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海录/卷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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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人臣崔溥，自济州漂流，泊瓯东，过越南，经燕北，以今六月十四日到青坡驿。敬奉传旨，一行日录撰集以进。

△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秋九月十七日

臣以济州三邑推刷敬差官陛辞而行，至全罗道，率监司依事目所差光州牧吏程保、和顺县吏金重及承仕郎李桢、罗州随陪吏孙孝子、青岩驿吏崔巨伊山、户奴万山等六人及司余寺安骥、崔根等，归海南县候风。

△十一月十一日

朝，与济州新牧使许熙同乘舟于馆头梁。

△十二日

夕，到泊济州朝天馆。

△弘治元年戊申正月三十日

阴。晡时，臣之奴莫金自罗州到济州，赍丧服来告臣父之丧。

△闰正月初一日

雨。牧使晨夕来吊，乃以水精寺僧智慈之船牢固疾行，官船所不及，命兵房镇抚高益坚、吴纯等回泊于别刀浦，以为臣渡海之备。判官郑铨遣军官边石山以吊。

△初二日

阴。侵晨，臣诣别刀浦候风馆。旌义县训导崔角、乡校生徒金鼎璘等二十馀辈、内需司典会朴重干及崔根等，皆徒步以随至十五里许。少选，牧使驰至问慰。是日，臣之带去吏程保、金重等，封所治采御乘监牧场办公私贱、刷流移人——括滥占伴倘、冒认良民——等文籍及赍去全州府上济州三邑帐籍十七册，又一册济州三邑官上各年帐、户籍、军籍等文书，输付于牧使，藏之营厅，受书目回送而来。

△初三日

漂流海中。是日乍阴乍雨，东风微顺。海色深青。大静县监郑嗣瑞、训导卢警闻臣遇丧，驰来吊慰。与崔角、朴重干、倭学训导金继郁、军官崔仲众、镇抚金仲理等十馀人，学长金存丽、金得礼、校生二十馀辈，俱送别于浦口。存丽、得礼等止臣行，曰：“老仆生长海国，谙经水路。汉山阴雨不调必有风变，不可乘船。且《家礼》‘始闻亲丧遂行’注云：‘日行百里不夜行，虽哀戚犹避害也。’夜行尚不可，况过此大海，其可不慎乎？”座中或劝或止，日高不决。镇抚安义来告曰：“东风正好，可以去矣！”重干、仲众等亦劝行。臣遂告别登船。棹过五里，军人权山、许尚理等皆曰：“今日风势若作若辍，云霾若卷若舒，当如此风候不顺之日，行如此波涛险恶之海，恐有后悔。请还于别刀浦，待风复行未为晚也。”安义曰：“天之气候，非人预料，顷刻之间，安知有披云睹天之理乎？抑过此海者，私船覆没接踵相继，唯奉王命朝臣、前旌义县监李暹外，鲜有漂流败没者，则都是上德至重，实天所知也。况谋之众口，事未有济。岂可登程而复路，以致稽缓乎！”叱令张帆而行。才过大火脱岛，舟中人皆以谓：“舟向巨要梁，截海而上，顺风泊揪子岛，甚驶也。”权山不听其言，执其舵，从风所指，过愁德岛而西。海气晦冥，风弱雨作。将近楸子岛藏船处，汐势甚急，天又昏黑，督令格军橹之。军人皆曰：“若此日发船谁之过欤？”皆怀逆心，不听从，以力橹，退流至草兰岛，依西岸下碇而泊。夜三更，尚理曰：“此岛虽碍东风，三面通阔，不合泊船。今又有北风之渐，进退无据，将奈何？且此船不在初泊处，渐却入海中，所泊之碇怕或已破。今计莫若举碇稍前系之于岸，待天明棹入楸子可也。”遂举碇，果破矣。棹之，未及近岸，为北风所逆，驱出无依之处。雨犹不止，风浪交恶，随涛上下，莫知所适。

△初四日

漂入大洋中。是日雨雹，大风。惊涛畏浪，掀天鼓海，帆席尽破。舟以二樯高大尤易倾挠，势将覆压！命肖斤宝操斧去之。高以福缚草芚附之舟尾以御涛。当午，雨稍霁，东风又大作，载倾载浮，听其所之。瞥眼间，已入西海。梢工指东北，望有岛——若一点弹丸于漂渺间，——曰：“彼疑乃黑山岛也。”过此以往，四无岛屿，水天相接。汗漫无涯之海，人皆罔知攸措，僵卧舟中。臣令安义督军人以取露治船等事。有军人高回者，作声曰：“济外海路甚险，凡往来者，皆待风累朔，至如前敬差官在朝天馆，在水精寺，通计凡三朔以候，然后乃行。今此行，当风雨不定之时，不占一日之候，以至此极，皆自取也。”馀军皆曰：“势已如此！取露治船，虽竭心力终亦必亡。吾与其用力而死，莫如安卧以待死。”皆掩耳不从命，或殴之亦不起。宋真——孱劣之甚者——被殴而怒曰：“长寿哉！此船也。等至于破，何不速破！”程保曰：“济州人心外痴内毒，顽慢戾悍，以死为轻，故其言类如此。”臣意亦以谓溺死已决矣。倘蒙天助，幸不至于溺，必漂流无定，以至死日，无如之何？又愤军人怠惰，遂点检同舟人，则从者程保、金重、李桢、孙孝子、崔巨伊山、莫金、万山及济州牧使所定送镇抚安义，记官李孝枝，总牌许尚理，领船权山，梢工金高面，格军金怪山、肖斤宝、金仇叱回、玄山、金石贵、高以福、金朝回、文回、李孝台、姜有、夫命同、高内乙同、高福、宋真、金都终、韩每山、郑实，护送军金粟、金真音山、高回、金松、高保终、梁达海、朴终回、金得时、任山海，官奴权松、姜内、李山、吴山等，合自身，凡四十三人。臣招安义，问曰：“我一丧人，非官员例，从者至烦，甚为未便。济州人乘船者，至三十五人，何也？”安义曰：“我牧使所以尽心者，待以敬差官之礼。且运大船必用众力然后可行。况海路敻远，如于蔚岛等处水贼盛行，护送不可不严也。”臣曰：“过海时，当精择运船人及水路谙习者，则数虽少可矣。今此同舟人皆懈怠暴盩者，虚张名数而无其实，使船漂流致之死地，徒增痛哭耳。”叫谓军人等曰：“我奔初丧，情不可少留，人或有劝之行。为人子者，其可顷刻濡滞乎？汝等之同我见漂，实由于我，然势亦使之然也。况好生恶死人情所同，汝等岂无欲生之心哉？舟或破碎或沉覆则已矣。观舟今坚致，未易至破，若不遇石屿，能修补刮水，幸或风定波恬，则虽流至他国可以得生。今汝等亦有父母，有妻儿，有昆季、亲戚，皆望汝生，畏其不寿。汝等不念其情，不爱其身，徒以咎我之心率相解体，自归死地，惑之甚者！”尚理等十馀人曰：“军人皆顽钝无识之徒，故其用心不通若此。然人各有心，我等各竭力从事，毙而后已。”夜，风雨不止，巨涛尤甚，激入舶舻，随入随取。量可二更，惊涛鼓荡，襄驾篷屋。舟半沉，衣服、行李尽见沾濡。冻寒砭骨，命在瞬息。臣握李桢手，枕程保膝。金重、孝子傍臣左右，狼藉以待死。旁有一人结项将绝。李桢解其绝，则乃吴山也。巨伊山、莫金等竭力汲水，水犹不减。臣以谓舟尚完固，则自上激射、自隙漏入之水，不汲则坐待沉没，汲之则庶有生理。勉强而起，叫权松攒燧得火，卷毫席以烘之。又叫斤宝、高福、高回等亲检罅漏处，以补塞之。又解衣分给权山、高回、巨伊山、怪山、尚理等，以劝勉所事。程保、金重、孝子等亦散衣服分诸军人。军人若仇叱回、文回、都终、每山、玄山等争感奋出，死力刮水殆尽，舟仅获全。不移时，舟又入石屿错乱中，权山运船不知所向。尚理、仇叱回等执篙无所施。幸赖天风驱出，得免碎破。

△初五日

漂大洋中。是日昏雾四塞，咫尺不辨。向晚，雨脚如麻。至夜，雨少止，怒涛如山，高若出青天，下若入深渊，奔冲击跃，声裂天地。胥溺臭败，决在呼吸之间。莫金、权松等抆泪胃臣曰：“势已迫矣！无复望已，请替换衣服，以待大命之至。”臣如其言，怀印与马牌，具丧冠与服，惴惴然按手祝天曰：“臣在世唯忠孝友爱为心，心无欺罔，身无仇冤，手无杀害，天虽高高，实所鉴临。今又奉君命而往，奔父丧而归。臣不知有何罪咎？倘臣有罪，罚及臣身可也。同舟四十馀人无罪见溺，天其敢不矜怜乎？天若哀此穷人，返风息涛，使臣得再生于世，葬臣新死之父，养臣垂老之母，幸又得鞠躬于丹墀之下，然后虽万死无生，臣实甘心。”言未讫，莫金遽抱臣身曰：“一家人百年苦乐皆仰此身，有如十盲仰一杖。今至于此，无复再见一家之人！”遂僻踊而哭。陪吏以下亦哭泣，攒手以祈天祜。

△初六日

漂大洋中。是日阴，风波少歇。始督仇叱回等葺片席以为帆，建桅竿以为樯，劈旧樯之木以为碇，随风西向而去。顾见洪涛间有物，不知其大也。其见于水上者，如长屋廊，喷沫射天，波翻浪骇。梢工戒舟人，摇手令勿语。舟过甚远然后梢工呼曰：“彼乃鲸也！大则吞航，小能覆舟，今幸不相值，我其更生，更生矣！”入夜，风涛还劲，舟行甚疾。安义曰：“尝闻海有龙神，甚贪，请投行李有物，以禳谢之。”臣不之应。舟人皆曰：“人有此身，然后有此物，此物皆身外物。”争检有染衣服、军器、铁器、口粮等物投诸海。臣亦莫之能禁。

△初七日

漂大洋中。是日阴，风势甚恶，波浪汹涌。海色白。旌义县监蔡允惠尝谓臣曰，济州父老云，天晴日登汉孥山绝顶，则遥望西南绝域，海外若有白沙汀一带者，以今观之，非白沙，乃望此白海而云也。臣谓权山等曰：“在高丽时，尔济州朝大元，自明月浦，遇便风，得直路，七昼夜之间，过白海渡大洋。今我漂海，直路散路不可知也。幸得入白海之中，则窃疑中国之界必近矣。若得泊中国，则中国是我父母之邦也。当此时，生我死我，皆天所为。而风之顺逆，天实主张。今东风不变已经累日，则抑窃疑天必有生我之心也。尔等其各勉人所当为之事，以听天所命耳。”至暮，风又变东而北，权山犹指舵向西。夜未央，暴涛激跃，又驾入天，篷被人头面，人皆瞑目不能开。领船、梢工皆痛哭，莫知所为。臣亦知不免于死，裂单衾缠身数围，缚之于舟中横木，盖欲死后尸与舟久不相离也。莫金、巨伊山皆哭泣，联抱臣身曰：“死且同归！”安义大哭曰：“吾与其饮咸水而死，莫如自绝！”以弓弦自缢。金粟救之，得不死。臣叫领船、梢工等曰：“舟已破乎？”曰：“否。”曰：“舵已失乎？”曰：“否。”即顾谓巨伊山曰：“波涛虽险，事势虽迫，舟实牢固，不至易败。若能汲殆尽，则庶几得生。汝实壮健，汝又往首倡汲之。”巨伊山即命欲汲，汲水之器已尽破，叫号无据。安义即以刀裂去小鼓面以为器，授巨伊山。巨伊山与李孝枝、权松、都终、玄山等，尽力以汲。水犹深一膝，孝子、程保、李桢、金重等，或亲自刮取，或立督军人仇叱回等七八人相继刮尽，仅得不见败没。

△初八日

漂大洋中。是日阴，过午西北风又作。舟复退流向东南，彻夜而行。臣谓权山、高回、以福等曰：“汝等执舵正船，向方不可不知。我尝阅地图，自我国黑山岛向东北行，即我忠清、黄海道界也；正北，即平安、辽东等处也；西北，即古《禹贡》青州、兖州之境也；正西，即徐州、扬州之域，宋时交通高丽，自明州浮海，明州即大江以南之地也；西南，即古闽地，今之福建路也；向西南，稍南而西，即暹罗、占城、满刺加等国也；正南，即大小琉球国也；正南而东，即女人国也，一歧岛也；正东，即日本国也，对马州也。今漂风五昼夜，西向而来，意谓几至中国之地。不幸又遭此西北风，逆向东南，若不至琉球国、女人国，则必流出天海之外，上达云汉，无有涯涘。云如之何？汝等其记我言，正舵而去！”权山等曰：“天若开霁，测以日月星辰，犹未知海上四面。今则云雾阴翳，日复一日，晨昏昼夜，俱不能记。衹以风之变作臆记四方耳。安知正方之可辨乎！”聚首而哭。

△初九日

漂大洋中。是日片云缀天。海色愈白。至是舟久为波涛所冲击，梁头、风梢、鼻隅三板皆动掘欲折，水又漏啮，将有自破之渐。斤宝、高面、尚理等截缆索，缠舟头尾，削木补之。遂相向泣，且言曰：“若此修船，非不尽心，然饥渴将近旬矣。目无所见，手足痿痹，身不能保，力不能尽，故修之亦不能牢实，其将奈何？”倏有海鸥群飞而过。舟人望见喜曰：“尝闻水鸟昼游海上，夜宿岛渚。我曹漂过沧溟万里外，幸得见此鸟，则洲渚必不远也。”臣曰：“鸥非一种，或浮沉江湖之渚者有之。若海鸥，则群在涨海中从潮飞翔，常以三月风至乃还洲屿。今时则正月，鸥之群飞正在大海之中之时。”语未毕，又见有鸬鹚数双飞去。臣亦稍疑岛屿之或近也。当午，南望云气作阵，依熹见山样且有人烟之气，意谓琉球国地界，将往泊。少选，东风又作，舟复向西。至夜，风势愈紧，疾驱如飞。

△初十日

漂大洋中。是日雨，东风如昨。午后，海色还青。先是发济州时，舟人无智，载陆水于鼻居舠以随。自漂风后，相失莫值。所乘船中无一器甘水，未得渍炊，绝食绝饮，无可奈何。权松告于臣曰：“观舟中人，或赍黄柑、清酒而来，恣食无馀。请括聚输之上藏储，以救渴可也。”臣即令巨伊山搜尽舟中行装，得黄柑五十馀枚、酒二盆。谓孙孝子曰：“同舟则胡越一心，况我等皆一国人，情同骨肉，生则一时俱生，死则一时俱死。唯此柑酒，一滴千金。汝其掌之，毋得滥费，以救舟人一刻之渴可也。”孝子视人之唇焦口烂者，均分饮食之，止令沃舌。数日柑酒俱尽，或细嚼干米，掬其溲溺以饮。未几溲尿又竭，胸膈干燥，不出声气，几至死域。至是因雨下，舟人或以手擎篷荣聚其溜滴者；或以笠帽若鼎器贮其渗漉者；或屈席子奉其洒泛者；或建桅楫中约纸绳承其淋沥者，期得些少一勺以舌舐之。安义曰：“湿雨以衣汁而取饮，所得诚多。但舟人之衣皆为咸水所渍，虽湿雨而汁亦不能饮，若之何其？”臣即点出所藏衣数领，令巨伊山承雨露洽，取汁以贮，几至数瓶。令金重用匙分饮之。重执匙以举，舟人张口，有如燕儿望哺然。自是始能掉舌嘘气，稍有向生之心。

△十一日

漂大洋中。是日阴。清晨至一岛，石壁嵯峨，甚险峨。海波震荡，激上磊𬒈，几一二丈，舟随波直入，势迫击碎。权山大哭，遂竭力运船。孝子、程保等亦亲揽帆边阿，视风波或纵或引。时，则水从海入岛，风从岛出海，舟从风回旋，得免于患。夕，至一大岛，岛又岩石削立，欲泊舟不得。以福脱衣跃入水中，拽舟游泳，缘岛岸以系。舟人喜倒，阑下觅溪流，杯甘水而饮，负汲欲做饭。臣曰：“饥饿之极，五脏涂附，若骤得食饱则必死！莫若先饮浆水，继之以粥，适可而止可也。”舟人皆煎粥而啜。岛无避风处，故夜又纵舟而去。

△十二日

遇贼于宁波府界。是日乍阴乍雨。海色还白。晡，至巨岛，连绵如屏。望有中船二艘，皆带悬居舠，直指臣船而来。程保等罗跪臣前曰：“凡事有经有权，请解丧服，权著纱帽、团领，以示官人之仪。不然，则彼必哄我为劫贼，加以僇辱矣。”臣曰：“漂流海上，天也；屡经死地而复生，天也；到此岛而遇此船，亦天也。天理本直，安可违天以行诈乎？”俄顷，二船渐近相值。一船可十馀人，人皆穿黑襺裤、芒鞋，有以手帕裹头者，有著竹叶笠、棕皮蓑者，喧豗叫噪，浑是汉语。臣度其乃是中国人。令程保书纸以遗曰：“朝鲜国臣崔溥，奉王命往海岛。奔父丧，过海遇风，漂到不知是何国邑地也。”其人复曰：“此乃大唐国浙江宁波府地方。”又曰：“要到本国去，须到大唐好。”程保以手指其口。其人以陆水二桶来遗，棹舟东去。臣令舟人橹入一岛以依。又有一艘亦带悬居舠，有军人可七八人——其衣服语音亦与前所见同，——来逆臣船，曰：“你是何国人？”臣又使程保答如前。因问曰：“此何国地？”其人指其岛曰：“此即大唐宁波府地下山也。风水好，二日可回去。”臣又复曰：“他国人遭风，万死之馀，幸到大国之境，喜得复生之地！”又问渠姓名谓谁？其人答曰：“我是大唐林大。你若大唐去，带你进去。你有宝货可遗我？”臣答曰：“仆奉使臣非商贾者流，且漂流浮沉之后，安有宝货乎？”即减米粮以馈之。其人受而复曰：“此山系船不怕西北风，但南风不好，随我系船！”引臣船，指一泊舟岛曰：“此可泊，可泊！”臣如其言，即往泊之，果无风，环岛中可藏船处也。其西岸有二草屋，如鲍作干家者，其人等泊于屋下。臣之同舟人，久饥久渴久劳久不寝寐之极，得食以食，得风定处以泊，困惫支羸，相与枕藉乎舟中。夜二更，所谓自称林大者，率其党二十馀人，或执枪或带斫刀——而无弓箭——秉炬拥至，闯入臣船。贼魁书曰：“我是观音佛，洞见你心。你有金银便觅看！”臣答曰：“金银非本国所产，初无有赍。”贼魁曰：“你若官人岂不赍来？我当看看。”初，臣及程保、李桢、金重、孝子等，以济州海外地，往来无期，具四节衣服数套而往。至是贼魁即叫其党，穷搜臣及陪吏等包中衣装、舟人粮物，输载其船。其所遗名，若衣之浓沾咸水者及诸般书册而已。贼中眇一目者，恶之尤甚。程保谓臣曰：“贼之始至，示若从容，见我势弱，驯成大贼。请—奋击，以决死生！”臣曰：“我舟人皆以饥渴垂死之后夺气于贼，故贼乘势肆暴，若与相搏，则我辈皆死于贼手，莫如尽付行李以乞生活耳。”贼魁又夺臣所赍印信、马牌，纳之怀袖。程保尾其后请还不得。臣曰：“船中有物可尽取去。印与马牌乃国之信，私无可用，可还我。”贼魁以印、牌还。才出篷窗，与其党列立船舷，喧嚣良久，旋入船中。先脱程保衣裤，捆而杖之。次以斫刀截臣衣纽，赤身剥脱，背手曲脚以绑之，以杖杖臣左臂七八下，曰：“你若爱生，便出金银！”臣大号曰：“身可脔，骨可碎，何所得金银乎？”贼不晓臣言，解臣缚，许以写意。臣即写之。贼魁怒，嗔目张喙，指程保而叫，指臣而叫，即曳臣头发，还缚倒悬，荷斫刀指臣颈斫之，刀适误下右肩隅，刃翻在上，贼又荷刀将斩臣，有一贼来把荷刀之臂以沮之。贼党齐声大叫，莫知所谓。是时，舟人惴惧失常，奔窜无地，唯金重、巨伊山等攒手拜跪，冀活臣命。俄而，贼魁蹂躏臣身，喝吓舟人，引其党而出。截去臣船碇橹诸椽，投诸海，遂以其船导牵臣船，指放大洋，然后乘其船遁去。夜已阑矣。

△十三日

复漂大洋中。是日阴。西北风大起，又流入无涯之海。臣及舟人所藏襺衣俱失于贼。所穿之衣久渍咸水，天且恒阴，不得曝干，冻死之期逼矣；舟载储粮尽为贼夺，饿死之期逼矣；舟以碇橹为贼所投，假帆为风所破，但随风东西，随潮出入，梢工无所施其力，沉没之期亦逼矣。舟人皆填噎，莫能出声，坐待死期。孝枝谓臣曰：“我等之死，分内事也，衹以敬差官之死为痛惜耳。”臣曰：“尔何以死地为分内乎？”孝枝曰：“我州邈在大海中，水路九百馀里，波涛视诸海尤为汹暴。贡船商舶络绎不绝，漂没沉溺十居五六。州人不死于前，则必死于后。故境中男坟最少，闾阎之间，女多三倍于男。为父母者，生女则必曰是善孝我者；生男则皆曰此物非我儿，乃鲸鼍之食也。我等之死如蜉蝣出没，虽在平日亦岂以死于牖下为心哉？唯朝臣往来，从容待风，舟楫儇牢，故死于风波者前古所罕。适于今敬差官之身天不阴佑，至于不测之地，是以痛哭耳。”

△十四日

漂大洋中。是日睛。晡时，漂至一岛，东西南三面，一望无际，唯可避北风处。顾以无碇为忧。初发济州时，舟甚大，无载物，故输若干石块于舟中，使不能挠动。至是尚理等以绞索缠其石，四个合为假碇，以留泊焉。安义与军人等相与言，使之闻之于臣曰：“此行所以至于漂死者，我知之矣。自古以来，凡往济州者，皆祭于光州无等山祠及罗州锦城山祠；自济州出陆者，又皆祭于广壤、遮归、川外、楚春等祠，然后行，故受神之祐，利涉大海。今此敬差官特大言非之，来不祭无等、锦城之祠，去不祭广壤诸祠。慢神不敬，神亦不恤，使至此极，尚谁咎哉？”军人和之，咸咎臣。权松独曰：“不然。前此李旌义暹，三日致斋，精祀广壤等神，亦至漂流，几死复延。权敬差官景祜俱不致祭，尚且往来快顺，亡些子恙。则过海便否，在于待风之如何耳，岂关于神之祭不祭哉？”臣亦诲之曰：“天地无私，鬼神默运，福善祸淫，唯其公耳。人有恶者，谄事以徼福，则其可福之乎？人有善者，不惑邪说，不为黩祭，则其可祸之乎？曾谓天地鬼神为谄事饮食，而降祸福于人乎？万万无此理也。况祭有常等，士庶人而祭山川非礼也。非礼之祭乃淫祀也。淫祀以获福者，我未之见也。尔济州人酷好鬼神，山泽川薮俱设神祠，至如广壤等堂，朝夕敬祀，靡所不至。其于涉海，宜无漂沉之患，然而今日某船漂，明日某船沉，漂沉之船前后相望，是果神有灵应欤？祭能受福欤？况今我同舟人，不祭者唯我一人耳，尔军人皆诚心斋祭而来，神若有灵，岂以我一人不祭之故废尔四十馀人斋祭之诚也？我之漂船，专是行李颠倒，不善候风之所致，反以废祭尤我，不亦惑乎！”安义等犹以臣言为迂阔，不以为是。

△十五日

漂大洋中。是日阴。海色赤而浊。东风复起又顺风指舵于西。舟中人，若朴终回、万山、李山等，有疾病不堪事；高保终、梁达海、高回、金朝回、任山海等，自漂海以至是日，卧不起动，虽督之以取露等事，听之藐藐；郑实、夫命同、金得时、姜有、宋真、金粟、姜内、吴山、高内乙同等，十唤一应，或有不得已而从事者；肖斤宝、金怪山、高福、金松、金石贵、李孝台、金真山等，或昼勤夜怠，或始勤终怠；许尚理、权山、金高面、金仇叱回、崔巨伊山、金都终、高以福、文回、玄山、韩每山、权松、莫金等，昼夜不怠，以运船为己任；程保、金重、李桢、孙孝子、李孝枝、安义等，或亲自服役或检督治船，以期完事。自遇贼复漂以后，人皆无意于生，渐不如前。舟为暴涛所击，为日已久，百孔千疮，旋塞旋缺，罅漏有水，将不胜汲。臣曰：“漏水若此，舟人之解体又若此，我其妄自尊大，坐见溺死，胡可哉？”遂与程保等六人亲自刮水几尽。尚理以下十馀人亦稍有奋力而起者。夜，无风而雨，至一大岛，为汐势所逆依泊不得，中流海上。

△十六日

到泊于牛头外洋。是日阴。海色赤黑中全浊。西望连峰叠嶂，撑天包海，意有人烟。驾东风而至，则见山上多有烽燧台列峙，喜复到中国地界。午后，风浪尤紧，雨下濛昧，舟从风所驱。瞥然间，忽漂至两岛间，傍岸而过，则望见有中船六只列泊。程保等请于臣曰：“前至下山，不示以官人之仪，以招贼人，几不免死。今宜从权，具冠带，以示彼船。”臣曰：“你何以害义之事导我欤？”保等曰：“当此之时，与死为邻，何暇治礼义哉？姑当行权便，取生道，然后以礼治丧，不害于义。”臣拒之曰：“释丧即吉，非孝也；以诈欺人，非信也。宁至于死，不忍处非孝非信之地，吾当顺受以正。”安义来请曰：“我姑著此冠带示若官人然。”臣曰：“非也。彼船若或如前所遇贼，犹之可也。若是好船，必驱我曹诣官府，取供词，汝将何词以对，少或不直，彼必生疑。莫如守正之为愈也。”俄而，所谓六船棹围臣船。一船有人可八九，其衣服语音亦与下山所遇海贼一般，写示臣等曰：“看你异类，来从那里？”臣令程保亦写以答曰：“我是朝鲜国朝臣，奉王事巡海岛。奔丧过海，被风而来。不识此海何国地界？”其人答曰：“此海乃牛头外洋，今隶大唐国台州府临海县界也。”程保以手指其口。其人以水桶来遗，又指北——有山——曰：“此山有泉，你可取汲，做饭以吃。你有胡椒可送我二三两？”臣答曰：“本国不产胡椒，初不赍来。”其人等遂棹船稍却，围包臣船，列立下碇。臣船亦依岸而泊。令安义、巨伊山、尚理等下舟，登山通望人烟，则果是连陆处。

臣于此行所历沧波，虽若一海，水性水色随处有异。济州之海，色深青，性暴急，虽少风，涛上驾涛，激澓㶖㴸，无甚于此。至黑山岛之西犹然。行过四昼夜，海色白；越二昼夜，愈白；又一昼夜，还青；又二昼夜，还白；又三昼夜，赤而浊；又一昼夜，赤黑中全浊。臣之行舟，视风从却，东西南北，萍漂无定，其间所见海色大概如此。自白而还清以后，风力虽劲，涛不甚高。至还白以后，始有岛𬒈”。岛皆岩壁，谺𧯃礧砢，上戴土，有杂卉香草，蓊蔚长青；水性悠弱，若不遇大风，则罕见惊波骇浪之患。臣于遇贼复漂之海，亦如济州之海之险，则岂能复见得岛渚乎？

大抵每岁正月，正当隆寒之极，冽风怒号，巨涛震激，乘船者所忌，——至二月，渐得风和。——济州俗，犹号为燃灯节，禁不渡海。且江南潮人亦不于正月浮海。至四月，梅雨既过，飒然清风，海舶初回，谓之舶赶风。臣之漂海，适当风波险恶之时，海天霾噎，日复尤甚，樯帆维楫或折或失，饥渴困苦动经旬日，一日之间，溺败之机非一二度矣。然幸仅保性命得泊海岸者，非特渍雨取汁以沃焦肠，舟实牢致儇驶，能压风涛之故也。

△十七日

舍舟登陆。是日雨。迟明，所谓六船拥来，语臣等曰：“看你也是好人，随我可行。你有奇物送些与我。”臣答曰：“漂流已久，所赍之物尽撒海中。若指我生路，所乘船楫皆恁的所有。”因问人居远近。其一人曰：“此地也近官府，你要去，不妨。”一人曰：“过前一里便有人家。”一人曰：“此处人家便远，不可止此。”，臣又问：“官路远近？”其一人曰：“台州府距此一百八十里。”一人曰：“一百五十里”。一人曰：“二百四十里。”其语端彼此有违，不可信也。其人等相率闹扰，争入臣船，目所寓虽些小物，无不攘夺。谓臣等曰：“不同我去，我当作怒。”安义请舍船，乘其人船随，其所去。李桢欲击杀一人以却之。臣曰：“尔等之计皆非也。观彼人其言不实，劫夺又甚，情伪浅深未可知也。彼若昔者下山海贼之类，则从安义之计而从归，则彼必掉至绝岛，沉杀我等以灭其迹。彼若或渔船，若防御之船，则从李桢之计而击杀，则彼必掩其所为，反以我为异国人来劫杀人云尔，则大国之边境骚然，诬我为贼，语且不通，难以辨明，必皆为边将所戳。尔等之计皆自取死途也，莫若权词以观其势。”臣谓其人曰：“我浮海日多，饥渴困惫之极，危命仅一线耳。请做饭疗饥，然后同行。”其人等复曰：“你少留缓行。”即棹舟少却可二三里许，复环臣船而泊。以雨故皆入船仓中，无观望者。臣谓同舟人曰：“看彼人言语动止也甚荒唐。看此山已连陆路，必通人居，不于此时善处，则我等之命悬其掌握，终必为海曲之鬼。”遂率陪吏等先下船，诸军人接踵而下，冒雨穿林逃遁奔匿。过二岭，岭皆枕海，有石如甬道。行六七里，得一里社。臣谓陪吏、军人等曰：“同此生死之苦，无异骨肉之亲。自此相保，则可以全身而还。汝等若遇患难则同救之，得一饭则分吃之，有疾病则相扶持之，无一人亡失可也。”皆曰：“唯命。”又曰：“我国本礼义之国，虽漂奔窘遽之间，亦当示以威仪，使此地人知我国礼节如是。凡所到处，陪吏等拜跪于我，军人等拜跪于陪吏，无有过差。且或于里前，或于城中，有群聚来观者，必作揖礼，无敢肆突！”皆曰：“唯命。”至其里，则里中人——老少男女——争怪臣等，观者如墙。臣与从者趋而揖，皆合袖鞠躬以答之。臣即告以来自朝鲜之故。有二人，其容貌谅非庸人，谓臣等曰：“你是朝鲜国人，缘何入我国界？你若是贼人，若是进贡之人，若是被风无定之人，逐一写来，递送还国。”臣曰：“我本朝鲜国臣，奉王命往海岛。奔父丧，过海遭风，见漂得到海岸，舍舟缘陆，望寻人烟而来，乞诸大人闻于官府，以活垂死之命。”即以所赍印信、冠带、文书示之。其二人览毕，指臣前镇抚、陪吏等以次罗跪，末端军人等亦以次俯伏。谓臣曰：“闻贵国礼义邦久矣，果协所闻。”即叫家僮将米浆、茶、酒以馈，遍及军人，任其所饮。指里前佛堂曰：“你可住此堂安歇。”臣至佛堂，解湿衣以风。未几，其二人又做饭来馈，果皆忠厚人也，而亡其职、姓名。俄而，其二人来言：“你可起身，送你好处。”臣问曰：“好处几里？”其二人谎词曰：“还有二里。”曰：“其地名何？”曰：“西里堂也。”曰：“雨甚，路泞，时又向晚，奈何？”曰：“去处不远，不须忧矣。”臣从其言，率从者登途而行。则里中人或带杖剑或击铮鼓。前途有闻铮鼓之声者，群聚如云，叫号隳突，夹左右拥前后而驱，次次递送。前里如是，后里又如是。行过五十馀里，夜已央矣。

△十八日

遇千户许清于路上。是日大雨。子半，臣等因为里人所驱，路经一高阜，松竹成薮。遇有自称隐儒，姓王名乙源者，怜臣冒夜冲雨，艰楚被驱，止里人，少住。问臣所从来。臣亦告以漂风之故。乙源恻然，即呼酒劝臣。臣曰：“我朝鲜人守亲丧，不饮酒、食肉、茹荤及甘旨之味，以终三年。蒙馈酒，感恩则已深矣，然我今当丧，敢辞。”乙源遂馈臣以茶，馈从者以酒。因问曰：“你国亦有佛否？”答曰：“我国不崇佛法，专尚儒术，家家皆以孝悌忠信为业。”乙源握臣手，眷顾相别。其里人驱臣等至一大岭。臣足如茧不能前进。里人拥挽臣臂，前引后推而过。又递至二十馀里，其里中有大桥，里人皆挥棱杖乱击臣等，肆虣劫夺太甚。吴山者负臣马鞍，有一人殴击攘去。臣等被杖前驱，颠仆哭泣，过二岭，见递他里。向曙，问其有大桥之里，则人曰：“仙岩里也。”自登陆以来，道旁观者皆挥臂指颈作斩头之状，以示臣等，莫知其意。行至蒲峰里，雨少止。有官人率军吏而来，问臣曰：“你是何国人？怎么到此？”臣曰：“我乃朝鲜国人，再登文科，为国王近臣，奉国事巡海岛，奔丧出陆，遭风漂到于此。饥渴万死之馀，仅续残命，复为里人所驱，辛苦万端之极，得遇官人于此，是我得生之时也。”其官人即先馈臣以粥，随以饭具，又令臣从者做饭以吃。臣问官人姓名、职事，有王适者曰：“此乃海门卫千户许清也，守塘头寨，闻倭犯界，专为捕获而来。汝其慎之！”臣困卧路周，四肢莫举。许清谓臣曰：“我大唐法度严切，你别处人不可久在此乱为，搅扰良民。”令军吏等疾驱臣等，行五里许，有官廨乃塘头寨也。过一长堤，可十馀里，雨复大作。臣跛行蹒跚，全未动脚，中途僵仆，曰：“我之筋力竭矣，将及于死。早知若此，莫如死于海上之为便！”程保以下亦对臣痛哭。被军吏甚督，莫能少留。李帧、孝枝、尚理、玄山等身实者，相递负臣以行。过二岭，几至三十馀里，有人居，甚繁盛，前有佛宇。天将暮，雨不止，故许清欲留臣等于佛宇以经夜。其里人皆以谓不可。许清谓臣曰：“此方人皆疑你为劫贼，故不许留你。虽艰步，不可不行。”令军吏驱臣等过一大岭。夜二更，至一川边。李帧等亦力尽，身且不保，不克负臣。从者等亦皆疲羸不能行。许清亲执臣手以起，臣之两足尰蹇，不运一步。高以福大怒，指臣曰：“此汉，此汉！无乃病狂欤？汝若艰苦，宜委四肢，莫之能起可也。”臣辱其言，自以谓我宁至死宜死于此地，复卧不起。从者率皆颠卧狼藉。许清令军吏或督或殴，而不得驱焉。良久，又有一官人领兵拥炬而至。甲胄、枪剑、彭排之盛，唢呐、哮罗、喇叭、铮鼓、铳熥之声，卒然重匝，拔剑使枪，以试击刺之状。臣等惊骇耳目，丧魂褫魄，罔知所为。官人与许清整军威驱臣等，可三四里，有大屋舍缭以城郭，如关防然。问之则乃杜渎场，见桃渚所，或云批验所也。城中又有安性寺，止臣等于寺，许留宿焉。臣问其官人为谁？则有僧云：“此乃桃渚所千户也，闻倭人犯境，领器械以备于此。因许千户之报，率兵往驱你辈以来。然未知你心真诈，明日到桃渚所将讯汝。”

△十九日

到桃渚所。是日大雨。两千户并马驱臣等冒雨以行。臣令程保告许清曰：“我等漂海，浮沉饥渴，临死复苏，仅保馀喘，得到贵境，得遇官人，得饱昨朝之饭，以为得再生之地。乃于霖霪之雨、泞潦之途，颠坑仆谷，拨石冲泥，体冻脚微，心焦力尽。昨夕不得食，今早又不得食。又驱出，冒大雨而行，我其殆将半途而毙矣。”许清复曰：“昨因你走不到官司，自取饥。今若便到，则官自供给，速去，速去！”臣运步不得，仆路隈，四体委地不收。孝子、程保、金重、莫金、万山、巨伊山等环坐痛哭。适有牵牛而过者，程保告诸千户曰：“请解衣买此牛以骑我员。”许清曰：“我亦岂不怜你辈受此苦乎？缘拘国法未得护汝耳。”李桢，孝技、尚理等又相代负臣过一岭，可二十馀里，至一城乃海门卫之桃渚所。行将近城七八里间，军卒带甲束戟，铳熥、彭排夹道填街。至其城，则城有重门，门有铁扃，城上列建警戍之楼。城中市店联络，人物繁富。引臣等至一公馆，许留焉。臣之形容槁枯，冠服涂泥，观者绝倒。有姓名王碧者，写谓臣曰：“昨日已报上司，倭船十四只犯边劫人，你果是倭乎？”臣曰：“我非倭，乃朝鲜国文士也。”又有姓名卢夫容者，自称措大，谓臣曰：“车同轨，书同文，独你语音不同中国，何也？”臣答曰：“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足下怪听我言，我亦怪听足下之言，习俗然也。然同得天所赋之性，则我之性亦尧舜孔颜之性，岂嫌于语音之有异哉？”其人抚掌曰：“你奔丧，可行朱文公《家礼》乎？”臣答曰：“我国人守丧皆一遵《家礼》，我当从之。但为风所逆，迨今不得哭于柩前，所以痛哭。”其人又问曰：“你作诗否？”臣答曰：“诗词乃轻薄子嘲弄风月之资，非学道笃实君子所为也。我以格致诚正为学，不用意学夫诗词也。若或有人先倡，不得不和耳。”又有一人写臣掌上曰：“看你也不是歹人，衹以言语不同，实同盲哑，诚可怜也。我告你一言，你其记之，善自处，慎勿轻与人言。自古倭贼屡劫我边境，故国家设备倭都指挥、备倭把总官以备之。若获倭，则皆先斩后闻。今你初系舟处，辖狮子塞之地，守寨官诬汝为倭，欲献馘图功，故先报云：‘倭船十四只犯边劫人’。将领兵往捕汝斩汝之时，你辈先自舍舟投入人多之里，故不得逞其谋矣。明日把总官来讯你辈。你其详辨之，少有违误，事在不测”云云。臣问其姓名，则曰：“我所以言之者，爱汝也，危之也！”掉头而去。臣闻其言，毛发竖立，即语程保等。保等曰：“路人指我等为斩伐之状者，皆惑此谋故耳。”日夕，千户等官员十八人，置一大桌，环立桌边，引程保于前，问曰：“你一起一十四只船，实否？”保对曰：“否，但一只而已。”挥程保以出。又引臣问曰：“你众所驾原船几只？”臣曰：“衹一只耳。”问曰：“我边上了见倭船一十四只同泊昨处海洋。我因守寨官之报，已报于上司大人，你船十三只置之何地？”臣曰：“我之到海岸时，有贵地人等乘船六只，同泊一海。若要究六船人，则我之船数可知矣。”问曰：“你以倭人登劫此处，何也？”臣曰：“我乃朝鲜人也。与倭语音有异，衣冠殊制，以此可辨。”问曰：“倭之神于为盗者，或有变服似若朝鲜人者，安知你非其倭乎？”臣曰：“观我行止举动，证我印牌、冠带、文书，则可辨情伪。”千户等即令臣拿印信等物来以质之。因问曰：“你无乃以倭劫朝鲜人得此物乎？”臣曰：“若少有疑我之心，姑令送我北京，与朝鲜通事员一话，情实立见。”问曰：“你姓何名谁？何州县人？何职官？因何事干到我边境？开写情状，毋敢谎虚，我其申报上司。”臣曰：“姓崔名溥，住朝鲜国全罗道罗州城中。再登文科，筮仕朝著者有年。去丁未秋九月，奉国王命往济州等处海岛。今闰正月初三日，奔父丧颠倒还家，遭风漂海，得到于此。”曰：“你父名何？职何？死在何地？”臣曰：“父名泽，格进士试，以养亲不仕。阕孝服仅四载，又死于罗州。”供毕后，馆臣于别馆，以供臣及从者。

我国人为公为私往来济州，或遭风无去处者，不可枚悉。终能生还者，十百仅一二。是岂尽沉于海波乎？其漂入岛夷，若暹罗、占城之国者，无复望还，虽或漂至中国之界，亦为边人所误，诬以倭贼，折馘受赏，则谁能辨其情乎？如臣等者，若不先自下陆，若无印牌之信，岂复免于祸哉？我国家若依中朝制，凡百官给号牌、锡牌，篆书职、姓名，以旌异之。奉使臣，无大小，给节钺，以尊王命。抑又沿海住人，虽以私商过海者，皆给号牌，书某国、某州县、某姓名、某形、某年甲，以别之。又置通事一员于济州，凡奉使臣及三邑守令往还，常川带行，以图后虑，然后庶可免于患。

△二十日

在桃渚所。是日乍阴乍晴。臣问桃渚所千户姓名，则乃陈华也。华与一官人来看臣，指臣笠曰：“此何帽子？”臣曰：“此丧笠也。国俗皆庐墓三年。不幸如我漂流，或不得已有远行者，则不敢仰见天日，以坚泣血之心，所以有此深笠也。”及至饭时，许清引臣同桌坐。有一人以箸画桌上曰：“你吃猪肉否？”臣曰：“我国人守丧，三年不食鱼肉醢荤。”其人以别器盛素馔以馈臣。许清又见臣之衣服沾湿未干，谓臣曰：“今日有阳，可脱衣以晒之。”臣答曰：“我衣皆湿，脱此则无可穿者，不能晒也。”许清引臣坐诸面阳之地，以令晒干。有一官人来问曰：“你国王称皇帝否？”臣答曰：“天无二日，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我王心诚事大而已。”又问曰：“你国官人果皆犀带乎？”曰：“一、二品著金，三、四品著银，五、六品以下皆著乌角，而无犀带。”又问曰：“你国有金银否？”曰：“金银非本国所产。”曰：“然则何以有金银带？”曰：“皆来贸上国，所以贵也。”臣问其官人为何人，其人即出公文以示，则乃把总官先差此官人——给牌星驰前去挑渚所获住臣等，按临重解，毋得违误者，——姓名即薛旻也。又有一人来曰：“我宁波府定海卫人，因此处都司公差到此。”臣即问曰：“宁波府有下山否？”曰：“有之。”臣因言前日到泊下山逢海贼复漂流之故。其人曰：“我当持此文字告知府往问之。”臣问其姓名，则王海也。又有外人群聚而至，争持纸笔以问，不可胜对。有官人密书以示曰：“此处人轻薄，休与闲讲！”

△二十一日

在桃渚所。是日晴。外人麋至观臣。王海指壁上一真像曰：“你知此画乎否？”曰：“不晓得。”海曰：“此乃唐朝进士锺馗也。”臣曰：“锺馗平生不得进士，何以谓之进士？”海等喧噪大笑。又有白发老翁来。臣问曰：“天台、雁荡等山距此地几里？”翁答曰：“天台山在天台县北，距此二日程。天台山之南，一日程，有雁荡山。”臣又问：“此城主山何？”曰：“石柱山也。”引臣出门，指点石柱山，则果石壁作山，当山顶有大石如柱形。臣曰：“自此距北京几里？”翁曰：“五千八百有馀里。”问：“距扬子大江几里？”翁曰：“在北二千有馀里。”臣又举李暹所泊扬帅府以问曰：“距此几里？”翁曰：“在扬子江之北。你去，过江则便是扬州之境也。”又问：“距南京几里？”翁曰：“在西北二千馀里，然皆臆料耳，未敢的知”云云。有大官人，前嗬后拥，军仪整肃而至，坐于皇华馆。问之，则乃把总松门等处备倭指挥刘泽也。招臣等来前曰：“以汝类私越边境，本当处以军法，恐其中情有可矜，姑未尽戳。有无侵犯上国情状，从实供写施行。”臣供曰：“姓崔名溥；居朝鲜国全罗道罗州城中。再登文科，为国王近臣。去丁未九月十七日，奉王命为济州等处敬差官。济州在南海中，距罗州水路千馀里。同年十一月十二日，渡海推刷人丁，事未竣。今戊申正月三十日，闻父丧。闰正月初三日，不候风便颠倒过海，为风所逆，惊涛掀浪，载沉载倾，饥食渴水，十生九死。以今月十二日，到泊名不知海岛，有渔船来问曰：‘你是何国人？’答以朝鲜国人漂流之故。因问：‘此何国地面？’其人答曰：‘此大唐国宁波府下山’云云。其夜有贼船二十馀人来，以斫刀恐吓欲斩，攘夺衣、粮、行装等物，遂截去橹碇而去，复漂流大洋。十七日，又到泊地名不知海岸，又有渔船六只列立。恐其如前所遇海贼之类，舍舟缘陆，过二岭六七里许，有人居。相次递送，夜至仙岩里。其里人争以隅杖乱击劫夺。递至一处，遇有官人，驱至于此城。”又问曰：“你登第何年？历仕几官？所带人住何州县地？行李有何器械？原有船几只？”臣曰：“我于成化丁酉格进士试第三人；壬寅中文科乙科第一人，为校书馆著作，为博士，为军资监主簿，为成均馆典籍，为司宪府监察，为弘文馆副修撰，为修撰；丙午中文科重试乙科第一人，为弘文馆副校理，为龙骧卫司果，为副司直。所带人：陪吏四人——光州牧吏程保、和顺县吏金重、罗州牧吏孙孝子、济州牧吏李孝枝；伴率一人李桢，京都人；镇抚一人安义，济州人；驿吏一人崔巨伊山，罗州青岩驿人；奴子莫金等二人、济州官奴权松等四人、护送军金粟等九人、船格军许尚理等二十人，皆济州人。所乘船只一大只，樯帆桅楫遭风而失，碇橹遇贼而失。所赍之物：印信一颗、马牌一只、纱帽、角带、所治文书、重试榜录、书册、弓一张、刀一把及各人所穿衣裳外，无他器械。”把总官即点印信等物。又问曰：“汝国地方远近几何？府州几何？兵粮约有几何？本地所产何物为贵？所读诗书尊崇何典？衣冠礼乐从何代之制？一一写述，以凭查考。”臣曰：“本国地方则无虑数千馀里；有八道，所属州府郡县总三百有馀；所产则人材、五谷、马牛鸡犬；所读而尊崇者，四书五经；衣冠礼乐则一遵华制；兵粮则我以儒臣未曾经谙，未详其数。”又问曰：“汝国与日本、琉球、高丽相通乎？”臣曰：“日本、琉球俱在东南大海中，相距隔远，未相通信。高丽革为今我朝鲜。”又问曰：“汝国亦朝贡我朝廷否？”臣曰：“我国每岁如圣节、正朝贡献愈谨。”又问曰：“汝国用何法度？别有年号乎？”臣曰：“年号、法度一遵大明。”把总官问毕，因曰：“汝邦屡岁朝贡，义有君臣之好，既无侵逆之情，当遇以礼。各宜安心，勿生他虑。转送赴京，遣还本土。急促行装，不许稽缓。”即馈以茶果。臣即做谢诗以拜。把总官曰：“不要拜！”臣不知所言，敢拜之。把总官亦起，相对答礼。

△二十二日

在桃渚所。是日阴。把总官又引臣于前，将昨日招词删削下山遇贼、仙岩殴击等事及文繁处，令臣更写一幅。薛旻立桌边，谓臣曰：“此文字报上司，以达于皇帝，文宜简略，故我老爹删繁就简，令你改写，你勿疑也。”臣不肯写，曰：“供词当以直文，虽繁何害也？且所删者，乃遇贼之事，却添一言曰：‘军人衣服俱有’云云。没我遇贼情实，抑何意欤？”薛旻密写示曰：“今皇帝新即位，法令严肃，若见你前所供词，帝意必谓盗贼盛行，归罪边将非细事也。为你计，当以生返本国为心，不宜好为生事也。”臣闻其言以为然，即举笔随所删写之。薛旻又谓臣曰：“你既为军资监主簿，何以曰不知兵粮之数？”臣曰：“我为军资监未满月见递，故未详其数。”又问曰：“你浮海上不食几日？”臣曰：“自初三日至十一日。”曰：“然则何不至于饿死？”臣曰：“间或嚼干米，饮尿。溲尿又尽，待天雨渍衣汁，饮以续一发之命，不死幸耳。”又问曰：“你年齿几何？”臣曰：“三十有五岁。”又问：“你辞家几日？”臣曰：“月已六度圆矣。”曰：“你思家山否？”臣曰：“父已云亡，慈母在堂，哭之已变国俗，又以我为溺死，益笃伤痛之心。我今生到异邦，念及至此，无日不痛哭。”曰：“为人臣者，国尔忘家，你因王事漂到于此，当移孝为忠，何忆家为？”臣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未有不尽孝于亲而忠于君者。况风树不止，日迫西山，安得而不思吾亡父与慈母乎？”又问曰：“你国王姓讳何？”臣曰：“孝子不忍举父母之名，故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况为臣子其可以国君之讳轻与人说乎？”曰：“越界无妨。”臣曰：“我不是朝鲜之臣乎？为人臣者，其可以越界而负其国，异其行，变其言乎？我则不如是也。”薛旻即将与臣问答之词呈于把总官。把总官或读或点头，顾谓臣曰：“明日差官送你起程。凡有随身行李依件写来，免致前路失所。”臣退舍馆。有王匡者——许清之鹰犬也——或吓或诱，诛求无厌。臣之行李无物，无以应之。至是又来言曰：“我每大人之恩不可不报！”臣解所著襺帖里，以与许清之子隆。

台州，古东瓯国之地，在闽之东，越之南。而牛头外洋等处，辖临海县地，又在台外州东南绝徼，风气温暖，恒雨少日，实炎荒瘴疠之方。臣当正月而到，气候与三四月同，牟麦欲穗，笋芽方盛，桃杏满开。又山川高大，林薮屏翳，人物繁伙，第宅壮丽，别是一区天地也。

△二十三日

自桃渚所登程。是日阴。把总官又引臣及从者于前，令臣叫姓名点数。差千户翟勇及军吏二十馀人，护送臣等于总兵官。臣及陪吏等俱乘轿以行。梁达海——奸狡者——托病扶杖似不能步，把总官亦许轿。乘轿者凡八人，翟勇、许清、王匡等与臣等。过山场、鸟头二岭，间有三大川，鸟头岭下又有鉴溪。许清邀臣等于溪边人家做饭以馈。又行过塘头、蒲峰等地。犯夜，至一道旁佛宇而宿。其前里闬即仙岩里。自桃渚所至此，乃臣前此被驱所经之路也。夜，许清、翟勇鞫其里长，捕其夺马鞍者，报于官，还马鞍于臣。军人所见夺笠子、网巾等物俱不得。

凡为劫盗者，杀越人干货，肆暴无忌。今江南人虽或被利心所使，为盗为劫者有之，然下山之盗不杀臣等，且有遗物；仙岩之人不隐所劫，竟还夺鞍，可以观风气柔弱，人心不甚暴恶之验也。

△二十四日

至健跳所。是日晴。晓，过穿岩里。里西有山，戴石壁屹立，穹隆有大窦洞，望如虹门，里之得名以此。又过田岭，岭上有僧作佛宇横道，路行人从寺中以过。臣等平地虽或乘轿，岭峻路险，下轿步行为多。至此寺，百技跛行，寺僧怜之，煎茶以供，少留。行至海浦，有兵船，具戎器，循浦上下，示以水战之状。臣从鼻居舠以渡，则乃是健跳所也。城临海岸，所千户李昂躯干壮大，容仪丰美，具甲胄兵戎，导臣等入城门。门皆重城，鼓角、铳熥声震海岳。其唢呐等大小角末端皆上曲，钩向吹者眉目间。城中人物、第宅视桃渚所尤丰盛。李昂引臣至一客馆，与翟勇、许清、王匡、王海等及所之有姓庄也、尹也——亡其名，俱是厚重老官人，——皆环立桌之左右，问臣以漂流之故。臣略陈首末云云。李昂请升堂，行宾主之礼。昂由西阶，臣由东阶而上，相对再拜后，昂馈臣茶果，又馈臣之从者以酒肉，颇示忠款之意。姓尹老官人引程保等诣私第饮食之，因见其妻妾子女以展礼。其人心淳庞如此。有一人，以丙午年登科小录来示臣，曰：“此吾的登科第榜录也。”又指点录中张辅二字曰：“此吾的姓名也。”因问曰：“你国亦贵其登科者乎？”曰：“然。”曰：“我国制，草茅士登第者，皆官给俸禄，旌表门闾，刺衔，亦书赐进士及第某科某等人”云云。引臣至其家，则其家前街果以雕龙石柱作二层三间之门，金碧眩曜，其上大书“丙午科张辅之家”之标。辅盖以己之登第夸示臣。臣亦以浮诞之言夸之曰：“我再中科第，岁受米二百石，旌门三层，足下其不及于我矣。”辅曰：“何以知之？”臣曰：“我之旌门远莫致之。我有文科重试小录在此。”即拨示之。辅于录中见臣职姓名，下跪曰：“我殆不及矣。”

△二十五日

到越溪巡检司。是日阴霾。李昂、许清、王匡及庄也、尹也，俱送臣于海上。昂握臣手曰：“我与足下千载一时，万里一见，一别两地，无复再见。”臣于船上叙别曰：“仆之来也，将军以百千兵甲环城拥阓，旌旗凌乱，铮鼓轰驰，则将军之示远人严矣；仆之寓馆也，升堂礼莫愆，馈食意益弥，开心见诚，一见如旧，则将军之待远人宽矣；及仆之去也，步出城西，远送海曲，扶仆登船，叙辞以别，则将军之送远人厚矣。仆一远人也，相逢未一日也，而严以示之，宽以待之，厚以别之，其意固有在也。盖我朝鲜地虽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国，则不可以外国视也。况今大明一统，胡越为家，则一天之下皆吾兄弟，岂以地之远近分内外哉？况又我国恪事天朝，贡献不怠，故天子亦礼以待之，仁以扶之，怀绥之化至矣，尽矣！而仆朝鲜之臣也，将军亦天子分阃之臣也，则其体天子字小之心，而待远人至于此极，斯不亦忠矣乎哉！其间情意之笃，则仆既感之深矣。然不得一日之暇，与将军及庄、尹两官人从容谈话，展布所怀。百岁之间，万里之外，云树之望，曷维其已。”又别许清曰：“将军与王足下匡，遇我于蒲峰之里，饱我于饥渴之极，生我于万死之馀。以至杜渎场，以至桃渚所，以至于此城，崎岖数百里之地，扶护七八日之间，其恩情之笃，不胜枚悉。一别之后，会面难期，衹增黯然。”遂告别，与翟勇同舟过大海。勇谓臣曰：“浮此海而去，西可望天台山，今适云雾四塞，不得观望”云云。夕，至宁海县之越溪巡检司。城在山巅，军卒皆带甲列立海旁。勇与其徒下舟入城，留臣等于海岸，莫知所为。

△二十六日

过宁海县。是日雨。巡检司对岸有越溪铺。自铺前舍舟乘陆，从溪岸而步。溪之通海口甚广阔，不知其源之所从来。行过西洋岭、许家山，至市奥铺，铺中人馈茶数碗。又行至白峤岭，有军卒二十馀人担轿来迎臣等，臣等八人又乘。过进士坊，至宁海县之白峤驿，驿在县治之中。有知县姓唐者，供馈臣等，期至于饱。因乘轿冒雨而行，过桐山铺、梅林铺、江漩岭、缸窑铺、海口铺。其间有三大川、二大桥，亡其名。夜二更，至西店驿以宿。驿有甲兵警戍，如防御所。

△二十七日

在西店驿。是日大风大雨。溪涧水涨，不得已留于西店驿。

△二十八日

到连山驿。是日大雨。翟勇谓臣曰：“我大唐法令严整，少有迟缓必致罪责，今虽大雨不可复留。”勇之军吏及臣之从者俱不欲，曰：“今日雨大至，水溢洞壑，不可行！”勇曰：“洞壑潦水，满而复除，且此驿支给亦有限量，昨日之留已为不可。”遂与臣等冒雨过珊墟铺、拆开岭、山隍铺，又过大岭、方门铺至双溪铺。铺北有双溪，溪水涨溢，人皆以衣而涉。经尚田铺，止宿奉化县之连山驿。县距驿东二里。知县姓名杜安也。驿丞见臣等雨透沾衣，肌寒带粟，遂煨榾拙于堂前。臣及从者环坐，亲灸使自温。有一人自外至，横怒肆毒，蹴踏榾拙之火。臣等惴惧奔匿。勇及驿丞俱被辱焉。勇谓臣曰：“外有一人说你是劫贼之人，阻挡驿官不要供给。我与他说汝是读书君子。他复肆暴。你可写状告他抢去衣包云云，呈于知县。”臣曰：“彼人之恶，诚欲可惩，但以不见夺之物诬为强夺，伏人非罪，甚悖于理。今足下护我等而来，治他以喝众侵暴之罪，亦不为无词。”勇即写状，送于县官。

△二十九日

过宁波府。是日雨。翟勇与臣等乘轿过大川。川畔有佛宇，极华丽，前有五浮图、双大塔。又过虚白观、金钟铺、南渡铺，至广济桥。桥跨大川，桥上架屋，桥长可二十馀步。桥所在之地即宁波府界，旧为明州时所建也。又行至三里，有大桥，桥之北有进士里。又行至十馀里，又有大桥，桥上亦架屋，与广济桥同而差小，忘其名。桥之南有文秀乡。又过常浦桥至北渡江，乘小舶而渡。自牛头外洋西北至连山驿，群峰列岫纠纷缭绕，溪涧岩壁萦纡错乱。至此江，则平郊广野一望豁如，但见远山如眉耳。江之北岸筑一坝，坝即挽舟上过之处。坝之北筑堤，凿江，有鼻居舠绕岸列泊。勇引臣等乘其舠过石桥十三，行二十馀里。江之东堤，闾阎扑地。其西南望有四明山。山西南连天台山，东北连会稽、秦望等山，即贺知章少时所居也。棹至宁波府城，截流筑城，城皆重门，门皆重层，门外重城，水沟亦重。城皆设虹门，门有铁扃，可容一船。棹入城中，至尚书桥，桥内江广可一百馀步。又过惠政桥、社稷坛。凡城中所过大桥亦不止十馀处，高宫巨室，夹岸联络，紫石为柱者，殆居其半，奇观胜景不可殚录。棹出北门，门亦与南门同。城周广狭不可知。府治及宁波卫、鄞县治及四明驿，俱在城中。至过大得桥，桥有三虹门。雨甚，留泊江中。

△二月初一日

过慈溪县。是日雨。经新清桥、进士乡，至宋石将军庙。庙大如官府，立旌表之门。自府城至此十馀里间，江之两岸，市肆、舸舰坌集如云。过此后，松篁橙桔夹岸成林。又过茶亭、景安铺、继锦乡、俞氏贞节门，至西镇桥，桥高大。所过又有二大桥，至西坝厅。坝之两岸筑堤，以石断流为堰，使与外江不得相通，两旁设机械，以竹为缆，挽舟而过。至西玙乡之新堰，堰旧为刹子港颜公堰，后塞，港废，堰为田。导水东汇至于广利桥之南。置此坝，外捍江湖，挽济官船，谓之新堰，概与西坝同。至此，又挽舟而过，过新桥、开禧桥、姚平处士之墓，至慈溪县。棹入其中，有经元门、锺英门、都堂里门、都宪桥、进士门、德星桥、宝峰门，至临清亭前少停舟。夜，又溯江而北，至鸡报，泊于岸待曙。而问其江，则乃姚江也。江边有驿，乃车厩驿也。驿丞乃秦高也。

△初二日

过馀姚县。是日阴。早，发船溯西北而上。江山高大，郊野平铺，人烟稠密，景物万千。日夕，过五灵庙、驿前铺，姚江驿、江桥，至馀姚县。江抱城而西，有联锦乡、曹墅桥，桥三虹门。又过登科门、张氏光明堂，夜三更到下新坝，坝又与前所见新堰同。又挽舟过坝，经一大桥，有大树数十株列立江中。将曙，到中坝，坝又与下新坝同。又挽舟逆上，江即上虞江也。

△初三日

过上虞县。是日睛。过二大桥而上。江之南有官人乘轿而来，乃上虞知县自县来也。县距江岸二三里许。又过黄浦桥、华渡铺、蔡墓铺、大板桥、步青云门、新桥铺，至曹娥驿，驿丞徐深也。驿北有坝，舍舟过坝，步至曹娥江，乱流而渡。越岸又有坝，坝与梁湖巡检司南北相对。又舍舟过坝，而步西二里至东关驿。复乘船，过文昌桥、东关铺、景灵桥、黄家堰铺、瓜山铺、陶家堰铺、茅洋铺。夜四更，至一名不知江岸留泊。

△初四日

到绍兴府。是日晴。撑鉴水而上，——水自镜湖一派来，绕城中，——日出时，到绍兴府。自城南溯鉴水而东而北，过昌安铺棹入城。城有虹门，当水口，凡四重皆设铁扃。过有光相桥等五大桥，及经魁门、联桂门、祐圣观、会水则碑，可十馀里许，有官府。翟勇引臣等下岸，其阛阓之繁、人物之盛，三倍于宁波府矣。总督备倭署都指挥佥事黄宗、巡视海道副使吴文元、布政司分守右参议陈潭，连坐于澂清堂北壁，兵甲、笞杖森列。于前置一桌，引臣至桌边，西向而立。问以臣之姓名、所住之乡、所筮仕之官、所漂风之故、所无登劫之情状、所赍器械之有无。臣答以答把总官之词，却添载下山逢贼、仙岩遇杖之事，所赍行李又添马鞍一部。三使相即下把总官所报状以示臣曰：“是何供词！前后详略不同乎？”臣曰：“把总官初问，衹答以漂流到泊之情。今日布政三司更问，详举遇贼等事耳。”三使相徐谓臣曰：“供词有违，汝实有罪。汝宜誊写前词，无一字加减”云云。臣便写之。三使相又谓臣曰：“他日你到杭州镇守太监绣衣三司大人，到北京兵部、礼部，亦更问汝情，其亦以是答之。少有相违大不可也！”又问曰：“初以汝类为倭船劫掠，将加捕戮。汝若是朝鲜人，汝国历代沿革、都邑、山川、人物、俗尚、祀典、丧制、户口、兵制、田赋、冠裳之制，仔细写来，质之诸史，以考是非。”臣曰：“沿革、都邑：则初檀君，与唐尧并立，国号朝鲜，都平壤，历世千有馀年。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鲜，都平壤，以八条教民，今国人以礼义成俗始此。厥后，燕人卫满亡命入朝鲜，逐箕子之后箕准，准奔马韩以都焉。其间，或为九韩，或为二府，或为四郡，或为三韩，年代久远，不能尽述。至西汉宣帝时，新罗朴氏初立国，高句丽高氏、百济扶馀氏相继而起，三分旧朝鲜之地。新罗据东南界，都庆州陋；高句丽据西北界，都辽东，都平壤，又屡迁厥邦，忘其地；百济据中西南界，都稷山，都广州，都汉阳，都公州，都扶馀。当唐高宗朝，新罗文武王与唐兵灭高句丽，又灭百济，合三国为一。后，甄萱叛据全州，弓裔叛据铁原。高丽王氏功高德盛，国人推戴，弓裔自窜，甄萱自投，新罗王封府库籍郡县来降，再合三国，都开城，传世几五百年。今革为我朝鲜，都汉阳，盖将百年于兹矣。山川：则长白山在东北，一名白头山，横亘千馀里，高二百馀里，其巅有潭，周八十馀里。东流为豆满江，南流为鸭绿江，东北流为速平江，西北流为松花江，松花下流即混同江也；妙香山在北；金刚山在东，有一万二千馀峰；智异山在南；九月山在西。右四山极高峻，多奇迹。三角山，即国都镇山。大同江、萨水、临津渡、汉江、洛东江、熊津、豆耻津、荣山津，已上川之大者。人物：则新罗金庚信、金阳、崔致远、薛聪；百济阶伯；高句丽乙支文德；高丽崔冲、姜邯赞、赵冲、金就砺、禹倬、郑梦周；我朝鲜不可历数。俗尚，则尚礼义，明五伦，重儒术；每春秋行养老宴、乡射礼、乡饮酒礼。祀典，则社稷、宗庙，释奠诸山川。刑制，从《大明律》。丧制，从朱子《家礼》。冠裳，遵华制。户口、兵制、田赋，我以儒臣未知其详。”又问曰：“所谓推刷人丁，何事？”臣曰：“济州在大海中，水路甚险甚远。凡有犯罪者，皆逃入以避，久为逋逃之薮，故往刷之。”又问曰：“济州距我中国几里？”臣虚张水路之远，曰：“不可知其详也。大抵船遇便风于大海，则日可行千里。今我自济州浮海，折昼夜则凡二十九日，为大风所驱，疾行如飞，到泊于中国海岸。则自中国距济州路，大概数万馀里矣。”又问曰：“汝国与我朝廷相距远近几何？”臣曰：“传闻自我国都过鸭绿江，经辽东城抵皇都，三千九百有馀里。”总兵官三使相即馈臣以茶果，仍书单字以赐。单字中送崔官礼物：猪肉一盘，鹅二只，鸡四翼，鱼二尾，酒一樽，米一盘，胡桃一盘，菜一盘，笋一盘，面筋一盘，枣一盘，豆腐一盘。又赐馔粮等物于陪吏、军人有差。臣即做谢诗再拜。三使相亦起答礼致恭。又谓臣曰：“看汝谢诗，此地方山川汝何知之详？必此地人所说。”臣曰：“四顾无亲，语音不通，谁与话言，我尝阅中国地图，到此臆记耳。”对毕，臣与三四官人拱立桌边。有翟勇之军吏一人，在外头殴打臣之从者金都终，有伤。臣写以示诸官人，一官人奔告于总兵官。总兵官拿其殴打人，治罪杖之，又杖勇以不能驭下之罪。臣等退，复沿湖棹出城外，过迎恩桥，至蓬莱驿前留泊。夕，知府——姓周——及会稽、山阴两县官，皆优送粮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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