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东全集 (蒋之翘辑注)/卷14
对
[编辑]〈按《史记•世家》及《通鉴》诸书所载，智伯贪而无餍，卒抵于败，故子厚设为渔者对之云云。○巧喻。曲引蹊迳，大近国策。王世贞曰：“步步隽警。”茅坤曰：“讽贪得而招敌者。而文亦极力摹写。”〉
智伯既灭范、中行，志益大，〈行，音杭。○智襄子名瑶，文子跞之孙也。周贞定王十一年，帅韩、赵、魏而伐范、中行氏，灭之，其分其地以为邑。范谓范昭子吉射，中行谓中行文子荀寅，晋之二𨜮族。○志益大三字为一篇张本。〉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水，一作“于”。○贞定王十八年，智伯约魏桓子、韩康子围赵襄子于晋阳，决晋水灌之。〉。智伯瑶乘舟以临赵，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
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若渔几何？”〈若渔，一作“若鱼”。○若，汝也。〉曰：“臣始渔于河，中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此本“河”字读句，一作“中”字读句，而下増一“今”字。〉
曰：“若之渔何如？”曰：“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鲨、𫚈、鳣、鰋者。〈鲨，音沙。𫚈，音叙。鳣，音毡。鰋，音偃。○《诗》：鱼丽子罶，鲿鲨。释鱼云：鲨，鲂也。郭璞曰：今吹沙也。《诗》：其鱼鲂𫚈。𫚈似鲂而鳞弱。鲂𫚈，鱼之易制者。鳣，鲤也，江东呼为黄鱼。鰋，鲂也。四者皆小鱼。〉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何大鲔焉。〈鲔，音洧。○龙门山，在陕西西安府韩城县东。导河至此，断崖绝壁，相对如门，与山西河津相接。又河南阙塞山，一名伊阙，而俗名龙门。鲔，大鱼也。形似鳣而青黑，大者七八尺。《周礼》：春献王鲔。〉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𡸁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返吞。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鲂，音房。从，一作“其”。螭，敕之切。○《诗》：鲂鱼頳尾。注：鲂鱼，身广而薄，少力细鳞，螭龙之无角者。辛氏《三秦记》：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抵溆而不能出。鱼之大者，𦍒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鳍，音者。踣，音匐。懵，牟孔切。坻，音墀。溆，音叙。○鳍，鱼脊上骨。《礼记》：羞鱼沫者，夏石鳍。懵，心迷也。坻，水中高地，一曰小渚也。溆，水浦也。〉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任，平声。○《庄子》：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钓，錎没而下，惊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动，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浙河以东，苍梧以北，无不厌若鱼者。〉于是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碣，音揭。鲸，巨京切。○碣石山，在北直隶永平府昌黎县，有石特出山顶如柱，疑即禹贡冀州之碣石也。鲸，大鱼也。《说文》：常以五月生子于岸，八月导而还海，鼓浪成雷，喷沫成雨，是以水族莫不畏之。〉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于渤澥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鲛，居肴切。渤，音勃。澥，音蟹。簸，补过切。掉，徒了切。啜，姝悦切。○鲛，鳍属，皮有文，可以饰刀，出南海。渤澥，海之别名。扬雄《赋》：江湖之崖，渤澥之尾。《说文》：水中之山曰岛。啜，尝也。〉勇而未已，贪而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向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史记》：太公望吕尚者，以渔钓奸周西伯。西伯出猎，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悦，载与俱归，立为师。〉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侈家若栾氏、〈晋靖侯之孙曰栾宾。〉祁氏、〈祁奚为晋大夫。〉郤氏、〈郤芮，姬姓，献公时为大夫，食邑于冀，芮辅公子夷吾。〉羊舌氏，〈羊舌职，名赤，字伯华，祁奚举以为中军。〉以十数，不能自保，以贪晋国之利，而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𨜮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鲨、𫚈、鳣、鰋也，脑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五𨜮即范、中行、韩、赵、魏也。《史记赵世家》：晋顷公之十二年，六𨜮以法诛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族为之大夫。〉。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之土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𨜮又裂而食之矣。〈三𨜮，韩、魏、赵也。定公十一年，范、中行反，晋君击之，范、中行走朝歌。出公十七年，智伯与赵、韩、魏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脱其鳞，鲙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鲕遗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鲙，古外切。刳，音枯。鲲，音昆。鲕，音而。○鲙，鱼脍，细切肉也。《说文》：鲕，鱼子。《国语》：鱼禁鲲鲕。〉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餍，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𦍒主之蹙于晋阳，其目动矣。〈《左传》：目动而言甘，惧我也。〉而主乃慠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辅，一作“韩”。○《国语》：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霄也。”宣子不听，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后韩、赵、魏灭智氏之族，惟辅果在。〉段规深怨而造谋。〈《国语》：智襄子伐郑，自卫还，三𨜮宴于蓝台。智襄子戏韩康子而侮段规。及晋阳之难，段规反首难而杀智伯于师。段规，韩康子相也。〉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于邯郸，鬛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鱻薧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彊大，于文王何有？”〈邯，音寒。郸，音单。鱻，与鲜同。薧，音槁。二字同出《周礼》。○邯郸，赵所都也。安邑，本晋地，今为县，属山西平阳府。上党，赵地，今潞安府中山地，后亦赵为所幷。大陆，泽名，在深、赵二州界而滨河。〉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智襄子请地于韩康子，致万家之邑。又求地于魏桓子，复与万家邑。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不与。智伯怒，帅韩、魏以攻赵，围而灌之，城不没者三版。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韩、魏曰：“唇亡则齿寒，赵亡，韩、魏为之次矣。”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使水灌智伯军。韩、魏翼而击之，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而分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