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师承记/卷7

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七　清
甘泉江藩纂

陈厚耀

陈厚耀，字泗源，泰州人，康熙四十五年丙戌进士。学问淹通，从梅征君鼎受历算，遂通中西之术。李相国光地荐厚耀通历学，召见，试以三角形，令求中线，又问弧背尺寸，厚耀具札进呈，称旨。旋以省亲乞归里。戊子，特命来京，己丑五月，驾幸热河，至密云，命写笔算式进呈。少顷，出御书笔算，问︰“知此法否？”对曰︰“皇上此法精妙简便，臣法不可用。”上谕曰︰“朕将教汝，汝其细心贯想，以待朕问。”次日，又问曰︰“汝能测北极出地高下否？”对曰︰“若将仪器测景长短，用检《八线表》可得高度，此乃二分所测之法。若馀节气，又有加减之法；然亦不凖，以地上有朦气差，以人目视之，有卑高、映小为大之异故也。”又问︰“地周三百六十度，依周尺每度二百五十里，今尺二百里，地周几何？地径几何？”奏云︰“依周尺地周九万里，今尺七万二千里。以围三径一推之，地径二万四千；以密率推之，当得地径二万二千九百一十八里有奇。”上复问︰“地圜出何书？”对以《周髀算经》曾言之。问︰“何以见其圜也？”对曰︰“《职方外纪》‘西人言绕地过一周，四匝皆生齿所居。’故知其为圜。且东西测景有时差，南北测星有地差，皆与圜形相合，故益知其为圜。”

时厚耀以母年高，不忍离，乃就教职，得苏州府教授。未逾年，召入南书房，上问︰“测景是何法？”厚耀求指示，上曰︰“此法甚精，不必用《八线表》。”即以西洋定位法、开方法、虚拟法写示。又命至座旁随意作两点于纸上，厚耀随点之，上用规尺画图，即得两点相去几何之法。上从容谕之曰︰“《尧典》敬授人时，乃帝王大事，奈何勿讲！”尝召入至渊鉴斋问难反复，并及天象乐律山川形势，得遍观御前陈列仪器。召至西煖阁，询问家世甚详。从至热河，命赋《泉源石壁诗》，授中书科中书，传旨曰︰“上道汝学问好，授汝京官，使汝老母喜也。”又谕厚耀曰︰“汝尝言梅㲄成算学甚深，今命来京与汝同修算法。”㲄成至，上问曰︰“汝知陈厚耀否？他算法近日精进。向曾受教于汝祖，今汝祖若在，尚将就正于彼矣。”乃命厚耀、㲄成并修书于蒙养斋，赐《算法原本》、《算法纂要》、《同文算指》、《嘉量算指》、《几何原本》、《周易折中》、《字典》、西洋仪器、金扇、松花、石砚及瓜菓等克什。癸巳，书成，特授翰林院编修。甲午，丁内艰，命赐帑银，着江苏织造经纪其丧。服阕，晋国子监司业，擢左谕德兼翰林院修𢰅，充戊戌会试同考官。己亥，告病，以原官致仕。

所著书有《春秋战国异辞》五十六卷、《孔子家语注》、《左传分类》、《礼记分类》、《十七史正讹》及天文历算诸书。又有《春秋长历》十卷，乃《左传分类》中一门，为补杜预《长术》而作。其凡有四︰一曰《律证》。备引汉、晋、隋、唐、宋、元诸史志及朱戴堉律书诸说，以证推步之异。又引《春秋属辞》杜预论日月差谬一条为注疏所无，《大衍律》议《春秋历考》一条亦《唐志》所未录，尤足以资考证。二曰《古术》。古以十九年为一章，一章之首，推合周律正月朔旦冬至，前列算法，后以《春秋》十二公纪年横列为四章，纵列十二公，积而成表，以求律元。三曰《律编》。举《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一一推其朔闰及月之大小，而以经传干支为证佐，皆述杜预之说而考辨之。四曰《律存》。以古术推隐公元年正月庚戌朔，杜预《长术》则为辛巳朔，乃古术所推之上年十二月朔，谓元年之前失一闰，以经传干支排次知之。厚耀则谓如预之说，元年至七年中书日者虽多不失，而与二年八月之庚辰、三年十二月之庚戌、四年二月之戊申又不能合。且隐公三年二月己巳朔日食、桓公三年七月壬辰朔日食，亦皆失之。盖隐公元年以前，非失一闰，乃多一闰。因退一月就之，定隐公元年正月为庚辰朔，较《长术》实退两月，推至僖公五年止，以下朔闰一一与杜术相符，故不复续载焉。盖厚耀精于律法，视预为密，于考证之学尤为有裨，治《春秋》者不可少此编矣。又有《春秋世族谱》一卷，亦《左传分类》之一门也。卒年七十有五。

程晋芳

程晋芳，字鱼门，一字蕺园，江都人，家山阳，饶于赀。喜读书，蓄书五万卷，丹黄皆遍。性又好客，延揽四方名流，与袁大令枚、赵观察翼、蒋编修士铨为诗歌唱和，无虚日，由此名日高而家日替矣。累试南北闱不售。乾隆二十七年，高宗纯皇帝南巡，召试，授中书。后十年，始成进士，攺主事。旋授吏部员外郎，与修《四库全书》，钦命攺翰林院编修。君生而颀长，美须髯，酒酣耳热，纵论时事，则掀髯大笑，少所容贷。至于奖掖后进，则有誉无否也。不善治生，家事皆委之仆人，坐此贫不能供𫗴粥，以至责户剥啄之声不绝于耳；而君伏案著书，若无事者然。后乞假游西安，卒于巡抚毕沅署中。君始为古文词，及官京师，与笥河师、戴君东原游，乃治经，究心训诂。著有《周易知旨》、《尚书今文释义》、《左传翼疏》、《礼记集释》、《勉行斋文集》十卷、《蕺园诗集》三十卷。

贾田祖

贾田祖，字稻孙，号礼畊，高邮州人，廪膳生。乾隆四十二年，试于泰州，病经宿而卒。藩亡友汪明经中志其墓，称“田祖好学，多所瞻涉。喜《左氏春秋》未尝去手，旁行斜上，朱墨烂然。善为诗，所作三千馀篇，性明达，于释老、神怪、阴阳、拘忌及宋儒道学无所惑。伯兄有锢疾，喜怒失中，君事之，曲得其欲。与阳湖洪稚存、同里李惇、王念孙友善。矜立名节，猛志疾邪”云云。盖力行笃学之士也。藩未识其人，亦未读其所著书。墓志云“旁行斜上”者，岂田祖为《春秋》之表学欤？然明经不轻许人，其言可信也。

李惇

李惇，字成裕，一字孝臣，高邮州人。祖兼五，父佩玉，皆有笃行。君治经通敏，尤深于《诗》及《春秋》三传之学。晚好历算，得宣城梅氏书，尽通其术。与同郡刘君台拱、王君念孙、汪君中友善，力倡古学。君内性淳笃，恂恂退让，不与人较；然遇友朋患难，则尚义有为，至死不变。久困诸生，以高第将贡于国学，试之前夕，执友贾田祖死，君不入试，亲为棺敛，送归其家。容甫称其勇于为义，有过贲育，非虚语也。乾隆四十四年己亥，中式举人。明年，成进士，注选如县，襆被南归，不能家食。时谢侍郎墉督学江苏，延之主曁阳书院。君口不雌黄人物，与世无忤，然忌其学者于侍郎前日贡萋斐之言，侍郎轻信谗言，竟下逐客之令。君尝谓人曰︰“容甫恃才傲物，宜为时所嫉。予一生谨厚，亦为世人所忌，岂命宫坐箕宿耶！”后得末疾，终于家，年五十一。

忆昔年君往江阴，留宿藩家，与君然烛豪饮，议论史事，君朗诵史文，往往达旦。明日，藩取史文核之，一字不误也。藩获交于君，时年少，好诋诃古人。君从容谓藩曰︰“王子雍有过人之资，若不作《圣证论》攻康成，岂非淳儒哉！”少顷，又曰︰“若夫佛氏轮回因果之说，浅人援儒入墨之论，不可不辨，子车氏所谓‘正人心，息邪说’，苟不力辟之，是无是非之心矣。”呜呼！自君谢世之后，二十馀年，藩坎坷日甚，而情性益戾，不闻规过之言，徒增放诞之行，可悲也夫！君所著有《卜筮论》，《尚书古文说‧金縢》、《大诰》、《康诰》三篇，《毛诗三条辨》、《大功章烂简文》、《明堂考辨》、《考工车制考》、《历代官制考》、《左传通释》、《杜氏长历补》、《说文引书字异考》、《浑天图说》、《群经识小录》、《碎金诗文集》藏于家。

江德量

江德量，字成嘉，一字秋史，仪征人。父恂，字于九，号蔗畦，拔贡生，官至安庆府知府，有政声。伯父昱，字宾谷，号松泉，江都诸生。读书好古，为声音训诂之学。又好碑版文字，考核精详。长于诗，著有《潇湘听雨录》二卷、《韵岐》五卷、《松泉集》六卷。德量少承家学，励志肄经，既长，与同郡汪明经容甫为文字交，其学益进。乾隆丁酉，选拔贡生，己亥举人，庚子汪如洋榜第二人及第，授编修，攺御史，历掌浙江江西道。德量精于小学，收藏碑版、法书、名画、古钱。著有《泉志》三十卷，又𢰅《广雅疏》，未成而卒。

汪中

汪中，字容甫。先世居歙之古唐里。曾祖镐京始迁扬州，遂为江都人。父一元，邑增生。君生七岁而孤，家夙贫，母邹缉屦以继饔飧。冬夜藉薪而卧，旦供爨给以养亲。力不能就外傅读，母氏授以小学、《四子书》。及长，鬻书于市，与书贾处，得借阅经史百家。于是博综典籍，谙究儒墨，经耳无遗，触目成诵，遂为通人焉。年二十，李侍郎因培督学江苏，试《射雁赋》第一，入学为附生。时杭太史世骏主安定书院，见君制述，深加礼异，所作诗文必属君视草。君侨寓真州，沈按察廷芳主乐仪讲席，闻君议论，叹曰︰“吾弗逮也！”年三十，客游于外，代州冯观察廷丞、同郡沈太守业富、朱学使笥河先生皆招至幕中，礼为上客；同时郑赞善虎文、王侍郎兰泉先生、钱少詹竹汀、卢学士绍弓并为延誉。然母老家贫，中年乏嗣，戚戚少欢，叹世人之不知，悼赋命之不偶，著《吊黄祖文》、《狐父之盗颂》以写怀自伤，而俗子以为讥刺当世矣。乾隆四十二年丁酉，谢侍郎墉督学江苏，选拔贡生，每试，别置一榜，署名诸生前，谓所取士曰︰“若能受学于容甫，学当益进也。”又曰︰“予之先容甫，以爵也；以学，则北面事之矣。”容甫以劳心故，病怔忡，闻更鼓鸡犬声，心怦怦动，夜不成寐，是以不与朝考，绝意仕进。乾隆五十一年丙午，朱文正以侍郎典试江南，思得君为选首，不知君不与试也。君感知遇之恩，上书侍郎，请执弟子礼。侍郎旋奉命督学浙江，君往谒时，为述扬州割据之迹，死节之人，作《广陵对》三千馀言，博征载籍，贯串史事，天地间有数之文也，文多不载。后毕尚书沅开府湖北，君往投之，命作《琴台铭》，甫脱稿，好事者争写传诵。其文章为人所重如此。

君治经宗汉学，谓国朝诸儒崛起，接二千馀年沉沦之绪，通儒如顾宁人、阎百诗、梅定九、胡朏明、惠定宇、戴东原，皆继往开来者。亭林始闿其端；河洛图书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阎氏也；专治汉《易》者，惠氏也；及东原出而集大成焉。拟作《六儒颂》，未成。好金石碑版，尝从射阳湖项氏墓得汉石阙孔子见老子画像，因署其堂曰问礼。君性情伉直，不信释老、阴阳、神怪之说；又不喜宋儒性命之学，朱子之外，有举其名者，必痛诋之。每谓人曰︰“《周礼》天神、地示、人鬼，今合而为一。如文昌，天神也；东岳，地示也；先圣先师，人鬼也。天神地示，世俗必求其人以实之，岂不大愚乎！”且言世多淫祀，尤为惑人心，害政事。见人邀福祠祷者，辄骂不休，聆者掩耳疾走，而君益自喜。于时流不轻许可，有盛名于世者必肆讥弹。人或规之，则曰︰“吾所骂者，皆非不知古今者，惟恐莠乱苗尔。若方苞、袁枚辈，岂屑屑骂之哉！”然钱少詹事竹汀、程教授易畴、王观察怀祖、孔检讨众仲、刘训导端临、李进士孝臣诸君子，或以师事之，或以友事之，终身称道弗衰焉。事母至孝，家无儋石储，而参术之进，滫𤅵之奉，尝称贷以供。母疾笃，侍疾昼夜不寝，涤牏之事不任仆婢，无愁苦之容，有孺子之慕。吁！可谓孝矣！生平笃师友之谊，一饭之恩，终身不忘也。

君中年辑三代学制及文字、训诂、制度、名物有系于学者，分别部居，为《述学》一书，属稿未成；后乃以𢰅著之文分为《述学内》、《外篇》刊行之。又采扬州故实，始春秋，至杨吴，作《广陵通典》，藏于家。

君一生坎轲不遇，至晚年，有鹾使全德耳其名，延君鉴别书画，为君谋生计，借此稍能自给，而鹾使素不以学问名。嗟夫！当世士大夫自命宏奖风流者，皆重君之学而不能周其困乏，于以知世之好真龙者鲜矣。乾隆五十九年，因校勘文宗阁《四库全书》，往浙江借书仇对，卒于西湖之葛岭园僧舍，卢学士抱经、鲍丈以文、梁君玉绳，经纪其丧以归。卒年五十一。子喜孙，字孟慈，嘉庆丁卯科举人，能读父书，长于考据，传其学。

藩弱冠时，即与君定交，日相过从。尝谓藩曰︰“予于学无所不窥，而独不能明《九章》之术。近日患怔忡，一构思则君火动而头目晕眩矣。子年富力强，何不为此绝学！”以梅氏书见赠。藩知志位布策，皆君之教也君。少喜为诗，不为徘徊光景之作；尤善属文，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藩最重君文，酷爱其《自序》一首，今录于左。

文曰︰“昔刘孝标自序生平，以为比迹敬通，三同四异，后世诵其言而悲之。尝综平原之遗轨，喻我生之靡乐，异同之故，犹可言焉。夫亮节慷慨，率性而行，博极群书，文藻秀出，斯惟天至，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余元发未艾，野性难驯，麋鹿同游，不嫌摈斥，商瞿生子，一经可遗，凡此四科，无劳举例。孝标婴年失恃，藐是流离，托足桑门，洒寻刘宝；余幼罹穷罚，多能鄙事，赁舂牧豕，一饱无时︰此一同也。孝标悍妻在室，家道轗轲；余受诈兴公，勃谿累岁，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棃，蹀躞东西，终成沟水︰此二同也。孝标自少至长，戚戚无懽；余久历艰屯，生人道尽，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此三同也。孝标夙撄羸疾，虑损天年；余药里关心，负薪永旷，鳏鱼嗟其不瞑，桐枝惟馀半生，鬼伯在门，四序非我︰此四同也。孝标生自将，家期功以上参朝列者十有馀人，兄典方州，馀光在壁；余衰宗零替，顾景无俦，白屋藜羹，馈而不祭︰此一异也。孝标倦游梁楚，两事英王，作赋章华之宫，置酒睢阳之苑，白璧黄金，尊为上客，虽车耳未生，而长裾屡曳；余簪笔佣书，倡优同畜，百里之长，再命之士，苞苴礼绝，问讯不通︰此二异也。孝标高蹈东阳，端居遗世，鸿冥蝉蜕，物外天全；余卑栖尘俗，降志辱身，乞食饿鸱之馀，寄命东陵之上，生重义轻，望实交陨︰此三异也。孝标身沦道显，藉甚当时，高斋学士之选，安成《类苑》之编，国门可县，都人争写；余著书五车，数穷覆瓿，长卿恨不同时，子云见知后世，昔闻其语，今无其事︰此四异也。孝标履道贞吉，不干世议；余天谗司命，赤口烧城，关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此五异也。嗟夫！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于孝标，抑又不逮。是知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荠，我辰安在，实命不同。劳者自歌，非求倾听，目瞑意倦，聊复书之。”

藩自遭家难后，十口之家无一金之产，迹类浮屠，钵盂求食，睥睨纨袴，儒冠误身，门衰祚薄，养侄为儿，耳热酒酣，长歌当哭。嗟乎！刘子之遇，酷于敬通；容甫之厄，甚于孝标。以藩较之，岂知九渊之下尚有重泉，食荼之甘胜于尝胆者哉！

顾九苞〈顾凤毛〉

顾九苞，字文子，兴化人，博闻强记，长于《毛诗》、《三礼》。母任，子田之祖姑，通经达史。文子之学，母之教也。文子乾隆四十六年辛丑成进士，未几卒。子凤毛，字超宗，号小谢，亦受经于祖母。年十一，通《五经》。著有《毛诗集解》、《董子求雨考》、《楚词韵考》、《入声韵考》。乾隆四十九年甲辰，高宗纯皇帝南巡，召试，钦取二等。后中戊申科副榜。卒年二十七。

刘台拱

刘台拱，字端临。先世自苏州迁居宝应。父世謩，官靖江县训导。君生而岐嶷，不好弄，就塾读书，不离几席。九岁作《颜子颂》，斐然成章，观者称为神童。年十六，为邑庠生。二十一，中乾隆三十七年辛卯科举人。屡试礼部不第，铨授丹徒县训导。君少失恃事，继母锺如母，丹徒去宝应三百里，每年必迎二亲至学署，奉养无缺，得亲欢心。体夙清羸，叠遭大故，饭疏食淡，哀毁过情，卧病不起。卒年五十有五。君六世祖永澄问学于蕺山，以躬行实践为主，子孙世传其学。至君，又习闻王予中、朱止泉之绪论，深研程朱之行，以圣贤之道自绳；然与人游处，未尝一字及道学也。君学问淹通，尤邃于经，解经专主训诂，一本汉学，不杂以宋儒之说。著有《论语骈枝》一卷、《荀子补注》一卷、《汉学拾遗》一卷、《经传小记》三卷、《古文集》一卷。君勤于读书，懒于著述，不似今人卤莽成书，动辄盈尺也。

锺褱

锺褱，字保其，一字菣崖，甘泉人。与阮侍郎元、焦孝廉循相善，共为经学，旦夕讨论，务求于是。君淡然无欲，以读书为乐。生平笃实，敦善行，交游中称为君子。尝𢰅《汉儒考》，较陆元朗所载增多十馀人；又有《祭法考》诸书。举优贡生卒。阮侍郎为刻《考古录》四卷。

徐复

徐复，字心仲，江都人。本农家子，所居南乡，乃互乡也。有子弟读书者，必群起哗之。心仲少孤，喜读书。其兄使之牧，乃弃牛而逃，至郡西僧寺中为僧，供洒扫之役以糊口，暇则诵读，恒达旦不寝。一日，焦孝廉循憩寺中，见其所诵之《五经》及所作制义，大奇之，为之延誉，于是为乡塾童子师。未几，补诸生，遂从事于经史之学。甲寅省试，与友人江都黄君承吉同寓，黄君诘以《九章算法》，不能答，以为耻，典衣购算书归。时君携妇入城，与藩所赁之屋衡宇相望，薄暮时即执算书一册来相质问。未及一年，弧三角之正弧、垂弧、次形、矢较诸法，皆能言其所以然矣。后得虚损疾，危笃时犹手执《北齐书》与友人讲论，语未毕而逝。著有《论语疏证》，藩为之序。

君没后无子，妇归南乡，其兄鬻为土豪妾，而妇不知也。诓以上冢，赚至豪家，妇忽举止异常，行状声音宛如心仲，指豪大呼曰︰“汝何人，敢买我妻为妾乎！”妇遂仆地，其兄遁去。俄顷，妇醒，遽入厨取厨刀自刎死，其兄至今无恙也。先世有良田百亩，其兄恶心仲不务农而读书，疾之如仇，乃避兄居城中，不食兄之粟。其死也，能为厉以全妻之节，而不祸其兄，岂不欲伤手足之情欤！呜呼！君生不能叨一第之荣，而身罹六极之备，天之困通人，若此之酷耶！其兄之所为，天实为之也。

汪光爔

汪光爔，字晋蕃，号芝泉，仪征县廪膳生。其先人韡怀部郎讳棣，与惠征君松崖、戴编修东原及王兰泉先生、王光禄西沚、钱詹事竹汀为莫逆交。晋蕃少承庭训，习闻诸老宿名论，乃潜志读书，博通经史。尝著《荑稗释》一篇，其说曰︰“《孟子》五谷章‘不如荑稗’，赵注云︰‘五谷虽美，种之不成，则不如荑稗之草其实可食。’按荑之说凡五。《说文》︰‘荑，草名也。’《尔雅》‘莁荑，蔱蘠’，注云︰‘一名白蒉。’《玉篇》︰‘荑，茅始生。又荑桑也，莁荑也。’《广韵》︰‘荑秀。’《诗‧静女章》‘自牧归荑’，《传》云‘荑，茅之始生’；《硕人章》‘手如柔荑’，《传》云‘如荑之新生’是也。稗之说凡三。《说文》︰‘稗，禾别也。’《释文》引《字林》云︰‘禾别名。’《玉篇》︰‘稗，秕也。’《广韵》‘稗，稻也。又稗草似谷。’戴侗《六书故》︰‘稗叶纯似稻，节间无毛，实似蕡，害稼。’《后汉书‧光武纪》‘建武三十一年，陈留雨谷，形如稗实’，李贤引《左传》杜注云‘草之似谷者’是也。但‘荑稗’之‘荑’当为‘蕛’而非‘荑’，按《说文》︰‘蕛，苵也。《尔雅》‘蕛苵’，注云︰‘蕛似稗，布地生，秽草。’则蕛之状可识。《庄子‧秋水篇》‘蕛米之在太仓’，又云‘知天地之为稊米也’。《释文》引司马云‘稊米，小米也’，李云‘蕛，草也’。则蕛之实可考。《孟子》言五谷不熟而比以蕛稗者，取其类也。且《庄子‧知北游》又云‘道在蕛稗’，《释文》作‘苐薜’，李云‘二草名’，又云‘本又作稊稗’。而《尔雅释文》云‘蕛又作稊’，引‘《庄子》云道在稊稗是也’。则‘蕛稗’或作‘稊稗’，或作‘苐薜’，断不作‘荑稗’，是‘蕛苵’之‘蕛’不同‘莁荑’之‘荑’明矣。《说文‧禾部》无‘稊’字，或缺耳。稗为禾别者，以其形似禾而别于禾，徐曰‘似禾而别’是也。《玉篇》误以为秕。《说文》︰‘秕，不成谷也。’‘稗’无‘秕’训，‘秕’亦无‘稗’训，以稗为秕者，乃俗解，非古训也。《广韵》又误以为稻，《说文》‘稻，稌也’，亦无‘稗’训。唯其异于稻，所以有禾别之名，若稻，则何别矣！或疑《易‧大过》‘枯杨生稊’，李氏《易传》引虞翻《易》注云︰‘稊，穉也。杨叶未舒。’则字本作‘稊’。《释文》引郑氏《易》注云︰‘枯谓无姑山榆，荑木更生山榆实。’则字又作‘荑’。是‘蕛’‘荑’二字似可通，非也。按《诗‧七月章》‘猗彼女桑’，《传》云‘女桑，荑桑也’，疏云‘取《周易》“枯杨生荑”之义’，亦作‘荑’而不作‘稊’。可见凡木更生皆为荑，则《大戴礼‧夏小正》‘柳稊’亦当作‘柳荑’而不作‘柳稊’矣。‘生荑’之‘荑’不得误为‘稊’，则‘稊稗’之‘稊’亦不得讹为‘荑’；但篆文二字相近，或传写之错耳。”又辨惠氏《易爻辰图》之谬，予服其精深，文多不载。晋蕃夙患哮疾，羸瘦骨立，丁卯秋八月，应省试归，病复作，遂卒，年四十有三。病中尚手批《大戴礼》、《文选》不置云。

李锺泗

李锺泗，字滨石。其先阜宁人，父世琏卖卜扬州市，遂居甘泉。滨石读书，性善记人所作文，一览即能暗诵。治经深于《左氏春秋》，𢰅《规规过》一书，抑刘伸杜。焦孝廉循称其书精妙详博，而藩未之见也。滨石少孤，从黄大令洙读《四子书》，黄君爱其聪颖。忽弃而学贾，一日误碎肆中玻璃缸，贾者责之，滨石大哭。黄君适过之，曰︰“所碎之器，我偿汝值。”贾者逊谢。乃携滨石归，谓其母曰︰“此子能读不能贾，而使之贾何哉？”母曰︰“家贫不能供修脯。”黄君曰︰“苐从我读，何修脯为！”一年之后，补邑庠生，文名大著。嘉庆六年辛酉，举于乡，其学益进。从藩问《丧礼》，往覆问难，发人所未发，赴礼部试不第，殁于京师。

凌廷堪

凌廷堪，字次仲，一字仲子，歙人也。父文焻，字灿然，自歙迁于海州之板浦场，遂家焉。君十二岁，即弃书学贾，偶在友人家见《词综》、《唐诗别裁集》，携归就灯下读，遂能诗及长短句。浙人张宾鹤见其诗词，大奇之，告之板浦场大使汤某，某敬礼之，邀君至扬州。是时，鹾使置词曲馆，检校词曲中之字句违碍者，从事雠校，得修脯以自给。君之精于南北曲而能分别宫调者，基于此也。久客䢴江，为华氏聱婿。与黄明经文旸交，明经勉君为举子业，始学作八股文，读《五经》，是时年已二十五矣。后游京师，受业于翁覃谿学士，乃究心经史之学。乾隆戊申顺天副榜贡生。己酉，中式本省举人。庚戌，成进士，铨授宁国府教授。迎生母王至学署，先意承志，得亲欢心。母偶不怿，必长跪以请，俟母笑乃起。母没，哀毁骨立，眚一目，而妻亦相继殂谢。孑然一身，居恒不乐，至𡽪州依程君丽仲，丽仲以师礼事之。阮侍郎芸薹服阕，复为浙江巡抚，延之课子，得末疾，终于歙。君病时，丽仲赠以紫团手煎汤药，其死也，经纪其丧，拟之古人，其范巨卿之流欤！君无子，应继兄子嘉锦，嘉锦先君卒。嘉锡兄嘉锡在海州闻讣，以次子名德后嘉锦，为君之承重孙。

君读书破万卷，肄经，邃于《士礼》，披文摘句，寻例析辞，闻者冰释。至于声音、训诂、《九章》、八线，皆造其极而抉其奥。于史，则无史不习，大事本末，名臣行业，谈论时若瓶泻水，纤悉不误。地理沿革，官制变置，《元史》姓氏，有诘之者，从容应答，如数家珍焉。近时讲学者喜讲六书，孜孜于一字一音，苟问以三代制度，五礼大端，则茫然矣。至于潜心读史之人，更不能多得也。先进之中，惟钱竹汀、邵二沄两先生，友朋中则李君孝臣、汪君容甫及君三人而已。其于诗也，不分唐宋门户，专论声韵之协，对偶之工。诗馀亦不主一家，而严于律。今人之词有一字不合者，必指摘之。雅善属文，尤工骈体，得汉魏之醇粹，有六朝之流美，在胡稚威、孔顨轩之上，而世人不知也。

弟子中最著者︰仪征阮君常生，字寿昌，一字小芸，从君授《士礼》，校刊《礼经释例》十三卷。小芸好学深思，不以才地矜物，恂恂君子也。宣城张君其锦，字褧伯，廪膳生，精研章句，不堕师承。闻君没，徒步至歙访君遗书，无所得；又北走海州，于败簏中攟拾残稿，假居僧寺，辑录以归。得《燕乐考原》六卷、《元遗山年谱》二卷、《充渠新书》二卷、《校礼堂文集》三十六卷、诗集十四卷、《梅边吹笛谱》二卷，将谋剞劂，可谓不负师门矣。嗟乎！君冷宦无家，白头乏嗣，虽死故乡，实同旅殡，亦生人之极哀也已！然而怀方之礼付于戚生，昌黎之文编烦李汉，斯又不幸中之幸也。

君久客扬州，如刘君端临、汪君容甫诸君子，以及宋君守端、秦君敦夫、焦君理堂、阮君伯元、杨君贞吉、黄君春谷，皆君之友也，援寓公之例，记于郡人之末云。守端名绵初，高邮州人，乾隆丁酉拔萃科，选儒学训导。邃深经籍，尤长于诗，著有《韩诗内传征》四卷。子保，字定之，廪膳生，候选训导，精于声音、训诂之学。敦夫名恩复，一字澹生，江都人，乾隆癸卯举人，丁未进士，授编修。读书好古，所居五笥仙馆，蓄书万卷，以校雠为事，丹铅不去手，校刊陶宏景《鬼谷子注》、卢重元《列子注》、《隶韵》诸书。见人谦益不自满，亦绝口不谈学问，是以世无知者。理堂名循，一字里堂，江都人，家黄子湖，嘉庆辛酉举人。声音、训诂、天文、历算，无所不精，淡于仕进，闭户著书，《五经》皆有𢰅述。刊行者，《群经宫室图考》、《理堂算学》、《北湖小志》。伯元，名元，一字芸台，仪征人，乾隆丙午举人，己酉进士，授编修，官至浙江巡抚，今官詹事府少詹事。于学无所不通，著有《考工车制》、《考石经校勘记》、《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曾子注》、《论语论仁论》、《畴人传》等书。贞吉名大壮，一字竹庐，甘泉人，昭武将军之裔也。以世袭起家，官至安𡽪参将。病废回籍，日读古经注疏，尤精于历算律吕之学。春谷名承吉，字谦牧，江都人。嘉庆戊午科解元，乙丑成进士，以知县用，分发广西，补兴安县知县，今罢官归。天资过人，为汉儒之学，笃志研究，得其精微。通历算，能辨中西之异同。又工诗，古文自出机杼，空无依傍，寓神明于规矩之中，不屑为世俗之诗文者也。又有仪征许珩者，字楚生，能诗。读《周官经》，时有所得，著《周礼献疑》七卷，能疑所当疑，不疑所不当疑，亦近时有心之士也。

《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