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语录/卷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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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气
[编辑]太极,天之性;帝,天之心。
先有理而后有气,有明一代,虽极纯儒,亦不明此理。蔡虚斋谓:“天地间二气滚作一团,其不乱处即是理。”罗整庵谓:“理即气之转折处,如春转到夏,夏转到秋,自古及今,何尝有一毫差错,此便是埋。”某初读其书,只觉得不帖然,不知其病在何处。及读薛文清《读书录》,有“性郎气之最好处”,颇赏其语而未畅。至五十一岁后,忽悟得三说之差,总是理气先后不分明耳。先有理而后有气,不是今日有了理,明日才有气。如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岂判然分作两截?祇是论等级,毕竞道属上,器属下;论层次,毕竟理在先,气在后。理能生气,气不能生理。大凡道理不明白处,即以人身验之。如人之欢欣暴厉者气也,但未有漠然无喜而忽欢忻,恬然无怒而忽暴厉之事。何以有喜?以有仁之理故也。何以有怒?以有义之理故也。喜中乎仁之节,则喜得其理矣;怒中乎义之节,则怒得其理矣。是未发之先,此理本自充满坚实于中,故及其已发,自有条理。明乎此,则知天地虽气化迁流,万端杂糅,亦有不能自主之时,却有万古不变的一个性在。惟其如此,所以人虽物欲陷溺,气质昏蔽,“惟狂克念作圣”。天下虽大,而君子以为笃恭可平;世虽大乱,而圣贤以为反手可治。郎谓气滚作一团,其不乱者郎理,到底有所以不乱者在。谓气流行不已,其转折处即理,到底有所以转折者在。蔡、罗之说,但说到发而中节之和,不曾见得未发之中。诚也、中也、太极也,即性也。诚者,性之实理;中者,性之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有未发之不偏不倚,而后有已发之无迟不及。极者,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枢纽,自其生物之旋运有主处言,如户之阖辟无端,而扉柱不移,故运行不已,而其生不躬也。根柢,自所生之物归根复命处言,如草木之种入地,干、枝、华、叶,而结果如种,故物之形,千态万状,而无一不全其天也。又曰:“极者,至极之义,郎枢纽之说。标准之名,即根柢之说。见到此,便觉得圣贤儒先所言,无一处不合。”
理气固不可分作两截,然岂得谓无先后?如有仁之理,一感于事,便有温和之气。有义之理,一感于事,便有果决之气。
虚斋理气性命,说得全不是。门人于其身后,翻出他自记一篇,欲将《太极图说》动而阳、静而阴之“本体”,改作“全体”,不知一改“全体”,便鹘突了。盖从头便有此太极也,人物尚有性,岂天地之大而无性?太极者,天地之性也。有太极,便不能无阴阳,一直流出,毫无虚假,毫无间断。若本源上明白,虽虚斋之说,亦说得通。但须知有太极自有阴阳,不可说从阴阳始见太极。如说由情见性,未始不可,但须知有性斯有情,断不可说惟有情,乃可从此见性也。有太极自有阴阳,与因阴阳而见太极,是大关头,由彼说,竟有以气为性之病。张长史于某极有益,长史初登第,自言在监中试《无欲故静》题,他论中有一段,言:“禅定便说静故无欲,比论大妙。静故无欲者,勉强要静也;妩欲故静者,自然而静也。”一日,某问之曰:“理是何物?可是万事万物有当然而不可易,郎见得有自然而不容已者否?”曰:“看来却须倒转来。有自然而不容已的,故有当然而不可易的。”此言殊有味,如人忠孝之心,有一段不可解处,是自然不容已,才有陈善闭邪,视无形,听无声,种种当然之事。与其从气上说理于此见,不如从理上说气于比出为是。又一日,因讲“为物不贰”,复问之曰:“为物的是甚么?生物的又是甚么?”曰:“其为物的,就是其生物的。”某曰:“这不是向日所说有自然而不容已的,故有当然而不可易的么?”曰:“便是。”
蔡虚斋分别理气不清,直认气为理,固不是。又或离气以言理,谓:“未有天地之先,天地既坏之后,理依然在。”亦不须推说到此。〈锺旺。〉
程子言“性郎理也”,今当言理即性也。不知性之郎理,则以习为性,而混于善恶;以空为性,而入于虚无。不知理之郎性,则求高深之理,而差于日用;溺泛滥之理,而昧于本源。性郎理也,是天命之无妄也;理即性也,是万物之皆备也。
理郎性也,实实有个本体在,郎《干》之元,而人之性也。有此,便不得不动,不得不静。故朱子解“太极”曰:“即阴阳,而指其本体不杂乎阴阳而为言。”极精。程朱说来,若合符节。此外惟真西山有些意思,余不能也。
汝楫问:“‘性郎理也’,理可是条理否?”曰:“是条理。孔子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顺性命之理,谓之理’,都是在事物上说。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不相紊乱,这是理。然此理,不是到事物上才有。性即有仁义礼智,不可混矣。命郎有阴阳五行,不可乱矣。‘顺性命。之理’,说得最好。性命皆理也。程子说‘性郎理也’,是因人把‘性’字谎空了,故指点此句。其实在事物为理,人之所秉为性,天之所降为命。命本以天言,性本以人言,理本以事物言。道亦理也,但理以事物条理言,道以人所行之路言。然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曰‘天道’,曰‘天理’曰‘天心’,皆是借用字眼。其曰‘天德’,亦借用字眼。德本以得之于己言,故曰:‘行道而有得于心,谓之德。’其曰‘天命’,亦借用‘臣受君之命’的‘命’字。其实‘命’字仍非本源,天有天之性,若没有缘故,命个甚么?程子兄弟,一生只把这几个字眼想得分明,说得确当,如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皆至精。言理始于孔子,言性始于成汤,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将‘命”字作赋予于人之理言,始于刘子,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谓之命。’以前言命,多作天之历数言。”
理须活看。如阳善阴恶,若说阳是生气,阴是杀气,生气善,杀气恶,如此天何为用此杀气?岂有意欲杀乎?有阳不能无阴,犹之有阴不能无阳也,岂有善必须有恶乎?盖天阳也,地阴也,人之心神阳也,形体阴也。人心本无不善,即形体亦非不善,恃不善皆起于形体耳。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耳欲奸声,目欲淫色,四肢安于惰慢,以饥渴之害为心害,何者不生于形体?若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则惟有一善而已。不见有不善,惟有一阳而已,不见有阴也。如君岂可无臣?父岂可无子?夫岂可无妻?然若臣不禀君之令,子不从父主教,妻不受夫之节制,便不好。若臣能尽职,子能承教,妻能宜家,但见君父及夫之好处而已,虽各分些功名,而不专其美也。此方说得通。〈以上理气。〉
天的大意祇是生人,如草木的大意祇是结子。既欲结子繁多,势必先蔫地步,不得不有根株枝干,又必有陪生者,不得不有叶。至结子时,千颗万颗,无不与种子相肖。虽其中有秕细不成实者,亦无不与种子相肖。天要生人,不得不辟世界以为之地步,又必生物以陪之。人生虽至万亿,无不与天相肖,故皆能心天之心,行天之道,尽其性以尽人物之性,真与天一般。何则?以天亦只比性,而人全得之故也。其中郎有庸愚昏恶之人,如秕细不成之实,然其性亦无不与天肖也。物虽不能自外此性,要不能如人之全,以限于气类之偏蔽故也。见得天人同一性,自能节节皆通。佛家任他虚空粉碎,灵光照彻,总不离乎气。吾儒平平常常,下学上达,而所见无非理。气有灭时,理无毁时,故谓之“至诚”。诚者,实也。
某见得一个道理,颇有关系。《老子》、《淮南子》、邵康节都说天地未有以前,浑浑沌沌,动静不分,及到有动静,才有天地人物。郎张横渠,亦说“块然太虚,升降飞扬”,清而浮者为阳,浊而降者为阴。连《太极图说》亦不离此意。某读《易》,觉得孔子从不说到天地之先。《系传》说“天尊地卑”,然后说到 “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又云:“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都是从天地说起。盖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无稽之言,无复证据者,圣人便不言。康节谓:“过午运后,天地日就消灭,圣人不复生”,亦未必然。恐天地本无壤时,就有大劫数,不过一经大乱,人物几乎灭尽,便像初开辟一般。虽不敢执定此说,然如尧舜这样人,忽生出一个来,亦定不得。尧舜不过是个至好的人,最平常,一点不奇怪,再生几个好人一帮,便是唐虞。有何异?
看天似无心,然从事事物物体贴来,觉得处处都似算计过一番。如黄道、赤道不同极,常疑何不同极,省得步算多少周折。细想,若同一极,必有百年只见半日、半月之处,惟略一差互,便隐见盈亏都均齐矣。
呼如春夏,便是内外之气皆充盈也。吸如秋冬,便是内外之气皆擎敛也。但充盈却是内虚,擎敛却是内实耳。〈自记。〉
分野之说,荒诞无理,虽祖冲之约略言之,亦大段不的确。以《左傅》中两处观之,似是分封时,以某星赐某人,使其国有水旱疾疫,得而祭禳之。未必以此分疆昼界也。
某旧以地虽是天之渣滓,因天气旋转,地在中间,又为精气之会。今看来,“精气之会”四字未完确。盖是天之精气凝实处,天凝实在中间,故万物象之。凝实俱在中间。〈自记。〉
中国不可言地之中,惟可言得天地之中气。当黄道下处,日直到顶上,其热太剧。当赤道下处,一岁两春夏秋冬,立春、春分为春夏,立夏、夏至为秋冬,立秋、秋分又为春夏,立冬、冬至又为秋冬。惟中国寒暑昼夜适均而不过,所以形骸端整,文物盛备。
语云:“百川东注。”某尝疑中圆不过居地数十分之一,西边之水西流者甚多、如何据此以论大地?其实地虽似圆球,亦似有上下一般,西北沙漠之外,无非高山旷野,即西流之水,皆是有岸的。不似东南之海,无有边际。盖东南如血脉所注之处,古人语终不错。
地至圆,无有上下,周遭人皆戴天履地。无有偏侧倒置。锡曰:“此盖地大之故,如蚁行手难卵之下,但见其大,不见其倒。”曰:“固是。亦由人与地本相粘联,如虫行承尘上,有时失足堕地,不见有人堕向天。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既有形质,不能离地矣。”
朱子言:“自大庾岭之北,水皆北流,南高北下。岭南,水皆南流,北高南下。故浙江冬寒夏热。”向尝笑其语,以为何处不是冬寒夏热,故《语类四纂》削去此语。其实应存,盖冬更寒而夏加热也。有岭为背,夏则南风不到,故加热。冬则北风无遮,故更寒。浙、闽相去,直算不过四五百里,如何浙江大雪,而岭南便少?为此故也。
《绎史》云:气天地之精华为四时,有四时而后有五行。水之精为月,火之精为日。”又云:“天皇十三个头,地皇十一个头,人皇九个头。”大可笑。四时乃因日而有,日傍近气温为春,在头上大热为夏,稍远便凉为秋,大远便冷为冬。据《周髀经》及西洋人说,则半年寒、半年暑者有之,一年有两春夏秋冬者有之。与中国对过的地方,中国的南极,是他的北极,中国的北极,是他的南极。中国寒,他却暑,中国暑,他却寒。如此倒说先有寒暑,后有日月,可乎?所以圣人万古之师,一切幽渺荒唐之说,删去净尽。说理气祇从天地说起,又祇说现在的,至天地以前,天地之终,都不说。删《书》断自唐虞,以前就有文字,孔子都不存。不似他家从混沌之始,悬空揣度,以敌后来编《通鉴》者荒唐幽怪之谬。就是天地之初,或有神怪事,亦不必记,只该就有条理处记起。
问:“寒暑之节,可验阴阳之消长。而论寒暑,乃以去日远近之故,则是地形为之,与阴阳之气不相干矣。”曰:“君以日与天为二乎?日即天心,即天之目。心目到处,便是神气流行。心目不到处,便是神气休息。大浪山之北,我之冬至,即彼之夏至,我之夏至,郎彼之冬至。然彼之冬至,犹我之冬至,彼之夏至,犹我之夏至,无二理也。”
问:“日行南陆便寒,行北陆便暑。间有一年不寒,又有一处独寒者,何故?”曰:“人事为之也。雨阳寒燠风,随人所偏之气胜,便能感召。其中又以为一方之主者,所召之气为多。”
日似有面背一般。朝似面相向,故色红而暖。既中而昃,似面已掉转,故色淡而渐寒。不尔,夜气久而日初出,应寒,何以暖?日气蒸至半日,临晚应暖,何以寒?且果实东照者先红,西照者尚青。向举以问梅定九,梅云:“想果实受露,朝日烘入,则滋液浃洽而先红。西日则露干久矣,故有异。”未知是否。〈以上天地。〉
至诚之心,无一事可离得。如五行都是土,土气流行,无有不贯,“土旺四季”之说,出于京房耳。问:“何以谓之旺于四季?”曰:“以其交际处尤为易见耳。天之气化,还难遽晓,至存乎人者,可以类推。如喜乐怒哀,是木火金水也,土何在?思是也。喜之过而乐,到将乐时思一思,便喜不至过分。乐之极而怒,到将怒时思一思,便乐不至过分。怒哀亦然。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气郎土气。从来言五行者有三:文王《后天图》,土有《艮》、《坤》;《月令》、《吕览》,土在中央;京房则‘土旺四季’。旺四季者,是于交际处见;在中央者,是播五行于四时,若不将季夏属土,便止有四行矣。至文王之说,于理尤长。单水如何生得木?单火如何生得金?毕竟须土。若金生水,木生火,可不须土。他如纳甲之说,五行既不依生之次第,又不依行之次第。然今星命地形家,皆用之。纳音之说,尤无理。”
天地一岁生生之气,于木验之。水火金土,亦自为消息虚盈,但不如木之著耳。是亦木包四行之瞪。缘比,可见五行内,木得生气之全也。〈自记。〉
人有问木何以长于五行者,朱子以生气答之,极是而未尽。盖具五行之全德者,无如木。始发生,继畅茂,又继而收敛,又继而闭藏,由闭藏又复发生。如仁之贯“五常”,元之贯“四德”也。
火外明内暗,水外暗内明。火照人影在外,水照人影在内。大都外明者必须内暗,所谓“外精明而内浑厚”也;外暗者必须内明,所谓“内文明而外柔顺”也。
水在地中,有阳气推荡他,方会敷散润泽。如人身有血,阳气盛方能啐然见于面,不尔便不华血色,面带青黄黑气。
土气原流贯于五行之始终,而发见却于辰未戌丑。到此节一节,才度过去。〈以上五行。〉
夫子“不语”怪神,不说有,亦不说无。又说“敬而远之”,不说正神,亦不说邪神。到得“敬而远之”,郎神鬼亦都为民用。务民之义,至于“天地位,万物育”,不特山川社稷各效其职,郎“邮表啜”猫虎之类,都有职事。年丰则祀之,否则八蜡不通以罚之。一“不语”,一“敬而远”,竟是锻链鬼神之法。圣门贤者信是留心,一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云:“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一云:“子所雅言,《诗》、《书》、执橙。”呜呼#ā之矣。
问:“人感天似比感人较易。”曰:“自然是如此。天者吾之父母也,人者吾之同类相与也。”
问:“天无心而成化,果然无心否?”曰:“以为无心,连人亦可谓之无心;以为有心,连天亦可谓之有心。人在天地间,不过偶然气聚,能蓄多少灵光,尚然有知觉,何况天地。郎父慈子孝,君仁臣忠,兄友弟恭,夫倡妇随,亦是感应自然之。不得谓之有心,然谓之无心可乎?山川之阴气,升而为云,天以阳气压下,遂成雨,亦升降自然之理。然便有云师、风伯、雷公、电母运行于其中,既过便都不知归于何所。天地总是一气塞满,有气便有象,有象便有神。”
《天原发微》中,言鬼神云:“天地无空虚,如一洼之水,虫鱼生焉;粪壤之内,蛆蚓生焉。以及冰至寒也,而有雪蛆、雪暮、冰蚕之属。火至热也,而有火鼠之类。由此观之,至微者气也,而气之中有物;至寂者虚也,而虚之中亦有物。气与虚而鬼神居焉。”推而论之,却有此理。人但因其平生之立心行事,死而以类相从,凭依感触而有托焉。或清明刚正,与明神合而为神;或幽暗乖戾,与鬼怪合而为鬼。佛家说人死后,看一点亮处行,好人亮处入人神道,恶人亮处入畜生道。亦是此理。
鬼神嗜好与人一般,此理《诗》中言之最详。礼始于饮食,《诗》从夫妇居室说起,便以此事其祖考,以此赛其田祖,以此而社,以此而郊。问:“想因神亦人之游魂,其生时习于此,故神魂亦如此。”曰:“天岂亦。人为之,而曰‘上帝居故’何也?不须倒看,人饮食之性从何来?”
“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睺于鬼神乎!分明说鬼神在天地之外,安得谓鬼神无职事?但鬼神亦须人帮?如勾龙配土神,后稷配谷神,不独是功德在人,亦因他这一件精通,便就是这物事之主。问:“有邪曲不正之鬼神否?”曰:“有。邵子曰:“幽暗岩压生鬼魅”,这一种喜祸恶福,喜乱恶治,喜暗恶明,喜邪恶正,一番乱,他一番出现。如王章乱而盗贼猖獗,郎平时亦有王法管不到处,奸还时作也。”
问:“《离骚》言“扣帝阍”之类,想古时便有与神鬼相通之术。”曰:“观《尚书》‘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可见尧舜之前,地天相通,至尧舜绝之,乃不相通。佛家说许多荒唐话,亦怪他不得,他那里原相通,非全掉谎也。祇是中庸之道,乃天地之经、此道明,一切鬼神皆服。故绝他他就不敢通,远他他亦不敢怨。”
鬼神与人不是两个,我人也,吾之祖父则鬼神矣。谓不与我一体可乎?推而上之,则“厥初生民”,非天地所生而何?同为天地所生,皆是一气,故自古忠臣、孝子、圣贤、豪杰之有灵而为神者,皆与吾一体矣。祇是圣人说得妙,“敬鬼神而远之”,不敬不是,不远又不是。故为之礼以裁制之,应存者存,应革者革,各以其分,则阴阳和而灾渗息。
人总是一心,此心与鬼神本是一气,故天地古今无复间隔。如今关壮缪之神,祷祈多应,岂果有壮缪之奔驰于天下哉?壮缪之义气,本在天地,人心自有其义气,心皆向之,则壮缪之神所凭也。人读《易经》,若于天地万物求之都隔,只于心求之,则伏羲、文王、周公、孔子都是我。
人有大好事,终身不忘,有大可愧耻事,亦终身不忘,其忘者,都是平常没要紧者耳。然亦不可谓不存在那里,偶然触发,却又记起。天地间无此物,无此影象,有此物,便有此影象。况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神,乃是天地生平得意事,如何忘得?祇是王莽、董卓、李林甫、奏桧之徒,亦与天壤同敝,是天地大不得意事。桓温乃是别有肺肠,遗臭万年,有何好处?如今吃一香物,惟恐不嗳气;悮吃臭物,惟恐嗳气。臭气喷出,如何过得。
先时重伍子胥,后重朱虚侯,今乃重关壮缪。只因其人当日死时,有一段郁结处,人人为之郁结。以人之郁结,合之神之郁结,自然两相感通。至于郁结之久,非祭赛祠庙、鼓乐祝祈之盛,不足以宣泄其气,故致香火之盛。迨郁结之气渐平,则香火亦渐减。理自如此,皆人心为之。
程朱说道理极精,至说鬼神,犹有未尽处。朱子说:“人形既销亡,还有甚么存于天地间。”此却小差。郎以人心与事验之,当其心与事相合时,居然有此事。至事过后,未尝想要记此事,然已有在心里。到久后偶然题起,又记得。就是全忘了,到底有一影子。未事之先,心为形,事为影;既事之后,事为形,心为影。天地既生过这一个形,就是过去了,亦有此一个影。大约以心法观之极确,一念便是万事,旦夕郎是百年,百年郎是千古。问:“草木禽兽,亦天地所生也,岂既销化后,亦有影乎?”曰:“其灵异者,尚能为物怪;至寻常者,如人于没要紧事,随过便销,销过亦无矣。大概龋ǐ多而用物宏者,共存为多。”
人有不安于心者,此事常记得不忘。若做得合理,便帖然放下。人死为厉,比必有不安也。圣贤死则与天地泯然同流,无不安也。非无也,其理与天地合,天地存则圣贤亦存。张子云:“没吾宁也。”“宁”字见到至处。
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是解释鬼、神字义。人发动于外者为神,藏记于内者为鬼,统言之。祇是神,别言之却有鬼神之分。先儒解何以唤作鬼,是反而归的;何以唤作神,是至而伸的。
或疑人死为鬼,使古来灵魂都在,岂不塞满世界?此却不然。如人读过的书,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虽多年还记得,何尝见塞满胸腹?鬼亦有消去的,祇是存者自不少。又人有已忘的事,追思复记起来者。如鬼神,你不问他,似是无的,及诚心求之,便又有应。
物类形骸长而神理短,人则形骸短而神理长。草木如松柏之类,有千年者,龟鹤亦久而不死。人则不能。然人虽死而神理常存,物类则不能。此最易知。以寻常日用间验之,如人做一器皿,不破毁他,他便常在。倘一破毁,即不复有矣。若作一文字,虽毁去,还可记诵起来,神理存也。况大而至于道德,本于心性,万古常留,谁得而灭之?虽草木禽兽,久暂不同类,人之灵蠢亦不同类,然大段如此。
祖考精神,便是自家精神,上蔡之言尽矣。其曰:“自家要有便有,要无便无”,却说得稍脱了。人心上有,天地间便是有了。故明道说无说有之语最圆活,而朱子一言以断之曰“有”。〈锺旺。〉
朱子事事体贴过,能知鬼神情状。一日论鬼怪事,深诋佛法之非,有人曰:“信有之。”朱子曰:“公见否?”其人曰:“曾见有鬼为祟,但闻寺锺一扣,则鬼一伏。”朱子曰:“大抵鬼亦公辈所为,生时如此信向,死后焉得不尔。”虽似戏言,却有名理。
鬼神不得谓之无,但不可与相接见。如水火然,两者本相济,然不可见面。人或与鬼神梦寐相接,尚隔一层,若直见之,便非佳事。人怕鬼,自是胸中愧怍多。
神鬼精怪要分得清。天地、日星、河岳之神,无非生气,以至人之魂,皆神也。人既死,其魄不散,则鬼也。精则龙精、狐精之类。是有一物,而修练久能变幻,出入神鬼之间,即人之仙,亦是此类。至怪,则不正之气所生,如山之怪曰夔、罔两,水之怪日笼、罔象,山魑、术魅之属是也。今人一概名之曰鬼,则颛预无别矣。
陈梓言:“物有有性而无心者。”先生问曰:“何谓?”曰:“如砖瓦之类。”先生曰:“是何言欤?有性郎有心。天地间木石之类,久则能成精怪,灵者象人,蠢者象鸟兽,若无心何以成形,如管辂卜确精,和尚家破龟公案,皆是土石,而云无心可乎?”
鬼神是有的,佛家说转生事是偶然有的,如鸡变为蜃,雀变为蛤,何尝个个如是?
佛家轮迦之说最难信。《五经》说鬼神多矣,并未尝说到此。偶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觉得有些意思,象与形总是一气。凡物皆然,如水在地,其气升于天,便为云。及云之堕而下,则为雨、为水。如日在天,乃象也,以地下之阳燧取之,则焉火。人在地下,天上亦必有象,所以说魂升于天。孔子亦谓:“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以此论之,则圣贤转生,亦有此理,总是天地清明之气耳。想是当其为云,不自知其为水;当其为水,亦不自知其为云。
韩宗伯慕庐病困时,某往候之,宗伯曰:“正有一事欲仗大笔传信。”某问:“何事?”曰:“病中见得幽冥之故,灼然不爽。吾初疾,原非大症,止因众祟逵榻,彻夜叫讙,连旬不能合眼,以致病势日臻。某日,诸鬼忽相约于西河沿赴席,甫晡相率而去,吾竟得宁寝。及旦,使人访问,则西河沿人果于是夜普度施食。自是后诸鬼复还,吾亦遂不寐以至于困。”某曰:“今者诸鬼在何处?”曰:“见君在坐,退处榻后矣。此事向不以为信,今将记绿示后,病不能执笔,故以相嘱。”此某面得之宗伯者。大抵僧家之普度,郎先王祭厉之义。于理所有者,郎不当断以为无,但不宜如和尚家说得来全是鬼物为政耳。〈清植。〉
一友人看佛书公案极多,尝为某言,渠曾携眷归乡,舟次杭州,一女才二岁许,匍匐坐侧,呼曰:“汝明日午时死。”如是者三,渠若不闻。又呼曰:“汝不死,则我死。”如是者亦三,渠又若不闻。至明日,卒皆无它。其后友人享有多寿,女亦出嫁成家。当时友人谓某曰:“若闻言惊愕,必致它异。”凡此,皆是看公案方能解得。问:“死生有命,岂因惊愕,鬼物便能死人乎?”曰:“亦有此理。如两军相当,不动便不败,挑战者只得敌军一动,事便济矣。某当日与海贼相拒时,舍弟有妻弟某者,使舍弟来告曰:“贼已遣兵五千,取道永春,火药手五百,取道安溪,两路并发,志在相减’。’渠从永春来,见贼已驻卓埔。卓埔距馀乡仅三十里耳,彼时若惊愕动足,便可祸生萧墙。幸某坚然不动,惟令集众以俟,别分遣二人侦之,雨路皆不见一贼。既还报,其人犹敦促馀行,某乃笑而止之。”
同年沈尚仁,曾卧病三年,而后起云:“为前生事,与鬼斗讼,自此遂尽见鬼物。”某登扩后,与陈友造之,谈幽冥事,陈难之曰:“温公言三代以前,不闻有地狱转生事,自佛法入中国,便逐旋添出,何也?”沈云:“果然如此。如今阴司何尝不日日添出事件,与阳世一般。”又云:“人于不平事,步言岂无鬼神,以为鬼神正直,殊大不然。如岳渎正神,何尝闲管?都是不好的邪鬼多事,还不如阳世尚有公道。岂惟人死为鬼,庙中泥塑吏役,皆能为祟。尝于早间变人出来,日出便退入庙中。”陈友笑之,某曰:“亦有此理。《管辂传》中,旧碓乃成大鸟以其喙与翅似也。大凡土木之类,皆能以其形似化为人物。”锡曰:“可见生气无一不贯。”曰:“然。”
闽中有真人、玄女诸神,能行医方,疗人疾病,往往有验。此虽非人事之正,然既有功于人,则君子不禁。先王八蜡,迎猫迎虎,猫虎之神何足祭?以其有功于人耳。年不顺成,则八蜡不通,无益于人则绝之。〈以上鬼神。〉
天地如鸡卵,古人虽有其说而未竟其论。唐之淳风、一行,宋之尧夫,元之郭太史许鲁斋,明之刘伯温,皆聪明绝世,而皆不知天地之俱为圆体。自西人利玛窦辈入中国,言地原无上下,无正面,四周人著其上。中国人争笑之,岂知自彼国至中国,几于逵地一周,此事乃彼所目见,并非浪词。至梅定九出,始发明《周髀经》,以为原如此说,何必西学。因为补其阙,正其讹,于是《周髀》焕然大明。《周髀》言地如馒首,天如上下雨伞合笼。日月在腰,如在雨伞合缝处。人在日月之下,不正当伞脊处。西人言中国东西南三面皆有人,惟北方尚未开辟,尽是林树、鬼魅,青磷而已。中国不见之星甚多,西人都图将来,乃知圣人无所不通。《周礼》中说九州,只以景长、景短、景夕、景朝数语尽之。至天地全局,只以《周髀》尽之。
《周髀》自张平子、蔡伯喈,皆以为非周公之书,后人遂谓其荒诞不经。惟唐人赵君卿为之注,程朱二子虽颇露其端,而未穷其旨。至梅定九,始大加发明,遂至统括中西之学,为历学不祧之祖,其功甚大。《周髀》言:“北极之下,有朝生而暮获者”,人指为谩。赵氏注之云:“以北极之下,有以半年为昼,半年为夜者故也。”此语忒煞聪明。盖北极下,日在天腰,其在上半盘绕时全是昼,及旋到下半,便全是夜。此理甚确。问:“其地若彼,尚能生物乎?”曰:“天地之大德日生,生意无所不到,故雪中有雪蛆,离雪则殂;火山内有火树、火鼠,离火则死。彼处自有彼处所生之物,或非中国五谷耳。郎如昌平州温泉,其扬中游鱼无数,萍草自然鲜绿,将鱼投之冷水便礓,无非此理,”
四游之说,果子屡述之而不悟其非,何也?谓地于春夏秋冬,相那移三万里,如人介舟中,舟移而人不知。果尔,则看北极高度,当四时不同,何以北极出地之度,万古不改耶?《周髀》只闹公问商高一篇为经,其馀皆传,间有假托无理之语,却有精到处,分别观之可也。程子谓:“日无时而不为精,地无处而不为中。”妙极。此分明是说地圆,而不指明其故,阙于所不见也。又云:“地无穷者,如无端也。”亦极好。
朱子言:“天不宜以恒星为体,当立有定之度数记之。天乃动物,仍当于天外立一太虚不动之天以测之。”此说即今西历之“尔劲天”也。其言九层之天,近人者最和暖,故能生人物。远得一层,运转得较紧似一层,至第九层,则紧不可言。与今西历所云九层,一一吻合。
地平之说,是地与天相际也。程子以为四边有空活,则地在天中一弹丸耳。极得其理。〈自记。〉
《朱子语类》中论历,不过六七条,而已尽理法之微妙。今西历最侈为独解处,不能加也。〈自记。〉
“三万里”之说,无可稽信。朱子又谓:“三万里者,日轨相距之数耳,非地只有三万里也。”故《语类》以程子之言为悮。然施之于用,则千里一寸之法,自不可通。自阳城至衡岳,又无万五千里。以为“二至相距”,亦沿袭之说耳。今新历却以极度推算,凡二百五十里而移一度,地之周围凡九万里,三分取一,其径三万。或古者三万里之说,意正如此,而传者失之。故或言“四方之游”,或言“二至之距”,皆木可晓也。〈自记。〉
“天圆地方”之说,盖以动静体性言之。实则形气浑沦相周,古人卵中里黄之喻是已。历家又以地平为说,亦郎目所察,天在地之上下,隐显各半而名之尔。夫至顺极厚,非方非平,高下相循,浑渝旁薄者,地之本体然也。其南北两端,以去日远近为寒暑之差;东西以见日早晚为昼夜之度。东之夜乃西之昼,南之暑乃北之寒也。如是,则东西南北安有一定之中?南北或以极为中,或以赤道为中者,亦天之中,非地之中也。此理《周髀》言之至悉,而汉氏以下莫有知者。近新历之家,侈为独得,历诋前说,几教万言。惜乎无以《髀》盖之术告之者。〈自记。〉
今言岁十二年,填二十八年,火二年,金、水皆一年行一度者,举大约耳,实皆有馀分。惟金、水期一日一度,一岁一周,万古不差毫发。何则?金、水从阳先后者也。使有几微之差,则不能追及日而后先之,而与三星无异矣。张子《正蒙》云:“填星地类而从天,故其追日最缓。木一岁一盛衰,故岁历一辰。”木者生道,天地之中气,故迟疾中也。火日质而微,“故其迟倍日”。金、水从日,盖阴必从阳,物感自然,精微之理也。〈自记。〉
定九言:“古不知有岁差,后颇有言者。李淳风又扫落不讲,直至一行,始援证凿凿。”一行比李博雅,其言:“天自为天,岁自为岁”,至精。
杨某说历法,每高妙自奇,使人无可攀跻。梅定九则极低平,随人扣之,皆言下郎得门户。恐郎此便是杨不及梅处。大凡说道理,平处即是高处。
张平子造地劲仪,甚奇,各处地震皆知之。司仪者报闻,及彼处奏到,时刻皆应,不知何理?定九先生云:“先业师倪先生云:‘地动仪当是极平,平之至,少有动便倾响。’何处地震,其馀势所及者必远,人不觉而此器平极,遂有声。至其语之过于神奇者,或有润饰也。”
从来历学,须以梅定九为第一。曩在京师,见某所著《历象本要》有未当处,许为改订,乃携往天津。经年不报,某作字趣之,报书云:“西说是矣,然中历古有其说者,不得概置,使西人专美。至古说有得其意而词未达者,须为达之。又恐于其本意有所走作,故须斟酌,非造次可定。且尊笔文皆简明,下笔时尤须淘汰龋ǐ,文气方称。”及后订讫寄示,观之果如其言。此人心虚而厚,委曲从容,非见到十分的确,不肯出口落笔,故其书无一字不可信者。
西人历算,比中国自觉细密,但不知天人相通之理。如古人说日变修德,月变修刑,西人便说日月交食,五星凌犯,乃运行定数,无关灾异。不知天于人君,犹父母也,父母或有病,饮食不进,岂不是风寒燥湿所感,自然有的。但为子孙者,自应忧苦求所以然之故。必先自反于身,或是己有不是处,触怒致然,否则亦是我有调理不周而致然。因为旁徨求医,断无有说疾病人所时有,不须管他之理。无论天子,郎督抚于一省,知府于一郡,知县于一邑,皆有社稷人民之责,皆当修省。印土庶虽至卑贱,似不足以召天变,然据理亦当修省。如父母怒别个儿子时,凡为儿子者俱当畏惧,父母断不因其畏惧,而谓我本怒他,于尔无与,而反增其怒者。通天地人之谓儒,扬雄谓:“知天而不知人则技。”西人此等说话。直是阴助人无忌惮,天变不足畏之说。〈以上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