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拾遗

聊斋志异拾遗（inone）

○序

聊斋志异拾遗一卷，都四十二则，乃荣小圃通守随尊甫筠圃先生任淄川时，得自蒲氏裔孙者。先生世席儒珍，收藏精赡，迨宦游山左，复尽得新城司寇家藏诸善本，于是插架益富。同时如翁覃溪阁学、法梧门学士诸名宿号称博览，犹每每从之借读，即其鸿秘可知矣。通守什袭手泽，游息必偕，阅数十载如一日。兹择其卷帙稍简者如干种，汇为《得月簃丛书》，以公同好，既锓元遗山《续夷坚志》竣事，遂以此种类从于后，诵清芬于奕叶，振馀绪于文林。此固由雅人之深致，抑亦足征先德之燕贻也。定生适假馆精卢，获观盛举，因乐为之校雠，而志其梗概如右。道光庚寅闰月山阴胡定生书于鲁阳之琴台书院。

○黄靖南

黄靖南得功微时，与二孝廉赴都，途遇响寇，孝廉惧，长跪献赀。黄怒甚，手无寸兵，即以两手握骡足，举而投之。寇不及防，马倒人堕。黄拳之，臂断，搜橐而归。孝廉服其勇，资劝从军，屡建奇功，遂至蟒玉。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郡门外有大渊，不雨亦不涸。邑中获大盗数十名，刑于渊上，鬼聚为祟，经过者辄被曳入。一日有某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石尚书至矣。”未几，公至，某以状告，公以垩灰题壁上，示曰：“石某为禁约事，照得厥念无良，致撄雷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𫓧钺之诛。只宜反魍魉之心，争相忏悔，庶几洗骷髅之血，脱此沉沦。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跳踉而至，披发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黄泥塞耳，辄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彼邱陵三尺外，管辖惟人；岂乾坤两大中，凶顽任尔。谕后各宜潜踪，勿仍怙恶。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迥；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如蹈前愆，必贻后悔。”

○晋人

晋人某，有勇力，不屑格拒之术，而搏技家当之尽靡。过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其师，谋设筵相邀，将以困之。既至，先陈茗果，胡桃连壳，坚不可食，某取就案边，伸食指敲之，立碎，众大骇，优礼而散。

○女鬼

淄邑写桥王炳者，出村，见土地祠内，出一美人，顾盼甚殷，挑以亵语，忻然乐受，狎昵无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处，至夜果至，极相爱悦，问其姓名，固不以告。由此往来不绝。炳与妻共榻，美人亦必来与交，妻亦不觉其有人。炳讶问之，始曰：“予土地夫人也。”炳大骇，急欲绝之，而百计不能阻。因循半载，病惫不起，美人来更勤，家人都见之，未几炳卒，美人犹日一至，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复来何为！”美人遂去不复返。

异史氏曰：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愦愦应不至此。不知何物淫昏假托，遂使千古下。谓此村有污贱不谨之神，冤哉。○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有娈童，腹震动，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胁出之，及醒，两男夹左右啼，起视胁下，剖痕俨然，儿名之“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吴既叛，某中丞疑杨欲图之，而恐其为乱，以他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阻杨行，杨不听，妻涕而送之，归则传矢诸将，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顷，夫被诛，遂反攻某，某苍皇不知所为，幸标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远，某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噪，人传为笑焉。后数年，盗乃平。未几，某暴亡，临卒，见杨操兵入。左右亦皆见之。呜呼！其鬼虽雄，而头已不可复续矣，生子之妖，其见于此耶？｝

○鬼津

李某昼卧，见一妇人自墙中出，蓬首如筐，发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黑肥绝丑。李大惧，欲奔，妇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与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块，浸浸入喉，欲不咽而气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才一呼吸，而口中又满，气急，复咽之，如此良久，气闭不可复忍，闻门外有人行声，妇始释手去，由此腹胀喘满，数日不能食，或教以参芦汤探出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

○蛇癖

予乡王甫令之仆吕奉凝，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噬其首，尾尚蜿蜒于口际。

○金头陀

金世成，长山人，素不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舀，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女异其所为，执为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嗬食矢，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赀，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日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头陀，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金世成佛品至，食秽极矣。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南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食秽之妖，亦士大夫之羞耳。｝

○爱才

仕宦中，有妹养宫中而字贵人者，有将官某代作启，中警句云：“令弟从长，奕世近龙光，貂珥曾参于画室；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遂灿于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捣夜月之霜；御沟之水可托，无劳云英之咏。”当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阶换武阶，后至通政使。

○商妇

天津某商，将贾远方，从富人贷赀，为偷儿所窥。及夕，预匿其室，以俟隙而窃之，而商以是日良，负赀竟发。偷儿既久伏，但闻商人妇转侧床上，似不成眠，既而壁上一小门开，一室尽亮，门内有女子出，容齿少好，手引长带一条，近榻授负。妇以手却之，女固授之，妇乃受带起，悬梁上，引颈自缢，女遂去，壁扉亦合。偷儿大惊，拔关亟呼，家人咸起，询知其故，急往救之，妇竟不醒，遂械偷儿鸣官。令以得偷儿目见，免成疑案，释之。问其里人，言宅之故主，曾有少妇经死，具年齿容貌，与偷儿所见悉符，固知是其鬼也。俗传暴死者必求代，其然欤。

○龙四则

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雨晦冥，霹雳大作，众共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掌中搏一人头，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未闻有失其首者。俗傅龙取江河之水以为雨，此疑似之说耳。徐东痴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云中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身而上，遥望水光𤇄睒，阔于三尺练，移时，云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邑邢村李氏妇，良人死，有遗腹，忽胀如瓮，忽朿如握，临蓐，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家人大惧，不敢近，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几胞下，不复见龙，惟下数鳞，皆大如钱，下一女子，肉莹彻如晶，赃腑可数。博邑有乡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儿，四五岁，貌丰美而言笑巧妙，归家子之，灵通非常。至四五年后，有一僧至其家，儿见之，惊避无踪。僧告乡民曰：“此儿乃华山池中，五百小龙之一，窃逃于此。”遂出一钵，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于内，里钵而去，

○白莲教

白莲教首徐鸿儒，本农家，因耕田山下，得铜佛钱剑各一，并左道书二卷，昼夜攻习，无不精通，遂自谓如来出世，鼓惑愚民。尝有客夜至，画一月挂壁闲，一室尽亮，室内堆积金银，任人取之不禁。不用厮役，但于囊内出三寸许二纸人，置地上，即陡长如人，居然翩翩美少，一文装，俊雅风流，一武装，佩剑负弩，使之傅壶供馔，奔走便捷。复出纸人十馀枚，作法悉成美女，羽衣云裳，歌舞复酒能役鬼神，即山川城市植动各物，皆可使倏忽变幻。又出一镜令人自照，可见终身，或见扑头纱帽，或见金甲绣袍，照者无不欢跃。遥播道路，于是踵门求鉴者，挥汗相属。徐见惑者日众，乃悬镜自对，则冕旒龙衮，俨然王者，遂宣言曰： “凡镜中服色，皆是龙华会中之人，为如来注定之官，各宜努力，以图富贵。”众皆惊喜拜服。及其建旗秉钱，无不踊跃相从，未尝有一人梗具命者。不数月，众以万计，滕峄一带，望风而靡。后经大兵进剿，歼灭无遗。彼妄想躁进之徒，可不戒哉！

彭都司，长山人，久历戎行，勇敢出众。剿徐时，遇二垂髻女，挟利刃，乘怒马凶很异常。彭仅力敲，女既不能近彭，彭亦无龙伤女，自朝至暮，鏖战三日，彭力竭哮喘而亡。后获贼询之，方知二女，乃纸人木刃，所乘木凳而已。假兵马，死真将军，奇哉！

○鬼吏

历城二隶，奉邑宰韩丞宣命，营干他郡。岁暮方归，途中遇二人，服色亦与已类，同行半日，近与话言，二人自称济南郡役。隶曰：“郡署各役，相识者十有八九，二君则殊昧生平。”其人曰：“宝相告，吾乃城隍之鬼吏也，今将以牒投东岳。”隶问：“牒中何事？”曰：“济南大劫，所报者被杀之人名数也。”惊问其数，答云：“亦不甚悉，恐近百万。”隶益骇，因问其期，答以正朔。二隶相顾，计到郡，正值岁除，恐罹于难，迟之惧贻谴责，鬼曰：“违限罪小，入劫祸大，宜他避，姑勿归。”隶如言，各趋歧路而遁。无何兵至，扛尸近百万，二隶得免。异史氏曰：趋吉避凶，人世之机，不意地府亦复如是，抑二隶不在劫，故使鬼吏以谕之耶？

○蝎客

南商贩蝎者，岁至临朐，收买甚多，土人持木钳入山探穴发石搜捉之。一岁复至，寓于旧邸，忽觉心动，毛发森竖，而悚惧倍常。忽告主人曰：“伤生既多，今见怒于蝎鬼，将杀我矣。急垂救我。”主人顾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而以瓮覆之。无何，一大汉入，黄发狞丑，问主人，南客何在，答以他出，而其人入室四顾，鼻若嗅声者三，遂出门去。主人曰：“可幸亡恙矣。”往起瓮，客已化为脓血。

○遵化署狐

诸城邱公，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时出殃人，遣之益炽。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忤。邱公莅任，闻而怒，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曰：“幸白大人，无相仇，容三日，将挟细小避去。”公闻亦嘿不言。次日阅兵已，戒勿散，使尽携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顷刻摧为平地，皮血毛肉，自天如雨下。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遂安。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银若干数，赴都，将谋迁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以待夤缘之费。一日忽有叟诸都声冤，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逢迎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疏明訉理，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以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皆镌有某郡解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叟即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崇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谓疾之已甚者矣。使关西为此，岂一白狐所能仇哉？｝○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雕之，衣以锦绣，藏机如生，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赀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卤簿，森森部列，鼓吹且行且作，阗阗咽咽然，道相属也。习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数之曰：“城隍宝王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从此俗习顿改。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馀，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失足而堕，折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人不忘公德，群集，祝而解之，别建一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灵。吴至今有二城隍焉。

○蠹役

乡平进士李匡九，居官颇以廉明自许。尝有富民，为人罗织，门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连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应半，役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鞠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耳。”少闲，公按是事，役知公戒烟，近问吸烟否，公但摇首，役即趋下，潜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女见之耶？”富民信之，益惧，诺如前数。役知公嗜茶，近问饮茶否，公颔之，役托烹茶，又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谢金。呜呼！役亦诈矣。

○皂隶

万历间，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隶八人书名于牒，焚庙中，至夜八隶皆死。先是一隶闻七隶已死，心惧，以口咬手指而亡。庙东有酒肆，肆主故与八隶俱熟，会夜有一隶来沽酒，问：“款何客？”答云：“僚友甚众，沽一尊，少叙姓名耳。”质明，见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庙启扉，则瓶在焉，贮酒如故，味淡如水，归视所与之钱，皆纸灰也。今遂肖八像于庙，而啖指者，其像宛然如生。各家子孙皆节祀之，诸役得差，必先酹奠，不然，则遭嗬责矣。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西江，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擸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两家。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猪婆龙肉，而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西来，得一头絷舟中，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波涛大作，估舟尽沉，

○元宝

广东临江，山厓巉岩，常有元宝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荡浆近摘之，则牢不可动，若其人数应得，则一摘即落，回顾已复生矣。○于子游

海滨人言，一日海中忽有高山耸出，居人骇异。一秀才寄宿渔舟，沽酒独酌，夜既深，一少年入，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言词风雅。秀才悦之，便与欢饮。至中夜，离席言别，秀才曰：“君家何许，元夜茫茫，亦太自若。”答云：“仆非土著，以时近清明，随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暂留憩息，明日辰刻发矣，宜归，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益首，跃入水中，拨剌而去，乃知为鱼之妖也。次日，辰刻，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也。俗传清明，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海中潮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相属。鱼大盈亩，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肉者悮堕其中，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也。

○李象先弟

寿光李象先，学问渊博，海岱之清士，能知前世为僧，生而畏乳，前已详述矣。其子早贵，而自以文学终。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者耶？其弟亦早知名，生有隐疾，数月始一动，动时即起，不顾宾客，自外呼而入，于是婢媪尽避去，及门复痿，则不入室而返，兄弟皆奇人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马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观其异。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将及颠，见大足垂下，一拇指粗于捣衣杵，大声曰：“不下，将堕矣！”大惊疾下，才至地，则架木枯朽，折堕无遗。

○牛犊

楚中一农，赴市归，暂休于途，有术人后至，与闲谈，忽瞻农曰：“子气色不祥，三日内，当耗财，受官刑。”农曰：“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刑何自至？”术曰：“仆亦不知，但气象如此，不可不慎之也。”农颇不信，拱引而归。次日，牧犊于野，有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触之，马竟毙。后执农至官，官薄惩之，偿马焉。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触也。

○外国人

己巳秋，岭南从外洋飘一巨艘来，上有十一人，衣鸟羽，文采璀璨，自言吕宋国人，遇风覆舟，数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飘至大岛，得免。凡五年，日攫鸟虫而食，夜伏石洞中，织羽为衣。忽又飘一舟至，橹帆皆无，盖亦海中碎于风者，于是附之将还，又被大风引至澳门。巡抚题疏，送之还国。

○蛰蛇

予邑郭生，设帐于东山之和庄，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馆者也。画室之南，为厕所，乃一牛栏，靠山石壁上多杂草蓁莽，童子入厕，多历时刻而后返，郭责之，则曰：“予在厕中腾云。”郭疑之。童子入厕，从傍睨之，见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坠，移时不动。郭进而细审，见壁缝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气而上，遂遍告庄人共视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长，而粗则如巨桶，盖蛰于内，而不能出，已历多年者也。

○澄俗

澄人多化物类，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时，见群鼠入米盎，驱之即遁。客伺其入，骤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顷之尽毙，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讼客，官原而宥之。

○沅俗

李季林，摄篆沅江，初莅任时，见猫犬盈堂，讶之，僚属曰：“此乡中百姓，来瞻丰采也。”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一日出谒客，肩舆在途，忽一舆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怒嗬之，不听，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来按视，叟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肤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小股，见皮肤坟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又闻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间，窃取财物，设被主觉，系不令去，此人即一臂不用矣。

○雷公

亳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大骇，急以器中便溺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反身疾遁，极力展腾，不得去，颠倒庭中，嗥声如牛。天上云渐低，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少时，雨暴注，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雳而去。

○富翁

富翁，某商贾多贷其赀。一日有少年来，问之，亦欲假本者，翁诺之。适几上有钱数十，少年以手叠钱，高下堆垒之，翁谢去，不与赀钱。人问其故，曰：“此必善博者，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觉形于手足。”访之果然，明察若是，能不富乎！

○馎饦媪

韩生居别业半载，腊尽始返。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向妇曰：“食馎饦否？”妇惧不敢应，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媪撩襟，启腰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妇乘媪去，急起提釜倾篑后，蒙被而卧。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妇大惧而号，家人尽起，媪始去。启篑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其中。

○螳螂

邑有张姓，行山谷闲，闻崖上有声甚厉，寻途登视，见巨蛇粗如碗，摆扑丛林闲，以尾系柳，柳枝摧折，反侧倾跌之状，似有物制之然。审视俱无所见，大疑，渐近临之，则一螳螂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牢不可去。久之，蛇竟毙，视顶上革肉，已破裂矣。

○缢鬼

范生者，宿于逆旅，食后，烛而假寐，忽一婢来，襥衣置架上，又有镜奁揥箧，一一列案头，乃去。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奁开箧，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俳佪甚久。前婢来，进匜沃盥，盥已，捧帨，既持沐汤去。妇解袱出裙帔，炫然新制，就著之，振襟提领，结束周至。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将严妆以就客也。妇妆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讶之。妇从容起双弯，引颈受缢，才一著带，目即合，眉即竖，舌出吻两寸馀，颜色惨变如鬼。范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主人曰：“曩子负自经于此，毋乃是乎？”异哉其状，死犹不忘也。

异史氏曰，冤之至，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它，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魁星

郓城张济宇，卧而未寐，忽见光明满室，惊视之，一鬼执笔立，若魁星状，急起拜叩，光亦寻灭。由此自负，以为元魁之先兆也。后竟落拓无成，家亦雕谢，骨肉相继死，惟张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为福而为祸也？

○藏虱

乡人某，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前事，视空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觉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疼数日，死焉。

○抽肠

莱阳民某昼卧，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妇黄肿，腰粗欲仰，意颇愁苦，男子促之曰：“来来。”某意其苟合者，因假寐以窥所为。既入，似不见榻上有人，又促曰：“速速。”妇便自坦胸怀，露其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口，用刀刺入，从心下直剖至脐，蚩蚩有声。某大惧，不敢喘息。而妇人攒眉忍受，未尝少呻。男子口衔刀，入手于腹，捉肠挂肘际，且挂且抽，顷刻满臂，乃以刀断之，置几上，还抽之。几满，悬椅上，椅又满，又肘数十盘，如渔人举网状，望某首一掷，某不能复忍，以手推肠，大号起奔，肠堕榻下，两足被絷，冥然而倒。家人趋视，但见身绕猪肠。既入审顾，一无所有，众谓目眩，未尝怪异。及其自述所见，始共异之，而室中并无痕迹。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梦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载竹笥赁舟者，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某醒不以为信，既寐复梦，且书“[1234]”“<厂>”“[1234]”三字于壁，嘱云：“倘渠吝价，当即书此示之。”某异之，但不知其字，亦不解作何意。次日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驱驴载笥来问舟，某如梦索价，其人笑之，反复良久，某牵其手，以指书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灭。搜其装物，则小棺十万馀，每具仅一寸许，各具滴血而已。某以三字传示遐迩，并无知者。未几，吴逆叛谋既露，党尽诛，陈尸几如棺数焉。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归，与妻共卧，犬突入，登床啮夫竟死。邻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负不肯伏，命牵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负始无辞。使两役解妇与犬赴省，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乃牵聚一处，令交。睹者常数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妇与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天地之大，固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所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出于皮囊，一纵骨而脱颖；利镞没于寝石，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厖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人非兽而为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女奸杀，则拟女以剐，至于狗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李檀斯

李檀斯，长山国学生也。其村中有媪走无常，谓人曰：“今夜与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庄一新门中，身躯重大，几被压死。”时李方与客欢饮，悉以媪言为妄。至晓无疾而卒，明日如所言往问之，则其家夜生女焉。夜生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