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清诗话
西清诗话 作者:蔡絛 宋朝 |
据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称:“绦为徽猷阁待制时作西清诗话一编,多载元祐诸公诗词。”郭绍虞宋诗话考上卷誉之为“彼于苏黄势替之后,不党于其父〈蔡京〉,而独崇元祐之学,亦可谓特立独行者矣。”然而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载:“元长〈京〉始以绍述两字,劫持上下。擅权之久,知公议之不可以久郁也。宣和间,始令其子约之〈绦〉招致习为元祐者。以杨中立、洪玉父诸人皆官于中都。又使其门下客著西清诗话,以载苏黄语,亦欲为他日张本耳。”张伯伟因而以为是书乃党争的产物。但其论诗艺术特质,谓“诗家要当有情致,抑扬高下,使气宏拔,快字凌纸”诸条,皆甘苦自得之言,故为论诗者所称。今有抄本见存复旦大学图书馆、臺湾国立中央图书馆。 |
今上皇帝天纵神圣文武,虽艺文馀事,天下瞻仰如日月星斗,一篇朝出,四海夕传。自始即位,制《太陵挽诗》五章:“武帐初筹夜,云軿忽帝乡。百神朝禹穴,三载服尧丧。北极联龙衮,西风析雁行。空馀千古事,缵述愧重光。”“姑射仙期早,华胥梦已陈。朝廷繄圣母,基业付冲人。日转铜壶昼,天移玉座春。九门笳鼓发,悲恸属车尘。”“睿哲天攸纵,神机智独谋。尘流藏宝阁,烟锁受降楼。风急鸰原晚,霜寒雁序秋。遗衣今在寝,犹想未明求。”“每御中天座,犹思玉色温。瑶阶花自落,宝扇影空存。重感天休戚,钦承世及恩。欲阶追述志,永绍裕陵尊。”“忆开王邸日,曾驻六龙飞。玉宇春初永,金盘露未晞。荆根方并秀,棣萼更交辉。今日承基序,追怀往事非。”夷夏已争讽诵,万国同声。又君臣赓载,光绝前古。每赐宰臣诗,流传至今。独略载和篇,如《宣和玉宇》诗:“帝心少愒万机劳,倚壑开门对寂寥。朱拱留云晴入岫,碧岩窦月夜成瑶。泛桃出水花谁误,乘鹤飞仙手可招。三十六天今第一,人天相际路非遥。”《西垣紫芝》诗:“华省宣猷合太和,国芝今已见祥多。亲承雨露由黄闼,秀发琼瑶上紫柯。自是尧阶先有荚,敢同周亩旅归禾。从臣休第甘泉颂,云汉为章帝作歌。”《和元宵赐高丽》:“楼上珠明昼漏残,楼前鼓吹半天寒。云间列曜分千炬,木末行厨走百盘。近报车书通朔漠,好传灯火到更安。玉霄帘卷天颜近,多少都人举首看。”《角楼锡燕》:“初元后夜宴慈颁,阙角重来暖却寒。妙舞蹁跹回凤鉴,大弦嘈杂落珠盘。路由丹陛人谁到,身在半天心敢安。烂熳春光歌鼓盛,老年今似雾中看。”宣和庚子岁,上将祀方丘,积雨未解。至日,阴云廓开,銮辂出郊,都人士女,帷观夹道,礼仪明备,盛无前此。玉色喜甚,降辂走笔,赐鲁公诗曰:“偃武欣逢大有年,袛宫斋祓若冰渊。方虞作解濡青辂,可喜虚蟾湛碧天。多士三千鹓就列,都人百万锦成川。祖宗基构持盈大,三载坤舆敢怠焉。”且命趣和以进,即应制曰:“銮辂方丘接九年,帝诚蠲洁契心渊。鬼神雷雨朝中夜,星月旗常戴晓天。朱夏好风临至日,霁光浮水见因川。声明文物追千古,革陋承休莫大焉。”仰惟神化之妙,多成于顷刻,独鲁公以耆儒仰副帝泽,上每特出宸章,群臣莫望也。荣耀家庭,传之无穷。大惧未广,辄纪其一二,以见君臣相与之盛,详见家集云。
《唐书·列女传》:王珪微时,母卢氏尝云:“子必贵,但未见汝与游者。”珪一日引房玄龄、杜如晦过之。母曰:“汝贵无疑。”所载止此而已。质之少陵诗,事未究也。《送重表侄王砯》云:“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则珪母杜氏,非卢氏也。又云:“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人怪髩发空,吁嗟为之久。自陈剪髻鬟,粥市充杯酒。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六宫师柔顺,法则化妃后。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上下详谛如此。且一妇人识真主于侧微间,事尤伟甚。史缺失而缪误,独少陵载之,号 “诗史”,信矣夫!
熙宁初,张侍郎掞以二府成,诗贺王文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耶?”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盖慎之如此。
张乖崖少时任侠击剑,心溢六合,将遗世仙去,始与逸人傅霖诗:“寄语巢由莫相笑,此生终不羡轻肥。”晚岁罢成都,转守宛丘,有被褐骑驴叩门大呼曰:“语尚书青州傅霖。”阍吏走白。公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霖笑曰:“别子一世,尚尔童心,是岂知世间有我哉?”公问何昔隐今出,霖曰:“子将去矣,来报子耳。”公曰:“咏亦自知之。”霖曰:“知复何言!”后一月,公薨。出入清都者久矣,及闻傅霖事,然后知其为真仙无疑。余谓:若子房于黄石公,武侯于庞德公,李药师于虬髯客,颜鲁公于张志和,李太白于贺知章,少陵于司马子微,文章跨古,功业盖世,后者未尝不遇寰宇外士,发发激厉而光华垣赫、悚动千古者,又岂特乖崖而已。世不尚师友而闻道者鲜矣。
本朝状头入相者,吕文穆公蒙正、王文正公曾、李文定公迪、宋元宪公庠。元宪登庸,知制诰石扬休贺以诗曰:“皇朝四十三龙首,身到黄扉止四人。”元宪大喜,持示同列。枢密副使王伯庸尧臣览之,矍然色动,徐曰:“何不道‘已四人’,而特言‘止’,惜哉!”盖伯庸实继元宪魁天下士,然未几薨于位。自庆历距今,迄未有先多士而后大拜者,异哉!
杜子美《宿龙门》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黄鲁直校本云:“王荆公言‘天阙’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耳。”余尝读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此《宿龙门》诗也用“阙”字何疑?二公言诗固不同,于同处乃复尔耶! 欧阳公《归田录》论王建《霓裳词》“弟子部中留一色,听风听水作《霓裳》”,以不晓听风听水为恨。余尝观唐人《西域记》云:“龟兹国王与臣庶知乐者,于大山间听风水之声,均节成音,后翻入中国,如《伊州》、《凉州》、《甘州》,皆自龟兹至也。”此说近之,但不及《霓裳》耳。郑嵎《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闻乐归,留写其半。会西凉府杨敬远进《婆罗门曲》,声调吻同,按之便韵,乃合二者制《霓裳羽衣》;则知《霓裳》亦来自西域云。
蔡文忠公齐擢进士第一,以将作丞倅兖,将母之官,少年锐气,日沉酣,以酒色废务。贤良贾公 踈罔居郡中,屡谒不得见,因书一绝于屏间云:“圣君宠厚龙头选,慈母恩深鹤发垂。君宠母恩俱未报,酒如为患悔何追。”文忠见之,亟往泣谢,自是终身不饮酒。 《唐书·杜甫传》:与李白、高适同登吹台,概然莫测也。质之少陵《昔游诗》:“昔者与高李,同登单父台。”即知非吹台。三人皆词宗,果登吹台,岂无雄词杰唱著后世哉?
鲁公尝云:应制诗,人罕得体,独少陵深践阃域,如“翼亮贞文德,丕承戢武威”。“戢武威”,唐人犹间能道之,至“丕承”字,何人敢入诗?亦道所不到也。是真得应制体。不在于南金大贝,叠积满前。前辈亦论,诗家何假金玉而后见富贵。东坡评王禹玉诗是“至宝丹”,何金珠玳瑁之多也。
作诗妙处在以故事叙实事,王文公尤高胜。熙宁中,华山圮,冰木稼。不久,韩魏公薨。公作诗:“木稼尝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用孔子语“太山其颓乎”。《旧唐史》:宁王卧疾,引谚语曰:“木稼达官怕。”必大臣当之,吾其死矣。已而果然。此故事叙实事也。
嘉祐初,王文公、陆子履同在书林。日者王生一日见两公,言介甫自此十五年出将入相。顾子履曰:“陆学士无背,仕宦龃龉多难,且寿不满六十,官不至侍从。”皆如其言。子履死,家人悉梦云:“帝命同宋次道修官制,凡吾平生所著职官书,可尽焚之。”未几,朝廷果修官制焉。文公在金陵追伤子履诗云:“主张寿禄无三甲,收拾文章有六丁。”用《管辂传》谓弟辰曰:“吾背无三甲,腹无三壬,不寿之兆。”及退之“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此亦故事叙实事,而“三甲”、“六丁”,俨若天成也。
陶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其集屡经诸儒手校,然有《问来使》篇,世盖未见,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诗云:“尔从山中来(一作‘南山’),早晚发天目。我屋(一作‘家’)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李太白《浔阳感秋》诗:“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其取诸此云。
薛许昌《答书生赠诗》:“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讥其不能变态也。大抵屑屑较量属句平匀,不免气骨寒局,殊不知诗家要当有情致,抑扬高下,使气宏拔,快字凌纸。又用事能破觚为圆,锉刚成柔,始为有功,昔人所谓缚虎手也。苏子美《穷居和长安帅叶清臣见寄》:“玉帐夜严兵似水,茅斋春静草如烟。”东坡尝作诗:“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有“坐驱猛虎如群羊” ,真佳语也。
二宋俱为晏元献门下士,兄弟虽甚贵显,为文必手抄寄公,恳求雕润。尝见景文寄公书曰:“莒公兄赴镇圃田,同游西池,作诗‘长杨猎罢寒熊吼,太一波闲瑞鹄飞’,语意惊绝。因作一联云:‘白雪久残梁复道,黄头闲守汉楼船。’”仍注“空”字于“闲”之旁,批云:“二字未定,更望指示。”晏公书其尾云:“‘空’优于‘闲’。且见虽有船不御之意,又字好语健。”盖前辈务求博约,情实纯至如此。
李太白历见司马子微、谢自然、贺知章,或以为可与神游八极之外,或以为谪仙人,其风神超迈英爽可知。后世词人状者多矣,亦间于丹青见之,俱不若少陵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见风采,此与李太白传神诗也。
元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悦。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东坡渡江至仪真,《和游蒋山诗》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公亟取读,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乃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又在蒋山时,以近制示东坡,东坡云:“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馀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荆公曰:“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也。”当是时,想见俗子扫轨矣。
古人濡笔弄翰者,不贵雕文织采,过为精致,必先识题,则可识当否。知此乃可究工拙,不然,破的者鲜矣。尝侍鲁公燕居, 顾为某曰:“汝学诗,能知歌、行、吟、谣之别乎?近人昧此,作歌而为行,制谣而为曲者多矣。且虽有名章秀句,若不得体,如人眉目娟好而颠倒位置,可乎?”余退读少陵诸作者,默有所契,惟心语口,未尝为人语也。
人之好恶,固自不同。子美在蜀作《闷诗》曰:“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若使余居此,应从王逸少语“吾当卒以乐死”,岂复更有闷耶?
王君玉琪诗务刻琢,而深淳独至,高视古今。每云:“初学诗,易于形状写物,而难于题赠,至成一家言,则反此。”君玉《秋后莲实诗》:“蚕寒冰茧瘦,蜂老露窠欹。”比兴曲尽其妙也。他诗数百千首,字字清峙,读之如咀冰嚼雪。若“寒鱼不食清池钓,静鹭频惊小阁棋”,《闻角》诗“陇雁半惊天在水,征人相顾月如霜”之类是也。
王君玉谓人曰:“诗家不妨 间用俗语,尤见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谓“待伴”。尝有《雪诗》:“待伴不禁鸳瓦冷,羞明常怯玉钩斜。”“待伴”、“羞明”皆俗语,而采拾入句,了无痕颣,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
王仲至钦臣能诗,短句尤秀绝。初试馆职,有诗云:“古木阴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王文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为“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是知妙手斡旋,不烦绳削而自合矣。
药名诗,世云起自陈亚,非也。东汉已有“离合体”,至唐始著“药名”之号,如张籍《答鄱阳客》“江皋岁暮相逢客,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喜君知”是也。
集句自国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开敏,以文为戏,然后大著。尝见手书《下第偶成》:“一生不得文章力,欲上青云未有因。圣主不劳千里召,嫦娥何惜一枝春。凤凰诏下虽霑命,豺虎丛中也立身。啼得血流无用处,着朱骑马是何人?”又云:“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东风舞一场。”至元丰间,王文公益工于此。人言起自公,非也。 丹阳焦山断崖石《瘗鹤铭》,字雄强如倚剑戟,书之冠冕也;或传为王逸少。自晋迄唐,论书者未尝及之,而碑言华阳真逸撰。欧阳文忠公《集古跋》云:“顾况道号。”苏子美诗:“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空传《瘗鹤铭》。”真作右军书矣。余读《道藏·陶隐居外传》:隐居号华阳真人,晚号华阳真逸。道书言华阳金坛之地,第八洞天,东北门在润州境也。丹阳与茅山地相犬牙。又三茅,陶故居,则《瘗鹤铭》为隐居不疑。欧阳公精识绝世,于是正尤审,一质以意乃误,是以君子慎于传疑也。又碑旁小碣刻诗云:“江外水不冻,今年寒苦迟。三山在何许?欲到风引归。”后题“丹阳掾王瓒作”。近时发地,复得一小石云:“纵步不知远,夕阳犹未回。好花随意发,流水趁人来。”二碑字类《瘗鹤铭》,殊不可考。余嘉其清绮,并录之云。
《榭萱录》云:“杜子美自负其诗,郑虔妻病疟,过之云:当诵予诗,疟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不愈,则诵‘子章髑髅血糢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又不愈,则诵‘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则卢、扁无如之何。”此唐未俗子之论。少陵与虔结交,义动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万无此理。“虬须似太宗”,乃《八哀诗》谓汝阳王琎也。琎虽死先于虔,而《八哀诗》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
诗之声律,至唐始成。然亦多原六朝旨意,而造语工夫,各有微妙。何逊《入西塞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至少陵《江边小阁》则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虽因旧而益妍,此类獭髓补痕也。《玉台集序》:“金星将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竞爽。”北齐碑云:“浮云共岭松张盖,秋月与岩桂分丛。”庾子山《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滕王阁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薛逢云:“原花将晚照争红,怪石与寒流共碧。”“银章与朱绂相辉,熊轼共隼旟争贵。”语意互相剽窃,所谓左右拔剑,彼此相笑,于少陵精粗有间矣。学者当知古人所谓须机杼自成一家风骨,不可与人同生共活也。 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释氏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气,不知乃用事也。《襧衡传》:“挝渔阳掺,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影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故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此理迨不容声,余乃显言之,已落第二矣。
都人刘克者,穷该典籍,人有僻书疑事,多从质之。尝注杜子美、李义山集,与客论云:“子美《人日诗》:‘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阴时。’人不能知。四百馀年来,唯子美与克会耳。”因取书示客曰:“此方朔占书也。岁旦至八日:一鸡、二犬、三豕、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阴则灾。少陵意谓天宝流离,四方云扰幅裂,人物岁岁俱灾,此岂《春秋》书‘王正月’意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盖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譬之秦武阳气盖全燕,见秦王则战掉失色;淮南王安,虽为神仙,谒帝犹轻其举止。此岂由素习哉?余以谓少陵、太白,当险阻艰难,流离困踬,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至于罗隐、贯休,得意偏霸,夸雄逞奇,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乃知天禀自然,有不能易者也。
李义山《杂纂》,品目数十,盖以 文滑稽者。其一曰“杀风景”,谓清泉濯足、花上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饮茶、松下喝道。晏元献庆历中罢相守颍,以惠山泉烹茶注,从容置酒,赋诗曰:“稽山新茗绿如烟,静挈都蓝煮惠泉。未向人间杀风景,更持醪醑醉花前。”王文公元丰末居金陵,蒋大漕颖叔夜谒公于蒋山,驺从甚都。公取“松下喝道”语戏之:“扶衰南陌望长楸,灯火如星满地流,但怪传呼杀风景,岂知禅客夜相投。”自此“杀风景”之语颇著于世。 读书天下难事,著功有浅深耳。唐人以诗为专门之学,虽名世善用古事者,或未免小误。如王摩诘诗:“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不败由天幸”,乃霍去病,非卫青也。《去病传》云:“其军尝先大将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意有“大将军”字,误指去病作卫青尔。李太白“山阴道士如相访,为写《黄庭》换白鹅。”乃《道德经》,非《黄庭》也。逸少尝写《黄庭》与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胜数。前辈每云:“用事虽了在心目间,亦当就时讨阅,则记牢而不误。”端名言也。
丹青吟咏,妙处相资。昔人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盖画手能状,而诗人能言之。唐有《盘车图》,画重岗复岭,一夫驱车山谷间。欧阳赋诗:“坡长阪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又南唐画号《四畅图》,其一剔耳者,曲肘仰面作挽弓势;一搔首者,使小青理发,趺坐𫖯首,两手置膝作轮指状。鲁直题云:“剔耳厌尘暄,搔头数归日。”且画工意初未必然,而诗人广大之。乃知作诗者徒言其景不若尽其情,此题品之津梁也。
唐人吊杜子美:“赋出三都上,诗须二雅求。”盖少陵远继周诗法度。余尝以经旨笺其诗云:“‘与奴白饭马青蒭’,虽不言主人,而待奴、马如此,则主人可知。与《诗》所谓‘言刈其楚,言秣其马’;‘言刈其蒌,言秣其驹’同意。又‘小城万丈馀,大城铁不如’,则小城难为高、大城难为坚故也。正得古人著书互相备意。”
欧阳文忠公曰:“为文要当做不尽,乃有馀味。”又曰:“为文之体,初欲奔放,抗志气于八极之表,久当收节,使简严正,或时肆发以自舒,勿拘一体,则尽善矣。”其论梅圣俞诗曰:“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公文章周流天壤,斯文主盟,信不诬已。
黄鲁直尝语嗜学者:“少陵论吴道子画云:‘前辈吴生远擅场。’盖古人于能事不独近跨时辈,要须于前辈中擅场耳。”
晏元献守汝阴,梅圣俞自都下特往见之,剧谈古今作诗体制。圣俞将行,公置酒颍河上,因言古今章句中全用平声,制字稳帖,若神施鬼设者,如“枯桑知天风”是也,恨未见侧字诗。圣俞既引舟,遂作五侧体寄公:“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此诗家一种事也。 少陵《饮中八仙歌》用韵,“船”字、“眠”字、“天”字各二用,“前”字凡三,于古未见其体。余尝质之叔父文正,曰:“此歌分八篇,人人各异,虽制重韵无害,亦周诗分章意也。”握牍吮墨者,可不知乎。 三吴僧义海,朱文济孙,以琴世其业,声满天下。欧阳文忠公尝问东坡:“琴诗孰优?”坡答以退之《听颖师琴》。公曰:“此衹是听琵琶尔。”或以问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何斯人而斯误也。‘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馀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失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东坡后有《听贤师琴诗》:“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不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君勿瞋。归家且觅千斛水,洗净从来筝笛耳。”诗成,欲寄欧公而公亡,每以为恨。客复问海,海曰:“东坡词气,倒山倾海,然亦未知琴。‘春温和且平,廉折亮以清’,丝声皆然,何独琴也;又特言大小琴声,不及指下之韵。‘牛鸣盎中雉登木’,概言宫角耳,八音宫角皆然,何独丝也?”闻者以海为知言。余尝考今昔琴谱,谓宫者非宫,角者非角。又五调叠犯,特宫声为多,与五音之正者异,此又坡所未知也。
东汉之士尚名节,不以死生易其节,顾岂同小夫以利害锱末动心?风教之善,歆艳后世。余谓严子陵有以激厉其端也。权德舆作《严子陵》诗曰:“潜驱东汉风,日使薄者淳。”此语典刑可嘉。
王文穆钦若未第时,寒窘,依幕府家。时章圣以寿王尹开封,一日晚,过其舍。左右不虞王至,亟取纸屏障风。王顾屏间一联“龙带晚烟离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阳”,大加赏爱,曰:“此语落落有贵气,何人诗也?”对曰:“某门客王钦若。”王遽召之,见其风度。其后信任颇专,致位上相。风云之会,实基于此焉。
鲁公在玉堂七年,屡草大典册,余近类比,逮岁馀方成编,荐绅类能传颂。如《春帖子》:“三十六宫人第一,玉楼春困梦熊罴。”“龙烛影中犹是腊,凤箫声里已吹春。”世传蒋颖叔之作,殆非也。
宋元宪公始拜内相,望重一时,且大用矣。同列谮其姓宋而郊名,非便。公奉诏更名庠,意殊怏快不满。会用新名移书叶道卿清臣,仍呼同年。叶戏答公曰:“清臣,宋郊榜第六中选。遍阅《小录》,无宋庠者,不知何许人。”公因寄一绝自解:“纸尾勤勤问姓名,禁林依旧玷华缨。莫惊书录题臣向,即是当时刘更生。”
韩退之《宿龙门滩》诗:“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黄鲁直曰:“退之裁听水句尤工切,所谓浩浩汤汤抑更扬者,非谙客里夜卧,饱闻此声,安能周旋妙处如此?”
今昔文士不善诗者,唐有李习之、皇甫持正,本朝则尹师鲁。习之有《赠药山惟俨禅师》绝句、《送毛仙翁》诗。后为郑州,有《塼渠》诗。而刘贡父不记为郑,乃谓自一李翱,非习之。余谓唐固有同姓名者,此真翱诗也。然习之三诗外,独退之《远游联句》中“韩孟正并驱,争先时习之”上一联云:“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乃复更无他语。王深父回尝戏曰:“度习之联句,见其思索枯涩,退之必曰:‘公道不去矣,不若罢休。’”此前辈雅戏也。
杜少陵文自古奥,如“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万象,却浮空而留六龙。”万舞凌乱,又似乎春风壮而江海波,其语皆磊落惊人。或言无韵者不可读,是大不然。东坡《有美堂》诗:“天外黑风吹海立,浙西飞雨过江来。”盖出此。或谓东坡不喜老杜古文,今复何如?余谓不示人以璞之意。尝有客游有美堂,坐上诵此句,或曰:“‘风吹海立’,世间岂有是理?”此尤可笑也。
欧阳文忠公语人曰:“修在三峡赋诗:‘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句,则上句直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文章难评如此,要当著意详味之耳。
张亶诚甫,洛阳人,仕熙宁中,超诣不群。一日,病得愈,梦行太空中,闻天风海涛,声震林木。徐见海中楼阙金碧,半云霞中,觉髩发皆爽气。顷列琼裾琅珮者数百人,相与间坐,揖亶,出轴纸请赋。视笔砚,皆碧玉色。且诫曰:“此间文章,要似隐起鸾凤,当与织女机杼分巧,过是乃人问语耳。”亶成一绝:“天风吹散赤城霞,染出连云万树花。误入醉乡迷去路,傍人应笑亦忘家。”群仙骈首伸纸争玩味。一人曰:“子诗佳绝,未免近凡。”酌酒一杯,极甘寒,忽觉身堕千仞之山,恍然而寤。
东坡云:“欧公喜古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自言终身学不能到。此固佳句,特凤凰一毛耳。公之才若垂天之云,彼何足道?岂厌八珍乃喜螺蛤耶?”
国初,宋琪、沈义伦俱在黄阁。时久旱,既雨,复不止。广陌涂掉,琪厌之,谓义伦曰:“可谓‘燮成三日雨’。”义伦遽对曰:“调得一城泥。”艺祖知而鄙大臣之不学。杨徽之闻而抵掌曰:“不意中书再生沈、宋。”
张籍《寒食内宴》诗:“朝光瑞气满宫楼,丝纛鱼龙四面稠。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出夜,金吾不敢问行由。”乃知唐清明亦宴百官,皆冷食。又见宴设有至夜而罢者。大抵唐人多喜言荣遇故事,此诗是已。
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斗丽搜奇者尤众,如“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又“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皆见称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则洞庭空阔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杜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李太白秀逸独步天下,其遗篇世多传之,独近人有见其仙去后诗,略云:“断崖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敕文字,世眼不可读。摄身临青霄,松风拂我足。”又云:“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真云烟中语也。
蕲州黄梅县峰顶寺,在水中央,环伏万山,人迹所罕到。曾子山阜为令时,因事登其上,见梁间一榜,尘暗粉落,蛛丝蒙罥,几不可读。涤拂之,乃谪仙诗也:“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世传杨文公初时诗者,误矣。
国初僧赞宁,鸿博能文,善品藻。评雍陶《鹭鸳篇》“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此固佳对,然他语多直滞,雅不相当。大抵诗章妍媸不匀,独中间只句警拔,正类两体夫肩舆,翠中著西施也。
高英秀者,吴越国人,与赞宁为诗友,口给,好骂滑稽,每见眉目有异者,必噂短于其后,人号“恶喙薄徒”。尝讥名人诗病云:“李山甫《览汉史》:‘王莽弄来曾半破,曹公将去便平沉。’定是破船诗。李群玉《咏鹧鸪》:‘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定是梵语诗。罗隐曰:‘云中鸡犬刘安过,月里笙歌炀帝归。’定是见鬼诗。杜荀鹤曰:‘今日偶题题似著,不知题后更谁题。’此子诗也。不然,安有四蹄?”赞宁笑谢而已。
欧阳公《归田录》:“王建《宫词》,多言唐宫中事。群书缺记者,往往见其诗曰。如:‘内中数日无呼唤,传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祖子,史不著所能,独《名画记》言善画,亦不云工蛱蝶。”所书止此。殊不知《名画记》自纪嗣滕王、湛然善花鸟蜂蝶。又段成式著《酉阳杂俎》亦云:“尝见滕王蝶图,有名江夏班、大海眼、小海眼、菜花子。”此盖湛然,非元婴也。孰谓张彦远不载耶?
王建《宫词》:“鱼藻宫中锁翠蛾,先皇行处不曾过。如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或问池底铺锦事,余答曰:“此见李石《开成承诏录》,文宗论德宗奢靡云:‘问得禁中老宫人,每引流泉,先于池底铺锦。’则知建诗皆摭实,非凿空语也。”
王介甫、欧阳永叔、梅圣俞,皆一时闻人。坐上分题赋虎图,介甫先成,众服其敏妙。永叔乃袖手。或以问余,余答曰:“此体杜甫《画鹘行》耳。”问者为然。大抵前辈多模取古人意,以纾急解纷,此其一也。
王师吊伐江左,城将破。或梦丱角女子行空中,以巨簁簁物,散落如豆,著地皆成人。问其故,曰:“此当死于难者。”后见一贵人,盛冠服,继堕于地。云:“此徐舍人也。”既寤,闻徐锴死围城中。王文公兄弟在金陵《和王徽之皙登高斋》诗,押“簁”字。平甫曰:“当时徐氏擅笔墨,夜围梦堕空中簁。”此事奇谲,而盘屈强韵中,可谓缚虎手也。
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琼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艺祖云:“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也。”
诗家情致,人自一种风气。山林锺鼎与夫道释流语,有不可易者。如事带方外,俗谓有蔬笋气;辞旨凡拙,则谓学究体。范谦叔致虚居方城,有高士馆于家,自言昔乃白发社翁,遇师授以神药。今年逾下寿,颜渥如丹,有孺子色。既久告归,留一绝,末句云:“莫讶杖藜归去早,旧山闲却一溪云。”此真道人家风格也。
东坡尝云:“僧诗要无蔬笋气。”固诗人龟鉴,今时误解,便作世网中语。殊不知本分风度、水边林下气象,盖不可无。若净洗去清拔之韵,使真俗同科,又何足尚?要当弛张抑扬,不滞一隅耳。齐己“春深游寺客,花落闭门僧”,惠崇“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之句,华实相副,顾非佳句耶?天圣间,闽僧可仕颇工章句,有《送僧诗》:“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访禅室,宁惮路岐赊。”亦非食肉者能到也。
王文公见东坡《醉白堂记》,徐云:“此定是韩、白优劣论。”东坡闻之曰:“不若介甫《虔州学记》,乃学校策耳。”二公相诮或如此,然胜处未尝不相倾慕。元祐间,东坡奉祠西太乙,见公旧题:“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
吴越王钱镠时,宰相皮光业以诗为己任,尝得一联:“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自负警策,哦示同僚,众争叹誉,以谓骈珠叠玉。元帅判官裴光约者,强项之士,抗声曰:“二句偏枯不为工,盖柳当有絮,泥或无花故耳。”此诚词人膏肓也。
少陵寓同谷县,作《七歌》。其四云:“呜呼四歌兮歌四奏,竹林为我啼清昼。”乃古本也。后注诗者更作“林猿”,今本皆依之。崇宁间,有贡士自同州来,笼一禽,大如雀,色正青,善鸣。间其名,曰:“此竹林鸟也。”少陵于诗,目必纪其处,以明风俗万物,诏于后人,岂易改耶?余得之于朋友间云。
王文公归金陵,四方种学缉文之士多归之。一经题品,号为 “云霄中人”。尝有彻名自称诗客者见公,四坐笑曰:“此罂水诧海汉也。”客云:“某学有年,稿山笔冢矣,恨未耦知者耳。愿受一题。”公曰:“古今咏物,独未有沙诗,生能赋此乎?”乃韵曰“星”。客应声曰:“茫茫黄出塞,漠漠白铺汀。鸟散风回篆,潮平日射星。”公厚礼之。
元厚之生平嗜富贵,不喜处外,而转徙牧守,意多觖望。比再领长乐,亲旧祖道都门,勉以东闽盛府,百僚所聚,且壑源之茗,泉南之甘,乌石之荔子,珍绝天下,溪山风物,足以游衍。厚之下车,寄诗谢之:“丹荔黄甘北苑茶,劳君诱我向天涯。争如太液楼边看,池北池南总是花。”
名山福地,古来题咏传讽于世者尤鲜。缑氏王子晋升仙之地,有祠在焉。像设尘昏,奠献不继,然宛存山川古色。郑工部文宝尝题一绝:“秋阴漠漠秋云轻,缑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不知何处夜吹笙。”后晏元献守洛,过见之,取白乐天语书其后云:“此诗在在有神物护持。”
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要须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如少陵渊蓄云萃,变态百出,虽数十百韵,格律益严谨,盖操制诗家法度如此。”余观鲁直《和吴馀干廖明略白云亭燕集诗》:“江静明花竹,山空响管弦。风生学士院,云绕令君筵。百越馀生聚,三吴远接连。庖霜刀落脍,执玉酒明船。叶县飞来舄,壶公谪处天。酌多时暴谐,舞短更成妍。唯我孤登览,观诗未究宣。空馀五字赏,又似两京然。医是肱三折,官当岁九迁。老夫看镜里,衰白敢争先?”直可拍肩挽袂矣。
黄鲁直贬宜州,谓其兄元明曰:“庭坚笔老矣,始悟抉章摘句为难。要当于古人不到处留意,乃能声出众上。”元明问其然,曰:“某近诗‘醉乡闲处日月,鸟语花间管弦’是也。”此优入诗家藩阃,宜其名世如此。
李邯郸仁庙朝尝有题《周朝三陵》诗,其《恭帝陵》云:“弄耜牵车挽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榛断陇可三尺,谁道房陵半仗来。”后为敌家所讦,以诬讪得罪。余外氏徐有仕治平间者,因霖潦戏作赋:“求晴霁而终朝礼佛,放朝参而隔夜传宣。泥涂尽没于街心,不通车马;波浪得平于桥面,难渡舟船。”盛传都下。执政者持以丐罢,徐遂坐贬。崇宁间,徐之侄、邯郸之孙同舍太学,叙家世,李云:“足下伯父乃尔能赋乎?”徐遽答曰:“令祖尤会作诗。”一坐绝倒,以为名对。然以此戏,则过矣。
嘉祐初,欧阳公、王禹玉珪、梅公仪挚、韩子华绛、范景仁镇,五人名在当世,同掌春闱,有《礼部唱和》传落华夏。时梅圣俞为其属,有《阅进士就试》云:“万蚁战酣春昼永,五星明处夜堂深。”举子戏曰:“主文自目为星,我辈为蚁,此试官谦德也。”
南唐虽僭伪一方,风流特甚,逮今楮墨书画,皆为世宝,人物文章,胜妙非特此。至于西蜀欧阳炯、长沙徐仲雅辈,亦不凡也。余尝爱徐《宫词》云:“内人晓起怯春寒,轻揭朱帘看牡丹。一把柳丝收不得,和风搭在玉栏杆。”其富贵潇洒,可谓两得矣。
徐州燕子楼直郡舍后,乃唐节度使张建封为侍儿盼盼者建,白乐天赠诗自誓而死者也。陈彦升尝留诗,辞致清绝:“仆射荒阡狐兔游,侍儿犹住水西楼。风清玉箪慵欹枕,月好珠帘懒上钩。寒梦觉来沧海阔,新愁吟罢紫兰秋。乐天才似春深雨,断送残花一夕休。”后东坡守徐,移书彦升曰:“《彭城八咏》如《燕子楼》篇,直使鲍、谢敛手,温、季变色也。”
袁陟世弼,豫章人。韩魏公、欧阳文忠公、刘原父、王文公,皆其知友。丱角时能诗,天才秀颖,有唐人风。嘉祐问,终秘书丞。且死,上《建储议》,又自志其墓,为《哀词》曰:“青霭千峰暝,悲风万木呼。其谁挂宝剑,应有奠生刍。皓月终宵陨,长松半壑枯。泉声吾所爱,能到夜台无?”读者深悼惜之。王文公尝手写陟《赠郭祥正》诗:“方山忆共泛金船,屈指于今五六年。风送梨花吹醉面,月和溪水上归鞯。浮生聚散应难料,末路穷通尽偶然。欲问故人牢落事,粗裘深入白云眠。”陟自号遁翁,有集十卷。
卢秉,元丰间有能诗声,尝卧疾梦入古祠。祠有大池,岛屿森列,锦衣绣帻者维马缤纷数十百人。问之,曰:“未央宫也。”顷一绿衣中使亟召卢。过池,至大殿,坐木土偶数十,率丈馀。丹绿陈落,而笑语高彻。旁一人引卢就坐,给笔札,命赋《宫词》。既寤,记其半。是向午,复昏绝,又续其梦。中夜而兴,乃尽得其诗:“絮扑芙蓉苑,萍开太液波。黄头吹玉笛,擢影落天河。”“草染天边碧,花匀日脚红。须知亲帝泽,不必籍春工。”“花萼蜂儿影,帘旌燕子风。游丝避金葆,吹过紫垣东。”“翠环双凤带,小队五花蹄。十二龙钩卷,梨花烂熳时。”“花蒂流金水,知从秘苑来。春风如解意,不敢起纤埃。”“粉蝶非仙骨,随风过苑墙。穿花不敢采,应怯内家香。”“沉沉雨过宫槐绿,寂寂春残辇路香。细想人间无此景,夜来魂梦到昭阳。”“迎春新燕尾纤纤,拂柳穿花掠翠檐。闻道药宫三十六,美人争为卷珠帘。”“蓬莱风蹙水纹斑,月甃风廊四百间。云外跸声穿岭去,行宫簇马望骊山。”“落絮濛濛立夏天,楼前槐影叶初圆。传闻紫殿深深处,便有春风入舜弦。”明年,病梦如昨,听《霓裳》三献。觉而语家人曰:“《霓裳》声绝人世矣。”又云:“三献,吾能久乎?”已而果卒。余观前人辞章不正者,类托之梦兆。此特明白怪奇如是,殆不可理推也。
锺弱翁傅帅平凉,戎事有间,延宾客。一日,有方士偕众通谒,幅巾,衣白纻,短不掩骭,气局广深,进退从容中度,从牧童牵黄犊立庭下。弱翁异之,指牧童曰:“道人颇能赋此乎?”笑曰:“不烦我语,是儿能之。”牧童方擘笺放笔大书曰:“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既去,郡人皆见方士担两大瓮,长歌出郭,迹之不见。章质闻者,曰:“瓮乃两口,岂洞宾耶?”
蜀道山川雄天下,至遂昌,遽见万峰竞秀,如排戸牖而林立矣。家君绍圣初召还成都,盛夏过之,小憩官舍。舍依山,有亭曰宝峰,俯泉石,枕林谷。兰森清泠,洗然忘倦,遂留诗,涉笔立成:“我行畏暑途,遵莽乘夜鹜。霞散赤云朝,雨暝炎风暮。驾言止益昌,陟彼宝峰路。有亭作者谁?□□□□□。逍遥步庭际,天宇在一顾。嘉川指掌平,剑岭若跬步。执热欲以濯,凉飚生牖戸。维南面崇岗,晓日披重雾。呜鼍静岩壑,好鸟啼幽树。十年遍四方,尝怀百忧虑。徜徉散疏襟,邂逅慰羁寓。人生异忧乐,所乐惟所趣。我乐殊未央,不如早归去。”至今每云,适意处无如此。
欧阳文忠公文章道术为学者师,始变杨、刘体,不泥古陈。然每用事间钩深出奇以示学者,如《谢寄牡丹》:“尔来不觉三十年,岁月才如熟羊胛。”用史载海东有国曰骨利干,地近扶桑。国人初夜煮羊胛,方熟而日已出,言其疾也。
韩偓诗:“鹅儿唼喋雌黄觜,凤子轻盈腻粉腰。”不记“凤子”定是何物。或问余,姑以“蝶”应之,问者依违而已。退念藏书数万,不能贮心,亦病也。徐悟乃崔豹《古今注》耳,谓蛱蝶大者为凤子。此非幽经僻说,尚尔不记,故知学者要当博读古今,又能强记,始可言诗耳。
颍阳石唐山一峰,特峙势雄秀,独支径通绝顶,有石室,邢和璞算心处也。治平中,许昌龄安世诸父早得神仙术,杖策来居,天下倾焉。后游太清宫,时欧阳文忠公守亳社。公生平不肯佛老,闻之,要致州舍,与语,豁然有悟,赠之诗曰:“绿发青瞳瘦骨轻,飘然乘鹤去吹笙。郡斋独坐风生竹,疑是孙登长啸声。”公集中许道人、石唐山隐者,皆昌龄也。一日,公问道,许告以公屋宅已坏,难复语此,但明了前境,犹庶几焉,且道公昔游嵩山见神清洞事。公默有所契,语秘不传。后公归汝阴,临薨,以诗寄之:“石唐仙室紫云深,颍阳真人此算心。真人已去升寥廓,峨峨岩花自开落。我昔曾为洛阳客,偶向岩前坐磐石。四字丹书万仞崖,神清之洞锁楼台。云深路绝无人到,鸾鹤今应待我来。”又尝手书昌龄诗:“南庄相对北庄居,更入深山十里馀。幽路毎寻樵径上,真心还与世情疏。云中犬吠流星过,天外鸡鸣晓日初。昨日有人相问讯,旋将落叶写回书。”读此可想见其人矣。神清洞,世固详其事,而昌龄尤瑰异,信公真神仙中人也。
王黄州禹偁始居济阳,父本行磨家。时毕文简公士安为州从事,元之七岁,一日,代其父输面,至公宇,立庭下,应对不慑。文简方命诸子属对,云:“鹦鹉能言争似凤?”文简因曰:“童子口舌喧呶,顾能对此乎?”意恶犯分而讥之。元之抗首应声曰:“蜘蛛虽巧不如蚕。”复涵讽意报文简。文简叹曰:“子精神满腹,将且名世矣。”其后与公接武朝廷焉。
宋元宪公镇河阳,尝坐丽谯,俯大河,得句云:“舟从底柱过。”咀味口吻间,久不能对。一日再至,望太行诸峰森峙,云物如涌,遂续云:“云自太行来。”此皆对景得之,天成混然,为一篇警策,岂矜持与不用意便有妍媸耶?
王文公云:“李汉岂知韩道之,缉其文,不择美恶。有不可以示子孙者,况垂世乎?”以此语门弟子,意有在焉,而其文迄无善本。盖鬻书者夸新遂利,牵多乱真,如“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吾皇英睿超光武,上将威名得隗嚣”,皆元之诗也。《全陵独酌》“西江雪浪来天际”,《寄刘原父》“君不见,翰林放逐蓬莱殿”,王君玉诗也。“临律艳艳花千树”,“天末海门横北固”,“不知朱戸锁婵娟”,皆王平甫诗也。此类不胜数。众所传讽者,多非公句;余毎叹惜于斯云。
鲁公文章,世仰雄杰,至裁长短句,兼有昔人风流清婉体趣。尝有车驾袚褉西池,拟应制曰:“华林芳昼,春水绿漪,全池琼苑韶景丽。千重锦绣,万顷玻璃,铺净练,长虹跨浪,非烟非雾,一簇楼台,水面鹢首秋千。波舴艋,惊鱼潜鸥远。君王共乐,星列羽卫,修褉豫游水殿。凝望处,珊瑚鞭袅,天骥将军遵路款。云铙迅棹,风旗叠鼓,矫首龙舟出岸。时乘殿外,宝津楼下,见华芝回辇。三斛力引雕弓,百中穿杨神武箭。长空望羽,缥缈云中落雁。九衢十里花光转,万岁声鳌抃。洛浦人归,瑶池饮散,有莺啼蝶恋。”丙申岁闰元宵,应制曰:“闰馀三五轻寒峭,雪过睛云如扫。天仗下,临蓬岛,正耐莺花绕。华芝回辇端门道,万炬烛龙衔耀。楼上风传语笑,归似钧天觉。”又《忆凤凰家山》云:“幽窗小砌西湖住,青嶂排云入戸。槛外长江东注,芳草天涯路。别来松菊应如故,花落花开几度。惆怅未能归去,入似桃源误。”《和人对月》词:“冰轮透幕,夜光寒,云水浸栏杆。十分正好,宝庭未满,半砌初残。家在武陵青嶂下,今共白云闲。会须他日,手携桂影,坐对青山。”凡数十百解,类如此,见本集云。
欧阳文忠公嘉祐中见王文公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文公闻之,怒曰:“是定不知《楚辞》云‘飡秋菊之落英’,欧阳公不学之过也。”文人相轻,信自古如此。
红梅清艳两绝,昔独盛于姑苏,晏元献始移植西岗第中,特珍赏之。一日,贵游赂园吏,得一枝分按,由是都下有二本。公尝与客饮花下,赋诗曰:“若更迟开二三月,北人应作杏花看。”客曰:“公诗固佳,待北俗何浅耶?”公笑曰:“顾伧父安得不然。”一座绝倒。王君玉闻盗花种事,以诗遗公:“馆娃宫北旧精神,粉瘦琼寒露蘂新。园吏无端偷折去,凤城从此有双身。”自尔名园争培接,遍都城矣。
张文潜耒云:“东坡尝言:韩退之诗‘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疑若清苦自饰者。至云‘艳姬踏筵舞,清眸射剑戟’,则知此老子个中兴复不浅。”文潜戏答曰:“爱文字饮者,与俗人沽酒同科。”
刘原甫敞再婚某氏,欧阳永叔以二绝戏之:“平生志业有谁先,落笔文章海内传。明日都城应纸贵,开帘却扇见新篇。”“仙家千载一何长,浮世空惊日月忙。洞里新花莫相笑,刘郎今是老刘郎。”原父不悦。
仁庙嘉祐中,开赏花钓鱼燕,王介甫以知制诰预末坐。帝出诗示群臣,次第属和。传至介甫,日将夕矣,亟欲奏御。得“披香殿”字,未有对。时郑毅夫獬接席,顾介甫曰:“宜对‘太液池’。”故其诗有云:“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翌日,都下盛传:王舍人窃柳词“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介甫颇衔之。
王文公、宋次道同为三司僚佐,次道出家藏诗集,为删次,号《百家选》。且叙云:“欲知唐人所作,观此足矣。”余读之,见其取张祜《惠山寺诗》“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而不取《孤山寺诗》“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月,钟声在北林。”又贾岛平生得意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复不取,而载“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不知意果何如。
许昌西湖展江亭成,宋元宪留题:“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咸以为旷古未有。然本于五代,马殷据潭州时,建玲珑石室,号明月圃,命幕客徐仲雅赋云:“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嫦娥夜月楼。”且用古语随意拟,词人类如此,有胜与否耳。
东坡谪黄冈,与陈季常慥游,乐甚。季常自以为饱禅学,而妻柳氏颇悍忌,季常畏之。客至,或诟骂不已,声达于外,客不安席,数引去。东坡因诗戏之云:“谁似龙丘居士贤,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叶致远涛诗不极工而喜赋咏,尝有《试茶》诗:“碾成天上龙和凤,煮出人间蟹与虾。”好事者戏公云:“此非试茶,乃碾玉匠人尝南食诗也。”
近时传东坡岭外词:“银涛无际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见青鸾紫凤下层城。二十五弦弹不尽,空感慨,惜馀情。苍梧烟水断归程,卷霓旌,为谁迎。空有千行,流泪寄幽贞。舞罢鱼龙云海晚,千古恨,入江声。”蔚有古意,读者心动焉。乃叶少蕴梦得元符中尉丹徒日作《湘灵鼓瑟词》,余尝见其手稿,而世人多不知也。
近人有游罗浮,越大小石楼,将归,迫暮,留宿岩谷间。中夜,风薄月素,一人身无衣而绀毛覆体。因念山空月寂,此必仙也,乃再拜问道。异人由然不顾,但长啸数声,响振林谷,乃歌一诗而去:“云来万岭动,云去天一色。长啸两三声,空山秋月白。”读之使人翛然有绝俗念,不知身在尘埃中。然东坡在罗浮所叙山积,独遗此,何耶?
韩退之作《李干墓志》,叙李虚中辈以药败,且戒人服金石,复躬蹈之。白乐天诗:“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又张籍《哭退之》诗:“中秋十五夜,圆魄天差晴。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唐语林》云:“二侍妾名柳枝、绛桃。”其《使王庭凑有寿阳驿绝句》:“不见园花兼柳巷,马头惟有月团圆。”盖寄意二姝。逮归,而柳枝窜去。又有《镇州初归诗》:“别来杨柳街头树,摆乱东风只欲飞。惟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自是专属意绛桃矣。文公,钜儒也,乃以侍儿故败于药耶?
陈传道尝于彭门壁间见书一联:“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后以语东坡:“世谓公作,然否?”坡笑曰:“此唐人得意句,仆安能道此?”
石曼卿官册府时,五鼓趋朝,见二举子系逻舍,望曼卿号呼请救,因驻马,召问卒长。曰:“昨夕里闬间有纳妇者,二子穴隙以窥,夜分乃被执。”曼卿力为挥解,卒长勉从之。二子叩头拜于马前。曼卿为按辔口占一绝云:“司空怜汝汝须知,月下敲门更有谁。叵耐一双穷相眼,得便宜是落便宜。”
东坡在徐,戏参寮曰:“吾师比复饮酒食肉,何耶?”参寮初不悟,啧曰:“道潜久从公游,未尝一日渝斋禁。”坡云:“曷固隐?师饮馔精丰仍甚。”问何从知,曰:“以近诗知之,如‘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大无蔬笋气也。”
公卿诞日,以诗为寿,见于唐末,本朝尤盛,此古今一段雅事。鲁公秉政,毎士大夫倾颂,率以诗献,年成巨编,妙于形容者多矣,独周美成邦彦云:“化行禹贡山川外,人在周公礼乐中。”为一时警策,至今流传缙绅间。
欧阳文忠公谪守滁阳,筑醒心、醉翁亭于琅琊幽谷,且命幕客谢某者,杂植花卉其间。谢以状问名品,公即书纸尾云:“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其清放如此。
南朝李后主归朝后,毎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帘外雨潺潺,春意将阑。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含思凄惋,未几下世矣。
王晋卿诜都尉既丧蜀国,贬均州,姬侍尽逐。有歌者号啭春莺,色艺两绝。平居属念,不知流落何许。后二年,内徙汝阴,道过许昌市傍小楼,闻泣声甚怨,晋卿异之,问乃啭春莺也。恨不可复得,因赋一联:“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晋卿毎话此事,客有足其章者,晋卿览之,尤怆然。其词云:“几年流落在天涯,万里归来两髩华。翠袖香残空挹泪,青楼云渺定谁家?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回首音尘两沈绝,春莺休啭沁园花。”
余外门徐氏诸祖忻作诗,有唐人风气。《游虎丘剑池》曰:“剑去池空一水寒,游人到此却凭栏。年来是事消磨尽,只有青山好静看。”又《和雪诗韵》曰:“著衣轻有晕,入水淡无痕。”其孤峭澄淡而味永,类如此也。
黄鲁直少警悟,八岁能作诗。《送人赴举》云:“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此已非髫稚语也。
晏元献、李邦颖自为童子,秀嶷有声。后真宗闻之,召试翰林院,赋宫沼瑞莲,赐出身,授奉礼郎。颖闻报,闭书室高卧。家人裹饭呼之,久弗应。折关就视,则已蜕去。旁得书一纸云:“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时谁复见,一鹤上辽天。”时年十八。
近时诗僧有祖可者,驰誉江南,被恶疾,人号“癞可”。善权者,亦能诗,人物清癯,人目为“瘦权”。可得之雄爽,权得之清淡。可诗如“清霜群木落,尽见西山秋”;又“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皆古今佳句也。自昼公后,独可高步伦辈耳。
世间有才藻擅名而辞间不工者,有不以文艺称而语或惊人者。近传《留题华清宫》一绝:“行尽江南数十程,晓乘残月入华清。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乃杜常也。又《武昌阻风》一绝:“江上春风留客舟,无穷归思满东流。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乃方泽也。此殆不可知矣。
朝奉郎丘舜中者,滏阳人,韩魏公客。诸女能文词,落笔敏妙。毎兄弟内集,必联咏为乐。其仲尝作《寄夫诗》:“帘里孤灯觉晓迟,独眠留得宿妆眉。珊瑚枕上惊残梦,认得萧郎马过时。”此亦不减班、谢。然所归流落不耦,岂所志非女子事耶?
华州狂子张元,天圣间坐累终身。毎托兴吟咏,如《雪诗》:“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空飞。”《咏白鹰》:“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怪谲类是。后窜夏国,教元昊为边患。朝廷方厌兵,时韩魏公抚陕右,有书生姚嗣宗献《崆峒山》诗云:“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能辨此,可惜作穷鳞。”顾谓僚属曰:“此人若不收拾,又一张元矣。”因表荐之。
东坡在北扉,自以独步当世,与一时侍从更唱叠和,莫不称首。曾子开赋《扈跸诗》,押“辛”字韵,韵窘束而往返络绎不已,坡厌之,复和之:“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姜桂有馀辛。”顾问客曰:“解此否?谓唱首多辣气故耳。”
绍圣中,饶阳程氏兄弟俱游太学。兄卒,旅殡夷门山。后数岁,其弟罢试南宫,当春物骀荡,出游郊北,独酌酒家,遇其兄如平生,若醉梦,不悟已亡也。既叙契阔,弟恍记其死。兄索纸赋诗,挥泪别去。酒保但见隐几而瞑,呼之乃觉,旁得幅纸,了然亡兄笔迹也。犹记其诗:“夷门山下古都门,兄弟相逢一色春。洞里桃花空自老,长安犹有未归人。”是岁下第,负兄骨归葬焉。
晏元献初罢政事,守亳社,毎叹士风雕落。一日,营妓曰刘苏哥,有约终身不寒盟者,方春物暄妍,骏马出郊,登高冢旷望,长恸遂卒。元献谓士大夫受人眄睐,随燥湿变渝如反掌手,曾狂女子不若。为序其事,以诗吊之:“苏哥风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上人。何日九原芳草绿,大家携酒哭青春。”
田靖彦子卿,刚介尚气,亦能诗,不雕琢。任荆渚狱官,与太守争公事,不屈。守怒曰:“小官敢尔,乃不为青衫地耶?”端彦遽脱巾裳抵地,拂袖去,誓不复出仕矣。鲁公同年,尝投诗云:“昔年尊酒毎逡巡,此日遥瞻百辟尊。零落羽毛迷凤穴,退藏鳞甲谢龙门。来非东阁天上客,归爱武陵花下源。肯学袁丝事游说,区区来往谩高轩。”《书邢氏湖园》:“春花黄鸟不多情,玉节犹霜瘦万茎。唯有清风伴明月,满园吹作凤凰声。”《题龙门》:“身世两闲山共老,尘埃一梦水俱东。”《题归仁园》:“山翠藏疏牖,泉声上白云。”旨清新可爱。
《吴越记事》:越僧处默赋诗有奇句,尝云:“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罗隐见曰:“此我句,失之久矣,乃为吾师丐得。”识者鄙其儇薄太甚。
世传欧阳文忠公掌贡闱,时举子问尧舜定是几种事,公曰:“先辈如此,疑事不用使。”此盖得之觕耳,乃南唐汤悦、杨鸾问答,见郑文宝《江表志》。事承误而后先纷紫者类如此。文宝又载杨鸾诗云:“白日苍蝇满饭盘,夜来蚊子又成团。毎到更深人静后,定来头上咬杨鸾。”
湘潭人罗仲同卫言:熙宁岁辛亥,有武人李某者,官衡州捕盗,深入九疑山,路穷不可上,舍辔民舍,望前岭,青烟贯空,凝然指问。村民云:“日见之,不知为何所。”李识其处,归告举子李彦高。彦高困场屋久,好奇,去学黄老术。闻之心悦,裹粮,假李同行,卒往。攀缘而上,乘险胆落。忽得平地,草屋数间。排门入,见老人燕坐。惊曰:“子何能至此?此非人可到也!”答以慕道来耳。老人笑,揖之坐。问姓字,“吾唐末人,避世来此。姓邢氏,名则不欲闻世间。”彦高意为邢和璞问,曰:“非也。”因言闻今国为宋,不知天子姓氏。彦高告以今熙宁天子传序年月,老人颔之。彦高诘其他,皆不答。归,乃益舂粮复至,老人笑劳之。留五日,微授以吐纳炼养,语倦,援琴作曲,堂上惊雷怒涛,馀韵不绝也。见环坐天篆古文间朱书如刊仇者。又数日,继往,老人延如故人无间矣。遂问内事,或云所得,异而秘之。因曰:“吾校天上书,自有程子妨吾事,勿更来,吾亦不久徙去。”彦高顾书曰:“仙矣,犹用此耶?”笑曰:“岂有不知书神仙?此书著自琼房,系玉籍者分仇,已则归之,再给也。”裴徊竟别去。出十二诗赠彦高,今记其四,云:“无言隐几闭松扃,万古襟怀独自灵。笺契铺时三篆卷,弹冠常动一簪星。”“青童去橛南仙仗,野客来寻北帝经。天道不须窥牖见,满门山岳自青青。”“世事功名不足论,好乘年少入真门。浑如一梦庄仙蝶,况是千年柱史孙。”“须向黄庭分内外,不教周易秘乾坤。他年陵谷还迁变,家住蓬瀛我尚存。”篆皆古文,烟霏雾结,彦高莫识。后不复再往,讨寻其字,十八年始究。彦高颇得道,今往来衡湘间,人无知者。罗语颍人王性之以此,因为作《邢仙翁记》云。
诗至李杜,古今尽废。退之毎叙诗书以来作者,必曰李白、杜甫。又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至杨大年亿,国朝儒宗,目少陵村夫子。欧阳文忠公毎教学者,先李不必杜。又曰:“甫于白得二节耳。天才高放,非甫所能到也。”王文公晚择四家诗以贻法,少陵居第一,欧阳公第二,韩文公次之,李太白又次之。然欧阳公祖述韩文而说异退之,王文公返先欧公,后退之,下李白,何哉?后东坡毎述作,崇李、杜尊甚,独未尝优劣之。论说殊纷纠,不同满世。呜呼!李、杜著矣,一时之杰,立见如此,况屑屑馀子乎!余谓:譬之百川九河,源流经营,所出虽殊,卒归于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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