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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村集 (梁得中)/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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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德村先生集
卷五
作者:梁得中
1806年
卷六

杂著[编辑]

安进士归乡序[编辑]

余与安兄居十有馀年矣。安兄气和以淳,志正以雅。处日用之恒,乐易敦柔,表里辉暎,居同列之群,悫论忠告,交道甚直,盖君子之恺悌也。而余则气昏而钝,性又狷狭,刚柔不常,造次爽宜,方求正于兄,袭和于兄,就有道而考厥中焉。虽其更攻互磨,兄玉我石,而求其志意之所趋,则盖未尝不同其辙,泊乎淡乎,忘言相视,默与心契,盖亦庶几乎君子之交也。

今乃挈妻携孥,言归桑梓,夫久客还乡,人之乐也。想夫吾兄之去也,宗姻里闾,欢欣道旧,伯兮仲兮,既具既翕,埙唱篪和,如手如足,怡怡之乐,无有倦极也。然而兄与我十年追游,一朝而遽分其携,此今日余与吾兄之所以不得不黯然而销魂也。然而兄则有还乡之乐,足慰其意,而又有良朋可与晤语,则此日离群之思,行益少矣。若余寥寥焉处寂寞之滨,惟吾兄是资是依,今忽舍我而归,朝夕不在吾左右,则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经旨微奥,谁与讲焉?群言纠纷,谁与辨焉?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义有所难通,奚所取而信焉?慢慢焉蒙蒙焉,闭莫余开,吝莫余剖,则吾之慨然于玆者,将愈往而愈不可渝矣。

于是饯杯既行,拜手且起。余乃执爵而起,酌而言长相思,又酌而言加餐饭,又酌而言曰:“赠行以言。盖古道也。”愿有一言曰:“吾兄怀利器负屈抑,而今又固蛰以疾病,诚不得其志者也。吾观于人有不得其志,则鲜不以闷于天,吾兄其未知天乎?夫天莫之为而为者也,莫之为而为者,自然之谓也。邵子曰‘自然之外更无天’,邵子其知天乎?呜呼!物理推迁,人情感动,而悲喜荣戚生焉。然而喜其喜者以为喜,悲其悲者以为悲,荣其荣者以为荣,戚其戚者以为戚则惑也。向也使吾喜,而今也又使吾悲,则向之使吾喜者,其可幸乎?向也使吾荣,而今也又使吾戚,则向之使吾荣者,其足恃乎?不可幸而恃者,皆外物也。外物自然而交运乎外,吾乃拘拘然随而为情,不亦劳甚矣乎?向也莫之为而喜,故今亦莫之为而悲,向也莫之为而荣,故今亦莫之为而戚,吾于莫之为而为者何哉?顺受之而已。顺受如何?为吾之所当为,而于外物者,无与焉已矣。惟当耕吾田、凿吾井,艺之谷粟,树之桑麻,以为吾衣食,日率吾子弟,读古书,求古人之道以自饬焉。时则望青天白日,看白云苍山以自为适,则凡天地之间寒往暑来,无非吾之乐也;日往月来,无非吾之乐也;鸟兽草木之变化荣𧬄?,亦无非吾之乐也。吾何乐?乐吾天而已,乐吾莫之为者而已,乐吾自然而已,吾何与夫外物为哉?然而自然之乐,非可强也,惟明于物理,察于人情而有得乎自然之竗,然后可庶几焉。邵子曰‘物理人情自可明,何尝戚戚向平生’,邵子其乐天者乎?吾兄于其所当为者,固自尽矣,而独于其莫之为而为者,似不能无所与焉。故于其别,赠以天之说。呜呼!余安敢知天,余安能乐天?只乐诵其说而已。”安兄曰:“善!”余于是次其说以为之序。

建溪墓祭契帖序[编辑]

伏惟我高祖考妣墓所在灵岩玉川面玉峯山建溪桥上,而宗家贫窭,不能保墓奴墓田。以故封茔守护,无人主管,几于樵牧不禁。至于春秋享祀,则诸孙之家轮次奉行,随力供事,事力不一,礼欠整肃。间有当次有故,意外移定,则取具临时,事多苟艰,无以尽报本追远之诚,亦非所以世守久远之道也。于是诸孙合谋以为诸家各出若干谷,聚作一契,逐年长殖,待得物力稍优,买田于墓下,募耕作人为墓直,以之看守封茔。又取其田一半之谷,量宜除出,与当次家供办祭需,则物力既有定限,无随力不一之患,虽或有故移定,亦无临时苟艰之弊矣。

情势所安,佥谋允同,乃自丁丑之冬,聚谷而殖之,至癸未年,始得买田。到今墓田十馀斗落种,墓奴二家,岁出祭供谷,春秋各六十斗。今虽物力未优,不能备礼称情,比之曩时,则情礼已稍伸矣。若果终始无弊,加之数年,则当初佥谋之意,可保其不虚矣。噫!作之非难,守之惟艰。此契之作,用意已勤,而亦既有成緖矣,惧其弛于后而不能守也。故用一册,列书诸孙行序,条列契宪凡例如左,以为世世遵守之地。惟吾兄弟之若子若孙,深思吾兄弟追远之诚作契之心,而念当初作之之勤,忧后日守之之难,恒如吾兄弟今日之心,则此契之留于久远可期矣。吾兄弟今日冀望之心,岂有既乎?遂书识之以勖来斯。

美黄墓祭契帖序[编辑]

伏惟我五代祖以上数代墓所,皆在绫阳;高祖以下数代墓所,皆在灵岩绫阳既有大宗家主之,又有岁一祭之礼,以合族而讲亲矣。灵岩则小宗家贫窭,不能为主,封茔守护,春秋祀享,无以自举,寔为吾宗人无穷之恨。

念吾高祖,乃吾家小宗之祖,而自绫阳灵岩,实自高祖,自后墓所,皆在灵岩。子孙俱居灵岩,凡所以追孝于坟茔者,顾非吾三从以下兄弟之所宜尽心者乎?

高祖墓在灵岩玉川面玉峯山建溪桥上,曾祖墓在灵岩松旨面达麻山美黄寺下。三从兄弟首先为高祖之墓,合谋聚谷,修举契事,为买墓田置墓奴,供祭需之资。于是再从兄弟亦为曾祖之墓,同时合谋,别作一契,如建溪之䂓。盖殖谷始自丁丑,买田始自癸未,到今建溪之墓田墓奴祭供谷揔若干。而美黄则墓田二十四斗落种,墓奴二户,岁出祭供谷,春秋各六十斗。今虽物力未优,不能备礼称情,若能永永遵守,无废成规,则将来殖谷渐多,墓田可广,墓奴可优,祭供谷可以益多,而追远之孝,可以无憾矣。窃惧夫勤于始而弛于后也。

又谋所以为遵守久远之道,作契帖叙厥由,列书诸孙行序,因录契宪条约。乃者建溪契帖先成,而此帖又次第而成,此诚长远之良规,可以世守无弊,深自幸吾先祖累代坟墓永有依宁。于是乎追原本始,备述委折于此,凡吾兄弟之子孙观于此,可以知乃祖乃父谋始之勤用意之深。愿终始无怠,常如吾兄弟今日之心,以成吾兄弟报本追远之孝也。书不尽意,勖哉念哉!

书《白玉峯松湖两世家问》后癸未[编辑]

玉峯先生松湖公两世家问遗墨也。先生之五世孙受珩仲温甫收辑于遗箧之中,装帖而葆藏之,总三十馀幅。前年,余始得见之于其家,今又借观逾数月,殆不啻三复焉已矣。观其于家人父子私亵之间,而无一句及闲漫冗杂之语,大抵无非启迪裕后之至意。于是乎有以想见前辈之遗风,而白氏家法之正,乃得以知之矣。

呜呼!先生诗文与书法之妙,固已华国而闻于中朝矣。亦既书之竹帛而垂之无穷矣,亦既家藏而人诵之,赫然照人耳目矣,而松湖公继述之意又如彼。小子方且跂慕之不足,师法之不暇,岂其区区赞叹之所可及哉?

但窃观夫是帖,于饬躬正家之道详矣。尤所惓惓而致意者,未尝不在于夫妇居室之间人伦造端之始。此《中庸》所引《常棣》之诗,而言“妻子好合而兄弟既翕”,而至于“宜尔室家”,而曰“父母其顺矣乎”之意也。程夫子语“《周官》之法度,而直本之《关雎》、《麟趾》之义也”,呜呼!至矣。其劝子弟求科名致身于此世,则只教以尽其所当为之道,无一计功谋利之心,而于义利得失之际,直自斩截壁立。

至其先生之所自为,则盖方享大名,处明时,乘君子汇征之会,犹每眷恋于丘园之乐,而无慕乎荣进之心焉,呜呼!此可以见其内之所存矣。其内之所存如是,故其恬澹皎洁之操,清通和乐之气,发之为诗文,发之为草隶,其奇伟绝特,有如是也。夫岂屑屑然学为,如是之诗、如是之书哉?想其一时名贤辈,若栗谷牛溪诸先生,相与倾心而敬重之者,不独于其外之诗与书而已也,而其丽泽之益,学问之功,于是乎不可诬矣。此则非但余乃今知之,世亦鲜有知者。故敢窃识其后而归之,以见区区仰慕之私云。

书《白玉峯家状草》后甲申[编辑]

白友受珩一日袖是录来,示之曰:“受珩之五世祖玉峯公墓道无表刻,余每用是恨焉。乃敢谨因家谱,叙其家世子孙及历官出处始终之梗槪。又采录其言行之见于当时朋友诸贤间文字若干条如此,世代既远,文献无征,掇拾所得,未十之一二,可胜恨哉?然子其为加纂次,略如行状之䂓,将以是请铭于当世立言之君子。”余乃谨受而三复然后起而言曰:“录之当如是矣,作者宜自裁焉,顾何用复纂次为?第以之所树立,𬊤赫如此,当时朋知之盛,又如此,而卒无墓道之刻何也?”受珩曰:“然。曾于之外孙安烋家,见有韩石峯崔简易手帖,盖请公之墓碣于简易,而石峯自拟书诸石也。又受珩之高王父松湖公寄曾王父小简,有曰:‘两湖方伯,皆至切之友,先墓之石,先笔之刊,先集之行,此其时也云云。’意若碣文之作与书,已方有当之者,亦或已受出矣。而惟以刻石之难为虑者,未知缘何,竟未刻石,而幷状草与碣文不传也。是录中墓志,略曰‘云云’者,载之家谱之中,而不著撰者之名,文亦不全,意或此其欲石之文而逸其半耶,未可知也。”余曰:“是则然矣。但之诗笔,擅当时而耀后世者,我朝诸贤之称述,皇明诏使之表章,殆无有馀蕴,庶乎其无憾矣。而独其志行之在己,隐德之未彰者则是录所载《牛山己丑录》等数款,堇得其一二而止耳。抑公之家问遗墨一秩,昔年,余得见之于君家,而亦既僭而识其后矣。窃见其中,可见公志行之梗槪者不一,而子不载之是录何也?”受珩曰:“受珩之为是录,谨取其文字之公于世者,家问则系是公私亵之书,故不敢载矣。”余曰:“不然。凡人懿行之大,无不自于庸行之细;事业之显,无不本于闺门之密。故善观人者,不于其大者、显者,而必于其细者、密者。家问一秩无非公居家之恒贻谟之训,则于今可见其志意之存、行己之方比他书为尤切,如之何其忽之也?其曰:‘夫妇间,常持敬畏之念,切戒亵慢。’曰‘绝去燕昵之私,务尽如宾之敬’云者,则既深得造端正始之本矣。其曰:‘入场时初场,或有劝入相救者,千万勿听,汝兄不能书,以父之心,欲汝入之相力何极?但士君子一动,何可犯分?平生不得不可为如此事。凡居家行事,常念勿欺之教。’曰‘才学大成之后,则贵贱穷达,付之于命,吾何与焉’云者,则其于义利之辨,直自斩截壁立,而所谓‘勿欺’二字则又暗契于夫子所谓‘天德、王道’,其要只在谨独之微旨矣。其论读书,则未尝不以经书为本。有曰:‘《论语》读毕后,更日学一卷,以首尾贯彻无碍为期。平生诵此一书,亦足无愧于冠儒冠而行。’有曰:‘汝之读《小学》,苟能精解意味,则虽终身读此可也。若不晓义理所在,徒取遍数,则口诵而心不在,亦何所益?惟精究深趣,涵泳而自得之。’有曰‘寻常吟绎,使所读常在心目,沉浸浃洽。如此不废,日计不足,月计有馀’云云,则盖深得古人读书之法,而非若后世口耳之学之比也。其他处乡应物之道,亦未尝不勤勤致意焉。而至于所谓:‘欲于五月换完山而下,因与汝等力耕而终身,薄宦凉凉,顿无兴味,日思丘园之乐,而未尝暂忘。’与夫所谓:‘与老父老母躬耕于海曲,讽咏先王之风以终其身足矣。’与夫所谓:‘将摆弃而归,与汝等力耕奉公,为圣世田畞氓足矣。’与夫所谓‘淳昌地有可耕隐遁处,溪山绝胜’云,与‘汝等耕钓于此,以终其生足矣’等语,每幅眷眷,无非是意。盖公方享大名于清时,满朋知于朝端,其于致身青云,宜无难者。而乃不以一毫荣名介诸其怀,超然常有高举远引之意,枫崖所谓‘烟霞性癖,湖海诗情’,健斋所谓‘樊笼虽絷,山野其情’者,真可谓一世之知音矣。世代既远,固无由得其行事之详,而尚幸有是帙之存焉。如使作者取而考焉,则其于得公志行之梗槪,岂云小补哉?”受珩曰:“子言然矣,余于是录,不敢更有所纂次。而但之墓,宜有表刻而无表刻之由及家问之不可不取考之意,则不可不谂作者知之。故谨录其答问之语于后,以备立言之君子取而择焉。”

李龟川书后[编辑]

龟川书曰:“见秀才性与阴阳之策文,岂文人才士略见影象之仿佛,率尔成文之比哉?三复以回,敬叹无已。但念秀才方以童稺之年,不于洒扫应对上细加工夫,以为收养根本田地,乃先从事于子贡之所未能者,坐失下学上达之次第,则及至下梢,必落于高远虚无上一边去,正如大军游骑出远而无归,其于行处莽莽然,无可据下手之地矣。此固不可不念处也,鄙意莫如姑置此微妙辩说。只将《小学》一部,沈潜静玩,极其体验,动止语嘿之间,彛伦应酬之际,嘿嘿加工,渐渐进步,至于用力之久,积熟昭融而有会一原之妙,则夫所谓性与阴阳之理,不待别为卞论而自有嘿喩于心中者矣。如何?如何?此非累人之言,即古圣贤之道意,毋泛切祝。

龟川先生谪居灵光之时,因朴山族大父家,得见余性与阴阳策文,录示勉戒之意,因朴山便传来者也,于时丁巳岁也。翌年戊午春,先生赐环而归也,与会津朴丈泰宇同游月出山,因与联辔访余于永溪之上,谆谆勉戒,诚意蔼然,至今追思,不胜感叹。当时说话不能一一省录,而其大指则先生问曰:“秀才亦知有为己之学为人之学乎?”余以无所为而为、有所为而为对焉。先生颔之而曰:“秀才亦知人之一本乎?”余以父子有亲对焉。先生曰“秀才可与学道矣。学知一本之理,然后方可无差,为己、为人诚伪之分,惟在于此。理之万殊一本,事之百行一源,同归而一致,秀才将来,可以知吾言之有味”云。再戊午秋,谨识。

复仇议韩文公议状乃承敕献议者。而其为言乃曰:“宜令尚书省集议闻奏,酌其宜而处之,则经律无失其指云云。”盖方献议,而其所献之议,亦不过请其使之献议而已,无一言及于酌其宜而处之之道。若使后之献议者,每如公之请其使之献议而已,则何时有真献议之人,而何所据而酌其宜而处之乎?曾读《纲目》,略有论说矣,及闻洪州狱事,因有感于岭南朴孝娘事,就而成之。盖人秉彛之根于天性,虽为一时法律所拘,而如石压而笋出,终不可遏,此复仇之议之所以作也。然此可与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也。丙辰书。[编辑]

呜呼!天下之生久矣。世衰道微,变怪百出,而人类之至今相生相养于天地之间,与禽兽异者,赖有杀人者死之一法而已。此法一坏,则人之类灭久矣。此古昔圣王所以继天立极,代天理物,因天地生物之心,而推吾不忍人之心,以行不忍人之政为生民立万世止杀即《孟子》所谓:“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也。”之大法也。

至于子之于其父,则乃吾身之所自出而一本之所由立。居人伦之首而无贵贱之分,举天地万物而不可以相易,则凡为人子而视他人之杀其父,岂与夫他人之视之以杀人者死之心,同年而语哉?国家之所以处之也,又岂与夫寻常止杀之法,比而同之哉?此圣人所以特揭“不共戴天”之大义于《礼经》,而直使之“寝苫枕干,不反兵而斗”者也。

天地之性,人为贵。故圣王以杀人者死,载之律文而立万世止杀之大法。人伦之中,父为本,故圣人以不共戴天,载之《礼经》而揭万世伦纲之大义。立大法于律文,而人皆知杀人者死,则天下何敢有杀人者哉,揭大义于《礼经》,而人皆知其子之不共戴天,则天下何敢有杀人之父者哉?在国家,为杀人者死之罪人;在其子,为不共戴天之仇人矣。国家之法若行,而其人死于杀人者死之罪,则其子之不共戴天之仇,在所必复矣。其子之义得伸,而其人死于不共戴天之仇,则国家之杀人者死之法,亦得以行矣。法之所行,义可得以伸矣;义之所伸,法亦得以行焉。法因义而立,义因法而明,《礼经》律文,相为表里;大义大法,相为经纬,而原其所以立法之本意,则亦不过为天下人而复其仇也。为其人而偿其命,非复其仇而何也?天下之杀人者,皆死于王法,则是天下之人之仇,无所不复矣,天下之人之为子者,亦将无仇之可复矣。使其子而复其父之仇,则王法之不行可知矣。其子为父之复仇,元非国家律文之所可论也。是以杀人者死,自为国家之法,而不与共戴天,别有其子之义。

盖子之于父乃天下之大本,而贵贱之所同,理之极、情之极、义之极,而凡天下国家万事万物,无得而居其先者。是以圣人不得不表而出之于律文之外,以揭万世伦纲之大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伦纲,而人之有伦无主,乃乱。于是为之君、为之师,以为伦纲之主,而伦纲之所重者,一本之义而已。一本之义明,则伦叙而天下安;一本之义晦,则伦斁而天下乱,君师之职,亦唯曰“明其一本之义而已”。观于所谓“不与共戴天”之语,则可以知其本之不容有二矣;观于所谓“寝苫枕干不反兵而斗”之语,则可以知其义之至严不容旋踵矣。杀人者死,天下人公共之复仇也,不与共戴天,其子为父之复仇也。天下人公共之复仇,以为国家之法而著之于律文;其子为父之复仇,以为伦纲之义而专以许之于其子。盖以其子一本之义,决不容与之共戴一天矣,决不容一刻旋踵于不反兵之斗矣,决不容自暇于司寇之相闻矣,在国家明一本之义,决不容必责其闻于司寇也。圣人既不著其文于律,而独揭大义于经,若此之严且峻,有如兵家所谓“无天于上无地于下”。于此可以见圣人之本旨,不啻明矣。又况天下至广,事变无穷,若必闻于司寇而后,可以复仇,则虽在三代治平纲纪井井之时,天下之能复仇者恒少,而不复仇者恒多,若在末世衰俗弱肉强食之日,天下之能复仇者,有几人哉?固其势不得不专以许之于其子也。夫既许之于其子,则圣君所许,是则为法。既死于义,又死于法,此后宁复有相仇者哉?

大抵虽其表而出之于律文之外,而实与律文相为表里经纬矣。虽其表里经纬,而元来法生于义,义重于法,以义济法,则法义两全;以法揜义,则法义俱废。此乃天地间名教中一第关节,识得此义,然后方可以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与人之所以为贵矣。然而历观今古之蔽此狱者,每以经律之相碍为疑,左右顾望,莫适所从,而终不免以法揜义,寻常不胜慨然。

试以唐宪宗秦杲之狱言之。秦杲梁悦之父,而梁悦秦杲。是则秦杲元是国家杀人者死之罪人,而今乃死于梁悦不共戴天之仇矣。国家未及正法,而其子之义已伸,国家安得不因而许之也?国家因而许之,则国家之杀人者死之法,亦得而行矣。此所谓以义济法也,此所谓既死于义,又死于法也,此后秦杲之子,何敢更仇梁悦哉?既无当时经律相碍之患,又无日后辗转相仇之虑,坦然明白,无可疑者。窃怪夫室之所以蔽此狱则有出于常情之外者。

元和之敕曰:“复仇,据《礼经》则义不同天,征法令则杀人者死。礼法二事,皆王政之端,有此异同云云。”礼律本自相为表里,有何同异之可言。而今乃谓之有异同云者,无他,指梁悦之复仇,谓之杀人故也。指复仇之梁悦,谓之杀人,则真杀人之秦杲,亦将谓之何哉?夫既有杀人者,然后乃有其子之复仇,杀人者秦杲,而复仇者梁悦也。杀人,固自有杀人者死之法,而其子所复之仇,亦非有别人也,只是杀人者死之罪人也。一秦杲之身,在国家,为杀人之罪人;在梁悦,为杀父之仇人。据《礼经》则秦杲当死于义不同天,征律文则秦杲当死于杀人者死。《礼经》之“义不同天”,律文之“杀人者死”,都归于秦杲之一身,则礼律同指,名正言顺,平易明白,人皆可知。而只缘其所谓法令非三代之法,而乃当时之法,当时之法乃秦、汉之遗法,而秦、汉之遗法乃复仇杀人之杀人,非真杀人之杀人也。于是乃以秦、汉之遗法,溯而准之于三代上大圣人之训,而却又从而尤之曰“礼法二事,有此异同”云,则劈初头处,头脑已差矣。杀与复,主客易位,非差而何?于是复仇之梁悦,翻作杀人之罪人,而杀人之秦杲,无端白脱。为秦杲所杀之梁悦之父,公然作无告之鬼于九地之下,而杀人之秦杲之子,反欲杀复仇之梁悦,而又谓之复仇。由是而穷天地、亘古今之大义大法,一倂归虚,辗转相仇之端,遂不可御矣。噫!头脑一差,次第皆差。名之曰“杀人”,则所谓复仇之义,已无可拟之地。而然而虽欲强而加之以杀人之罪,亦无柰圣人有义不同天之训,左右掣肘,措手不得。跋前疐后,进退维谷,弃背正路,自取窘步,商鞅之为法自弊,还可笑也。虽以韩文公之精鉴高识,犹不免眩惑于此。乃以为不许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许之则人将倚法专杀而无以禁止其端。

又曰:“圣人既丁宁其义于经而深役其文于律,其意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云云。”此政所谓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者也。如是因仍苟且,遂至于杖梁悦而流之,则是为杀人者死之罪人,而报怨于为父复仇之人矣。既无当于法,又不得于义,真是以法揜义。法义俱废,半上落下,不成模样。方且汩没颠沛于一梁悦之处置,而真杀人之秦杲,则不觉其为漏网之鱼于中间之空地矣。前此之狱,乃有杖而杀之者,又有杀之而㫌其门之议杀之以行当时之法,㫌之以遵圣人之训,可谓极费区处,而颠沛则尤甚矣。则尤无谓矣。噫!大义大法,人孰不知?而只为不闻于司寇,疑若有擅杀之罪,故恐其启日后辗转相仇之弊。此所以左右顾望,莫适所从,终不免以法揜义者也。今且据韩文公议状,原其意而评其说以断之。夫既曰“不许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云,则其意以为体孝子之心,据先王之训,则不可以不许也。

又曰:“许之则人将倚法专杀而无以禁止其端”云,则其意以为恐有日后辗转相仇之弊,故难于许之也。夫体孝子之心,据先王之训,则不可以不许,而只为其恐有日后辗转相仇之弊。故难于许之,则于今苟有可以绝其日后相仇之路者,虽欲不许,亦将无其说矣。然则今将如之何而可以绝其日后相仇之路耶?曰:“此亦岂有他哉?”只是今日之许其复仇,便是绝其日后相仇之路也。何也?盖偿命即是复仇,均是复仇,而在国家为法,在其子为义,安有非义之法?亦安有违法之义哉?相须而共成,一致而同归,元不是两件事也。

国家则据止杀之法而复天下人公共之仇,其子则据伦纲之义而自复其杀父之仇,杀人者而不死,则人将相食,如禽兽而已。杀人之父而子不复仇,则天理绝而人伦灭矣。天下人公共之复仇,不得不归之于主风化者,而以为国家之法,其子为父之复仇。固亦自在于公共之复仇之中,而在其子不共戴天之义,何可徒恃其有国家之法,亦何暇坐待国法之行哉?又况历代之刑政不常,天下之事变无穷,国家之法,诚有所不可恃者矣,亦诚有所不暇待者矣。此孟子所以谓之“为士师则可也”云,而孔子又有“寝苫枕干不反兵之训”也,三代圣王所以维持天下之大义大法,相为表里经纬者如此。而其止杀之意则同条而共贯,为是杀人者,故死于国家止杀之法,而以之而偿其命焉;为是杀人之父,故死于其子伦纲之义,而以之而复其仇焉。偿其命乃所以复其仇也,复其仇亦不过偿其命而已耳。既已偿而复之,偿与复,无后继之辞也。如之何其更有相仇之端乎?若杀人者死,而又次次相杀,复父之仇,而又次次相仇,则非但义所不通,亦将人尽而后已,天下宁有是理?直是理自如此,许与不许,在所不论也。

三代以前,先风化而后刑罚,法与义相为表里,而义常超然于法之外。故复仇之事,随处无碍,非但子之于父也。至于兄弟与朋友之间,莫不称其情之轻重厚薄而为其事之缓急广狭,自相辅夹于法之所不及而与法同归,不相妨夺,盖以法生于义,义重于法故也。顺理而行,自不容已,安有许与不许之可论也。

秦、汉以后,义渐晦而法徒存焉。故于杀人者死,人皆知其为止杀之法,而于子之复仇,反不免有疑于辗转相仇之弊。于是始有许与不许之论。而至谓之许之则人将倚法专杀而无以禁止其端。殊不知复仇者许之以复仇,则同归于止杀之法而无间,一名之曰“杀人”,则辗转之端,无有限极也。夫所以于杀人者死,知其为止杀之法,而于子之复仇,反有辗转相仇之疑者。以杀人者死,见其为国家之法,而子之复仇,以为其子之私事故也。是故必得国家一言之许,然后方可与杀人者死,同归于止杀之法而无间,此吾所谓今日之许其复仇,便是绝其日后相仇之路者也。许之一字,固不免末世任法律之意,而到此之后,以义济法,不得不然尔。

若夫《周官》,“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一条,本非为复仇者言。所以知其非为复雠者言,以其指复仇谓杀人,非三代以前文字也。而凡杀人而义者,岂有大于子复父仇者哉?他馀杀人而义者,尚令勿雠,则况于子复父雠,在所不言矣。“仇之则死”,辗转相仇,非所虑也。以是而言之,则亦不可谓不著于律矣。质之义而既如彼,征之律而又如此,斯岂非坦然明白,无可疑者。而数千年以来,无明言以辨之者,使大圣人为万世伦纲之垂训至意,直作一孟浪无所当之闲说话,岂非慨然而可伤者乎?噫!三代圣王良法美意,至而荡尽无馀。

兴,虽除苛法,而尊君抑臣,徇法灭情。大抵袭之故,其中之治狱之吏乃十失之,一之尚存者也。所谓三章之法乃大英雄取天下之手段,与缟素之举,一时领会于韬略之胸中而已。若夫穷天地、亘古今伦纲之大义,则因作漫漫之长夜。

谨按《曲礼》集注马氏说:“以为之时,孝子见仇而不敢复,则法失于太严,而孝悌之情,无所伸矣云云。”以此观之,则复仇者之必死,与杀人者死,同其律,自是之法而至犹然。

元和之敕所谓“复仇杀人,固有彝典”及“宁失不经,特从减死”。之状文所谓“一断于法”及“惜有司之守之”云,盖谓此也。元来其子所复之仇人,此真为杀人者也,复仇者,何可谓之杀人哉?既曰“复仇”,又曰“杀人”,直是不成说话。“复仇杀人”四字,决非三代上所有之文字。乃秦、汉狱吏辈按狱时行用之文字,而承谬袭讹,不以为怪故也。承谬袭讹,不以为怪,则凡有复仇者,惟应杀之无赦而已。不必更有一毫疑虑,而只缘孔子有“不与共天”,“寝苫枕干,不反兵之训”,若是之明且严。故不敢直将圣训倚阁一边,左右顾望,莫适所从。是以之状文律虽本于圣人一段语意,前后蔽,莫可模捉。既曰“深没其文于律”,而又曰:“一断于法”,深没于律之,律乃三代之律也;一断于法之法,乃当时之法也,此非蔽耶?”又曰“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安有圣人故为半生半熟之法,以待傍人之点检冷暖耶?此所谓莫可模捉者也。而至于觅证于古,则必欲求其合于当时之法者而不可得。故毕竟断之曰“律无其条”云,而如《周官》“杀人而义”者一条,则置而不论也。虽以韩文公之学识,而既不得于义,故终不得于言,此吾所谓“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者也。呜呼!之流祸,可胜言哉!

韩公之《与孟尚书书》:“以至于,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者,天下遂大乱。及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小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云云。”

此一段形容以后世道之变,无复馀蕴矣。以是而像想其物色,当时之人,其心目不知圣经文字、伦纲大义,其一身日用之所服习,只是国家之法。而所谓国家之法,以殊死为轻典,参夷为常法。所谓以古非今者族,虽未知其入于苛法之中与否,而大抵带得来风习法重心骇,威尊命贱之日久矣。故只得专心一意服习国家之法令,而不敢萌一毫疑思于其间。

又况杀人者死乃高帝关中约三章之第一大法,为穷天地、亘万世而不可易者也。今既元不知有圣经文字,而所见者只是杀人者死,为穷天地、亘万世之第一大法,则何由知其复有所谓伦纲之大义超然于法律之外者耶?于是无论杀人之义与不义,一例以杀人者死当之。此所以“复仇杀人”四字,狼藉于狱吏之文案,而因成不易之令甲,既曰“杀人”,则死无所逃矣。直数千年以来,胶固而不可解也。压倒于杀人者死之法,而雠不得复,则以法掩义矣,雠不得复,而杀人者不死,则法义俱废矣。杀人者不死,而杀人者之子,反欲杀复雠之人,则辗转之端,不可御矣。此所谓大义大法,一倂归虚,此所谓伦斁而天下乱也,可胜叹哉。

及其世代渐降,去时渐远,而国家之酷法亦随而渐渐解弛矣。圣经贤传,家藏而人诵之,而人始知其有“不与共天”、“寝苫枕干不反兵”之圣训矣。于是始乃瞿然却顾,不觉其良心闯发,而尚在然疑糢糊之中,不能了然于伦纲之大义者,以祸之尚未尽渝也,可胜叹哉。

今不须别作议论,但将圣之训,平心潜玩,则其伦纲之大义超然于法律之外者,不待安排而自然现在面前矣。况又有《周官》“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一段训辞明示典刑,则亦不患无法之可据矣。韩公所谓“经律无失其指”者,于此焉究竟,岂不的然明著乎?

夫《公羊》所称“父不受诛子复仇”一段,韩公虽以为“不可行于今”者,而其义重于法之意,则已自跃如矣。为官所诛,而法不当诛者,许以复雠,则百姓之相杀,而其子有不共戴天之义者,不必闻于司寇而后复雠者,可以一理旁通矣。

至于《周官》所称“先告于官则无罪”者,韩公所论是矣。然而古亦有可行、不可行者,今亦有可行、不可行者。以其不可行者而言之,则虽非孤稺羸弱,而亦有不可行者;以其可行者而言之,则虽在孤稺羸弱,而亦有可行者。人间事变形势、人情物态,有万其緖,莫可端倪,立法之际,亦不可不存此一防,不可以是而有疑于夫子“不反兵之训”也。

大抵法与义相为表里,而义常超然于法之外。故义可以济法,而法不可以揜义。义以济法,则不待许之而许在其中,法义两全,万世无弊,此所谓一本之义明,则伦叙而天下安也。法以揜义,则许与不许,进退两难,法义俱废,变生目前,此所谓一本之义晦,则伦斁而天下乱也。此其大指也。

余既为此文字之后,人之见之者,不以为不可,而但以文字太多之故,亦不能造次领会。余亦嫌其烦而不杀,拟欲约而就简,以便看阅矣。更思之则此义之晦,且将数千年,中间之诐辞遁说,不一而足,固非片言只辞所可一挥而定其上下古今,逐端论卞,重言复言,俱是不得已之言也。文字之烦而不杀,理势之所不得免也,览者谅之可矣。

韩文公《复仇状》元和六年九月,富平县梁悦,为父报仇杀人,自投县请罪。敕:“复仇杀人,固有彝典,以其伸冤请罪,视死如归,自诣公门,发于至诚,志在循节,本无求生。宁失不经,特从减死,宜决杖一百,配流循州。”于是史官职方员外郞韩愈献议云云。

右伏奉今月五日敕,“复仇据《礼经》则义不同天,征法令则杀人者死。礼法二事,皆王政之端,有此异同,必资辨论,宜令都省集议闻奏者。”朝议郞行尚书职方员外郞韩愈议曰:“伏以子复父仇,见于《春秋》,定四年,《公羊传》:‘父不受诛,子复父雠可也。’见于《礼记》,《檀弓》:‘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不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又见《周官》,调人:‘凡杀人而义者,令勿雠,雠之则死。’又见诸子史,不可胜数,未有非而罪之者也。最宜详于律,而律无其条,非阙文也,盖以为不许复仇,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许复仇则人将倚法专杀而无以禁止其端矣。夫律虽本于圣人,而执而行之者有司也。经之所明者,制有司者也。丁宁其义于经而深没其文于律者,其意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周官》曰‘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义宜也。明杀人而不得其宜者,子得复仇也,此百姓之相仇者也。

《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不受诛者,罪不当诛也。诛者上施于下之辞,非百姓之相杀者也。

又《周官》曰‘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言将复仇,必先言于官则无罪也。今陛下垂意典章,思立定制,惜有司之守,怜孝子之心,示不自专,访议群下。臣愚以为复仇之名虽同,而其事各异,或百姓相仇,如《周官》所称,可议于今者,或为官所诛,如《公羊》所称,不可行于今者。

又《周官》所称,将复仇,先告于官则无罪者。若孤稺羸弱,抱微志而俟敌人之便,恐不能自言于官,未可以为断于今也。然则杀之与赦,不可一例。宜定其制曰:‘凡有复父仇者,事发,具其事,申尚书省,集议闻奏,酌其宜而处之,则经律无失其指矣。’”按敕文所谓“复仇杀人,固有彛典”及“特从减死”及之状文所谓“使法吏一断于法之”云,皆以复雠杀人,为应死之律矣,此律见于何经传耶?既曰:“彝典云,则何以谓之律无其条耶?”若夫《周官》“杀人而义”者一条,非律文之明著者耶?亦以为“可议于今”者,而又谓之律无其条何也?“杀人而义”者,岂有大于子复父仇者哉?“令勿雠”则非律文之所许者耶?“雠之则死”,“辗转相雠”,非所可论也,经与律元自相符,更无酌处之馀地矣。

朴定斋绝笔跋[编辑]

噫!此我朴定斋先生临命遗笔。方其刑祸惨毒之馀,凛凛一缕危喘,而其神气之安闲,笔势之奇健,无减于平日。而又有森严不可犯之气象,自然见于纸墨之外者,览之,不觉令人竦然起敬。乌川郑公之跋文,亦既发挥而引重之,无复馀蕴矣。其所论主定之说,意甚精到,而犹有当提掇者。

孔子曰:“志士与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程子为之言曰“实理得之于心自别。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也。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此正是主定之意也。

盖忠孝大节,自其家由来世业。而又能早从事于有道之家,见道明而信道笃,于吾人所得于天之实理,已自得之于心而以为己有。故其于熊鱼之取舍,自能实见得是,自能成就一个是而已。其从容整暇,直与曾子之“启手足”,同其气象,非若出于一时勉慕与感慨,盖学问之力,不可诬也。此又不可不知也。

明大义辨庚申[编辑]

○卑辞之中,忿怒愈蕴;金币之中,薪胆愈切;金珠皮币往来之中,干戈旗鼓奋发之意,实有所寓,枢机之密,鬼神莫窥;志气之坚,贲育莫夺。怀川明大义大旨。

世岂有蕴忿怒于卑辞,寓薪胆于金币之明大义也?小儿迷藏,不满一哂,而举一世而无一人打破者何耶?噫!诐淫邪遁之肆行而无忌,亦吾党公共之羞也。余恶得不一言以辨之哉?

盖尝闻怀川之一生所摹仿者朱子也。及今见其文集,则果然如楚庄王优孟之像孙叔敖者,令人不觉绝倒。但举世之人,如痴、如梦如庄王之左右,皆以为孙叔敖复生,而不复知其有真假之辨,则其亦误矣。愚请有以辨之。

怀川之《己丑封事》乃孝庙初年所上者,其辛酉《进修堂奏箚》乃肃庙朝所上者,而其规模布置,一依朱子《壬午应诏封事》、《癸未垂拱奏箚》而为之。又以当今时务之要,参错于其间,夹辅妆撰,以成其文,纲领严整,条目纤密,虽使朱子复生,固无以复加矣。惟是《封事》中:“修政事攘夷狄”一段,首举孔子大一统之义,以明华夷之辨。又引朱子《封事》中推人伦、极天理明复雪之义者为之题头。然后因而历举本朝历代事大之诚、神宗皇帝罔极之恩、甲申之变、弘光之弑、仁祖之忍耻屈己、孝庙之奋发大志。而又自为假设之辞曰“所可忧者,一种顽钝嗜利无耻之类。若曰‘我已屈身于彼,名分已定’,则弘光之弑、先朝之耻,有不可顾。窃恐此说得行,则自孔子以来大经大法,一切扫地,而将使三纲沦九法斁,子焉而不知有父,臣焉而不知有君,人心僻违,天地闭塞,而混为禽兽之归矣”云,则大义固已森严矣。而又继之曰:“然于今日不量时势,轻绝强虏,仇怨未报,而祸败先至,则亦非先王忍耻屈己,以延宗祀之本意也。”是则要其归而据其实,只是和夷狄而已。而强而名之曰“攘夷狄”,令人见之,实如揜耳盗锺,良可一笑。

朱子之说断之以义理之公案,参之以利害之实情,其于是非之判、成败之公,所争只在于和与不和之间,直自斩截,壁立万仞,不可一毫容私,亦不容一刻依违。而今此怀川之所以为说,所用者讲和之议也,所主者讲和之事也。亦既卑辞而帝之矣。又以金币而事之矣,是非和夷狄而何耶?恶在其攘夷狄也?

于是乎从而为之辞曰:“卑辞之中忿怒愈蕴,金币之中薪胆愈切。”又曰:“金珠皮币往来之中,干戈旗鼓奋发之意,实有所寓云云。”噫!惟彼南宋主和之人之为蓄力观衅,疑敌缓师之论者,其意亦只如此,蓄力之时,忿怒之蕴,不言可想矣,观衅之际,薪胆之志,又当如何也?然而卑辞中之所蕴,其可谓之明大义乎,金币中之所寓,人孰知其为攘夷狄也?朱子之言正所以打破这般物情也。

朱子之言曰:“议者所谓‘今根本未固,形势未成,进未能攻,退未能守’,何为而然哉?正以有讲和之说故也。此说不罢,则陛下之励志必浅,大臣之任责必轻,将士之赴功必缓,官人百吏之奉承,必不能悉其心力,以听上之所欲为。然则本根终欲何时而固?形势终欲何时而成?恢复又何时而可图?守备又何时而可恃哉?其不可期明矣。”

又曰:“以此号令,使观听荧惑,离心解体。是乃未攻而已却,未战而已败也。欲以此成恢复之功,其亦难矣。”

又曰:“今释怨而讲和,非屈己也,乃逆理也,己可屈也,理可逆乎?逆理之祸,将使三纲沦九法斁,子焉而不知有父,臣焉而不知有君,人心僻违而天地闭塞,夷狄愈盛而禽兽愈繁。”

又曰:“夫子以正名为先,盖名不正则言不顺事不成,而民无所措其手足。今乃舍复仇之名,而以讲和为观衅缓师之计,盖不惟使上下离心,中外解体,缓急之间,无以应敌。而吾之君臣上下所为夙兴夜寐,以修自治之政者,亦将因循堕弛,而不复振矣。正使虏人异日,果有可乘而不可失之衅,窃恐吾之可忧,有甚于所可喜。而信誓之重,名分之素,彼皆得以归曲于我。盖不待两兵相加,而吾气已索然矣云云。”

呜呼!此非所谓是非之判成败之数,所争只在于和与不和之间,直自斩截,壁立万仞耶?岂可一毫容私,一刻依违于其间耶?事理明白,物情昭然,而乃欲以“忿怒薪胆”四字揜其痕,是不亦揜耳盗锺者之类乎?夫当讲和之世,不得不为讲和之事,而必欲假朱子“明大义攘夷狄之说”,以迎合圣祖大志之所向,因以为自己发身之赤帜。故自不得不假此四字,以为暗号,蕴与寓是之谓暗。兵家者有暗号、暗令,乃龙鞱之秘诀也。而其所引用朱子之说,如右所称。

其外“若此说不罢”、“以此号令”、“非屈己乃逆理”、“名不正言不顺”,如此等数段文字,打破讲和之说者,幷秘而讳之。独取其推人伦、极天理明复雪之义者,借来鼓舞,而又辄为之假设顽钝嗜利无耻者之言。因又别为之拖翻曰:“窃恐此说得行则云云。”然后乃以朱子之说继之,语既创造,意亦架虚。盖秉彝之心,人所固有,虽甚顽钝,岂无愤惋之心,各自为国,势不相及,虽甚嗜利,有何所得之利,朱子所谓“嗜利”云者,政指秦桧之类,与粘罕相连而言也。本国则“利”之一字,无可指拟处。末俗文胜,虽甚无耻,岂忍倡此说于天日之下哉?当时自点之外,虽恶山林怀私怨者,亦无敢闯此意,皆理无之言也。但必以此承接,然后可以引用朱子之说,故为此假设悬空闪幻。此即所谓优场之弄舌,而惟其以雄深敏妙之文,假朱子森严正大之说,以震耀而张皇之。于是举世之人,方且为其所眩曜,未假察于名实之分。噫!抵掌顿足,谈笑顾眄,髣髴孙叔敖复生。而若其传神写照,则只是真优孟,而非复孙叔敖矣。世之一边尊崇者,固无足复道矣。其所谓攻怀川者,不过以党比之势,相倾相轧而已。无一人深究乎此而痛辨之者,此余所以寻常慨然者也。虽然方其未知真假之前,一言一笑,一俯一仰,无非孙叔敖,及其既知真假之后,千态万状,只是一优孟,而无他耳,诚可谓千古绝倒矣。

怀川之平生,只是摹朱子,而摹朱子之中,此一款乃其传神写照。故余于是特论此一款,而不复他及,亦犹画工之画人,其人一身精气,都决于点眼一笔之意也。

或曰:“今若不度其力,闭关绝约,则祸不旋踵柰何?”余曰:“然。怀川所谓‘不量时势,轻绝强虏,仇怨未报,而祸败先至,则亦非先王忍耻屈己,以延宗祀之本意’云者,诚至论也。”曰:“然则当甘心服役耶?”余曰:“子以先王之讲和,为甘心服役耶?”曰:“岂其然乎?智者以小事大,大王事獯鬻,果甘心服役耶?”余曰:“子得之矣。”曰:“然则怀川之为说,亦若此而已,子何讥之深耶?”余曰:“子以大王之事獯鬻,为攘夷狄可乎?为明春秋之大义可乎?以不心服之故,而谓之攘谓之明可乎?况又大王之于獯鬻,但有屈己之辱而已。南宋之于,本朝之于北虏,俱有君父之大仇,而与之讲和,既卑辞而帝之,又金币以事之,而语于人曰‘我能蕴忿怒于卑辞,寓薪胆于金币,以之攘夷狄而明大义于天下’,人其信之乎?”曰:“然则如之何而可耶?”余曰:“凡天下之事时与势移,莫不各有其宜。孟子之于齐宣、梁惠,每告之以‘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至于滕文公则不过告之以‘为王者师’,又告之以‘效死而已’,末乃以‘大王去之事告之’,此所谓时与势移,各有其宜者也。设使朱子生于今之世,吾知其决不敢以当时之告于宋孝宗者告吾君也。”曰:“朱子之言曰‘罢黜和议,追还使人。苟未渡,犹将可及’,然后:‘闭关绝约,任贤使能,合战守之计以为一’云。而怀川则曰‘今日不量时势,轻绝强虏,仇怨未报而祸败先至,则亦非先王忍耻屈己以延宗祀之本意也’,此非所谓时与势移,各有其宜者耶?”余曰:“然。此则讲和之事也。惟其时与势移,各有其宜,故其事则都是讲和之事,而必欲为自己发身之地。故其言则无非明大义攘夷狄之论。假朱子斥和之说,用之于讲和之事,秪以揽其名而济其私,反自蹈嗜利之窠臼,真程子所谓:‘清浊虽殊,为利则一也。’苟非优场之弄舌,何能妆撰于其间乎?请为子言弄舌妆撰之情。

今日之闭关绝约,危甚灯蛾,怀川岂不知之乎?此所以有‘不量时势轻绝强虏’云云之说也。既不能以闭关绝约,告于吾君,则凡朱子明大义、攘夷狄之许多正论,皆无所当,半生家计,都失巴鼻,于是藉重于圣祖大志之所向。因以‘忿怒蕴薪胆切’六字为之揭号于前,则可以恣意引用朱子之说,而人亦孰敢有议之者也?于是就其中打破讲和数段语,特为之拣而讳之,独取其人伦天理复雪之义之说,铺张而极论之。而其讳说之中,有三纲沦九法斁一段辞意,特为森严,可借而眩人。故乃欲引而用之,以助其张皇震耀之势。而但以朱子本说即所谓‘非屈己乃逆理’一段说,乃其所甚讳者,而今乃无端引用,则徒归于反驳时事,语势亦无所当。故不得已缘文生计,悬空劈手,假设顽钝一段,换其话头,而先以‘所可忧者’四字开端,然后因以‘若曰’二字唱之。又以‘此说得行则’五字和之,自相唱和,周旋回护,巧作语势以承接,而至其末端‘夷狄愈盛’四字,又却嫌而讳之,既以假设为言,则所引诸说,正大森严,何所不可,而独此四字必欲讳之耶?窃想怀川援笔到此,亦必自不觉其发笑矣。此正优场弄舌妆撰之情也。盖其昼思夜度,费尽心机,而毕竟补西而东撤,捉襟而肘见,朱子书中‘好义理好文字’,必欲无遗假用,而其柰本板相左?故触处生隙,不暇弥缝,无可柰何。此吾所谓:‘既知真假之后,千态万状,只是一优孟者也。’”或曰:“然则毕竟果如之何而可耶?”余曰:“君不见鲁西先生与怀川论先声后实之书及论善易者不言易之书耶?大人君子,识时正大之论,其书曰:“朱子封事,‘不言《易》之义’,与孔子‘大传不密之’训一揆也。圣人之忧患,可谓至矣。试看今日,亦异于朱子之时矣。朱子之时,则正与丁丑以前相类,犹有彼此相敌之势矣,今日则实无异于丽朝之于、元也。不计时事之可为不可为,只作好言语,以快一时之听闻,以赌后人之称许云尔,则决非大人君子援世以道,好谋以成之义也。”又曰:‘当是时也,士之告吾君者,其当以声义复雠之言进乎?其当以师文为仁之说进乎?非不足于节俭,而贡禹进言徒陈节俭之道,故君子惜之矣。若使朱子复生于今日。则吾恐不言《易》之外,无他说也。’俟百世而不惑者也。朱子曰:‘欧阳子曰“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盖天下之事必至于久而后是非之实可见,此等事,即今亦岂无知者?知之而至于是非之大定,则惟待后世之公议而已,愚无容复𫌨缕焉。”

朱子《戊申封事》,有曰:“臣不敢随例迎合,苟为大言,以欺陛下。而所望者,惟欲陛下先以东南之未治为忧,而正心克己,以正朝廷、修政事。庶几真实功效,可以驯致,而不至于别生患害,以妨远图。盖所谓:‘善《易》者不言《易》。’真有志于恢复者,果不在于抚剑抵掌之间也。”

《朱书》观文殿学士刘珙靖康之难,秉义而死,时上图议恢复。公曰:“复仇雪耻,诚今日之大计,然所以求之,必有其道。臣愿陛下以宣王为法,侧身修行,任贤使能,以图内修之实,则外攘之效,将有不能自已者。计不出此,而欲浅谋轻举,以幸其成,臣未见其可也。”

时宰相方以恢复大言中上意,而政事不修,举动烦扰,识者忧之。乃手疏别奏,具言天下之事:“有其实而不露其形者,无所为而不成;无其实而先示其形者,无所为而不败,今吾所以自治而为恢复之实者为如何?而乃外招降附,内徙营屯,规筭未立,手足先露,其势适足以速祸而致寇,臣不知为此议者,将何以待之也。”

刘共父所言,即所谓:“▣世以道,好谋以成者也。”盖君父之仇,刻在骨髓,复雪之志,出于至诚。故其为言,不得不如此,非若怀川之姑欲中上意而耸人听也。惟是“无实露形”一段,怀川之所甚嫌者。故做出“枢机之密,鬼神莫窥”一句,为一时遮面之资,其用心亦可谓劳矣。

明大义辨后说[编辑]

怀川之言曰:“伏愿殿下,坚定于心,曰‘此虏者,君父之大仇,矢不忍共戴一天’,蓄憾积怨,忍痛舍冤,卑辞之中,忿怒愈蕴,金币之中,薪胆愈切,枢机之密,鬼神莫窥,志气之坚,贲育莫夺,期以五年七年,以至于十年二十年而不解,视吾力之强弱,观彼势之盛衰。则纵未能提戈问罪,扫清中原,以报我神宗皇帝罔极之恩,犹或有闭关绝约,正名明理,以守吾义之便矣。假使成败利钝,不可逆睹,然吾于君臣父子之间,既已无憾,则其贤于屈辱而苟存,不亦远乎云云。”

此盖依仿朱子之言,全用科儒假文字舞笔端,以眩主司者之馀套也。盖卑辞金币,以延宗社,则己自屈辱而苟存矣。期以五年七年则五年七年之间,为屈辱而苟存矣,期以十年二十年,则十年二十年之间,为屈辱,而苟存矣。平时恒自屈辱苟存,而所期不过闭关绝约而已。其所谓成者,闭关绝约之计成也;其所谓败者,闭关绝约之计不成也。而闭关绝约之计不成则亡而已何者?卑辞金币,仅仅苟延,而一朝遽欲闭关绝约,则战争之端,自我始之矣。战争之端,既自我始,则讲和之路已绝矣。讲和之路已绝,而闭关之计不成,则不亡何待?此理势之必然者也。吾未知所谓“无憾者”何说,而所谓“贤于者”何事耶?元初只是一样屈辱而苟存,而终至于一举足而遂亡,则未知其间抑有何日何时,可以无憾于心,而贤于屈辱而苟存耶?假使幸而不至于亡之境,亦不过依旧为屈辱而苟存而已,有何无憾与贤于之可论乎?若以蕴与寓而谓之无憾,则已于平时长自无憾,何必于今日始为无憾耶?朱子之言固为正大森严,而假之于此,则皆无义无味无所当矣,不过优场之假说也。

或曰:“以怀川之智,不能料世人之覰破其情状耶?”余曰:“不然。怀川之智,已能料世人之无能覰破,虚伪成习亦能料其虽有覰破,无能非斥,阳坡诸公李斯之智,已知扶苏蒙恬之不敢复请严法所压也。”

怀川《辞忠州牧使疏》及《丁酉封事》抄语[编辑]

怀川癸巳《辞忠州疏》,有曰:“借使臣感念鸿恩,冒受任使,则又有所大惧者,倘或天意难谌,时事因循,涓埃未效。朝露先晞,则一行作吏,都归口腹之计,而此志暗昧,遂成千古之恨,此臣所以决意于枯死而不悔也。抑臣愿忠之诚,岂敢食息忘哉?每见乾象示变,则恨不得焚身而禳除,一闻圣候有愆,则窃不胜陨心而默赛。万一事有不可知者,则亦愿碎首糜骨,期报不世之知遇而已云云。”

又《丁酉封事》第三条曰:“窃闻丽氏契丹,时请医于,密奏忠虑,而虏之时,又有奔问宋朝之事。当时义之,后世韪之,本朝之于皇明,岂比之于哉?窃闻今日一脉正统,偏寄南方,未知殿下已有丽朝之事,而机禁事密,群下有未得知耶?万里鲸波,信息难传,而精诚所在,无远不届。一国军民文武之中,岂无忠信沉密而应募愿行者乎?伏乞殿下默运心机,独与腹心大臣,密议而图之。臣虽驽劣,极欲怀符潜行,以达吾君忠义之心,而假使未达,溺死于万丈层波,万万甘心,荣幸无穷矣。惜乎!今病已矣,南望长恸,只有匪风之思而已。”

余曾于十馀年前,得见怀州《辞忠州疏》,则其辞意大抵似是据明大义为言,而其所云云诸说,俱未了了矣。今得其全集,见《丁酉封事》,则盖方自处以居父母之仇之义。故其为言如此,夫以海外藩邦之一陪臣,冒犯万里鲸涛,奔问天涯信息,若非子之于其父,则决不能有此诚心矣。以是而律之,则可知其《疏》中所谓“徒为口腹之计,而不能伸复雪之志而死,则将为千古之恨,故决意枯死而不敢赴任”云者,即孔子子夏居父母之仇之问曰“不仕不与共天下”之意也。其穷天至恸,透骨髓而溢言辞,苟非居父母之仇者,讵有此志此义耶?所可怪者,怀川所执既如此,则非复雪之义不立朝,非薪胆之策不出口,己亥大丧之后,不复著帽出世,可以充其操矣。夫何己酉大拜,复为冒出,所谓大义,已付前尘,而山林势利,混为一涂,以招遥执之讥,倘所谓“时事因循,此志暗昧”者,非预为之谶耶?庚申出来,尤丧本色,积失士类之仰望,顿非昔日之怀老。果如是则何不于西日未坠之前,暂佩忠州之符,少免绿粥之讥耶?虽曰:“不要名、不索价”,愚不信也。

陈定宇曰:“义起于情之所及,而不起于情之所不及;礼生于义之所加,而不生于义之所不加。故因情以为义,而义所以行情,因义以为礼,而礼所以行义。”今若据怀川之说,而因其情而以为义,因其义而以为礼,则怀川之于大明皇帝之丧,当为三年之极服矣。又其言曰“一国军民之中,岂无忠信愿行者乎”云,则是一国军民义均而情同,其为服亦将无所异同矣。

或曰:“《仪礼ㆍ经齐衰三年》章曰庶人为国君传曰‘圻内之民,为天子齐衰三月,圻外之民无服’,《仪礼》乃周公所作也。今此海外藩邦之陪臣,既不能食禄于其朝,则便同庶人之例矣。圻内之庶人,则服止于三月,而海外藩邦之庶人,服至于三年之极,与周公制礼之义,迥然不侔,此将柰何?”余曰:“不然。此非天下之通情也,乃怀川之独情也。且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过以人伦之至。而此则人伦之外也,此岂周公之礼之所可及者也。呜呼!以海外藩邦之一陪臣,冒犯万里鲸涛,虽至溺死而甘心,通天下岂复有他人哉?只是自家一人耳。此时怀川年方五十,坚悍刚强,一生无病,世人所知,今乃自己则托病长恸,顾欲责之他人,其与溺死荣幸等语,当句之内,自相技捂,此皆优场之弄舌也。当时若有敬新磨则必将批其颊矣。”

或曰:“古之仕者,虽丞相府、御史府,亦皆率眷以居,我国惟邑宰率眷,馀皆不率眷。怀川之不仕,惟不赴率眷之邑宰而已。其外则自台宪历铨曹入政府,无不随行,所谓不仕之义,其母与妻当其全,而自身则当其半。然则其制服,当以斩衰三年,归之母与妻。怀川之自为服,当以齐衰或杖期可也。未知此果合于天理之节文乎?”余曰:“噫!此岂吾儒常情所可蠡测耶?惟当令无是公,去向无何有之乡,问之于乌有先生,然后可以知之矣。”

或曰:“不惟此也。崖山之变,陆秀夫负帝同溺则有之矣,当国家无事之时,宫车晏驾,而未闻外臣之与之从死者。而今怀川之言曰‘万一事有不可知者,则亦愿碎首糜骨’,质之神明,指天成誓,有若人家嬖姬、妖妾矢死相从,以博生前无限恩爱者然。及至己亥五月,而怀川乃晏然无恙,亦未闻欧血痛伤,如古忠臣之为。只称不受永安之托,轻发春台之行者何也?”余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不如是,何以为优场之弄舌乎?”

朱子曰:“今释怨讲和,非屈己也,乃逆理也。己可屈也,理可逆乎?逆理之祸,将使三纲沦九法斁。子焉而不知有父,臣焉而不知有君,人心僻违而天地闭塞,夷狄愈盛而禽兽愈繁。”

怀川欲假用“三纲沦”以下森严底说话,而其柰题目相左。故不得已换其头辞曰:“所可忧者,一种顽钝嗜利无耻之类。若曰‘我已屈身于彼,名分已定’,则弘光之弑、先朝之耻,有不可顾。窃恐此说得行,则自孔子以来大经大法,一切扫地云云。”然后因而剽袭三纲沦以下,无一字加减,而“夷狄愈盛”四字,讳而不书,却又变文曰“浑为禽兽之归”云。此则弄舌之换其头尾者也。

朱子曰:“虽使虏意效顺,无所邀索,乃是深有包藏,尤是疑畏。正宜引义拒绝,以伐其谋,然后表里,合战守之计以为一,持以岁月,以必复中原,必灭胡虏为期而后已。虽其成败利钝,不可逆睹,而吾于君臣父子之间,既已无憾,则其贤于屈辱而苟存,不亦远乎。”

怀川欲假“成败利钝”以下森严底说话,而又柰题目相左。故不得已换其头辞曰:“蓄憾积怨,忍痛含冤,期以五年七年,以至于十年二十年而不解,视吾力之强弱,观彼势之盛衰,则纵未能提戈问罪,扫清中原,以报我神宗皇帝罔极之恩,犹或有闭关绝约,正名明理,以守吾义之便矣云云。”然后因以假设之辞承之,而剽袭“成败利钝”以下,无一字加减。此则弄舌之换其头者也。

右两段,弄舌之表著者也,大抵假圣贤之言,而换其头尾,以供一场戏谈,优场之常态也。姑提此两段,馀可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