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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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是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病赘瘰,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虗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回之笔。]
诗云:[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湏问傍观冷眼人。[故用冷子兴演说。]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点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陞的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偺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到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为葫芦案伏线。]说了一回说,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语。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疋锦缎,答谢甄家娘子,[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瞻,以待寻访女儿下落。[找前伏后。士隐家一叚小枯荣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嬛,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叚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縁。[注明一笔,更妥当。]谁想他命运两济,[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1],[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便为人上人。[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滑,擅纂[2]礼仪,且[3]沽清正之名,而[4]暗结虎狼之属[5],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喜悦自若。[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盖云“学海文林”也。縂是暗写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陞至兰台寺大夫,[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被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高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资睿德,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矣,浸甚亲枝嫡𣲖的。[縂为黛玉极力一写。]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带写贤妻。]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叹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飬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叹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又为冷子兴作引。]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嬛,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又一染。]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頺,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咲。]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先为寕、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其意则深。[一部书之搃批。]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聋肿老僧在那里煮粥。[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是翻过来的。]所荅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未出寕、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酒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縁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好!若多谈则累赘。]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不突然,亦常问常荅之言。]子兴道:“到没有什么新闻,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𣲖繁盛,各省皆有,[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越发生踈难认了。”子兴叹[叹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消踈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寕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消踈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寕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雨村听了,也纳罕道:“这样诗书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寕、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一转有力。]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寕国公[演。]与荣国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寕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寕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第二代。]也餋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永,[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到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到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肯读书,只是一味高乐不已,把寕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第二代。]娶的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因湘云,故及之。]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縂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6]了!”[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悮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譬得好。]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7]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恰极,是确论。]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又一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说大话之走狗,毕真。]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富而好礼之家,[如闻其声。只一句便是一篇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到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又常对跟他小厮们:‘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湏先用清水香茶[恭敬。]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荅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姊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亦不错。政老爹之长女,名元[“原”也。]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因汉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应”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叹”也。]春,四小姐乃寕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息”也。]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复接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艶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时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忘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个,[带出贾环。]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另出熙凤一人。]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蠲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未见其人,先已有照。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略一总住。]你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盖云此一叚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几杯何妨。”雨村向𥦗外看[画。]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忙回头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