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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桢集/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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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杨维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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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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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仕之难于司杭征也,岁一办额赋十钜万。虽辇毂地宣课者不嬴,是无母钱以为之本,无旁司以为之倅;岁无论风雪阴雨、水旱兵燹、懋迁民通不通,临制者月钩季校,额稍褪,即戮辱其人,不啻罪奸伪,且不得以他故诉。其法外无漏,内始获,于是密立关纂,使亡赖游徼络纬而钩拦之。其故脱而漏籍为游徼资者,殆且过半。盖制无课吏禄食,俾就食其征,则不可责其人之不盗也。又其漏者,多势要者,不幸一败,获不一日二日,用上官令追呼胁持,不从句挟,衙校群小竟排户撒,其推去如取寄物。赋之陷而不登,类此。间有不畏强圉,誓以文法律人,人即中伤之;且入官五日,职轮课纲,一署其帐历,势不得登醇白、自引于亡过之地。故吏是者,洁入污出,号投墨海;完来残去,号入火狱,故曰天下之仕之难,莫难于司杭征也。今幸肆大之恩,若洞见其难状,旧之积陷既一日而蠲除,新之日赋又据实而取焉,使墨海、火狱而复有洁白清凉之日。于是旧官如帖山氏者,始寻与吾徒给解而去。吾既酌之酒,为彼此贺,而又过求余文,故道其不幸于难仕,而又幸其得殊恩,而墨海、火狱有洁白清凉之庆也,于是乎书。

北庭关宝氏擢春官弟,天子赐进士出身,往监临安县。以尝从余游,且余同年德流公之子也,过钱塘,乞一言为别。

余告曰:“方今盗起淮、颍间,挻祸于江浙,民耗于兵兴,罢于奔命者,四三年弗复休。民之良胥陷于盗,招之而未归。嘻,岂吾民之乐为盗哉?抚字乖而饥寒之逼也,水旱相仍而田不减赋,妻子相流而农不息徭。其被害之原,悬于州与县,州县不闻之府,府不闻之省台,借或闻而不信,以至吾民财竭力穷。财已竭、力已穷,而赋徭愈急,征求愈繁,民死道路者相藉,幸而生者,其不去盗也几希。生时百里邑,为试政之初,当推其情,曰上恤乎民,则民吾赤子;上不恤之,则民吾寇盗也,不可畏哉!迩者皇帝下明诏,哀痛遗民,诚以民为邦本。而本不可使戕而耗也,蠲之以赋,宽之以征,裕之以力,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且申诫守牧者,务在康济生民,上承明天子之德意,下轸吾赤子之困穷,招寇于民,慎勿驱民于盗,吾将见疲者苏、流者复,休养生息,以还中统、至元之治,必自临安始也。生以余言勉之。”

士有行年六十而强力如三二十,人居贫困不支而恒如富盛人,曰番之龙孔阳也。今年客钱唐,吾尝与之往来,见其才气学识,甄综天人;议论古今要害,以节量天下之成败治乱,如镜照蓍卜,如孔钥勘而左券合也。盖可附诸古豪杰者,而与今之豪杰盗虚声以误天下者,盖异日道也。然而,急材者弗之举也,使之蓄其有而无所于施,则取文墨氏聿椟,以代司寇之斧钺,诛伐古之憸人、谀子,以警今之似者。吁,此孰使之然哉!乃至正乙未秋八月,中书兵部黄公昭承天子明命,出吊民江之左,采天下之言,以选天下之才吏。其于豪杰之遗去者,意气足以徕之,权力足以振之,吾将贺孔阳氏之有贤知己也。

无几,孔阳来别,阳曰:“余不时与子相嬉娱矣,余橐铅椠,已偕黄公计史卜明日行,子何以赠我?”吾伟黄公之能得孔阳,而孔阳之为黄公得也,则为之言曰:“天下无事,中材奉三尺而有馀。天下多故,则虽豪杰应变,而不足安危。优劣之相县,而一时人才之所值者,真有幸不幸哉。今天下亦多故矣,人才非幸之时矣。行矣,孔阳毋自幸也。”重为我告黄公曰:“拔一者孔阳,拔类者亦孔阳,兰悴而蕙伤,鹄举而鸿悦。类不类,吾将问诸黄公,黄公问诸孔阳。”

承旨非古官,始唐以文学士备顾问,出入侍从、因时参谋议纳谏诤,署以翰林,遂号内相。惟承旨尊为东阁第一人,诚以其人老熟故常,练达当世之务。凡天子机命,内外密奏,朝廷有大议、拟废置不时豫他人者,承旨得专受专对,而安危成败之决在焉。吁!仕之重若是,而世以承旨为安老置散,不误设官意乎?

至正十五年冬,江浙省平章庆公拜翰林承旨,东之人惊相谓曰:“朝廷以江浙为东南大方面,寇盗日横,楮币日塞,民日不聊生,天子授公密命,赐五绞龙衣、金虎双珠之符,俾专理东方,以便宜行事,假以岁月,期其克有成功、遂陟相位已日,乃今一旦挈而置之散地,于公优也,东人何恃耶?”会稽杨维桢为之解曰:“朝廷以公世臣,且负重名天下,出厘东土,岛夷革心,猫兵受令,文恬武熙,折冲千里于笑谈尊俎之外,吴越遗民不见兵革者几三年,可谓无负明天子东方之寄。今天子内治益切,归公于东阁,盖有寄之重于东方者已,庸讵知承旨非安老而置散?承旨非安老而置散,则有任天子之重者,公知之,天子知之,固非安老而置散也的矣。”

公之行也,传提举王本而下为歌诗凡若干者,推余为叙。余不辞,亦欲使公知东南之士有知公之深者,固异于东南之人也。公燕见天子时,天子或问公以承旨于东南士论为何如,则吾文可出矣,于是乎书。

传称子产为政,其所能者亡他(句),能材彼其人焉而已耳。材彼其人(句),人各能其所能,而子产之能无不能矣。裨谌能谋;子太叔文而能行;冯简子能断大事;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且一辩其人之族姓、班位、能否,又善于辞令。子产间四国之为于子羽,使裨谌谋而简子断,然后授太叔行之,是以郑无败事。子产善于材使之力也。江浙平章左答纳失公徂征淮夷,总制于金陵,急以材使人才为首务,曰善谋、曰善断、曰善行而善辞令者,皆礼罗于幕府,使各竭其所能,此子产氏之善于能人之能也。

高子今之秀而文者也,又善知四国之为与其人之族姓、班位、能否,而善于辞令者也,是高子一人而兼古者二人之为。此总之者之选于子,如子产之选于太叔、公孙挥也,宜其有补于总制,而总制者无有败事,都之以幕府元僚,不为过已。

抑余有诘于高子者:今日之兵有曰猫、曰摐者,罔测甚于虏,人知以猫、摐御虏,不知以虏待猫、摐。既有烈于虏者,吁!知四国之为而辨其人之族姓、班位、能否者,其有不察于此乎?不察不智,察不言不忠,言不力不勇,总制之称善于材使者,疑不若是,故于高子申以问之。

庠序师有主教,其次有正、有录,正、录而下有训导。训导出主教自辟,或提学官以物论推择之,位若卑,而其人之德行、文学则主教者之副相也。主教其人或下之非宜,副相实宾师已。故庠序不得贤主师,得一贤宾师,亦足以重学校也。

吾同年同知安庆公之子关国用氏,以明经擢第,来监杭之临安。以守令治本,莫先于学校,每朔望下学,悯其教非所教,养非所养,弟子员多阙之,人材无所成就,大惧无以答圣天子崇傅责效之意。于是走吏不远百里外,捧檄币于同门魏德刚氏,礼为庠序大学师。德刚戒行,来别余,求一言。

今盗起淮泗,挻祸杨于天下郡县,为郡县者方以募兵调赋、造弓矢器械为急务,奚暇治学哉。而国用以书谓余曰:“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教,赦衣赤帻包城络野,剪以斧钺而不胜者,有司之教衰,而礼义之维缺也。吾其可以废学校一日之教哉?鲁邑弦歌,不以刘、项攘抢而暂废。今盗狗鼠尔,吾又可以鲁邑弦歌之俗,弃其民也哉?”余既喜而复其书,于魏生之行也,必叙以送之,且期其纳民于礼义,而还太平于今日当自临安始。

余友曹文炳过余次舍,谈大司农丞杭公之履历、行事:公当儒涂世家,锺峨眉之秀,负殊才。遇今主上开国金陵,以青年经术取法史,以法史取郡邑牧,以郡邑牧取相幕宾,逾月而御翰亲除今职。不十年,自下史至九卿,进取捷速,才之不负人也如是。出使吴松,经理僧道、故官田土,曾无苛察徼侥,以话言为期会,讫不刑一棰,而事集于两月之间。今还京报命,郡人士赠言未有当公意者,望吾子一言出庸众人右,且不为投之暗也。

余复之曰:“农,国本也。少昊氏以扈设正,仓姬氏以稷开国,秦汉以来曰治粟、曰大农、曰春卿、曰司稼,皆所以崇本也。今稽古建官,以大司农首列九卿,可谓知天下之本矣。而杭公方以才谞当御选之笔,言听计从,非农之福耶?其经理而归也,舆人诵之,考功书之,吾又何敢以老羸而辞于一言。”遂为序。而又系以古风人之辞曰:

十年农星晦无光,太史昨夜占五潢。国家大本重谷禄,曰奎曰胃明天仓。中书垣次大司农,署秩列九卿尊大府。春耕籍亩冬藏冰,六十五官分九扈。杭公均输少卿属,赋足国家民亦足。农田漕运一时了,文如锦绣人如玉。归来奏议帝曰俞,诏书宽大赐民租。太平治象今日见,不用再讲贞元宰相均田图。

司农在周官为太府,掌九赋、九贡。秦为治粟内史,属官两史,属官两丞。汉有司农丞,谓之中丞。唐置丞六人。今主上开国金陵,他府寺有未遑立,而农正司先之。盖以钱谷金帛委积所在,天子籍田耒耜、京师百官禄廪、朝会祭祀赏赉之取给。其务农重谷,实为富国强兵之本。故职司者,非康成之文学、牟融之达务,不以授之。

元年冬十月,大司农丞杭公仲玉,奉命来淞经理田赋,功成册上,无漏无溢。其用法不礉,驭下不烦,不越三月而事集。郡县称美其人曰:“无杜中立绳吏之急,而有郑庄千里不赍粮之效。”嘻!其治行可知矣。抑余有告于仲玉者:“主上新收浙地,官民田土,夙有成籍,然佃人租额,岁为地主,有增无减,阡陌日荒,庄佃日贫,至于今,盖穷极无所措乎足矣。农丞之秩,上亚大卿,而司吾庶土之生者。归觐主上,主上问吴民疾苦,倘有以言之,三吴之农幸矣。”是为序。

有明受天新命,开基金陵,百辟效职,百将效忠,实君臣千载一时之会,所以创大业臣妾天下,皆国家善于用人也。

宝定李侯浩字师孟,材足以任重,智足以拨乱,淞归附初,奉命来为二守,盖以股肱心腹之旧,授以劳来安集之寄。历政甫期,赋役高下以均,仓庾出内以平,功过黜陟以明,利害兴除以当,关梁启闭以严,狱讼审录以宽,淞士庶拜颂为古循吏。今年春,中使衔命下郡,取为机近法从。侯不税冕行,郡士民攀挽不可得,乃什什伍伍,相与饯之西关之郊,举爵于余,乞一言为赆。

余举爵酌侯曰:“天子任股肱心腹之臣如侯者不几也,侯慎之。”再酌曰:“侯历民间,往,当以生灵之忧为己忧,以答天子之大宠命。”三酌曰:“海宇尚有未宾服者,愿侯佐天子平定之,无久劳金革为也。”侯反爵谢余曰:“某不武,敢忘先生之规?”已而,上海祝大夫持缥轴来求书为饯,于是乎书。

士生乱世,不以窭而苟售,必迟迟坚忍,俟其人焉而后兴,此非志之远、识之卓、毅然大丈夫不能,若今中书检校王君盖昌者是已。余归老淞学,君与富春吴毅、桐庐章木、会稽张宪、山东马成、吴门杨澂,咸在高才生之列。时秦邮张氏据有六州,憸佞朋进,欋椎碗脱谣于市者弗可计,或有率君往者,君曰:“咄哉丑尔!秦邮岂王郎之主哉?吾非恶仕也,顾仕有时,吾方慎俟其人也。”已而,君辞余,客泗水,转徙下邳。艰苦穷厄,人有所不堪,君方弹铗自哦,泰然无几微见颜面。皇明受天明命,君自贺曰:“天下定矣,仕有吾主矣。”徐守臣荐其所有于相国,见主上于谨身殿,敷奏顷,上伟其仪度,其论裁,大器之,特授中书检校。嘻!非其慎仕得时,讫于真主之遇,其能戾契致是哉?吾谓志之远、识之卓者,非其人欤?

今以使事至淞,首谒大成宫,释奠先圣,继访余草玄邸次,展师友拜,留若干日。行,郡守盛升宴之泮堂,诸客咸赋诗,为君侈,且为淞学校侈,又必推余为首叙。余重举酒祖之曰:“宰相,佐天子以治天下者也。检校,拾遗举缺,又赞宰相以治天下者也。天子倚治于相,相资失于检校。检校,相之弼、友也,任重矣哉,任重矣哉!”以为序。

余曩过田野,见父老四三人聚首,相与言县令冯侯之贤者,或泣、或叹。扣其故,则曰:“自侯下车将二期,民沐其福者,不可枚计。其驭事也简,其调役也均,其征赋也仁,其理狱也雪而明。民听其令,无有捍格,自公自平,若出钧石之制者。二期所行,殆如一日,而执臬者以毛发细故裁之。吾民疾苦颠连无告者三月,不啻失父母。”余闻其言而识之。

今年春,天子遣使行各道,核郡县吏名实,审侯之行为至忠,绩为上最。使复于上,上曰:“冯公者出吾御选,宜其政之不负吾法也。”于是嘉其功,升新州守。民又咸涕泣曰:“吾以侯为吾大官会府中,今不得,天何夺吾父母恩以恩彼人哉?”

吾尝论吏之良否,为民之戚休,得一良则一郡喜,失之则一郡忧,故汉吏重良二千石。今侯自县升郡,推华亭之治为新昌之政,吾知其为中朝良二千石矣。异日复来苏吾民,余日生望之。



华亭为松江望邑,贡税财赋当浙之什伍,编户至百万,迄乎兵燹,向之繁富者百不一二,为邑者亦难乎其治矣。丁未春,乌江冯侯尹是邦,以劳徕安集为己任,流离者返之,疮痍者起之,阅两期而邑始成署所,民欣然如痿者之起行、执热者之濯清风、弱裘者之归故乡见父母也。是年夏四月,海寇作,诖误逮华亭者几百数,侯誓死力办于统兵,曰:“华亭素善地,古二陆文物之邦,民非畔法轨而从人于逆者。”统兵允其请,而郡之生灵更生于圣代者,皆冯父之力也。民为建生祠颂其德,不忘其湣民之穷。凡可为民所□者无不为。

上闻其人,识其姓氏,以为可吾之良二千石者,遂升守新州。民父老幼稚奔饯于西关之外,遮马首而泣曰:“吾田之赋,侯均之。吾丁之役,侯节之。吾讼之郁而不平者,侯伸以理之。今去也,均吾节吾而伸以理吾者,将谁望欤?”其遑遑之情,不啻子之失慈父,而立于顾无人之境。余为解之曰:“杜甫氏有言元使君得结辈如十公,落落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今使冯使君辈参错天下列郡,岂有万物不吐气者哉!新昌之生息,皆锋镝之馀,吾想民流未复、地荒未辟者,望吾侯父母之至如望岁然,将见颂声作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声者,真我朝良二千石之庆也。他日秩满,归赞中书政堂,其泽天下者可胜计哉?吾民其俟之,又复何憾?”

仕与亲孰重?曰亲。仕有时乎为亲,则仕非重乎?曰:禄足以逮亲则仕;禄不足以逮亲则仕,无愈乎啜菽饮水之为亲乐也,仕又何重乎?

宗侄子明辞乌府檄而归里,为堂有垂白之母也。身虽居阙下,凡耿耿乎定省之前,东睡斗山之北,白云之思常在心目。今年春,自白下理舟楫过淞,谒余草玄阁次,急以别告。问何之,曰:“白云之思,日夕在倚门之庐矣。今乃行,请翁一言,以为教。”余以明在闾里时,十岁以孝悌称,洎长豪爽不羁。倚亲强健,又孝妇善事姑,遂起宦情,欲伸所抱。兵变,备涉险患,志不直遂而亲且老矣,庭前风木宁不有感乎?宜且归之晚也。于其归也,序以送之。又系之诗曰:

天西白云天东飞,乌台春之乌依依。高堂游子归未归,堂前春草生春晖。行行舟发彭郎矶,勿遗霜霜露露沾人衣。

大梁李侯文彬氏,以世居执法,有决谳才,简知于今天子。天子亲赏拔为中书断事,转都督断事。克于其职,凡边民有诖误,郡牧有不白案,出使推覆,咸以平允取信朝廷。今年奉旨,以田覆实事至淞,旬浃间得成帐报于上。淞官吏父老喜侯勾检得失不苛扰而一辨,群来乞言于会稽杨维桢。

维桢闻侯任天子耳目寄者,已期年。大明之古遗直也,则为之言曰断事。在古为士官,周为寇,晋为理,秦汉为廷尉,今为大理断事。天下事有不平者,平于君,君以平于断事,断事之寄不轻也较然矣。狱必以果而断,断必以明而审,明、果俱至,又必不为上所夺、旁所挠,则其法始伸,职斯究矣。有其明,有其果,而又无其旁挠、上夺者,其称誉比古汉于、张。用是占侯之峻跻华要内中书郎,外部使者、郡二千石,不俟龟蔡证矣。吾与天下之民共望之。洪武二年九月十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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