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杂记/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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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编辑]

本朝《大明律》未成书时,闻自御榻至殿庑皆粘律文,于上朝夕览观,亲加删正,然后成书,仁义并用。虽曰惩过,实令民远罪之书也。惜乎今日任情而废律尔。进《律表》,尚书刘惟谦等上。

高皇帝未登极时,曾用叶春、王兴宗为皂隶,后以其老成不贪、春除仪驾司副,累迁至福建布政使,兴宗除金华知县,累迁至河南布政使,其不拘资格如此,真大圣人作为,非汉唐英君谊辟所能仿佛其万一者。

郭民敬,山西人,嘉靖间进士,仕为山东某县令。公出过邻邑,有少妇先浴于河,一男子故下河捱身同浴。郭筚男子二十竟死,地方咸仰郭为神明,自是男女无复混杂矣。

人子不幸丁继母忧,然而继母亦虽言矣。其父果礼聘室女,或虽再醮,而恩及子女甚厚,素以母道事者方可言忧。嘉郡太守王公某父有副室,素不以母视者。既卒,父强在家子举人丁忧,持文书报太守,太守无可柰何,勉强以忧去,或吊之无戚容也。里中陆公丧妻,甥女怜其老,以无夫老婢侍公,渐侍衾枕,其称谓渐隆。老婢卒,人谓孙廪生无父当承重。陆公,予表叔也。时入其内,备知不当承重状,乃白之文学博士,廪生得无服焉。人间继母若此类者尽多,恐不止王公、陆生而已。此今日忧制之当议者。

军政条例载,各处起解军丁并逃军正身,务要连当房妻小同解赴卫著役,无妻小者审勘的实,止解本身。此条载第六卷可考。近来无妻之军,或有妻故卖,移累里递情状,难悉,县官唯其所欲,不啻如娶子妇略不查勘,纵恶长奸,仰负朝廷德意。可叹!可叹!

徐文贞公(阶)与郑端简公为同年,其志端简有曰:“余与公同举进士者四百十人,公独遇余厚,余外以兄事公,心实师事焉。”前辈不难于自屈如此。相嵩丑子世蕃以荫补顺天治中,求转尚宝司丞,端简公以非故事不从,未几公出部得转尚宝少卿。

见小人诬陷君子时,当起怜悯心,怜其用心之谬也。当起得师心曰:“其为人如此,可鉴也。”当起定心,不愤不怒,不为恶境所动也。若直是恶之忿之,我与小人贤,不肖,不能以寸。

余佥闳宪,左辖沈公僚友叙谈云:“公等但见郡邑官受贿至四五百金,遂目为贪官,这眼眶太小了。我在广中,见取珠送要地者巨细不等,中有如豆之大者以斗计,不以升计,又非一次而止。若照贪官例,当加何罪?所以做堂上人须放些宽大方好。”

嘉靖丙辰,倭贼攻桐卿城甚急,城中有冶人善熔铁,以滚铁盛勺泼下,被之者无不立死,贼惧焉。如湖城外宽转,须防贼,囊土上城,四周近城四五里间俱要用树枝大者塞河道,绝其来路。又悬赏格,觅善浮水人暮夜能钻贼船致破受上赏,其纾曲小河,须留以待民间往来。逃避城外,米谷柴草俱宜运进城中。

刘忠宣公(大夏)忧民,如有病见客,似无官固是学问,所造必其胞胎带得分数居多,不然必有败露之时焉,能永久不渝也。今人视民疾苦恬不相干,才做些小官,浑身是官态,发挥其去忠宣远矣。

郡邑官见士夫亦有口言求教者,然本无是心,姑为套语耳。吾镇添设二守,王公(懋),芜湖人,每过吾家,吏捧关防到厅,便放下远去。馀人无一侍立者,恳恳询民间疾苦,衙门利弊。不佞虽无知识,敢不竭诚相告哉?公虽以调去湖,卒转刑部副郎,衔命谳狱,惜不永年,未究设施尔。

万历廿九年辛丑六月,寒气逼入,单衣不能御,倍而绵,又倍而绵,闻富阳山中飞雪成堆,人言县官装桶解抚台,未知的否。又言杭州深山中亦积雪。至七月始热,八、九月仍热如故,人为裸体沐浴可怪也。里无不病之家,家无不病之人,天变于上而人变于下,岂细故哉?

闽城林文安公(瀚)官宫保工部尚书,子廷昂、廷机并尚书。廷机子燫亦尚书,少子烃参政。奕世八座,自开国以来未易媲美。予仕闽,及与桥、梓两公相接,家风俭素,仆从简少,所居寻常,弗弘丽也。登其堂有不心羡心师者乎?松江陆平泉先生(树声)、吴门袁裕春先生(洪愈),吴人而林行,皆所谓豪杰之士也。

耿公(定向)抚闽,将福州一郡条鞭,恳予更定。予阅旧册,大为发叹。官司墙头荆茨,凡数十金,按察司狱卒五十馀名,每名工食银十三两八钱,问狱囚几何?则二人而已。初甚骇其太厚,已而询其故,或云:“此工食。”借狱卒为名,非狱卒所实受也。本司六房吏书又有大作怪事,不知何时何宪长定夺。因闽省八郡地有肥瘠,事有烦简,六房各分郡分县,如吏房又兼有户、礼、兵、刑、工房事,其五房皆然。盖六六三十六房矣。己卯秋,予暂署司事,语吏人曰:“吾性拙,不谙若旧规,若须分六房明白吾始佥押。”不月馀,吾解署,任若等行也。墙头茨改令三县,每冬月里长一人各送一大把,约二十斤,狱卒工食揭,耿公自裁而罢。

张江陵在朝,气焰凌人,意所欲为,事不必面嘱,亦无烦作书,承望者悉逢迎为之,杀人求媚不可胜纪。其最惨者,有吴士期,南直隶宁国人,曾上书诮江陵,而当事者又不欲杖死显示人,令狱卒绝食饮,数日间乞食不得,饥弗能忍,初咬所穿衣衫,既而咬木柱窗楞,痛惨备极死。恣行法外之诛戮,忍伤天地之元和,自古未有酷烈于此者。

吏部秉铨,黜陟攸系生民之利病关焉。贤否固资询访而定,洁白则自家主张,非人之所能赞襄也。三十年来,予所目睹严公(清),云南籍嘉兴人,栖止吏部火房,不携家,不交际,庶几一尘不滓,求其毚美严公者,则先后馀姚两公孙公(鑨)、陈公(有年)矣乎?五台陆公(光祖)有意气,能加念人才,虽屡招浮议,而所守爵然,或未可以轻诋也。惜乎诸公皆与政府不相协,在位不久弗竟设施。

戊辰进士谢君(良弼),凤阳之永平县人,仕为平湖令。辛未应朝,在官无所取,空囊北上,于京官书帕仪概不相通。毁誉得失之际,漠然不介其怀也。贤矣哉!予是年亦应朝,送一大座师礼,自谓俭约过人,然自揣不及谢君。

王恕谥端毅,陕西三原人,仕终吏部尚书,在官四十五年,疏凡三十馀上。公忧世之志如范希文,济世之才如司马君实,直谅如汲长孺,慈爱如郑子产,卒年九十三。今人即在言职者,一岁中上十馀疏,士大夫必群起而诮之。公以道事君,遭时遇主,疏及三十,百代希觏。

平湖曹君(文铎),隆庆间为东平州守。予识其人,但未知其素履,在官何如耳。然言谈爽朗,性行轩豁,每多可取为州守,当道荐之者少,行奖者多。公作文,宰一犬祭城隍神,数当道诸公不法,文中有“有如此狗”之句,亦颇闻于当道,当道莫之奈何。卒转肇庆府二守行。又一日按台离地方,公送之道左问曰:“老大人此行荐知州否?”答曰:“本院已行奖。”公面曰:“没天理。”此公峭直迂狂,想非琐屑庸人也。

户部尚书方(简肃公,名纯,湖广人)端毅严重,有大臣风节。一日,户部三堂同饭,方公曰:“各边巡抚尽将户部军储银两馈送人,祇说户部吝财,致误戎事,天理何在?”某侍郎曰:“我却不敢。”方曰:“公在镇三转官,二阴子,非户部银安能得此?”侍郎面赤语塞,分宜闻之遂恨方,方不久去位。

杜静台先生曰:“恼怒只害得自己,何尝害得人?”其能害人者必自恼怒,生出枝节也。先生止京师崇国寺,朝暮打坐,时多不曾教。跟随二人也打坐,然二人也却常坐。海内知先生名者,众弟子亦多在官之人,然先生却漠然自守,一毫不去千人。人即馈之,先生未尝滥受也。先生书斋对联:“无求胜在三公上,知足常如万斛馀。”

友人(顾侍御尔行弟)某家人媳与外人通奸,稔谋死其亲夫,侍御君弟怜其妇,不忍置之法。侍御君召其妇之兄弟谓曰:“汝两人知情,当坐罪,汝为我处妇贷汝兄。”若弟乃将妇沉之水死,侍御不出词,不纵恶,远迩义而快之。

王沂公(曾),祥符中在掖垣时,瑞应叠臻,尝请对上语及。公奏曰:“斯诚国家承平所感而致,愿陛下推而勿居。异日或有灾沴,庶可免夫舆议。”夫不曰主上盛德至治所感,而曰承平所感。如沂公者虽列于皋夔周召,何愧乎?公尝大臣执政不当收恩避怨,或问之曰:“恩欲归己,怨使谁当?”闻者叹服。

白比珩,山西宁乡人,父某文学博士,终其官止馀俸一十六金。公由贡授邑令,升州守,所至一尘不滓,一仆自随。赖公道昭明,得转刑部副郎,独处宦邸。天津备兵某怜其贫,赠勘合一道,令其子奉母来京。子系明经,善继祖父之志,长途俭约,自为奉母,勘合竟返备兵。公不用斯人斯德,前有贤父,后有令子,可谓世不恒有者乎?副郎与予里夏公(熏)同部,夏言其详如此。

李文定公(迪),真宗不豫,大渐之夕,公与宰执以祈禳宿内殿。时仁宗幼冲,八大王元俨者有威名,以问疾晋禁中,累日不肯出。执政患之,无以为计。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曰:“王所须也。”公取案上墨笔揽水中,尽黑,令持去。王见之大惊,意其有毒也,即上马去。

曾鲁七岁能谙诵《六经》,稍长泛滥史籍,凡有扣之者,如山川出云层见叠敷。高皇帝起公修《元史》,初任礼部主事,因安南有篡弑之变,进表更史,公核得其实。上悦,即日召拜本部侍郎。

练子宁名安,以字行,少以名节自砥砺,声望蔚然。廷对极言朝政,无所避忌。太祖嘉之,擢第二。建文初拜吏部侍郎,寻改都御史。靖难兵起,廷斥李景隆卖国。成祖登极,不屈族诛,亲戚被逮而死者数百人。先是子宁生时,其父梦其祖泣谓曰:“佳儿生,第嫌太好尔。”嗟吁久之。盖死难之先兆云。

金幼孜,建文元年进士,靖难后改检讨,上太子《春秋直指》三卷。屡从成祖北征,所过山川夷险,悉令公记之。为人简易沉默,宽裕能容,不伐其善。木川之变,公在军中秘之,护还朝始发丧。

三公俱新淦人。

予初令淦,试本学诸生,得邓生(任,字升之),答为首三博士,皆庆得人。盖邓前江右督学何滨岩先生所拔士也(何公名镗,嘉靖丁未会魁)。按季再试,则邓生不赴。余怪而询之博士,博士曰:“渠恐再试不出一二三名,人以为私,故避嫌尔。”余行取离任,典史某因解南粮,有获,馈予五十金,却差人至省下,不可返,惧其人之匿也。邓生至,正色谓予曰:“先生苦操三年,今胡受幕赂也?”予曰:“久欲返之,不得其人尔。”生竟为予璧去。

钱湄洲名祐,以贡任知县,致仕家居,居当邑衙,后自不入邑门。予每候之,先生纶巾布袍,相迓语不及他事,愤愤民间利弊焉。

乡饮酒礼,淦人士最重,必行谊高雅者始赴,然终令之任止一赴,自无再赴者。庠友亦无受贿私举。宾介之风,君子谓淦有三美。

嘉靖某年,桐乡令曾士彦,广西人,聪敏过人,长于剖判,惜不能自爱,累赃四五万金,赖佥宪王公访核,抚台赵公拿问,发回原籍,定戍衙门,倚官诸役,大加惩创,一时称快焉。去后不三十年,吾里侍御钱公梦得巡按其地,询土人曾已物故,无地卓锥矣。不知四五万金安顿何处?先是曾听讯于郡伫雪中,有被害民毒之深,呼曾曰:“儿子汝亦有今日乎?”将雪一团从颈渗其衣内,为民父母受辱至此。《孟子》所谓今而后得反之也,贻玷衣冠极矣。

贝琼,字廷珍,号清江,崇德人,今析桐乡。少颖悟不群,负才积学,闻杨铁崖倡古文于会稽,负笈往从之,避元不仕,以诗赋自适。高皇帝召与修《元史》,授国子助教中都分教,能多方造士,举称其职。与宋学士景濂、程公本立议论相契合。晚居殳山,所著有《清江集》。又撰《石经》、《大韶》二赋,载《皇明文衡》,集中无之。先生子五人,长翱,都府经历;次翔,楚府纪善;次原翚,武安县知县。

予读《逊国记》,一时慷慨仗义诸臣,其为建文君所亲信倚任者固可悲矣。乃漳州教授陈思贤率其徒伍性原等六人,即明伦堂为旧君哭临如礼,竟以身殉;沛主簿唐子清、典史黄谦,永清典史周缙、举人刘政、生员高贤宁辈,大节凛凛,皆不可夺而死,孰谓忠义非天植耶?三复之不能不为泫然泪下。

同年鲍侍御当按浙,辞江陵,江陵曰:“此行就要管大计了。”出以语所知,所知曰:“相公止言大计,而不言科场,或不欲兄管场事耶?”鲍如其言,随注门籍不行。浙已闻鲍辞朝,前代巡吴出浙境上候代,而鲍竟不来。场事迫近,时已七月二十后矣。二司复往境上,请吴还省,吴固辞,然势不得已,八月初方复入省进帘。中间事体舛错,难以颖悉,皆鲍所知一言起之甚矣。揣摩之害事害人也。江陵或以大计为重,何尝谓鲍不足以管场事哉?今天下才子皆以揣摩为仕途妙诀,求以投当路之意而不顾,万一更有大于场事,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

吏兵部尚书杨公(博)官巡抚时,与巡按同拜圣节吏,并设地上毡,公谓巡按曰:“老夫若有不是,任凭道长指谪,此行礼,君前自有等级,不可并也。” 巡按毡为下尺馀。余按铺毡行礼亦相沿之弊,丹陛下何曾有毡?都御史庞公(尚鹏)抚闽,偶接诏书时余与焉,俱拜地上,安得病其为立异也?

湖郡贤守,唐有颜公真卿,宋苏公轼、王公十朋(胡公宿、陈公与义)。本朝则刘公天和、吕公盛、万公云鹏,卓乎不可尚已。据余所睹记,则熊公汲,江西南昌人;栗公祁,山东夏津人;李公顺,江西馀千人;沈公孟化,福建永定人;陈公经济,河南禹州人,皆以廉能称士,民所追慕而乐道者。

靖难死事诸臣,大理丞邹瑾(永丰人),编修王艮(吉水人),纪善周是修(太和人),御史曾凤韶(庐陵人),教谕王省(吉水人),御史魏冕(永丰人),知县颜伯玮,县丞刘亨(俱庐陵人),八君子者,皆吉安郡属邑产也。呜呼,盛矣!又彭与明(万安人),裂冠裳,弃官变姓名去。

乌青镇添设馆通判,自嘉靖庚子年始加街同知;钦给关防,自万历甲戌年始。诸公材品不同,未闻有大贪极恶者。廉能最著,则府判唐公(尧臣)、西郭仝公(祉),同知庵刘公(治)、仰斋罗公(斗)、守原王公(懋)、怀溪褚公(国祥)。罗稍严切,详见《去思碑》。然其守终不可污蔑也。

嘉郡守赵公瀛,陕西人,吏治严肃,锄强抑暴,务禁地方赌博及妇人市肆,操守粹白。其馀事尔,浚郡城诸河,运砖土成今南湖,烟雨台以障风气,待各属如初学小生,各属仰视亦如严师,终岁未尝留一茶也。近年郡邑官谒二道,道先留郡官茶,次及县,郡官谭久,虽盛署,县亦穿衣危坐以待,至有日中还邑者,上下皆不能超脱,以废时失事可厌哉!

太守吕公(盛)之治湖也,素以信治民,如金石坚不可易,而民亦信之。当汤麻九之乱党与甚众,杀人颇多,罪在不原。已奉朝旨,欲用夷族之条矣。吕公曰:“第缓之,俟吾亲往,观其意向若何。”公果传信入其穴。麻九列兵仗开辕门以迎,吕公不隐忍直示曰:“汝罪不赦,如麾下某等某等皆不赦。汝若自首,妻子族人皆可免死,在我身上担当。”麻九顿首伏罪。太守行,即随太守后到府,同数人系狱,后俱解京斩市。若无吕公,地方屠戮之惨,未易言也。嗣后四十馀年,安吉江天祥者热不及麻九,然已白日杀人,官府不能制。吾师唐一庵先生亦单身入山谕之。天祥悦服,许以回心,后卒为其党沈龙所杀,非先生保全之初意也。前辈人作用不可易及如此。

吾湖士大夫屡屡归咎郡邑诸公,若不肯虚心谘访者。不佞窃谓士大夫与有责焉,未必皆郡邑诸公之过也。何者?一日偶同诸大夫谒太守,太守颇虚心求教,问地方利弊,中有一士夫对曰:“郡中害人事唯鸬鹚船为甚。”众愕然。里中唐明府家曾被地方白日掳抢是真,但失米不知几何?石太守对诸士大夫问曰:“唐家失米云二千石,此须用大船五六个方可承载,果有之否?”有一士夫年长,在前对曰:“实有之。”次又顾不佞,问不佞曰:“掳抢之事目睹有之,但米数生实不知也。”两大夫先不能信其心,何以望太守取信?

句践信谗赐剑杀大夫种,真是长颈乌喙之人,不可与共安乐。不仁不义,憾不当其时为种报复,虽霸何足取也?宋高宗为奸桧所束缚,至矫诏(杀武穆及其子,餐婿张宪),全然不悟,可为千古不君之戒。汉武帝英雄盖世,视窦太主之宠董偃恬,然甘心幸其第纵饮,且容入朝,又与太主合葬,乌在其为武耶?

潞河有李五者,曾出入董宗伯门下。越二岁,宗伯子懋德偕严婿及余往京赴试,严道病卒,李五庄上觅佳椑不得,愿捐百金。李五曰:“无庸觅也,若家前岁曾有椑寄予舍,可用之。”在董已忘其为寄,而五一贾人也,不因其忘而匿之,良可谓义士矣。

今天下远处地方,予不能知。耳目所睹记,其害民而且大者有三事,恨予乏力,不能遣家丁陈疏以备圣览尔。衙门吏胥原有定额,今郡邑吏想如故,胥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回,胥之外又有白役防夫快手人等,亦增十倍,居官者利其白役无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依民膏髓为可痛惜,一大害也;十年一造黄册,一推一收一县,细算不知费银若干,不过将旧册略略增损,□过一番,缠勒里长各名出银若干,其佥光书手者甚至破家,目下而上所费已不赀矣。慎天下一度黄册之费,可以富国强兵,而有司全不知惜播利损民,二大害也;僧尼道士道人遍天下,而修庵观寺院无虚日,民间方苦于匮亟,乃独于施舍则乐为,于官粮则拖欠,贫民效富室媚神,病则竭力祈禳,死则棺椁不具,三大害也。有世道之寄者当如拯溺救焚以图之。

万历元年五台陆先生(光祖)为南太仆少卿,次子随任,以羊绒作褶,红其里。或以告先生,先生大怒。当元旦次日,召跪于庭下,剥其褶焚之,仍欲加责,同官者力解得免。嗟呼!先生训子之严,近日抚仕之家不可复见。

本朝举业文字,自永乐、天顺间非无佳者,然开创首功,惟文恪王公(鏊)为正宗,弘治则有钱公福,嘉靖则有唐荆川(顺之)、薛方山(应旗)、瞿昆湖(景淳)三先生。文恪,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会试文字何等气格,何等精练,当百世不磨。三先生文佳者何可指数?今后生小子将数公文字置之高阁,即见以为不时不加工夫模仿细玩,如何学得好文字出。

浙总制胡公(宗宪),滥费之过,或不可免。而当时寇势方张,人无固志,使公徒随常谨守,出纳之吝何以使陈?可愿等拼死行间,饵致徐海、王直辈哉!古云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能委其所轻而责士以舍其所重,不亦难乎?汉高以黄金四十万听陈平所行,终至胜楚,亦知此术耳。然则公之度量岂易及哉!此其功之不可掩者,况世蕃诛求百出,稍不如意,公又将继张经、李天宠而肆诸市朝矣。所谓权臣在内,而大将岂能立功于外者,其语不诬。公之获保首领,盖能以饵王直者饵世蕃尔,亦可悲夫!

归安令李际春,楚人,予不能悉其政事若何。南离钱先生(镇)特见士也,大不满其为令。一日,予同先生及范子(应期)游岘山,李君《去思碑文》竖山寺门首,视之则范子所撰也。先生谓范曰:“若何等官何足去思,而汝为若文也。”对曰:“姚子翀所撰不出于门生之手。”先生曰:“即不出汝手,必汝许其代作,故敢书汝名。”范语塞色惭。是碑先生亦列名于后。先生立命家僮取斧,手劈“钱镇”二字去之。

江陵柄国,力能骤贵显人,人望而趋之,唯恐不出其门下。予同年张楚城,江陵人;陈蕖,应城人,蕖又李尚书之甥。二君同在省垣,江陵所深注意者,乃不愿为都给事,各以左给事中补宪副,去其贤加人一等矣。江陵没,物议不及,张官至光禄卿,以足疾致仕,陈今为户部尚书。

文士各成一家言,其足耀今垂后者不少,然互相标榜,或至失实者亦有之。李于鳞集雄视海内,不待言。汪司马(道昆)序之曰:“前汉两司马,昭代一攀龙。”斯二言也,其可为千古不磨之定论乎?

京差监兑,本省粮储,职名虽异,其为兑军一也。粮储奉有专敕,官职尊于监允,若不高坐省城,而遍历允军各州县,则监兑之可无差万分,不须商确,况止浙西三郡,其势易于遍阅乎?自多设此差,浮费何止千金,有司又处馈送常仪,不无有损监兑名节,谁为惜之?又谁为之疏罢也?万历二十五年题革。

礼科给事中张宁(海宁人),天顺间朝鲜与女直毛怜卫仇杀,廷议举宁往问罪。辽东奏两国构祸,乞诏宁择进止。宁曰:“君仁臣忠义,难自便。”乃急趋朝鲜,宣上德威示祸福,君臣震慑,引咎解兵焉。时论宁此行,不减重兵十万横行鸭绿也。公善诗,有集传于世。其在朝鲜,与馆伴赓和有“溪流残白春前雪,柳折新黄夜半风”之句,馆伴不能和,心服。英庙复辟,每眷注公,尝独召公议事,对廷臣有“真给事”之许。李文达不喜公,出为汀知府,引疾致仕。

状元唐皋(徽翕人)、舒芬(江西人)。皋家贫力学,博洽群书,下笔数千言立就,而气概英迈。使朝鲜归日,行囊唯一砚,投之鸭绿江中。行谊表表,仅官侍读而卒。芬清直敢言,以翰林修撰谪福建市泊提举,凡夷人至抚处得宜,俱感其德以忧离官。朝鲜长史金天爵等送之至泣下,其为人大略可知矣。

吾湖自嘉靖初以前,古风犹在,闵庄懿公以御史大夫家居,入城每多步行。庄懿公之安于徒步,其卓越不待言。而城市人不敢捱挤,使庄懿公之得安于徒步,其气象人心可想也。不意万历庚辰,不佞归田,至辛丑才二十一年尔,中间所见所闻,唯湖乘张诧异者不一,继今以往万一,又生他衅,以费郡邑大夫区处,有世道之虑者,讵能高枕无忧耶?因纪其事有五:一,董氏之变。尚书董公颇无大过,其对不佞亦自认。奴仆过多。奴仆既多则争趋觅利者不少。田产广大,焉能价值尽平?只宜出示听愚民告之,郡邑任其剖断可也。而伊孙祠部君不谙世,故自出处分之语。语一出,愚民谓登其堂者即可袖金而还,不旬日拥至大门者百千馀人,主人闭门不纳,愚民群聚骂詈呐喊随之。其后终以门客之言,大约田亩十分之中,退还原主二分,喧嚷稍息。代巡彭公临湖准状极百纸,分批郡邑。一旬之内,官差官船不知凡几,而支持浮费不啻数千金。愚民自此唯知有利,不复知有八座之尊矣。二,范氏之变。司成范公,予挚友也。董氏乱方炽,人有言范亦不免。予入山谕其家人,毋私相塞窦,徒费钱财,一一听之官司,事方有绪可处。而司成快意日久,不耐窘迫。愚民群聚状大约如董,而董公何如胸次哉!司成计拙,居于城寓,予劝其还第不从,昕夕不胜忿忿,食不下咽。彭院所准状近六十纸,当时处分将完,未几而长子自尽矣。又未几而司成以家难自经矣。已而疏再上,戍父母官,罢王抚台,逮彭按院。此三吴未有之乱,所损吾湖非浅鲜也。《易》有云:“君子以作事谋始。” 董、范所遭,盖谋始之未慎焉。三,闵潘之变。尚书潘公家事有奴善掌,细民德之,无怨詈者。闵有诸生饮酒于娼,而潘奴失避,致得罪于闵生。闵故守礼义巨族,时春元某者,初无甚罪潘意也。何当诸生内有好事者,必欲以主使罪,罪潘之诸公子,两家至戚。诸公子之不主使,三尺童子皆知之,独不见谅于诸生。时诸士大夫会议于慈感,有一生者无故袖索,突出以劫潘长公,赖仆从众护,不遭其毒。此其变不在闵,亦不在潘,而在好事者可怪也。潘虽无大害大费,而不佞与诸大夫对三学诸生讲解累日,费辞亦足悲矣。四,华亭徐氏之变。故相徐文贞公曾督学吾浙,乐吾湖风土之淳,故构庐而居。一孙不意,一孙既居而湖士遂利其有闻。有一生者杂与徐公子及其家奴往来杯酒,既稔遂通财货,生负券徐奴,索偿不遂。或又云起于赌钱,生自投徐宅不返,声言囚禁。生又自絷一足于卓间,诸生乃群掖之,奔守道门,门闭众槌门以示亟切,守道亦莫之谁何。盖意不在惩徐奴,将以累其主人而快己之欲也。时太守沈公入觐署,二守赵君一筹不展,郡若无人任。诸生赴府延宾馆,以官法唱名取齐白事行跪礼,一生不到,则众生造其庐而攻之,郡内外士若狂也。赖沈公北还,一言而定。犹幸文贞公孙某官京堂善自贬损,以消诸士之忿,而丑态不甚张焉。然已非章缝之愿见矣。五,僧士之变。闵之主,潘之奴,其是非得失,一庸人能辨之。上自两台二司以至郡邑,初不为潘贵显而挫辱及于闵生也。时方文宗在省数考,而王生某与两家初无干涉,不知何见解,蓝袍而缁衣,削玄发而僧帽,众中突出,上下骇焉。王生衣冠之裔必自有说,第庸德之行不为也。而希世之事则为之,亦足以当一变矣。

万历戊寅己卯间,嘉郡太守黄公(希宪),江右人,敷政严明,豪强敛手。时有一二明经干法,公不少假借行笞,诸生畏惮可知也。曾几何时,而诸生恣肆,至督学使不能制。时耶?人耶?

万历戊戌八月,桐令谢(谏)上官。辛丑应朝,四月二十七日复任,邻邑举人马、锺二氏来访,谢拒不见。二举人家人与阍人相骂詈,因并及谢,颇丑。次日,谢通呈文书辞官,蒙以文草。及揭,二举人草见示而谢已不出堂矣。不佞出城相候,谢亦不见。不佞对其使力劝出堂,不从。闻方伯冯公先一日已劝之。自是予二人者不复求见。谢所亲厚而昕夕密谋于衙者,有诸生二三人,自院司、守、巡而下,留谢亦至再三,不知何因何见。六月二十三日,竟挂冠去。不忍其去,而杯酒留连远送,恋别于情似或宜然,指数盛美,赴上保留,不知于公论相应否尔。

今天下文士务怪逞奇,不如是不足以投时好而取青紫,何可深罪?唯是少读《四书》及朱夫子集注,至解文义而悖叛朱夫子,明示攻击,敢为异说而不顾,此不但自坏心术,贻害后生。如太祖、成祖表章尊崇之至意何?司文教者当知所以力排矣。第犯涉贵显公子,却便心疑手软,所以孤寒之士亦得有所挟以藐视主司,若雷古和薛方山、屠坪石三先生处之,决无此病。

剑门赵公(炳然),嘉靖乙未进士,至嘉靖壬戌以后,始以都御史总制吾浙。前辈不亟于通显,铨曹亦务得老成人,方有此举动。

万历癸酉,麟阳赵公(锦),念斋陶公(大临)俱为亚卿,宴吾两浙两衙门诸丈于公所。时赵公年长,于陶一切迎送,与客酬酢对谈,皆赵公为主,而陶始终不发一语,若严事之然。然则为人弟侄者,有长兄叔伯在前,而对客妄谈略无顾忌,观此亦可自警矣。

两京彝伦堂,祖宗朝屡次驾幸,凡主上登极,亦必视学升堂,用翰林宿儒大臣说书。故大司成、少司成皆避中堂不坐,在外明伦堂虽非圣驾所临,然顾名思义,除乡饮酒礼外,决不当设席其中。今不惟设席,又加演戏,主与宾皆可谓读书不识字矣。时事舛错,不应至此。

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宋人有言,庸人何足以扰天下之事?扰天下之事者智者也。予谓庸人所扰其害小,智者所扰其害大,而私智穿凿天下之所尊信者其害为尤大。

天下大势,崇佛之地多,而妇人女子尤多。吾乡东南,西北百里之内,有称佛爷、佛祖、佛师,巍然上坐,群男妇数百人罗拜其下,声色不动,若辈不知几何人哉?以一传十,以十传百,不须牌票拘集,二三日间响应可数千人也。往岁马道之变,吾镇焚烧殆尽,可鉴已。一日,以语分署某公求预处,公顾左右言他事,若恶闻之。逾三年又以语某公,公怡然饮酒如故,恬不介意,皆今之所谓巧于宦者。

里中故有佛会,如老人婆子辈,念佛群聚而已。自万历辛丑,而恶少始倡,观音会则费在二三百金以上矣。强人之所,不欲以阴济其私,官司不为禁约。其明年壬寅,则风益炽,费近五六百金,而四郊乡村之家,争来市上亲友家看会,说者云共费千金。无故而裂缯市马,聚娼碎金,析栅卸坊,侈靡无状。事属不祥,倘践踏争斗之祸出自意外,不知谁任其咎哉?予力不能止,姑论其理如此。嗟乎!大士出会则灵否?则不灵吾亦何靳于费也?今会亦灵,不会其灵亦自若也。然则何取于会哉?

督学岁考生儒,则生儒求进之心不必作之而自奋,所以“岁考”二字,自来相传闻。往时吏、礼二部,年终独于督学使加意,有品第等次。今也法纲太废,如吾浙已六年不岁考矣。如何教生儒不放肆?得才放肆,便犯上作乱,势所必至,此不特生儒之罪也。予所目睹浙省督学,如雷古和先生、薛方山先生、阮函峰先生,皆一年一考,不知何年将旧规废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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