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斋集/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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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榷荆关工部主事赵公去思碑记（代）

水部伯玉赵公，居署中数有建白，调便宜，皆凿凿切政要。当事者才之。乙巳，奉命来视荆关。既受事，恻然念商民当巨榼虐焰之后，杼轴萧然，乃斟酌于法与例之间，谓法本宽，例主严，昔用例破法，今因例立法。用例破法，其法犹存；因例立法，例即成法。是以舟木之算，本有定额，而今遂累变于额之外。虽赋不啻往时，亦宜消息之，令重困少纾。必例与赋而俱增，则一路之厄，何时而已也。乃颁为定制行之，大要在诎例以伸法，以苏息商困为主。其于商民也，若慈母之于婴儿，无不可以情求。凡一切密于例而可以情通者，皆力行之以便氓。受事数月，荆关大治。川、淮之商，讴歌于市。

予闻之而叹曰：此故吴门常熟令也！天下之剧而难治者，莫如吴令。予昔令吴矣，追思夫猬集尘遝之状，牛毛茧丝之窦，浮云苍狗之态，左方右圆之苦，使予至今病悸也。为令者，欲孤行一意，则旁挠者百出。稍巽？，则介弟与方城外之尹，低昂不敌。少裁抑，虎视且眈眈至。予令数年，心穷力尽，不胜弊锻，日夕饮冰，竟抱病以去。海虞之繁剧，数倍吴门，物情殆有甚焉。而公治之若丸蜩。予不及与公共事，而闻之于公共事者。即如濒海之田，为海若所没，而粮存民间者计万石。公悉清其桑田之在沧海者，勿籍。搜微剔隐，达上调下，备苦极心。公为政多此类。其于毁誉利害，了不置怀。而久之众口祝诵者，靡间言。政成，而万姓安之。

予之不及公也远矣！居恒谓今之作令者，苦其心志，拂乱其所为，无不有焉。此亦动心忍性之场也。人情事变之内，真学问出其中。调停宜，处置周。急而徐应之，嚣而静镇之，疏而密综之，险而平待之，触而虚游之。此不独关于才，而政关于养。信若是，则天下事何不可为。予知公之大事业，且取足于作令之中而有馀，况区区荆关乎哉！夫以邓文洁公为人，其品有若威凤祥麟，而公师之。瞿太守洞观持身凛于冰雪，而公友之。公之师友，渊源有自，宜其养之粹也。此方之商民衔恩德者，思俎豆公，而乞文于予。予知公之器，必且大用也。故次其语书之石，以券于后。公名国琦，南昌人，举万历乙未进士。

创立黄柏庵田碑记

禅人无念，麻城人，名深有，十馀岁遍参诸方。口无味，身无衣，足无履者，几三十馀年。凡宗门大老，若遍融、云外、大安、大方辈，靡不谘扣。后卓锡于麻城之龙潭。久之，复厌喧，寄栖商城之黄柏山。山势博大崇耸，迥无人迹。念公见而爱之，涉其颠，复睹平衍，乃曰：“是可田。”讯之山下民，则曰此商城张太学地也，岁久不治，已同石田。念公曰：“田虽荒可垦。僧众居此，参禅念佛之暇，令其开荒种畦，可足一年粮，且可借此为终老计。”于时龙湖偕来，本色衲子，安分度日，不为虚浮无忌惮之行者。居此山，剪荆棘，治蓁楚。虎豹与居，猿穴与伍。数年后，佛殿僧舍，赌可居住。衲子躬耕身锄，自种自食，无求于世，居然有古丛林之风。

予闻而喜之。嗟乎！十方檀施，极非细事，耕种而食，虽较劳苦，而食之无愧。且古大善知识，皆亲自锄田栽菜，腰镰荷锸，不以为苦。后来学者才有一知半解，便思坐曲菉床，受人天供养。次者旰旰饱食，塔帽长衣，烧香煮茶，作山人冶客之态。耕种之事，愈所弃而不为。未法衰替景象，于此可见。今黄柏如是，是何异古百丈、黄檗乎？又闻其上麋鹿多践田苗，僧架屋夜守，佛声浩浩，山答谷应。四季有野菜黄精可食。予又闻而喜之。昔五祖演云：“今年一寺庄田，颗粒不收，不以为虑。惟一千五百衲子，一夏举一古德机缘，竟无一人发明，深为可忧。”今黄柏山中诸衲子，其有能发明此事者，有耶无耶，或有所待耶？皆未可知。然近日狂禅炽盛，口谭现成，一切无碍者，项背相接。与其豁达，空以拨无因果，真不如老实修行，念佛持戒之为妥当也。愿念公严立藩篱，与此清净道侣，老于此山。其有施施然为无忌惮之状，言无忌惮之言，行无忌惮之行，口角圆滑，我慢贡高者，不许停此山一时一刻！庶几儿孙相传，法堂之草永不复生矣夫！

石头庵碑记

冷云与予兄弟为方外交者有年，始同居法华庵，后同住柳浪及智者林。往来荷叶山珊瑚林中，冷云皆在焉。冷云貌朴中慧，于般若气分，所得甚深。中郎亦谓：“六七年间，吾所遇衲子如林，见地超卓，可与言者，寒灰、冷云数人而已。”甲辰夏，同往荷叶山房，朝夕激扬，啸傲水边林下甚篸。是时冷云衲履外无长物，意翛然也。俄而请古佛三尊，置山房供养。中郎微笑曰：“冷云从此多事矣！”将去村中，又营一木箧置佛。中郎又微笑曰：“冷云此去，且携侍者来矣！”未几，果携一徒来柳浪。中郎又微笑曰：“未已也，冷云且住庵矣。”

未几，冷云果住一庵于绣林龙盖山下。予问中郎何以知之，曰：“有佛则必有供佛之地，奉佛之人。一法既立，诸法并起，理所必然，无足疑者。”予曰：“冷云固不当蓄徒住庵也耶？”曰：“不然。世之学佛者，动云我必入山，及至入山，衣食艰难，不堪寂寞，又复出山矣。学求悟明心地已耳。能悟明心地，则行也可，住也可，闲也可，忙也可，入王城亦可，日近宰官大臣亦可，心地不明，即走入深山穷谷之中，猿狖之与居，草木之为食，空自惫耳，何益之有？人年老多病，须得一安居之处，用数人役使代劳，早晚有檀越护持，粗衣淡饭，不至乏阙。以此安心办道，此亦要紧事。常情如此，佛法亦只如此，平平淡淡，无大奇特也。”

冷云于心地法门，久已有所入，潜行密用，浑俗和光，以乐馀年已矣。其庵为吾宗兄兑峰、𬘡岩所置，以供慈氏。背江面湖，峰峦秀出，苍松古柏，号为郁葱。庵外复有山地，岁供伊蒲，皆袁氏施也。冷云于吾袁氏，真可谓有缘矣。

重修华严庵碑记

佛心遍一切处，故佛之神奇亦遍一切处。虽遍一切处，而种种殊妙之相，非众生自净其心，则不能见。何者？譬之月然：有水则现，无水则不现；水净则现，水不净则不现。若使众生心水都净，佛则自现。故水有时而不现月，是水之咎，非望舒咎。众生有时而不见佛，是众生咎，非导师咎。予观浮提之内，全净全见，乍净乍见，叩之而灵，呼之而应者，其迹森如也，予数数耳目焉。

荆门羔里，旧有华严庵，岁久倾圮，断垣荒草。庵僧妙光真公，见而湣之，告之十方檀越，皆寂无应者。惟曾生省慨然许诺，时方无子，真公为诵《大士经》一藏。一夕，曾君斋居，梦中隐隐若蒙摩顶记者，醒如甘露之濯，遂益踊跃，施庵基山园二十五亩，常住田若干亩，造大士殿一，大士像一，及四十八愿如来像。已复造前殿二，并刹门。方欲呼陶师埏冶，而偶掘地，声隆隆，得伏砖万片，上有“天监七年”、“十三年”字，兰若遂成。予闻而异焉。伽蓝莫盛于梁，是岂欲刹而未成者欤？抑有所待欤？夫安知闭覆者之非发覆者欤？人间千年，天上弹指，贮之取之，愿王之所持也，何疑哉？且世之以如意丐大士者，亦多矣。大士之于众生等一子想，何择焉，而有应有不应者，夙垢有重轻，而居心有净秽也。

今真公深修净行，作遍吉眷；而曾君质行长者，深信三宝，宿障轻微。政如澄潭可以受月，扣之灵，呼之应，非以净心会净缘欤？夫能净一切心，心垢尽除，则可以毫端宝王，微尘法轮，皆非稀有事。区区胜缘，何惑焉。今之学者，局于闻见，毛举梁事，以为修福不蒙福。不知彼以攘夺心行有为行，宜其及也。不罪己心不净，而言如来不灵，惑矣！不然佛之慈湣，一切无不至焉，当此法乘凋谢之时，何不舒光垂耀，以耸动不信者之耳目，而使之依归乎我？惟是佛心普入于众生之心，而众生不能自净其心，以见佛心，故至于今寂寞焉。乍见乍隐，如阿国然，是可叹也！盖至于希有之缘，佹失之而佹得之，是众生之净根未坏，故如来之灵迹不隐。若曾君之与真公所觏，比于优昙，可易得哉！予固不辞，而为之记。

重修寂光寺碑记

寂光寺者，旧为蜀中精蓝，周遭可一舍许。山峦清刻，献妍挺秀；流泉带引，涵澹澄澈，映照云林，倾泻畦畛。烟耕露耨，常闻沸水之声；砾石流金，不借飞雨之润。若夫古木亭亭，翠竹娟娟，朝曦夜月，飘粉流香。檀栾之音，常与梵唱相和；辋川、花源，未之能比。自宝地雕零，金汤失护；象马罢施，豺虎横据。四柱九城，银题玉础，青豆赤华，绮林绀阁，一切鞠为尘莽，荡然不存。又况牛筋狗骨之木，鸡头鸭脚之菜，皆已飘为冷风，而化为飞烬矣。见之伤心，闻者惊骨。爰有衲子真权，住精进林，被忍辱铠，不惜身命，复此道场。托妙严于世主，庇佛法以王法。于时乃有宰官大士，不忘遗嘱，或秉节钺以护持，或居禁林而悟道。若子瞻、无尽之属，韦皋、严武之流，皆力为主持，顿还旧观。构木为刹，引水成池，珠林宝坊，森然完具。如月重圆，如镜重辉。三川缁素，叹未曾有；九域魔子，闻之回心。

嗟夫！如来制戒，偷律最严。至于沙门所有，虽一缕一钵，犯之则堕泥犁。何者？谓其人属净侣，事关办道故也。今之窃占伽蓝者，使净众无依，行人失所，相教迷迹，佛道平沉。故丘山罪积，永绝升拯。然而穷其所以，不尽由白衣造也。今净宇复矣，怨结解矣，金容圣像，俨然具矣，佛殿僧舍，渐有章矣，四事备矣。翠竹清泉，洗我心目，皆为助道品矣。住此大众，正好修行办道，庄严佛土。其有立志参求，发明心地，使五祖演不死，昭觉勤复生，最其上也。或修香光之业，或精贝叶之文，又其次也。纵令智慧无闻，定力不具，而朝梵暮呗，不绝课诵，三衣伊蒲，不失僧相。则天龙自护，四众自钦，虽有强魔，岂敢轻觑。如或前人立法不严，后来写乌成马。居此宝地，旰旰醉饱，长养儿孙。院名则为袈裟，觅？则传瑜伽，资财则曰衣钵，见客则曰施主，逢人则曰弱门。牧豕于锺鼓楼边，系马于金刚膊上。锁钥不严，付与措大读书；锺鼓懒击，寄之游食沙门。诸如此类，俱于清净地上，为狮子虫，其罪与向之窃占伽蓝者，不差毫发。内魔既多，外魔得便，其复为荒田野草，未可知也，可不怖哉，可不谨哉！

夫当其废也，所忧者僧无寺。僧无寺，罪不在僧。及其兴也，所忧者寺无僧。寺无僧，害复归寺。吾观真权，气骨不凡，宛有大人之相。既已兴复此地，当广延名宿，共作佛事。纵不能使此中后来缁侣，传佛心灯，续佛慧命，亦当远则伏牛之规，近摹云栖之法，著之画一，永为遵守，则庶几不失再造法坛意也。若避迹他往，付之庸流，则前此拼舍三尺功德，尽付唐捐。努力，努力，无负宿志！予最无似，窃附诸公护持之后，谨以此言施之山门，比于七珍。若夫废兴之由，诸公悉之，予不复言矣。

玉泉寺十方禅堂碑文

万历中，去当阳玉泉之一舍许，沮漳合流之间，有居士名曰乘舟，字慈航，姓任氏。初为豪侠自喜之行，后乃顿改初服，归心三宝，以其居为粥饭舍，以待四方之行脚者。壬寅岁，西川黄太史平倩先生、公安袁吏部中郎先生，访无迹法师于玉泉，过居士之庐，目睹其修檀度也而嘉之，且谓之曰：“玉泉为天下四绝之一，今法门草深矣，即行脚者，竟无一栖息之处。居士何不以此愿回施于堆蓝胜地，庶垂永久乎？”居士合爪曰：“诺。”

是时度门法师无迹方有胜愿修玉泉大殿，居士亦与效一臂之力。殿垂成矣，居士乃谋于玉泉住持，于大殿右有空闲处，草去石，以为庵基。取黄、袁二公及诸宰官居士所檀者，遂先立十方堂一处。十方行脚者。始有宁宇。并鬻田四百馀亩，以为供众资。行之数年，居然药山往日僧邮光景矣。居士复叹曰：“自大殿修成，金像缉容，光明照耀，佛宝具矣。十方庵成，往来龙象络绎不绝，僧宝集矣。夫未有三宝不全，而可以成阿练若者！”乃备资粮，与无迹法孙法宜入京，同请《龙藏》。时无迹法门白衣弟子宋侍中，得无迹老人书，多方效力，遂得如愿。自是法宝灿然毕萃矣。三宝既具，丛林一新，即垂之千百年，可以不毁。而居士念年已迟暮，恐前后不相继，有负宿愿，觅所以不朽者于予。

予曰：斯地也，为十方设也。诸宰官居士不得而有也；玉泉常住不得而有也；既慈航，居士亦不得而有也。夫诸宰官居士辈行檀度于十方，即有结白社之缘者，岂乏买山之资，而恋恋此一袈裟地为也？故曰宰官居士不得而有也。玉泉香火之田，自前代以来，于今不绝，则袈裟院中各有资生之业，既无一粒一盂以及十方；而诸宰官居士所共设以待十方人者，又可认为寺中物乎？故曰即玉泉常住，亦不得而有也。十方堂之设，虽慈航有所檀施，而诸宰官之檀施为多，慈航因而卒成之耳。既为十方常住，即当择十方之高贤为主，而己不与；盖古人创修一处，必不久居，不惟一餐一宿，桑门遗风，亦以避借他自利之嫌故也，故曰即慈航居士亦不得而有也。夫今之檀施宰官居士，固皆深信因果者也，其有指既捐之财为己物者，固万万无有；设异世之后，宰官居士之子若孙，有不识祖父遗意，而妄认一草一木者，予以谓佛法不容也，即王法亦不容也。今玉泉见在本寺之僧，亦皆知有因果者也，其有指十方之丛林为本寺物者，固万万无有；设异世之后，相继之比丘弟子，有怀贪心而认十方之一草一木以为己寺有者，予以谓佛法不容也，即王法亦不容也。今慈航居士任氏俗门之子侄，亦皆知有因果者也，即居士之施于僧者，俗不得与，而况非居士一人之施乎？则于睥睨助道之资，破坏和合之众者，固万万无有；设易世之后，任氏之子姓有怀贪心，而窃认一草一木以为任氏物者，予以谓佛法不容也，即王法亦不容也。夫明有护持，幽有鬼神。今宰官居士固为此地金汤，后之相继者，岂无人乎？敢有紊十方法堂规制者，三尺具在，谁能庇之，此明有护持不可干也。夫此地非武安王精灵显赫地欤？王无所不在，而实宅神于此，且职司护法，谁能容坏法之人？考之《云溪友议》，载玉泉有三郎祠，即关三郎也。人之诚敬者，仿佛似睹之。厨中先尝食者，顷刻掌痕出其面。虽近时不闻蚃，而冥冥诛殛，实属神威。如往年干没玉泉大殿赀财，立取凶夷者，可鉴也。此幽有鬼神，不可犯也。以此观之，即有欲为庵中之蠹者，且将息心焉。诸蠹既绝，而慈航惟择一十方高僧以授之，以完黄、袁二先生付嘱遗意，即与浩劫同久可也，何必别求所以不朽也哉？会慈航来觅记于予，予遂书此意以勒之石，并以告见在未来若僧若俗知有因果者云。

良乡窦店万寿禅院碑记

国朝定鼎燕都，天下皆辐辏而走金台之下。其喉舌之最要者，无如良乡南二十里有地名曰窦店。昔窦建德为唐驱除，发难汲郡，故此地有遗城。虽仅存土阜，而人犹据其城以名店。呼为豆店者，讹也。窦店南有万寿禅院，其后枕房山，烟云层叠，极为秀媚。而其前为走神京孔道，日夜蹄轮鼎沸，雨汗袂帷。凡过此者，皆得沾甘露醍醐之味，而其中殿堂楼阁，凉轩燠室，丛林所宜有者，无不具备。问谁为檀主，则大侍中杨西山居士是也。

居士宿植善因，不昧沙劫普度之愿。虽处膏脂之中，而具《木叉》戒宝精进，沙门有不及者。自念六度中，檀度为先，遂捐赀缔造；且举上方所赉，并宫禁所施者合营之。一栌一枅，一畦一径，一草一木，皆其心画手挥，无不精妍。夫世之行檀有及一人数人者矣，有及一村者矣，有及一邑者矣，有及一国者矣，有半天下者矣。今此地为五方之大凑，俱灌注而入神京，则已尽乎天下。以尽天下之往来者，而皆受居士之檀，则居士之功德可胜言哉！悠悠薰尞者，皆欲为千万年之计。金榱银题，石门铁限，然不久而已为荒田野草。即唐宫汉殿，今复何存？如窦建德之流，尤其么么不足齿者耳。惟如来之珠林宝地，千古不磨。熟为常住，孰为变灭，有识者于此，亦可洒然悟矣。此居士所以矻矻营综，不忘资给者也。且也我明建都，居大河之北，以控制夷虏，襟带山海，其形胜非曩代所能及。圣子神孙，相绵且亿万世。惟国祚无穷，则辐辏此地者亦无穷。而此精舍中之檀施，其功德亦与之无穷矣。此予所以乐为记也。

妙高山法寺碑文

西山之北，接天寿山，而其中为居庸关。此处山色苍翠，山壁腾翔，披麻雨点之皴，较之前山尤胜。其中嶷然隆起，直插霄汉者，曰妙高峰。妙高峰之下，为法云寺。传之故老云：昔金章宗万几之暇，骋目此地，设六院以资游览，皆极泉石之胜。其一为香水院，即今之法云寺也。寺有二泉，皆从石罅中出，汇为洪流。初如溅珠，渐似悬帛。尝之若帝台之浆，嗅之作旃檀之气。故以“香水”为名。而寺据之前代碑石，寂然都不可考。惟正统间有刘侍中昺曾一修葺，其遗石赌可识，而渐已荒废，芜没于寒烟衰草，不复成阿练若矣。

大侍中乘鸾宋公，悯火宅之难安，弃禁脔而独往，以伊蒲代粱肉，以粪扫易绨锦。尝经行山曲，爱此水石之胜，遂以买山之钱，经始缮修。此地有优婆夷吴瓒为之助缘，时同侣以闻于上。锡之帑金，赍之灵藏，于是昔之荒芜者，化为精蓝。殿堂楼阁，无不具备。

西泉经茶灶，绕中霤而出。东泉过香积，绕外垣而出，合为朱鱼之池，界以白石之梁。又数折，而为飞桥，滂湃而走山下。虽山中古树蓊郁，岩石磊珂，而实泉为灵液，较之他山独秀，则古之以“香水”名院也固宜。卜筑得此，真于烟云有缘矣。时鸾公虽已选胜于兹，而拨草瞻风之志不辍。方且南北参访，遍游名山。予谓古之禅客，当其心地法门，未得悄然，则三山九到，不厌其劳，宜行也。及其岁年将至，灰息御心，则古木寒灰，不厌其静，宜住也。古人云：“未有久住不行，未有久行不住者。”岂虚语哉！如是，则鸾公虽行，而将来栖止之地，端在于此。

予虽有四方之志，而帝都尤仕者所必至，则与鸾公香火因缘结于异日，未可知也。鸾公本师为予友当阳度门诲公，诲公数数称鸾公之贤，而予更嘉其浮云富贵，糠比名利，大非予辈之所能及也。故不辞而乐为之记。

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

万历庚戌九月初六日，中郎先生卒于家，得年仅四十三。亲戚乡党如失所怙，中外寒士哭失声者数十人。弟中道少先生二岁，少同塾，长同校，以失母蚤，倍相怜爱。后先生宦游南北，中道皆依之如形影不离。自先生示病，即日祷于神，求以身代。已而逝，中道痛不欲生，遂得血疾，几死，乃逃之玉泉山中，排愁破涕。及痛定，欲裒次先生遗事，以求海内二三巨公为志铭，以垂不朽。而每执笔，辄痛绝，屡欲书而屡中止。则嘱侄彭年草创。彭年曰：“侄也不文，即文也，而丁未以后事稍知之，丁未以前事皆未知也。且大人在世时，不能一息离叔父，则始终知大人者，非叔父而谁？”予不得已，收泪而直述之。

按先生姓袁名宏道，楚之公安人也。其先世从江右徙蕲黄间，遭世乱离，谱牒莫详。至洪武中，为戍卒，屯田公安之长安里。曾祖处士公讳映，以任侠闻。祖处士公讳大化，慷慨然诺，有独行君子之德。岁祲，捐数千金活人。子讳士瑜，自称七泽渔人，即先生父也。七泽公俪于龚，是为龚太安人，邑河南左布政使龚公讳大器女。生三男子：长曰宗道，季曰中道，先生其中子也。

先生之生也，太母于梦月入怀，故小字曰月。少时即具倍年之觉。年四岁，著新履，舅龚孝廉呼谓之曰：“足下生云。”先生即应声曰：“头上顶天。”孝廉大骇。八岁，龚太孺人即世，先生不数哭，一哭即痛绝，人以是知其有隐慧焉。总角，工为时义，塾师大奇之。入乡校，年方十五六，即结文社于城南，自为社长。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师之，奉其约束，不敢犯。时于举业外，为声歌古文词，已有集成帙矣。

戊子，举于乡，主试者为山东冯卓庵太史，见其后场出入周秦间，急拔之。明年，上春官。时伯修方为太史，初与闻性命之学，以启先生。先生深信之。下第归，伯修亦以使事返里，相与朝夕商确。索之华、梵诸典，转觉茫然。后乃于文字语言意识不行处，极力参究，时有所解，终不欲自安歧路，恃爝火微明，以为究竟。如此者屡年，忘食忘寝，如醉如痴。一日，见张子韶论格物处，忽然大豁，以证之伯修。伯修喜曰：“弟见出盖缠，非吾所及也。”然后以质之古人微言，无不妙合，且洞见前辈机用。白雪田中，能分鹭鸟；红罗扇外，瞥见仙人。一一提唱，聊示鞭影，命名曰《金屑》。时闻龙湖李子冥会教外之旨，走西陵质之。李子大相契合，赠以诗，中有云：“诵君《金屑》句，执鞭亦忻慕。早得从君言，不当有《老苦》。”盖龙湖以老年无朋，作书曰《老苦》故也。仍为之序以传。留三月馀，殷殷不舍，送之武昌而别。先生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

壬辰，举进士，不仕，复与伯修还故里。家居石浦之上。偕外祖春所龚公及舅惟学、惟长辈，终日以论学为乐。当是时，伯修与先生，虽于千古不传之秘，符同水乳，而于应世之迹，微有不同。伯修则谓居人间，当敛其锋锷，与世抑扬，万石周慎，为安亲保身之道。而先生则谓凤凰不与凡鸟共巢，麒麟不共凡马伏枥，大丈夫当独往独来，自舒其逸耳，岂可逐世啼笑，听人穿鼻络首！意见各不同如此。已复同伯修与中道游楚中诸胜，再至龙湖晤李子。李子语人，谓伯也稳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然至于入微一路，则谆谆望之先生，盖谓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可以担荷此一事耳。

乙未，谒选，为吴县令。先生始以其学试之政。人皆谓吴门繁剧，而先生超脱，或足以困先生。乃先生洒然淡然，不言而物自综，事自集。吴赋甲于天下，猾胥朱柴其籍，莫可致诘，飞洒民间，溢于额。而不知先生一目了然，摘其隐射之条苦干，呼猾胥曰：“此何为者？”胥不敢欺，皆俯首曰弊。凡十馀诘，皆不敢隐，皆俯首曰弊。先生俱置之法，而清额外之征凡巨万，吴民大悦。又不拆征收之封，惟苛兑者，许民告白之，而以其所赢代输者为倾泻费。上官闻而便之，以其例下诸邑，悉如吴县。先生机神朗彻，遇一切物态，如镜取影，即巧幻莫如吴门，而终不得遁。故遁词恒片语而折，咄嗟狱具，吴人谓之“升米公事”。自非重情，无所罚赎，杖之示惩而已。以故署门酒家萧条，皆移去。县胥隶之类，或三四为曹，共一役，不食县官，惟借公事渔猎里闾。先生拣其宜用者食之，无所差遣，终日兀坐，不能糊口，皆逃去归农。有屡投匿名牍者，先生出见县前占星人，觉黠甚，念必此人也。呼来占星一纸，视手迹与匿名牍无二，讯之立伏。其妙于得情皆此类。先生为令清次骨，才敏捷甚，一县大治。宰相申公闻而叹曰：“二百年来无此令矣！”居常不发私书，尘覆函数寸。待过客无所阙乏，然亦不甚丰腆。日中萧然无事，与客酒弈为欢。曾以勘灾出，遍游洞庭两山，虎丘、上方，率十馀日一过。期年，而政已成。会吴中有天池山之讼，先生意见与当路相左，郁郁不乐，遂闭门有拂衣之志。值先生偶病疟，又家中有书来云詹姑病危。初先生幼失母，育于庶祖母詹姑，恋慕之甚。先生闻此，去志愈决，凡七具牍解官。而当事者才之，不听。吴民闻其去，骇叫狂走，凡有神佛处，皆悬幡点灯建醮，乞减吴民百万人之算，为詹姑延十年寿，以留仁明父母。其得人心如此。而先生终不肯留，乃置孥于锡山以待命。当事知其不可强，姑令予告养病，俟病痊补教职。

先生既得请，闻詹姑病已愈，且嘱之毋归。而大人亦云：“世岂有二十八而悬车者？”先生不敢返楚，乃为人贷得百金，为妻子居诸费，而走吴越，访故人陶周望诸公，同览西湖、天目之胜，观五泄瀑布，登黄山、齐云。恋恋烟岚，如饥渴之于饮食。时心闲意逸，人境皆绝。先生与石篑诸公商证，日益玄奥。先生之资近狂，故以承当胜；石篑之资近狷，故以严密胜。两人递相取益，而间发为诗文，俱从灵源中溢出，别开手眼，了不与世匠相似。总之发源既异。而其别于人者有五：上下千古，不作逐块观场之见，脱肤见骨，遗迹得神，此其识别也；天生妙姿，不镂而工，不饰而文，如天孙织锦，园客抽丝，此其才别也；上至经史百家，入眼注心，无不冥会，旁及玉简金叠，皆采其菁华，任意驱使，此其学别也；随其意之所欲言，以求自适，而毁誉是非，一切不问，怒鬼嗔人，开天辟地，此其胆别也；远性逸情，潇潇洒洒，别有一种异致，若山光水色，可见而不可即，此其趣别也。有此五者，然后唾雾皆具三昧，岂与逐逐文字者较工拙哉！

戊戌，伯修以字趣先生入都，始复就选，得京兆校官。时伯修官春坊，中道亦入太学，复相聚论学，结社城西之崇国寺，名曰蒲桃社。逾年，先生之学复稍稍变，觉龙湖等所见，尚欠稳实。以为悟修犹两毂也，向者所见，偏重悟理，而尽废修持，遣弃伦物，偭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夫智尊则法天，礼卑而象地，有足无眼，与有眼无足者等。遂一矫而主修，自律甚严，自检甚密，以淡守之，以静凝之。

己亥，迁国学助教。庚子，补礼部仪制主事。数月，即请告归。归未几，伯修下世，先生感念，绝荤血者累年，无复宦情。时于城南得下洼地，可三百亩，络以重堤，种柳万株，号曰柳浪。先生偕中道与一二名僧共居焉。潜心道妙，闲适之馀，时有挥洒，皆从慧业流出，新绮绝伦。而游屐所及，如匡庐，如太和，如桃花源，皆穷极幽遐，人所不至者无不到。发于诗文，烟岚溢毫楮间。盖自花源以后诗，字字鲜活，语语生动，新而老，奇而正，又进一格矣。时陶石篑有书来云：“闻足下田居甚乐，有大心肠以玩世，有硬心肠以应世，有穷心肠以忍饥，真非吾中郎不办。此昭素有宽肠，弟有穷肠，总输兄一硬字耳。”盖实录也。先生居山六年，自觉入真入俗，绰有馀力，而大人亦冀其一出，以结世局。丙午，乃偕中道入都，补仪曹主事。曹务清简，萧然无事，偕诸客文酒赏适。

丁未秋，李安人卒于邸，乃以存问蒲圻谢公之便，送柩潞河。归至中途，得铨部报。先生归觐封公。以戊申春暮入都，补验封主事，摄选曹事。猾吏多舞文，属当急选之期，故事，掣签时，凡琐尾事皆曹郎躬为之，吏无敢近者。一老吏忽排闼而入，曰：“每次大选，例与都吏一二美缺，今有某驿缺已予都吏百金矣，幸以见与。”先生目摄之，叱之出，私念曰：“铨事一至此乎！”时摄铨者，为少宰杨公时乔，方病卧旅中。先生往问病，私语以猾吏某把持铨政，主事誓为国家除此大蠹。杨公曰：“吾辈身为大臣，受制胥吏，切齿久矣。但此辈内结中官，外恃姻党，设有不测，为累不浅。慎之，慎之！”会猾吏私一姻戚，已罢官，而仍留之，刻报中。先生廉得其故，大愤曰：“如此则铨柄尽归此辈矣！”时主者拟以疏闻，而后逮治之。先生曰：“此胥吏也，但置之于法，以一知会疏上，则疾雷不及掩耳，虽有奥援，将安用之！”遂如言具疏，而猾吏未知也，入署傲然自如。先生令两隶持之，曰：“去！送汝入刑部，汝不得活矣！”即时绳之以往。猾吏错愕不知所为。已而疏下，竟以欺罔坐重辟。盖吏部事权，久已旁落吏胥，此辈率长子孙其中，引绳批根，凭借狐鼠，传舍堂属，阴为把持。稍不可，则兴谣造谤，麾之出，如振槁，率卑下之以为常。其主案老吏，司属少有以疾言厉色加者，至是稍惴惴云。

先生始立年终考察书吏之法，疏云：“外官三岁一察，京官六岁一察，又有不时之纠，此辈独否，则尊崇反在京秩上矣，彼何所畏而不为恶！故岁终有考察之法，可者留之，不可去之。”疏上报可，命有司如议行，更立刑具，同于诸曹，不法者不时扑责。杨公居床笫，闻先生处此猾吏事，蹶起而叹曰：“此吾所切齿腐心者也，今能如是，吾死瞑目矣！”公病亟，招先生谓之曰：“此中阴气逼人，借公阳明，来此少压邪氛耳。”又曰：“吾佐铨四年，未见一实心任事君子，每窃叹曰：朝廷之上，如斯而已乎！今得公矣，国家之福也，惟自爱。”遂逝。其后太宰孙公丕扬，继主铨政，未熟近日铨规。偶推升教职，有南北中三签，以便选人，太宰见之，谓郎中薛公芳曰：“铨法惟公，安得分别远近，随意规避？今后不必拣地方为南北为中，但掣出即是。”薛郎中曰：“此法已上疏，允行多年，实为稳便。”孙公老，耳微重听，依稀闻上疏字，曰：“汝与我抗疏争论乎？我历事累朝，但知奉行故事而已。今属官曲意徇情，坏朝廷法，反使堂上官一摇手不得，何其横也！”推案而起。司官皆错愕不知置对，先生从旁高声曰：“郎中谓明公大臣，不当亲细事，芳为明公代劳，非有他意也。”孙公色微霁，口诵“不亲细事”四字，怒遂解，已谓萧少宰云举曰：“适言不亲细事者何人？何沉雅也？”萧公曰：“此公安袁宏道，名士也。”盖此后孙公知先生为大用器，甚重之，部中一切事，稍稍可密用转移之法矣。

己酉，先生主试秦中，试官以避嫌，不过搜求。先生曰：“岂可以一己之功名，忽多士之进取！”故通场皆阅，所取士大半得之落卷中。及出榜，多名士，其录为天下第一。先生典试后，与左辖汪公可受，密以道相证，遍游秦中诸胜，历中岳嵩山，登华山绝顶而还。所著游记及诗，浑厚蕴藉，极一唱三叹之致，较前诸作，又一格矣。

庚戌，中外官例应取者，留京暂受部衔，以候选取。时候行取者七十馀人，以久在邸次，求太宰早题。孙公云：“原疏无行取等字，何乃不安其官，遽欲逼迫本部，躐取清华耶！”急命该司取原疏来。疏已失，止得疏稿，上果无“行取”字，止有“听候选取”四字而已。孙公怒甚，曰：“是以我为耄也！老夫即具疏治此诸人欺罔之罪！”诸司官力解不得。先生篸在火房卧，梦太宰披褴褛衣，匆忙走出，己挽之。醒闻此事，私叹曰：“言路之塞久矣，太宰岂可复上此疏，助之否隔？且大招纷纭，甚不宜。”急草一札至孙公处曰：“暂受部衔，乃近日权宜之计，以上久恶言官，得旨甚难，故姑讳行取，以选取代之。今天下事已如转石拔山，若不委曲通融，事何由济，惟明公念之！”太宰得札，意始解。先生之善为调停，多此类也。先生摄考功事，一时清流，多见拔擢。居吏曹凡二年，偶曹务稍暇，携二三宾客，出游城西，以水声林影相娱。少宰萧公闻而叹曰：“他人作吏部，闭门惟恐见客。袁吏部不拒客，客亦不能为累。此等风流韵致，真当于古人求之耳。”会考功事竣，遂给假南归。孙公别时谘叹，几欲泣下，念年已老，后不及与共事也。

途次，偕中道游百泉，及遍览襄中之胜。时公安已为水啮，不适有居，先生乃定居江陵沙市。倾囊及市去公安宅，易得一居，欲修葺之，迎养封公其中。治一楼，名曰砚北，取段成式“杯沥之馀，常居砚北”意也。楼之前作一小楼，凡三层，可望江，名曰卷雪。先生宦况渐冷，有意栖迟，遂定卧游之计。其学亦日趋平淡，常语中道曰：“吾觉向来精神，未免泼散。近日一意收敛，楼成，每日坐三炷香，收息静坐。”又曰：“四十以后，置粉黛，纵情欲，便非好消息也。”语多如此，不悉记。然大约悟达以后，不欲废息业养神事也。至八月中秋后，微动火。九月初五日晚，尚与侄祈年谭时艺。至初六日时，以血下注不起矣。去若坐化者。哀哉！

先生识见爽豁，机用圆妙。有知之者，谓其识如王文成，胆如张江陵，假之以年，天下事终将赖之，而不逮下寿以殁，天下惜之。生平事封公甚孝。两异母弟安道、宁道，为封公所爱者，先生居宦时，极力厚之。念母氏少殁，止有一姊一弟，皆有无相共。尤重友谊，悯孤寒，如丘坦买武功爵不给，立解腰中银带助之。寒士有觅书尺者，即为推挽。为吴令，不取一钱，贷而后装。居官十九年，不置升合田。生平不见人过，有过辄为掩盖。门客有负之者，卒亦善遇之。好山水，喜谭谑。不能酒，最爱人饮酒。意兴无日不畅适，未见其一刻皱眉蒿目。居柳浪六年，睡或高歌而醒。好修治小室，排当极有方略。

所著诗文：始有《敝箧集》，乃作诸生、孝廉及初登第时作也；继有《锦帆集》，令吴门作也；继有《解脱集》，吴门解官，与陶石篑诸公游吴越诸山作也；继有《广陵集》，弃吴令就教，暂携妻子寓仪真作也；继有《瓶花斋集》，则为京兆，授为太学助教，及补仪曹时作也；继有《潇碧堂集》，则六年高卧柳浪湖作也；继有《破砚斋集》，则再补仪曹作也；继有《华嵩游草》，则官吏部典试秦中往返作也。盖自秦中归，为明年庚戌，而先生逝矣。其存者仍为二卷，外有批点韩、柳、欧、苏四大家集、《宗镜摄录》《西方论》《檀经删》，皆行于世。

先生生于隆庆戊辰之十二月初六日，卒于万历庚戌之九月初六日，享年仅四十有三。妻李氏，封安人，成都太守李公台孙女，先先生卒。子二：长彭年，嫡出，娶罗氏，庠生；次岳年，侧室出，聘苏氏，即苏御史云浦惟霖女，盖中郎逝后，念遗孤而许字之者也。女二：长许聘云浦第二子，次许聘云浦弟生员惟沾长子。以万历壬子十一月□□日，与李安人合葬于刀环村法华寺之原。弟中道哀伤中直述其事，百不既一，伏惟大君子采而志之，幸甚！

广济寺宝藏禅师行实

宝藏禅师者，名能蠲，河间献县刘氏子。少有出尘之韵，生十一亲亡，即自礼戒坛大千禅师，披剃受具戒。志行修整，藏颖于朴，识者知为法器。既闻念佛法门，遂宵旦植立，诸根静寂，骨琐撑住，有若木偶。趾久而重，血涔涔流，见者肤战，师怡自若。历七寒暑，忽有所豁，昏闷波停，解源浚发，愈起参证之心。值道途凶荒，饮水续命，行至曲阳，已七日不食。乞至一妪舍，妪怒，以杖击之，踣不能兴。顷苏，强起入一古寺，寺长老怜而粥之，且留之。师不为住，遂乃闻鸡戒行，问法于干河沟通天禅师。鞭影露而逸足腾，天泽沾而种子茁。秋潭月影，静夜锺声。念力不散于考击，静境无摇于波涛矣。

自冬徂春，一夜独坐至旦，有若刹那。偶闻云板声，身心豁然粉碎，遂立成一偈，有“忽然深入悟门开”之句。未搜贝叶之文，少授银印之记，而心华洞开，性月朗耀，斯岂同于文字依通，点缀虚空者耶？通禅亟止之曰：“勿复道！”盖知有解易狂，恐为魔摄也。后过弘州，立禅会僧捽之户外。是夜大雪，僧晨起开户，见师立雪中，冰雪虬结敝衲；大惊，始延之入，呼火燎衣，进食焉。后闻《楞严》，悟征心之旨；复于炼魔道场执事，精进三月，再得定相，身心轻安。未几，走终南山，依孤月禅师者四年。既乃永谢喧嚣，入终南僻绝人境之处，竹树蔽樾；乃分披行百馀里，获一小室，茅茨石壁，仅庇风雨。蛇虎之与居，魈魅之与伍。帅所携米不盈斗，日掘山蔬以食。入之圭棷，幽寂阻旷，人迹都绝，极意禅修，草色四青。还过孤月，劝之曰：“定水澄清，孤月朗印。此时得旨搜文，如逢宿识。从上佛语，可为印证。勉旃行矣，毋耽渼寂！”遂入京师，参龙华通讲主崇寿秀法师，多所付授。乃叹曰：“孤月谓我是矣！”

师既定慧双修，理事互显，泉石缘深，欲返初服。尝云：“古人得旨之后，或岩栖树宿，或刀耕火种，或腰镰荷锸，或执爨负米，甘受枯淡，不辞辛苦。自百丈建立伽蓝，已非头陀树下遗旨；况高门大宅，畜养儿孙，以为世业哉！吾道德不如古人，学问未能入廛。盖头一把茅，终当在山石间耳！”而瞻礼之徒，坚请皈依，以为我师人天法眼，为道亡躯。当法堂之草，复燃祖灯之焰；岂同獐之独跳，不顾后群？乃遂住广济寺焉。此刹号称巨丽，而师破衲粝食，无异山居。寂静宁一，淡泊无营；不扣无声，甫击呈响；语必会宗，言妙赴机。将归西时前三日，邀集诸方念佛。至日念佛三千声毕，奄然坐化，面如金色，跏趺龛内。师生于隆庆己巳，卒于万历壬辰，寿八十四。高足仁平等奉师金身德胜门外鹰房内，塔于观音庵后。

嗟乎！定慧一也。大定即慧，妙慧即定。然学者以定入慧，往往坐黑山之下，作鬼窟之计。即有光景，未离意识。而以慧入定者不然。其始不重息念，而重起疑；其始不重止念，而重得悟。起疑则穷妄根，未始不可息念，而不以息念为的也。得悟则获定源，未始不能止念，而不以止念为则也。始而以息念为的，则将止动归止，止更弥动。既而以止念为则，则有出有入，不名大定。彼郁头蓝弗所修之定，报在非想，还堕三有者，此类是也。此参门之所以重，而悟门之所以急也。顾自大慧一派，深扫嘿照。后来学者，既无苦参之功，概以定为邪禅。逾分过头，承虚接响，而其实情猿攀缘，意马孛跳。古人云：“若不安禅定虑，到此终须茫然。”药病何常在人哉，在人哉！夫惟息心静念，如沩山所为，研究至理，以悟为则，斯近之矣。若师者，其真能以定入慧者乎？是亦今之药也已。师辞世已十年馀，其曾孙大伦者，戒行高僧也，痛念祖德，不宜没泯，特请予摭其行实。世有无尽居士，必能铭湛堂矣。

亡堂兄论道志铭

王父之系，惟父叔。父五男皆学；叔四男，其三耕，一从学，即兄也，故叔奇爱之。兄名论道，字叔彝，长予五岁。髫年与中郎及予同学，为文有异语。后予渐与之角。未几，中郎举于乡，予亦廪诸生。而兄尚未入胶庠，欲弃去者数矣，予劝之学，竟得补博士弟子。中郎成进士，独予村居，与两叔兰泽、云泽及兄为文社。兄性乐易温良，人见之则喜。口吃，席间不多语，出语即令人笑欲绝。两叔性豪喜饮，家有美酒，喜庖事，兄与予为之客，数过从。每会，始犹寂寂；兄至，笑声鼎沸矣。予数治具酬两叔，兄贫不能办，数调之，始具盘餐。以调故，饮逾篸，叔与予逾不起以困之。偶酒将尽，入谋之妇，忽闻外笑语声，顿足曰：“又狂笑矣，奈何，奈何！”盖虑多笑，则酒易销，饮愈多也。

不数年，兄病。病后不赴社。予等每饮，为之凄然不乐。病亟，私谓予曰：“我病且死矣！妇少，当促父早嫁之，毋留室中也。”予泣谓之曰：“兄病易治耳，如何便及后事？度有不讳，弟闻嫂有身，若女耶，当不举，趣嫁之；男耶，我当子之。兄勿虑也。荀、锺异姓兄弟，锺犹然为荀嫁阿骛，况我与兄？且不必至此。明日当令人入邑市参，兄其自爱！”已而竟不起。以嘉靖丙寅生，至是万历辛卯，得年仅二十有七。卒后数月，字得男。予欲子之，嫂氏誓守其子不嫁。即以其年八月，葬之车台湖上。铭曰：其前为湖，飞帆驶也。惟西有洲，予等流触，纵饮地也。青林白水，岸若赤霞。魂如有知，嬉游孔嘉！

曾登二侄圹记

伯修十七得男，初梦曾参啖之以枣，遂字曰曾，其期如大人生伯修也。是时大人年三十四，得孙，又生而颖异如伯修，大人爱之尤。伯修己卯举于乡，年二十，复得一男曰登。清令不及曾，而愿朴过之。二儿生数年，而母曹卒，育于祖姑。自伯修公车不第，归侍大人，居长安里中。夜暑坐荷叶山房前，池上古槐参天，星摇摇出池底。大人呼两孙递捶膝，命之属对，多类诗人语。大人益惊异。予十馀岁，读野史，喜谈说。两侄自家塾归，则觅阿叔道古事。予益缘饰之，诧两侄。两侄皆跃。夜半言鬼神，益为可愕语，两侄皆扪耳大叫。予长侄六七岁，若兄弟然。

丙戌，伯修中会试第一人，读中秘书，携两儿至都。伯修时年二十七岁，曾已发垂肩，把笔作时义，有奇语。同年皆贺伯修曰福人。曾眉目如刻画，心中了了，人谓卫虎复生。己丑，伯修持节使楚，便道归省。携两儿归，皆屹屹有奇气。伯修命予教之。性强梁，一无所畏，独畏予。辛卯，大儿遂病癖，万方终不能愈。已小儿亦病。伯修使期满，欲请告，念大人不及封，遂携两儿往。至都门数月，大儿卒；又半月，小儿亦卒。

小儿卒为辛卯冬，中郎计偕往，亲见小儿死时事也。未卒前半日，谓人曰：“为我请二叔来。”中郎至，则曰：“我欲往，叔来助我念佛。”又曰：“我气急，不能全念也，专念南无佛可乎？”中郎曰：“可。”于是阖家人皆为诵佛号。已而欣然曰：“莲花至矣！”。已而又大笑曰：“如来至矣！一房皆花，花上皆坐如来。”语终，而家人子悉奔来视。登愀然曰：“莲花皆阙矣，岂有不净妇人乎？”讯之，果有妇人当浣濯者，逐之去，而莲花如故。遂合掌翛然而逝。讣音自京来，大人与予哭之绝痛。伯修遂请告携其榇归。曾生丙子，卒辛卯，十六岁；登生己卯，卒辛卯，十四岁。皆葬长安里舍旁，茔去母姑坟可十步。

上林苑鲁公心印墓石铭

万历戊子，中郎举于乡，时年二十。予年十九，尚共居长安荷叶山旧第。涔河鲁鸿胪印山，偕其子心印来称贺。时心印又少予三岁，肌如玉雪，鬒发修眉，娟好可爱。癸卯，予举于乡，去戊子十六年，予访印山父子于涔河里第。心印肥硕强壮，松停柏峙，居然伟丈夫。较前苍老，且愈沉静。少时颇疑其非寿者相，今可无虞，心窃喜。会其子已成长未婚，予有弱息，遂字焉。盖鲁氏世丰厚，然取息甚轻，里人无怨。印山以文酒自篸，有花木园亭之娱，兴致翩翩不俗。而心印真淳笃实，浑厚细密。生男颖慧，又知向学。予知鲁氏之泽未衰，故欣然缔好。丁未，予下第，寓渔阳，则印山已辞世。予从渔阳归，闻心印病甚，不数月，而父子相继亡矣。伤哉！

心印性静定，寡笑言，不好玩弄。长日静坐，旁绝妾媵，颇知节啬，喑与养生之旨合，而不寿，可叹也！少能文，印山翁艰子息，不令其苦学，遂入赀为上林署丞。印山翁去世，心印哭之过痛，病缘此又甚，可悯。公讳□□，号心印，其先为承天景陵人。有鲁文秀者，为祭酒鲁文恪公弟，以贡司训澧阳，遂家焉，宅于涔水。至西溪公始大饶。印山起家诸生，业不就，入赀为京秩，稍显贵矣。先世皆有隐君子之德，后之人知向学，鲁氏其未艾也。公生于万历壬申，卒于万历戊申，得年仅三十七。父即印山翁，母□氏。妻刘氏，司农大夫福井先生女孙。男一，名焞，即予婿。女某某。今以戊申腊月三十日葬于马湖之阳。公与予髫年相与，又为至戚，且有隐德焉，是可皆铭。铭曰：静者延，胡无年？仁者延，胡不全？岂其天！

袁母锺太孺人墓志铭

先王父左溪公，弟为松峰公。两王父慷慨然诺，周人之急，其德相若。其少壮艰子，而晚得令子，亦相若也。嫡或后字，或不字，而侧室生丈夫子各一人，又相若。生予父者为馀氏姑，生予叔者为姑，其贤又相若也。先王父嫡于丘，而馀姑事之得其欢心。先叔王父嫡于田，而姑事之亦得其欢心。其婉顺相若。先王父之嫡久厌其家政，而以馀姑代。先叔王父之嫡久亦厌其家政。而以姑代。其才相若。嫡晚生子，而乳嫡之子如其子；嫡无子，而乳他姬之子如其子。其不妒相若。先王父即世，而予父不知有家，得下帷读书，补博士弟子员。先叔王父即世，而予叔不知有家，得下帷读书，补博士弟子员。其母仪相若。及其老而强健，叠见诸孙成立，馀姑及见予辈成立，并予辈子。姑及见宗伯弟辈成立，并宗伯弟辈子。其福祉又相若。年皆至八十，馀安详而逝，神明不乱，若有道者，其考终又相若也。

嗟乎！袁氏之兴，皆有贤母焉。世道日降，而强悍嫉妒则相若耳。凤靡鸾吪，鸱枭丛集，可叹也。按状：姑笄而事松峰公，后生予叔一人，名锦，诸生。孙二人：名宗伯，诸生；宗夔，儒士。孙女一人，适曹近臣。曾孙五人：詹生、达生、乐生、永生、卫生。曾孙女二人，皆幼。姑生于嘉靖壬辰年三月初一日，卒于万历庚戌年九月二十五日，享年七十有九。今以本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祔葬于松峰公之侧，而侄孙中道为之铭。铭曰：兰生香，石生坚。姑之贤，本于天。德无亏，寿亦全。懿行在，彤管编。郁葱葱，叹此阡。名与铭，亿万年。

新安吴长公墓表

自新安多素封之家，而文藻亦附焉，黄金贽而白璧酬，以乞衮于世之文人。世之文人，征其懿美不得，顾指染而颖且为屈，相与貌之曰：“某某能为义侠处士之行者也。”盖予睹太函、弇州诸集所胪列者，私心厌之。故自予操觚有类此者，辄谢绝，不忍以尘吾籍。今所论著具在，有称“某为义侠处士者”耶？乃吾友王天根，独数数向予称新安吴长公之行。

长公讳元询，字允卿，柏轩其别号也。世居歙，先世以好义闻，至长公益著。以赀雄，而粪土其赀，廉取之而奢于与。其生待哺，没待瘗，从囹圄而出之衽席者，不可胜数也。有友人张姓者，负官物，几毙杖下。公捐百馀金出之。从弟澍，客死资阳，负数百金，公代偿其负，而更归其葬。凡中表兄弟及知交辈，取于公之笥中若寄也。公为人有剸决才，遇事以片言剖之，人无不心折。惜其不大用，而仅用之鱼盐之市。且德丰而寿不大昌以没，没之日，知与不知，皆为泣下。间相与语曰：“孰夺予长公？夺长公，是夺予生也！”其为不言之桃李若此。予闻天根言而善之。

会天根以其弟国祚状来，欲予表而出之。予曰：“如所言，某某义侠处士之语，又将出予籍矣。恶膻腥而操鸾刀耶？”天根曰：“不然。夫物有真赝，世多誉嫫母以夷光，而未始无真夷光也。惩义侠处士之赝者，而并其真者遗之。重己之文，而遗人之行，不可。”予曰：“若其真也，则其人为真人，而予文为真文矣。”自予操觚来，无轻称人为义侠处士者，而独吴长公一人。则吴长公之为人可知。长公家世及其子子皆质，详载志传中甚悉，予姑不言及，而独表而出之曰：新安真义侠处士吴长公之墓。不知可以衮吴长公否也？

明孝子可斋汪公墓表

忠孝者，开国承家之元气也。西京大族，杨、袁最盛。然杨不以华辇盛也，袁不以朱衣盛也，在世有忠臣孝子而已矣。夫忠必有所乘而后显，孝则无不可以自尽。孝也者，暗修而自内有耀者也。昔读史，见唐越国公汪讳华，为一方康侯，乃亢厥宗。至宋，而有司农卿叔詹公，为闻人。子若海公，当靖康时所上麟书，慷慨激烈，震惊天下；策恢复大计，如指诸掌，而世竟不能用。询其生，皆歙之西沙溪人也。自后汪氏多显者。至本朝二百馀年来，而孝子可斋公生焉。夫忠孝一也，可斋公惟偶诎于时，得以成其纯孝；其与若海公实易地皆然者，岂不奕奕忠孝世家也哉！

可斋公名埙，字节之。父龙谿公，讳燿，为郡诸生。母潘氏。龙谿公事二尊人以孝闻，事伯兄尤谨，非其案不食；未至，必忍馁以待。一日母病，吁祷至夜分，惫甚。潘孺人请少休，公不辍。俄玄蜂集于褎，忽散去，不知是何祥也。时龙谿公年四十，沿未有子；寻举公，始知玄蜂为蛰振兆云。公既生，玄蜂复集于寝，构房甚巨，滋生繁衍。人欲畀炎火，龙谿公不可，祝之，寻徙去。其异如此。公生而有至性，绝意经生事，壹意敦行，善事父母，髫年即知事事聚顺。一日父病痈，医莫能治。公搏颊神天请代，口吹药于管傅其上，复以舌舐而荡之。如此者凡百馀日，竟瘳。嗟乎！石建以手浣厕牏，至今传为至孝。若公之吮痈，且百馀日不懈，岂不更难矣哉！侍母病，经月不解带。已而父复病，公昼夜劬劳。父命二弟更番代，公曰：“老人呻吟床第，儿敢求佚？佚在身，苦更积于心矣！且侍病必践更乃能，弟少弗谙也；必强力乃胜，弟羸弗堪也。”终不肯少有消息。至父母继逝，公皆陨绝而苏；哭泣之声，路人皆为怆凄。昔人如程坚悲号，枥马闻之亦为垂泪，暂辍刍草。吴隐之兄弟，九祭九哭，其弟遂至陨命。方之于公，殆无愧焉。公涕泣中，于含敛等事，覃极心力，窀穸之后，徘徊墓所，不忍遄归。草已宿矣，而血涔涔犹新也。岁时伏腊必痛，有物必荐，言及必泪。数十年如一日。春秋七十，诸子谋称觞。公闻之曰：“是我大人病痈年也。一念及此，肝肠若割，敢衎衎燕享以自篸欤！”盖其爱慕之情，至老不衰，如此真可谓孝子矣！

夫存也者，所以帅众善也。一孝立，而积美之源已浚。如海控八河，终无二派。公尝收责汝颍间，从兄以家督分异。公闻而悲伤，至万不可挽乃已，此岂非孝子事乎？夫孝子不欲使亲者化而疏也。公分异之际，令从兄取赢，而己与二弟取诎，曰：“彼食指繁，而我辈寡。”此亦孝也。孝子不商有无，羡而归之，皆三世以上之一人也。公初受室时，归潘孺人之妆奁服物于众帑，而纤毫不留闺阁，此亦孝也。以孝子无私畜也。从兄病疡，则亲为之拭脓血，傅药物。二弟继卒，一侄复病，公殷忧终日，以至于病。此亦孝也。夫孝子惟孝，故能友。分痛于根株，而悯枝叶之易凋落也。公好施予，而不任德；有营建，则身代众役，而必任劳。众枉以事质公，而使人不争，皆孝也。孝子修身和众，轨世化物，而无忝于所以生也。室中火，诸受德者皆救之如不及，曰：“天乎，何祸善人！”火应声而息。此孝之格于天也。郡邑大夫以宾礼礼公，公屡谢后一往。楚中丞张公谪歙时，采而志之《儒林》。继刘公以嘉宾额其门。孝之所以感于人也。公信孝子矣！年七十九，而以寿终。没宁归全，孝之成也，何憾哉！

予友秦京客歙，主于汪公令子良锺所，语予曰：“良锺以状乞言于君时，涕泣不能自胜，等于初没。”予叹曰：“鄙谚有之：‘檐有滴，循故迹。’观于公之令子，益信！”乃予于公，则重有感焉。自科举之学兴，而孝衰矣。为子者，舞象时即已习章句，志取功名。小学问视温凊，置之不讲。稍长竭蹶试事，卒卒无暇。一得功名，为之父者曰：“此能昌吾家者！”而一切可不问也。子亦曰：“吾能昌其家者！”而一切可不问也。为父者，或阳受其光荣，而阴安其抵牾。为子者，骄心盛气，虽尊人前未常少戢。恋恋荣华，亲老病以至于死，都不关情。一日闻变，遄归干哭数声而已。又今闾巷之民，见显贵人则羡而畏之；见仁人孝子，且诟之轻之，不啻瓦砾。人情逐逐势利如此，岂异夷虏耶！吾于汪公事有感焉。彼惟弃科举之学，而竭力事亲。今之人古之道也，是大有益于薄俗者也，可无表扬哉，可无表扬哉！

赠淑人林母许氏暨长公汝诚祔葬墓志铭

福唐林樗朋先生，以乙未成进士，出先兄石浦公之门。先兄无禄早世，先生注存寒门，无间存没。已先生以备兵使者，治兵江左，不肖中道亦叨一第，改司新安郡校，获出先生宇下。见先生于宛陵，略分晤言。一日，袖中出一纸曰：“此亡室许淑人及亡儿国焕状也。淑人奄忽已久，亡儿继之。以需卜吉，故蹉跎未葬，每疚于怀。丁巳冬叶，相国有书来云：‘已得善地，又值葬期，时不可失也，宜以许淑人葬，而长君祔之。’予得相国书，涕泪涟如。属台使者报命，以予加秩，备兵江左如故。一官匏系，竟不获量移还里，亲淑人与儿襄事，痛悼何言。涕泪中草此一纸，皆质言无粉辞也。子其为我志而传之。”中道曰：“铭石所以光泉壤垂不朽也，夫岂无名公巨卿在，而以付之一青毡小吏耶？”先生曰：“予思先师不可见，今见子即仿佛见先师也。故征词于子，以存通家关切之谊。且子实文，何必名位？”中道曰：“此先生之厚也。即不文，亦安敢辞？”及取状读之，文生于情至矣，不肖又何言？

按状：淑人，邑许翁模女也。许自宋以后，为邑著姓。近世有博士公名廷礼者，以儒显。再传及翁。翁固长者，其元配为韶郡伯周公坤从女，方严有志操，举子辄殇，仅一淑人，故怜爱之尤。翁通支干之学，且云女后来必贵，无轻字。会先生年始十二，即受知邑令。南陵许胤峰先生，延同其子研席。令才先生，为择妇。富翁争欲婿先生。会令以中言去，或谓富室曰：“青衿家儿摐粥不给，毋为苦女也。”议遂寝。岁丁丑，许翁过里塾，孰视先生，归语周孺人曰：“为女得佳婿矣。”遂介塾师陈议姻，封公以贫辞。许公复介陈师袖二十金以助纳吉，始成聘。辛巳，先生年十九，补邑诸生。冬，涉人来归。数旬分异，淑人自理家政。初，许翁负贷家，有以十三岁女偿者，议为淑人媵。翁感其子母分离苦状，遂不忍而置之。后淑人成妇，所媵婢幼小，躬自操作，无倦色。甫八月，先生荐贤书。人始服许翁为知人。已先生上春官，辄不利。家本贫也，先生狷介自守，迹绝公门。欲授徒，又无应者。以故为孝廉后，家愈贫。或火已举，粲犹在市。秋风至，而笥无完衣。孺人处之怡如也。客至家，无斗筲，展转典质，以供盘餐。布置极有方略，始知淑人之贤也而才。淑人凡再产子女，不育。庚寅，长公国焕生，病不能乳，索里媪饲之，减衣食给媪，岁忍饥冻以为常。己丑，先生复不第，贫愈甚，常岁暮无见粮。封公辄分所贮二锺以赡。涉人曰：“君幸有薄宦可禄养，乃反分大人餐何也？”先生心善其言。壬辰，复蹶南宫。已乞广文选，诸人以年尼之，遂中止。归而淑人颇不怡。是年春，复有娠，愀然曰：“日者言予今岁支干当厄，自思若置侧室，或可免。君又贫，将奈何！今此怀中者，得无促予年乎？”先生讶之，谓淑人何作此不祥语，竟以冬仲之十一日产女，感寒疾而逝。计其生甲子某年某月，年裁三十耳。

孺人既殁，长公甫四岁。逾年，先生上春官，度无可属长公者，乃继室于郑。乙未，成进士。丙申，授梧州推官，以家从，尚携里媪鞠养。以失母早，怜爱之，不令攻苦。丁未，长公年已十八，娶李孝廉某女。长公性沉毅，有健骨，而与人处冲和平粹。喜素淡，无华饰。先生居官贫，长公犹然同窭人子。薄有陈乞，托继母郑孺人以请。先生亦喜长公宁静淡泊可令终。戊戌，举一子。乃忽有长沙赋？之感，念寿命不得长，皈心西方之教。饭依蒲数年，体渐羸。先生多方喻之，不改，若有宿愿者。至辛亥腊月二十四日，竟亡。长公字汝诚，以还朴为号，得年仅二十二。乃壬子二月所生子，亦竟以痘殇矣。盖林先生之言曰：“当予贫贱时，亡妻许淑人饮水吞檗，艰难万状，予实心伤之。而犹若可以相慰者，谓云霄有期，苦之日短，而乐之日长也。徼天幸，予取青紫，而淑人已不待矣。淑人即世，予感贤妻弃捐，悼亡不衰，而犹稍稍自宽者，以吾儿在也，吾儿在即淑人之一脉在。而吾儿又早逝矣！儿既下世，予痛儿并痛淑人，虽不能如延陵之忘情，然不肯为卜子之过情者，以吾孙在也。吾孙在，则淑人与儿一线之脉常在。而吾孙又相继夭矣，伤哉！淑人局蹐穷困之苦，既备尝于生前；而骨肉夭折之惨，复叠见于身后。生无一日之欢，没无一脉之留，天乎，何使吾妻至此极也！予今者虽邀国恩，位藩臬之长，亦不卑矣；然形若甘而神甚苦，真不如田夫野老，夫耕妻锄之为适也；居乡里，教养子孙，分甘含饴之为快也。伶仃凄楚，一雁天来，予乡梦转深矣。”

中道闻言而叹曰：“天道真不可解！世间为敬通、孝标之室者何限，率跻上寿。而温良恺悌，内明外顺，如淑人者，得年仅三十而止。游闲公子，鲜衣怒马，骄奢侈汰，以忧父母者不死；而谨守素业，圭璋其行，居则尸坐，出则偶影，如长公者，不及二十馀而已冥然为夜台客矣，天道岂可复致诘哉！夫以淑人、长公之贤，理宜自昌其寿；即不然，以偶诎其算于身者，赢而集于后人之身无疑也。而今皆不然。则质之盈虚消息之天，尤为不可解者。虽然，自先生筮仕以来，先后以官青曹，赠安人；以官浙藩，参上课，加赠淑人。不贵地上，而贵地下。煌煌丝纶，亦可以贲九京矣。淑人父母先后陨，凡棺衾送终之资，皆仰给先生。即淑人之族，从无不肺腑视之，阅存没如一日。则先生所以报许翁知人之明，与所以待许氏者，其恩亦已厚矣。淑媛哲嗣，附名臣以不朽；春秋蒸尝，奉嫡长而不替。地下有知，固可以瞑目也。夫先生既感叶相国之言，以淑人同穴之愿，推及于长公，使魂魄相依，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斗坑之阳。谓不肖中道，粗能世亡兄石浦公家学，命之为志。中道谨据状书之，而系以铭。铭曰：荆棘萧艾，丛生道傍。惟兰与蕙，陨不待霜。莲有薏，共茹之；蔗有尾，不同尝。吁嗟可伤。夜台有知，母子相从。犹胜生者，形孑孑而神忡忡。千秋万岁，灵其毋恫！

户部郎中张公墓志铭

万历癸卯，予与霸州张公念燕同举，共出泽州张先生之门。予始得晤公，时年少，修眉娟好。其后南北异地，不复亲。庚戌，公成进士，予等落，然犹幸师门有人，为之庆喜。公取上第，起家户曹，为司饷臣。予以丙辰成进士，公督北平饷。己未，予以新安授迁太学博士，公以戊午役竣还朝，冀可追随公，复晤言为欢。乃公又以九月乞差还。至腊月，讣音至矣。以同门之友，竟不一再晤，可叹也！计得年仅四十六耳，伤哉！庚申，将归公佳宅，令子主敬以状来。公佐计部，为社稷臣，擘画极有方略，即微门友安敢辞。

按公原出清河，始祖始离村而城。至祖守鲁，为郡诸生，以文著。生其尊人燕城公符，廪于庠，及贡而卒。生三子，长即公。公名士雅，字德纯，念燕其别号也。生之夕，母顾太安人梦绯衣人携一孺子曰：“此汝子，名引孙。”觉而与燕城公言之，喜曰：“此必蕃吾后！”遂名。七八岁时，颖异甚。十六与其弟士奇，同补博士弟子。是年燕城公即世，哀毁甚至。癸卯，捷于乡。庚戌，成进士。壬子，除户部主事，管京廪。故事：家具倚办，卒因上下其手。公立革之，一切鼠瘰皆塞。所上便宜，书于版，列署中为式。乙卯，视北平饷。北平饷七万，民运仅四万，馀皆京运，甚坻滞。岁仰给不得，多鼓噪。公竭心力致之。东虏蹶起，张甚，征求甚急。公枝梧以济国恤，三年节省七万，不私入而公出之，以抵正饷。当事者才之。至戊午，役竣还部，而公病作矣。已而愈。明年，以顾太安人八十，乞归里。是时病虽痊，而根株尚在。诸故人见公归，欢甚，日过从宴会，酒肉相属。公勉应之，貌怡然而神甚伤，病日以甚。至腊月初四日，不起矣。

公白晰清虚，望之如鹤在鸡群。事八十之母，不啻孩提。待族属以恩，闾里泛爱之，虽三尺童子，无敢媟。他如刘都谏，师也；北平司理刘晋，朋友也。闻讣皆于甫得第时，以百金助归，其高谊若此。生平喜饮酒，月明之夜，与故人豪饮为欢笑，留连光景，中年弥笃。又喜读书，公隙手不释卷。已入仕籍，烟霞之梦常在。自归来欲息影怡性，而已不待矣。

公生于□□□□□□□□□，卒于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四日，享年四十有六。弟二：士奇，廪生；士瞻已故。配田氏，封安人。子一，即主敬。女二：一适郡诸生刘云举子诸生刘宗扬；一字郡诸生苗本立子。孙二：长瑄，次长乐，俱主敬出。以庚申年□月□日葬于□□村之茔，从遗命也。予念同门友，即不亲昵，而知之有素，是不可不铭。铭曰：以公为无意世耶，胡为以文人之藻泽，兼吏事之精研？以公为有意世耶，胡为谢康庄而不骋，望下寿以中捐？呜呼岂其天！世算则诎，令德自延，文士修士，胡独不然？京兆者阡，亿斯万年！

亭龚公墓志铭

公名仲安，字惟静，别号静亭，楚之公安人也。予外大父方伯公龚春所之季子。公举嘉靖丙辰进士，后买姬于燕，得高氏。己巳，官江西吉安佥宪，始生公，故名曰安。公生而媚美慧异。春所公自维扬大参，升河南布政使，便道返家。公时年十二岁，发若鬒漆，肌如玉雪，金冠靓服，高视阔步。予等目摄之，不敢与之语。自中州罢归，年十四矣，始得与公同学，文字奇拔。年十六，而入黉序。娶于毛。毛氏丰厚妆奁，艳冶甚。里纻慕之。

公食啖兼人，精力敏毅。时或发愤下帷，号为“书蠹”，结构为文，梦肠反胃。时或迎致宾客，酒肉相属，郑庄置驿，班嗣聚戏。时或种树养鱼，栽花竹，谢客山居，辟疆园圃。时或肥马轻裘，长弓宝剑，射猎平原，箭如饿鸱。时或伊蒲为食，水田为衣，高谭性命，躬行檀度。时或持筹心计，以守兼创，买田好畤，营宅伏川。心之所到，才亦称之。意有所懈，忽尔转变。行年四十馀，而无蒿目皱眉之事，盖天人也。

初，方伯公在时，自称南平社长。舅甥兄弟皆显贵，聚则簪袍烂然。乃其后也，相继夭没。惟公屹然支持门户，龚氏犹然不衰。公长予一岁，少年意气相洽，每杯酒宴笑，无不耦偕。犹记月明之夜，与散木舅于堤居大墀上，互作商羊之舞，如此竟夜。每谈及，辄举以为笑，而今已矣！公试楚不利，入赀试燕，皆不利。惟癸卯举燕中乙榜。终身强壮无病，一病遂卒，得年仅四十六。生子某某。予为之铭。铭曰：公志大而不售，才伸而遇诎。以富隐而非其心，故散财而不积。埋照于酒，藏身于弈。有文无名，有诗无集。乍聚忽散，永于此宅。

云峰公元配荆孺人墓志铭

万历己酉夏，予客金陵，丹阳贺仲子懋廉以文贽予。予至丹阳，过蒋墅，晤其叔虚谷先生，及虚谷令子函伯，相得甚欢，因与涵伯共修业。明年，函伯先鸣，予丙辰始得一第。追念虚谷先生所以衣食我，病而药饵我，及行囊亦函伯视我，盖未尝一息忘也。已而虚谷先生逝矣，大恩不报，徒自呜咽耳。今年冬，偶函伯以其伯母荆孺人状来。予读之曰：“有以也！夫家世隆崇，亦由中外多君子以相赞助也。予虽不文，安敢辞。”

按状：孺人姓荆氏，父前商河令斗南公，祖母姜氏。斗南公与孺人夫云峰之父观察公同游庠，定侨札之交，故以孺人诺云峰公。少时明慧甚，斗南公每夜饮归，辄庄以待。斗南公异之，且云：“曷不为巾簪男子！”年十七，归云峰公。是时姑邓安人已逝，观察公宦游，父封户部，春秋高，听子孙拆爨。孺人遂亢家政，井井有条。每念不逮事邓安人，蒸尝必泣。云峰公少清嬴，不治产，孺人代为综理，故得壹意于文章，无一刻离缥囊青箱之业。又耳目清严，无杂嗜以荧其神。至今年已逾六，犹吐纳津津，皆孺人力也。己卯，云峰公登贤书，数试南宫不第，孺人安之，无纤毫交谪意。己丑，云峰公病燕邸，遣子捷往视。孺人偕两幼男礼斗七七，往返浃两月而归，人咸为积诚所致。

丁未，云峰公谒选得福安令。公既秉羔羊素丝之节，不以一缕一勺累民间。而孺人以絖糸开机杼佐之，无异家食，故得不废箸。会有岛夷之讹，孺人泣曰：“相夫子于邑，邑存与存，邑亡与亡，天也！”无怵而止。云峰公忤邻守，守中之。孺人欣然以归。癸丑，云峰公病脾，夫人治汤药，至废寝食。公愈，而孺人以惫，遂卒。

孺人子，惠而有方略。姒华孺人，艰于子。壬午，始举一子，生而气息不属。孺人多方拯之，竟获生。张安人即世，子函伯甫三龄。虚谷先生有四方之志，不暇内营。孺人多方周恤。故两人皆谓：“母实活我！”孺人性勤俭，而好施与。长斋事佛者四十馀年，梵宫禅侣，仰备檀旋不绝，盖天性也。其待诸子，恩煦之而以义，有失必训，解而立止。会病，子芃殁，一恸而剧。伤哉！子勋等奉其尊人命，以十二月十二日之吉，葬于狮子山新阡，而予为之铭。铭曰：先民仕隐，实惟陶潜。与之同志，翟也称贤。云峰公仕，尝鼎即捐。栖迟衡泌，颇仗鱼轩。大德小物，孺人实兼。世所云福，亦既绵绵。白云幽石，绿�清涟。藏舟于兹，亿万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