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十篇/卷下

重刻畸人十篇
卷下
作者：利玛窦　明

自省自责无为怨尤第七

吴大参昔于白下问余曰：“贵教坐功否？”余曰：“吾辈为功与俗功异焉，吾所图者，盖在神魂，不在形身。”吴子曰：“既神，则无有衰老，自得常生，何以功为？”余曰：“夫人体貌属形，至壮至老，曰渐衰减；智、志属神，至壮至老，反更强确。足征神不可杀，不能死灭矣。吾因其常生，谋其常善，永安无虞也。常生而苦辛，毋乃常死乎？与其常死，宁速死乎？此功所为用耳。”吴子曰：“善。然则功在行，不在坐与？”余曰：“‘坐。坐而默绎之，以择，以定，以诚，以笃用，果其行也。且行有二等，有出于身外，有留于神内。留于神之行重矣，而神之行，于坐时固可行焉．”

吴子问善神之肇端初功。余曰：夫初功者，每朝时，目与心偕，仰天吁谢上主生我、养我，至教诲我，无量恩德，次祈今日佑我必践三誓，毋妄念、毋妄言、毋妄行。至夕，又俯身投地，严自察省，本曰刻刻处处所思、所谈，及所动作，有妄与否？否即归功上主，叩谢恩佑，誓期将来继续无已。若有差爽，即自痛悔，而据重轻，自行责罚，祈祷上主慈恕宥赦也，誓期将来必改必绝。每曰每夜，以此为常。诚用是功，自为己师，自为己判；曰复一日，无奈过端消耗矣。

吴子曰：功哉功哉！自为己证，则过不及辞，况文罪与？自为己判，则不欲欺己，岂待外人谏责焉？先治内心，次攻其表。于言于行，则功得序、得全、得实，愈如灵药，必效不误也。夫百人百罚，不如独责。君子惭惧己知，甚于人知之，所谓自知，则万证矣，殊乎小人，惟念人知，是愧、是惮耳。其于行也，不图善，惟图隐矣，纵可欺人，使之蒙曰“是也是也”，而夫心之良，隐隐心闻，若或警呼曰“非矣非矣”，孰能强喑而已之平？则莫如当夜时，昼事已毕，灯已灭，追求检察一日之事何如，且诏己令详审责问，今日尝治心之何病？禁止何欲？洗涤何污？改变何丑行？今日移几步于德域也，夫身今日善于昨乎否也？兹功行，则怒心可灭可除，惰心可振可翌，欲心可惩可化矣。且既自知自省，又曰日常追至天理台前，从公审判，即此诸种妄念不敢发也。自贬自褒之后，固可尽夜安卧无虑焉。第此功也，精矣，美矣，得至无过，便已圣人，何谓初功耶？

余曰：去圣人犹远矣！是者初功，又有初之初、中、末，二也。盖凡未行道，而立志行之，其始事犹混浊，未得便澄，惟戒其大非耳；既聊进，方克省其非也。至近善地，乃察细微过者也。譬之如泉，久沦浊，欲清之，先除其粗石耳；水已静，方可视小石去之；水既澄，则其眇末土沙，沉居水底，悉可睹而汰之矣。此三者，皆扫除之役，屏弃诸恶耳，未及为善也。吾曾久作前功，进于此，则兼起行善之功，行善精美矣。行善者，于念、于言、于行，非惟审有妄否，犹察夫既有善否？未有善，则自悔自责，如犯诫焉，此时又以无善为愆也。至善盛，乃可入圣人域也。

吴子日：信夫圣德虽无恶，及其成道，尚在为善。贵教作功，一在诚实，斯途辙显然，程效不虚矣。惜今之俗，沦染佛乘，云空尚无，则论道者一秉高玄，无翅飞天，乃人之所不能行矣。但论，以论不以行，故不顾虚实。子谈道以行，即所谈者悉可效于事也。然尝闻志仁无恶，无过失乃近仁也。无过失，曷为与圣人远乎？

余曰：兹者能无疵谁乎？斋舍中人与物一一蠲洁，而曰扫日除，垢何居？风中难免尘埃也。故在本世，德虽高，前功之帚，不得暂舍手也。纵设有人，了悉扫除诸等丑咎，而于圣人这域迩乎？农夫既易田者，猛兽已驱，荆棘已拔，野草已烬，瓦砾脱，地形已平，而无所种艺，是近上农乎哉？子有佣仆，以应家役，彼未尝窃主财物，未损家械，不击子詈子，不博不酗．而日惟游闲坐卧，一切不为，子以为是仆善乎？不肖乎？总总生灵，皆农夫，皆仆役，为天主所佣，以治此道之田，以寅亮卜主工也，必欲收投而献诸主庾，必欲行其投而充本职也，岂啻望不为非礼耶？今也全德之君子罕见，则非但无过，能寡过即目为贤为圣焉，世衰故耳。吾天主大教，论人罪恶，凡有二端，一因不善之有，一因善之乏，俱可悔也，俱可勉也。

吴子日：谈愈微愈美矣！可知凡人无为于善，即有为于恶，两者等乎。盖凡善，吾力所能行，无非吾分所当为矣。若此审已也，进道无疆矣！

善恶之报在身之后第八

乙已年，龚大参因事入京，就余问曰：“天地至公至正，凡行善者，凡为恶者，必有吉凶报应。第今人多日，善恶之报，全在现世，加于本身；若身后则无有佛氏所传轮回六道、天堂、地狱之虚说也。不识贵教云何。”

余曰：是何言与？岂可以轮回六道之虚说，辄废天堂、地狱之实论乎！吾天主圣教不如是轻薄德勋。俗言以为顺者，天下福禄足赏之；逆者，天下灾祸足罚之也。岂德之根本高峻，从天而发；天下万物，皆卑陋异类，孰有价值相应，可以酬德者哉？天下君亦以天下黜陟国吏，天上君亦以是偿天吏乎？明达世界之情者，咸曰遍大地皆从欲者，迥拔众凡而为君子，每世得几人耶？君子欲行道于世，常不脱终身之苦辛，则此世界也，谓之地狱气象犹可，若谓天堂，殊不似矣。试观世人群类无不自称苦焉，苦中有天堂耶？天堂中有苦耶？彼小民劳于农力，险于经途，汗于百工，疲于戎守，每仰缙绅持权者为安乐，且曰世界有天堂，居高官食厚禄者，即是其人，岂不然乎！今子临民有年矣，敢问身所得天上乐何如哉？

大参曰：否否。世界有地狱，居官者陷于其深区焉。泥涂中肩重负，此之为劳，不及于位小官、署轻任者，矧等而上之乎？人不识缙绅士所茹荼苦，故谋掇而加诸身；令识之，偶值诸路，必速过不拾取也。古人比吏道，如黄金桎梏，拘于囹圄，甚得其情也。是以吾今思抽簪投绂，归耕娱老，冀幸不虚此生耳。

余曰：信矣，子治一方，见劳如此其甚，矧治多方乎？即其苦奚啻百倍也。位愈高，心愈危也。西土古昔有栖济里亚国，王名的吾泥削。国丰广，尔时有臣极称其福乐。王谓之曰：“汝能居王座，而安食一馊，则以位逊汝。”即使著王衣冠，升王座，设举盛馊，百执事以王礼御之，而宝座之上，则以单丝系利剑，垂锋而切其顶。此臣升坐，初观王庭左右诗人奔走趋命，即大欢喜，既仰视剑欲堕，便栗栗危惧，四体战动。未及一餐，遽请下座，曰：“臣已不愿此福乐也。，’王曰：“嗟乎！余时时如此，子以为福乐也。兆民畏君，君无所畏耶？严主在上，日日刻刻以明威之悬剑惧我焉。”俗人不知居上之苦，故慕之，因嫉之；倘知之，反怜之矣。吾尝且笑且惜，彼经世之士，谋安而溺于阮，努力功苦，以立功增职。王法亦按颁功疏爵，次第加之，谁知吾以苦市苦，朝廷亦以苦偿苦乎！今子谋归田耶？归而能竟却人缘，专务一己生死大事，则得矣；苟图离苦就甘，死甘者无时可就，苦者无时可离也。世如圹野，满皆荆楚，何往不刺身焉？药氏者，西土圣人，尝曰：“鸟生以飞，人生以劳。”是以生人际此龃龉，未及平坦，而逼迫他患，已便萌发，如候缺次补焉。吾于辛苦，如仇国卒世相攻，中或可图暂瞬解休，曷得其泰平乎？智者时防其侵也，易居易职，非谢苦也，如荼蓼芩连，仅易苦之别味耳。四方民无不哀号曰，“世俗劳生”，吾以为图免之，不如图忍受之。必欲免者，须寻他世界，苟于此未见未闻有人幸免焉。此世界譬若细长绳作极密缔结，纠缠盘互，令群生一一解之；我群生者，虽解至命尽，而绳之缔结，犹未尽解也。造物主佑君子者，令不屈于患，莫免其患矣，毅其心以甘受，使不形其忧矣。故君子小人，德虽不等，忧患虽殊，然而见困苦均焉。

大参曰：信哉，率四海之滨皆苦乎！

既三日，韶阳侯苏子，张饮为大参祖道，余在席。大参目我而哂曰：世界人皆乐矣，何也？今日又复相晤，谈论饮嬉，非乐乎！且吾尚有疑焉。生若苦者，世何以无愿死悉嗜生乎？非但问富庶康逸荣华者，问贫妻寒裸裎卧凌跣冰丐于街市，及诸耄耋、目盲耳聋、遍体衰惫，若老病屙毒、昼夜僵地、伤痛不问，咸犹甯生不宁死焉。奚不咸恬乐行世之验乎？此非乐地，人人何肯爱恋之，弗忍舍去之？且善恶之报，天下万国各立君王，用专赏罚之权；君又选士居方，定律设法，纲纪民心，以赏赐正之，以刑僇齐之。是今善者必荣乐，恶者必危辱，足为劝惩焉，奚待后世之遐且迟乎？

余曰：固也，窦未始曰此世有苦，而竟无乐也，特曰此世乐，不足称上主酬仁人之神德；若此世苦，亦不足明著上大主殃不仁人之凶祸也。故当造身后真天堂、真地狱，尽善恶之报，以显上主全能渊旨矣。昔者吾述《天主实义》，已揭其理，今复举其端倪。

夫天降祯祥妖孽，多不因善恶，况合其德慝轻重乎！世病秉世权者，赏罚偏私，则以省疑造物主弗理视世事；或又解之曰，此主之未定焉。嗟乎！主岂有弗定？有弗定，岂可为主？则曷不信此后有曰焉，各得其所当得，且补今之缺，而并鞫彼偏私之咎耶？呜呼！持世权者，纵为公平，而所褒贬功绩与否，惟耳目是信耳，无审据者弗克究也。民之庸情，有所妒憎，则泯其善，扬其恶，壅蔽莫达；有所亲爱者反是。则在上者，时或不及闻其人之功罪，何能不失法意乎？岂惟人也，己亦掩己矣。隽德之精，多含于内，不露于外。发外者，德之馀耳，非其人，易粉饰焉。善者弥诚，弥隐己德，何啻曰隐也，且不有其德也。人与己不知之，则畴从而褒之？恶慝之本，素酿于心，不泄于外，见外者慝之末耳，诈善者不难文藏焉。恶著滋熟，滋匿己慝，奚徒曰匿也，且不觉己慝矣。人与己弗达，则谁从而贬之？夫自蕴蓄己之善恶，同类之人又覆盖之，秉法君臣又不及知之，复有天主暂容，姑且未报，或姑报而不尽也，此必待来世大之主宰明威神鉴，按审无爽矣。

至若人情无不愿生者，此别有故。天主造天堂地狱为善恶之报，本自亲口传宣，令人遽信，不待恃量。其奈人情染恶，自塞天牖，神赋大光，无由得入，便不能明知身后所受；又自古人死少有复生者，益复不知死后事情也。既不知其情，谁愿往乎？譬如人情恋土，若有人从他乡还，明知彼处利乐，便愿裹粮从之；若去者自古及今无一人还，非万不得已，谁欣然肯行哉？狐最智，偶入狮子窟，未至也，辄惊而走；彼见坑中百兽迹，有入者无出者故也。夫死亦人之狮子坑矣，故惧之。惧死则愿生，何疑焉！仁人君子信有天堂，自不惧死恋生；恶人应入地狱，则惧死恋生，自其分矣。

大参曰：子论人之报人善恶，苦乐眇小，不能相称；眇小之中，又有法律所不能穷究者，是则然矣。然人与法律所不暨者，吾方寸中，具有心君，觉是觉非切报之，则报仍在己在今，不俟身后也。仁人有大堂，即本心。是心真为安土，为乐地，自然快足，自然欣赏矣。汝若办一德，心即增福禄一品；备全德，即备全福乐。故谓仁者集神乐大成也。慝生于心，心即苦海，罪创于内，百千殃械，应时肆陈，则慝自责自罚矣。吾犯一戒，自招一孽，放恣无法，则是地狱重刑也。何者？吾既违天命，即吾自羞耻心告讦证我，我胡得辞乎！即我自惴惧心桎梏囚我，我胡能遁乎！自性天理审判，按我罚我，我可以贿赂脱乎？可望主者慈宥乎？则哀痛悔惨，种种诸情，四向内攻，殃毒无方，我何能避哉！蒙人者不得蒙已，逃人者不得逃己。故曰逢艰患，贤不肖无大异，盖苦乐均也，则请毋睹其肤，视其脏矣！请毋睹其面，视其心矣！君子不因外患改其乐，小人不据外荣辍其忧也。若然，德慝之偿，在身内，不由身外，岂不信夫？

余曰：固也。凡生觉之类，不论灵蠢，行本性之顺，自忻愉，遇己性之逆，自哀戚矣。饥渴而饮食，滋液洗腆则甘尝焉，倘乏其所嗜，或啖食草具，锡饭败浆，即委顿呕逆焉。此何故也？造物者之奥旨，迪物以就其生育，而避之乎失养也。躯壳之陋，饮食之卑，行物主引之以味，而灵神之崇，作德之伟，行无味乎？必践道，即心休焉，违道则心厄焉。夫然后天主赋我本性灵才，本善无恶，足著明矣．但德之味，诱民以从德，非以是赏德功也。恶之困，以沮人勿为恶，非以是罚恶之咎也。世主驭臣，从命者方命者，褒贬赏罚将由君；何故此苍生之众，其顺逆天命之报，独由己而不关天主哉？家有燕喜，主人置酒召客，命乐工陈歌舞。乐工谌歌舞踊，终日曼声逊容，娱乐极矣。卒燕，主人岂谓乐工曰：“汝今日妍歌妙舞，自娱乐无量也，吾弗予若值乎？”仁者既集德之神乐大成，洵自愉悦，然本以娱乐主也，即天地之主，岂以仁人自愉悦，竟无他报称，用酬其无涯尊情也欤？子曷不察上国故典也？“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且有“五服五章”，“五刑五用”，以赏善罚恶，曷尝曰鸱义奸宄，御人国门之外者，身历险艰且劳力困苦有馀刑矣，无俟吾法律诛戮之耶？又岂曰干国泽民、忠贞之士，纵懋劳绩，自谋德不图报矣，作德曰休，已自享其福乐，国家无烦表门问，[勒旃常]不必诏之以禄，而丰其爵耶？夫人知行善之愉悦，不足以报德；为恶之况悴，不足以责咎；而外设法例，以命以讨，厚售其值，诅不知天主法例愈精愈备乎？君考臣功，视勋庸，又视国力，乃赏焉。然国藏微矣，上德尝不得其酬也，故有不赏之功。上主六合之主，其能无尽，以无量数给人，未减其所有之毫毛，则至较德之时，德乃获其尽报焉。西国史，记历山王，至丰盛，一日丐者造前乞舍，王予之万金，丐者辞曰：“小人得数镶幸甚，何敢微分外如此？”王曰：“汝第知丐予承数钡舍，则足矣；何复知历山舍人，不万金不可哉！”命悉负之去。夫寥廓之主，岂若世王气象褊小哉！俗之弊，乃独尚耳闻目见而已，不知其耳目所不及之福乐也；惟惊骇本世刑灾，不虑此世后殊凶极殃矣。

龚大参曰：席中忻际，其身后患不堪间，惟愿闻来世喜乐何如？

余曰：夫天堂大事，在性理之上，则人之智力弗克洞明。欲达其情，非据天主经典，不能测之。吾察天主经称，天堂者，居彼之处，一切圣神具无六祸，此世中无人无有其一；具有六福，此世中无人有其一。

六者，一谓圣城，则无过而有全德也。世道莫盛乎圣人。圣人行世，犹以寡过为功，况在天乎？经云义人一日七落。落者，违也。循义之人，于小节每曰七犯，则不循义者何如也？世涂险滑，道心惟危，禀气柔弱，性理晤昧，民焉克免乎？凡自云无过，过重矣。居天堂者已臻其域，安毅光明，无惑无屈，洁净庸正，中立不倚，无过矣。侍世之尊君，其衣必静嘉。侍天主，其心毕无垢尘也。且世人不但过失稠，而善行又疏也。有穷年困攻一慝，慝不去；有尽年懋致一德，德不至。故自少诣老，幸得办二三德行，民仰而称贤矣。孰能勇具道德大全耶？若天上君子，道纯则德备也。比之如上庾所蓄粮者，枇糠已去，惟精凿是存。比之如上库所蓄财者，渣滓既销，惟兼金是储矣。是以曰圣城也。

二谓太平域，则无危惧，而恒恬淡也。吾于世有三仇焉，本身其一，世俗其二，鬼魔其三。三者同盟，以害我矣。本身者，以声色臭味，以怠惰、放恣、蝓佚，阎溺我于内矣。世俗者，以财势功名，戏乐玩好，显侵我于外矣。鬼魔者，以倨傲魅惑，诳我眩我，内外伐我，则我于其间，亟于防守，迫于抵拒，自不遑暇息矣。嗟乎！区区一心，上畏天命，下惧不虞之变，左恐覆于险难，右惮迷于佚欲，前怵往年积累多愆，后惕来世未决大凶，内悚于己，外惊于人，谁得不皇皇乎！使吾不肖耶？懈倦于克己之功，窘于三仇之势，而委心奉之，虽得暂安，而实奉敌仇之逆命，反天主之正命，为患大矣。使吾为君子耶？立志存正，而率循天命，其功虽高，乃仇之冤对，至死方止，则当在生时，功未成就，略不敢安宁矣。既升天域，则战阵已休，功绩已立，释干戈而特享其荣赏，恬无事也。故曰太平域也。

三谓乐地，则无忧苦，而有永乐也。世人不求忧，而忧屡至；勤以寻乐，而乐罕得。忧已至，力求以雪之，而忧反自炽焉。乐既来，吾慎以留延之，而乐愈速消灭焉。兹真为苦世，何疑哉？且世乐者，五官受之，受之全赖此身，身没，世乐并涣矣。譬如葛苗累穋木耳，木偃仆，葛苗无自立矣。今人八十为耋，上寿也，鲜得焉；纵得之，较之常生，得几何长乎？又八旬之中，且得全享乐欤？请计其实数，以著世乐之妄焉。婴儿时无知觉，则孩提之年竟无乐也。七十以后，大概身疲劣，目眯耳重，口不知味，已失荣乐之具，即逢乐事，妩以乐矣。八十之中，除其初末各一旬，聊可乐者，六十年耳。夫人寤则能乐，寐则毕不省事，无乐焉。世习懈惰，未厌夜寝，犹耽昼眠，故曰之大半，为寝所得，而六旬之径，醒且乐者，仅三旬也。及三旬之径，计幼时习艺业，属父师之绳束，急于树基，时被忧楚，乐无由。至壮而承其家任，易其稼穑，鞠其妻孥，酬应万事，曷云喜乐乎？或暇曰微及之，其间孰不遭父母儿女之丧乎？孰不值水旱饥馑瘟疫之灾乎？谁久身安无疮疳无伤残无楚痛乎？此皆非乐之时焉。如是辗转淘汰，三十年中，每曰之乐，十得其一，幸甚矣！则一生之乐曰，不亦希欤？夫世之忧至极，聊带微伪乐耳。若天上罄无忧焉。忧于是处，无根无种，故无从发萌，而全为乐也。圣经谓始进天门者曰：“善仆汝忠，入汝主之乐矣！”言此世之乐微少，则乐入于我中；彼处之乐广大，则我入于乐中；是以曰乐地也。

四谓天乡，则无冀望而皆充满也。人类本天民，其全福独在彼耳。客流于他界，故常有本乡之望，常叹息之。既未得其本所，则有欠缺，有欠缺则有希冀，有希冀则明其无全福，全福无冀也。吾人众性所欲，必得无穷之美好，乃慰耳。世所谓美好者，咸微眇，咸有限焉，则吾性于是不得慰满，不得其所欲得矣。故人以为世界缺陷，福乐不足，是乃实理实情，不足异也。倘以世乐自满足，此真足异耳！譬如王有上嗣，宜君大邦，而自安寝陋之处，行役度生，且恬然不思复其尊位，不亦异乎？吾人本国，天国也。天国主，乃吾世人大父，而吾侪乃自忘本国，逆严尊大旨，惟荡流殉世卑贱之务，是湛是悦，孰知而不深加叹恤乎哉！吾既归天乡，大小之欲无有不遂，所宜享福非渐次分取之，惟合并全受之，则无庸冀望也。盖天上君子，分外不得而图，不得而望，故虽享福者有巨细品级，却皆充满，比之如大小瓮，各以佳液饱满斟酌，故无增加之觊觎焉。众人为伴侣、为昆弟，相视如皆己身也，常得其所愿，而不得愿其所不能得也。是以曰天乡也。

五谓定吉界，则无变而常定于祥也。夫世界人未必无成德且备也，无安且恬也，无乐且永也，无克且足也，第四福者未定耳。经曰：无人知己在天主所爱耶，所恶耶。世事既毕，吾吉凶始定，无复更动矣。又逐世务者，如步行江流之上，无安隐之处可印吾迹也。此心乍悦向道，忽翻然而思非道者也，本心汝不能持，矧他人乎？世态恒转如轮焉，何德无罪？何安无危？何静无摇？何乐无忧？何隆无杀？何峻无堕？何往无复？则本世谓之反复无常世，特以无常为常耳。所获福禄，惟暂借也，吾不能为之主焉。若天上吉福，是乃大定不易，吾可恒恃远攸据也。是以曰定吉界也。

六谓寿无疆山，则人均不死而常生也。夫有限之生，其状近乎死也。盖生曰曰消化，而不可迟留也。故经谓世人曰“坐于合及死阴也”。今见在天下万国人民与鸟兽等诸种生类，百年以后，大概皆死，而新者迭生。其生死之数正等，则本世者，谓之生域可，谓之死域亦可也。又其生时短，死时长，故西土古贤者，常呼人曰“将死者”，呼世界曰“将死之土”也；常呼居天者曰“不死者”，呼天国曰“生者之地”也。夫人世之寿纵修，而岁月日时，悉有既也，有既则必死，必死则心怀死之虑，蓄死之惧。故能死者，其福乐不得全图。若神灵升天者，固常生不亡矣。是以曰寿无疆山也。

寿无疆，则并前诸福，俱永久不灭，此天主切答仁人之情也。何者？仁人德盛，至死而已，而其立志曰：“使吾常生于世，即常行善不止！”故天主赐之常生常德，以实其志也。入地狱者不仁人，亦未尝灭亡，曷不谓之常生乎？彼受罪犯人，不胜其痛苦万端，则恳求死以息殃也，而不得死，则其生似为常生，实为常死矣。彼生时为恶已熟，至死乃已，而其立志亦曰：“使吾常生于世，常为恶不止！”故天主俾其永存不灭，常受恶报者，报其定于恶也。是则天主之法，一世之善恶，报以万世之吉凶，大指如是已。佛氏窃闻吾西方天堂地狱之说，又搀入吾前世闭他卧刺所妄造轮回变化之论，遂造作教法，云居天堂、置地狱者，过去若干劫，亦有又还生于世。此奚知造物主情乎？设升天受福者，知若干劫后，将失其安乐，而复生苦世，更为凡民，受福虽大，亦大有欠缺；福固不全，必生忧惧，不称天堂至乐克满也，又非天主善妙方，以振世德者也。盖谋向道者将曰：“吾纵为道至善，而我大事终不得安定不移矣。”使人入地狱受刑者，知若干劫已满，其苦将止，还于元界，复为世人，其苦虽大，亦大有冀望，不为至极，翻生喜慰，非所谓地狱无量苦恼也，且非天主所施沮恶善法也。盖小人迷于私欲，且日：“吾纵逆道至恶，而我大事不得尽败，犹可幸复立矣。”此佛氏不知情一也。夫乐之时易过则见短，苦之曰难度则见长，此无贤愚共达焉。吾推而可识，乐甚也一日当一刻，苦甚也一刻当一日矣。两者又盛，则乐者一年疑一日，苦者一日疑一年也。若天上乐及地狱苦，人言不及阐发之，心不及思测之，则天堂之千年，为世界不能一日耳，地狱之一日，为世界不啻千年也。经谓天堂，曰“天主御前，干载如已过之昨日也”。不曰“如现运曰”，而曰“已过之曰”；不曰“今日”，而曰“昨日”；若无所者然，以指其短之至也。谓地狱曰“大曰甚苦也”，忻之曰不长，惟患之曰长大矣。

《圣神实录》记昔年西主有一道会，数友共居一山。舍中修行一友者，失其名，道盛而天主殊宠眷之。一日天神降，命之入深山某垒，享以天筵，使尝天上福乐也。朝往其处，涂次稍淹，至其所筵将彻矣，仅跻一二向，觉异常味。即还诣舍。欲入，合人大诧之云：“汝何人，辄阑入内也？’’其友曰：“余会中友，晨出游山中，今返。汝何人，遂不识我乎？”合人奇其言，请会长及诸友谛视之，则无有知其名识其面者矣。彼此太惊愕，审问。忽一老友悟曰：“会中记事书称二百年前一友名某出游山中，竟不还，则此人是也。”覆视，信然也。此足证天乐千年一日矣。又记大圣人额肋卧略者，昔居持教尊位十馀年矣。时有总王德慝不相掩，宜入地狱。圣人惜之，告祷天主，愿代受苦罚，以赎其无尽罪殃也。天主俯听，即委一天神报之曰：“代王或终身腹痛，或四刻受地狱之苦，二者择取其一则可免彼无量苦也。”圣人计之，腹痛苦不为甚，恐在终身，久难堪忍；地狱之苦至甚，而四刻之顷且幸速过，遂择地狱刑也。天神置之地狱中而去。圣人不任其痛之极，觉喻期且远矣，即自疑悔，不知可祷耶，否耶？抑罪应入地狱竟不得出耶？既而天神往见之，问：“何如？”曰：“何如此大欺我！先谓四刻踅耳，而乃使我受苦万馀年乎？”天神曰：“何谓乎？向者至今止二刻耳，更如许则迄期矣。”圣人闻之大骇，摇首曰：“已矣！请终身腹痛则轻于地狱之一息也。”其后额肋卧略果终身腹痛也。众人知其病，少知其缘也。以是可观天上地狱之年曰不同，而佛氏曰“入地狱受苦若干劫止”，虽长固不为过；惟曰“居天堂若干劫”即速逝之甚也，此佛氏不知情二也。

窦今识真天堂所有六福，所无六祸，常久不灭者，则天主赏善报德，真实法意也。世界无斯六福，世界非真天堂矣！夫治今与治后，两世一主耳；吾人之德业德报，两世一功耳。今者为行路，后者为诣域。西圣人设两喻，喻是事理，甚著明也。一日务德业如造大厦，木石诸材杂散厝署，颠倒失序，愈当华美之处，愈受斧凿，厦未成故也。厦成，峻美者万年峻美，卑陋者万年卑陋。今世人位淆乱，不可因所居位，即征其德否也。善者频患苦，不善者多安乐，如司马迁称颜回、盗跖之伦，世世多有之。愚者或曰世无德慝，或曰祸福莫非偶命，皆谬也。明哲之士，乃知善者无位，用以增其德，而缮其功耳，终当结天殿灵庭，不须悯恤之；不善者冒得非其位，用以酿其恶而厚其罚耳，终将置最下处，殊足可怜矣。一日譬之如树木，隆冬时佳恶无异，非其时故也。常有菀枯二树，同植于苑，俱无花叶，俱无果实。以判生死，则此时特内异耳，一则根存液注，生意勃然，而一者根已朽，液已干，凄然死矣。春夏既至，人方辨之。生者即萌蘗怒生，沃然光泽，灼灼其华，蓁蓁其叶，有黄其宫也。彼枯木者，既负圃主期望，众弃贱之，则斤斫斧截，析而付之燎爨耳。吾人既孜孜业业，勤奉天主大教，岂即荣富乎？岂即身无疾乎？家无虞乎？与不奉教者无大异焉，则汝何不俟其时乎？。彼其根液内充，汝不得而见之，是本世也，真为人之冬耳。迨来世，乃其舂夏矣，则善恶者之所受，始今明焉。善者，则于其身神生大光辉，视太阳七倍甚焉，目得见此世所未见景光，耳得闻此世所未闻声乐，口鼻得啖嗅此世所未啖嗅味香，四体得觉此世所未觉安逸也；冬已往，而为春夏者热量年，荣茂无替矣。恶者，既负天主重恩，为天神所厌恶，则其身神变成黑丑，貌相类鬼魔焉，如不材枯木，弃之地狱为薪燎，以供其永燕爨火耳。其苦痛万端，非言所及也；前世小患已毕，而后世大患无限矣！请子无疑圣经及圣人醇言也。

大参曰：窃听精论，即心思吾中国经书，与贵邦经典相应相证，信真圣人者，自西自东自南自北，其致一耳。但贵邦经典全存，故天堂地狱之说，致为详备。吾儒书曾遇秦火焉。子知之乎？故此烬馀，大多残缺，而后世之报应，且不明不谙焉。因而伎儒者疑信半，混之有无之间也。然有能据今经典推明其说，亦足与大教互相发也。《诗》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又云“世有哲王，三后在天”，又云“秉文之德，对越在天”。《召诰》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经载是语，以示身后上升天堂，以弘德享弘报，而世反疑无天堂，岂周公为矫诬上主及祖宗，且以疑误后世乎？三王为德，必有反身而诚，俯仰不愧之乐于内，而主犹从而荣之以至尊之位于外，又锡之以天上福，何也？则子言身后有天堂，灿然白矣。周公、仲尼、老彭，三圣之贤，不下三王，高于后世帝王远矣，而不得尊位，则主未必以世之富贵酬德，而成令永享天堂乐，又可知也。三王、周公、仲尼、老彭，既已在天，则夏桀、商纣、盗跖，历代之凶人，何在乎？暴虐奸回，不下地狱，安所置之哉？有此赏则有此罚，有此人则有此置顿之处，天堂地狱相有无也。信天堂不信地狱，其有阳而无阴，造化安得运流乎？惟《中庸》语舜，云“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寿”，得无以是为德之报耶？

余曰：固尝言之，天主者，前后世祸福之原，岂不能以世福报德？子思子诱世于德，见世人重位嗜寿，即指人所期望之报而扬厉之，但不可以是为常，以是为至报焉。故不曰仲尼妩位，颜回无寿，必无其德也。苟世外无他报，惟位与寿为至报焉，则正位之后，所立功德，何以偿之乎？为道之故，致命遂志，此之为绩，赍谁乎？余窃观贤者位弥峻，寿弥修，其心弥励，其身弥勤，则意者天主施彼以世福，非酬其德之功也，惟以广其功耳，酬德固在后也。吾西偏庠校，所论休戚，大异他校也。其言曰：黄白出诸深坑，珍珠探于海底，美玉韫之石璞，凡诸珍宝物，每获之于艰险；矧德为至宝，必不可得之于安乐矣。德者，安地，而诣德之道，至危难也。有育身之道，可导我以育心者，身无恙，了无作务，惟图闲居宴安，鸩毒剧于病卧。何者？闲居则厌饮食饮，不得其养；劳身则馁，馁则甘饮甘食，虽粗淡，常得其养焉。心不勤动以事道，是不尝德味，不沾其养也。贪得者愈得愈欲得，嗜德者愈德愈图德。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岂于积财不厌多，于积德独愿寡乎！道以行成名耳，在道者固利乎进不利乎止，利乎速不利乎淹。圣经曰：天道狭，天门卑，进者鲜矣。汝索德于自宽之地，纵自高竦，从众不从贤，恐非其路，而难入天门矣。生知者寡，而学困者多，世世然也，故惮苦避劳，而成为大丈夫者，希矣！苦劳也，为万善母，安乐乃道德之贼。止水不流不动，必生蛆而败，故谓世乐为仁人之苦，仁者以是为敌仇矣。弱劣之辈，入德无因焉，其闻道语，寒心惊魄，如卒无胆气，聆鼓声以接战也。昔贤睹幼年之迷于色者，遽退而去。或问之，“奚不化诲斯人乎？”曰：“新酥不上筋也。”人取乐而为慝者，当念乐之忽逝，而慝之独留永久，遗悔辱于身也。行苦而为善者，宜绎苦之忽往，而为善之德，永久遣光荣于心也。葆禄圣人曰：“以瞬息之轻劳，致吾妩穷之重乐也。”予敢转其语曰：“以瞬息之轻乐，招吾无涯之重苦也。”若此两言，畴不当用为终身箴儆与？且天主经自始迨末，无不戒人安于逸乐如陷水火也。尝诲人以今世真福八端，一一由剧艰趋义耳。今惟述第八则，子自可知其馀也。曰：为义被窘难者乃真福，为其已得天上国也。生灵之类，无不屯苦，若为利禄，为功名，为邪淫，又种种非义者，徒屯苦矣。若为天主，为义，而受窘难，此乃福也，故谓已得天国矣。兹且未离下界之累，曷谓之已得天国耶？盖已积其价也。夫为义，而使人答之以赞誉，以腆贶，以敬崇，以祠宇，以碑记，皆足为福，而非真福也。将惧吾以是萌生矜傲，反足败德，而后祈天主赏，天主即日“汝曾得汝报已”；惟行义者竟无计赏，且人反报之以毁，以辱，以仇，而吾倦倦操节无悔，此乃上品德耳。人辈无以答之，全功为天主所酬，必盛必重也。所以天主教士以德报仇，宜也；不以仇为仇，且用仇以资己德也。金无炼不成精美，香无热不生郁烈；君子之德，不得小人之窘难，无以致其成就，鸿闻于天下也。敝邦所产木，有一种曰巴尔玛，华言掌树也，性异凡木，每以任重，任重则曲。凡木之曲，曲而向下，掌树之曲，曲而向上。故战胜有功者班赏，有掌树之枝焉，盖曰勇遇触敌，自然奋增，不奋增非勇也。凡德以屯患为砥，用自磨厉也。不畏劬劳，何功不成乎！视苦如乐，视乐如苦，苦乐化齐，不为所动，不为所屈，而反精粹，斯亦为德者之掌树已。是故吾教中圣贤，习求劳困，甚乎俗人干冒安乐也。或辞后王君公尊位重禄，而终身顺听师命，躬行贱役，自苦筋骨，爱凌辱以扶难拯迷者。或丰家盛财，久习安乐，旨壳衣美，而尽施于穷乏，身行乞于衢市，食淡服蛊，睡卧坚劲床地，克责体肤。或在乡文业已成，足自闻达，而离父母国、骨肉亲，客流远方，烦剧身心，铲灭名迹，以谈道劝德，博修阴隙。或睿颖足逢世，而弃俗业，特以辟邪教谬言，证天主正传，甘心服殃，置命刑下也。尝有聊歇息，非谋歇息，惟以耐以勉以久受劳苦，皆万计谋为义之故，生死违乐就苦耳。倘有旷曰，弗逢拂志之事，辄自省察，恐或得罪天主，为所弃也。盖伏屈苦劳之下，则是为彼抑覆。若踵踏苦劳，身行其上，是以苦劳为上天阶矣。吾国人见学士者，千数百年以来，无异论，无异行，以此为常，无议之为非人情也。倘以是为众庶所怪，即明哲者因是益尊尚之矣。

大参曰：施我富爵安乐，名誉显达，则我不得已姑受之；施我贫贱忧患，郁没无闻，则我领其意，忻然取之；此中国未闻奇范也。此范得见尊尚，以为道何有乎？子能行此说于中国，民不治而治矣！人所争竞者，财耳，位耳，功名耳，喜乐耳。除争竞之薪，彼斗乱之火从何而炽乎？则太平自久长矣。虽然，身所甘受之苦，身自取之，则苦不为苦，吾惟乐之是避，即乐反骂苦也。且苦既习也，亦无不乐也，则贤人者，此世亦乐矣！后世亦乐矣！

妄询未来自速身凶第九

昔余居南粤之韶阳郡，所交一士人名郭某。其尚德慕道，非庸俗人也。一日踵馀门，涕泪交颐，而曰：“吾来辞吾师，不再见矣！”余怪问所往。曰：“将去世也。”余惊而曰：“子年未耄，体壮甚，何从知寿命当终，如此其亟乎？”曰：“往岁之犬马齿五十有五时，遇高人，谈星命如神，为我推算，预说后来五载事也。其吉者未必然，凶则言言验矣。谓命终之期，曰今年四月中必不得免焉。今月内果梦，乃见诸不祥，岂不为征应乎？呜呼！客岁吾满六旬，方产一子，今已矣，独此呱呱泣者，谁顾言之？痛夫！”余怜其误也，数顿足惜之。语竟太息而慰之曰：“此世间至虚至妄，无若星家之言与夜梦所见两者，而子以为实然，以为定然，不亦爽与？”曰：“睹其孚，得无信乎？”

余曰：拙工尽日射，固有一二中的，非巧也，其偶得也。奚独人乎？以数叩五木而问之，数投之，必有一二合者。星命之允，解萝之符，则拙工之中，五木之合耳。况星家之辈，有种种巧术，传递钩致，能无合乎？然终不合者多也。有人于此十试之，有二三焉，以黑为白，以昼为夜，吾即知其为瞽人。夫星家与夜梦者，妩曰不混黑白昼夜，纷纭其云，而令我反为之眩瞀，目为神灵，何与？以多妄不为妄，征以二三偶合，即为信征乎？此无他，乃主之刑僇，以谴责不肖子敢徼达不可达之天命者也。吉凶，是非之应耳。吾无是非，非自为之，岂有吉凶？非自招之乎！天下无物能强汝为恶，别无物能强汝入凶也。是故人心强于星也。星家既不知人之善恶，岂宜妄言其知人之祸福乎？汝冀吉避凶，我何独不然？惟迎吉避凶有道，改恶迁善已矣。汝染恶不思洗，见善不图行，乃欲侥幸免祸受福，星家纵予汝，而天主必不予之，汝犹望得之与？悠悠之俗，错指祸福吉凶久矣！无不以富贵为福，以贫贱为祸，以生为吉，以死为凶。错指之，又错拾取之。若是之吉凶祸福，忠臣孝子难遇难避也，而此间欲论道何由哉？吾值君父家国之难，则义当急拯之，间星家曰吉我往，曰凶我不往乎？大小万事皆然，则何徒问之为？夫善恶是非可否，惟贤智者能审明之。吾有疑，叩贤智者而问之，则能谓汝择地而蹈焉。彼何人斯？能许人大福，而先索人少财，何不自富贵，而免居肆望门之劳乎？自诧知未来百数十年，曷不识今兹足下乎？吾侪所践土下，多有古藏金实，何不拍-一孔以自资，而免巡路求人乎？则彼将曰：“非其命不得而取之。”嗟夫！果非命不得取，有命不得辞，安用推算为？彼是人者，岂不亦明知其为虚为诞，而不耻以是为业，则吾能信其为天神所宠异，诏以未来之奥幽乎？夫又奚足谴也。第有人焉，甘以自欺，又甘以欺人，强令信此伪术，侈言某人不信星命，不简时曰而死，而不言万人深信之，事事差择，亦死矣。无理可据，惟赘述星家先言后允故事，眩汝听焉，则汝曷不信正理，而反信若人所记所诣虚哉！且星家所自来，非中国圣贤所作，有阴计，有邪法，鬼魔暝佐，令推得隐事，或自作迷人事，正人以是故不屑求之，曷足信从与？上主恤生灵之劳于昼，则使之夜寝，以宴息无事焉。设人不以梦为梦，而强欲谓之真事，不负上主慈旨而自作孽乎？有人偶诳汝以一二虚言，其后有实言，不敢即信之。夫梦者，昔皆谬乱，偶一合则为实事乎？

郭生曰：星家诚妄，吾往者故不信之。惟此人先说吾数年未来凶祸若神，不敢不信焉。一二，偶合也，一一合，乌云偶乎？

余曰：痛夫！子知往数年之祸，胡为来乎？彼授之，子掇之。藉令彼不言，子不信，毕不来矣。则子之问彼也，自求祸也。

郭生大讶吾言，问曰：何谓也？

余曰：吾初入中国，窃见大邦之民俗，酷信星命地理之术，受其大害而莫之觉，甚惜之。遽有意为说镝之，第复睹士民旧俗，安于故习，已非一日，吾材质下，不敢以撮土谋逆塞江流也。然颇有俊士只慎其行，知凡事行止，当量实理，不宜以庸人之度度之也，因而垂问敝国庠校士人风习。吾论其大诫，及天主教所禁止，无不称善，而憬然忖悟，愿改前失，断绝种种自作之害也。子能听愚言，其存命不难耳。

郭生苏然喜，倾耳以听。余嗣曰：夫身之安危，咸赖心耳，故名为心君，其居身中，如君于国中焉。人值忧惧之耗，不论真伪，即四肢血气急来护宁其心，如兵将分列四外，一闻事变．亟赴京师捍卫君主也。以故人惧，则面色青白，四肢摇颤，良由血往于心，不在肢体故耳。若惶惧太甚，血气追聚于心，反郁逼之，令心气遽绝，故有因惧而死者。夫民之贪，莫切乎贪生，则其惧，莫切乎惧死也。吾侪永居百险之中，无处安妥，则危事易信焉。故忽闻之，不暇绎其真伪，骇惧急发，不得止嬖。恍闻之音、惚见之影屡生，心之大伤也。夫惧之病，最难治也，疗之愈增也，谋消之愈长也。遇将蹈之患，乃重患也。何者？惧患，亦一患也。则惧患者，是以患加患也。岂惟加之！惧患之患，频大于所惧之患者也。故曰不知以忍受灾者，致灾也。谚云“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正谓此等虚妄事耳。若实事者，彼既实有，汝纵不信，何由得无乎？

然虚妄之事，若言吉福，亦非信之所能得有；惟是所言凶祸之事，因惧生灾，以为验耳。何者？汝信彼言当得吉福，汝则喜悦；人生吉福，固非喜悦所能招致。汝信彼言当得凶咎，汝则忧惧；忧惧之深，则生病患，其应若响。汝向固云“吉未必然，凶则尽验”，不其言乎！吾行于地，所必须者，惟地八寸以持足耳，然有八寸之木，置绝高处，令汝践之，纵无人推坠，自倾溃矣；使置木于平地，则汝疾趋其上，无恙也。此何谓乎？岂木在高则狭，在地则广哉！惟天养人以从容耳，见窄则亟矣，故八寸之外，苟有馀地，乃安行也。子今信妄人之云，是则己命乃在八寸地耳，意无馀地于行，何得不急倾倒乎？

西国中古有一国医，论其时俗虚言荧惑大为民害，国王大臣竟未信之。彼医乞以王命，往拘狱中罪人宜受大刑者来，司征验也。王辄许之。罪人至庭，医谓之曰：“汝法重情轻，斫首巨痛，王实怜汝。我国医也，有术于此，用缄刺脉，微渐出血，略不觉痛，已得死矣。王既许我，汝为何如？”囚乃叩谢，但幸不痛，安意就死。医则以缯帛障蔽其目，出其臂，刺以芒缄，了无创慯，亦未出血；别用锡器，穿底一窍，实水其中，令自窍出，承之以椀。伪为大声曰：“血已出矣！人身止血十斤耳，如是出者八椀，则死矣。”如是每椀以次传报。囚闻水声，又闻传报，信谓血出，渐次衰弱，报至八椀，宛其死矣。众视其身，实无伤也。王始信国医之说真实理论骇惧之言，不可轻废，不可轻闻焉，则以严法大戒国民，而禁革伪术，迄今不得行也。呜呼！造物者天主大慈也，罚罪中不忘其悲心，故藏世人未来凶咎于天命之寂寞，不忍预苦之，而妄人反凿其空，阴固欲拔之，以迭其罪，以速其祸，以重其苦耳。

郭生曰：卜未来，喜其吉，不惧其凶，不亦可乎？是故古人屡卜，而无所伤焉。

余曰：卜不卜在我，惧不惧已不由我矣。闻死候至而不惧，圣人难之，凡人能乎？故不若不卜矣。夫古之卜，非今之卜也。古之卜筮，以决疑耳。今者惟侥幸是求耳。善恶之分易审。二善之中，指孰更善？难也。于是决之以卜筮。卜筮者，以讯二善之孰更善者已。故《春秋》惠伯曰：“《易》不得以占险也。”《洪范》曰：“汝则有大疑，谋及汝心，谋及乡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古之卜最后也。今之问星命最先也。《大诰》曰：“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可见周公不以卜为重也。曩者子无二善之疑可决，则徒卜不可，况问星命以犯天主首诫乎？若曰命在天主之上，非天主所定，则谬莫大，犯愈极矣。若曰在天主下，原为天主所定，而令小人用以取小财，造作小术便可测量，亦侮天主不浅矣。人心不可测，而至神之深旨可测乎？

郭生闻吾言大悟，即拜谢教曰：吾命也，吾师实更生之。不闻大教，枉自断弃耳。自今以后，儿复得父，妇复得夫，一家安全，敢忘所自乎！余乃引之天主台下，叩谢叮咛之，必勿听五星地理诸家虚诞浮说，惟正心候天主正命也。

郭生别后，了无恙。腧四年，又得一子。旧岁八旬，犹健饭不减昔日也。

富而贪吝苦于贫窭第十

余居南中时，一友人性质直，其家素丰，贪得而吝于用，识者慨惜焉。余为说诫之曰：

贪得者，或历山溪，或涉江海，或反土于田亩；习武者，损力于弓矢，冒险于战阵；习文者，疲神于书牒，烦劳于政事；皆曰“吾欲且聚财，俾老弱获赖耳”。此效夫蚁者也。蚁虫之智也，以小身任大劳，夏勤力急箝谷食，以为冬储，入其垤，弗肯舍之出矣。汝之情，孰异于此？徒欲以富上人耳，无暑无寒，殖货不厌，不亦异哉！以积增积，弥得弥欲，欲与财均长焉。汝庾藏粟几万锺，而腹几许大，岂犹不足乎？且循涂皆有负谷而鬻者，亦可以随耀而随茹，何必又聚万锺之多哉！如曰“吾取于大廪有味乎”，所取则粟也，于巨麇微麇奚择焉？余侪所需之水，止一瓶耳。汝意将必酌之于大江，不酌之于涓泉，倘临江而值暴风，水大至，波浪崩江涯，汝身陷水中，谁湣之乎？知止足，则不酌水于江，又不失命于波浪矣。

欲者，在衣食之内则可，越衣食之外，则无定无止焉。贫者之所乏也寡，贪者之所乏无限矣。万金，重货也。有以艳羡得之，有以不意得之。两者孰高乎？财之于用，如履之于足也，适度焉尔矣，短则拘迫，长则倾倒耳。若财能增智减愚，则世有吝腧于尔者，吾不耻之。然吾睹智非因财长，愚非因财消也。众人昧于似善而非善者，曰：“富善于贫，求财不可已也。吾身荣辱在财盈耗耳，财愈多，人愈重我也，贫人终身受辱也。”噫嘻!寡有非贫匮，多欲乃贫匮耳。多有非富足，寡欲乃富足耳。夫财纵盛，不满汝欲，汝以为薄焉，如此岂不常居穷哉!除此欲心，则罔贫矣。贫者安于本分，则富矣。贫者缺财，以为不足，富者嗜财，亦以为不足也。财免我何灾乎？财之祸，自不能救矣。财者，习逃仆耳，虽以绳急缚之，偕绳而走矣。尝置人以守财，而守者携财而遁矣。

夫财本虚物。如其实也，何不能塞得者之欲乎？如有甚渴者，终日饮水而渴不息，必惧而觅医。汝久嗜财聚财，得之滋多，嗜之滋猛，何不惧而觅医乎？凡患疾，用所常服之药，弗瘳，必惧此药也或反致伤耳，弗服矣。嗜财之疾，医以聚财主药，弗瘳，何不能舍其药耶？夫善者，善得者之心者也。财也，煽人欲，培骄矜，反谦逊，速谀谄，拂直言，振侈泰，诱邪念，非善甚明也。孰如富而存贫者之节乎？

夫财与德，不共存之物也。慕财之事，乃世俗之大害也。君子倘不以得顺其所欲，即以欲顺其所得。不屈于贫，不惑于富，兹所以为君子欤!尝有喜得而弗享其所己得，生平居患而弗得脱也，吾若之何哉？西邑古有一人，富而甚吝，所衣秽衲，贱于奴虏，过市，人扬声而指诮之。渠曰：“彼诮我!我还室，私视金满笈，自乐矣。”陋哉!志传曩一富家甚吝，后惧减其财，则举其资产尽鬻之，得数万金，成一巨铤，埋土中，自拾林下苦叶食之。既而盗拍以去，痛哭于藏所不已。有乡人慰之曰：“汝有金，既悉不用之，今觅一巨石，大小与金等，代汝金埋之土中，则同矣!奚而痛哭如此？”汝今已得若干万金，全收之笥箧中，闭而小用，则或石或金在笥箧中何异乎？斯如但大氏之渴也，而不得饮近水焉。古有云，但大氏生世饕琳而吝，死置地狱中，不受他刑，惟居良水泽中，口不胜渴，水仅至下唇，昼夜欲就水，随口所就，其水辄下，徒烦冤，竟不获饮之，是其咎殃焉。后人将以但大氏事，转谓汝哉？汝内嫌仆者，外防盗者，勤于扃守，夜不能寝；恨得利未畅，则节食补之，而饥不餐也。惶惶逐逐，自劳自苦也。

古语曰：“汝咀吝者何祸乎？诅其长寿而已。”亲戚朋友乡党，俱避匿之，厌恶之，惟愿彼速死，无有沾其润者故也。吝诸己，胡能舍诸人乎？吝如牢豚。生而秽浊，人不屑近，惟俟既死，乃益于人焉。吝啬之污，亦无亲人，既死之后，人利其财。贪与吝相随，贪必吝，吝必贪。如人已死，毋望之言；若人已吝，毋望之财。专于殖货者，每思盈一数，数盈即忌减缺，以此为念，则常觉减缺，所有所无，尔俱乏焉。有人于此，聚篙楫帆樯之众，而了无艘艇之用；集凿锯斧斤之广，而绝不为梓匠之工；货笔研楮墨之盛，而竟不为文字之需；不谓病狂者与!

汝今积金无数，而一不舍用，而自以为智乎？汝何不明哉!财之美，在乎用耳，岂宜比之如古器物徒以为观，如神像以参谒而已哉。此非汝获物，物反获汝也。财主使财，财仆事财。为人之仆，人犹愧之，而尔安心为小物之仆乎？上古之时，马与鹿共居于野而争水草也。马将失地，因服于人，借人力助之，因以伐鹿。马虽胜鹿，已服于人，脊不离鞍，口不脱衔也，悔晚矣。尔初亦不知，而恶贫，且借财力以克之，迨贫已去，心累于财，恋财为病，且为财役矣，曷不如马悔乎？

吾西土昔有一人，忘其名，富而爱财，甚乎身命；俄而病，啬于治疗，久之增剧，熟寐不醒。其友医也，哀而谋醒之。令家人设几席其榻前，取钥发箧，置金几上，其亲戚皆手权衡，为分财状。其友医就病耳大呼其名曰：“汝睡而不顾汝财，人将瓜分！”病者闻若言，迅醒而立，曰：“吾不犹在乎？”病少问，医曰：“今病已愈，但腹弱，须服一丸药，即瘳。”病者问丸之值。曰：“一金。”病者怒骂曰：“此与盗者何异？”医退而立死，奈何哉！不久则死亦将踵汝门，岂可以贿赂辞耶？所萃橐中金，能携乎？吾于此不见人无财，见财无人也。吁！财无人，不如人奴财，是以吾惨伤之为此纂言，三夕不寐，思还汝于汝，祈汝片时视而思归也。

吾友聆劝，恍然有悟，即舍殖货之事，焚其会计具，而慷慨求道。余为欣然。廿九日焚之，初一日复制新器，理前业矣。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