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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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江汉集
卷六
作者:黄景源
1790年
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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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相公应洙[编辑]

相公阁下:

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曰:“寝苫枕干。不仕,不与之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闘。”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不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闘。”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

夫从父之仇,当在父母之仇之下、昆弟之仇之上,不当与从父昆弟之仇比也明矣。景源从父当岭南反逆之变,死于王事二十年,仇终不得,景源虽欲不反兵而闘,不可得也。

故宾客朴公师洙为上言:某之暴卒,人皆疑于李廷弼。盖廷弼大丘狱,而从父无疾暴卒,世以是疑廷弼之为阴贼也。

景源窃尝潜思,察其机而穷其微,得其情状,而知其阴贼之本也。始朴弼显尚州狱,告诸贼谋为反逆,从父以其书上于朝,副在枕中,诸将无得而知也。从父既卒,家人索枕中之书,终莫之得。

是诸贼闻弼显书在枕中,惧异日必不能免,汲汲使人入营门,行阴贼之谋,而窃其枕中之书,以灭其案也。是故景源常以为阴贼之本,诸贼也,非廷弼也。然大丘所囚罪人,观察使不肯穷治,及系刑曹,又不肯明法考问,乃反释还于大丘,而罪人阴贼之谋卒不得钩其本矣。

夫从父昆弟之仇,犹执兵以陪主人之后,而况于从父之仇乎?然不知谁之为仇,何以不与共天下也?亦将何以不反兵而闘也?故景源日夜惭愤,诚不欲生者久矣。何面目束带而从政,见天下之士大夫乎?

古之孝子,居父仇避诸海外,是其心必知其仇故避之也。若景源者,人杀从父,而莫知何人为仇,则避诸东海之外,不可也;避诸西海之外,亦不可也;避诸南海之外,亦不可也;避诸北海之外,亦不可也。岂不哀哉?

景源闻之,阴谋而杀人者,方其始也虽不见,而及其日月既久,终有所不能自掩者,理之常也。自从父暴卒以来,岭南遗老之知从父暴卒状者,至今犹存。诚使景源假暗行御史之名,周流岭南七十二州,得营门为阴贼者,则景源虽死于道路,亦无憾矣。景源再拜。

赵大学士观彬[编辑]

十二月二十七日庆州府尹黄景源再拜上书大学士赵公阁下:

往者朴生某来,伏蒙示崇德殿碑。国家既建崇德殿,每岁仲秋致牲币、奉齐盛以修祀事,而阁下又铭其碑,将立于殿门之外,岂不盛哉?

崇德殿新罗国朴氏,而不祀武烈王金氏,是可惜也。初武烈天子,请出师伐高义慈,及即位,遣子仁问请益力。

显庆五年大将军苏定方帅楼船兵十三万,涉渤海泗泚城义慈降,高氏国除。又明年兵部尚书任雅相帅精锐三十五军,伐高藏,破王险城。后八年降国除,未几两国诸州县皆入金氏

先汉五凤以来,武帝所置四郡之地分裂为三。泗泚兵朝侵临关王险兵夕袭狼山,七百年枹鼓不绝,而武烈善事大唐,春遣王子朝于帝,秋遣王弟觐于帝,束帛、加璧、虎皮、漆丝之船交于海中,卒能得中国之师,降二王,削平郡县,其统一疆土之业何其壮也?

殷太师始明教条、革民俗,里巷之士冠章甫而歌《商颂》。及卫氏亡命而来,遂通诸戎,民皆从诸戎之教,丈夫魋结、女子辫发,太师之风盖已衰矣,而武烈之制,改律度、正衣服,俎豆之礼与中国未之有殊,其变易风俗之功亦且伟矣。夫幷呑三国之地,王氏是也,尽革戎俗,本朝是也。然武烈能一土宇,先于王氏,能宪章中国之礼,先于本朝。岂《祭法》所谓“以劳定国、法施于民”者欤。

景源伏见崇德殿,东西五筵、南北三筵,虽不增四阿重屋,亦足以合祭二王也。伏惟阁下考武烈功业之隆,建明于朝,卜吉日,祔诸国祖以飨之,然后所撰碑铭序少更改之,发扬成烈,垂之无穷于典礼,固不谬矣。

景源再拜。

赵大学士第二书[编辑]

景源少读太宗高宗本纪,见牛进达苏定方任雅相李世𪟝薛仁贵庞同善契苾何力六七人相继东征。自贞观至于总章,凡二十四年之间,八出师,凌波之船下海,炮石之车下野,旗甲辎重联亘于千里之外,既伐义慈,又伐,谏议大夫禇遂良兴国公房玄龄争之不得。

岂二国与为仇,而伐之邪?及读文昌侯崔致远上太师状,始知武烈王之所以感动天子者,能致其诚而已矣。夫二国屡侵金氏之地,而未尝侵之地,则二国,金氏之仇也,非太宗高宗之仇也,而太宗高宗金氏出师何也?

武烈王藩辅,岁修朝觐,而二国数侵其地。故太宗高宗之心盖以为藩辅之雠亦之仇也。然则遂良玄龄虽固争之,恶能罢东征之师哉?

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使武烈不诚,则凌波之船必不汎莱州之海;炮石之车必不出辽阳之野;进达定方雅相世𪟝仁贵同善何力必不相继而东征也。

师之灭二国也,二国三百七十六城不归金氏者,几希矣。北自哈兰南抵耽罗,东自临屯西抵安市,良鹰、骏马、明珠、竹箭皆入于瑶石之宫,此至诚事之报也。

武烈既薨之九十年,安禄山叛,金氏遣使朝玄宗成都。后百馀年,黄巢叛,金氏又遣金直谅僖宗成都武烈之馀教犹存故也。

楚州之于杨州固远矣;杨州之于成都加远矣;成都之于东海又加远矣。直谅以属国大夫不立庭,而四方干戈之中,能溯洞庭、过巴陵、上彭蠡、入巫峡,以达岷山。曾不避瞿塘之险、空泠之危者,盖亦追武烈之诚而自尽臣节云尔。呜呼!武烈竭其诚以事天子,而馀教施及后世,其大夫自尽臣节,可谓盛矣。

崇德殿太祖而不祀武烈,与河南以祀光武而不祀明帝者,何以异哉?麻田郡王氏之庙元文王仁孝王顺孝王从食太宗,《商书》曰“可以观德”,此之谓也。

今敝府有崇德殿,而武烈不得从食,可胜叹哉!夫武烈文武王皆有统一之功,然文武治安之泽不及武烈也。故致远状曰:“三百馀年一方无事、沧海晏然,武烈之功也。”由此观之,文武王堇能统一,而德美无可称者,惟武烈可配太祖也。

尹副学[编辑]

景源白。副学执事:

近叨讲官入经筵,讨论于《诗》ㆍ《书》之蕴、反复于治乱之源,上心欣然,未尝不推诚乡纳。然景源本无学术,朝夕进对,不过说章句之末以答顾问,不足以开陈德美禆补圣学也。

昨者辱书,责景源不考典礼而请祀毅宗皇帝。夫毅宗中州天子,非属国之所当祀也。然奴儿有天下者,且百年矣。四海昏蒙,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道缺,而冕服佩玉、揖让升降、进退周还之礼亡,则中州声明之治不可见矣。

为君子者其可以被发缨冠而救之邪?将闭户而不救之邪?闭户而不救之,则固不论也,被发缨冠而救之,则宜明天下之义以戴毅宗也,何者?

公侯为国家死于忠节,犹可祀也。况毅宗以盛天子,恭俭慈仁,不喜声色,每晨起,盥漱栉发,见上帝然后视朝,未尝有一日之怠。

李自成陷京师,天津巡抚御史冯元飏为具海舟二百艘,遣子恺章入迎天子。大学士李建泰请幸南都,谕曰“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卒不从,登万岁山寿皇亭,遂弃群臣,去玄冕以发覆面,何其烈也!

今天下忠臣、义士为毅宗酹酒而祭者,未之有也,而属国陈以笾豆、县以钟鼓而祀之,使天下皆知属国之明大义也。昔高祖义帝哀临三日,所以慰天下之心也。今国家追祀毅宗,与高祖义帝哀临三日,何以异哉?今执事反咎景源之建请,责之以不考典礼,此景源之所未谕也。

《王制》曰:“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郑玄注曰:“所因之国先王先公有功德,宜享世祀。今绝无后,为之祭主。晋侯梦黄熊入国而祀夏郊,此其礼也。”

毅宗御天下者十有七年,功德在民,而国家一州一县皆天子所封之地也。自明室既亡以来,九庙不得血食者,已久矣。今国家增修皇坛以祀毅宗,合于典礼也明矣。

文正公先生遗命弟子曰“华阳神皇庙,宜并祀毅宗皇帝”,弟子流涕不敢违。

夫皇庙所可并祀者,皇坛亦可并祀也;皇庙不可并祀者,皇坛亦不可并祀也。皇庙并祀,而皇坛不可并祀者,天下无是礼也。夫先生,百世之师也。皇庙并祀毅宗者,将以明天下之义也,非众人之所可轻议也。

或曰:“熹宗尝出师以救属国,亦可祀与?”景源对曰:“毅宗死于社稷,九州之中、四海之外想其义而不飮泣者,几希矣。虽家尸而户祝,无不可也。岂端以出师之恩报祀皇坛而已哉?”

辱书又曰:“典礼不询于众,而欲立独见之论,其可乎?”景源知罪。

奴儿始有天下,士大夫无不悲愤,不忍为戎狄之臣,中夜涕泗,未尝不思毅宗也。不百年,风俗大坏,见左衽不以为耻,又焉知毅宗之义哉?

今诸公朝服搢笏,而立于殿陛之上,其心不忘明室者,盖寡矣。景源何敢以大义询于众乎?虽询之,孰能感服而称善乎?故景源不询于众者,时然也。

执事亮之。

尹副学第二书[编辑]

景源建议乞追祀毅宗皇帝,岂有他哉?诚见王朝士大夫狃于事虏,而不知先帝之恩,故不胜忿忿之心,冒万死,乞祀皇坛者,将以报先帝之恩,明大义于天下也。

世之议者或以谓毅宗出师固盛德也,而都督金公日观率师出海,至长山,虏已解兵,无所成功,不足以追祀皇坛,岂不谬哉?

毅宗下诏山东使出师,巡抚御史颜继祖奏言:属国势孤弱,无兵无食,虽城守,不逾一月城必陷,安能持久抗奴儿百万之众哉?已而属国果不守,继祖终不出师救。乃驰奏自诩言中,毅宗下诏切责之。

呜呼!属国为天子坚守南汉,且月馀,救兵不至,而奴儿八旗军围之数重,此属国之所以不守也。然毅宗心怜属国,曾不以不能固守罪属国,而反以不能出师为继祖罪,至矣哉。毅宗之德也,虽察父之于孺子,不能过也。

且属国郡县之卒从战盖州,为奴儿军所俘获,亡入辽塞。毅宗诏还之属国,而属国恐事发觉,乃缚之送于奴儿,居久之,又亡入塞。毅宗曰:“属国之民,亦朕之赤子也。属国之君,于其民犹其父也,朕之于属国之民,犹其大父也。虽其父不畜其子,大父何忍弃其孙而不之畜乎?”乃诏诸镇计其口而授之田,使居之。自古天子岂有如毅宗之仁者邪?

方京师沦陷之时,属国不能为毅宗发一卒而援之。及亡,毅宗不得血食者,且百年,不能祀之,无以塞天下之望也。

始圣上召诸大臣出示《明史》,至毅宗时出师事,大臣疑曰:“毅宗李自成张献忠横行天下,而奴儿兵犯宁远毅宗虽欲救属国,必不可得,此错简也。”圣上闻之,乃下庭俯伏流涕曰:“予不忠,乃闻此言。夫先帝出师之恩垂于史策,而大臣谓之错简,予甚痛之。”大臣惧不敢复言。今执事深咎景源,与大臣错简之疑不殊也。

孟子百里奚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景源愚蒙,不敢比于百里奚,而其志亦将有以显吾君,卓然可传于后世也。南方之国闻圣上追祀毅宗,必称之曰“大义也”;北方之国闻圣上追祀毅宗,必称之曰“大义也”。

后世如有良史氏作今之史,必大书追祀毅宗,虽戎狄左衽之民,孰不感激而泣下也哉?

李相公天辅[编辑]

相公执事:

景源始守东莱时,闻朝廷以均税事属于执事,而执事露章固让,终不闻命。一国之人皆以为:公卿大夫无不阿谀以求容,独李相公能盛言均税之害,真君子也。然执事执国之柄居百僚之上者,且久矣,而反默默不复陈均税之害,窃为执事惑之也。

今之言均税之害者,诚多矣。然而为害于生民,未有如渔税之甚也。夫海鱼随气上下,未尝有十年之穴。故今年鱼虽大上,而明年未必然也;今年鱼虽不上,而明年未必然也。

开云浦千寻之水鱼最多,盘龙浦百尺之泷鱼最肥,而均税使率以千金断其税,上于有司,民皆曰:“吾均税使何其仁也?”及明年,二浦渔税不能满千金之数,然有司一遵旧案,无得少减。民于是弃其渔梁,亡入海中,而县令囚其妻子,鞭其邻里,怨及国家:此一害也。

凡渔梁必得富民及县令为之主人,然后财力乃可得也。自国家均税以来,沿海渔梁无一人助其财力。富民曰“恐得罪于县令,不敢为也”,县令曰“恐得罪于观察使,不敢为也”。故鱼梁为之一空,浦人泣曰:“今年海鱼踊贵,均税之罪也。”呜呼!曾不治鱼梁,纳税如故,浦人乌得而不怨乎?:此二害也。

马山至于合浦百里之间,为鱼梁者以百数,而每岁海鱼之税纳昌原府。今均税使令浦人纳于他府。自神苇至于蝉砧百里之间,为鱼梁者以百数,而每岁海鱼之税纳灵光郡。今均税使令浦人纳于他郡。是徒知本郡太守之暴,而不知他郡太守之暴倍于本郡也。且浦人虽以渔税纳于他郡,安能终岁绝本郡而不供一鳞乎?既供本郡,而又供纳税之郡:此三害也。

今圣上闵仁元元,减布缕一疋之征,命均税使括诸道鱼梁之税以充其赋,至诚恻怛之心达于四方。然公卿任事之臣短于政术,终不能导扬盛德,可不惜哉?

夫布缕二疋之征不足以罄民之产,而贫者犹不能堪,至削发为浮屠僧,去其父母、离其兄弟,奔走于山谷之间,而县吏敛其族闾,其死者骨朽百年,尚不得免,有足以感伤和气,则一疋减之宜也。

然浦人不治鱼梁,而有司案其虗簿,督税不已。其族闾则罹于鞭扑,妻孥则絓于桎梏,与布缕二疋之征无以异也。惟执事建言于朝,诸道鱼梁纳税者皆令本郡统领之。治其鱼梁,核其实而出其赋,鱼不大上,则蠲其岁入之数,使浦人无一怨者,岂非执事之责邪?

景源再拜。

李相公第二书[编辑]

自均税使括诸道沿海郡县卤盐之利,更立禁条,使浦民无敢违异,多见其制法之严也。然浦民不能信服,往往惊骇逋匿,不敢有煎盐之志。故滨海斥卤之地十空六七,盐户衰少,无以供千金之税,甚可愍也。今国家遣厘正使综核盐政,而不矫积久之失,安在其能厘正也?

《周官》:盐人共百事之盐,祭用苦盐、宾用形盐、膳用饴盐、齐用鬻盐,以待戒令。其所谓百事之盐出于民,非官盐也。故祭也、宾也、膳也、齐也,皆使盐人待戒令以供有司,未尝榷商民之税,自专盐利也。

皇朝盐法,令商人贩鬻,二十取其一以资军食。其后下诏诸盐井,稍稍置官。正德庆宁侯周寿寿宁侯张鹤龄奏买长芦两淮盐。户部尚书韩文执不可,然贵游家擅盐利,终之世莫之禁也。

国家不设盐运司,令州县辑其灶户,而近世中外官司莫不征盐井之利。今岭南有备边司盐课所、有观察使盐课所、有节度使盐课所。

万历东援之时军用乏绝,备边司初置盐户,收其利以佐军用。此虽因危乱之际建一时权宜之策,而至今固守不变。方鹾烟出于灶中,为相府者戒浦人曰:“相府盐未卖之前,凡四方商贾之盐皆不可卖。”故浦人无不恐惧,闭盐灶而莫敢卖,七十州盐价日增,自安东奉化以南至于大丘,盐一斛直十五缗,诸商贾皆失其利:此所谓“备边司盐”也。

观察使俸廪虽多,不足以给其经费,而水旱饥馑之岁经理荒政,辄设灶于滨海之地为盐课,禁诸商贾使不得先卖其盐。故洲岛百里之间盐积如山。诸商贾不敢卖一斗之盐,待观察使令将吏尽卖沿海所煮者,然后商贾以其盐下于海口,盐价已落,失利者不可胜数,而御史一不论启:此所谓“观察使盐”也。

节度使有率一道兵马者、有率一道舟师者,各置盐课之场以敛其利。由海堧遍于岛屿,鹾烟四起,其多者曰“节度使盐”,其次曰“都护府盐”,又其次曰“郡守县令之盐”。率兵马与率舟师盐课不及备边司、观察使,而比诸都护府盐、郡守县令之盐,灶户倍之:此所谓“节度使盐”也。

景源闻之,宰相者调顺阴阳;方伯者宣布教化;连帅者奋扬威武,乌可与灶户之民争盐利乎?伏惟执事为国家罢备边司盐课所以尊朝廷,则观察使、节度使盐课所亦将不禁而自止,均税之泽渐可被于灶户之民矣。

李相公第三书[编辑]

均税之害其大者毒流元元,无一夫不罹其苦,鱼、盐是也。故滨海郡县之间,有鱼梁之繁其条者、有盐灶之苛其科者,均税使苟能周流,不惮其水波之恶、洲岛之远,每梁必问、每灶必咨,如利鍼之决丛痈、锐栉之理乱发,则二者可除其害也。

然所谓船税之害大于鱼、盐,方数千里危亡之机迫在晷刻,执政者不可不虑也。昔平秀吉率倭奴六十万众,超大海,直入釜山。自岭外湖西,虽欲索海贾片舸,不可得也。于是乃擢忠武公李舜臣为统制使,凡一国战舰、漕船及江海商贾之舶皆领之。有如海门举云帆而下于泷者,无统制令,则不敢过也。故舜臣未逾数年得海舟者,以万数,能扼倭奴于闲山之下,皆其力也。

方倭奴初反之时,楼船非特犯釜山、屠东莱府而已也。固将由闲山之口入两湖,舳舻相连,一走,袭山东济南之城,一走旅顺,捣辽阳宁远之镇也。赖统制三路之船横截大海,使倭奴西之不敢入,北之不敢逾旅顺,岂非舜臣之功邪?然则统制执一国桨舟之权,御寇于千里之外也明矣。乌可以均税之法夺统制桨舟之权,归之有司,辍沧海百年之防乎?

夫海舶随潮上下,而每畏统制之威,必告其来自何州,然后乃敢过海门。及闻统制不得管桨舟之事,辄扬帆自永登浦直走蛇梁,统制使临洗兵馆而望之,莫知其舶之来自何州也。况倭奴或自对马、或自一歧,中夜扬帆而直走碧波亭者,统制使既失使权,恶能知桨舟之事哉?是百年沧海之防一朝而辍也。

且夫水战之事,前必有大船,然后可以示捍御之壮;旁必有中船,然后可以致转运之重;下必有小船,然后可以资进退之速也。今均税使于大船纳三十缗,于中船纳二十缗,于小船纳十五缗,所收者少。而海防不有大船,无以示捍御之壮,不有中船,无以致转运之重,不有小船,无以资进退之速,所失者多,甚可惜也。

景源以为宜建议令统制使管一国桨舟之数,敛其税,上于有司。凡海舶无统制令,则无得张帆出浦,又何忧敌国之船伺其不虞而绝大海乎?

南大学士有容[编辑]

窃见崇祯以来中国之祸极矣。十八年间弑三天子,而中朝忠志之士无一人欲为天子报仇者。两宋先生以陪臣愤发于绝海之外,深山之中引节建义,赫然有奖率师旅、锄诛彊寇、兴复大明、肃清四海之志。其功虽未就,而其事足以暴于后世矣。故仆尝从士大夫,访其遗文及一时忠臣、烈士之所树立者,为《明陪臣传》四卷。

学士程克勤作《宋遗民录》,自谢皋羽而下凡十一人著于篇。夫建州之乱甚于前两宋之义高于谢氏。仆之所著虽不及程公之录,然生于亡之后,其所以闵伤中国者较诸程公殆过之,盖时然尔。

江都死事诸臣,虽不为皇朝而死,然皆为敌国所杀。故列之死义之下者,予其死而已矣。

承足下尝求一本,而有疾不得缮写。辄封草稿以质之,惭惧不已。

某白。

南大学士第二书[编辑]

某白德哉足下:

仆所撰《明陪臣传》欲从足下商论久矣。往者足下自道峰清泠阁,仆幸从宾客之后,以文章与相辩难,而不得论《陪臣传》事。故专人聊布一书,具道仆所以论述之意。

仆尝以为陪臣之于天子,至疏远也,以疏远之臣死于疏远之君,诚过矣。然古之陪臣往往有奋于疏远之中,为天子信大义者,何也?仁人之心不忍以疏远之臣自外于天子也。

史可法刘宗周黄道周张国维瞿式耜之徒立天子之朝、受天子之恩,而卒能死于天子之事,彼所谓之遗臣也。若陪臣者,不立天子之朝、不受天子之恩,而能死于天子之事,则其贤于史可法刘宗周黄道周张国维瞿式耜之徒,亦远矣。岂不当列于之遗臣邪?

伯夷孤竹之公子也,于不过一陪臣,而之亡也,不食粟,饿死于首阳之下;仲尼之大夫也,于不过一陪臣,而之衰也,作《春秋》以尊周室

夫为人臣而忠于其君,仁也。移其所忠于其君者,以忠于其君之君,亦仁也。仁也者,无亲疏、无远近。故陪臣忠于天子者亦可谓天子之忠臣也。

后世之所谓陪臣者视天子如邻国之君,天子危且辱而不知救,乱臣、贼子弑其天子而不知讨曰:“天子之事非陪臣之所敢知也。”亦见其灭天地之理、绝君臣之伦,得罪于先王之教而莫之顾也。

今仆之所为《陪臣传》奚特褒大陪臣之义,以进于史可法刘宗周黄道周张国维瞿式耜之徒而已哉?盖将使天下之为陪臣者,知列国之士虽疏远,亦可以尽忠于天子,不宜以陪臣自外也。足下以为可乎?不可乎?

诸篇所书奴儿事略不忌讳,似非虑患之道。然而仆之家为陪臣三百年矣。神宗皇帝文贞公尝朝京师,上书天子,天子召入皇极门,礼遇甚宠。秀吉之乱文贞公为贼所执,父子祖孙相与就戮,及诏书切责秀吉然后得归。神宗皇帝黄氏其恩如此。

秀吉作乱以来,中国之师救援不绝,使先王得复社稷者皆神宗皇帝之德也。岂独黄氏祖子孙三世之蒙其泽也哉?然脱之虎狼之口、反之父母之国,虽中州将相大臣未有如文贞公之受恩最深者也。

《传》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世而斩者,其流泽犹未远也。若圣人之泽虽千万世不斩也。故由万历而至于今,可百馀年,由文贞公而至于仆,且八世而仆常思神宗皇帝之泽,未尝不感激流涕而不能已。苟可以得托文词,而少见其不忘图报之意,则仆虽死可以无恨矣。又安能虑其一朝之患,而有所忌讳哉?

然仆闻之,明天下之大义者,其理也正;立天下之大法者,其词也简。今仆之所论次者,虽因陪臣之事以见其志,而其尊京师、扶人纪,非一国之书也、非一世之书也,乃天下万世之书也。如不能正其理而简其词,则恶足以明大义于天下、立大法于天下乎?惟足下详览其文,深校其谬而赐教焉。

宋士行文钦[编辑]

辱示仆文辞之误,微足下仆乌得承磨切之言乎?天下未尝无高材,不从师友以资其尺寸之益,则又孰能开其蒙而去其蔽,以进于古之作者邪?今足下见仆文辞,而砭之不厌其勤,仆不敢自以孤陋不请教也。

向见钱塘高士奇书抵程氏所为《易传》,何其盭也?《易》曰:“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郭琛曰“挚伯名,王季太任之父”,非也。《既济》之九三曰“高宗鬼方,三年克之”,明高宗之伐鬼方也。《未济》之九四曰“震用伐鬼方”,言“震用”者,承《既济》而为之辞,不曰高宗,而高宗自在其中也。挚伯安能伐鬼方哉?

《商颂》曰:“挞彼武,奋伐荆楚,冞入其阻,裒之旅。”荆楚者,鬼方之谓也;奋伐者,震用之谓也。故《程氏传》曰“震扬威武”,此之谓也。然则《商颂》与《既济》、《未济》之文有足以相表里者,可无疑也。挚伯安能伐鬼方哉?

士奇又言“《程氏传》释之以震扬威武,则有赏于大国,何人也?”,是又不然。方高宗之伐鬼方也,诸侯从征而有功者,皆有赏也。故《商颂》曰“命于下国,封建厥福”,信所谓有赏大国也。

且《易》有称帝乙者见于《归妹》,有称文王者、有称箕子者见于《明夷》。然三百八十四爻未尝有载人之名者,于挚伯又何载焉?

郭琛之说既无稽,而士奇又轻信之,敢抵程氏,与叔孙之毁仲尼无以异也。夫《程氏传》行于天下久矣,学者无不诵其言,士奇抵之,何足为程氏之病也?

中国晦冥百年,正学亡而邪说兴。如士奇者抵程氏而不知惧,此君子之所宜深诛也。足下其可不斥邪?

景源再拜。

宋士行第二书[编辑]

仆始者与南德哉为诗说,互相难问,不敢违朱子之言也。其后足下兄晦可见仆诗说,谓可以发挥朱子之所不言者仆至今且愧且恐,不敢当也。

《豳诗》曰:“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朱子曰:“斯螽、莎鸡、蟋蟀一物,随时变化而异其名。”虞兆隆以为三虫各自成种,朱子之言未为确也。

夫斯螽能为莎鸡,而莎鸡能为蟋蟀,一气之妙也。非朱子博物之学,乌能穷一气之妙哉?然而兆隆曰:“斯螽色青有长角,以两股鸣,声闻数步,与莎鸡不相类也。莎鸡黑身而赤头,幽州人谓之蒲错,与蟋蟀不相类也。蟋蟀善跳有光泽,正黑如漆,与斯螽不相类也,而朱子乃欲一之,何所据邪?”是兆隆贰于朱子也,岂不悖哉?

孟子曰:“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又曰:“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世之学者必欲贰于古之圣人,此邪说也。其不为天下之患者,未之有也。

兆隆夷狄之士也。其为学宗圣人乎?不宗圣人乎?宗圣人则与朱子同归也明矣,不宗圣人则与朱子异趣也,亦明矣。所谓三虫非一物者,虽云争文义之末,而其心陵侮朱子,甚不逊也。

仆不肖,依归朱子如七十子之服仲尼。见学者贰乎朱子,则嫉之甚于仇雠,惟恐斥之之不严也。

阳明王氏倡良知良能之说以抵朱子。其言曰:“今世学术学仁而过者乎?学义而过者乎?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于是增城湛若水从而助之。故天下尊朱子者几希矣。

夫良知良能之说行于中国且百年。其学三传为陶奭龄,相与讲学白马山,作因果说,其弟子入于盗贼。

亡,女真遗孽据京师,受王侯朝,令天下皆服左衽。自万历崇祯以来,中国之民无不薙发而为夷狄,弦诵之士宗王氏而不知朱子之学之为正也。故兆隆遂陵侮之,由人心陷于邪说也。

朱子之道如日月,人皆仰之。然兆隆徒见三虫不相类,而不知变化之妙,訾朱子而断之以何所据,亦见其效法王氏也。凡六经皆为朱子所考正,而其为说于《诗》尤详。然兆隆訾之如彼,则安知百世之下不复有兆隆之言乎?此仆之所以大惧也。

言《诗》者本诸性情,以见其人伦之正、风俗之美,斯螽、莎鸡、蟋蟀之变与不变,不足论也。而兆隆欲以三虫訾朱子之不能博物,其可谓不知量也。斯螽变而为莎鸡,莎鸡变而为蟋蟀,惟圣人能知其妙,非兆隆之所能识也。

仆之《诗》说不足以辅翼朱子,而兢兢焉不敢违朱子之言也。足下庶乎有以察之也。

李元灵麟祥[编辑]

文章之道与学仙无以异也。仙之学养其耳灵,而不闻天下之声;养其目灵,而不见天下之物;养其心灵,而不穷天下之变;养其口灵,而不言天下之事。以精凝之而气修之,不服金石而炼、不茹草木而化也。

文章之道竭其耳之所以为聪,而尽闻天下之声;竭其目之所以为明,而尽见天下之物;竭其心之所以为知,而尽穷天下之变;竭其口之所以为辨,而尽言天下之事。以精注之而气泻之,其微也,鬼神不足以为妙;其著也,星辰不足以为晢;其溢也,江海不足以为盈。

此二者,其道相盭而精气煇然不灭则同焉。然仙也者,其术玄不可穷诘。先解者不知所止;后解者不知所从,恶在其能羽化也?至于文,自周公孔子以来六经之道垂于无穷。其世已远,而其神浩然长存者,以其言之在六经也。

足下穷居好山水,将游丹阳仙郡也,龟潭之阴、岛潭之阳,世称真仙游于其间。然《春秋传》称死而不朽者三,立言其一也。今足下不入丹阳,而六经有真仙矣。何为乎挐舟二潭,以求夫羽化之术邪?

李元灵第二书[编辑]

景源论次《南明书》者十五年矣。至于今未能卒业,非特以列传定著之为难也。自永历以来,士大夫出七星关井亘者不可胜数。本邦山川在中州万里之外,属国史臣得南明行在事实,为尤难也。故景源虽欲论次,而不可得也。及假节而入关内,然后从皇朝世家子孙收拾永历十六年旧史遗闻,甚可幸也。

冉有问于孔子曰:“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景源尝过孤竹城,感二子者得孔子而名益显。若永历贤士大夫抗节者可谓多矣,而天下未有孔子,其孰能显其名哉?

桂林梧州之间,其烈士不见于史有邓凯者。善用长矛重百斤,能刺人于马上,疾如鸷鸟。奉诏书护卫皇子,赐金币,进右都督。

帝在阿瓦进曰“国君死社稷,此大义也。今陛下不死社稷,其于毅宗皇帝何?”,因叩头泫然泣下。

及被执,五日不食犹不死。闻帝崩暴骸中野,乃泣血提筐拾之。父老无不感动,各助金钱,遂葬于囊木河上。

魏豹者,好游侠,往来交天下豪杰之士。弘光元年直内殿,勇冠三军。隆武初进总兵官,永历元年与大学士吕大器定策有功,诏拜为靖东将军,进爵国公。

及天子出奔永昌马惟兴亡去。谢曰“吾辈皆去,何忍使天子独行邪?”,流涕不去,从入,日以恢复为事。会人诈盟,杀文武四十馀人。手刃力战死之,时年四十四。

陆苏者,年十一毅宗皇帝弃群臣,白衣冠哀临七日如成人。弘光元年南都陷,遂毁巾衫、焚笔砚,迁于水次,驾扁舟漂泊海滨三十年,誓不履岸,冠婚皆在舟中焉。

惟日日投网得鱼,令童子入市易米以自给。风雨之夕辄系棹仰天恸哭,呼毅宗皇帝不辍。其卒时遗命家人葬于海岛曰:“我死,无令魂魄游中土也。”

悲夫!三人忠足以辅翼帝室、志足以扫清中原,而天命已改之后,非人力之所可移也。故终世无所成功,天下惜之。

赵叔济者、焦润生者、林行帜者、钱邦芑者、杨志达者、李若练者、王玉藻者、费经虞者、薛大观者,之仁之勇,亦干城之士也。诚使九人佐先帝奋扬威武,则何患缅国之不臣顺而明室之不匡复乎?

张廷玉撰次《明史》,永历大臣大学士瞿式耜、大学士吴贞毓、大学士严起恒皆得立传,而独于士之微者不著也。有如景源不入关,则永历诸臣本末莫之得也,又何以成《南明书》乎?

往者足下所为序称景源著本纪以存皇统。然永历贤士大夫为天子死于大义,而湮没不见于史,则景源虽著本纪,不足为一代全书而传于后世也。然则景源入关内而得事以成此书者,岂非天哉?

申成甫[编辑]

辱赐书,求处士白云先生许谦文集,意甚盛也。然景源闻先生之风而慕其德,从人求其文字而未得也。

夫天与圣人未尝不合其德也。然而《易》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何也?岂天无心而圣人有心者邪。

宋室南迁之时,最强,遂呑中国、执二帝,徙五国城,中国之祸盖烈矣。徽国文公武夷深山之中,虽不得位而其心皇皇,无一日不忧天下。故其上孝宗之疏,明君臣父子之道,恐不得扫清中国、恢复京师以雪夫二帝之耻。及既老,中夜感慨,不能忘天下之忧,此所谓圣人有心也。

元人而起,又乱天下。执恭帝及皇太后,而九州莫不左衽,则中国寄于一舟,周流于大海之外。由井澳迁于䃃洲、由䃃洲迁于崖山,而社稷与舟俱覆,自景炎祥兴以来,中国礼乐不可复见而四海入于晦冥者,垂五十年,犹不悔祸,则谓之天之无心也,亦宜矣。

然《记》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言天下不可终乱,则上帝豫生贤人以启其治也。盖白云先生之道出于文公,犹云也。故《书》曰“阴隲下民”,此之谓也。然则上天虽不与圣人同忧,其亦有藏诸用者邪?

白云先生所著文集若干卷及《春秋句读》十二卷、《仪礼句读》七卷、《诗名物钞》八卷、《书丛说》六卷、《四书丛说》二十卷,惟足下求诸四方,则他日必有得也。

申成甫第二书[编辑]

景源成甫足下:

比蒙赐书,责景源不作国史,景源知识固不若古之良史而文章庸陋卑下,不足以论述王朝贤公卿功德之美。故恳谢不敢闻命,非饰让以欺足下也。

景源在史馆时,读张廷玉《明史ㆍ传》,至弘光隆武永历三先帝列于《诸王》,未尝不悲愤泣下也。昔孔子史记作《春秋》,虽微,犹书天王者,明大义也。故僖公二十有八年《经》曰“天王狩于河阳”,《穀梁传》曰“为若将狩而遇诸侯之朝也,为天王讳也”。昭公二十有三年《经》曰“天王居于狄泉”,《穀梁传》曰:“始王也。其曰天王,因其居而王之也”。《春秋》之义不亦严乎?

夫三先帝承毅宗之緖,正位南方为天子以承宗庙,而廷玉列之《诸王》,是《春秋》之义不明也。景源欲著《南明书》,始自弘光元年讫于永历十有六年,以明大义。

然皇后童氏至自河南,称福王藩邸元妃,巡抚御史陈潜夫送至南京。帝大怒,乃下童氏锦衣卫,并逮潜夫,会讯之命颁示童氏,审词于中外以释群疑,已而下诏杀童氏童氏如非真皇后,潜夫何以具仪卫送至南京乎?:此其可疑者一也。

驸马都尉王昺侄孙之明崇祯时侍卫东宫,家破南奔。鸿胪少卿高梦箕家丁穆虎教之诈称太子。命百官会审之明梦箕于午门外,靖南侯黄得功上疏争之。帝出奔应天府,人立之明即皇帝位。之明如非真太子,得功何以固争乎?:此其可疑者二也。

大学士史可法高弘图号为贤相。然可法以大学士既不能讨李自成,又不能拒奴儿兵。独弘图请遣诏使,由福州浮海往谕朝鲜国,令出精兵,一自登州入中原以讨自成,一自宁远蓟北以逐奴儿。帝褒纳之而诏使终不往谕者何哉?:此其可疑者三也。

大学士黄道周明于易象,称毅宗崇祯元年当师卦上六之爻,则思文隆武元年当易之何卦何爻乎?道周自谓岁行在戌必死,则何以劝进思文而请出师乎?“知中原不可恢复,而犹率九千馀兵,出衢州者何哉?”此其可疑者四也。

都督邓凯永历中与任国玺请皇太子出阁开讲。帝乃许,秋凉施行。至期,国玺进《宋末通鉴》。帝既遇弑,泣血,收帝骸骨于墟中而葬之,后数十年病卒。何不迎立皇太子以存明室乎?:此其可疑者五也。

惟足下与宋士行考《明史》,断其是非而详教焉。见属国史,虽士行亦不肯作。景源何敢撰士行之所不肯作者邪?愿足下深思之也。

李观察台重[编辑]

景源昨宿凤皇城。城东南上有古城,世传太宗皇帝高丽,驻跸于此。桃树峪在其西北下,有羊河入于海。

凤皇城烈女罗氏艾教民妻也。教民没,罗氏时年十九,有幼子生才二岁。家甚贫,罗氏养姑抚其子,五十馀年不改嫁。

烈女扈氏夏玺妻也。没,扈氏有穉子生才数月。家素贫,藜藿不给,而扈氏能持苦节,四十年亦不改嫁。

奴儿既有天下,名教崩坏,而君臣父子之伦亡灭已久,则烈妇贞女之行亦且鲜矣。然凤皇城二烈女能守其节,盖皇朝三百馀年文教昭明,不徒内服卿大夫之女子皆持贞节而已也。凡关外宁远锦州辽阳广宁绝塞远徼祝发左衽之属,莫不慕中国之道笃于人伦,以至于崇祯之末,馀化犹存,何其盛也?

孟子称:“由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久矣。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呜呼!皇朝宣宗至于孝宗,天下乂安。故家遗俗流风善政,何以异于武丁之时邪?方辽阳陷败之时,凤皇城亦入穹庐,而二烈女能全节,终不改适,由皇朝昭明之化不可泯也。

景源尝读《五代史》,至王凝李氏事,未尝不喟然而叹也。李氏一臂为主人所牵而已,然引斧自断其臂。使天下之为人妇者皆如李氏,则岂有丧其节者邪?欧阳公曰:“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偸生者,闻李氏之风,宜少知愧哉。”今凤皇城二烈女贞节卓卓,与李氏未之有殊也。天下如有欧阳公,乌可不褒扬其节而垂后世乎?

自城北至鞍山驿六十里为辽阳州。自辽阳南六十里有仙人台,即千山之最高处也。俯视沧海,如在几案之下,莲花狮子诸奇峰环拱左右。华表柱千山东六十里,丁令威化而为鹤,有道观,今废为墟。

十二月可渡沈水。当奉书授义州便也。

李观察第二书[编辑]

观察执事:

景源初抵宁远卫宁远人道故辽东巡抚御史袁崇焕御寇之功曰:“大学士孙承宗祖大寿筑玆城,雉堞薄疏,不中程。崇焕乃建雉高六尺、堞高三丈二尺、址广三丈、上二丈四尺,城成,奴儿不敢犯。然崇焕毛文龙,下狱死,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岂不冤哉?”

史称崇焕由海上入双岛文龙来会,至夜半与相燕飮。文龙曰:“朝鲜衰弱,可袭而有也。”崇焕大怒,六月五日邀文龙观将士射,设帐山下,令参将谢尚政等伏甲士。文龙既至,其部卒皆不得入。崇焕顿首请帝命曰:“臣崇焕今诛文龙以肃三军。”于是乃取尚方剑,斩于帐中。使崇焕不斩文龙则属国必为文龙所袭矣。三百年宗庙社稷求无亡,不可得也。然则崇焕为属国除残贼,何其神哉?

夫皇朝自洪武时赐国号封为藩辅,与内服诸王之国不殊也。虽使文龙袭属国,天子其可不震惊而讨其罪乎?然自东江率十万戈船之卒,或从燕浦𬇙西,或从椒岛海西,或从乔桐汉水而入王城,则属国虽有重兵,一夕之中必不能坚城而守也。何暇遣使济辽河蓟北,达于京师,请援于千里之外哉?是天子未及出师,而属国沦亡久矣。由此观之,崇焕之所以斩文龙者,其有功于属国也,可谓大矣。

平秀吉呑属国,神宗皇帝发德音,遣大将军李如松奖率六师,扬威于矢石之中以存属国。然崇焕不劳一卒,执讯于尊俎之间,提尚方剑而斩之以安属国,比如松英勇过之。属国之人不宜忘灭贼之功而不思报也。

议者以谓文龙奏称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此所谓大逆不道也,崇焕之所以斩文龙者,为天下也,非为属国也,是不然。夫取南京与取属国,未始不同也。故取南京而不取属国者,未之有也;取属国而不取南京者,亦未之有也。呜呼!文龙如不诛,则取属国也决矣,属国既亡,则南京必不可保也。天子岂诚为文龙而杀崇焕哉?

崇焕之镇宁远也,奴儿攻之,莫能破。范文程奴儿曰:“昔太祖用谋臣陈平之计,间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于。今欲使大明天子崇焕,独不可踵故智乎?”奴儿善之,乃使人掠宦者数三人,佯欲杀之。文程曰“崇焕既许献宁远,则宦者皆吾臣子,不必杀也”,阴纵之。宦者亡去,以其语闻于天子,未几崇焕下狱死。此奴儿文程计,为反间而杀之也,非天子之杀崇焕也。

伏惟执事以崇焕灭贼之功闻于朝,配食平壤武烈祠,与李如松飨春秋特牲之祀,则不特昭晣崇焕之冤而已也。属国不忘人之功,不亦休乎?

李侍读亮天[编辑]

功父足下:

景源所为《皇庙》诗,于李子茂刘子绅书其字而贵之者,所以明《春秋》之法也,而足下曰“国风雅颂,未尝有《春秋》之法”,甚矣,足下之不知《诗》也!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之法与《诗》通,则王迹未熄之前《三百篇》无非《春秋》也。

吉甫皇父休父将帅之贤者也。故《六月》曰“文武吉甫”,吉甫字也。《常武》曰“大师皇父”,皇父亦字也。又曰“程伯休父”,休父亦字也。

仲山甫显父蹶父卿士之贤者也。故《烝民》曰“保玆天子,生仲山甫”,山甫亦字也。《韩奕》曰“显父饯之,清酒百壶”,显父亦字也。又曰“蹶父孔武,靡国不到”,蹶父亦字也。

奚斯公子之贤者也。故《閟宫》曰“新庙奕奕,奚斯所作”,奚斯亦字也。仲氏女子之贤者也。故《燕燕》曰“仲氏任只,其心塞渊”,仲氏亦字也。

由此观之,《三百篇》未尝无《春秋》之法也。《皇庙》诗虽不敢与《三百篇》比,然李子茂刘子绅既有大功而又有死事之忠,则字之,盖欲明《春秋》之法而已矣。

夫所谓《春秋》之法善善焉,必书其字,如王人子突、公弟叔肹之类是也。考于《诗》则国风雅颂皆然也。然则《春秋》亦《诗》也,《诗》亦《春秋》也。今足下未尝以《诗》观《春秋》,则焉知《诗》之在《春秋》也;未尝以《春秋》观《诗》,则焉知《春秋》之在《诗》也。

足下又曰“刘子绅鸩杀天子所遣御史,《皇庙》诗不当书字”,是足下徒信流言也。夫不忍睚眦之怨而阴贼之,君子不为也。子绅忠义,虽蛮貊犹知其不鸩人焉。又何疑于鸩御史邪?

李侍读第二书[编辑]

足下谓“皇父家伯仲允之小人也,而《十月之交》皆书其字,则小雅无《春秋》法”,是不然。

幽王之时,皇父番子家伯棸子仲允蹶子楀子七人者,其恶也同。然皇父家伯仲允三人书字,责之深也;番子棸子蹶子楀子四人书氏,责之不深也。其恶也同而责之有深有不深,何也?皇父总六卿之事,其宠专;家伯为六卿之长,其宠又专;仲允居中侍燕飮,其宠又专。至于番子棸子蹶子楀子,其位则卿也、士也、大夫也而其宠则不若皇父家伯仲允之专也。

皇父之世卿也。《常武》曰“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南仲者,所谓“赫赫南仲”也。大师皇父南仲为其大祖,则责之安得而不深也?故《十月之交》曰“皇父孔圣”,孔圣者,甚圣之谓也。三人者皆书其字而皇父独称孔圣者,其宠既专而又有世卿之尊,故责之又最深也。《春秋》之法责之深者或书字,之大夫曰“”、曰“良霄”、曰“祭仲”被执则同,而祭仲独书其字,责之深也。由此观之,《十月之交》字三人,亦《春秋》之法也。

夫卿士、冢宰、膳夫与《常武》之大师、程伯,皆书之字,则美刺诚不可辨。然《常武》于大师曰“大师皇父”而不曰“皇父大师”;于程伯曰“程伯休父”而不曰“休父程伯”:美之之词也。《十月之交》于卿士曰“皇父卿士”而不曰“卿士皇父”;于冢宰曰“家伯冢宰”而不曰“冢宰家伯”;于膳夫曰“仲允膳夫”而不曰“膳夫仲允”:刺之之词也。此二诗书字虽同而美刺有不同者,其文异也。

足下又谓“孙子仲帅师伐,固有罪矣,而《击鼓》亦书其字则国风无《春秋》法”,是又不然。州吁使孙子仲之师,南伐。故《春秋》贬而称“人”,“人”,州吁也。然则子仲以军师受命,南行而已矣,伐之役,非其罪也。故《击鼓》不去其字,以见其不加贬焉。且子仲与公子同伐,而《春秋》于,于不书孙子仲,则不责于子仲者,亦可知矣。《击鼓》其可去其字邪?

桓公十有五年,家父桓王之命求车于。故《经》曰“天王使家父来求车”,家父不去其字者,求车之罪在桓王家父不与也。

庄公元年荣叔庄王之命锡桓公命。故《经》曰“王使荣叔来,锡桓公命”,荣叔不去其字者,锡命之罪在庄王荣叔不与也。

家父荣叔无罪而《春秋》如去其字,则非所以明褒贬也。子仲无罪而《击鼓》如去其字,则非所以公好恶也。《诗》之好恶与《春秋》之褒贬,未之有殊也。

金参议亮行[编辑]

参议执事:

仆尝请置子弟卫以壮兵伍者,追孝庙复雠之志,将有事于天下也。先王褒纳而朝廷将相大臣恐不能保其妻子,相与出力而沮之,事竟不行,于今二十有九年矣。不幸先王弃群臣,论兵之言不得复陈,而仆且老,朝暮将死,每中夜东望元陵,未尝不悲歌泣下也。

仆闻孝庙尝密谕文正公先生曰“奴儿寡人之仇也。自寡人践位以来,欲置郡县子弟卫而教之战。俟奴儿一朝之衅,出其不意,直抵关外,则中原豪杰之士岂无闻风而景从者邪?使皇天假之十年,则寡人大计可成,卿宜承密谋之意深图之”,文正公涕泣受命。

然谋臣画策各殊,有欲从凤皇山而入辽东者,文忠公闵鼎重议也;有欲从鼍矶岛而入山东者,贞翼公李浣议也。鼎重之议曰:“奴儿所置甲军于沈阳,不过千人,于宁远不过四十人。若率万兵𢭏关外,则广断可定矣。”之议曰:“选十万卒,十年教养,由大海西袭登州,则功可十八九成矣。请为王率师前驱。”故孝庙之所以汲汲治兵者有年矣,惜乎,大计未之成也!

仆蒙恩知,东莱府建议乞置子弟卫,岂有他哉?盖欲章孝庙之志以勉先王也。然朝廷将相大臣不知孝庙之与文正公密谋者,以为不可,议遂寝,宁不惜哉?

仆所陈子弟卫,议于儒林则有儒林子弟卫;于羽林则有羽林子弟卫;于乡士则有乡士子弟卫;于杂学则有杂学子弟卫;于庶族则有庶族子弟卫;于校院则有校院子弟卫;于工匠则有工匠子弟卫;于商贾则有商贾子弟卫;于浦民则有浦民子弟卫;于人吏则有人吏子弟卫;于奴婢则有奴婢子弟卫;于保伍则有保伍子弟卫。凡十二议,其不违于孝庙之志欤!执事修文正之道,明于大义,苟览此议,则庶知仆之至诚也。

仆猥蒙先王殊知,待罪近臣,自温阳从登秃城。先王望海,喟然而叹曰“寡人已白首矣,虽欲遵孝庙之志北征中原,奈兵少力弱何哉?”,悲伤不已。夫孝庙欲选子弟为一卫,既不果成,仆又建议,而先王宫车晏驾,又不得行,则天下之忠臣、志士必将怀无穷之恨矣。

仆窃观西北兵卫,义州府镇江卫宁边府镇边卫江界府镇浦卫咸兴府镇北卫庆源府怀远卫镜城府镇封卫。有如执事入上前,则一陈西北兵卫,以明仆之十二议有合于本朝之制,不胜幸甚。

金参议第二书[编辑]

昨者景源言皇坛宜奏中朝旧乐章,草莽遗民闻景源之所敷陈者,莫不感激而流涕也。自明室既亡以来,士大夫不知有中朝乐章,已久矣。今执事不忘中朝,常欲求洪武以来九庙乐章,甚可悲也。

景源奉使适中,从故老得太祖庙春飨乐章。其迎神曰“维神格思,万世如存”,此所谓《太和》之曲也;其初献曰“居然顾歆,永锡纯祜”,此所谓《寿和》之曲也;其亚献曰“籥舞既荐,八音洋洋”,此所谓《豫和》之曲也;其终献曰“三爵既崇,礼秩有终”,此所谓《宁和》之曲也;其彻馔曰“笾豆静嘉,敬彻不迟”,此所谓《雍和》之曲也;其送神曰“以惠我家邦,于万斯年”,此所谓《安和》之曲也。

太祖达于神宗毅宗室,皆可登歌,不必各撰乐章也。然肃庙始命词臣撰神宗特飨乐章,后英庙又命词臣撰太祖毅宗乐章,而声辞异于中州,恐无以昭假先帝也。今皇坛诚奏太祖旧乐章,则先帝在天之灵,庶复闻《太和》遗曲也。安得不漻然而感通乎?

说者曰:“三帝功德各殊,皇坛乐章,固不可以不宣扬也。”然景源闻之,周公三年,讨其君,驱蜚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其功德可作乐章,而鲁侯禘祀周公,升歌《清庙》。夫《清庙》歌文王也,未闻其歌周公也。然而禘祀歌《清庙》者,所以明周公功德可配文王也。今皇坛奏太祖庙旧乐章,以中州声飨于先帝,亦鲁侯升歌《清庙》之意也。

惟执事深遵大义,造于朝,毋为时俗所移也。

景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