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诗乘/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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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词 《台湾诗乘》
卷一
作者:连横
1921年
卷二

台湾为海上荒土,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汉族;宏功伟绩,震曜坤舆,具载《台湾通史》。闻王克台后,颇事吟咏,而不留只字。岂当玄黄之际,王之子孙閟而不发欤?余从各处搜罗,仅得一首,为登岘石山;是为北征之时,师次京口所作。诗曰:
‘黄叶古祠里,秋风寒殿开。
 沉沉松柏老,瞑暝鸟飞回。
 碑碣空埋地,庭阶尽杂苔。
 此地到人少,尘世转堪哀!’

延平郡王之诗,既载之矣,嗣有友人传示一首,为王手书,现存平户某所;惜不知其题目,似为游览之作。诗曰:
‘破屋荒畦趁水湾,行人渐少鸟声闲。
 偶迷沙路曾来处,始踏苔岩常望山。
 樵户秋深知露冷,僧扉昼静任云关。
 霜林独爱新红好,更入风泉乱壑间。’

平户在日本肥前国,与长崎隔带水,有千里滨,延平降诞之地也。清嘉庆元年壬子嘉庆元年为丙辰,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经查原稿,确系壬子。冬十二月,藩主松浦干斋公命建庆诞芳纵碑,叶山高行撰文,多贺嘉彰书册,而自系铭。碑高可丈馀;旁有椎,干老叶茂,闻为延平幼时所植,至今宝之。

台湾之名始于明季,而澎湖见于隋代。及唐中叶,施肩吾始率其族居此。肩吾,汾水人,元和中举进士,隐居不仕,有诗行世。其题澎湖云:
‘腥臊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
 黑皮年少学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
是此居民尚为岛夷,故有“黑皮年少”之语。然澎湖之有华人,远在秦、汉之际。或曰:楚灭越,越之子孙迁于闽,流落海上,或居于澎湖。是华人之来也已久,惟不见于载籍尔。

有明之末,海氛不靖,闽、粤戒严。天启二年,荷人再乞互市,明廷不许,遂据澎湖。四年春,福建巡抚南居益遗总兵俞咨皋讨之,荷人大败,擒其将高文律,斩之以徇。八月,荷人请和,乃去澎湖而入台湾。是时居益至厦门,调集水师,筹军务,故有视师中左所之诗。中左所者,厦门也。诗曰:
‘寥廓闽天际,纵横岛屿微。
 长风吹浪立,片雨挟潮飞。
 半夜防维楫,中流谨袽衣。
 听鸡频起舞,万里待扬威。’
其二:
‘一区精卫土,孤戍海南边。
 潮涌三军氧,云蒸万灶烟。
 有山堪砥柱,无地足屯田。
 貔虎聊防泛,蛟龙藉稳眠。’
此诗第一首仅言驻厦用兵之事,而第二首则言澎湖之险要。“有山”、“无地”两句,可作一篇防海论。

沈斯庵太仆以永历三年入台,时台为荷人所据,受一廛以居,极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待以宾礼。清军得台后,卒于诸罗。斯庵名光文,字文开,浙之鄞人也;居台三十馀年。自荷兰以至郑氏三世盛衰,皆目击其事。著书甚多,台湾文献推为初祖;然书已散佚。余搜辑其诗,仅得六十有九首,编为一卷,列于《台湾诗存》。

忆感云:
‘暂将一苇向东溟,来往随波总未宁。
 忽见游云归别坞,又看飞雁落前汀。
 梦中尚有娇儿女,灯下惟馀瘦影形。
 苦趣不堪重记忆,临晨独眺远山青。’

慨赋云:
‘忆自南来征迈移,催人头白强扶持。
 乐同泌水风何冷,饮学秋蝉露不时。
 最幸家贫眠亦稳,堪怜岁熟我仍饥。
 仰天自笑浑无策,欲向西山问伯夷。’

斯庵有己亥除夕之诗。己亥永历十三年,荷兰尚据台湾,则其困乏尤可知矣。诗曰:
‘年年送穷穷愈留,今年不送穷且羞。
 穷亦知羞穷自去,明朝恰与新年遇。
 赠我椒尊属故交,频频推解为同胞。
 客路相依十四载,明年此日知何在。
 修门遥遥路难通,古来击楫更谁同。
 也怜窭空嗟无告,犹欲坚持冰雪操。
 爆竹声喧似故乡,繁华满目总堪伤。
 起去看天天未晓,鸡声一唱残年了。’

永历十五年,延平克台湾,中土士大夫多从之至。闻斯庵在,大喜,各以相见为幸。故其集中颇有唱酬之作。如谢王愧两司马见赠云:‘廿载仰鸿名,南来幸识荆。忘机同海客,尊义缔寒盟。霖雨时思切,东山望不轻。流离谁似我,周急藉先生’。卢司马惠朱薯赋谢云:‘隔城遥望处,秋水正依依。煮石烟犹冷,乘桴人未归。调饥思饱德,同饿喜分薇。旧事萦怀抱司马昔为我郡兵宪,于今更不违’。齐介人旋禾,未及言别,兹承柬寄,欣和云:‘忽带青云去,惟将逸韵留。剡舟知待雪,陶径已辞秋。风足高山水,光原灿斗牛。瑶华承寄问,多病获新瘳’。按王司马字长孺,号愧两,福建惠安人,官至兵部左侍郎,后卒于台。卢司马名若腾,字闲之,号牧洲,福建同安人,官至兵部尚书,后卒于澎。而齐介人未详。

斯庵又有别顾南金、洪七峰二诗,亦同客台湾者。南金,浙江黄岩人,曾任江南粮储道,驻京口,延平北伐之时来归,迁之台湾。七峰疑洪旭之族人;旭字九峰,同安人,为延平部将。

别顾南金云:
‘明知苦节却艰贞,九载相怜藉友声。
 邱壑有怀推老大,色言欲避笑愚生。
 入山地近区南北南金移居南路,此日情深胜弟兄。
 安得时时慰依傍,长如鸥鹭得随行。’

别洪七峰云:
‘鹭岛初来便识君,东山又共学耕耘。
 发肤无恙悲徒老,著述方成悔欲焚。
 忽作闲心同倦鸟,俄焉长揖别高云。
 从今只合言于野,理乱都将置不闻。’

野史载延平薨,子经嗣,颇改父之臣与政。斯庵作赋有所讽。或谮之,乃变服为僧,逃入罗汉门山中。或以言解之于经,乃免。斯庵集中有山居八首,当作于是时也。诗曰:
‘战攻人世界,隐我入山间。且作耽诗癖,谁云运甓闲。松杉生远影,风雨隔前湾。天路遥看近,归云共鹤还。’
‘生平未了志,每每托逃禅。不遂清时适,聊耽野趣偏。远钟留夜月,寒雨静江天。拯涣方乘木,才弘利涉川。’
‘念此朝宗义,孤衷每郁寥。未能支厦屋,祗可托渔樵。冀作云中鹤,来听海上潮。长安难得去,不是为途遥。’
‘已当天末处,地亦近南交。欲雨虚帷润,无家壮志抛。桐看几落叶,燕记屡营巢。正作还乡梦,虚窗竹乱敲。’
‘只说暂来尔,淹留可奈何。驱羊劳化石,返舍拟挥戈。我耻周旋倦,人言厌恶多。旅途宜自惜,慨以当长歌。’
‘云间长抱石,鸥梦浅依沙。山静能容客,潮流直到家。苟全徙倚便,小隐困穷加。不识春风面,何人问落花?’
‘饿已千秋久,人堪饭首阳。苦忧徒反侧,无事笑徜徉。慨想风云合,回思雨露长。祗今空寂寞,能不变沧浪?’
‘长松不可俯,远视立亭亭。月色来窗曙,山光到海青。荒村馀古意,老鹤爱修翎。正发临池兴,忧来笔又停。’

斯庵又有感怀八首,亦是时之作。诗曰:
‘未伸靖节志,居此积忧忡。退避依麋侣,流离傍蜃宫。身闲因性懒,我拙任人工。岛上风威厉,衾寒梦未终。’
‘采薇思往事,千古仰高踪。放弃成吾逸,逢迎自昔慵。花枯邀雨润,山险倩云封。即此烟霞外,心清听晚钟。’
‘不改栖迟趣,偏因诗酒降。晨风摇远树,夜月照寒釭。地静长留古,心幽岂逐尨。兴来怀友处,结韵老梅桩。’
‘蓬蒿长仲蔚,卜亦卖成都。独钓月千尺,分耕云半区。乐饥水有泌,行乞市非吴。但是栖依者,相从莫问途。’
‘朋来闲话旧,感叹到斜曛。联袂招新月,分途送暮云。梅寒摇梦影,笔冻冷花纹。兴倦登楼矣,依刘今未闻。’
‘往事平生恨,株牵且俟河。触藩谁遣触,磨蝎命先磨。海屿薇原少,天南雁不过。支扉当夜静,霜月影婆娑。’
‘南来积岁月,又看荔将花。志欲希前辈,时方重北衙。隐心随倦羽,寒梦绕归槎。忽觉疑仙去,新尝蒙顶茶。’
‘忽尔春将半,居诸不肯停。新诗萦雪梦,愁思入寒扃。同调孚声气,时贤重典型。敝庐依大武,遥接数峰青。’

按大武峦在今嘉义之东二十里。

斯庵又有思归之诗;以第六首结句观之,则居台已十年矣。中原易主,故国久墟,又何必作归计哉!诗曰:
‘岁岁思归思不穷,泣歧无路更谁同。蝉鸣吸露高难饱,鹤去凌霄路自空。青海涛奔花浪雪,商同飙夜动叶梢风。待看塞雁南飞至,问讯还应过越东。’
‘飒飒风声到竹窗,客途秋思更难降。霜飞北岸天分界,月照家园晚渡江。蓬岛无薇增饿色,闲庭有菊映新缸。夜深寻友沿溪去,怕叩柴门惊吠尨。’
‘我贵何妨知我希,秋山闲看倚荆扉。涛声细细松间落,雪影摇摇荻上飞。诗瘦自怜同骨瘦,身微却喜共名微。家乡昔日太平事,晚稻香新紫蟹肥。’
‘潮水始从天外来,澄光一片隐楼台。东山兴懒藏游屐,栗里花残覆酒杯。熟惯穷愁诗债逼,久安寂寞道心开。洗心欲挽河犹远,利涉当前藉大才。’
‘不飞霜色到疏林,芦雪枫丹秋已深。民习耕渔因土瘠,天留风月绝尘侵。山容渐老添诗料,海气凝寒动客心。𫄨绤自看还敝甚,无衣空捣月明砧。’
‘山空客睡欲厌厌,可奈愁思梦里添。竹和风声幽戛籁,桐筛月影静穿帘。暂言放浪樵渔共,久作栖迟贫病兼。故国霜华浑不见,海秋已过十年淹。’

鄞县张苍水尚书曾与延平郡王北伐,招抚江西,败后入海,嗣与王同定台湾。及见王无西意,遗诗诮之。有‘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王一笑而已。无何王薨,子经嗣,益郁郁不乐,遂散旧部,隐于浙江海上,为清吏所得,慷慨授命;事载《台湾通史》。尚书名煌言,字玄著,工诗文,善治兵,延平礼之。

余撰《台湾通史》之时,系据《南雷文定》;后阅《鲒埼亭文集》,则苍水固非隐于西湖,而遁于定海之悬屿,其墓在杭州南屏山麓。余又得其全集,有《奇零草》四卷,徐暗公中丞在厦序之;则苍水之诗固在,且多关台湾及郑氏军事,为录一卷,存于《台湾丛书》。

苍水有感怀兼悼延平王云:
‘拟将威斗却居延,捧读珠盘事渺然。龙斗几人开贝阙,鹤归何处问芝田?引弓候月争相贺,挂剑寒云祗自怜。想到赤符重耀日,九原还起听钧天。’

《南雷文定》所载‘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之句,余读《奇零草》,为苍水送罗子木之台湾之诗,而非寄延平也;且事亦有异。子木名纶,以字行,一作自牧,应天溧阳人,年少有奇气,苍水见而器之,欲留军中,不可;既而其父为清兵所执,誓复仇,遂从苍水,为参军,同患难。时延平伐台湾,荷人婴城守,数月未下,苍水在厦命子木致书延平,劝其罢兵,移师西指,再图中原,延平不从,故其诗曰:
‘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粱。欲揽南溟胜,聊随北雁翔。鲎帆天外落,虾岛水中央。应笑清河客,输君是望洋。’
其二:
‘羽书经岁杳,犹说衮衣东。此莫非王土,胡为用远攻?围师原将略,墨守亦夷风。别有蒭荛见,回戈定犬戎。’

苍水既遣罗子木赴东都,并遗书于王司马忠孝、沈御史佺期、徐中丞孚远,皆在延平军中,请其同劝延平,移师西指。而延平以台湾初定,休兵养士,不遑兼顾。苍水有得故人书至自台湾之诗,则王、沈诸公之复书也。诗曰:
‘炎洲东望伏波船,海燕衔来五色笺。闻有象芸芝术地,愁无雁度荻芦天。抽簪身自逋臣幸,弃杖谁应夸父怜。祗恐幼安肥遁老,藜床皂帽亦徒然。’
‘杞忧天坠属谁支,九鼎如何系一丝?鳌柱断来新气象,蜃楼留得汉威仪。故人尚感蹇裳梦,老马难忘伏枥时。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疑。’

苍水集中有感事四首,则指延平经营台湾也。诗曰:
‘箕子明夷后,还从徼外居。端然殊宋恪,终莫说殷墟。青海浮天阔,黄山列地虚。岂应千载下,摹拟到扶馀。’
‘闻说扶桑国,依稀弱水东。人皆传燕说,地亦辟蚕丛。筚路曾无异,桃源恐不同。鲸波万里外,傥是大王风。’
‘田横尝避汉,徐福亦逃秦。试问三千女,何如五百人?槎归应有恨,剑在岂无嗔。惭愧荆蛮长,空文采药身。’
‘古曾称白狄,今乃纪红夷。蛮触谁相斗,雌雄未可知。鸠居粗得计,蜃市转生疑。独惜炎洲路,春来断子规。’

张苍水在厦之时,与徐暗公、卢牧洲、王愧两、沈复斋诸公相唱和,故其集中颇有赠答之什,而暗公亦有送张宫保北伐、挽张宫保之诗;是其道义之交,寓于辞藻,固不以死生易节也。苍水之作,为录于后。

赠徐暗公年丈云:
‘王谢风流谁更传,雄文廿载国门悬。胡床高据谈经日,汉室初征射策年。每拟珊瑚为架笔,雅闻缨组更当筵。岂知把臂蓬壶外,江左衣冠傲昔贤。’
‘竹箭东南横得名,飞来龙剑却争鸣。谁云四海同科第?自是中原一社盟。悬榻君应称快事,乘槎我亦叹劳生。他年若遂莼鲈兴,拟共山阴道上行。’
‘吾道沧洲任所遭,岂因标榜得名高。重逢尚握苏卿节,久别谁弹锺子操。明日开尊皆胜侣,春风入座似醇醪。伟长未便从军老,已羡文章晚更豪。’

华亭徐暗公中丞孚远,少与夏允彝、陈子龙结几社,以道义文章名于时,后以左佥都御史从鲁王至厦门,延平客之。初,延平在南京国学,尝欲学诗于暗公,以是尤加礼敬,如是几及十年。其后入台,著《钓璜堂诗集》二十卷,中有在台之作。为钞一卷,存于《台湾丛书》,亦保存文献之责也。集中有〈东宁咏〉一首,东宁者,台湾也,录之于下:
‘自从飘泊臻兹岛,历数飞蓬十八年。函谷谁占藏史气,汉家空叹子卿贤。土民衣服真如古,荒屿星河又一天。荷锄带笠安愚分,草木馀生任所便。’
则暗公之身世凄凉可知矣。

鲒埼亭文集·徐暗公传》,曾采入《通史》;后读鄞黄定文书〈徐暗公传〉后,谓壬寅成功卒,鲁王亦以是冬薨,暗公屏居山谷,与其后妻戴氏伐薪煨芋,仅而得存。余读《钓璜堂诗集》,有锄菜一篇,或作于此时耶?诗曰:
‘久居此岛何为乎?恶溪之恶愚公愚。半亩稻田不可治,畦中种菜三百株,晨夕桔槔那得濡?沾块之雨昨宵下,叶里抽茎生意殊。
 烹菜沾酒卿自慰,西邻我友亦可呼。只今十载在泥涂,南云杳杳天路逋,我欲往从乏𫘦𬳿。’

暗公寓居海上,曾与张尚书煌言、卢尚书若腾、沈都御史佺期、曹都御史从龙、陈光禄士京为诗社,互相唱和,时称海外几社六子,而暗公为之领袖。余读其集,如赠张苍水、沈复斋、辜在公、王愧两、纪石青、黄臣以、陈复甫、李正青诸公,皆明季忠义之士而居台湾者;事载《通史》。为录一二。

送张宫保北伐云:
‘上宰挥金钺,还兵树赤旗。留闽纾胜略,入越会雄师。制阵龙蛇绕,应天雷雨垂。一戎扶日月,群帅奉盘匜。冒顿残方甚,淳维种欲衰。
 周时今大至,汉祚不中夷。赐剑深鸣跃,星精候指麾。两都须奠鼎,十乱待非罴。烟阁图形伟,殷廷作楫迟。独伤留滞客,落魄未能随。’

寿陈复甫参军云:
‘世事方屯难,经营赖上材。小心参帷幄,大力运昭回。入座香风满,怀人梁月催。笑言通梦寐,杯斝屡追陪。徐孺沉忧久,元龙爽气开。
 旅途虽偃蹇,高义感风雷。频有西园赏,无虞江夏灾。欣逢瑶海使,新自日边来。正值龙山会,兼陈戏马台。可令南极老,黄发倚邹枚。’
按复甫名永华,同安人,少负才略,延平授为参军,官至东宁总制,卒葬台湾,谥文正;治台功绩,推为第一。

常雪嵩,不知何许人,徐暗公有送其安置台湾之诗,当为在厦所作。又有怀雪嵩云:
‘海外之海迁人稀,家人散尽独居夷。估客迭来怀抱恶,小楼坐去岁华驰。夙昔嗟君心胆肚,鹰驱鸷击不相让。太分清浊保身疏,惠恕谴死仲翔放’。

暗公之诗,大都眷怀君国,独抱忠贞,虽在流离颠沛之时,仍寓温柔敦厚之意;人格之高、诗品之正,足立典型,固非藻绘之士所能媲也。余读《钓璜堂集》,既录其诗,复采其关系郑氏军事者而载之,亦可以为诗史也。
南望云:‘寂寞栖荒岛,依依望斗杓。群公犹百粤,法乘已三苗。虚伫金台彦,何时玉烛调。殷忧开圣主,会见奏云韶。’
闻有云:‘闻有穹庐使,方当来问津。衣冠他日异,名号一时新。伍员虽仇楚,王琳还入陈。不知高岭上,锡冢为何人?’
东夷云:‘东夷仍小丑,南仲已专征。部落哀刘石,崩奔怯楚荆。况闻蒙面众,皆有反戈情。一举清江汉,何难靖九京。’
北马云:‘北马千群至,兹丘仍寂然。晋师今不出,汉过古无先。闻有交绥约,何时多垒平?红旗空自播,未许㔉龙泉。’
即事云:‘李牧真飞将,犹闻守赵边。此时常笑怯,破敌乃称贤。何假当三至,应思入九渊。奇勋成脱兔,羁客且高眠。’

同安庐牧洲尚书若腾,字闲之,以永历十八年入台,舟至澎湖病革;因寓太武山麓,遂卒于此,题其墓曰“有明自许先生之墓”。牧洲工文章,著作颇多。其岛噫诗有殉节篇为烈妇洪和作,诗曰:
‘妾为君家数月妇,君轻别妾出门走。从军远涉大海东,向妾叮咛代将母。惊闻海东水土恶,征人疾疫十而九。犹望遥传事未真,岂意君讣播人口!
 滔滔白浪拍天浮,谁为负骨归邱首?君骨不归君衣存,揽衣招魂君知否?死怨君骨不同埋,生愿君衣共相守。骨可灰兮怨不灰!衣可朽兮愿不朽!妾怨妾愿祗如此,节烈声名妾何有?’
按郑氏经营台湾,漳、泉人多来归;此诗所谓“从军大海东”,则指其事。

诸葛璐,佚其字,明光禄卿倬之子也。倬依郑氏,居东宁,后卒于台;事载《通史》。璐长而明朔亡,抱璞守贞,不应科试,遨游大江南北,著《淮上集》。金粟洞云:
‘紫峰虚洞云影昏,石塔凌霄更出云。御书金粟字能存,千载仙踪不复闻。天高地回云根老,花落洞前浑不扫。夜深天字绝纤埃,清风皓月披襟好。
 一枕洞中仙梦赊,洞天清晓鸦声早。文叔住山几多时,户外无人馀芳草。神仙亦自有良朋,传说书来洛阳道。’

常熟钱虞山先生谦益,字受之,号蒙叟,仕明及清,再至尚书。郑延平少曾受学,谦益奇其才,字之曰大木。及延平出师北征,大江南北次第反正,军声大振。谦益闻报,和少陵秋兴诗以张之;已而留都不下,郑师败绩,复踵前韵以伤之。前后所作百数十首,曰《投笔集》,吴中士夫家多相传写。夫谦益以一代宗匠、身事两朝,遭世诃责,然其眷怀故国、望断中兴,至发为歌诗、以纾其忧愤忠恳之志,其名虽败,其遇亦足悲矣!兹录其诗于下。

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己亥七月初一作: ‘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愁声息捣砧。’
‘杂虏横戈倒载斜,依然南斗是中华。金银旧识秦淮气,云汉新通博望槎。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大火西流汉再晖,金风初劲朔声微。沟填羯肉那堪脔,竿挂胡头岂解飞。高帝旌旗如在眼,长沙子弟肯相违。名王俘馘生兵尽,敢道秋高牧马肥。’
‘九州岛一失算残棋,幅裂区分信可悲。局内正当侵劫后,人间都道烂柯时。住山师子频申久,起陆龙蛇撇捩迟。杀尽胡夷才敛手,推枰何用更寻思。’
‘壁垒参差迭海山,天兵照雪下云间。生奴八部忧悬首,死虏千秋悔入关。箕尾廓清还斗极,鹑头送喜动天颜。枕戈席槁孤臣事,敢拟逍遥供奉班。’
‘戈船十万指吴头,太白芒寒八月秋。肥水共传风鹤警,台城无那纸鸢愁。白头应笑皆辽豕,黄口谁容作海鸥?为报新亭垂泪客,好收残泪览神州。’
‘铃索惊传航海功,秋宵蜡炬井梧中。冯夷怒击前潮鼓,飓母欢催后鹢风。蛟吐阵烟掀浪黑,猩殷袍血射波红。秦淮卖酒唐时女,醉倒开元鹤发翁。’
‘金刀复汉事逶迤,黄鹄俄传反复陂。武库再归三尺剑,孝陵重长万年枝。天轮只傍丹心转,日驾全凭只手移。孝子忠臣看异代,杜陵诗史汗青垂。’
按此咏延平北征之事。

后秋兴八首八月初二闻警而作: ‘王师横海阵如林,士马奔驰甲仗森。戒备偶然疏壁下,偏师何意溃城阴。凭将按剑申军令,更插靴刀警士心。野老更阑愁不寐,误听刁抖作秋砧。’
‘羽檄横飞建旆斜,便应一战决戎华。戈船迅比追风骠,戎迭高于贯月槎。编户争传归汉籍,死声早已入胡笳。江天夜报南沙火,簇簇银灯满盏花。’
‘龙河汉帜散沈晖,万岁楼边候火微。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鸣镝夹江飞。挥戈不分旄头在,反旆其如马首违。啮指奔逃看□□,重收魂魄饱甘肥。’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儆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形须著眼,棋于误后转堪思。’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金陵要奠南朝鼎,铁瓮须争北固关。应以缕丸临峻阪,肯将传舍抵孱颜。荷锄父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
‘吴侬看镜约梳头,野老壶浆洁早秋。小队谁教投刃去,胡兵翻为倒戈愁。争言残寇同江鼠,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荡船木柹下苏州。’
‘十载倾心一旅功,御枪原庙梦魂中。每思撒豆添营垒,更欲吹毛布雨风。淮水气连天汉白,锺离云棒帝车红。南宫图颂丹铅在,辜负秋窗老秃翁。’
‘艰难恢复势逶迤,蚁穴何当溃泽陂。驼马已临迤北路,炮车犹护向南枝。雷惊犀象牙方长,雨送蛟龙宅屡移。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许双垂。’
是役惟伏波殿后,全师而反。按此咏延平败绩之事。

延平郡王夫人董氏知书明大义,事载《通史》列传。余读其谕子经书,古茂若汉人语;唯未见其诗。顷阅近人柴萼《梵天庐丛录》,谓郑延平有妾名瑜,厦门人,工吟咏,有哭延平诗云:‘赤手曾扶明日月,丹心犹照汉乾坤’。后入某院为尼。萼字小梵,浙江慈溪人。此诗惜系断句,然已足为延平论赞。百世之后,读其诗者犹为神往,信乎巾帼英才也!

明宁靖王术桂,字天球,别号一元子,辽王后也;事载《通史》。入台后,筑宫西定坊,垦田竹沪,不与政事,日以耕读自遣。而绝命诗一章,凄凉悲壮,读之泪下。诗曰:‘艰辛避海外,祗为数茎发。于今事已矣,不复采薇蕨’。台人闻之,为叹息曰:‘王孙与北地争烈矣’!

清人得台,游宦渐集,斯庵亦老矣,犹出而结诗社,名曰“东吟”,所称“福台新咏”者也。斯庵作序,中列十四人:曰无锡季蓉洲麒光、宛陵韩震西又琦、金陵赵苍直龙旋、福州陈克瑄鸿猷、无锡郑紫山廷桂、武林韦念南渡、福州翁辅生德昌、无锡华苍崖衮、会稽陈易佩元图、金陵林贞一起元、上虞屠仲美士彦、福州何明乡士凤、泉州陈云卿雄略、宁波沈斯庵光文。而张鹭洲《瀛壖百咏》末章云:‘福台新咏萃群英,调绝音希孰继声’?注谓:‘东宁诗一名《福台新咏》,四明沈光文、宛陵韩又琦、关中赵行可、会稽陈元图、无锡华衮、郑廷桂、榕城林奕、丹霞吴蕖、轮山杨宗城、螺阳王际慧前后唱和之作;闻吴有《桴园之集》,杨有《碧浪园诗》’。按鹭洲所注之人,与东吟社序略有不同。东吟社中唯季蓉洲为诸罗知县,著《海外集》一卷,林贞一为府经历,馀皆流寓,无考。《福台新咏》亦久失传。馀于志中,仅得陈易佩挽宁靖王一首,吉光片羽,诚足矜贵。诗曰:
‘匿迹文身学楚狂,飘零故国望斜阳。东平百世思风度,此地千秋有耿光。遗恨难消银海怒,幽魂凄切玉蟾凉。荒坟草绿眠狐兔,寒雨清明枉断肠。’

延平郡王辟东都,保持明朔,忠义之气,万古长存。故沈斯庵《东吟诗序》谓:‘郑延平视同田岛,志效扶馀’。朱景英《海东札记》非之。然齐司马体物抵澎湖诗,其结句云:‘登临试问沧桑客,尚有田横义士无?’是直以延平为田横矣。司马满洲人,尚作此语,视彼汉人之自蔑其种,而称为“伪郑”、诬为“海寇”者,其人之贤不肖为何如也!

司马正黄旗进士,康熙三十年任台湾海防同知,有诗数首。
其抵澎湖云:‘海外遥闻一岛孤,好风经宿到澎湖。蛏含玉舌名西子,蚌吸冰轮养绿珠。荡漾金波浮玳瑁,连环铁网出珊瑚。登临试问沧桑客,尚有田横义士无?’
赤嵌城云:‘特立巍巍控太清。烟霞都自脚根生。羞为白发蛮官长。亲上红毛赤嵌城。日月过天疑见碍,鱼龙骇浪尽潜惊。何堪望断他乡目,沧海茫茫故国情。’
竹溪寺云:‘梵宫偏得占名山,兀作炎洲第一观,涧引远泉穿竹响,鹤从朝磬待僧餐。夜深佛火摇鲛室,雨里蛮花坠法坛。不是许珣多爱寺,须知司马是闲官。’
海会寺云:‘冷月横斜吊子规,当年黄幄尔徒为?梁尘尚逐梵音起,幡影犹疑舞袖垂。风雨有时闻响屧,林花何处长胭脂?是空是色浑闲事,祗合登临不合悲。’

彭夏琴,不知何许人,有台湾七律四首,载于《广阳杂记》;其诗咏郑氏归降之事,则作者当为康熙时人。今录于此,以志海桑:
‘台湾绝域贡降笺,举族归朝尽内迁。历授尧封千载后,地开禹贡九州前。人民半与鱼龙杂,郡县全依岛屿偏。四十年来空倔强,至今始得罢楼船。’
‘当年犀甲下扶馀,衔璧谁怜轵道车。西市赭衣魂已渺,南朝紫盖事终虚。帆来日本通商近,邑改天兴置吏初。一自孙恩分战舰,烽烟边海几丘墟。’
‘高华遗屿自隋朝,营垒依然识旧标。淡水鸡笼谁竟渡,飓风蜃市几全消。乘桴何意真浮海,叱石无能远驾桥。抽调可怜诸将士,不教辛苦说征辽。’
‘穷岛军需飞檄催,蔗霜兼买鹿皮来。生番禳社三冬集,互市洋船六月开。浪峤山形随地尽,厦门风信逐潮回。荷兰故土非瓯脱,窥伺将毋隐祸胎。’

侯官陈昂有咏郑氏遗事四首。彼为清人,不得不作此语。其诗曰:
‘战衄旋师返北辕,转教航海辟乾坤。金多旧借牛皮地,水涨新通鹿耳门。赤嵌城孤遗旧业,红彝援绝竟移屯。何缘自比虬髯客,岂昧几先让太原。’
‘片石能容百万人,天遗图谶应袋闽。也知中国全归汉,妄托仙源可避秦。荒岛畬田登版籍,土酋番族杂流民。开荒绝胜田横岛,易世相传尚不臣。’
‘荒远羁栖幸弗诛,敢通叛逆约齐驱。谩劳蜗战争天下,先自鲸吞夺海隅。三载相持谁得利,两雄交构待全输。彼苍借手平南纪,旷古新增一统图。’
‘昔年亡将济时才,仰仗威灵涉险来。地转海咸生淡水,天回风飓起奔雷。官军血战沧波沸,逆虏魂销劫火灰。澳屿全收三十六,受降澎岛戟门开。’

按《侯官风土志》无昂名,其寓台当在康、雍之际。唯《冠悔堂集》论次闽诗,其咏昂云:‘饥驱终岁诗为命,曾向金陵卖卜来。缶灶席床尘迹遍,榜扉佣作亦堪哀;’事虽不详,亦可以知其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