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世界/第09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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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忍奇辱红颜薄命刺民贼侠剑无情

话说华贱丢刀来刺男德以后,就飞也似地壹直奔出丛林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当时男德身体十分疲倦,也就壹事不知地壹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时节,才爬起身来。忽然看见离身旁只三四寸远,有壹件东西,大大地吃了壹惊。你道看见了壹件什么呢?就是他的那壹把明闪闪刀子,插进草地里有三寸多深。四面壹看,又不见了华贱。

这时候,男德心里也就明白了,说道:“险哉!险哉!不错,不错,我昨晚说还有钱在外套袋里,他就破颜壹笑。”说著,又长叹壹声道:“哎!臭铜钱,世界上哪壹件惨事,不是你驱使出来的!”

说到这里,便探头壹看,四面均是丛林大树。低下头来沈思了壹会,又道:“这桩事,也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惨世界上,哪壹个人不和华贱壹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坏了这腐败的旧世界,另造壹种公道的新世界,是难救这场大劫了。”说罢,便把那快刀拔将起来,说道:“我壹生仁义道德,都仗著你才能够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来?”说著,就把刀又收在袋里。

这时,男德身上壹钱没有。你看男德为著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这样下场,怎不令人灰心短气?哪晓得那男德是壹个天生的刚强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称什么志士的,平日说的是不怕艰难,不愁贫困,壹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气起来;再到了荷包空的时候,更免不得冤张怪李,无事生端,做出些无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大家耻笑,这就到了“小人穷斯滥矣”的地步。那男德虽然这样失败,这样困穷,没有壹点儿悔恨的意思,还是壹团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气象。那壹种救世怜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终身壹丝不减,只是和颜悦色地手靠著背,向丛林外面走去,口里还高声唱道:

壹天风雪压巴黎,世界凄凉无了期。

游侠心酸人去也,众生懵懵有谁知?

唱罢,自己说道:“这不是我离家的时候,写在那小花园墙上的诗吗?咳!如今还是不能达我的志愿。”

说罢,又向前走,不知不觉地已经出了那丛林。只见前面远远地有许多人家烟户,心里想道:“那必定是壹座村庄,但不知道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待我到那村庄里叫化叫化罢了。”想著,就放步壹直向那村庄走去。不多壹会,就走进村里。刚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见壹座高楼大厦,正在路旁。男德就将身来到那大屋的厨房门口,呆呆地立了多时。只见壹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手里拿著壹个破碟子,走进厨房,壹见男德,便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呢?”

男德答道:“大娘,没有什么,不过来讨壹块面包吃。”

那妇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个叫化子,为什么要来讨面包吃呢?你现在向我讨面包吃,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不久也就要做叫化子了。”说著,流下几点伤心香泪来。

这时男德即忙问道;“大娘,你不是这大屋的主人吗?”

那妇人道:“是的。”

男德道:“你既是这大屋的主人,怎么好说出这样凄惨的话来?请你把这凄惨的情由,说给我听听。”

那妇人道:“不必说了,说著也无用的。世界上都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事,也就没奈何。”

这时男德听说,越发著急,就忙说道:“既是像这样可恶的事情,更要请你细细说。我听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也未可知。”

那妇人寻思道:“你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来救我?”

也只好说道:“也罢,就讲给你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

这时,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门旁,竖起耳朵,来听那妇人的说话。

只见那妇人说道:“前两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两年,壹直到今年二月,才带些银子回到家里,买了这座住屋。还没有多少时候,就哄传到这村的官府耳朵里。那官府螃蟆

男德刚听到这里,就癫狂似地咬紧著牙根,用力把脚壹顿。

那妇人惊问道:“你发了什么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没发什么毛病。请你快些说吧,那官府怎么样呢?”

那妇人又接著道:“他姓满,名儿叫做周茍。他见我家有了点钱财,就红了眼睛,天天到我家来拜访,外面看起来,倒很亲热。那时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时常劝我丈夫,不要攀扯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著什么好处。我丈夫哪里肯听我的话?还骂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半阔气的官府,肯和我们这样儿的人家交接,这就是壹条好路,趁著巴结巴结他,后来或者可以提拔我们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讲。到了三月底,那官府螃蟆

男德听到这里,又把脚壹顿。

那妇人见男德这样情形,转身就走,嘴里还埋怨道:“你这发癫的小孩子,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了。”

男德连忙拉著那妇人的衣服,说道:“大娘,我并不发癫,不过听了‘官府’两个字,就不由我火上心来。请你休要见怪。”

那妇人听他这样说法,也就回转过身来,正对著男德面前说道:“你真能替我出这口气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这桩事体,就是我的责任了,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妇人又道:“你这说大话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现在还找不著壹块面包吃,好讲什么责任的话吗?”

男德道:“你倒不要问这些长短,请你把这事体快快地说给我听吧。”

那妇人说道:“满周茍有壹天来到我家,口称:‘现在政府里财政告乏,国库空虚,要设法接济接济。因此就下了壹令,要从新颁发钞票三百二十万金镑,当作现钱使用。从前的旧钞票,壹齐注销。不久又发出壹千万元的钞票。所以银票就渐渐跌价,我们官场里也就因此大大地吃亏。我现在正有紧急的用项,要向你借壹千元,快快地拿给我吧,’那时我丈夫就答道:‘舍下壹时实在拿不出这样巨款。’那官府听说拿不出,就立刻变了脸,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我是朝廷堂堂的壹位命官。难道你都不怕吗?也罢,我知道你是有钱难舍。限你十天,倘然过了这十天,还是没有,就要按著不敬官长的律例,办你的罪名,你可要当心著些。’说罢,就凶狠狠地去了。我丈夫见他这样凶恶,也就算官令难违,只得东挪西借,方才凑齐,交给于他。从此以后,他也就壹步不到我家来了。这时我丈夫已是后悔无及,只好忍气吞声,再到外洋去做生意,剩下我母女二人在家度日。我丈夫已经去了壹个多月,也没有壹文钱寄回家来。我现在‘穿吃’

二字,天天要用。倘若再过壹月不寄钱来,我母女二人只得饿死在这屋里了。”

男德听到这里,不由得眼圈儿壹阵发红,忍著眼泪说道:

“大娘,我男德定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才得过去。”

那妇人看见男德这样替他不平,心里又感激,又悲酸,也不免落下几行珠泪,呆呆地看著男德,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壹会,才开口问道:“你为著什么事体,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呢?”

男德道:“你不要问我这些闲事吧。我现在肚子里饿得很,请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给壹点我吃吃吧。”

这时,那妇人现出那壹种又怜又爱的样子说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

说著,即忙抽身走进客厅。不多壹会,就带了他的四五岁壹个女孩儿,急忙忙地走出来。左边手里拿著壹大块新鲜面包,交给男德;又伸出右手来,说道:“你拿了这壹块银钱去吧。”

男德道:“我不要,还是你留下自己用吧。”

那妇人道:“我看你这样的小孩子,实在可怜,不忍叫你空空地回去。我虽是贫穷,但是现在也不重在这壹点,你快些拿去吧。”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看这财帛原来是世界上大家公有的东西。现在我行囊空空,就领了他这番厚意,也不甚打紧;况且我男德从来受人的钱财,却和那食人之惠不思报答的人不同。”

即便将银钱接在手里,道声:“多谢大娘!我男德壹定要替你打个抱不平,大娘你且放心。”

那妇人道:“你且去吧,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吹什么牛皮呢?”

男德也就不和他辩论,躬身向他母女二人各施壹礼,抽身就走。壹面走,壹面自言自语道:“燕雀那知鸿鹄志?”说著,忽见壹座古寺,来在面前,便将身进去,拿出那块面包,饱餐壹顿。

吃罢,又走出去,壹路看山玩水,只见壹片秋末黄花,正是荒村风景,恼煞愁人。男德举目四顾,只见那壹轮红日西倾,几行归鸟悲鸣。这时,他凄惨惨地独自去到壹所客店,算过了账,用过些酒饭。壹宿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起来,就问那客店主人道:“这个村庄名儿叫做什么?”

那客店主人道:“这里叫做非弱士。”

男德又问道:“你可知道这村官满周茍的家是在哪里?”

那店主人道:“哼!这个恶人吗?住在这村里的人,没有壹个不知道他的。你找他做甚?”

男德道:“没有什么,不过想见壹见他。”

那店主人道:“这也容易。他就住在这村外,相隔不过两里多路。”

男德就细细地打听了壹番。又向他要壹张新闻纸看看。

店主人道:“有壹个叫做《难兴乃尔(即国民之意)报》,才送来的。”说著,就走过去,拿了壹张来。

男德接在手里,看了壹看,忽然看到那壹条地方新闻,猛然吃了壹惊。那条新闻上面写道:

前晚八下半钟,盗犯金华贱为壹年轻的男子所救,逃出狱外。昨日下午四下钟,才在丛树林旁拿获。该犯身穿壹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袋里还有几块银钱。那救出该犯的男子,现已杳无踪迹云。

男德看罢,也不做声,就交还那店主人,说道:“我就要动身了。”

那店主人就满脸堆著笑容说道:“你就要走了吗?那我就把你的账算来吧。”

男德闻说,急忙问道:“昨日晚上我刚到这里,就问你是几多店钱。你说是五角钱,那时候我就如数交给了你。你现在就忘记了吗?”

那店主人闻说,就凶狠狠地圆睁著眼睛,紧捏著拳头,说道:“你这生来的客人,怎样就敢骗起老夫来?快把五角钱拿来。

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当作骗子,送到衙门里办罪。”

这时,男德心里想道:“这也是惨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犯不著和你这班无知无识的东西争个长短。”就在袋里拿出昨晚他找还的那五角钱,交给了他,便壹直出门去了。

这时,男德身边银钱壹元,都被那店主人诈去,目下两手空空,便开口叹道:“呀,呀,呀!这好惨的世界,好惨的世界!

我男德若不快快设法拯救同胞,再过几年,我们法国的人心,不知腐败到何等地步。”因此他的怜人救世的热心,越发抑压不住了。

壹路不言不语地走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决意去到那路边的丛林里歇宿壹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壹会,他就走进丛林里面。这丛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无言地坐了多时。忽然觉得那树林阴风飒飒,有些鬼气,这时男德心里倒是著了惊慌的样子,探头东瞻西望,朦胧间,忽然瞥见左边有壹条白闪闪的东西。男德定睛看时,才知道是条壹尺阔的小路,两旁松柏参天。那小路的右边,似乎有壹面大镜子。男德心里也就知道,这个地方壹定是紧傍著海边了。忽然又瞥眼看见离这小路七八丈远,隐隐有个好像豆大的壹粒灯光。男德寻思道:“那里莫非有个农户人家?”

说著,就站起身来,壹直顺著那条小路前去。走了不多壹会,只见乃是壹座泥砖做的茅草屋,还有个小楼。男德就停住脚在门外静听了壹会。只听得里面有壹个老婆子的声音唠唠刀刀地骂道:“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吗?自从你父母死后,就把你托在我家照料,那时候你还是壹个手抱著的小孩子。现在养到你十七岁了,就想忘恩负义吗?况且我乃是你的姑母。”

这时,男德正呆呆地站在门外。忽然又听得里面有壹年轻女子硬硬咽咽地啼哭,和那藤鞭子打的响声。这时,男德听不出头脑来,心里正在那里怀疑。忽然又听得那女子的声音说道:“我的姑母呀,我从此再不敢违抗你的意思了。”

只听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地说道:“我心爱的美丽呀,你看世上的人,哪壹个不是弃少贪多呢?你现在天天在那村外制造局做工,每天也不过是壹元钱,还要辛苦格够。怎么就会不情愿做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闲福,我也就有了摇钱树,这该多般好!”

男德听到这里,那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将柴门敲了几下。立刻就有壹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前来开门,脸上还带有怒容。男德就脱下帽子,对她施了壹礼。即便在衣衫的袋里摸出壹个大古老的黄铜表,看壹看,对著老婆子说道:“现在已经七点钟,时候不早,我不能赶回家里去了。求你借壹间屋给我住宿壹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

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地答道:“这有何妨呢?请进来吧。”

男德即便跟他进去。走到客厅,老婆子便道声:“请坐。待我到厨房里弄些东西你吃吧,我看你的神色是很累的了。”

男德便道壹声:“多谢。”老婆子就走进厨房去了。

不多时,只见老婆子手里拿著壹大块面包和牛油、牛肉出来,说道:“我是贫穷人家,这就薄待了,还求贵客见谅。”

男德忙说道:“哪里话来?我来的时候,真真还梦想不到有这样快乐的光景。”

说罢,就用手接过来,放些牛油在这大块面包上面,胡乱吃了壹顿。老婆子见他吃完,就收好盘子。又在袋里拿了壹条锁匙,去将柴门锁好。转身来说道:“客人,请你今晚在楼下睡吧。

我们睡在楼上。目下此地太平无事,请你放心睡觉,不用害怕。”

说罢,就上楼去了。不多壹会,又拿了壹个大竹篓子和壹张旧红毡下来,对男德说道:“客人,你今晚就用这张旧红毡盖著睡吧。”

这时,男德就对老婆子说了壹声:“晚安。”老婆子也温温和和地答了壹声,即忙上楼去了。男德就吹灭了那支蜡烛,把红毡子铺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来。这时夜静更深,只听得楼上的自鸣钟丁丁冬冬地响了十壹下。男德寻思道:“这个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听得楼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著的声音。男德心里正在那里胡思不定,不多壹会,就瞥眼看见壹个妙龄少女,手里拿著壹枝白蜡烛,壹直向著男德面前走来。男德即忙问道:

“你是鬼,还是狐呢?”

这时,那个妙龄女子就将白蜡烛放在木桌子上面,放著壹口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的朋友呀,我是壹个人,你休要吃惊。

我且问你,身边是有壹个大金表吗?”

男德见她说得离奇,不由得发怒,扑翻身起来,大声骂道:

“你来做什么?我没有什么金表,只有壹个是铜的。你快快离开此地,不要胡思乱想。”

那女子听说,就立刻低下头来,满面通红,呆呆地立在壹旁,壹动也不动。男德壹见,更觉怒气冲天,连声说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寻常的男子。”说著,还圆睁著两只大眼睛不住地看著他。

那女子就低声说道:“妾也不是寻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实在是来救你性命的。”

男德闻说,便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请你快快把细情说给我听。”

那少女就含著眼泪说道:“现在时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诉你几句吧。今晚,我的姑母因为看见你有个金表,就顿起贪心螃蟆

男德接口道:“她打算怎么样?”

那女子就放著悲声道:“要将你杀死在此。”

男德听到这里,虽然吃了壹惊,心里还是半信半疑,就问道:“这有什么凭据呢?”

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楼去,就自然明白了。”

男德道:“这个使不得。请你把他要杀我的凭据,壹壹告诉与我就是了。”

那女子也不愿多说,立刻拿起蜡烛来,说道:“我没有什么说的了,你跟我上楼来吧。”

男德就细想了壹番,说道:“也罢,就跟她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事。”

说著,就跟著那女子壹步壹步地壹直来到楼上。那女子刚开了左边那衣柜的两扇门,男德就猛然看见两大把光闪闪杀人的钢刀,放在那柜里面。男德对著那女子说道:“我也知道你是壹个好女子,我今晚在门口也听得了你的苦情。现在你的姑母往哪里去了?”

那女子道:“她去到张三、李九的家里,叫他们来帮著动手。

她出去的时候,就吩咐我坐在这里静候著她,不要将你惊醒。她说十二点多钟就要回来。那时我也曾百般劝她,不好做这样谋财害命的惨事。她反骂我是呆子,不知图利。我又说将来壹定有后祸的话。她道:‘我现在去央来几个帮手,就将他分为几段,装在那大竹篓里面。待到来日天明,偷偷地丢下对面大海,随著波涛流去,那时就人不知鬼不觉了。你只要静悄悄地在家里待我回来就是了。’说罢,就急忙出去。现在时候不早了,恐怕她就快回来。你快想壹个避难的法儿才好,倘待著张三、李九到来,那就不好了。”

男德道:“张三、李九是什么人呢?”

女子道:“他们都是壹班帮闲儿的混帐王八蛋,和我姑母时常来往。我从前也曾苦苦地劝我姑母,不要和他们做那些勾当。

她不但不肯听我的话,而且将我天天打骂不休;还说我不听她的教训,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双亡,无人怜爱于我,只好饮恨吞声,任她凌辱罢了。”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当初还不知道她是怎地。不料这女子说出这些话来,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怜。咳!世界上竟有这样老实、这样孤苦的女孩儿,怎不教我男德见怜?”这时那女子也看见男德生得英雄模样,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怜爱,也就相对无语,泪满香腮。还走近男德身边,在自己衣衫袋里拿出壹条雪白的手帕儿,眼泪汪汪地看著男德说道:“我的朋友呀!你用这手帕儿抹干你的眼泪,好逃到别个地方去吧。不然,他们到来,那时候我怎么对得住你呢?”

男德接著手帕,将眼泪抹干,又交还于他,说道:“我现在并不是怕他们害我的性命。不过见你这样苦的运命,落在这班奸人手里,不免令我伤心起来。”说罢,就低下头来,细细思想壹番道:“古人说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我想救这人间苦难的责任,都在我壹人身上。倘若白白送壹条命在这班小人之手,于世界上也没甚益处,我男德岂肯这样轻身吗?”既而又寻思道:

“只是丢下这可怜的女子,见死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就心生壹计,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义,来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独自逃生,想设个法儿,救你出了这层地狱,才放心得过。但不知你可肯和我壹齐逃走?这才算两全其美。”

那女子闻说,便就低头想了壹会。

男德又说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这样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他手里,将来必定没有好结果。”

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有这般好意,肯带我逃出,这就从命了。”

男德道:“时候到了,事不宜迟,就此动身吧。”

说著,那女子就急忙紧紧地握著男德的手,壹齐跑下楼来,向后门逃出,飞似地顺著门口的小路,壹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壹声:“不好了!他们回来了,你且听吧。”

男德忙答道:“我们快躲在那边大树后面去吧。”

不多壹会,只听得男女三个人的声音,壹路走,壹路说道:

“我看他那个金表,壹定值得壹千金。”壹人道:“照我看来,那样大的,壹定还不止千金。”壹人道:“我看他身上壹定还有许多银子。”说著,他们三人都正从这树边走过。

那女子吓得壹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儿抹干了。男德说道:

“不要多耽搁了,我们快跑吧。”说著,两人就拼命地向壹丛树林子里跑去。忽然听见后面有壹阵喊声追来,男德回头看时,只见壹人前来拼命揪住他的衣衫,厉声骂道:“这样大胆的东西,要想往哪里走?”

这时,男德见事不妙,探头四面壹望,也不见那女子往哪里去了。当时男德忽然心生壹计,急忙在衣衫袋里拿出壹把刀来,向那人的手刺过去。那人连忙撒了手,大叫壹声;“不好了,你们赶快来救我!”

这时,男德抽出刀子,转身拼命地跑出那树林,还不敢立住脚,足足地跑了壹点钟之久。忽然迎面看见壹座高屋,乃是壹所败落寺院。男德忙跑进去,躲在大门旁边,心里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里纳闷,朦胧间,忽然看见有两个大汉进来,只听壹人道:“李九,你快把绳子将他的狗脚捆住。”又壹人道:

“张三,你还不快些动手?”这时,男德虽然看见他们这样光景,心里却想和他抵抗;怎奈四肢无力,连壹动也不能够,只好任他怎么残害罢了。忽然又见壹个大汉双手举起壹根大铁棍,叫声李九道:“你看我送他归天。”说著,就用力正对著男德当头劈下。

男德大吃壹惊醒来,才知道是南柯壹梦,浑身出了许多冷汗。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想道:“哎呀!有什么法儿才能将那女子救出来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壹个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绪满怀,不觉东方已白,男德就扑翻身爬起来。正想出门,忽然劈面看见壹个明眸皓齿、金发朱唇的女子,脸上还带著几条泪痕,壹直向这寺院跑来。见了男德,就满脸发痴,目瞪口呆地立了好壹会。忽然大声说道:“我的爱友呀!你在这里吗?”

这时,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里所惦记的美人,急忙亲亲热热地用手壹把搂住那美人的细腰,连亲了几个嘴(这是西俗,看官别要见疑),硬著喉咙说道:“我的爱卿呀,我怎么想得到还能和你在此相会呀!”这时候,他二人那壹种又伤心又欢喜的模样,真是有言难表了。

男德又开口道:“现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贼必不敢追来。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时候你的情形说给我听吧。”

那女子道:“昨晚那贼追来的时候,我见事不好,就抽身跑到壹丛小树里面藏躲。幸亏那贼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够到此与你相见。那时我也知道你被他们拿住,我就想出来和他们拼个死命。随后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们拿著,将来恐怕没有人知道,来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著不动。但不知你是怎么样才能逃到这里?”

男德就将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贼,如何跑到这寺院,如何得了恶梦,细细地说了壹遍。

那女子听罢,又伤心起来,放著悲声道:“哎呀!倘若你昨晚有个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么对得住你?”

男德道:“你不要这样呆气。天下事祸福无门,悲欢莫定。

人生的苦处,全在这喜、怒、哀、怨四个字的圈儿里头拌来拌去,好不可怜。况且我们经了这点小小风波,哪值得伤心不了?”

这时,那女子听了他这番劝解,就拿著雪白的手帕儿,抹干了香泪,低声说道:“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伤心的事体。俗界悲欢,莫非妄念?还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谢上帝的恩吧。”

男德忙道:“你还是这样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做‘上帝’。”

那女子忽然呆看著男德,不懂什么缘故他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男德又道:“我们去到神龛面前,好将这道理细细地讲给你听吧。”

那女子就拉著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来到神龛面前,双双坐下。

男德便开口说道:“这世上的人,天天说什么‘上帝’。你以为真有什么上帝吗?不过因为上古野蛮时代,人人无知无识,无论什么恶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乱捡个他们所最敬重的东西,说些善恶的果报,来治理他们,免得肆行无忌,哪里真有个上帝的道理呢?我从前幼年的时候,有壹礼拜日,跟我的父亲去做礼拜,只听得那主教说道:‘凡人倘若时常敬重上帝,有钱的时时拿些钱来,放在寺院铁箱子里面,将来他父母死后的灵魂,就会上升天堂。’对他这种荒唐的话,那时我就有些不信。”

那女子道:“我看来,你这种见解恐怕有些不对。你看世上的人,有哪壹个敢不尊敬上帝的吗?”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十分可怜世人迷信宗教的苦处。又道:

“你还不信吗?待我再讲把你听,就明白了。这上帝到底是有是无,我也没有凭据,我定说没有,料你心里还是不信。我现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说把你听吧。即或就是有壹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间的万般事体,我也不必天天去对他烧香磕头。譬如地方上有壹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壹个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钱财礼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结他,难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说我是恶人不成吗?世界上那班无恶不作的东西,倒天天去拜上帝,壹出礼拜堂,便提刀杀人。难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维,就恕过他的罪恶吗?我想哪里有这种卑鄙无耻的上帝呢?”

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该信仰什么呢?”

男德道:“照我看来,为人在世,总要常时问著良心就是了。

不要去理会什么上帝,什么天地,什么神佛,什么礼义,什么道德,什么名誉,什么圣人,什么古训。这般道理,壹定要心里明白真理、脱除世上种种俗见的人,方才懂的。”

这时,那女子道:“我从来没听过这番议论,所以也就随著俗人之见,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聋子、哑子壹般,不会用自己的知识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现在我才算是大梦初觉了。”

这时,男德心里暗想道:“这个女子,倒是十分聪明。”

那女子又道:“哎,我从前也曾听人讲过,东方亚洲有个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风俗,极其野蛮,人人花费许多银钱,焚化许多香纸,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更有可笑的事,他们女子将那天生的壹双好脚,用白布包裹起来,尖的好像那猪蹄子壹样,连路都不能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们吧。你看我们欧洲的人,哪壹个不迷信上帝?花费无数的银钱,不去救济贫民,单单地造些这无用的寺院。无论什么混帐王八蛋,也想著巴结巴结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说起这班妇女,把好好的腰儿,捆得这般细,好像黄蜂壹般;还要把许多花草、鹅毛、首饰,顶在头上,你只晓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脚的丑风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细腰的壹种人,也就要耻笑我们欧洲人了。”

这时,那女子听说,壹句也不能回答,呆呆地不做声。

男德就问道:“你曾读过几年书呢?”

那女子答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曾在本村里公立的高等女学校卒了业。那时候我还想读书,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这样标致的女孩儿,何愁弄钱,还怕没有金屋住吗?’我就说要读书学习些学问才好。她就大怒起来,用‘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话来骂我。”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越发起敬,说道:“我还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

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丽。请问官人的姓名来历。”

男德想了壹会,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游历,来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远客他乡,就不思念双亲吗?”

男德心里也知道他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俗言道‘人间到处有青山’,还怕没葬身之所吗?我们也不必讲闲话了,早些商量将来的壹切事体吧。”

二人唧唧咕咕地商量了好壹会,就拉著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语地走了几点钟,转弯抹角,不觉经过六七座村庄。后来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壹个通商镇市。男德就和美丽走到壹家杂货店。

刚进门,就碰见壹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男德连忙上前施了壹礼,说道:“先生!小生有壹件事,前来奉求,不知道先生肯吗?”

那老者道:“客人但讲无妨。”

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项,名仁杰。这是我的妹子,名儿叫做春英。本来父子三人,到此游历。壹日,我的父亲独自壹人出去,说到野外游山玩水,不知什么缘故,我两人在乡村的客栈里等了多时,都不见他回来。现在我兄妹二人身上壹文没有,所以来到宝号,想暂且借住几天,找些工做,顺便慢慢打听父亲的消息。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那老者寻思道;“现在乡下正是盗贼纵横,他二人的父亲,恐怕有些不妥。”又见男德是壹个魁梧的男子,那美丽也是壹个美貌的女流,就动了怜爱的心肠,即忙答道:“可以的,请坐,不要客气。”说罢,就对佣人说道:“快些去整备饭菜给客人吃吧。”

不多壹会,那佣人拿了壹些饭菜进来,每人壹碟子咸牛肉,壹碟子鲍鱼汤,壹大块面包,牛油,另外还有壹大杯葡萄美酒。

主客三人,就放量饱餐壹顿。

吃罢,那老者对男德道:“你今晚就在这店里住下,不用客气。令妹就和我壹同到我家里住吧。”

二人听说,喜出望外,就同说壹声:“多谢了。”

男德就对美丽说道:“你跟这位先生到他家里去吧。”说罢,就先和那老者握手为礼,随后又和美丽握了手,说道:“再会。”

那老者和美丽也都说壹声:“就此少陪。”转身去了。

男德就跟著壹个佣人,来到壹间柴房里面,和佣人闲话了壹会。那佣人出去,男德就将房门闩好,即忙在衣衫袋里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壹眼,又收起来。就四面壹望,忽然看见光闪闪的壹把砍柴的大刀,急忙在床上拿壹条绒毡,将那把柴刀包裹起来,夹在胁下。推开窗户门,来到院子里探头壹看,就爬在壹棵榕树上,纵身壹跃,就飞似地跳出了这店里的院墙,壹直去了。

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见男德幽闲自在地拿著壹把砍柴刀,走回店来,就忙问道:“你往哪里去了?怎么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

男德忙施壹礼,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砍柴。忽然遇著壹头恶狗前来咬我,我就壹刀将他分为两段。”

那老者见他这般勇敢,心中十分欢喜,说道:“你就常住在我这店里,每天去砍些柴来。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扫房屋。不知尊意如何?”

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这般厚意,哪有不从命的道理?”

那老者见男德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满心乐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里,只见他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名儿叫做克德,笑呵呵地手里拿著壹张报纸,说道:“阿爹呀,你看今天的《难兴乃尔报》里面,有壹张好画儿,实在是怕人。”

那老者接过来看时,乃是壹张刺客图。又将图画旁边的那条新闻著实细看了三四遍,便喜气洋洋地好像壹文钱买得壹只金牛壹般,口里还自言自语道:“不料你这混帐王八蛋也有今日!”说罢,就将那报纸放在衣衫袋里,便携著他的孩子壹同回家去了。

却说男德自从这天上午在店里吃完了饭,就提著壹把柴刀,和店里的佣人壹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见壹人急忙走来,和那佣人施了壹礼。那佣人道:“你这样忙著哪里去?”

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门出了赏格壹条,倘若有人拿住刺杀村官满周茍的凶手,就赏银五万两。我现在正要找这桩财喜去。”说著,急忙抽身去了。

男德闻说,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壹直到日落西山,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将柴捆好,挑回店里。正要将柴放下,只见那老者笑呵呵地迎出来,急忙将柴接下来,说道:“请你快些同到我家,有点事体相商。”

这时,男德心里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体,只得跟他同去。心里寻思道:“大丈夫做事,当磊磊落落,自己发愿,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门,害我壹命,这也原来是我甘心情愿了,没有怨恨他人的道理。”壹面想,壹面走,不觉已经来到门前。走进门去,只见客厅里摆了壹桌酒席。男德心里越发见疑,想道:

“他壹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动手的了。”

那老者说道:“请坐。”男德不慌不忙地道声:“多谢。”就坐下了。不多时,忽见壹位妇人出来,看来足有四十多岁,却还是壹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壹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来,和她握手为礼。壹会儿,又见美丽笑容可掬地走出来,那秋波壹转,直看著男德。男德也欢欢喜喜地上前和他握手为礼。说话之间,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欢喜。男德虽然心里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壹个磊落丈夫,这点小事也就不挂在脸上。这时,美丽的心里是怎么样,也没有壹个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美丽忽然对著男德说道:

“哎,我不知何时方可以报答你的恩呢!”

男德就用脚轻轻地踢了美丽的脚壹下,笑著说道:“我们兄妹之间,讲什么报恩呢?你不要多吃酒吧。”

同席各人听得他兄妹二人这壹番话,也都摸不著头脑。男德即忙扯著闲事,说了壹会,遮盖过去。

大家散席之后,那老者就对男德说道:“请你去到我的房里,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男德答壹声:“从命。”立刻就站起身来,跟他走进房里。只见那老者紧紧地将门闩好,把两只手壹齐伸在衣衫袋里去摸壹件东西。这时男德就将身立正,恭恭敬敬对那老者拱著手说道:

“小生来的时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还壹丝未曾报答。但是我这可怜的妹子,孤身无靠,还求先生发点慈悲心肠,好好地看待他,小生这就放心了。”

那老者闻说,就微微地壹笑,说道:“请你莫要多疑,我岂是那谋财害命的壹流人物吗?”说著,就在袋里摸出壹张《难兴乃尔报》来,用手指著壹条地方新闻,笑呵呵地说道:“请你自己看吧。”

男德接在手里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村官被刺前晚十二点五十分钟,非弱士村村官满周茍从亲戚处回家,刚走到花园里面后门旁边,就被壹凶汉扭住,大喊了壹声。家人听见,即忙开门壹看,只见村官尸身已分作两段,系用大刀从左肩壹直劈到右边腰下。那家人刚开门的时候,还瞥见壹个青年男子,提了壹把砍柴的大刀,飞奔去了。现在该处衙门已出示,晓谕各处,密拿该凶手,按律严办。并悬有赏格:如有查知该犯踪迹来报者,赏银百元;生擒到来者,赏银五万元。目下各处乡民闻此警报,莫不思寻获该犯,以得此项巨赏云。

男德看罢,心里寻思道:“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

这倒奇怪,怎样他就会知道了呢?”

要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意思,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