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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贤奏议/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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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东贤奏议
卷十四
作者:李喜朝
1719年
卷十五

文成公 李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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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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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之客问于主人曰:“无古今,无治乱,若何而治?若何而乱?”

主人曰:“所治二,所乱二。”

客曰:“何谓也?”

主人曰:“人君才智出类,驾驭豪杰则治;才虽不足,能任贤者则治,此其所治者二也。人君自恃聪明,不信群下则乱;偏信奸谀,壅蔽耳目则乱,此其所乱者二也。所治二,而其所以治之之道有二。躬行仁义之道,以施不忍人之政,极夫天理之正者,王道也;假借仁义之名,以施权谋之政,济夫功利之私者,霸道也。所乱二,而其所以乱之之事有三。多欲挠其中,众惑攻于外,竭民力以自奉,斥忠言以自圣,自底灭亡者,暴君也;有求治之志,无辨奸之明,所信非贤,所任非才,驯致败乱者,昏君也;懦弱而志不立,优游而政不振,因循姑息,日就衰微者,庸君也。”

客曰:“子言则然矣。古之人有行之者乎?”

主人曰:“有。昔者五帝三王以聪明睿智之资,受天命而为君师。治之而息其争夺,养之而致其富庶,教之而叙其彝伦,七曜顺度,五征时若,天地以位,人极以立。此所谓才智出类而行王道者也。商太甲周成王,资质不及于三、五,若非圣臣笃棐,则典刑谁救颠覆,谗人终必交乱。然而太甲能任伊尹成王能任周公,进德修业,克绍丕緖。此所谓能任贤者而行王道者也。晋文公一战而定霸,晋悼公三驾而服汉高祖五年而成帝业,文帝玄默而致刑错,唐太宗定大业而致太平,宋太祖承五季而平僭乱。斯数君者,才足以靖乱,智足以用人。独恨,夫不能躬行心得以复先王之道,富庶则有之,教则无闻。此所谓才智出类而行霸道者也。齐桓公声色不绝于耳目,汉昭烈髀肉空销于鞍马,使无贤智之士为之辅佐,则桓公不得为令主,昭烈难有其尺地。然而桓公能用管仲昭烈能用诸葛亮,或纠合诸侯以成一匡之功,或跨有以绵赤帝之祚。独恨,夫管仲不知圣贤之道,孔明未免之习,功烈止此而已。此所谓能任贤者而行霸道者也。”

客曰:“致乱之君,亦可闻乎?”

主人曰:“夏桀商纣周厉隋炀之徒,非弱于才,而用之于不善,非无其智,而用之于拒谏。逞独夫之威,穷四海之力,天怒民怨,卒为大戮。此暴君之自恃聪明者也。秦二世赵高之奸,动六国之兵,汉桓帝信宦寺之谗,锢天下之贤。斯二君者,非不欲用贤去邪,而明智不足,贪酷有馀,使逢恶之臣得售其术。此暴君之偏信奸谀者也。唐德宗猜疑多忌,不任仁贤,务欲自摠权纲,不悟聪明有限。危急则勉纳忠言,平安则还疏正士,小人乘隙,辄中其欲。此昏君之自恃聪明者也。宋神宗大奋有为之志,期复三代之治,倾心安石,言听计用,以财利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众邪得志,群贤屏迹,流毒生民,以启戎马。此昏君之偏信奸谀者也。周赧王汉元帝唐僖宗宋宁宗之徒,委靡偸惰,苟度岁月,不能革一弊政,行一善策,束手缄口,坐待其亡。此皆碌碌之庸君也。”

客曰:“唐德宗宋神宗皆刚断自立之君,而子以为昏君,何耶?”

主人曰:“人君之明在于正见,不在于聪察。彼二君者,虽非暗弱,而昧于邪正,举错颠倒,则乌可谓之非昏邪?”

右论君道。

客曰:“士生斯世,莫不以经济为心,宜乎心迹皆同,而或进而兼善,或退而自守,何耶?”

主人曰:“士之兼善,固其志也,退而自守,夫岂本心欤?时有遇不遇耳。进而兼善者,其品有三:道德在躬,推己及人,欲使吾君为之君,吾民为之民,事君行己,一以正道者,大臣也。惓惓忧国,不顾其身,苟可以尊主庇民,不择夷险,尽诚行之,虽于正道少有出入,而终始以安社稷为心者,忠臣也。居其位,思守其职;受其任,思效其能,器虽不足于经国,才可有为于一官者,干臣也。大臣得君,则可复三代之治;忠臣当国,则可无危亡之祸。若夫干臣,则可用于有司,而不可使当大任也。

退而自守者,其品有三。怀不世之宝,蕴济时之具,嚣嚣乐道,韫椟待价者,天民也。自度学不足,而求进其学,自知材不优,而求达其材,藏修待时,不轻自售者,学者也。高洁清介,不屑天下之事,卓然长往,与世相忘者,隐者也。天民遇时,则天下之民皆被其泽矣。学者虽遇明时,苟于斯道,有所未信,则不敢轻进焉。若隐者,则偏于遁世,非时中之道也。”

客曰:“子之所谓士者,求之于古,抑有其人乎?”

主人曰:“有。之佐唐虞仲虺之辅,此所谓大臣也。甯武子之救主,诸葛亮之讨贼,狄仁杰之反正,司马光之革弊,此所谓忠臣也。赵过善于治田,刘安善于理财,赵充国能御戎狄,刘彝能兴水利之类,此所谓干臣也。伊尹耕于有莘傅说筑于傅岩太公钓于渭水,三人者若无意于斯世,而终遇圣君,共享天心,此天民之得行其道者也。天民之道即大臣之道也。濂溪倘佯于南康明道禄仕于河南伊川编管涪陵康节躬爨洛阳横渠讲礼于关内晦庵奉祠于闽中,斯数人者,怀抱道德,不遇于时,此天民之不得行道者也。晨门之抱关,接舆之佯狂,之耦耕,皆果于忘世,此所谓隐者也。夫子鸟兽同群之叹,端为斯人也。若学者之不仕,则非为时之不可也,非为隐之可尚也。诚以学术不足,先施功业,则代大匠斲,鲜不伤手。故韬光自守,藏器待用,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古之儒者,多于是乎从事焉。子若必欲闻名,则如漆雕开之类是也。”

客曰:“忠臣事君,非道则不可。子以为于正道有出入者,何耶?”

主人曰:“子乌知所谓道耶?斯道也者,非伊尹太公之流,则不得与闻焉。岂忠臣之所敢当耶?彼诸葛亮狄仁杰之徒,虽忠诚贯日,社稷是赖,而律之以圣贤之道,则枉尺而直寻,计功而谋利者多矣。乌可谓之无出入耶?”

右论臣道。

客曰:“三代之后,更无行王道者,其故何耶?”

主人慨然叹曰:“道学不明不行之故也。自以后,居大位者,不知道学为何事,只以智力把持天下,架漏过时,牵补度日,寥寥数千载,只是长夜而已。程子曰:‘周公没,而百世无善治。’信哉!”

客曰:“自以后,非无读书之人也。所谓道学者,何学耶?”

主人曰:“陋哉,子言!夫道学者,格致以明乎善,诚正以修其身。蕴诸躬,则为天德,施之政,则为王道。彼读书者,格致中一事耳。读书而无实践者,何异于鹦鹉之能言耶?如梁元帝读书万卷,竟为俘,此亦可谓道学乎?”

客曰:“三代之后,道学之君则绝无矣,岂无道学之士乎?”

主人曰:“岂无其人乎?特上之人疑其迂阔,不与共天职也。道学之士,谓之真儒,孟子之后,真儒不作。千载之下,始有濂溪周子阐微发奥,继之以,然后斯道大明于世,如日中天。第恨,有宋之君不知道学,使大贤沈于下僚,斯民未蒙其泽耳。”

客曰:“以后,非无英明有为之主也,岂尽不知真儒乎?特不相遇耳。”

主人曰:“后世之君,谁可用真儒者?我未之见也。子试言之。”

客曰:“汉高祖何如?”

主人曰:“君子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至。彼汉高祖素慢无礼,其所驾驭者,皆志乎功名富贵者耳。真儒孰肯甘受踞洗之辱,区区厕身于信布之列哉?”

客曰:“文帝何如?”

主人曰:“文帝,自弃之君也。”

客大惊曰:“文帝,天下之贤君也。子以为自弃,何耶?”

主人曰:“三代之后,天下之贤君固莫如文帝者矣。但其志趣卑下,以为古道必不可复,安于恬静,仅取养民。古道之不复,自文帝始。如文帝者,终不可入于之道矣,非自弃而何?虽遇真儒,必不能用也。”

客曰:“然则武帝何如?”

主人曰:“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其所谓仁义者,皆崇尚虚文以为美观耳,非诚心信道者也。有董仲舒汲黯,尚不能用,况可用真儒乎?”

客曰:“光武何如?”

主人曰:“光武规模不及高祖,务自用而不任三公,其不能仰成于真儒,可知矣。”

客曰:“明帝何如?”

主人曰:“明帝察察无人君之度,临雍拜老,特示文具耳,岂真知所谓真儒耶?况乎肇崇胡教,以启万世无穷之患,此岂有为之君耶?”

客曰:“唐太宗何如?”

主人曰:“太宗劫父而发兵,杀兄而夺位,淫于母弟之妻,行若狗彘矣。太宗虽欲用真儒,真儒孰肯为太宗之臣乎?”

客曰:“宋太祖何如?”

主人曰:“太祖周世宗宠遇之臣,迫于陈桥之变,卒为篡逆之臣。真儒必望望而去矣。”

客愕然曰:“信子言也,真儒终不可容于世耶?”

主人曰:“若使真儒得遇昭烈,则庶几少行其志矣。昭烈之三顾孔明也,孔明身贱而年少,昭烈位高而年尊。其于孔明只闻其名,未必深知,而懃懃恳恳,至再至三,非诚于好贤,能若是乎?使孔明便是真儒,昭烈必能敬信矣。吾以为后世之君,惟昭烈庶几能用真儒。大抵有为之主,必有所敬信之臣,相亲如父子,相得如鱼水,相调如宫商,相合如契符。然后言无不用,道无不行,事无不成焉。若之于之于皋陶之于伊尹武丁之于傅说文王之于太公是也。抑可以为次者,昭烈之于诸葛亮是也。后世君臣皆不能及焉。”

客曰:“苻坚之于王猛唐太宗之于魏徵,亦可谓相得,而吾子不数何欤?”

主人曰:“吾所谓相得者,取其以正相信耳。彼苻坚,夷狄之酋,庸中佼佼;王猛,诈力之功,不终一世,何足置齿牙间耶?太宗,好名之君也;魏徵,好名之臣也。虽似相得,假治一世,而生不能止欲杀之心,死不能免踣碑之辱。此岂中心悦而诚信者耶?”

右论君臣相得之难。

客曰:“吾东方亦有以王道治世者乎?”

主人曰:“文献不足,无可考者。但想箕子之君于吾东也,井田之制、八条之教必粹然一出于王道矣。自是厥后,三国鼎峙,高丽统一,考其事业,则专以智力相胜,夫孰知道学之为可尚耶?不特邦君为然也。下焉者亦不闻真知实践以绍先正之传。诖误于学,怵迫于祸福,滔滔千载,莫或拔萃。郑梦周稍有儒者气像,亦未能成就,其学迹、其行事不过为忠臣而已。”

客艴然曰:“子以为吾东数千载之间,无一真儒,何言之过高耶?”

主人笑曰:“子问我,我不敢不以正对,岂其乐为过高之论耶?夫所谓真儒者,进则行道于一时,使斯民有煕皡之乐;退则垂教于万世,使学者得大寐之醒。进而无道可行,退而无教可垂,则虽谓之真儒,吾不信也。箕子变夷之后,更无善治之可法,则是进无行道者矣;东人所著之书,未见深明乎义理,则是退无垂教者矣。吾岂妄言以诬百代之人耶?”

右论东方道学不行。

客曰:“既往之刍狗不必更陈,请论当代之事。”

主人曰:“诺。”

客曰:“当今圣上龙兴,群贤布列,百姓欣然想望太平者,今三年矣。而民生之困悴,风俗之薄恶,纪纲之不振,士习之不正,秋毫无变。以之天心未豫,水旱不时,日月薄蚀,星宿骋怪,其故何耶?”

主人蹙頞良久,曰:“未易言也。”

客曰:“试言之。”

主人曰:“吾请为子溯其源而极言之。我太祖王氏之衰,以神武启运。继统之君,乃有世宗世宗之圣,前朝所无有也。嘉靖邦家,雨旸时若;崇儒重道,养育人材;制礼作乐,垂裕后昆,吾东之治于斯为盛。克至今日,遗泽未泯,我国万祀之祚肇基于世宗矣。独恨,夫上有之君,下无之臣。如许稠黄喜,皆流俗中稍秀者耳,无一人明先王之道以辅圣主,斯民仅止于富庶,世道终愧于,志士兴叹始于此矣。

文宗早岁,施惠未终。传至于成宗,英睿之质卓冠千古,真我东之圣主。而当国大臣庸鄙无识,经幄论思之际,至发性情无心之说,尚复何望?当其时也,升平日久,国富民给,大小臣僚不以国事为念,荡然恣意于游戏。乐放肆而惮拘检,恶特立而喜雷同,虽逢有为之主,不见治化之隆,流风遗俗至今为弊,志士之叹更发于斯焉。

中宗燕山残虐之馀,励精图治,侧席求贤。己卯年间,有若赵光祖以性理之学被眷遇之重,爱君如父,忘身徇国,旁招俊乂,开广聪明,慨然有挽回世道,追踪三五之志。儒林耸动,黎庶颙望,以为咸煕之迹、比屋之封,指日可见。独恨夫光祖之出也太早,致用之学尚未大成,共事之人固多忠贤,而好名之士未免杂进。论议太锐,作事无渐,不以格君为本,徒以文具为先,不知奸邪切齿,设机伺隙,神武之门夜开,而群贤皆落于一网矣。自是之后,士气摧伤,国脉垂绝,志士之叹,于斯转甚。

然而人心本善,公论难灭,南衮沈贞气焰才息,士类清议复尊己卯,中宗末年,学问之士多聚于朝。当是时也,仁宗养德东宫,休闻夙播,亿兆仰戴,望之如云。一朝即祚,四方响应,啜粥面墨,不出号令,而躬行之化已被于邦域矣。群贤仰恃圣明,皆以为三代之治不久可复。岂期旻天不吊,夺我元后?奸宄乘势,斩刈良善,设叛逆之名以为陷阱,士类之稍有知识者,无能得脱。乙巳之祸足以亡国,而宝历绵远者,良由祖宗积德之馀庆也。志士之叹,于斯极矣。

明宗英达夙成,少无失德,而李芑尹元衡之徒壅蔽聪明,贼贤误国,忠臣钳口,道路以目者,垂二十年。天诱圣衷,辨别是非,元衡得罪,士林兴起,庶见春阳复回于蔑贞之后。社稷不幸,先王捐剑,元元丧考,百神无主。赖我今上恭承遗教,宅忧翼室,受付畀之重,协神人之望,圣德日章,衮职无阙,此正志士有为之秋也。

当今国家之势,譬如气绝之人仅得苏醒,百脉未定,元气未复。汲汲投药,庶见生道,而或以为不用药饵,坐待自瘳;或以为当投良药,而不知某药之可用,拱手环视,不施一计。则大病之馀,风邪易中,将必有不可救之危证,以至于必死而后已也。国家之势,其危如此,肉食之臣,其可不惕然思有以救之乎?所贵乎去奸而进贤者,只为除其宿弊,布其新惠,以救民生耳。今也不然,南衮金安老李芑尹元衡误国之遗弊,未尽洗涤,虐民之苛法,未见改革。而方且偸安厌事,无所建明,若曹参之代萧何,则是举一国而付之相忘之域矣。君子、小人,其间不能以寸,下民之困、上天之怒尚何怪哉?”

右论我朝古道不复。

客曰:“三代之治,果可复于今日乎?”

主人曰:“可复矣。”

客呀然笑曰:“何言之过也?王道之不行,自已然。矧今之人不及远甚乎?东方则箕子之后,更无善政,度今之俗,必不及前朝矣。若求少康,则庶可矣,欲行王道,则徒为处士之大言而已。”

主人愀然曰:“惜乎,吾子之言!驷不及舌。子说若行,将必率天下归于鬼魅之域矣。夫王道之不行者,只是君相非人耳,岂以时代渐下,欲复而未能欤?有其君,有其相,则斯为可复之时矣。程子曰:‘自是无人,岂是无时?’苟为其事,必有其功,为其事而无其功者,自古及今未之见也。且子以为今世之俗不及前朝者,是大不然。前朝之俗未免夷狄之习。我朝以礼导民,颇有美俗,若丧用《家礼》、女士从一之类是也。乌可谓之不及前朝耶?当今国家,可为之势有二,不可为之势亦有二焉。何谓可为之势?上有圣明之君,一可为也;下无擅权之奸,二可为也。何谓不可为之势?一则人心陷溺之久也,二则士气摧挫之甚也。”

客曰:“请闻其详。”

主人曰:“主上龙颜秀异,圣质英毅,聪明好学,恭俭爱士,尽孝两殿,存心万机,此真不世出之圣君也。所患乎治道不立者,只是无君耳,有君如此,则何患不治?此其可为之势一也。自古人君虽或有志于治道,而若有权臣擅制,威䝱君上,则虽欲有为,末由也已。今我国家,自废私兵之后,所谓权臣者,莫非依宠而作威,不敢陵上而干纪。虽以南衮之奸慝、金安老之邪险、李芑之凶恶、郑顺朋之阴谲、尹元衡之憸毒、李梁之悖妄,呼来斥去,惟上所命。矧今群奸皆不在朝,自上若欲有为,则孰敢包藏祸心,荧惑圣听耶?此其可为之势二也。

所谓人心陷溺之久者,何谓也?今夫常人之情,朝夕所见之物,则恬不为怪,若夫远方诡异非常之物,则必群骇而指笑之。王道之不行于斯世,于今数千年矣。知其为王道,而尊尚之者,有几人哉?彼贸贸无见之辈,习于流俗,安于故常,一朝见王道之复行于世,则将必骇且怪之,不啻若见远方诡异之物也。举世呶呶,不胜其扰,则上心之坚定不可必保,而贤士大夫之小明大暗,乐安静惮纷更者,亦将起而为流俗之唱矣,任责之人得免罪戾幸矣。安能有所为耶?此其不可为者一也。所谓士气摧挫之甚者,何谓也?国初育才之盛远胜前朝,燕山之世,任士洪怀不测之心,始戕士林。馀气犹盛,而残伤于己卯,尚有绵绵之息,而斩绝于乙巳。自是厥后,为善者相戒,为恶者相劝。若有一士头角稍异,论议稍正,则得责于父兄,见摈于乡邻,惟是含糊鹘突,只贪富贵者,乃能美食安坐以享禄位。朝廷大小之臣非无忧国爱君之心,而凛凛然以己卯、乙巳覆辙为戒,莫敢出一声以助正气,但狐疑首鼠,反助流俗而已。此其不可为者二也。”

客曰:“不可为之势既如此,则欲复三代之治者,非其时矣。子以为可复,何耶?”

主人曰:“治乱在人,不系于时。时也者,在上位者之所为也。若我圣上奋然振起,欲复古道,则人心可拯于陷溺之中,士气可作于摧挫之馀,安可谓之非时耶?”

右论当今之时势。

客曰:“主上欲复三代之治,则当以何者为先务?”

主人曰:“莫先于立志。自古有为之君莫不先定其志。志乎王道,则之治化皆吾分内事也;志乎霸道,则之少康亦可驯致矣。然古人有言曰:‘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今若以霸道为志,则规模制作必居之下矣,岂不复使志士兴叹乎?夫以穷理尽性为志,则苟且少成之论不能入矣;以作新斯民为志,则流俗守常之说不能拘矣;以刑于寡妻为志,则妇寺宴安之乐不能移矣;以茅斋土阶为志,则舆马宫室之美不能动矣;以博施济众为志,则一民之不被其泽者,皆我之忧;以修明礼乐为志,则一政之不合古道者,皆我之病矣。主上诚立此志,则以圣人为标准矣,以圣人为标准,而必欲学之,然后三代之治可复也。”

客曰:“志既立矣,当何所事?”

主人曰:“立志之后,莫如务实。”

客曰:“何谓也?”

主人曰:“终朝设食,不得一饱,空言无实,岂能济事?今夫经席之上、章奏之间,非无嘉谋谠论足以治国,而未见一弊之革、一策之施者,只是不务实效故也。今我主上必欲求治以复古道,则当务实效,不事文具。如欲格物致知,则或读书,而思其义理;或临事,而思其是非;或讲论人物,而辨其邪正;或历览古史,而求其得失。至于一言一动,皆当思其合理与否,必使方寸之地虚明洞澈,无物不格以尽其格致之实。如欲诚意,则好善如好好色,而必得之;恶恶如恶恶臭,而决去之。幽独隐微之中,敬畏不怠;不睹不闻之时,戒惧不忘,必使念虑之发莫不一出于至诚,以尽其诚意之实。如欲正心,则不偏不倚以立其体,无过不及以达其用,惺惺不昏以全其本明,凝定不乱以保其本静。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以尽其正心之实。如欲修身,则正其衣冠,尊其瞻视,远声色之好,绝游观之乐。怠慢之气,不设于体,鄙倍之言,不发于口,循蹈规矩,非礼不动,以尽其修身之实。如欲孝亲,则仰承两殿,无事不诚,交欢无间,绝其谗慝,愉色婉容,洞洞属属,以致精神相孚,气脉相通。而至于宗庙之礼,极其敬谨,不以烦数为务,惟以感格为心,以尽其孝亲之实。如欲治家,则以身为教,勖帅以敬,庄以莅之,慈以抚之,以致后妃有纯一之德,宫壸有肃清之美。交通之弊绝其萌芽,刀钜之贱只供洒扫,以尽其治家之实。如欲用贤,则博采而精鉴,明试而灼见,其贤果不诬也,则信之勿疑,任之勿贰。外托君臣之义,内结父子之情,使之展布所蕴,悉诚竭才,谗言不行,庶政乃乂,国受其福,民获其所,以尽其用贤之实。如欲去奸,则言不逆耳者,求诸非道;迹不明正者,观其隐慝;无所建白者,知其无忧国之志;爱惜爵禄者,知其无死难之节;不喜道学者,知其将祸士林;论笃内荏者,知其讦以为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其奸果不虚也,则随其轻重而罪之,轻则至于废弃,重则投诸四裔,以尽其去奸之实。如欲保民,则以父母生民为心,视之当如赤子。夫赤子之入井,虽仇怨之人,苟不至于欲灭其家,则必惊起而救之。况其父母之心乎?当今赤子之入井久矣。寂寥数年,不见如伤之政者,无佗。主上父母生民之心,犹有所未至故也。诚以父母生民为心,则为之存利而去害,将无所不用其极矣,民生岂有困悴之理乎?所当忧勤惕念,不遑暇食,求其愿欲而必遂之,咨其弊瘼而必除之,以尽其保民之实。如欲教化,则先躬行以兴其仁让,恢公道以振其纪纲,别淑慝以变其风俗,励廉耻以作其士气,崇道学以定其趋向,明祀典以改其烦渎,以致神格于上、民应于下,三纲立而九畴叙,以尽其教化之实。主上务实之功,苟至于此,则天心悦豫,和气充塞,灾殄消灭,庆祥叠至矣。呜呼!东方亿万年无疆之休,其在主上之务实欤!”

右论务实为修己之要。

客曰:“主上不能独理,必资辅佐以成治道矣。辅佐之责将畀何人耶?”

主人曰:“主上既立大志,务求实效,则庙堂老成之人、朝著夙夜之贤岂无起而应之者乎?如有立志务实,欲修己而正国者,则乃其人焉。”

客曰:“廷臣虽有修己而正国者,主上何以知其果可信耶?”

主人曰:“云从龙,风从虎。苟有其君,必有其臣矣。古之圣贤之君欲遂其大有为之志,则必遍观群臣,深察其贤否。见其贤也,则与之交接无间,肝胆相照,果信其必贤也,然后授之大任,责其成功焉。至如我朝,祖宗与群臣亲爱,如家人父子,故群臣感恩怀德,竭其死力焉。如今主上,只于经筵,接待贤士,礼严言简。随行而进,逐队而退,群下之情,难以悉达,圣上之明岂能悉照乎?若此循途守辙,徒事文具,则群臣之贤否,主上终有所未察矣,安能得人而为政耶?当今之计莫若变其常规,略其烦仪,经筵之外亦接儒臣,从容论道以及政务。自上不以沉默为仪,与之酬酢如响,上下之情交孚洞达。夫如是,则邪正难逃于天鉴,用舍默定于圣权,而其于成就圣德,大有助焉。程子曰:‘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熏陶德性。’此言真万古之药石也。”

客曰:“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指正人为邪,何术而可辨耶?”

主人曰:“是不难。君子之攻小人,辞顺而理直;小人之攻君子,辞难而理迂。小人之恶昭然可见,或黩于货利,或悖于伦理,或循私灭公,或妨贤病国。群疵众慝,不可枚举,而大要皆表表可指,非难见而难言者也。君子则不然。以言其心,则正直无曲;以言其行,则洁白无瑕;以言其节,则耿介不屈。其间苟非成德之士,则或未免有小玷,而亦出于气质之偏耳,非若小人肆于为恶,而无所忌惮也。是故小人之攻君子也,必别立名目以惑上听焉。君子潜心性理之学,欲遵先正之训,则目之以伪学焉;修身行义,欲明其彝伦,则目之以伪善焉;引君当道,欲踵三五之治,则目之以高谈误世焉;慷慨论事,欲矫流俗之弊,则目之以浮薄喜事焉;引进同志,欲与共治国事,则目之以朋党缔结焉;好善嫉恶,激浊扬清,则目之以排斥异己焉;守正不挠,欲扶公道,则目之以专制国柄焉;面折庭争,欲补君德,则目之以不敬君上焉;进必以礼,不顾万锺,则目之以要君索价焉;道既不行,奉身而退,则目之以怨怼不逊焉。饰辞假说,不可枚举,而大要莫不诐淫邪遁,明者一烛,如见肺肝矣。”

客曰:“小人之情状,果可易见乎?”

主人曰:“只恐人君有欲耳。苟使人君无欲,则小人何自而入于左腹耶?今夫主上访落之日,方新庶政,君子小人各有所望。若主上无累于物欲,惟治道是讲,则君子之望得矣,如有私欲稍萌于圣心,小人之伺隙亦多岐路矣。主上若萌尊崇所生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嘉靖皇帝为法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厌闻道学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假儒空言无实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不悦直言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台谏不足尽信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因循苟安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国家已治无虞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倚重外戚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亲臣最可信任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宠昵宦寺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家奴虽贵易制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妄祭求福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仙佛祸福不诬之说进惑圣听矣;若萌声色嗜欲之私,则小人必伺隙,而以高枕肆志宠乐之说进惑圣听矣。旁岐曲迳,不可悉数,而大要皆欲蔽塞圣聪,自图其利。若主上格物致知以穷天理,则彼小人之情状无微不烛;好善恶恶以公其心,则君子之谟猷无言不合。是故辨奸莫善于穷理,见贤莫善于公心。穷理、公心,以寡欲为本。”

右论辨奸为用贤之要。

客曰:“既辨邪正,得人而为政,则政将何先?”

主人曰:“先革弊法以救民生。欲革弊法,则当广言路以集善策。上自公卿,下至舆儓,皆许各陈时弊,其言果可用也,则勿以其人为取舍,勿使该曹为循例防启之计。惟以弊法之尽革为期,然后国可为也。”

客曰:“子以为救民在于革弊,当今之弊,孰为民患之大者?”

主人曰:“一族、切邻之弊,一也;进上烦重之弊,二也;贡物防纳之弊,三也;役事不均之弊,四也;吏胥诛求之弊,五也。何谓一族、切邻之弊?今玆一有逃散之民,则必侵其一族及切邻。一族、切邻不能支保,亦至流散,则又侵其一族之一族、切邻之切邻。一人之逃,患及千户,其势必至于民无孑遗,然后乃已也。是故昔年百家之村今无十室,前岁十家之村今无一室,邑里萧条,人烟敻绝,无处不然。若不更张此弊,则邦本颠蹶,无以为国矣。欲革此弊,则当下令四方之郡邑,按其簿籍,苟有流亡绝户,辄削其名,不侵一族、切邻。则国家所失,只在于已逃者,而未散之民则庶几安辑矣。休养生息,户口繁盛,则未充之军额,亦指日而可充矣。”

客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今日军额、隶籍,绝户者居半。若用子言,则无以应目前之百需,奈何?”

主人曰:“呜呼!流俗之见每每如是。此国势之所以终不振起也。今者民生之困甚于倒悬,若不急救,势将空国。空国之后,目前之需,办出何地耶?此必至之理也。所贵乎军额之不减者,为其实有是军可以备用也。今者绝户之军,只侵一族,征其价布而已。脱有缓急发军之举,则一族终不足以荷戈,价布终不足以募人,安用吝惜虚簿,以使民受实害哉?古今败乱之事固非一二,而未尝见以一族、切邻之弊亡其国者也。我国作俑,未知昉于何时,此诚千古所无之患也,不可使闻于后世也。《书》曰:‘罚不及嗣,赏延于世。’斯民之流散,出于困悴,当惠鲜之不暇,而反以毒虐之政散其未散之民,此岂仁人君子之所可忍为耶?”

客曰:“子言则是矣。但巧诈之民一切避役,军额终至于无一人,则奈何?”

主人曰:“此必无之理也。凡民之离乡去族,转徙不定者,皆出于悯迫不得已也。彼虽巧诈,若有产业可以资生,则孰肯自取流离之苦哉?若无一族、切邻之患,只应其一身之役,则民之安生乐业,如脱水火矣,岂有一切避役之理乎?此法既革,则当令郡邑渐刷闲丁以充阙额,悉破旅外以补正军。至于新设之卫非《大典》所载者,及寄名于闲役之籍无益公家者,皆刷出充军,使兵省之官摠掌其事,必得实数,则虽不别设军籍之局,而军籍已了矣。夫然后更搜闲丁,随得随补,每于岁抄,令郡邑上军簿于兵曹,上隶籍于该司,只录实数,悉刊虚名。如有善得闲丁,增十户以上者,论赏;新有绝户,缩其额数减五户以上者,论罪,或罢或降职,甚者重治,增减相当者勿问;为政三年,户口不增者,亦论罪。又使御史微服周行郡邑,咨民疾苦以察守令之贤否,若有私侵一族、切邻如旧者,或伪增户口以图褒赏者,辄按以奸赃之律。诚能行此,则守令畏法,尽心怀保,不出十年,民生可给,军额可充矣。昔者越王句践以五千之卒栖于会稽,可谓至弱矣。及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则乃能富国强兵以灭勍敌。况我堂堂万乘之国,若尽其生聚、教训之道,则岂无国泰民富丕变风俗之效哉?

何谓进上烦重之弊?今之所谓进上者,非必尽合于上供也。细琐之物,莫不毕献,水陆之产,搜括无遗,而真择其可进于御膳者,则亦无几焉。古之圣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虽使进献之物一一皆合上供,亦当减省以舒民力,况以不急之需残伤百姓耶?欲革此弊,则当令大臣及该司悉取进上名目,讲究其紧歇,只取其切于上供不可不存者,而其馀不紧之物皆悉蠲除。虽合于上供,而数目太多者,亦量减其数。夫如是,则圣上爱民之惠,可以下究,而文王惟正之供,不得专美矣。”

客曰:“若如子言,则徒知爱民,而不知奉上,非臣子之诚也。”

主人喟然叹曰:“流俗之见每每如是。此所以不能仰补圣德者也。忠臣爱君以大道,不以小诚,若使国家治安,民生富庶,则吾君之所获多矣,岂以区区小物之增减足为损益于吾君耶?昔者作漆器,群臣争谏,是使天子之贵尚不得用漆器矣。以子言观之,朝之臣可谓不爱其君矣。然而帝舜为天下之圣主,臣为天下之良弼。呜呼!此岂可与流俗碌碌之辈,商议其得失耶?

何谓贡物防纳之弊?祖宗朝防纳之禁甚严,凡百贡物,只使百姓直纳于官,百司之官亦奉上意,不为胥吏所瞒无刁蹬阻隔之患。故百姓不困于贡物焉。世道寝降,弊习日滋,奸猾之隶、桀黠之吏私备百物,愚弄官司,阻当百姓。虽持精美之物,终抑不纳,必纳私备之物,然后索其百倍之价。而邦宪颓废,不能禁戢,为日已久,国用不加毫末,而民间已空杼柚矣。近来虽欲革此,而未得其要,只令百姓自纳,而不设适用之策。百姓之不能自备者久矣,一朝闻防纳之弊,无计办出,不免还持高价,私贸于曩日防纳之徒,被他深藏固靳,价倍前日。防纳之名虽废,而防纳之实反甚矣。”

客曰:“欲革此弊,当出何计?”

主人曰:“达人临事而善谋,随时而适宜,岂拘于常故者之所能耶?余见海州贡物之法,每田一结收米一斗,官自备物以纳于京,民间只知出米而已,刁蹬之弊略不闻知。此诚今日救民之良法也。若以此法颁于四方,则防纳之弊不日自革矣。”

客笑曰:“子言诚阔于事情矣。我国郡邑之实者,莫海州若也。安能使八道郡邑皆效海州之为耶?”

主人曰:“若无变常规,则诚如子言矣。若使大臣及该司悉取八道图籍,讲究其人物之残盛、田结之多寡、物产之丰啬,更赋其贡物,而式均其苦歇,至于贡物之不切于国用者,量宜蠲减。必使八道郡邑之所办出皆如海州之一结一斗,然后乃颁其令,则何不可行之有?

何谓役事不均之弊?今之所谓正军、保率、罗将、皂隶诸员,凡百应役之类,或立长番,或分二番,或分三番至六七番,或不堪侵暴而逋窜,或稍得安业而自保。同是赤子,有何彼此而使忧乐不同耶?为今之计,大臣与该司量度裁制,绝长补短,务使一切之役皆得番休迭息、均齐方正,无有甚苦甚歇之弊。则流亡可以还集,而民无投属厌避之计矣。

何谓吏胥诛求之弊?自权奸浊乱之后,上下惟货贿是事,官爵非贿不进,争讼非贿不决,罪戾非贿不免,以致百僚师师非度,吏胥缘文舞术。百物纳官之际,精麤不分,多寡不算,惟以货赂等级而取舍之,以至一皂一隶稍有所管,则辄事渔夺。不特此也,狱讼重事亦委猾吏之手,视其贿赂而曲直之,此诚乱政亡国之痼病也。目今权奸已去,公论稍行,朝廷之上少革旧习,而吏胥之奸比前尤甚。欲革此弊,则当严敕具僚,申明赃法,振起颓纲,使朝著肃然,人知警惧。然后一禁侵渔受赂之习,发隐摘伏以得其情,许民陈诉以察其冤。若有吏胥使令之徒或受赂、或渔夺事觉,则布一疋以上悉治以全家之律,以实六镇空虚之地,则非徒一洗贿赂之习,亦将有助边圉之固矣。虽然吏胥之求贿,诚可痛绝,而其代耕之资不可不给。古者府史、胥徒皆有常禄,仰食于上;今之吏胥别无廪俸,若不渔夺,难免饥寒。此我国之制有所未尽者也。”

客曰:“经用不足,朝士之禄尚且裁减,况给吏胥之俸乎?”

主人曰:“吾非谓减经费以给吏胥也。但收国家虚弃之物,可以足给矣。何谓虚弃之物?今夫各司赎布及作纸皆散之无用之地,若该曹收纳无遗,则一岁所得,必不下数万疋矣。以此为吏胥之俸,而其馀足以有补经用,何不可之有?此非赋外别科也,只是转无用为有用矣。经济之士不可以其言之浅近而忽之也。”

客曰:“当今之弊,止此而已乎?”

主人曰:“奚止于此?田不改量,而陈荒之地未免于收税;释教尚存,而游手之民未返于田亩;不时之需悉办于市人,而市人剥肤;横侵之毒滥及于坊内,而坊内竭髓;无名之税滥觞于列邑,而征敛反重于贡赋;从母之法不用于良女,而良民尽变为私贱;冗官尚多,而浮费尚广;民户渐缩,而郡邑太多。今世之弊,若欲尽言,吾恐日力之不足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政,虽在上,在下,亦将无益于治乱,不过数年,民必鱼烂而土崩矣。抑有大可忧者焉。度今民力,如垂死之人,气息奄奄,平日支持亦不可保,脱有外警起于南北,则将必若疾风之扫落叶矣。百姓已矣,宗社何依?言念及此,不觉恸哭也。”

客曰:“子言诚是也。但忠臣辅君,当以祖宗为法。若用子言,无乃近于变乱祖宗之法度耶?”

主人曰:“噫嘻!流俗之见每每如是。此不措一策,坐而待亡之术也。程子有言曰:‘生民之理有穷,圣王之法可改。’大抵法久,则弊生,弊生,则当改。《易》曰:‘穷则变,变则通。’是故我太祖开国,世宗守成,始制《经济六典》,而世祖承业,乃制《经国大典》。此皆因时而制宜,非故变乱祖宗之法度也。当今之弊,假使悉出于祖宗之法,亦当以世祖为法,稍变前规以立常久之道。况乎非必祖宗之法,多出于权奸之手,而乃欲遵守若先王成宪者,何耶?此乃设淫辞而助之乱也,反以我为变乱祖宗之法度邪?”

右论安民之术。

客曰:“既革弊法以安斯民,则复何所事?”

主人曰:“养民然后可施教化,设教之术莫先于学校。”

客曰:“朝廷于学校之政,非不讲究善策,而终不见效。何欤?”

主人曰:“止声而求响,潜形而觅影,自古及今,未之有也。今之学校之政,付之无可奈何之域,不求善策,故未见其效耳,非有功而无效也。今者以训导为至贱之任,必得贫困无资者而授其位,使免其饥寒,为训导者,亦徒知侵渔校生以自肥而已,夫孰知教诲之为何事耶?如是而欲望作成人才,何异于缘木而求鱼耶?为今之计莫如使八道监司移文列邑,每三年一度,选其乡人之能通经史,稍知向方,可为人师者,录其名,报于监司。监司合诸邑之选,而移于吏曹。吏曹按其簿,博采公论,更加精择。凡差训导之际,必以其邑之人授之,其邑无人,则授邻邑之人,邻邑又无人,则授以其道之人。不限其个满,惟以成教为期。使命之行,待之以礼,不入乡校,则不使祗迎,除儒生试讲之外,凡公会并不来参。使训导持身自重,勉励学者。然后每年监司亲临,考其成绩,但试儒生,不试训导。若使儒生能知道学之可尚,整其威仪,饬其行检,其读书务以穷理为要,则绩之上也;若使儒生读书不倦,操行无疵,虽不免科举之习,而不至夺志于荣进,则其次也;若使儒生晓解文义,能善制述,则又其次也。绩之上者,驰启论赏,授以六品之职,以耸动士林;其次者,亦启其劳,加其资级以示褒赏,使勉于教诲;又其次者,监司深加奖劝,使之勖励进步。若其依旧碌碌无绩可考者,即课以殿;又若依旧贪鄙诛求校生者,按律治罪。夫如是,则训导之职甚重,而不屑就之士亦有肯为者矣。”

客曰:“今之泮宫,首善之地,而士习日偸,不知学问,徒慕荣利,亦何术而可救耶?”

主人曰:“此非儒生之过也,朝廷之导率未得其道也。今之取人,只以文艺为重,不以道德为贵,虽有通天之学、高世之行,若不因科第而进,无由少试其道。且于泮宫以圆点会士,凡士之日用行事无非求利之术。导率如此,则士习何由可正乎?为今之计,当使八道及京师五部每年一度选生员、进士、幼学之稍有学问之志不为非义之人,不必太高其选,只知道学之可尚者,皆当与焉,录其名,悉移于吏曹及礼曹。吏曹、礼曹会于一处,按其簿,而更加商议。取上舍生二百人,居于太学,分五番,每番四十人,虽在乡者必及期而至;又取幼学二百人,分处四学,每学五十人亦分五番,每番十人,名之曰选士。别择儒臣之学成行尊者,为太学及四学之官,使诲诸生。惟以讲明正学为务。其学必本于人伦,明乎物理,择善修身以成德为期,晓达治道以经济为志。若有学行皆中于是者,则即昇于朝,使居台侍之列。虽不及此,而行无瑕玷,年过四十者,亦授以百执事之职。如有信道不笃,行己无检者,刊除其籍,吏、礼曹更择它人,随阙随补。且其廪养之具,极其丰洁,以尽朝廷待贤之道。若外方幼学与选之人,则随其多少,居于乡校或书院,量宜分番,官给供具,使受教于训导。若于外方选士中,别有学行卓异者,州县报于监司,监司录其名,移于吏、礼曹,俾居于太学下斋,接待与生员无异,观其实德而昇补于朝。夫如是,则为士者皆知德义之可尊,不徒文艺之为尚,凡民兴起,而四方风动矣。”

客曰:“生、进、幼学之不参选士者,当籍名于何所耶?”

主人曰:“生、进则籍名于太学,幼学则籍名于四学,皆依旧矣。但不为圆点,不食官养,只于释奠及主上视学及上疏章之时,则一齐聚会,乃参食堂矣。”

客曰:“外方校生多有不识一字者,何以处之?”

主人曰:“郡邑之儒皆有定数,数内儒生,汰去似难。但当更得年少者补之,而汰其年长无才者耳。若数外儒生之不可教者,则悉补军额可也。”

客曰:“外方所谓业儒者,置之何地耶?”

主人曰:“此则择其可教者,而悉归之乡校;汰其不可教者,而悉充于军额亦可也。”

客曰:“若有不羁之士,无所寄名,遁迹山樊,杜门求志,安贫乐道,德义之声播于远迩,则将何以待之耶?”

主人曰:“如此之人征以处士,察其虚实,名不虚得也,则当待以不次之位,使任补衮之责矣。”

客曰:“生员、进士不为圆点,则其应举与幼学无异耶?”

主人曰:“然。”

客曰:“选士与凡儒应举之规,亦无异耶?”

主人曰:“除式年及大举别试之外,凡廷试则只选士得参,而凡儒不与焉。式年则生、进之为选士者赴馆试,其馀生、进赴乡、汉城试。夫如是,则诸生尤知选士之为重矣。”

客曰:“子言固善矣,庶几三代取人之法矣。但世道已降,民伪日滋,选拔之时,不徇公道,则奈何?”

主人曰:“此亦流俗之见也。自古立法,固待人而行,亦不为无人而不立其法也。玆法既行,风俗渐变,士知廉耻,则徇私之弊亦当自止矣。若以徇私为惧,而徒守常规,则利欲之网,无人得脱,尚可以明教而作人乎?”

客曰:“世间贤者至鲜,不贤者至众。子言若行,则岂不止于举一世而仇君子乎?”

主人曰:“自古善为政者,其初莫不有谤。子产,一年而谤兴,舆人诵其欲杀;三年而谤止,舆人犹恐其死焉。孔子,投之无戾之歌虽发于初政,惠我无私之颂旋作于化成。惟坚守古道,力行不变,不沮不怒,然后民心可定也。且玆法之行,惟许改过,不念旧恶,则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皆欲入于陶铸之中矣。怨谤之作,何患其不止乎?”

客曰:“王道之行,果止于此乎?”

主人曰:“吾所云云者,皆救时之策也,非王道之至者也。夫既安养斯民,则礼乐教化,行之有渐,不可一日而尽施也。必使风俗有于变之美,制产得井田之意,用人合官之度,事神遵三代之礼,然后王道之至者可庶几也。今者田无限制而贫富悬绝,民无检束而乡约废坏,科举之规尚有愧于宾兴,三清之醮尚未绝其异教,宗庙之礼尚未合于古制,则王道之至者,乌可易言耶?当待别时更说耳。”

右论教人之术。

客曰:“当今急务只在安民、作人而已乎?”

主人曰:“善哉!问。安民、作人,固今世之急务也。但国是未定,正名未尽,则虽欲安民、作人,其道无由。我朝自开国以来,正邪消长,固多反复,而至于殄歼士林,斩绝国脉,则莫甚于乙巳之祸。郑顺朋尹元衡李芑林百龄许磁斯五奸者,罪通于天,必杀无赦者也。文定塞渊于深宫之里,明宗宅忧于幼冲之日,外间是非,何由灼见乎?斯五奸者,乘时谋利,欲以杀戮之酷立其威,以籍没之财富其家。乃造飞语以罔圣听,设严刑以取诬服,聚群不逞之徒以张其势,举一世之忠贤,悉陷于叛逆之深坑。又恐公议之不可终泯,则乃作罗织之法,若有街谈巷议稍分是非者,则辄加以庇护逆臣之名,以参夷之典随之,凶谋既遂,录以卫社之功。嗟呼!仁庙大渐,遗教丁宁,中宗嫡嗣只馀一人。兄亡弟绍,允合天人,彼五奸者,有何寸功?当是之时,百僚战惧,万姓悲愤,宗社之不亡,实是天幸也。近来五奸已死,公议复发,上自公卿,下至氓隶,莫不慷慨扼腕,欲食五奸之肉。特主上独未之知耳。”

客曰:“何以明其主上不知耶?”

主人曰:“昔者郭公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卒以亡国。今我主上聪明睿智卓冠百王,若知五奸之罪,则必赫然一怒,诛于既死,而至今寂寥,故以为主上不知耳。呜呼!群臣之事主上,可谓非至诚矣。当今第一义莫大于正名,而不告主上,何耶?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今者忠谠之臣斥为叛逆,奸慝之魁录为功臣,名之不正,莫甚于此。为今之计,莫若暴扬五奸之罪,夺其官爵,尽削卫社之勋,悉宥无罪之人,以此告于宗庙社稷,颁教中外,与一国更始。夫如是,则上以慰祖宗陟降之灵,下以安朝野愤惋之怀,维新之政次第可举矣。”

客曰:“子言固切于时务矣。但先王已定之事,后王安敢改革?”

主人长吁数声曰:“流俗之见一至于此,至治终不可复也。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好善嫉恶者,明宗之志也;劝善惩恶者,明宗之事也。彼憸邪之辈罔圣欺明,纵售奸术于一时,难逃𫓧钺于万世。今我明宗于昭于天,其于奸状,已悉洞照,亦必震怒于冥漠之中,欲假手于我主上矣。主上其将继志述事以副明宗在天之心耶?抑将承讹踵谬以悦奸凶地中之鬼耶?呜呼!国是未定,则人心易挠;正名未尽,则善政难成。若不扫荡奸宄之囊橐,扶护国家之元气,则君子无所恃而罔尽其忠,小人有所窥而欲绍其恶,国之为国,未可知也。若如子言,诿以已定之事,必以无改为孝,则昔者文王,而武王,此亦可谓畔父之道乎?”

客再拜曰:“善乎!吾子之说。子说若行,东方将见三五之至治矣。”

主人退而记其说。

右论正名为治道之本。

臣按:李珥宣庙即位之二年戊辰,赐暇读书,翌年己巳,著《东湖问答》以进。盖湖堂例有朔制而入启故也。名虽问答,实与奏议同。盖其所论,凡十一条。其文首论君道、臣道及君臣相得之难,次论东方道学之不行、我朝古道之不复,又次论当今时势以曁务实为修己之要、卞奸为用贤之要,末论安民、教人之术,终之以正名为治道之本。李珥学问之功、经济之才,可见于此矣。伏乞圣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