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杂记/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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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编辑]山东兖州滋阳县学文庙,祀宗圣颜子之神,与天下各郡邑不同。想邹县祀孟子,然未有的考。
同年友吴姓者,仕为蜀令,母孺人有侄素不修行检者来谒,留之衙内。一日吴公出,侄向姑索银不遂,盗所蓄俸,杀姑逃去。后捕获,虽正其罪,于母氏竟何益哉?官衙之不宜留客盖如此。
江陵之丧父也,一时建言诸臣受祸不为不惨矣。而继诸公以具疏者,翰林赵志皋、田一俊、张位、习孔教、张一桂、于慎行、李长春凡七人,次辅吕公调阳为寝,其疏不得入。七人者皆吾戊辰榜人也,惜向后结局未有大表著者尔。
沈纯父(思孝)疏既上,候旨朝房,江陵家人及私人探听动静者甚众。刑部郎蔡文范(江西瑞州人)排众视纯父起居,呼居正名大詈者不一而足,一时忿烈奋不顾身,坐是谪福建盐运判官。公论定官方起,而公已殁矣。惜哉!(蔡,戊辰进士。)
《易》有云:“慢藏诲盗。”解者曰:“藏之不固不密曰慢。”唐一庵先生曰:“慢然藏之不顾理义可否,则货悖入者必悖而出,故云诲盗。”先生别著有《易修墨守》,曾命余作叙。其词甚奥,其义甚玄,不能窥先生万分一,不敢妄叙。
不佞乙卯秋捷,计偕北上,时少吴沈公应龙寓昆陵城,谓予曰:“此行高第,须学节俭,毋习富贵态。”予乙未同年某登第后,便奢侈,贷二百金娶妾二人,选南部主政,至潞河舟次病作卒,二妾即于潞河改嫁,丧不成礼,可为士人初第之鉴。
闽中黄斗坡曾通判湖郡官,终知州。予佥闽宪,而会省号多事者,公未尝妄有干请。公有门生二人,皆仕为二司腰金矣。每访余,三公同来,二公傍坐,黄不以为僣,二公不以为屈,坦然若相忘也。嗟呼!若在吾乡,则弟子必不屑师,必深避,安敢望此?
闽中士大夫凡遇新官上任,不问尊卑,拜帖俱用大红,绝不用缎币作贺,亦是简约妙法。予归田二十年,随在仿之,亦未闻有见罪者。
不佞戊辰举进士,同乡嵇生者以贡入京,喘疾卧榻上,予访之。嵇曰:“先生已作人中龙矣。愿为行雨龙,毋作毒龙扰害人间方好。”此君与余踪迹素甚疏,犹蒙箴规至此,古道盖仅见乎?
余为淦令,巡道宪副吴公一介转大参行,随俗馈赆十金,公艴然曰:“先生贤者焉,得污我至此。”予退而自愧自悔,叹世未尝无人焉。江右驿递,率三十里办一中火,公嗔怒不食,云:“世上无此事。”前知杭州府以廉节称,惜寿不永,不获竟所用云。
隆庆二年戊辰,同年进士大约一主雇一皂者居多,间有巨室贵介公子,则雇二三皂。已而辛未、甲戌,闻新科诸公俱二皂,带马跟随,家人众多,绝不似戊辰矣。戊辰有一同年,好制衣服,费至四三伯金,所谓贵公子也。不六七年物故。朱子所云:“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士大夫不可不熟玩。
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此“善”字所包甚广,不但好行其德,虚已让人,周急拯危,而后为善。予窃意凡人躬行勤俭,这一种节缩务实的意思,最是善事之大者。其子孙必昌必发,科第屡屡有验。若暴殄奢侈,曲意款客,不惟穷其身,子孙往往不见好。故《易》曰:“不节若则嗟若。”《传》曰:“不节之嗟,又谁咎也?奢之一字是恶之大者。”
按院临湖,太守万公云鹏,率属官入见,安吉守某偶称按院为老爷。盖一时之误,非违众足恭也。太守面叱之曰:“不才。”按院亦色动。既出,乌程令前峰戴公、归安令南玄戚公白太守曰:“知州称呼过误,老大人只宜退而教之,面叱非礼。”万公随揖二令曰:“承教,果是我过当了。”次日又至二邑门外,投侍生单帖,嘱门吏曰:“多上覆我特来谢教。”公之勇于从谏类此,一守二令其皆有古人之风矣哉!事在嘉靖六七年间。
太守万公延生员某入衙训子,降尊隆礼,叙坐间必称先生。一夕问生曰:“归安叶县丞做官何如?”生正对曰:“蒙老大人下问,生员不敢对,愿老大人以后不复有此问。”太守谢曰:“承教,我失问矣。”君子曰:“二公可称贤主佳宾云。”
万公入会城谒按察使,使俗吏也。万公长揖不跪,使怒,嘱隶俟公出,扃头门内二门外键,俾公不得出者良久。公还湖,即交印与丞,竟弃官归。诸当道移书,遣吏再三请复。来后,擢本司按察使。当丁酉岁,新科举人郑怡者乘醉谒仁和令,嘱以事,令稍难之。郑以手扑令面,令系之狱,呈文万公,公庭讯郑坐黜革。嗟乎!郑特不幸而生于斯时,遇有宪长执法尔。若在今日,则群举人合力求恳,二司互相救解,且按院方中之门生也。万欲行法得乎?
余嘉靖丙寅岁馆于董宗伯,时瑶泉申公以修撰丁忧起复,来访宗伯,宗伯邀予陪饮。当送席,申公具冠服,止一仆,手持纱帽,革带置厅事前瓦上,侍申公无两仆也,余心服而识之。既而访于舟中,即雇赁香船,简约多秀才风味。又十年一盛夏,余访宗伯,偶友人授知县回,宗伯迓而酌之,仆从颇众,奉事逾礼,即前宴申公处。余为心动,亦以占此友不祥。子思云:“见乎蓍龟?动乎四体?”夫蓍龟犹涉影响渺茫也,乃动乎四体,则由中达外,吉凶可预卜,不能逃焉。君子当慎其动矣。
故按察副使(施公观民)闽人,号龙冈。前知常州府,预器柏潭孙,公超格加爱。柏潭发大魁不久,守制家居,特往闽访施,微服敛迹,止仆从二人随行。盖沿路从舟入,不可得而物色也。至浦城达闽省,则山路崎岖,不能如故态矣。始不得已用在官夫马。予谓申之访董,简其仆从犹可勉而能也。孙以二仆往返四千里之程,非其中有定见定力,未易及此。时浦城令褚公,武进人,对余详道其事如此。
亚卿陈公(昇,馀姚人)禔身清谨,教子有父风,严饰可法,其所不易及者,家人不知何等约束来,冠履衣裳,俱似山中农家人,不知为著姓亚卿仆也。客曰:“此细事,君何故扬之?”予曰:“安可以言细?”近日士子一登乡荐,家人走城市,满面便帖了举人样子,何曾带得些些朴实来?此风俗浇漓淳厚所关,余故有感而书之也。
杨继宗,字承芳,山西(泽州阳城人,天顺丁丑)进士。王忠肃公荐知嘉兴,公至,止以苍头一人自随,如旅寓然。巡按孔酷刑杀人,公出示,令人告府。迁按察使,初藩臬诸司,所用咸取办于下。镇守中官日给万钱,悉革去之。公入觐,王直闻公名欲得一见,公执不往。一日,宪庙以廉吏问直,直以公对。天理人心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晋左佥都御史,巡抚顺天,外戚宦官多占民间地产,公悉夺而还之,权贵敛迹。或谓公别白太明,节目太踈,言论太激,三者非自全之道。嗟乎!其可谓不知公矣。
项襄毅公既没,子孙多贵显者,说者谓其阴地甚佳,故遗荫至此。余谓不然。天地之大德,曰:“生居官者,能体天心以治民,全活众多则天必祐之。”此理之常,非伟致也。公自土木还。景泰二年迁广东副使,按部高州,谍报贼携男妇数百,流劫村落,部将请发兵。公曰:“流贼无携家理,慎毋妄杀。”及讯其俘,果皆良家被掠者,尽释之。拜陕西按察使,适陕饥,公不待奏报,辄发仓以赈之,全活者万计。满四反,公以计诱其爱将杨虎狸为内应,竟擒满四、斩首七千有奇,进右都御史。京圻大水,敕公巡视,公自发廪,外复劝贷,得米一十六万五千石,棉布牛具各万馀,所全活者二十七万八千馀人。公有大功于朝廷若此,其食报于天宜矣。
天下之事,不但我求于人而不可必得,亦有人馈于我而终不可得者。吾湖慈感寺,阮函峰先生业已送之大老,大老家具佃值于官,僧人俱还族去,庐舍为墟矣。唯毗卢阁高耸巨丽,难以拆卸。家人用燥荻干柴纵火焚之,至再而火不发。若有神以灭之者,岂此寺当南门之冲?山灵河伯护嗬,难以顿毁耶?大老乃辞于官,僧仍安堵。四十年后,添设同知,何公挺府治在乌戍,而白莲塔迫其衙门之左,公欲毁之。一日过慈感访余,语及毁意颇决,时相对坐阁下,余即指阁道前事甚详,云老公祖即欲毁,恐匠氏难以措手。公怒形于色,已而询之诸士友,合口皆称不可,公乃寝其念。然公与不佞始终语意不相投也。
举子文字作得高妙固好,不高不妙于立身事业全不相掩。吾湖庄僖公张永明,少不以举业名求入诸时髦文会中,众不之许。甲午三场毕,对友人自言梦寐颇佳,众掩口笑之。已而联登甲第,治邑有声。自谏垣以至八座,大有担当,非人易及,公何尝赋诗作古文耶?今人见仕宦能诗文者即称有才,窃恐孔子所叹才难非此之谓。
云间吴某中乡举,后游南都,与一美妓相厚。语人曰:“吾若登第,当妾此妓。”果两如其愿云。此少年习心之常,不足为怪。榷税芜湖,囊橐既裕,治第太侈,制一卧床费至一千馀金,不知何木料,何妆饰所成。不久房属之他姓,床巨丽难拆,遂并弃焉。此可为仕宦之永鉴矣。
桐邑令蔡调吾(时鼎),福建漳浦人,万历甲戌进士。授官时年二十八岁,端凝沉毅,有老成人所不易及者,一尘不染。见士夫有盒礼,陈于公庭即义形于色,居衙唯茹菜腐,肉食时绝少。每造予,冬无轻暖,余抚其背,衣甚薄,问故曰:“敝郡漳州,天气不寒,素不为重裘也。”时有制裘为赠者,公坚却之。五月造余,解公服尚穿绢褶在内,若不知此地有纱葛焉。邑事钜细毕举,吏胥敛迹,其各役下人至为丝纲以度日。尊翁逾五旬,一疾而逝。公不能为厚殓,徒跣扶柩出邑门,百姓男妇皆为流涕。
徐贡元(直隶繁昌人,嘉靖辛丑进士)为左使。按台差吏取纸赎送仕宦,吏知公廉洁难近,不敢见者数四,不获。已禀白公,竟笞二十不发也。兵备大名,秋毫无取,驿递供送铺陈一二十副,公曰:“家人卧毡褥归家,何以度日?止留一副自用,馀俱发回造册存注。”由大京兆转亚乡,一时清望特著,其子亦有父风。
按院二司纸赎,都是解京充边饷之用者。近日,任情送人,甚者私入囊箧,全不知有法。万历年间,有二按院犯之。事闻,俱谪戍,可鉴也。
余佥闽宪,驻延平剑浦驿,日供廪给银三钱,一月应送九两,除常俸柴薪马丁外,又有此供,君上之恩无以加矣。始事一月毕,衙内亦支鱼肉蔬菜二两,许驿官仍封九两进。予诘之曰:“旧规也。”再诘欲责之曰:“不敢欺前边老爷,俱如此。”予命此后要算除明白。予性愚拙,意谓笑除人人皆尔。一日同僚聚会言及,有一同年蹑予足,余乃噤口。已而询之曰:“兄言伤时,各道皆未有筭除者,即用过十两,定规自是不少。”呜呼!官为二司方面体统颇尊,乃欺君罔利至此,然则何颜以惩下官之贪肆耶?剑浦非冲繁之地,止是本省上司,及乡宦往来,月支供应银四百馀两。余行延平府四百两,驿官作四次领,每旬日送道一查筭方领,盖凡数月而节缩银近五六百金。然则前此无实之费,竟谁之咎也?予不忍言,予不忍言。
予由延平改福宁道,驻会省矣。一日,按察司狱官初任,持礼币数件,皆重值之物也。以手折送余,余怒曰:“汝狱官,又下首领官几等,分最卑,与我堂官悬绝,如何可通交际?”狱官惶惧顿首不已,叱之去。事虽违众,风纪所关,恐凡有志之士皆所不纳。不待贤者,而后能之也。
杨挺高,嘉靖辛丑进士。不能悉其行谊之详。仕为南工部主事,榷税芜湖,竣事还部,送堂翁青布二疋,此外无长物焉。即其事长之简薄,则持己之洁廉可知已。
佛书云:“暴极化为虎,淫极化为妇人。”唐进士李某少曾私一妇人,夫家觉而欲杀之,某纵火焚其居,烧死数命。后行山麓中,卧起戏为四足状,身忽生毛,羽渐变为虎,唯口能作人言。有同年御史经其穴,剧谈移时,悲号备至,自陈前过事详人虎传。宋徽宗时,男子化为妇人。隆庆二年予观政礼部,陕西又化一人,见邸报。至于妇人出髭须者,宋时又不止一二人也。
许白塘御史,名镃,云南人。少豪侠不羁,为诸生时,行市中,有二人互争相殴,一人理不直,公搏杀之。即诣县白其状,甘认抵罪。令怜其才,云:“许秀才于汝无干,请回。”公诤曰:“生亲手杀人,如何教他人认罪得?”令卒为两解焉。是秋中乡试第一人,乙丑成进士,令吾郡嘉善县。清介绝俗,不甚拘文法。拜御史,阁臣高中玄先生里居,白塘过访,席间问白塘曰:“我作相较徐存斋如何?”公曰:“老师不如。”徐高震怒击桌,公曰:“即此便不如徐矣。”其峭直类如此。已而命酒再饮,高怒亦解,可见中玄先生亦无他肠也。
人生至尊至亲,莫如君父,父母,而师即次之。今之文学博士,官师也。喜靖三十年以前,朴作教刑,予犹及见之。不意近年顿失,尊卑之礼呼名呼字不可得矣。呼兄呼号,延诸生上坐者有之,诸生虽不坐,博士实有此虚套,可恨有志于世道者可胜浩叹哉!
余令淦三载,历侍守、巡二道。数公如大参袁公随,丙辰进士;大参陈公(绛),甲辰进士;副使吴公一介,□□进士;副使张公(士佩),丙辰进士,不但不通币帛,即遇令节,亦不敢一伸下程之礼,衙门严肃,见之自令人竦然起敬。今未易进若人也。张后由四川抚台内转吏部亚卿,其故余不能晓。
嘉靖壬戌会试,上命大学士袁炜、詹事府詹事董份主考,录既成。余师唐先生谓余曰:“曾见会试录否?”余应曰:“未见。”先生曰:“适来阅序文,二公之意已向徐存斋,不属严介溪矣。”未几,严以赃败,子世蕃正罪籍没,先生于文字中盖有以识其征也。
余嘉靖己未卒业南雍,时大司成缺人,司业马孟河先生一龙,动遵高皇帝监规行事,举人亦背监规。监丞及六堂教官作揖,先生坐受,诸生走班,严肃不能识左右。生为何人?一日进诸生于厢房面教曰:“我年三十以前,全是禽兽不是人。至四十,尚出入于人类禽兽之间。今日庶几免于禽兽矣。尔诸生当及时自勉。” 近世士大夫自责自讼,不隐其过,未有如先生之真切者也。
余为大学士李石麓先生门人,自戊辰始。先是隆庆丁卯,因友人董懋德,始识其诸公子,然亦彼此投刺之交也。一日,懋德试于国学,余偕友人候懋德,因往来于学前者数四,有穿青家人数辈,每见余二人行过,虽坐亦必站立。予怪而问之,董仆曰:“此昨来李公子家人也。”时石麓先生当国,其家人恪守家法,加意于主人,乍见之交如此,则其视主人至亲执友更当何如?恐是大江以南绝少之事。
张江陵居正天分最高,其万历元、二、三年相业尽有可观,只视天下之人皆不已。若而忠言不入,儿子必要中状元。人谀其相业,则曰:“我不是相,我是摄。”分明把大舜自居了,此是他没学问处。其条列最不可废者,督学使进学,大县不过十五名,不为无见,果如所言,拣得真才实学,恐大县未必有十五名。后来不依他,滥进童生至六七十名,一县如今做出许多病痛来。故孔子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好事者又或议其有篡意,此是作恶要灭绝他三族的话头,断断乎不然也。
鬼魅之事,圣人所不语,君子所不称述也,然却不可云无。予馆董氏和云楼,从者以事离左右,即昏夜尝有独处时,未闻其有声响变怪也。入冬解馆,诸友方对予言楼中曾有人自尽,时露光怪,大为馀庆云。逮余巡福宁道,遵故事走福宁州驻札月许,初入衙,予问延宾馆何在,时已交巳午矣。方入,有一少妇周身皆穿红、见予来,如飞捷从廊檐外入门隙遁去。予恐惑人,亦不问左右见否。已而人云福宁地多鬼,衙门更多。其房舍百馀间,予以五六人居之,绝未有鬼也。余不敢自谓正人能驱邪魅,想是心上不疑,故鬼自不敢近尔。
不佞闻之少吴沈公曰:“予嘉靖乙未登榜,官刑部郎时,代巡行部湖州,竣事送乡士夫各廪米或三升或五升,未有折银至两数者,后不知何年折银始。”逮不佞宦江右,行抚建广三府,各县库藏俱造册送道查考,唯抚州仕宦最盛,内开借支某项银一百两送都御史陈炌,盖陈时为御史大夫也。自陈以下有差,县官但知奉代巡命,不知朝廷有法。类此守、巡二道,或滥用银两,府县亦借支应命升任去,恳代者以词状纸赎抵补,此不知出何令甲,载何典籍,皆时事大舛处,可笑可笑。
清江杨溯川标道长,自东广巡按归,其子带马尾巾。溯川到第之次日,手除其子巾,裂作六七块,恶其侈也。时淦邑春元朱谨吾与杨儿女亲,余询之曰:“公用何礼?”访杨曰:“用二十盒。”予以为盛礼矣。细访二十盒者,即予乡所云果垒杂置蔬果荤物在内,外佐酒一小瓶,置主人厅事酌之,犹云接风也。若三吴间亲家作代巡时,不知礼盒币帛到恁田地。
宋儒曰:“立朝以忠厚正直为本。”忠厚而不正直其失也,怯正直而不忠厚其失也,绞二者相济方是假,如亲戚故旧在家、在官皆有之。但事关朝廷,便有个法,全任已意不得。吾桐万历间吏盗老库银三千馀两,邑令因抚台同乡,幸止罢官去,这故纵如何说得是忠厚?
太宰周恭肃公(用),吴江人,其人品卓伟,郑端简公(晓)称之,见《吾学编》及《今言》。第恭肃墓文出徐文贞(阶)手笔,谓其卒京邸,贫不能殓,则未必然。恭肃居烂溪,去余家六十馀里,其家岂不能殓者哉甚矣,墓文之不可信也。孝子慈孙甚不必为祖父做这一大件说谎事。
同邑钱槐江公(贡),先人遗业颇厚,弱冠即登乡科,家无侈靡之习,入其室多闻纺织声,儿子数人居恒衣布。今侍御梦得垂髫相见,寒署未尝绸葛也。令新建,治行卓异,蒙内召仅转工部郎,榷芜湖税,除弊剔蠹,迄今人称廉靖焉。仕宦衣布之家,东南不多得,余至云间访徐文贞公(阶),蒙出诸孙揖,俱穿青布短褶,长公璠确守父前子名之礼。
阳明先生天资迥绝,学问又到,看他一部全集,说出话来便彻头彻尾明白易晓。宋儒若不到处,便令人回头细想不来,即如李延平先生,令学者想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不佞清夜也曾想来。前之一字总不如时字为妥,只有个喜怒哀乐未发,并无未发之前更求以前,便无下手做工夫处。曾与沈镜宇、许敬庵相质二公,不以为然。
唐先生曰:“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古人有此品第,今日连志于富贵的人看来也少。门人问曰:“何谓也?”先生曰:“苟志于富贵,则凡可守其富守其贵者,无不实下工夫,此方是志。”今但慕富贵而不尽其道,却与无志同尔。眼前有一大老,庶几能志于富贵,但不敢指其人。
乌程令李公(橡),江西丰城人,居官奉法循理,事上不谄不傲,与士夫处无炎凉态,气度豁如也。其最可法者,遇人命不轻检验,先拘两造鞠审,事属可处,委曲俯就,若深冤大仇,必欲执命,不得已而后检验加焉。尝言检尸与凌迟不异,上干天和,慎母轻忽。至于破家荡产,又是第二件事。此仁人之言,有司之上乘也。
称人之善固是美事,然为一方抚按,则自有公论在,不得以私意过扬。如有六七分好处,褒美至八九分,这不失为厚道,若到十二三分,便人已两失之矣。不佞一日在省中阅河南巡抚荐一二司语云:“学贯天人,才兼文武。”不佞大咲,同官问故,不佞曰:“可惜王阳明先生不在,这八个字加在他身上去,可作千载公案。”
湖郡庠教授万先生(凤),宣城人,自县令谪之任。未久,奉府檄试本庠遗才生,公严搜检封,锁各门甚固。具饭,饭诸生不许自馈。有生自馈,痛惩其家僮,生跪谢罪不少贷。时录不佞为首,初未尝识面也。他生有以厚贿干进,悉却之。将赴山西典试,差人促不佞见。既见,不佞欣然曰:“五子必中矣。”及秋幸,如先生、许先生,次年署邑率以峭直取罪,士大夫罢官去,然其能举博士职,则迥非流辈可及也。
同年余晓山任湖广某府推官,下官舫见一上司留茶,门子侍,彼此交谈良久,呼接锺不应,疑睡也。再呼之不应,视之则目瞑而死矣。前此无疾,亦未尝被刑也,立而死奇哉。若无本官在船,则舟中之人鲜不受执命之累矣。司刑者所以全要虚心细问,不必一人死,定求一人抵命也。
蔺相如全璧归赵,请秦王击缶,何等气概,却能屈志于廉颇。鸿门之会,樊哙拥盾而入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卒卫沛公于灞上。郭子仪单骑见虏,李沆引烛焚诏,韩琦调和两宫,皆百代豪杰过人事。清夜内省如何学得他一二分来,良可深愧。
人把地位自高,便须思尧舜。孔颜把功业自高,便须思伊吕。周召若把举业文字自高,便须思唐荆川、瞿昆湖二先生。自高之念一时不觉降伏了。
莫谓武夫悍卒,终不可以礼义束缚。不佞令淦,四川总兵郭成带兵数千,自两广西下,沿途县驿皆谨闭城门,兵欲市鱼米无从也,责以掳掠之罪。不佞备最丰,下程先拜郭,郭见不佞而异之,又出示各兵不许夹带兵器,欲市鱼米者任入城不禁,而城门亦设武备。不逾时兵得其所,大悦,顺流而去。
戊辰余成进士,静台先生呼余曰:“临川今喜发高科矣。汝素贫,若二十年后脱此贫字,方是好人。若十年内即脱贫字,非予所望于临川也。”先生数言最宜深味。先生初姓沈,后复杜姓,官工部主事,榷税荆州,自常俸外秋毫无取,环堵萧然,飧常不给,海内讲学名流真切,罕有俪先生者。
施南石太学、闵文川都事,一日不相期俱下顾不佞,两君年相若,闵让施不敢列坐。余问故,闵曰:“南石公,先人之社友也。”余叹羡其厚而知礼焉。已而陈绣山先生于不佞同社,年最高,其长郎与不佞年相若也,遇不佞亦执子弟礼。岂吾湖清远独存古道至是耶!
不佞佥闽宪驻延平,而顺昌者延平属邑也。地方佞佛之徒流言真武显灵,欲新庙宇。一时进香祈福者不远千里,舍施颇钜,至沿途设酒食肆焉。邑令报闻,据功德疏簿银凡三千四百馀两,钱凡数万几千,刻期盖殿。
不佞差杨同知诣彼处勘实,回报具如邑言。不佞亲作告示,内称真武灵应本道素听崇信,盖殿钜工,岂可无主擅兴,择某月某日俟本道躬拜建竖。命同知收功德簿,暂将银钱悉贮县库,其木料行县收管,真武像送入别寺安置,沿途开肆之人仅免治罪,悉令拆卸。事始解散,而地方迷惑大破矣。若先期急处,则此数千金者必瓜分以资棍徒之欲,公府安得而有之?且左道惑众,其咎非余而谁诿也。
嘉兴知府杨公继宗,在郡值岁旱,公虔祷于城隍神雨,弗应,乃用铁链与神同锁项居,雨应,始解。
近世富贵之家子弟懒怠,虽自己作文字,亦用家人誊真,此通弊也。江右同年友熊君瑞与余同观政礼部,每暇日辄借诸同年会试卷亲手楷书之,予问其故,曰:“将以贻子孙辈读之也。”其勤约如此。熊南昌人。
余游会稽,饮同年家,席间宋春元(楷)谈子陵先生关云长公事曰:“子陵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人亦有做得的。祇是加足于帝腹,勉强做不来。明烛达旦。世传云长大节,然少知义理者,或可为之。唯斩貂蝉一节,非有大识见,大气概,举手便软了。此二事真三代以后奇绝事也。
居官最害人的是“旧规”二字,董子云:“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异。”夫继治则旧规是好的,不会害人杀人,何须更改?如其继乱,必如拯溺救焚,唯恐不速,或量度事势,渐渐更新可也。往往见贤人君子在官,亦不免因仍苟且之病。然则河伯娶妇,西门豹何以连投二三人于水,断绝病根,且不闻河伯作祟。彼岂独无仁心者,只为这病根大不得,不下此毒药。余初令淦,吏书动言旧规,余每细细解之,曰:“这是积弊,不唤作旧规。”行之年馀,方才改悟。尝书对联于堂柱曰:“敢曰今人行古道,柢怜积弊作成规。”不敢自以为名言,然同志者闻,亦有取而亮其不欺也。
姥溪施运同,名可大,祖号邻溪,年六十馀,须发皤然矣。与客对坐时,有族叔在繈褓中者,乳母抱而过焉。邻溪忽伫立,客问曰:“何故?”答曰:“家叔抱过。”此成弘间人物,而又深于诗礼者。钟祥,毓秀曾孙,联登甲科者二人。
都门故事,每朔望,门生在官者率往师门投刺。予与山西李晋峰尚思俱同麓余先生门人也,每往见,晋峰刺必出诸袖中,盖止雇一皂带马,更无一仆可持刺函耳。余心服而识之。晋峰后选吏部,官至都御史。先是以解首上春官,子永培亦己卯解首。
四明某进士为诸生贫时,娶室七月而举子,其父纳义媳之谮以为孕而嫁也。强进士出之,后连生子皆七月。进士,父子始悔之,然已无及矣。天下之事以急而败者,十常八九,此之谓与?
韩昌黎,河南孟县人。孟,即古河阳也。嘉靖隆庆间,屡有小人欲发先生之墓者,才发即闻雷电声自穴下起,震惧不敢动,岂先生为有唐一代正人?英灵常在,非小人之所能毁耶?
余访年家凌藻泉公,公语予曰:昨试小孙辈以文论,其论题曰:“文帝修代来功。”孙以告其师,师杭州屡试高等生也。讶曰:“汉时止有未央宫,何曾有代来宫?”盖不知代来为何事。可发一长笑。秀才名为读书,只学做几句文字,全不看史,大都若此。予在京邸,述以告督学使滕公,公然之。至浙试生儒必先出子史题作论,次出书经。
里中陈先生(观),号桂月竹,先生之父也。弘治壬子中浙江乡试,时未有报捷者,先生亦无家僮归报,越三日撤鹿鸣宴回。有一大红旗上书“魁”字,时亦未闻有旗帐也。弘治壬子迄今八十馀年耳,一变而童生进学,报者接踵。古今风俗淳浇之悬绝可慨矣哉!一日语沈镜宇亚卿,镜宇曰:“家叔祖嘉靖元年中式,时亦不报。”
吴江曹桐先生,诗文高古,尽笔尤善,年九十二而卒。人言先生恃脾气旺,食角黍过多,令一女婢揉其腹,因而私之,故卒。私婢事在暧昧,伤食或诚然也。予师唐先生曰:“尽其道而死者为正命。”颜子三十二而卒,却是正命,曹公尚有欠缺处。
吾湖沈巽洲先生,工部亚卿镜宇公之封□也。家教甚严,子孙畏惮。每夜膳毕,子孙俱集灯火下听教,必至深更,寒暑无异。一日,李子过访留饭,先生安席,镜宇公居长,执杯箸送先生,主宾相对,自始至终。时先生四子俱侍,并不闻一字出声,其家法如此可敬可法。
吾桐邑同知庄先生,其家居懿行不可悉知。一日先生出游,遗被褥于舟内,其仆辈无知而误用焉。先生怒甚,至焚被褥而后罢。此于人情似觉暴殄,然较之猫鼠同眠之人,其贤不肖亦天渊矣。
万历己卯秋试,闽诸生在会省者率不衣不冠行于市,予讶其事,归以语侄辈。侄辈曰:“不足为异也,吾浙二十年来已然矣。”余未之信,历询士友一辞,深为士风世道发慨,同人道于牛马。自云晋朝人物如此,窃恐晋朝亦未必然。督学先生既身其官焉,得辞其责也。
余观政礼部,高南宇先生仪为大宗伯,时进诸进士于火房而教之曰:“揖之与躬,躬浅而揖深,易辨也。”今人躬深不异于揖,自谓谦恭,殊失礼意。
今乃减岁入录,何以传子孙?自嘉靖辛丑以前,无此事,诸生甚不必沿习焉。
宋仁宗朝遣一中使召翰林谕德某,其人有亲故见访,却不带家眷。在衙从便,于酒肆中款洽,趋命不亟。上问故,即以实情对,无遮饰也。上复曰:“慎勿令科道官知之分。”虽君臣,情同父子。今安可复得乎?
六书之法,一曰会意,如疾病之疾,该用“失”字,迅疾之疾,该用“矢”字。如此类者甚多。
臧顾渚博士云:“亵裘长,短右袂。古人‘右’字与‘有’字通用,恐是亵裘长短有袂,宜作一句读,不然短右袂,服式何以无人用他?用之亦不雅观。”此说虽于朱夫子有悖,却似近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杨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圣人立言甚有次第“毁伤”二字意义深长,后人只求显亲扬名,更不问身如何立道?如何行?与蒙师目孝经为童稚之书,总是一般。
《唐荆川先生集》中诮世人之死不问贵贱贤愚。虽椎埋屠狗之夫,凡力可为者皆有墓文,此是实事。吕南渠先生(本)母夫人卒,先生时已为大学士矣,其墓文止是本邑礼侍陈公(昇)所撰,未见求之当朝元老。墓表、行状、诰命、谕祭等文录,皆不载。君子之首暗然而日章,吕先生有焉。
同门张九山(楚城),江陵人。自为令时,已号相知矣。江陵入相后,意欲援以为同宗,而九山又在省中,江陵颇注意,九山落落求外补去。比大参吾浙,驻湖州,不佞初自江右归田,不谒郡邑,公偶过禾城,经皂林,迂道入更下访。余割鸡款之,剧谈良久,约以次日同舟至苕上。明发差役,屡趣同饭,余赴其饭,一向外无长物也。坐间呼人取神仙菜来,予问何以佳名?曰:“请兄试尝之便见。” 及尝,即吾乡家常腌菜尔。此公宴客无盛设,自作客亦不喜人盛设。同给舍京邸,每途次马上相遇,必勒马叙话,且曰:“久欲屈年兄一坐,恨不得暇。”一日,予访之,留坐,出攒盒六器,命酒皆菜豉小果,计费不须银一二分也。怡然坦然,两相忘其为薄。殆仕宦中绝无而仅有者哉!
余曾入会稽探禹穴,止一僧寺,其寺诸生借寓读书者十馀人。据余仆辈所见,会食俱用菜腐,旬日或设咸鱼,不知有肉味也。而江右骑士大夫居显官,亦不忘贫贱,呼蔬菜曰旧朋友,可羡可羡。东南读书家,若父母供给薄时,不肖子弟必嗔怒,子弟自治生多强勉肉食。求如会稽江右甘心澹薄,得乎?
里人王雨舟(济),承祖父钜产,嗜学读书法,书名刻盈宝岘楼,骚人墨士日常满座,外若放浪中,实介然决择。有优人乘醉呼公名辱骂,家人欲诘责之,公不许。一日宴客,召其人歌而侑觞,公语家人曰:“我对客彼立而歌,不止辱之已。”公尝用重值售古镜一圆,出以示门下客,客不加意,镜坠地破,其人局蹐不胜,公慰之曰:“吾前所云重值绐君尔,镜实两许,而致君母芥带于怀也。”其厚德类此。公遣一门客馈其婿屠子似玉牛,客匿之,负托他日。屠子来,询之曰: “未尝见也。”召其人诘之,其人滑稽善谑,袖玉牛至云:“向日领命送玉牛,我尝试以价,屠子俗物不识也,故持还尔。今返汝。”公明知其诈,不欲面叱人过,大笑而罢。故门客乐为奔走,自来无怨公者。
王孝子世民,金华武义诸生也。父为族子所伤且死,抚世民曰:“直之官必检,检则骨析,我是重戮我也,汝孱有汝母,且忍之。”父死而诸宗人议和,捐田五十亩,世民饮泣而见母,以父之遗命告母曰:“秘之,其姑受田而葬汝父。”既受田,复白,母曰:“家幸给𫗴粥,母食仇遗田之入,以共赋役外,手籍其数扃固之,岁以为常。”世民自是口不及父时事,昼夜读书,入试补博士弟子,以至婚娶。举一孺子,教弱弟使亦有成立,而其于族子以兄礼礼之。每召宴亦往,饮食谈笑如恒时,然归必识其数几何。族子意世民且忘之,然世民每岁旦即谒家祠之父主前,而以两筵篿卜之,不吉则掩泣退。至辛已卜得吉,乃走冶工所,铸钢斧,镌姓名于背而匣焉。日伺族子所之。一日族子之隔山饮大醉回,世民于僻所袖斧挥之中项,再斧其肋,立死。囊其首至家祠之父主前,趋至县出袖中牍诵而授之,且出其藏金如千,曰:“此仇亩所出也。”又出其它镪如千,曰:“此饮仇费也,愿并亩悉以还之官。”于是世民之母与其弟皆来代曰:“某实为之,世民不与也。”世民曰:“手刃仇者世民也,能抚世民孤者母也,代养母者弟也,何代为?”令义之,俾浮系鹿谯上,具请监司,檄会勘,谓族子殴从父死者斩,世民杀应斩之人当减徒,然法必检而后狱可成。世民闻之恸曰:“吾所以至此,惧暴我父骨也。”因自楼投下,折足即不食而死。御史闻而嗟赏,下邑令为祠,令请以所归田,金为财费。御史曰:“仇金也,而资之以祠,孝子安乎?”乃议发他赎锾成之。
鲁宗道,字贯夫,亳州人。仁宗在东宫,公为谕德,其居有酒肆在侧,号仁和酒,有名于京师。公往往易服微行饮于其中。一日,真宗急召公将有所问,使者及门,而公不在,移时乃自仁和肆中饮归。中使遽先入白,乃与公约曰:“上若怪公来迟,当托何事以对?幸先见教。”冀不异同,公曰:“但以实告。”曰:“然则,当得罪。”公曰:“饮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叹而去。真宗果问使者,具如公对。真宗问何故私入酒家,公谢曰:“臣(家贫)无器皿,酒肆百物具备,宾至如归,适有乡里亲客自远来,遂与之饮。然臣既易服,市人亦无识臣者。”真宗笑曰:“卿为宫臣,恐为御史所弹。”然自此奇公以为忠实可大用。晚年每为章献言群臣可大用者数人,公其一也。后章献皆用之。
不佞谒唐师于小厅,偶有木匠在厅斫削,声响不便领教,师不命匠他徙,讲论如故。时方大暑,未尝挥扇,亦不见其流汗也。又一日候师,师方泛小艇自村庄归,乏僮仆跟随,单衣一件,师自挂于臂膊间。予欲代劳,师亦不允。亡论师学,问渊邃不可易及。只此细事三件,要学他也学不来。
“颜子犯而不校”,先师解曰:“今人但知颜子不校难及,不知一犯字,学他不来。”弟子请曰:“何谓也?”师曰:“颜子持巳应物,决不得罪于人,故人有不是加他,方说得是犯。若我辈人,有不是加来,必是自取。所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也,何曾是犯?我辈未须学不校,须先学他犯字。”弟子心服其言。
嘉靖乙丑,杜静台先生伟与不佞俱下第,不佞馆于董宗伯(份),先生馆于钱驾部镇。不佞执贽拜先生门下,一日侍讲席,不佞不能慎言,偶语及友人过差。先生正色曰:“攻其恶无攻人之恶,临川何为如此?”不佞惭谢罪。呜呼!末俗弟子初学为文,其师鲜有加面责者,此先生所以为真道学欤?
余闻之杜静台先生曰:“宋儒有一门人素博闻广记,诗书满腹。忽进不如意事,冗冗年馀,昔所有者尽昏懵若忘去。后静养山中久许,故学旋复焉。”隆庆丁卯,余肄业都门崇国寺,觉此心颇清,乃少年所读文字,不加温习,悉能通篇成诵。信哉先生之言,不我欺也。故知学以养心为本。
温饱富贵之家,不能废仆从势也。彼仆从求悦其主人,何所不至?所贵乎高明者,有礼义以制之耳。余有一良友,同笔研最久。每见其小便,童子执溺瓶,以玉茎入之,余辄隐讽不改。此友后不果寿,以明经卒。逮不佞年渐长,日见前事,又不止二三人矣。
余垂龆时领先赠君命,尝赴亲邻之席,水果不过五盘,肴不过六盘,汤不过三盏,此喜筵也。若岁朝邻人相呼,坐客或五六人,或八九人,俱用冷肴四品,以有蒂磁锺轮饮,并无一客一杯者。自予弱冠以后,而此风杳然不可复见矣。
唐一庵先生,自少至老与人拜帖,及书启莫不出自手笔。江西新淦黄仁山,历官给事中、知府。予至淦,公年已八十有二,其亲书拜帖手启亦与吾唐先生同。盖前辈持身以勤,又写字可以验精神衰旺,故其用心如此。
余少时见一邻人施姓者,于余家亦瓜葛亲。一日,持古磁大碗问余太孺人典米数升,予幼弟误击碎之,太孺人惊惧曰:“此古器也,彼欲原物,将何以偿焉?”越数日,果持米来,太孺人以情告,愿加米数升抵偿。施怫然曰:“孺人何出此言?我自以碗来典,非汝强我也。”竟投原米,执碎碗而去。嗟乎!辞受之节,富贵人识者罕有,况贫者乎?此事若在今日,则其说长矣,何可湮没不书也?
隆庆丁卯岁,大江以南,流言选取宫人。民间女年八岁以上者俱嫁出,良贱为婚,不可胜纪。镇人陆君相有女年二十,众劝从权。陆曰:“万万无是事也。皇家选宫女,须用北人,南人必不与选。万一吾女与选,何福胜戴?吾当亲送入宫耳。”女竟以礼如期归。时俗元旦供天马,设香烛糕果名曰接天君。曰:“吾家房子窄小,何能容太上天尊?”违众不从,其他赛神事一切不尊不信,可以订顽。公殆贾而儒者矣。
不佞一日对客叹曰:“天下最误人的是‘体面’两字。”客曰:“何也?”曰:“假如吾家闲房借人住,初先不察,赁与做贼人,或悖义逃来之人,自己先不是了。至官府诘捕,主人来跟寻,一切听之连忙说我家不是,已是迟了。若主人要争体面,家人又贪些酒食钱财,极力庇护,不容勾摄掌管,自云吾家体面好看,殊不知外有体面,内有肚肠。这等都是肚肠一团私欲的话头,但知有已,不知有人恶在,其为体面之好看也。”客笑而退。
郡中有富翁,家可万金。其父原以克剥细民起维之,以礼义济之以宽仁,犹患其弗能久也。乃纵欲不捡,私其亲侄之妇,身不嗣,侄妇之子嗣焉。卒未逾年,而家已荡尽无卓锥矣。君子曰:“天道好还,亶其然乎?”
余少闻先赠君云,无锡县有一老人,当除岁夕,贼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执之,则邻人子也。老人不号于众,私语之曰:“贤侄何至此?汝父与我颇厚,想汝贫迫不得已而为之耳。”赠百钱为度岁计,又赠数百钱为资本。顿首谢去。愧不能,故土居迁之他方,颇有树立。越数年,买舟访老人,夜分至门外,看见一人缢其门,呼同舟人为抬至舟上,弃之湖水而去。又逾年再访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间曾与小儿闹来,竟不得其死踪,儿幸得免。”施者报者,盖两付之,忘言云。
卢国之医,姓秦名越,人号扁鹊。汉长沙太守张机,字仲景,号长川。公著《伤寒论》。金,河间人。刘完素,字守真,号宗真子。又有曰子和者,宛平人,即张戴人是也。李东垣,元初人,名杲,字明之,号东垣老人,有《济生拔萃》十卷行于世。
医者意也,得其方而不得其意为庸医,其害可以杀人;得其意而不局于方为良医,其功足以济世。昔湖人有患食戍肉停滞者,诸医悉用消导之剂,愈消导,元气愈薄,停滞愈不通。垂绝,延周用仁治之,用人参大补之剂,诸医惊愕,不逾时停滞大通矣。验之皆大块戌肉,盖食时仓忙,不暇细嚼所致也。周名济,明州仪凤桥人。
万历五年,平湖县有一木匠,其妻通于僧,僧以箱笼衣物寄其家,奸妇悉盗之。比索,止返箱笼,僧讼之令。令不责诘僧奸罪,竟以盗寄之罪罪匠。匠不堪大怒,提屠豕利刃奔入邑堂,先杀一皂,令从后堂奔入,匠追及之,仅伤令一指。濒死,匠若发狂人,不能执缚,后卒升屋擒之。夫令一邑之主也,一事少不当于民,心祸遂至此,民风民情可畏哉!
陈全,苏州人。父以牙人起家,积累颇富,喜游荡。入南京日与诸名妓狎,亦多巧智善谑,家为荡废。先是有客托千金病其家,卒客子来求金,隐闭不发。及生全,声音笑貌俨与客弗殊也。其母不知,父独自知,曰:“索债者至矣。”果报之验,安可云无?
吴江钱皓女如洁,许嫁按察佥事曹公璞冢子禟,禟有废疾不能娶,自愿解盟。钱氏不听,曹乃先娶中人之家沈氏女与居,以尝之,禟终不知夫妇之道。及禟卒,钱始更许乌程温氏,女闻累日不食,母强之乃食,止蔬食。扣其故,俯而不答,至温迎娶,女知不免,乃徉允沭浴,遂阖户更衣,书于寝壁,云前缘已定,祸福同当等语,遂自经死,年二十六。遗书与其姑董,求葬曹氏墓侧,从之。沈氏终为室女,亦无二志,人有劝之嫁者,沈作色曰:“钱氏未归于曹者,尚能舍生而不改适,我之归曹久矣,何以嫁为?”年八十五,时人目之为双烈云,并蒙恩旌表。
妇人女子之隐行,冰霜争洁者颇多。惜其不传于人间,而苦于无力奏闻,泯泯泉下可哀也。予长女有乳母姚者,王某之妻。乡俗雇乳母约以三年为限,彼意谓必限满。此是夫妇会合之期,执之甚坚。乃一日夫家住颇近,偶出看其祖父,夫搂抱求媾,媾之而随孕焉。孕三月,妇惶恐不胜,口称曰:“吾羞见老爷。”盖指余也。连日求死者再。予令女使解之曰:“多少做乳母者不惜廉耻,汝亲夫相会,得礼之正,于事体何妨?万勿介意。”而余内人辈亦数四解慰之,妇竟不从,多服水银而死。予率长女殓而奠之,大为号啕云。君子曰:“姚氏妇虽细人妻,亦可以当烈妇名矣。”
妇人女子性有偏僻,非人所能救药者尽多。予友施君(可大),其母氏囊橐不下千馀金,悉以私其女。若婿(顾君,尔行子媳弗)焉。施君偕其妹氏,妹夫,不但不怒于言,不怒于色,恬愉和易,终其身若忘其母之有是蓄,而付之不闻也。其贤于人远矣。《易》曰:“君子厚德载物。”施君以之然,而天之所以报施君良亦大且渥矣。
侍郎少吴沈公夫人花氏,予表兄嫂也。予长女出阁,辱夫人来送,一切珠翠文绮屏绝不用,此夫人天性夙禀,不足为羡。素冠平金弋绨衣作客,仅同中人妇。一老婢随身,更无少年艳妆。夜与张氏媪共榻起居,如如然也。沈氏后昆藉,其厚庇,其昌炽,宁有艾乎?
妇德阃行非出自天成,则父母训诲渐染所自来也。予兄东野继嫂吴氏,静正简默,婉委柔顺,事先赠君最孝,自奉甚俭。款客唯恐不丰,婢仆有过,不见声责,平居不轻言笑,言必出自真诚,虽导以诳谑弗屑也。东野兄暑月当饭,嫂每从傍轻扇,予偶及见,答予揖傍,扇弗辍也。自少至老,与兄未尝有反目时,仍女流上乘人物云。
义米本末启夏少府
荒镇建馆之地,一河相距,其东曰青镇,隶桐乡;西曰乌镇,隶乌程。不佞目击万历十六年斗米卖银一钱六分,饥莩塞路,正怀所以豫后之计。而何公祖下车,亦蒙轸念商及,故不佞浼医士方时吉,对渠同乡典铺商人劝谕,幸商人凡九典仗义乐施,各捐中白米二十石,共得一百八十石。青镇八典,计一百六十石,乌镇一典止二十石尔。不佞又同舍亲夏冲寰各出米三石,以风青镇居民,共得一百石。其乌镇居民央耆老唐国宪、王汉龄亦行劝谕,竟乏好义者,升合未之有也。不佞以数报何公祖,相约此米万不可报上司,以滋查盘出入之弊。家下贮一百石,馀寄顿殷实、之家,数人俱不佞亲故,必无疏虞者,不知何公祖何意。报守道张老公祖,张老公祖曾面谕不必申报,盖有以烛将来弊窦之微也。逮常平仓既建,又不知何公祖何意,欲将义米入仓。不佞力陈收发不便,不蒙见兄,入仓讫一百,仍贮家下。何公祖亦曾令党正出陈易新,奈何党正各行其私。春时即领卖银盘放,至冬买下等杂色米充数,易于浥滥,即今七月所发之米甚恶是已。敝乡大户贮米,大都卖于七、八月青黄不接之时。何公祖奉委日多,早发甚贱,其贮家下九十石零,以八月间发卖,得银七十六两零,照党正卖数每石多银二钱零,此二十六年事。即此可征在官仓、在民间、在家下之应与不应,有利无利矣。夫郡邑各有疆界,不幸遇灾荒,上司郡邑赈济亦有疆界。常平者谷贱则增价而籴,谷贵则减价而粜,以利民也。此义米三四百石一遇灾荒,止可量力分投,央得过之家煮粥以膳,饥民粥不给,或人与米一升、二升尔,此不佞初意也。若谓之常平,则灾荒时便当减价便民,恐不须一日之程,千石可罄,况止三四伯石哉!且何公祖亦幸不值灾荒而去尔。若值之则此三四百石之米,青镇四郊之民孰不知有此豫备也?难道全以力主张混同,乌镇饥民一概给发,若一概给发,势必相聚为乱,其乌镇可发可济者止有二十馀石尔。虽商人八典义助迹似公物,然亦藉青镇之人有此当房,容商开典,而后有此义米,实与青镇米同,终不可谓乌程米也。本馆前谓止可云义米,不可云常平,事理甚明。今若欲移而贮之湖州乌程仓,则青镇之民粒米无望,即有当路许容遇灾给领,窃恐远百里而待哺关支,其驱穷民于必死,可预卜者愿一筹之。不佞年迫七十,何乃自苦求管此米?第免编仓夫,可以绝其偷盗,籴粜以时,可以年年增米,不幸而荒,又可就近发赈。家下所贮另为一室,不混食米,悬有官米之牌,及寄顿民间全数,以时报署,以凭申道,不审尊裁何如?仓夫闵朝汉、曹彬亏欠米四十石九斗零,望一并留神,不妨以此启抄白呈各位老公祖,即求画一高见,颙俟颙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