年流来痼弊,然后徐使各邑守宰,一依《东湖问答》所论,旋旋变通,从便善处,使民心乐从,然后事可济而永久无弊矣。臣之本意,重在收拾民心、勿致骚挠之意。而第恐一向如此说去,朝廷闻之以为迂阔而难行。故不得不以渐刷闲丁,以充军额之说,力为仰白,如此如此。此说渐长,以致臣之本意揜晦而不明,此实由于臣之精神无力,言语拙讷之致也,而《东湖问答》中下一款救弊之说,臣亦未及陈达。故此一段文字,谨以缮写,持在身边。”上曰:“上之。”得中出诸怀中,授承旨,承旨奏之。上披阅曰:“何谓救弊之说?”得中起而对曰:“所谓‘善得闲丁,增十户以上者论赏’以下数条,谓之救弊。”上笑曰:“此亦守令欺蔽柰何?”对曰:“圣教至当,苟不得人,则虽有良法,无如之何矣。故求其要归,惟在得人而已。”

少顷,又起伏曰:“此两说如此,而为此者有道,以实心做实事之谓也。《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天下之事,岂有不诚而可做者乎?圣上之恭俭爱民,忧勤愿治,出于至诚,四方莫不传诵,臣在草野,固已稔闻,而曩者登对之日,亲承圣教,丁宁恳恻,有足以感豚鱼而泣鬼神矣。然而近来虚伪之风,已成痼疾,若不革去此弊,则圣上之忧勤愿治,虽如彼恳切,而群下之奉承,不能如圣旨之所期也。近来虚伪之风,上自公卿,下至士林,莫不虚冒名号,高作标致,而于自己分上实事求是之义,全不留意。《汉史》称河间献王之行曰:‘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此言每事,反之吾心身,求其实是也。河间王盛德,谓礼乐可兴,而以此四字,形容其德,此非等闲语也。今世虚伪之风,全不知有实事求是之义,而公然驰骛于虚无空中。此盖由于国家崇儒重道之化久而生弊,有助长之病而至于如此也。夫崇儒重道之化由是,而名教大明,岂不美事?而但三代之忠、质、文,久亦有弊,若非后圣随时损益,则其弊有不可胜言者矣。今日虚伪之风,臣请白其所以然之故。《书》曰:‘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盖天有是道而不能自治,故人君代天理物,人君不能独治,故设官而分治之,庶官所治之职,无非代天之事,则所明者天之道也,所行者天之道也。君临于上,任君师之责,则固所以明天之道行天之道,而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天叙有典,典则天之所叙也,天秩有礼,礼则天之所秩也。凡礼乐、刑政,教化之具,何莫非明天之道、行天之道也?君臣上下,各尽其职,则天之道明矣,天之道行矣,此外岂有别件物事,可以谓之明道、行道者哉?君臣上下,各尽其职而天下平矣,之垂衣裳而天下治,用此道也。今世之居天位任天职者,不知其目前职业,便是道之所存,以为所谓道者,乃在于士林之流,以己之出身事主担当世务,谓之俗流,而以士林之主张言论,谓之道之所存,以世务与吾道,判而为二。凡世之汩没名利,头出头没者,固无可言,而其中之爱惜名检,有意于明道行道者,亦复舍却自己目前职业,而惟以风动士林主张言议为务,所谓士林,亦为其所风动,舍自己职分内事,终身奔走于论人长短是非政法之间。因谓之卫世道、扶世教,而士风之偸薄,日甚一日,可胜喩哉?”

因又起伏曰:“臣请白士之职业之说。我国士与农无别,所谓士藏于农也。士之职业则服事畎畞,以供力役,诵读经传,讲修己治人之道,而其行身、节度,则出与处二途而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乃其行身、节度也。今世之所谓士者,不知有其身、有其家,又不知有读书、讲学之事,而长时奔走于他人之事。臣之居乡,未尝出门外,而时或因事出往人家,则其偶语巷谈,无非师门事、封疏事,不然则党论中人家衅咎事而已。一不闻说义理、论文字说话,臣之平日目见,实所痛心。凡语默之节,虽于敌以下,亦不敢有所抑扬而为过实之语,况今进言于君父,而敢为抑扬之态乎?此盖摸写真境,无一分过实之语也。惟其如是,故上下煽动,弃其业次,舍自己身心而奔走于外事。虚伪之风,积习恬安,辗转作名利涂场,以至于诬上行私,无所不至而莫之为怪。此臣之居常慨然,而无处可以开口,今不于圣上之前而何处开口乎?”上曰:“名利涂场之说是矣。”

又起伏曰:“所谓虚伪之风,臣请举其事以实之。臣之居乡,埋身田野之中,本邑太守及监司之交递来往者,皆未知其姓名之为某。臣未知何太守、何监司之时,而大抵是癸巳、甲午、乙未、丙申年间事也。其时监司以善治得名,而又欲为兴学校之举,列书节目于壮纸数张,颁布民间,因就一面中择定一人为训长,以教其面学子。臣之所居之面,以崔柱极定为训长,所谓崔柱极洞内书尺,廑能通情之人也。假使稍有学识,而一面数十村学子,不可亲往教之,亦不可招来其家而教之,其将如之何哉?只是朔望则被章甫之服而入郡,飮一杯酒而归矣。如此如此,以过二年,而人皆言此方伯之善治‘近世所罕,而其中兴学校一款,尤是鲜觏之事’云,人世岂有如许虚伪之事乎?其后臣之待罪金堤也,其时监司则权詹也。因全罗左道暗行御史别单书启,有备边司关子,观察使关子颁行列邑。其文曰‘湖南素称人才府库,而近来蔑如。臣今行列邑,一未闻弦诵之声,实为可惜。请令道臣行关列邑,使之各选其邑学子,限年十五至三十,各授一经,守令朔望焚香后,考讲其所读,道臣春秋时巡,亦为考讲,以为从勤慢行劝惩之地’云,而备边司行关本道,道臣行关列邑,小臣见此关文,以为事当论报矣。适方有事,当往监营,遂往监营,问于监司曰:‘所谓“各授一经”云者,谁教之云耶?孟子曰:“独可耕且为欤?”虽以金堤之小邑,公务之暇,何可教阖境之学子乎?况如不文武弁之邑,尤何以为之耶?“各授一经”四字,专不思量,虚空下语,将何所据而为之耶?此事当自营门论启朝廷,请其节目而行之矣。’因言于监司曰:‘此事当如栗谷《东湖问答》中所论“聚一邑学子于乡校”,使校中供馈朝夕,▣▣▣一人于乡校,丰其廪禄,使教学子。仍行三载考绩三考黜陟之法,举其最而升诸朝,以开通仕之路则可矣,而不然则无可为者矣。’监司曰:‘事虽如此,而藩臣之体,唯当奉行朝令而已。’且为之讲究方便可行之道,小臣遂归而思得方便苟且之一事,而国有大丧,臣亦罢归,未及设施矣。元初行关,‘各授一经’四字,专不思量而发,故终无可据下手之地。若少留意于脚踏实地,如自己事,则岂不知其终无可据之地乎?此岂非虚伪之甚乎?此臣所以必以实事求是之说仰白者也。”上曰:“此弊予亦知之,每欲发说而未果矣。今闻儒臣之言,因此而省发予心者不少。今日始闻如此之说矣。”上曰:“儒臣之质实,已于桂坊,知之熟矣。今者上来,不自处以山林,尤见质实之意。而前此则惟以质实为贵,今闻所论,其见识之到此地境,实出于前日所料之外也。所谓实事之言甚好,予当以此四字,揭之壁间,常目在之。”承旨出外,书此四字以入之。向者领相以荡平及良役等字,书诸座隅之意言之,而此则末务也。承旨请曰:“书字大小何如?”上曰:“如堂号之小者可也。”

得中又起伏曰:“臣既设弊于前,而不以救弊之策收之于后,则语无归宿,臣请以救弊之策仰达。所谓救弊之策亦非别有他道也。朱子曰:‘知其病而欲去之,便是能去之药。’盖所见既明,见处有力,深知其所以致弊之由,则随事处之,自有权度。臣以一事明之。曩者以斯文事,举国奔波,上自朝廷,下至士林日用之间,都无馀事,惟以此事为一大事业,朝廷则倚阁万机于一边,士林则弃置学问于度外,惟将此事,以为急务,上下汹汹,靡有止届,臣常慨然,而无处开喙,泯默以度矣。乃者圣上御极之初,首以不当推以上之朝廷之语下教,则一时妥贴,都无事矣。圣人过化存神之竗,元来如此。朱子释过化存神之说曰:‘心所存主处,便神竗不测。’盖所见既明,权度既定,则譬如权衡心之所向,随以低仰,而四方莫不从化,不待发于声见于色而后喩也。此盖圣上于此所见之明,迥出百王,权度既默定于中。故以片辞而除数十年痼弊,易如反掌。古语曰‘下之化上,捷于影响’,又曰‘百姓从其意,不从其令’,理自如此,不可诬也。上沈吟良久曰:“‘百姓从其意,不从其令’,再巡诵之。”因曰:“理实如此矣。”上又曰:“向者乙未、丙申年间事,可胜言哉?”此一段上教甚长,而不能尽记,亦不能尽录,大旨如此。怀、尼事、源流事,亦皆一一历数。因此机括,煽动出来,曰是、曰非,自相斗哄,而因而干戈相寻,至于上年春间事而极矣。今则曰忠曰逆,因此煽动出来,靡有止届,儒臣试思之。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者焉。’盖十室之中,有忠信者焉,有不忠信者焉,有可人焉,有恶人焉。理固如此,而今则以为一边尽为‘君子’,一边尽为‘小人’,一边尽为‘忠臣’,一边尽‘逆贼’,天下宁有是理哉?”又笑曰:“今若为三纲行实之书,则此时一边之人,尽为收录,一边之人,则不但不参于收录而已,将为索性小人矣。异时则前所谓‘小人’者,又将一倂收录,而前日之收录者,又一倂为小人矣,天下宁有是理哉?向者予之‘不当推以上之朝廷’之教,非予之所创出。昔者宣庙显庙每以‘尔等退修学业’为教,此乃‘不当推以上之朝廷’之意也。予特推衍是意而为之说,有何过化存神之可言乎?”

得中起而对曰:“小臣以草野贱分,妄触时讳,罪合万死,而平日慷慨,素蓄于中,故冒昧陈达。臣之上来本意,盖欲一陈胸中之蕴而归矣。”上曰。“儒臣今日之言,朝廷将必大骇,而予则乐闻而铭于心矣。今予若不采听其言而外为勉留之语,则虽今日下去,予亦无说矣。予方铭念不忘,必欲实心行之,而遽尔下去,则儒臣今番之上来,徒归文具矣,其可乎?”得中惶恐俯伏少顷。

又起伏曰。“小臣既未蒙恩递,偃然在家,屡疏承批,而朝廷天爵,缘此久虚,平日甚不以为是。故必欲上来,陈情而归,触冒风寒,以致感气不解,咳嗽非常。如此御前侍坐之时及列班进参之时,则咳嗽不甚。似缘作气用心之致,而至于归馆放心之后,则咳嗽不止,头疼眼眩,有时不能镇静。若不调摄,遂至沉痼,痛卧旅邸,则有谁救护?生行死归,甚可虑也。臣愿数日调摄,待其差歇然后进参登对。”上曰:“善为调摄,待差歇更入。”因次第退出。

辛亥十月二十二日,发承召之行。廿七日入城,廿八日上疏告来,上下批仍令入侍。上御时敏堂东序进修堂,入侍承旨徐命渊、注书李重寅。上下教曰:“今夏上疏,有待秋凉上来之语,每用企待矣。昨观疏辞,知入来,心喜而欲见之急。故即令政院召之,而今日有祀事,姑未可长语,承旨与之姑少退,待行祀后更入稳语为可。”遂承命而退。上又语承旨曰:“承旨听之。乡中之人形迹龃龉,谓之出去云,则因出阁门之外,似不难矣,须择阙内闲隙房舍,使之住歇为可。”承旨唯唯而退。使注书导余,偕到漏局。移时之后,注书曰:“入侍令下矣。”乃偕入。上使近前,达所欲言。得中趋伏御榻前。

起伏曰:“小臣以召命连下之故,一向逋慢,十分惶恐。欲待秋凉后上来,以此意附达于七月疏中,而病未即差,故迁延至此,今始上来矣。”上曰云云。耳聩听莹,未能了了。

得中又曰:“臣之今番上来,非有他也。只以召命逾年不收,而臣之踪迹,一向闷缩。故不得已欲为一来,少伸分义,因得以复申前日所达未尽之馀意也。臣之所达之说,乃己酉年登对时说话,而他说姑置不论。只是所谓虚伪之风之说,乃臣素所蓄积于胸中者,而世道人心更无一分馀地者,职此之由,臣之今来所欲仰陈者,专在此一说。而今日臣之一身,遽自陷于虚伪坑坎,不能拔出,世岂有如此之事乎?臣于京中,无一亲旧。只有进士林锡宪,文学有识,乃臣之疏远族亲也。此人为臣忧之甚勤,以为‘不当来而来’,欲使之即为回还,臣之所见则不然,上疏请见,及到门外。又问于政院,得冠带常仕之命而后入来。臣未知别谕、召命之为外面文具之归。而以为实事故上来,而既来之后,无端下去,分义之所不敢,故不得已上疏,自以上来之意仰达。又自请冠带常仕而入来,其狂疏谬戾之举,天下岂有如此之事乎?臣以圣上之召命,为实事故上来,当初若知其非实事,则何敢上来乎?到今乃知彼诸人之不来者非逋慢也,乃明知召命之非实事故也。臣之上来者,乃未知召命之非实事故也。臣之前后所仰达,乃虚伪之风之说,而前后所仰勉于圣明者,乃‘实事求是’四字,而圣上之召臣一事,其虚伪而非实事,乃至于此,臣之狂疏谬戾,乃至于此,天下岂有如此之事乎?”上曰:“人之言‘不当来者’,乃虚伪之言也。予之召之也,岂非实事乎?”

得中乃起伏曰:“圣上试思之。世岂有如此之事乎?《中庸》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如臣之类,虽甚驽下,而既召之,则既来之后,使其身有著足处,不亦可乎?而今者既来之后,无可著足处,旋即下去,又是私义之所不敢,而上来之事,无路上达,不得已身自上疏,自请见身。又自请冠带常仕而入侍,此岂忠信待士之道乎?《孟子》曰‘庶人在官,禄足以代其耕也’,先正臣赵宪上封事于朝,请制下吏之禄,此所谓‘庶人在官’者也。庶人之在官者,亦当有代耕之禄,世岂有无禄之官员乎?岂非虚伪乎?如臣之今日物色,公然为栖遑洛下,乞食求仕之人,此岂忠信待士之道乎?世岂有如此之事乎?彼不来诸人,深达物情,故初不上来,而如臣迂愚,全不知世间物情,误认召命为实事,徒知分义,惶恐径先上来,不自觉其身自陷于虚伪之坑坎而不能拔出,臣虽追悔而无所及矣。然既已上来,故必欲以此说仰达圣上之前而下去,故自请入侍矣。”上谓承旨曰:“军职厅禄米赐给之意,已为知委耶?”承旨对曰:“已为知委矣。”

又起伏曰:“禄米之说,自臣口发说,臣虽甚愚,岂不知其为嫌,而欲为发明虚伪之弊,故不得不以为言矣。”上曰:“予知之矣。”又下教曰:“下去之言,是何言耶?须仍留在,时时入参经筵也。”得中对曰:“愿留数日,一二次入侍而归矣。”遂告退而出。

○十一月初二日,军职厅书员以今日召对时同为入侍之命来传,遂与偕入。玉堂李宗白任珽、承旨徐命渊、注书李重寅召对,册乃《圣学辑要》也。进讲讫,玉堂因文义进说,及于体貌大臣之道。

得中乃起伏曰:“人君之于大臣,体貌虽重,而其相得则不在体貌之间。君臣犹夫妇也,必情义相孚,然后可以言相得,而其情义之相孚,亦必须心与相知,然后情义自然相孚,非声音、笑貌之可以外假而为之也。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直须与‘女为悦己者容’作对。盖相知既深,则情义自然相孚也。君之于臣,知其见识之所到、才分之所极;臣之于君,知其立志之高下、范围之大小,君臣之间,相知既深,则情义之相孚,如夫妇间琴瑟之相调,夫然后可以言相得矣。是以自古言君臣之相得,皆以其心之相知而言,而不以外面体貌而言也。”上曰:“此言岂不然乎?但相知实难耳。”对曰:“相知亦不难。君臣如父子,父子之间,何言不尽乎?君臣之间,无言不尽,则自然相知矣。”上嘘唏良久,下教曰:“朝廷党论以后,言亦不相尽矣,无可柰何。”对曰:“实事求是,则自无此弊矣。”上良久无言。

得中乃起伏曰:“大抵虚伪之风,终是大病,万事不理,莫不由此,无限弊端,皆由此出。臣之昔年上疏,以闻此说于臣之亡师臣尹拯之意仰达矣。臣今请白臣师之说。

臣之亡师己丑春,拜右议政,是时亡师年已八十一岁矣。既送史官回启之后,臣独在傍,亡师语臣曰:‘吾之出处,不曾向君说,到今当为君言之。吾之当初不仕,非有他也。丁丑年,吾母死于江都之后,吾之至痛,无处可伸,惟其没齿丘壑,与世不相干涉,为可以少寓咫尺之义耳。吾之己酉春辞疏,说尽吾之本情,更无馀蕴矣。吾于此时,已过强仕之年,而士生于世,不仕无义,圣上与朝廷,岂不谅微臣本情之有在,而一向收召不已,岂不闷迫乎?如此不已,无岁不忝除目,无岁不上辞疏。疏辞则但将一说,重言复言,官爵则年除岁迁,渐渐层加,奄及致仕之年,而俨然于卿宰之崇班,世岂有如此之事乎?方当强仕之年随分陈力之日,一不应命于相当之职,年过致仕之限,官至崇班之后,始乃起而为出身事主之人,古今天下,宁有是理?宁有是事?此乃必无之理,必无之事。人人之所共明知,而朝廷则每以收召之意,白于上前,章甫则以益加敦谕,必致乃已之意,封章纷纭,世岂有如此虚伪之事乎?盖近来一种义理,以礼待儒臣,为崇儒重道之一大事,以不屑爵禄,为儒者之高致。以朝廷之爵禄,为礼待儒臣之资,而循序渐进,加之又加,以为待儒臣之道当然。微臣之血诚陈恳,则视以巽辞,以为儒者自处之道当然。年复年年,习熟见闻,因以打成一片虚伪之义理,牢不可破。深见其弊之由我而成,外循物情,内顾私心,羞愧欲死,而吾之本心发明无路,以是为昼夜隐痛矣。今日此爵,尤是万万梦寐之外,尤是万万惶懔之事,生为虚伪之人,酿成一世虚伪之风,死将不瞑目,因以泣下矣。’”

因又起伏曰:“此弊之为当今膏肓之疾。臣之所见,自以为独见世人之所未见处,而所闻于臣师之说,又是自己撞著,亲切见得者矣。‘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既曰无物,则更有何可论之事乎?天下百弊,皆由此出,愿勿泛听,更加深思!”上曰:“儒臣所言之意,予知之已久,岂泛听乎?”此后则天语间间低微,听莹终未了然。

得中又起而言曰:“臣之今番上来,以圣上之召旨频频,安坐于家,一向撕捱,万分惶闷,故冒昧上来,欲乞骸骨而归。臣之犬马之齿,已过致事之限。今番之归,永辞天陛,愿从今以后,勿复检举。”上曰:“儒臣筋力尚强,何必以年?须勿下去,时时出入筵席。”玉堂任珽曰:“儒臣之来,以冠带常仕,入待经筵,终是朝廷之欠事。”上曰云云。天语尤为低微,未能了了。又曰:“儒臣实职除授事,分付吏曹有日,而尚无举行之事,是亦可怪。”上曰:“此则非但儒臣事也。即今铨曹未备故然耳。”既而告退,夜已二更三点矣。翌日,贡物主人,输柴四百斤、炭二石于所馆,以有传教也。以三卜马载来,仍以传教来示。

○初三日初昏。军职厅书员以夜对时同为入侍之意来传,以病未入侍之意答送。

○初四日。治告归疏。

○初五日晓。呈政院,发程下来。

自己酉春赴召登对而归,汔今数年之间,召命连仍,别谕屡下,辞旨隆重。至以前后敦召非不勤挚,而一向迈迈,无意应命,此予所以寻常慨然为教。私心窃自以为吾之由来处身。本为随分陈力之计,而到今无端坐违宠命,有若山林高蹈,非但私义之所不敢安。亦且内愧于心,故遂于七月九日之疏,附陈待秋凉上去之意,或者以无职命而赴召为疑。而余则以为出身事主者,与山林之人,事体自别,吾则历事三朝,已为出身事主之人矣。今日之来赴君命,道理当然,有何疑乎?疑之者曰:“非谓此也。无职名之人,上去之后,踪迹孟浪,此为可疑耳。”余曰:“此则诚然矣。但曾见函丈及怀川辞疏之批,则所辞本兼之职,幷许递免,而召旨则不收。当时朝廷之待两臣,礼意为如何,而其肯以孟浪之事而施之耶?此必有临时之宜耳。吾则为吾所当为之事而已,馀非吾所知也。如此断定于心,因上来。上来后逢见林汝三锡宪,则以为即今朝廷之礼召诸人,自是崇儒之例规,而其意本不期其必来也。况在被召者自重之道,径先上来,岂不重大乎?洛下之人,闻兄之上来,皆以为便作栖遑洛下,无所止泊之踪迹,甚可惜云云。因而点检物色,则洛下之人,无不笑吾之一行,有如褒姒笑赴伪烽之诸侯,又如女之褰裳涉洧矣。汝三深欲吾之直为回还,余以为此非朝廷之薄待吾也。乃吾不知当世之新义理,而以召命为实事,故欲伸分义而上来,此不过吾之不识世情之致,非朝廷之过也。然而吾之自己酉春登对时发端之后,汔今惓惓于章疏之间者,只是虚伪之说,吾之今行,亦欲陈此一说而已。而吾之今来撞著,适自陷于虚伪窠窟,转动不得。正宜因此发明虚伪之弊至于此极,则庶几圣心有所激励振发之端,而朝廷之人,亦或有一二开悟之望矣。如此则吾之此行,亦不至全然孟浪之归矣。于是有上疏请见之举,而洛下物色则必群讥而聚骇矣。诚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