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集/卷六
書
[編輯]上閔相公應洙書
[編輯]相公閤下:
昔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曰:「寢苫枕干。不仕,不與之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闘。」曰:「請問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不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闘。」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爲魁,主人能則執兵而陪其後。」
夫從父之仇,當在父母之仇之下、昆弟之仇之上,不當與從父昆弟之仇比也明矣。景源從父當嶺南反逆之變,死於王事二十年,仇終不得,景源雖欲不反兵而闘,不可得也。
故賓客朴公師洙爲上言:某之暴卒,人皆疑於李廷弼。蓋廷弼就大丘獄,而從父無疾暴卒,世以是疑廷弼之爲陰賊也。
然景源竊嘗潛思,察其機而窮其微,得其情狀,而知其陰賊之本也。始朴弼顯繫尙州獄,告諸賊謀爲反逆,從父以其書上於朝,副在枕中,諸將無得而知也。從父旣卒,家人索枕中之書,終莫之得。
是諸賊聞弼顯書在枕中,懼異日必不能免,汲汲使人入營門,行陰賊之謀,而竊其枕中之書,以滅其案也。是故景源常以爲陰賊之本,諸賊也,非廷弼也。然大丘所囚罪人,觀察使不肯窮治,及繫刑曹,又不肯明法考問,乃反釋還於大丘,而罪人陰賊之謀卒不得鉤其本矣。
夫從父昆弟之仇,猶執兵以陪主人之後,而況於從父之仇乎?然不知誰之爲仇,何以不與共天下也?亦將何以不反兵而闘也?故景源日夜慙憤,誠不欲生者久矣。何面目束帶而從政,見天下之士大夫乎?
古之孝子,居父仇避諸海外,是其心必知其仇故避之也。若景源者,人殺從父,而莫知何人爲仇,則避諸東海之外,不可也;避諸西海之外,亦不可也;避諸南海之外,亦不可也;避諸北海之外,亦不可也。豈不哀哉?
然景源聞之,陰謀而殺人者,方其始也雖不見,而及其日月旣久,終有所不能自掩者,理之常也。自從父暴卒以來,嶺南遺老之知從父暴卒狀者,至今猶存。誠使景源假暗行御史之名,周流嶺南七十二州,得營門爲陰賊者,則景源雖死於道路,亦無憾矣。景源再拜。
上趙大學士觀彬書
[編輯]十二月二十七日慶州府尹黃景源再拜上書大學士趙公閤下:
往者朴生某來,伏蒙示崇德殿碑。國家旣建崇德殿,每歲仲秋致牲幣、奉齊盛以修祀事,而閤下又銘其碑,將立於殿門之外,豈不盛哉?
然崇德殿祀新羅國祖朴氏,而不祀武烈王金氏,是可惜也。初武烈朝唐天子,請出師伐高義慈,及卽位,遣子仁問請益力。
顯慶五年大將軍蘇定方帥樓船兵十三萬,涉渤海拔泗泚城,義慈降,高氏國除。又明年兵部尙書任雅相帥精銳三十五軍,伐高藏,破王險城。後八年藏降國除,未幾兩國諸州縣皆入金氏。
自先漢五鳳以來,武帝所置四郡之地分裂爲三。泗泚兵朝侵臨關,王險兵夕襲狼山,七百年枹鼓不絶,而武烈善事大唐,春遣王子朝於帝,秋遣王弟覲於帝,束帛、加璧、虎皮、漆絲之船交於海中,卒能得中國之師,降二王,削平郡縣,其統一疆土之業何其壯也?
殷太師始明敎條、革民俗,里巷之士冠章甫而歌《商頌》。及衛氏亡命而來,遂通諸戎,民皆從諸戎之敎,丈夫魋結、女子辮髮,太師之風蓋已衰矣,而武烈用唐之制,改律度、正衣服,俎豆之禮與中國未之有殊,其變易風俗之功亦且偉矣。夫幷呑三國之地,王氏是也,盡革戎俗,本朝是也。然武烈能一土宇,先於王氏,能憲章中國之禮,先於本朝。豈《祭法》所謂「以勞定國、法施於民」者歟。
景源伏見崇德殿,東西五筵、南北三筵,雖不增四阿重屋,亦足以合祭二王也。伏惟閤下考武烈功業之隆,建明於朝,卜吉日,祔諸國祖以饗之,然後所譔碑銘序少更改之,發揚成烈,垂之無窮於典禮,固不謬矣。
景源再拜。
上趙大學士第二書
[編輯]景源少讀唐太宗、高宗本紀,見牛進達、蘇定方、任雅相、李世勣、薛仁貴、龐同善、契苾何力六七人相繼東征。自貞觀至於總章,凡二十四年之間,八出師,凌波之船下萊海,礮石之車下遼野,旂甲輜重聯亘於千里之外,旣伐義慈,又伐藏,諫議大夫禇遂良、興國公房玄齡爭之不得。
豈二國與唐爲讎,而唐伐之邪?及讀文昌侯崔致遠上太師狀,始知武烈王之所以感動天子者,能致其誠而已矣。夫二國屢侵金氏之地,而未嘗侵唐之地,則二國,金氏之讎也,非太宗、高宗之讎也,而太宗、高宗爲金氏出師何也?
武烈王爲唐藩輔,歲修朝覲,而二國數侵其地。故太宗、高宗之心蓋以爲藩輔之讐亦唐之讎也。然則遂良與玄齡雖固爭之,惡能罷東征之師哉?
孟子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使武烈事唐不誠,則凌波之船必不汎萊州之海;礮石之車必不出遼陽之野;進達、定方、雅相、世勣、仁貴、同善、何力必不相繼而東征也。
且唐師之滅二國也,二國三百七十六城不歸金氏者,幾希矣。北自哈蘭南抵耽羅,東自臨屯西抵安市,良鷹、駿馬、明珠、竹箭皆入於瑤石之宮,此至誠事唐之報也。
武烈旣薨之九十年,安祿山叛,金氏遣使朝玄宗於成都。後百餘年,黃巢叛,金氏又遣金直諒朝僖宗於成都,武烈之餘敎猶存故也。
夫楚州之於楊州固遠矣;楊州之於成都加遠矣;成都之於東海又加遠矣。直諒以屬國大夫不立唐庭,而四方干戈之中,能泝洞庭、過巴陵、上彭蠡、入巫峽,以達岷山。曾不避瞿塘之險、空泠之危者,蓋亦追武烈之誠而自盡臣節雲爾。嗚呼!武烈竭其誠以事天子,而餘敎施及後世,其大夫自盡臣節,可謂盛矣。
今崇德殿祀太祖而不祀武烈,與河南以祀漢光武而不祀明帝者,何以異哉?麻田郡王氏之廟元文王、仁孝王、順孝王從食太宗,《商書》曰「可以觀德」,此之謂也。
今敝府有崇德殿,而武烈不得從食,可勝歎哉!夫武烈與文武王皆有統一之功,然文武治安之澤不及武烈也。故致遠狀曰:「三百餘年一方無事、滄海晏然,武烈之功也。」由此觀之,文武王堇能統一,而德美無可稱者,惟武烈可配太祖也。
答尹副學汲書
[編輯]景源白。副學執事:
近叨講官入經筵,討論於《詩》ㆍ《書》之蘊、反覆於治亂之源,上心欣然,未嘗不推誠鄕納。然景源本無學術,朝夕進對,不過說章句之末以答顧問,不足以開陳德美禆補聖學也。
昨者辱書,責景源不考典禮而請祀毅宗皇帝。夫毅宗,中州天子,非屬國之所當祀也。然奴兒有天下者,且百年矣。四海昏蒙,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道缺,而冕服佩玉、揖讓升降、進退周還之禮亡,則中州聲明之治不可見矣。
爲君子者其可以被髮纓冠而救之邪?將閉戶而不救之邪?閉戶而不救之,則固不論也,被髮纓冠而救之,則宜明天下之義以戴毅宗也,何者?
公侯爲國家死於忠節,猶可祀也。況毅宗以盛天子,恭儉慈仁,不喜聲色,每晨起,盥漱櫛髮,見上帝然後視朝,未嘗有一日之怠。
及李自成陷京師,天津廵撫御史馮元颺爲具海舟二百艘,遣子愷章入迎天子。大學士李建泰請幸南都,諭曰「國君死社稷,朕將焉往?」,卒不從,登萬歲山壽皇亭,遂棄群臣,去玄冕以髮覆面,何其烈也!
今天下忠臣、義士爲毅宗酹酒而祭者,未之有也,而屬國陳以籩豆、縣以鐘鼓而祀之,使天下皆知屬國之明大義也。昔漢高祖爲義帝哀臨三日,所以慰天下之心也。今國家追祀毅宗,與漢高祖爲義帝哀臨三日,何以異哉?今執事反咎景源之建請,責之以不考典禮,此景源之所未諭也。
《王制》曰:「天子諸侯祭因國之在其地而無主後者。」鄭玄註曰:「所因之國先王先公有功德,宜享世祀。今絶無後,爲之祭主。晉侯夢黃熊入國而祀夏郊,此其禮也。」
夫毅宗御天下者十有七年,功德在民,而國家一州一縣皆天子所封之地也。自明室旣亡以來,九廟不得血食者,已久矣。今國家增修皇壇以祀毅宗,合於典禮也明矣。
始文正公宋先生遺命弟子曰「華陽建神皇廟,宜並祀毅宗皇帝」,弟子流涕不敢違。
夫皇廟所可並祀者,皇壇亦可並祀也;皇廟不可並祀者,皇壇亦不可並祀也。皇廟並祀,而皇壇不可並祀者,天下無是禮也。夫宋先生,百世之師也。皇廟並祀毅宗者,將以明天下之義也,非衆人之所可輕議也。
或曰:「熹宗嘗出師以救屬國,亦可祀與?」景源對曰:「毅宗死於社稷,九州之中、四海之外想其義而不飮泣者,幾希矣。雖家屍而戶祝,無不可也。豈端以出師之恩報祀皇壇而已哉?」
辱書又曰:「典禮不詢於衆,而欲立獨見之論,其可乎?」景源知罪。
然奴兒始有天下,士大夫無不悲憤,不忍爲戎狄之臣,中夜涕泗,未嘗不思毅宗也。不百年,風俗大壞,見左袵不以爲恥,又焉知毅宗之義哉?
今諸公朝服搢笏,而立於殿陛之上,其心不忘明室者,蓋寡矣。景源何敢以大義詢於衆乎?雖詢之,孰能感服而稱善乎?故景源不詢於衆者,時然也。
執事亮之。
與尹副學第二書
[編輯]景源建議乞追祀毅宗皇帝,豈有他哉?誠見王朝士大夫狃於事虜,而不知先帝之恩,故不勝忿忿之心,冒萬死,乞祀皇壇者,將以報先帝之恩,明大義於天下也。
世之議者或以謂毅宗出師固盛德也,而都督金公日觀率師出海,至長山,虜已解兵,無所成功,不足以追祀皇壇,豈不謬哉?
初毅宗下詔山東使出師,廵撫御史顔繼祖奏言:屬國勢孤弱,無兵無食,雖城守,不踰一月城必陷,安能持久抗奴兒百萬之衆哉?已而屬國果不守,繼祖終不出師救。乃馳奏自詡言中,毅宗下詔切責之。
嗚呼!屬國爲天子堅守南漢,且月餘,救兵不至,而奴兒引八旗軍圍之數重,此屬國之所以不守也。然毅宗心憐屬國,曾不以不能固守罪屬國,而反以不能出師爲繼祖罪,至矣哉。毅宗之德也,雖察父之於孺子,不能過也。
且屬國郡縣之卒從戰蓋州,爲奴兒軍所俘獲,亡入遼塞。毅宗詔還之屬國,而屬國恐事發覺,乃縛之送於奴兒,居久之,又亡入塞。毅宗曰:「屬國之民,亦朕之赤子也。屬國之君,於其民猶其父也,朕之於屬國之民,猶其大父也。雖其父不畜其子,大父何忍棄其孫而不之畜乎?」乃詔諸鎭計其口而授之田,使居之。自古天子豈有如毅宗之仁者邪?
方京師淪陷之時,屬國不能爲毅宗發一卒而援之。及明亡,毅宗不得血食者,且百年,不能祀之,無以塞天下之望也。
始聖上召諸大臣出示《明史》,至毅宗時出師事,大臣疑曰:「毅宗時李自成、張獻忠橫行天下,而奴兒兵犯寧遠。毅宗雖欲救屬國,必不可得,此錯簡也。」聖上聞之,乃下庭俯伏流涕曰:「予不忠,乃聞此言。夫先帝出師之恩垂於史策,而大臣謂之錯簡,予甚痛之。」大臣懼不敢復言。今執事深咎景源,與大臣錯簡之疑不殊也。
孟子稱百里奚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景源愚蒙,不敢比於百里奚,而其志亦將有以顯吾君,卓然可傳於後世也。南方之國聞聖上追祀毅宗,必稱之曰「大義也」;北方之國聞聖上追祀毅宗,必稱之曰「大義也」。
後世如有良史氏作今之史,必大書追祀毅宗,雖戎狄左袵之民,孰不感激而泣下也哉?
與李相公天輔書
[編輯]相公執事:
景源始守東萊時,聞朝廷以均稅事屬於執事,而執事露章固讓,終不聞命。一國之人皆以爲:公卿大夫無不阿諛以求容,獨李相公能盛言均稅之害,眞君子也。然執事執國之柄居百僚之上者,且久矣,而反默默不復陳均稅之害,竊爲執事惑之也。
今之言均稅之害者,誠多矣。然而爲害於生民,未有如漁稅之甚也。夫海魚隨氣上下,未嘗有十年之穴。故今年魚雖大上,而明年未必然也;今年魚雖不上,而明年未必然也。
開雲浦千尋之水魚最多,盤龍浦百尺之瀧魚最肥,而均稅使率以千金斷其稅,上於有司,民皆曰:「吾均稅使何其仁也?」及明年,二浦漁稅不能滿千金之數,然有司一遵舊案,無得少減。民於是棄其漁梁,亡入海中,而縣令囚其妻子,鞭其鄰里,怨及國家:此一害也。
凡漁梁必得富民及縣令爲之主人,然後財力乃可得也。自國家均稅以來,沿海漁梁無一人助其財力。富民曰「恐得罪於縣令,不敢爲也」,縣令曰「恐得罪於觀察使,不敢爲也」。故魚梁爲之一空,浦人泣曰:「今年海魚踴貴,均稅之罪也。」嗚呼!曾不治魚梁,納稅如故,浦人烏得而不怨乎?:此二害也。
自馬山至於合浦百里之間,爲魚梁者以百數,而每歲海魚之稅納昌原府。今均稅使令浦人納於他府。自神葦至於蟬砧百里之間,爲魚梁者以百數,而每歲海魚之稅納靈光郡。今均稅使令浦人納於他郡。是徒知本郡太守之暴,而不知他郡太守之暴倍於本郡也。且浦人雖以漁稅納於他郡,安能終歲絶本郡而不供一鱗乎?旣供本郡,而又供納稅之郡:此三害也。
今聖上閔仁元元,減布縷一疋之徵,命均稅使括諸道魚梁之稅以充其賦,至誠惻怛之心達於四方。然公卿任事之臣短於政術,終不能導揚盛德,可不惜哉?
夫布縷二疋之徵不足以罄民之産,而貧者猶不能堪,至削髮爲浮屠僧,去其父母、離其兄弟,奔走於山谷之間,而縣吏斂其族閭,其死者骨朽百年,尙不得免,有足以感傷和氣,則一疋減之宜也。
然浦人不治魚梁,而有司案其虗簿,督稅不已。其族閭則罹於鞭撲,妻孥則絓於桎梏,與布縷二疋之徵無以異也。惟執事建言於朝,諸道魚梁納稅者皆令本郡統領之。治其魚梁,核其實而出其賦,魚不大上,則蠲其歲入之數,使浦人無一怨者,豈非執事之責邪?
景源再拜。
與李相公第二書
[編輯]自均稅使括諸道沿海郡縣鹵鹽之利,更立禁條,使浦民無敢違異,多見其製法之嚴也。然浦民不能信服,往往驚駭逋匿,不敢有煎鹽之志。故濱海斥鹵之地十空六七,鹽戶衰少,無以供千金之稅,甚可愍也。今國家遣釐正使綜核鹽政,而不矯積久之失,安在其能釐正也?
《周官》:鹽人共百事之鹽,祭用苦鹽、賓用形鹽、膳用飴鹽、齊用鬻鹽,以待戒令。其所謂百事之鹽出於民,非官鹽也。故祭也、賓也、膳也、齊也,皆使鹽人待戒令以供有司,未嘗榷商民之稅,自專鹽利也。
皇朝鹽法,令商人販鬻,二十取其一以資軍食。其後下詔諸鹽井,稍稍置官。正德中慶寧侯周壽、壽寧侯張鶴齡奏買長蘆、兩淮鹽。戶部尙書韓文執不可,然貴游家擅鹽利,終明之世莫之禁也。
國家不設鹽運司,令州縣輯其竈戶,而近世中外官司莫不征鹽井之利。今嶺南有備邊司鹽課所、有觀察使鹽課所、有節度使鹽課所。
蓋萬曆東援之時軍用乏絶,備邊司初置鹽戶,收其利以佐軍用。此雖因危亂之際建一時權宜之策,而至今固守不變。方鹺煙出於竈中,爲相府者戒浦人曰:「相府鹽未賣之前,凡四方商賈之鹽皆不可賣。」故浦人無不恐懼,閉鹽竈而莫敢賣,七十州鹽價日增,自安東、奉化以南至於大丘,鹽一斛直十五緡,諸商賈皆失其利:此所謂「備邊司鹽」也。
觀察使俸廩雖多,不足以給其經費,而水旱饑饉之歲經理荒政,輒設竈於濱海之地爲鹽課,禁諸商賈使不得先賣其鹽。故洲島百里之間鹽積如山。諸商賈不敢賣一斗之鹽,待觀察使令將吏盡賣沿海所煮者,然後商賈以其鹽下於海口,鹽價已落,失利者不可勝數,而御史一不論啓:此所謂「觀察使鹽」也。
節度使有率一道兵馬者、有率一道舟師者,各置鹽課之塲以斂其利。由海堧徧於島嶼,鹺煙四起,其多者曰「節度使鹽」,其次曰「都護府鹽」,又其次曰「郡守縣令之鹽」。率兵馬與率舟師鹽課不及備邊司、觀察使,而比諸都護府鹽、郡守縣令之鹽,竈戶倍之:此所謂「節度使鹽」也。
景源聞之,宰相者調順陰陽;方伯者宣布敎化;連帥者奮揚威武,烏可與竈戶之民爭鹽利乎?伏惟執事爲國家罷備邊司鹽課所以尊朝廷,則觀察使、節度使鹽課所亦將不禁而自止,均稅之澤漸可被於竈戶之民矣。
與李相公第三書
[編輯]均稅之害其大者毒流元元,無一夫不罹其苦,魚、鹽是也。故濱海郡縣之間,有魚梁之繁其條者、有鹽竈之苛其科者,均稅使苟能周流,不憚其水波之惡、洲島之遠,每梁必問、每竈必咨,如利鍼之決叢癰、銳櫛之理亂髮,則二者可除其害也。
然所謂船稅之害大於魚、鹽,方數千里危亡之機迫在晷刻,執政者不可不慮也。昔平秀吉率倭奴六十萬衆,超大海,直入釜山。自嶺外至湖西、南,雖欲索海賈片舸,不可得也。於是乃擢忠武公李舜臣爲統制使,凡一國戰艦、漕船及江海商賈之舶皆領之。有如海門擧雲帆而下於瀧者,無統制令,則不敢過也。故舜臣未踰數年得海舟者,以萬數,能扼倭奴於閑山之下,皆其力也。
方倭奴初反之時,樓船非特犯釜山、屠東萊府而已也。固將由閑山之口入兩湖,舳艫相連,一走登、萊,襲山東濟南之城,一走旅順,搗遼陽、寧遠之鎭也。賴統制三路之船橫截大海,使倭奴西之不敢入登、萊,北之不敢逾旅順,豈非舜臣之功邪?然則統制執一國槳舟之權,禦寇於千里之外也明矣。烏可以均稅之法奪統制槳舟之權,歸之有司,輟滄海百年之防乎?
夫海舶隨潮上下,而每畏統制之威,必告其來自何州,然後乃敢過海門。及聞統制不得管槳舟之事,輒揚帆自永登浦直走蛇梁,統制使臨洗兵館而望之,莫知其舶之來自何州也。況倭奴或自對馬、或自一歧,中夜揚帆而直走碧波亭者,統制使旣失使權,惡能知槳舟之事哉?是百年滄海之防一朝而輟也。
且夫水戰之事,前必有大船,然後可以示扞禦之壯;旁必有中船,然後可以致轉運之重;下必有小船,然後可以資進退之速也。今均稅使於大船納三十緡,於中船納二十緡,於小船納十五緡,所收者少。而海防不有大船,無以示扞禦之壯,不有中船,無以致轉運之重,不有小船,無以資進退之速,所失者多,甚可惜也。
景源以爲宜建議令統制使管一國槳舟之數,斂其稅,上於有司。凡海舶無統制令,則無得張帆出浦,又何憂敵國之船伺其不虞而絶大海乎?
與南大學士有容書
[編輯]竊見崇禎以來中國之禍極矣。十八年間弒三天子,而中朝忠志之士無一人慾爲天子報仇者。兩宋先生以陪臣憤發於絶海之外,深山之中引節建義,赫然有奬率師旅、鋤誅彊寇、興復大明、肅淸四海之志。其功雖未就,而其事足以暴於後世矣。故僕嘗從士大夫,訪其遺文及一時忠臣、烈士之所樹立者,爲《明陪臣傳》四卷。
昔明學士程克勤作《宋遺民錄》,自謝臯羽而下凡十一人著於篇。夫建州之亂甚於前元,兩宋之義高於謝氏。僕之所著雖不及程公之錄,然生於明亡之後,其所以閔傷中國者較諸程公殆過之,蓋時然爾。
若江都死事諸臣,雖不爲皇朝而死,然皆爲敵國所殺。故列之死義之下者,予其死而已矣。
承足下嘗求一本,而有疾不得繕寫。輒封草藁以質之,慙懼不已。
某白。
與南大學士第二書
[編輯]某白德哉足下:
僕所譔《明陪臣傳》欲從足下商論久矣。往者足下自道峰過淸泠閣,僕幸從賓客之後,以文章與相辯難,而不得論《陪臣傳》事。故專人聊布一書,具道僕所以論述之意。
僕嘗以爲陪臣之於天子,至疏遠也,以疏遠之臣死於疏遠之君,誠過矣。然古之陪臣往往有奮於疏遠之中,爲天子信大義者,何也?仁人之心不忍以疏遠之臣自外於天子也。
夫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張國維、瞿式耜之徒立天子之朝、受天子之恩,而卒能死於天子之事,彼所謂明之遺臣也。若陪臣者,不立天子之朝、不受天子之恩,而能死於天子之事,則其賢於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張國維、瞿式耜之徒,亦遠矣。豈不當列於明之遺臣邪?
夫伯夷,孤竹之公子也,於殷不過一陪臣,而殷之亡也,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之下;仲尼,魯之大夫也,於周不過一陪臣,而周之衰也,作《春秋》以尊周室。
夫爲人臣而忠於其君,仁也。移其所忠於其君者,以忠於其君之君,亦仁也。仁也者,無親疎、無遠近。故陪臣忠於天子者亦可謂天子之忠臣也。
後世之所謂陪臣者視天子如隣國之君,天子危且辱而不知救,亂臣、賊子弒其天子而不知討曰:「天子之事非陪臣之所敢知也。」亦見其滅天地之理、絶君臣之倫,得罪於先王之敎而莫之顧也。
今僕之所爲《陪臣傳》奚特褒大陪臣之義,以進於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張國維、瞿式耜之徒而已哉?蓋將使天下之爲陪臣者,知列國之士雖疏遠,亦可以盡忠於天子,不宜以陪臣自外也。足下以爲可乎?不可乎?
諸篇所書奴兒事略不忌諱,似非慮患之道。然而僕之家爲明陪臣三百年矣。神宗皇帝時文貞公嘗朝京師,上書天子,天子召入皇極門,禮遇甚寵。秀吉之亂文貞公爲賊所執,父子祖孫相與就戮,及詔書切責秀吉然後得歸。神宗皇帝於黃氏其恩如此。
自秀吉作亂以來,中國之師救援不絶,使先王得復社稷者皆神宗皇帝之德也。豈獨黃氏祖子孫三世之蒙其澤也哉?然脫之虎狼之口、反之父母之國,雖中州將相大臣未有如文貞公之受恩最深者也。
《傳》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五世而斬者,其流澤猶未遠也。若聖人之澤雖千萬世不斬也。故由萬曆而至於今,可百餘年,由文貞公而至於僕,且八世而僕常思神宗皇帝之澤,未嘗不感激流涕而不能已。苟可以得托文詞,而少見其不忘圖報之意,則僕雖死可以無恨矣。又安能慮其一朝之患,而有所忌諱哉?
然僕聞之,明天下之大義者,其理也正;立天下之大法者,其詞也簡。今僕之所論次者,雖因陪臣之事以見其志,而其尊京師、扶人紀,非一國之書也、非一世之書也,乃天下萬世之書也。如不能正其理而簡其詞,則惡足以明大義於天下、立大法於天下乎?惟足下詳覽其文,深校其謬而賜敎焉。
與宋士行文欽書
[編輯]辱示僕文辭之誤,微足下僕烏得承磨切之言乎?天下未嘗無高材,不從師友以資其尺寸之益,則又孰能開其蒙而去其蔽,以進於古之作者邪?今足下見僕文辭,而砭之不厭其勤,僕不敢自以孤陋不請敎也。
向見錢塘高士奇書觝程氏所爲《易傳》,何其盭也?《易》曰:「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於大國。」郭琛曰「震,摯伯名,王季妃太任之父」,非也。《旣濟》之九三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明高宗之伐鬼方也。《未濟》之九四曰「震用伐鬼方」,言「震用」者,承《旣濟》而爲之辭,不曰高宗,而高宗自在其中也。摯伯安能伐鬼方哉?
《商頌》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冞入其阻,裒荊之旅。」荊楚者,鬼方之謂也;奮伐者,震用之謂也。故《程氏傳》曰「震揚威武」,此之謂也。然則《商頌》與《旣濟》、《未濟》之文有足以相表裏者,可無疑也。摯伯安能伐鬼方哉?
士奇又言「《程氏傳》釋之以震揚威武,則有賞於大國,何人也?」,是又不然。方高宗之伐鬼方也,諸侯從征而有功者,皆有賞也。故《商頌》曰「命於下國,封建厥福」,信所謂有賞大國也。
且《易》有稱帝乙者見於《歸妹》,有稱文王者、有稱箕子者見於《明夷》。然三百八十四爻未嘗有載人之名者,於摯伯又何載焉?
郭琛之說旣無稽,而士奇又輕信之,敢觝程氏,與叔孫之毀仲尼無以異也。夫《程氏傳》行於天下久矣,學者無不誦其言,士奇觝之,何足爲程氏之病也?
然中國晦冥百年,正學亡而邪說興。如士奇者觝程氏而不知懼,此君子之所宜深誅也。足下其可不斥邪?
景源再拜。
與宋士行第二書
[編輯]僕始者與南德哉爲詩說,互相難問,不敢違朱子之言也。其後足下兄晦可見僕詩說,謂可以發揮朱子之所不言者僕至今且愧且恐,不敢當也。
《豳詩》曰:「十月蟋蟀,入我牀下。」朱子曰:「斯螽、莎雞、蟋蟀一物,隨時變化而異其名。」虞兆隆以爲三蟲各自成種,朱子之言未爲確也。
夫斯螽能爲莎雞,而莎雞能爲蟋蟀,一氣之妙也。非朱子博物之學,烏能窮一氣之妙哉?然而兆隆曰:「斯螽色靑有長角,以兩股鳴,聲聞數步,與莎雞不相類也。莎雞黑身而赤頭,幽州人謂之蒲錯,與蟋蟀不相類也。蟋蟀善跳有光澤,正黑如漆,與斯螽不相類也,而朱子乃欲一之,何所據邪?」是兆隆貳於朱子也,豈不悖哉?
孟子曰:「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又曰:「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世之學者必欲貳於古之聖人,此邪說也。其不爲天下之患者,未之有也。
且兆隆夷狄之士也。其爲學宗聖人乎?不宗聖人乎?宗聖人則與朱子同歸也明矣,不宗聖人則與朱子異趣也,亦明矣。所謂三蟲非一物者,雖雲爭文義之末,而其心陵侮朱子,甚不遜也。
僕不肖,依歸朱子如七十子之服仲尼。見學者貳乎朱子,則嫉之甚於仇讐,惟恐斥之之不嚴也。
陽明王氏倡良知良能之說以觝朱子。其言曰:「今世學術學仁而過者乎?學義而過者乎?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於是增城湛若水從而助之。故天下尊朱子者幾希矣。
夫良知良能之說行於中國且百年。其學三傳爲陶奭齡,相與講學白馬山,作因果說,其弟子入於盜賊。
及明亡,女眞遺孽據京師,受王侯朝,令天下皆服左衽。自萬曆、崇禎以來,中國之民無不薙髮而爲夷狄,絃誦之士宗王氏而不知朱子之學之爲正也。故兆隆遂陵侮之,由人心陷於邪說也。
朱子之道如日月,人皆仰之。然兆隆徒見三蟲不相類,而不知變化之妙,訾朱子而斷之以何所據,亦見其效法王氏也。凡六經皆爲朱子所考正,而其爲說於《詩》尤詳。然兆隆訾之如彼,則安知百世之下不復有兆隆之言乎?此僕之所以大懼也。
言《詩》者本諸性情,以見其人倫之正、風俗之美,斯螽、莎雞、蟋蟀之變與不變,不足論也。而兆隆欲以三蟲訾朱子之不能博物,其可謂不知量也。斯螽變而爲莎雞,莎雞變而爲蟋蟀,惟聖人能知其妙,非兆隆之所能識也。
僕之《詩》說不足以輔翼朱子,而兢兢焉不敢違朱子之言也。足下庶乎有以察之也。
與李元靈麟祥書
[編輯]文章之道與學仙無以異也。仙之學養其耳靈,而不聞天下之聲;養其目靈,而不見天下之物;養其心靈,而不窮天下之變;養其口靈,而不言天下之事。以精凝之而氣修之,不服金石而鍊、不茹草木而化也。
文章之道竭其耳之所以爲聰,而盡聞天下之聲;竭其目之所以爲明,而盡見天下之物;竭其心之所以爲知,而盡窮天下之變;竭其口之所以爲辨,而盡言天下之事。以精注之而氣瀉之,其微也,鬼神不足以爲妙;其著也,星辰不足以爲晢;其溢也,江海不足以爲盈。
此二者,其道相盭而精氣煇然不滅則同焉。然仙也者,其術玄不可窮詰。先解者不知所止;後解者不知所從,惡在其能羽化也?至於文,自周公、孔子以來六經之道垂於無窮。其世已遠,而其神浩然長存者,以其言之在六經也。
足下窮居好山水,將游丹陽。丹仙郡也,龜潭之陰、島潭之陽,世稱眞仙遊於其間。然《春秋傳》稱死而不朽者三,立言其一也。今足下不入丹陽,而六經有眞仙矣。何爲乎挐舟二潭,以求夫羽化之術邪?
與李元靈第二書
[編輯]景源論次《南明書》者十五年矣。至於今未能卒業,非特以列傳定著之爲難也。自永曆入緬以來,士大夫出七星關奔井亘者不可勝數。本邦山川在中州萬里之外,屬國史臣得南明行在事實,爲尤難也。故景源雖欲論次,而不可得也。及假節而入關內,然後從皇朝世家子孫收拾永曆十六年舊史遺聞,甚可幸也。
昔冉有問於孔子曰:「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景源嘗過孤竹城,感二子者得孔子而名益顯。若永曆賢士大夫抗節者可謂多矣,而天下未有孔子,其孰能顯其名哉?
夫桂林、梧州之間,其烈士不見於史有鄧凱者。善用長矛重百斤,能刺人於馬上,疾如鷙鳥。奉詔書護衛皇子,賜金幣,進右都督。
帝在阿瓦,凱進曰「國君死社稷,此大義也。今陛下不死社稷,其於毅宗皇帝何?」,因叩頭泫然泣下。
及被執,五日不食猶不死。聞帝崩暴骸中野,乃泣血提筐拾之。滇父老無不感動,各助金錢,遂葬於囊木河上。
有魏豹者,好遊俠,往來江、淮交天下豪傑之士。弘光元年直內殿,勇冠三軍。隆武初進總兵官,永曆元年與大學士呂大器定策有功,詔拜爲靖東將軍,進爵國公。
及天子出奔永昌,馬惟興勸豹亡去。豹謝曰「吾輩皆去,何忍使天子獨行邪?」,流涕不去,從入緬,日以恢復爲事。會緬人詐盟,殺文武四十餘人。豹手刃力戰死之,時年四十四。
有陸蘇者,年十一毅宗皇帝棄群臣,白衣冠哀臨七日如成人。弘光元年南都陷,遂毀巾衫、焚筆硯,遷於水次,駕扁舟漂泊海濱三十年,誓不履岸,冠婚皆在舟中焉。
惟日日投網得魚,令童子入市易米以自給。風雨之夕輒繫棹仰天慟哭,呼毅宗皇帝不輟。其卒時遺命家人葬於海島曰:「我死,無令魂魄遊中土也。」
悲夫!三人忠足以輔翼帝室、志足以掃淸中原,而天命已改之後,非人力之所可移也。故終世無所成功,天下惜之。
有趙叔濟者、焦潤生者、林行幟者、錢邦芑者、楊志達者、李若練者、王玉藻者、費經虞者、薛大觀者,之仁之勇,亦干城之士也。誠使九人佐先帝奮揚威武,則何患緬國之不臣順而明室之不匡復乎?
始張廷玉譔次《明史》,永曆大臣大學士瞿式耜、大學士吳貞毓、大學士嚴起恆皆得立傳,而獨於士之微者不著也。有如景源不入關,則永曆諸臣本末莫之得也,又何以成《南明書》乎?
往者足下所爲序稱景源著本紀以存皇統。然永曆賢士大夫爲天子死於大義,而湮沒不見於史,則景源雖著本紀,不足爲一代全書而傳於後世也。然則景源入關內而得明事以成此書者,豈非天哉?
與申成甫韶書
[編輯]辱賜書,求宋處士白雲先生許謙文集,意甚盛也。然景源聞先生之風而慕其德,從燕人求其文字而未得也。
夫天與聖人未嘗不合其德也。然而《易》曰「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何也?豈天無心而聖人有心者邪。
當宋室南遷之時,金最強,遂呑中國、執二帝,徙五國城,中國之禍蓋烈矣。徽國文公居武夷深山之中,雖不得位而其心皇皇,無一日不憂天下。故其上孝宗之疏,明君臣父子之道,恐不得掃淸中國、恢復京師以雪夫二帝之恥。及旣老,中夜感慨,不能忘天下之憂,此所謂聖人有心也。
然元人繼金而起,又亂天下。執恭帝及皇太后,而九州莫不左袵,則中國寄於一舟,周流於大海之外。由井澳遷於䃃洲、由䃃洲遷於崖山,而社稷與舟俱覆,自景炎、祥興以來,中國禮樂不可復見而四海入於晦冥者,垂五十年,猶不悔禍,則謂之天之無心也,亦宜矣。
然《記》曰「天降時雨,山川出雲」,言天下不可終亂,則上帝豫生賢人以啓其治也。蓋白雲先生之道出於文公,猶雲也。故《書》曰「陰隲下民」,此之謂也。然則上天雖不與聖人同憂,其亦有藏諸用者邪?
白雲先生所著文集若干卷及《春秋句讀》十二卷、《儀禮句讀》七卷、《詩名物鈔》八卷、《書叢說》六卷、《四書叢說》二十卷,惟足下求諸四方,則他日必有得也。
與申成甫第二書
[編輯]景源白成甫足下:
比蒙賜書,責景源不作國史,景源知識固不若古之良史而文章庸陋卑下,不足以論述王朝賢公卿功德之美。故懇謝不敢聞命,非飾讓以欺足下也。
然景源在史館時,讀張廷玉《明史ㆍ傳》,至弘光、隆武、永曆三先帝列於《諸王》,未嘗不悲憤泣下也。昔孔子因魯史記作《春秋》,周雖微,猶書天王者,明大義也。故僖公二十有八年《經》曰「天王狩於河陽」,《穀梁傳》曰「爲若將狩而遇諸侯之朝也,爲天王諱也」。昭公二十有三年《經》曰「天王居於狄泉」,《穀梁傳》曰:「始王也。其曰天王,因其居而王之也」。《春秋》之義不亦嚴乎?
夫三先帝承毅宗之緖,正位南方爲天子以承宗廟,而廷玉列之《諸王》,是《春秋》之義不明也。景源欲著《南明書》,始自弘光元年訖於永曆十有六年,以明大義。
然皇后童氏至自河南,稱福王藩邸元妃,廵撫御史陳潛夫送至南京。帝大怒,乃下童氏錦衣衛,並逮潛夫,會訊之命頒示童氏,審詞於中外以釋群疑,已而下詔殺童氏。童氏如非眞皇后,潛夫何以具儀衛送至南京乎?:此其可疑者一也。
駙馬都尉王昺姪孫之明,崇禎時侍衛東宮,家破南奔。鴻臚少卿高夢箕家丁穆虎敎之詐稱太子。命百官會審之明、夢箕於午門外,靖南侯黃得功上疏爭之。帝出奔應天府,人立之明卽皇帝位。之明如非眞太子,得功何以固爭乎?:此其可疑者二也。
大學士史可法、高弘圖號爲賢相。然可法以大學士旣不能討李自成,又不能拒奴兒兵。獨弘圖請遣詔使,由福州浮海往諭朝鮮國,令出精兵,一自登州入中原以討自成,一自寧遠入薊北以逐奴兒。帝褒納之而詔使終不往諭者何哉?:此其可疑者三也。
大學士黃道周明於易象,稱毅宗崇禎元年當師卦上六之爻,則思文隆武元年當易之何卦何爻乎?道周自謂歲行在戌必死,則何以勸進思文而請出師乎?「知中原不可恢復,而猶率九千餘兵,出衢州者何哉?」此其可疑者四也。
都督鄧凱永曆中與任國璽請皇太子出閤開講。帝乃許,秋涼施行。至期,國璽進《宋末通鑑》。帝旣遇弒,凱泣血,收帝骸骨於墟中而葬之,後數十年凱病卒。何不迎立皇太子以存明室乎?:此其可疑者五也。
惟足下與宋士行考《明史》,斷其是非而詳敎焉。見屬國史,雖士行亦不肯作。景源何敢譔士行之所不肯作者邪?願足下深思之也。
與李觀察台重書
[編輯]景源昨宿鳳皇城。城東南上有古城,世傳唐太宗皇帝征高麗,駐蹕於此。桃樹峪在其西北下,有羊河入於海。
鳳皇城烈女羅氏,艾敎民妻也。敎民沒,羅氏時年十九,有幼子生纔二歲。家甚貧,羅氏養姑撫其子,五十餘年不改嫁。
烈女扈氏,夏璽妻也。璽沒,扈氏有穉子生纔數月。家素貧,藜藿不給,而扈氏能持苦節,四十年亦不改嫁。
自奴兒旣有天下,名敎崩壞,而君臣父子之倫亡滅已久,則烈婦貞女之行亦且鮮矣。然鳳皇城二烈女能守其節,蓋皇朝三百餘年文敎昭明,不徒內服卿大夫之女子皆持貞節而已也。凡關外寧遠、錦州、遼陽、廣寧絶塞遠徼祝髮左袵之屬,莫不慕中國之道篤於人倫,以至於崇禎之末,餘化猶存,何其盛也?
孟子稱:「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嗚呼!皇朝自宣宗至於孝宗,天下乂安。故家遺俗流風善政,何以異於商湯、武丁之時邪?方遼陽陷敗之時,鳳皇城亦入穹廬,而二烈女能全節,終不改適,由皇朝昭明之化不可泯也。
景源嘗讀《五代史》,至王凝妻李氏事,未嘗不喟然而歎也。李氏一臂爲主人所牽而已,然引斧自斷其臂。使天下之爲人婦者皆如李氏,則豈有喪其節者邪?歐陽公曰:「士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偸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今鳳皇城二烈女貞節卓卓,與李氏未之有殊也。天下如有歐陽公,烏可不褒揚其節而垂後世乎?
自城北至鞍山驛六十里爲遼陽州。自遼陽南六十里有仙人臺,卽千山之最高處也。俯視滄海,如在几案之下,蓮花、獅子諸奇峰環拱左右。華表柱在千山東六十里,丁令威化而爲鶴,有道觀,今廢爲墟。
十二月可渡瀋水。當奉書授義州便也。
與李觀察第二書
[編輯]觀察執事:
景源初抵寧遠衛,寧遠人道故遼東廵撫御史袁崇煥禦寇之功曰:「大學士孫承宗令祖大壽築玆城,雉堞薄疎,不中程。崇煥乃建雉高六尺、堞高三丈二尺、址廣三丈、上二丈四尺,城成,奴兒不敢犯。然崇煥誅毛文龍,下獄死,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豈不寃哉?」
史稱崇煥由海上入雙島,文龍來會,至夜半與相燕飮。文龍曰:「朝鮮衰弱,可襲而有也。」崇煥大怒,六月五日邀文龍觀將士射,設帳山下,令參將謝尙政等伏甲士。文龍旣至,其部卒皆不得入。崇煥頓首請帝命曰:「臣崇煥今誅文龍以肅三軍。」於是乃取尙方劒,斬於帳中。使崇煥不斬文龍則屬國必爲文龍所襲矣。三百年宗廟社稷求無亡,不可得也。然則崇煥爲屬國除殘賊,何其神哉?
夫皇朝自洪武時賜國號封爲藩輔,與內服諸王之國不殊也。雖使文龍襲屬國,天子其可不震驚而討其罪乎?然自東江率十萬戈船之卒,或從燕浦入浿西,或從椒島入海西,或從喬桐浮漢水而入王城,則屬國雖有重兵,一夕之中必不能堅城而守也。何暇遣使濟遼河入薊北,達於京師,請援於千里之外哉?是天子未及出師,而屬國淪亡久矣。由此觀之,崇煥之所以斬文龍者,其有功於屬國也,可謂大矣。
昔平秀吉呑屬國,神宗皇帝發德音,遣大將軍李如松奬率六師,揚威於矢石之中以存屬國。然崇煥不勞一卒,執訊於尊俎之間,提尙方劒而斬之以安屬國,比如松英勇過之。屬國之人不宜忘滅賊之功而不思報也。
議者以謂文龍奏稱牧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此所謂大逆不道也,崇煥之所以斬文龍者,爲天下也,非爲屬國也,是不然。夫取南京與取屬國,未始不同也。故取南京而不取屬國者,未之有也;取屬國而不取南京者,亦未之有也。嗚呼!文龍如不誅,則取屬國也決矣,屬國旣亡,則南京必不可保也。天子豈誠爲文龍而殺崇煥哉?
方崇煥之鎭寧遠也,奴兒攻之,莫能破。范文程謂奴兒曰:「昔漢太祖用謀臣陳平之計,間楚君臣,使項羽卒疑范增而去於楚。今欲使大明天子去崇煥,獨不可踵平故智乎?」奴兒善之,乃使人掠明宦者數三人,佯欲殺之。文程曰「崇煥旣許獻寧遠,則宦者皆吾臣子,不必殺也」,陰縱之。宦者亡去,以其語聞於天子,未幾崇煥下獄死。此奴兒用文程計,爲反間而殺之也,非天子之殺崇煥也。
伏惟執事以崇煥滅賊之功聞於朝,配食平壤武烈祠,與李如松饗春秋特牲之祀,則不特昭晣崇煥之寃而已也。屬國不忘人之功,不亦休乎?
與李侍讀亮天書
[編輯]功父足下:
景源所爲《皇廟》詩,於李子茂、劉子紳書其字而貴之者,所以明《春秋》之法也,而足下曰「國風雅頌,未嘗有《春秋》之法」,甚矣,足下之不知《詩》也!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春秋》之法與《詩》通,則王跡未熄之前《三百篇》無非《春秋》也。
夫吉甫、皇父、休父將帥之賢者也。故《六月》曰「文武吉甫」,吉甫字也。《常武》曰「大師皇父」,皇父亦字也。又曰「程伯休父」,休父亦字也。
仲山甫、顯父、蹶父卿士之賢者也。故《烝民》曰「保玆天子,生仲山甫」,山甫亦字也。《韓奕》曰「顯父餞之,淸酒百壺」,顯父亦字也。又曰「蹶父孔武,靡國不到」,蹶父亦字也。
奚斯公子之賢者也。故《閟宮》曰「新廟奕奕,奚斯所作」,奚斯亦字也。仲氏女子之賢者也。故《燕燕》曰「仲氏任只,其心塞淵」,仲氏亦字也。
由此觀之,《三百篇》未嘗無《春秋》之法也。《皇廟》詩雖不敢與《三百篇》比,然李子茂、劉子紳旣有大功而又有死事之忠,則字之,蓋欲明《春秋》之法而已矣。
夫所謂《春秋》之法善善焉,必書其字,如王人子突、公弟叔肹之類是也。考於《詩》則國風雅頌皆然也。然則《春秋》亦《詩》也,《詩》亦《春秋》也。今足下未嘗以《詩》觀《春秋》,則焉知《詩》之在《春秋》也;未嘗以《春秋》觀《詩》,則焉知《春秋》之在《詩》也。
足下又曰「劉子紳鴆殺天子所遣御史,《皇廟》詩不當書字」,是足下徒信流言也。夫不忍睚眥之怨而陰賊之,君子不爲也。子紳忠義,雖蠻貊猶知其不鴆人焉。又何疑於鴆御史邪?
與李侍讀第二書
[編輯]足下謂「皇父、家伯、仲允,周之小人也,而《十月之交》皆書其字,則小雅無《春秋》法」,是不然。
幽王之時,皇父、番子、家伯、棸子、仲允、蹶子、楀子七人者,其惡也同。然皇父、家伯、仲允三人書字,責之深也;番子、棸子、蹶子、楀子四人書氏,責之不深也。其惡也同而責之有深有不深,何也?皇父總六卿之事,其寵專;家伯爲六卿之長,其寵又專;仲允居中侍燕飮,其寵又專。至於番子、棸子、蹶子、楀子,其位則卿也、士也、大夫也而其寵則不若皇父、家伯、仲允之專也。
且皇父,周之世卿也。《常武》曰「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南仲者,所謂「赫赫南仲」也。大師皇父以南仲爲其大祖,則責之安得而不深也?故《十月之交》曰「皇父孔聖」,孔聖者,甚聖之謂也。三人者皆書其字而皇父獨稱孔聖者,其寵旣專而又有世卿之尊,故責之又最深也。《春秋》之法責之深者或書字,鄭之大夫曰「詹」、曰「良霄」、曰「祭仲」被執則同,而祭仲獨書其字,責之深也。由此觀之,《十月之交》字三人,亦《春秋》之法也。
夫卿士、冢宰、膳夫與《常武》之大師、程伯,皆書之字,則美刺誠不可辨。然《常武》於大師曰「大師皇父」而不曰「皇父大師」;於程伯曰「程伯休父」而不曰「休父程伯」:美之之詞也。《十月之交》於卿士曰「皇父卿士」而不曰「卿士皇父」;於冢宰曰「家伯冢宰」而不曰「冢宰家伯」;於膳夫曰「仲允膳夫」而不曰「膳夫仲允」:刺之之詞也。此二詩書字雖同而美刺有不同者,其文異也。
足下又謂「孫子仲帥師伐鄭,固有罪矣,而《擊鼓》亦書其字則國風無《春秋》法」,是又不然。衛州吁使孫子仲會宋、陳、魯、蔡之師,南伐鄭。故《春秋》貶而稱「人」,「人」,州吁也。然則子仲以軍師受命,南行而已矣,伐鄭之役,非其罪也。故《擊鼓》不去其字,以見其不加貶焉。且子仲與公子翬同伐鄭,而《春秋》於魯書翬,於衛不書孫子仲,則不責於子仲者,亦可知矣。《擊鼓》其可去其字邪?
魯桓公十有五年,家父以桓王之命求車於魯。故《經》曰「天王使家父來求車」,家父不去其字者,求車之罪在桓王,家父不與也。
莊公元年榮叔以莊王之命錫桓公命。故《經》曰「王使榮叔來,錫桓公命」,榮叔不去其字者,錫命之罪在莊王,榮叔不與也。
夫家父、榮叔無罪而《春秋》如去其字,則非所以明褒貶也。子仲無罪而《擊鼓》如去其字,則非所以公好惡也。《詩》之好惡與《春秋》之褒貶,未之有殊也。
與金參議亮行書
[編輯]參議執事:
僕嘗請置子弟衛以壯兵伍者,追孝廟復讐之志,將有事於天下也。先王褒納而朝廷將相大臣恐不能保其妻子,相與出力而沮之,事竟不行,於今二十有九年矣。不幸先王棄群臣,論兵之言不得復陳,而僕且老,朝暮將死,每中夜東望元陵,未嘗不悲歌泣下也。
僕聞孝廟嘗密諭文正公宋先生曰「奴兒寡人之讎也。自寡人踐位以來,欲置郡縣子弟衛而敎之戰。俟奴兒一朝之釁,出其不意,直抵關外,則中原豪傑之士豈無聞風而景從者邪?使皇天假之十年,則寡人大計可成,卿宜承密謀之意深圖之」,文正公涕泣受命。
然謀臣畫策各殊,有欲從鳳皇山而入遼東者,文忠公閔鼎重議也;有欲從鼉磯島而入山東者,貞翼公李浣議也。鼎重之議曰:「奴兒所置甲軍於瀋陽,不過千人,於寧遠不過四十人。若率萬兵擣關外,則遼、廣斷可定矣。」浣之議曰:「選十萬卒,十年敎養,由大海西襲登州,則功可十八九成矣。請爲王率師前驅。」故孝廟之所以汲汲治兵者有年矣,惜乎,大計未之成也!
僕蒙恩知,東萊府建議乞置子弟衛,豈有他哉?蓋欲章孝廟之志以勉先王也。然朝廷將相大臣不知孝廟之與文正公密謀者,以爲不可,議遂寢,寧不惜哉?
僕所陳子弟衛,議於儒林則有儒林子弟衛;於羽林則有羽林子弟衛;於鄕士則有鄕士子弟衛;於雜學則有雜學子弟衛;於庶族則有庶族子弟衛;於校院則有校院子弟衛;於工匠則有工匠子弟衛;於商賈則有商賈子弟衛;於浦民則有浦民子弟衛;於人吏則有人吏子弟衛;於奴婢則有奴婢子弟衛;於保伍則有保伍子弟衛。凡十二議,其不違於孝廟之志歟!執事修文正之道,明於大義,苟覽此議,則庶知僕之至誠也。
僕猥蒙先王殊知,待罪近臣,自溫陽從登禿城。先王望海,喟然而歎曰「寡人已白首矣,雖欲遵孝廟之志北征中原,奈兵少力弱何哉?」,悲傷不已。夫孝廟欲選子弟爲一衛,旣不果成,僕又建議,而先王宮車晏駕,又不得行,則天下之忠臣、志士必將懷無窮之恨矣。
僕竊觀西北兵衛,義州府置鎭江衛、寧邊府置鎭邊衛、江界府置鎭浦衛、咸興府置鎭北衛、慶源府置懷遠衛、鏡城府置鎭封衛。有如執事入上前,則一陳西北兵衛,以明僕之十二議有合於本朝之制,不勝幸甚。
與金參議第二書
[編輯]昨者景源言皇壇宜奏中朝舊樂章,草莽遺民聞景源之所敷陳者,莫不感激而流涕也。自明室旣亡以來,士大夫不知有中朝樂章,已久矣。今執事不忘中朝,常欲求洪武以來九廟樂章,甚可悲也。
景源奉使適燕中,從故老得太祖廟春饗樂章。其迎神曰「維神格思,萬世如存」,此所謂《太和》之曲也;其初獻曰「居然顧歆,永錫純祜」,此所謂《壽和》之曲也;其亞獻曰「籥舞旣薦,八音洋洋」,此所謂《豫和》之曲也;其終獻曰「三爵旣崇,禮秩有終」,此所謂《寧和》之曲也;其徹饌曰「籩豆靜嘉,敬徹不遲」,此所謂《雍和》之曲也;其送神曰「以惠我家邦,於萬斯年」,此所謂《安和》之曲也。
自太祖達於神宗、毅宗室,皆可登歌,不必各譔樂章也。然肅廟始命詞臣譔神宗特饗樂章,後英廟又命詞臣譔太祖、毅宗樂章,而聲辭異於中州,恐無以昭假先帝也。今皇壇誠奏太祖舊樂章,則先帝在天之靈,庶復聞《太和》遺曲也。安得不漻然而感通乎?
說者曰:「三帝功德各殊,皇壇樂章,固不可以不宣揚也。」然景源聞之,周公伐奄三年,討其君,驅蜚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其功德可作樂章,而魯侯禘祀周公,升歌《淸廟》。夫《淸廟》歌文王也,未聞其歌周公也。然而禘祀歌《淸廟》者,所以明周公功德可配文王也。今皇壇奏太祖廟舊樂章,以中州聲饗於先帝,亦魯侯升歌《淸廟》之意也。
惟執事深遵大義,造於朝,毋爲時俗所移也。
景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