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09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九
[编辑]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倚势 汤来保欺主背恩
[编辑] 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
贪淫纵意奸人妇,背主侵财被不仁。
莫道身亡人弄鬼,由来势败仆忘恩,
堪叹西门成甚业,赢得奸徒富半生。
话说韩道国与来保两个,自从西门庆将四千两银子,打发他在江南等处置买货物,一路餐风宿水,夜住晓行,到于扬州去处,找寻苗青家内宿歇。苗青见了西门庆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尽力趋奉。他两个成日且不置货,寻花问柳,饮酒取乐。
一日,初冬天气,寒云淡淡,哀雁凄凄,树木凋零,景物萧瑟,不胜旅思。于是二人连忙将银往各处置了布疋,装在扬州苗青家安下,待货物买完起身。
先是韩道国请的旧日婊子扬州旧院王玉枝儿,来保便请了林彩虹妹子小红,这日请扬州盐客王海峯和苗青游宝应湖。游了一日,归到院中。玉枝儿鸨子生日,这韩道国又邀请众人摆酒,与鸨子王一妈做生日。使后生胡秀置办酒肴菓菜,又使他请客商汪东桥与钱晴川两个,又不见到。不想他就同王海峯来了,至日落时分胡秀才来。被韩道国带酒骂了几句,说:“这厮不知在那里噇酒,噇得这咱才来,口里喷出来的酒气!客人也先来了这半日,你不知那里来!我到明日,定赶你出去!”那胡秀把眼斜瞅著他,走到下边,口里喃喃呐呐说:“你骂我?你家老婆在家里仰扉著挣,你在这里合逢著丢!宅里老爹包著你家老婆,肏的不值了,才教你领本钱出来做买卖。你在这里快活,你老婆不知怎么受苦哩!得人不花白出你来,你落得为人!”对玉枝儿鸨子只顾说。鸨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说:“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里睡去罢。”那胡秀大吆小喝,白不进房来。不料韩道国正陪众客商在席上吃酒,身穿著白绫道袍,绿绒氅衣,毡鞋绒袜,听见胡秀口内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来踹了两脚,骂道:“贼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银子雇你一日,怕寻不出人来!”即时赶他去。那胡秀那里肯出门,在院子内声叫起来,说道:“你如何赶我?我没坏了管帐事。你倒养老婆,倒撵我?看我到家说不说!”被来保劝住韩道国,手拉他过一边,说道:“你这狗骨头,原来这等酒硬?”那胡秀道:“保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么酒来?我和他做一做!”被来保推他往屋里挺觉去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韩道国恐怕众客商耻笑,和来保席上觥筹交错,递酒哄笑。林彩虹小红姊妹二人并王玉枝儿,三个唱的,弹唱歌舞,花攒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韩道国要打胡秀。胡秀说:“小的通不晓一字。”被来保苗小湖做好做歹劝住了。
话休饶舌,有日货物置完,打包装载上船。苗青打点人事礼物,抄写书帐,打发二人并胡秀起身。王玉枝并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马头,作别饯行。从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无词。一日到前临清闸上,这韩道国正在船头上站立,忽见街坊严四郎从上流坐船而来,往临清接官去。看见韩道国,举手说:“韩西桥,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说毕,船行得快,就过去了。这韩道国听了此言,遂安心在怀,瞒著来保,不对他说。不想那时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疋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著银两,远接在临清一带马头,迎著客货而买。韩道国便与来保商议:“船上布货约四千馀两,现今加三利息,不如且卖一半,便益钞关纳税。就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遇行市不卖,诚为可惜。”来保道:“伙计所言虽是,诚恐卖了,一时到家,惹当家财主见怪,如之奈何?”韩道国便说:“老爹见怪,都在我身上。”来保强不过他,只得在马头上发卖了一千两布货。韩道国说:“双桥,你和胡秀在舡上等著纳税。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汉,打著这一千两银子,装成驮垛,先行一步,家去报老爹知道。”来保道:“你到家,好歹讨老爹一封书来,下与钞关钱老爹,少纳税钱,先放船行。”韩道国应诺。同小郎王汉装成驮垛,往清河县家中来,不在言表。
有日进城,在瓮城南门里,日色渐落,不想路上撞遇西门庆家看坟的张安,推著车辆酒米食盒,正出南门。看见韩道国,便叫:“韩大叔,你来家了!”韩道国看见他带著孝,问其故。张安说:“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是断七。大娘教我拏此酒米食盒往坟上去,明日坟上与老爹烧纸去也。”这韩道国听了说:“可伤,可伤!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话不虚传。”打头口迳进城中,那时天已渐晚,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庙香霭锺声。一轮明月挂疏林,几点疏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纷纷仕子掩书帏。
这韩道国进城来,到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著头口,迳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来。有丫鬟看见,报与王六儿,说:“爹来家了!”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拂去尘土,驮垛搭裢放在堂中。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鬟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说老爹死了。刚才来到城外,又撞见坟头张安推酒米往坟上去,说明日是断七,果不虚传。端的好好的,怎的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里面是他江南置的衣裳细软货物;两条搭裢内,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罢。”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教他韶刀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著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材料!何不叫将第二的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只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著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著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著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夫妻二人晚夕计议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将他兄弟韩二来,如此这般,教他看守房子,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盘缠。那二捣鬼千肯万肯,说:“哥嫂只顾去,等我打发他!”这韩道国就把王汉小郎并两个丫头,也跟他带上东京去。雇了二辆大车,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投天明出西门,迳上东京去了。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断金锁走蛟龙。
这里韩道国夫妻东京去了,不题。单表吴月娘,次日带孝哥儿,同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奶子如意儿、女婿陈经济,往坟上与西门庆烧纸。坟头告诉月娘昨日撞见韩大叔来家一节。月娘道:“他来了,怎的不到家里来?只怕他今日来。”在坟上刚烧了纸,坐了没多回,老早就赶了来家。使陈经济往他家叫韩伙计去,问他船到那里了。初时叫著,不闻人言,次则韩二出来说:“俺侄女儿东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里。”这陈经济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陈经济骑头口往河下寻舡去了。三日到临清马头舡上,寻著来保舡只。来保问:“韩伙计先打了一千两银子家去了?”经济道:“谁见他来?张安看见他进城。次日坟上来家,大娘使我问他去。他两口子絜家连银子都拐的上东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找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嗔道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干净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马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婊子顽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一日,钞关上纳了税,放船过来在新河口起脚装车,往清河县城里来,家中东厢房卸下。那时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缎铺甘伙计崔本卖货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经济与傅伙计开著。这来保妻惠祥,有个五岁儿子,名僧宝儿,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二人割衿做了亲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不看些分上儿?”来保道:“他家女儿现在他家得时,他敢只护他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倒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题了。”
月娘教他会买头,发卖布货。他甫会了主儿,月娘教陈经济兑银讲价钱,主儿都不服,拏银出去了。来保便说:“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的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够了。你十分把弓儿拽满,迸了主儿,显的不会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说话,你年少,不知事体。我莫不胳膊儿往外撇?不如卖掉了,是一场事。”那经济听了,使性儿不管了。他不等月娘吩咐,劈手夺过算盘来,邀回主儿来,把银子兑了二千馀两,一件件交付与经济经手,交进月娘收了,推货出门。月娘与了他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说道:“你老人家还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儿,自家盘缠,又与俺们做甚?你收了去,我决不要。”一旦晚夕,外边吃的醉醉儿,走进月娘房中,搭伏著护炕说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著这点孩子儿,不害孤另么?”月娘一声儿没言语。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少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京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计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教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他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有日到东京,会见韩道国夫妇,把前后事都说了。韩道国谢来保道:“若不是亲家看顾我,在家阻住,我虽然不怕,他也不免来东京寻我。”翟谦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的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拏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拏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住著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爷呼之。他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要一奉十,拣口儿吃用,换套穿衣。如今又会写,又会算,福至心灵,出落得好长大身材,姿容美貌。前日出来见我,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他手里讨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拏了一疋缎子与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马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来保这厮,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儿。又有一般家奴院公在月娘跟前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作亲家,插金戴银,行三坐五;潘金莲他也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
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来保便装胖学蠢,自己夸奖,说众人:“你们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像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若不是我,都乞韩伙计老牛箝嘴拐了往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如今还不得俺们一个是,说俺赚了主子的钱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也不知,捻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调,丢了瓢!”他媳妇子惠祥便骂:“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赚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老道出门,问我姊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们出去,料莫天也不著饿老鸦儿吃草!我洗净著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著!”
月娘见他骂大骂小,寻由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跟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教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日逐会倚祀,行人情,不在话下。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有诗为证:
我劝世间人,切莫把心欺。
欺心即欺天,莫道天不知。
天只在头上,昭然不可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画楼双美
[编辑]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
晚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
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永不离。
话说潘金莲与陈经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著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挦,通无忌惮。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成搓在纸条儿内,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巾儿,裹著一个玉色纱挑线香袋儿,里面装安息香、排草、玫瑰花瓣儿,并一缕头发,又著些松柏儿,一面挑著“松柏长青”,一面是“人面如花”八字,封的停当,要与经济。不想经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经济开门进入房中,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中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䕷架!”
这经济见词上许他在荼䕷架下等候私会佳期,随即封了一柄金湘妃竹扇儿,亦写一词在上面答他,袖入花园内。不想月娘正在金莲房中坐著,这经济三不知,恰进角门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这金莲听见是他语音,恐怕月娘听见决撒了,连忙走出来,掀起帘子看见是他,佯做摆手儿,说:“我道是谁来,原来是陈姐夫来寻大姐。大姐刚才在这里,和他们往花园亭子上摘花儿去了。”这经济见有月娘在房里,就把物事暗暗递与妇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问:“陈姐夫来做甚么?”金莲道:“他来寻大姐,我回他往花园中去了。”以此瞒过月娘。不久,月娘起身回后边去了。金莲向袖中取出物事,拆开,却是湘妃竹白纱扇儿一把,上画一种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为证:
“紫竹白纱匠工巧,绿水青蒲甚逍遥。金铰银线十分妙。妙人儿堪用著,遮炎天少把风招。有人处常常袖著,无人处慢慢轻摇。休教那俗人儿偷了!”
妇人一见其词,到于晚夕月上时,早把春梅秋菊两个丫头,打发些酒与他吃,关在那边炕屋睡,然后他便在房中,绿窗半启,绛烛高烧,收拾床铺衾枕,熏香澡牝,独立木香棚下,专等经济今晚来赴佳期。却说西门大姐那日被月娘请去后边,听王姑子宣卷去了,止有元宵儿在屋里,经济体己与了他一方手帕,安抚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边,请我下棋去。等大姑娘进来,你快叫我去。”那元宵儿应诺了。这经济得手,走来花园中。那花筛月影,参差掩映。走在荼䕷架下,远远望著。见妇人摘去冠儿,半挽乌云,上著藕丝衫,下著翠纹裙,脚衬凌波罗袜,从木香棚下来。这经济猛然从荼䕷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可钻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大胆搂起来?”经济吃的半酣儿,笑道:“早是搂了你,就错搂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房中荧煌煌掌著灯烛,桌上设著酒肴。一面顶了角门,并肩而坐饮酒。妇人便问:“你来,大姐知不知?”经济道:“大姐后边听宣卷去了。我安抚下元宵儿,有事来这里叫我,只说在这里下棋哩。”说毕,两个欢笑做一处。饮酒多时,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不觉竹叶穿心,桃花上脸,一个嘴儿相亲,一个腮儿厮揾,罩了灯上床交接。妇人搂抱经济,经济亦揣摸著妇人。妇人唱〔河西六娘子〕:
“入门来将奴搂抱在怀。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怪。嗏,将奴脚儿抬,脚儿抬!揉乱了乌云䯼髻儿歪。”
经济亦占回前词一首:
“两意相投情挂牵。休要闪的人孤眠。山盟海誓说千遍:浅情,上放著天,放著天!你又青春咱少年。”
两人云雨才毕,只听得元宵叫门,说:“大姑娘进房中来了。”这经济慌的穿衣出门去了。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无处寻。
原来潘金莲那边,三间楼上,中间供养佛像,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两个自此以后,情沾肺腑,意密如胶,无日不相会做一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潘金莲早晨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不想陈经济正拏钥匙上楼,开库房门拏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著亲嘴咂舌。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性命”,说:“趁无人,咱在这里干了罢!”一面解褪衣裤,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有生药名〔水仙子〕为证:
当归半夏紫红石,可意槟榔招做女婿。浪荡根插入蓖麻内。母丁香左右偎,大麻花一阵昏迷。白水银扑簇簇下,红娘子心内喜。快活杀两片陈皮!
当初没巧不成话,两个正干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楼来拏盒子取茶叶看见,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春梅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的经济兜小衣不迭,妇人正穿裙子,妇人便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来,我和你说话。”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教你知道了罢:俺两个情孚意合,拆散不开。你千万休对人说,只放在你心里!”春梅便说:“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妇人道:“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们了!”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开裈带,仰在凳上,尽著这小伙儿受用。有这等事?正是明珠两颗皆无价,可奈檀郎尽得钻。有〔红绣鞋〕为证:
假认做女婿亲厚,往来和丈母歪偷!人情里包藏鬼胡油:明讲做儿女礼,暗结下燕莺俦。他两个现今有。
当下经济耍了春梅,拏茶叶出去了。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止一日,只背著秋菊。妇人偏听春梅说话,衣服首饰,拣心爱者与之,托为心腹。
六月初一日,金莲娘潘姥姥老病没了,有人来说。吴月娘买一张插桌,三牲冥纸,教金莲坐轿子,往门外探丧祭祀。去了一遭回来。
到次日,却是六月初三日,金莲起来的早,在月娘房里坐著说了半日话,出来走在大厅院子里墙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来西门庆死了,没人客来往,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经济在东厢房住,才起来,忽听见有人在墙根石榴花树下溺的尿刷刷的响,悄悄向窗眼里张看。却不想是他。便道:“是那个撒野,在这里溺尿?撩起衣服,看溅湿了裙子了!”这妇人连忙系上裙子,走到窗下问道:“原来你在屋里。这咱才起来,好自在!大姐没在房里么?”经济道:“在后边几时出来?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后边拉住我宣《红罗宝卷》与他听,坐到那早晚,险些儿没把腰累㿚瘑了!今日白爬不起来。”金莲道:“贼牢成的,就休捣谎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丫鬟说你昨日在孟三儿屋里吃饭来!”经济道:“早是大姐看著,俺们都在上房内,几时在他屋里去来!”说著,这小伙儿站在炕上,把那话弄的硬硬的,直竖的一条棍,隔窗眼里舒过来。妇人一见,笑的了不的,骂道:“怪贼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头来,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进去,我好不好拏针刺与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经济笑道:“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你好歹打发他个好去处,也是你一点阴骘。”妇人骂道:“好个怪牢成久惯的囚根子!”一面向腰里摸出面青铜小镜儿来,放在窗棂上,假做匀脸照镜。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话,吮咂的这小郎君一点灵犀灌顶,满腔春意融心。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原来妇人做作如此,若有人看见,只说他照镜匀脸儿,不显其事,其淫蛊显然,通无廉耻!正咂在热闹处,忽听的有人走的脚步儿响。这妇人连忙摘下镜子,走过一边。经济便把那话抽回去。却不想是来安儿小厮走来说:“傅大郎前边请姐夫吃饭哩。”经济道:“教你傅大郎且吃著,我梳头哩,就来。”来安儿回去了。妇人便悄悄向经济说:“晚夕你休往那里去了,在屋里。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话和你说。”经济道:“谨依来命。”妇人说毕,回房去了。经济梳洗毕,往铺中自做买卖不题。
不一时,天色晚来。那日月黑星密,天气十分炎热。妇人令春梅烧汤热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赶了蚊子,放下纱帐子,小篆内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知,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妇人道:“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几根来。娘教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妇人附耳低言,悄悄吩咐春梅:“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夕来,我和他说话。”这春梅去了。这妇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见春梅拔了几棵凤仙花来,整叫秋菊捣了半夜。妇人又与了他几锺酒吃,打发他厨下先睡了。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拏凳子放在天井内,铺著凉簟衾枕纳凉。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妇人手拈纨扇,正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原来经济约定摇木槿花树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他推开门进来,两个并肩而坐。妇人便问:“你来,房中有谁?”经济道:“大姐今日没出来。我已安抚元宵儿在房里,有事先来叫我。”因问:“秋菊睡了?”妇人道:“已睡熟了。”说毕,相搂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枕交欢,不胜缱绻。但见: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揾腮。手捻香乳绵似软,实奇哉。掀起脚儿脱绣鞋。玉体著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两个云雨毕,妇人拏出五两碎银子来,递与经济说:“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不宜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日央你早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著下入土内你才来家,就同我去一般。”这经济一手接了银子,说:“这个不打紧。你吩咐我干事;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明日绝早出门,干毕事,来回你老人家。”说毕,恐大姐进房,老早归厢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题。到次日,到饭时就来家。金莲才起来,在房中梳头。经济走来回话,就门外昭化寺里,拏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妇人问:“棺材下了葬了?”经济道:“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交付与你妹子收了,盘缠度日。千恩万谢,多多上覆你。”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便叫春梅:“把花儿浸在盏内,看茶来与你姐夫吃。”不一时,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打发经济吃了茶,往前边去了。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
一日,七月天气,妇人早晨约下他:“你今日休往那里去,在房中等著,我往你房里,和你耍耍。”这经济答应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几个朋友,往门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来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不知天高地下。黄昏时分,金莲蓦地到他房中。见他挺在床上,行李儿也顾不的,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可霎作怪,不想妇人摸他袖子里,掉出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上面钑著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就知是孟玉楼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著?怪道这短命,几次在我面上无情无绪。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只说我没来。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见了,慢慢追问他下落。”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曰: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写毕,妇人回房中去了。却说经济睡起一觉,酒醒过来,房中掌上灯。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会,我却醉了。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上,墨迹犹新,念了一遍,就知他来到空回去了,把个送上门的风月儿白丢了!心中懊悔不已:“这咱已起更时分,大姐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我若往他那边去,角门又关了!”走来木槿花下摇花枝为号,不听见里面动静。不免踩著太湖石,爬过粉墙去。
那妇人见他有酒,醉了挺觉,大恨归房,闷闷在心,就浑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爬过墙来,见院内无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蹑足潜踪,走到房门首,见门虚掩,就挨身进来。窗间月色,照见床上,妇人独自朝里歪著。低声叫“可意人”数声,不应。说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众朋友,邀了我往门外五星原庄上,射箭耍子了一日,来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负你之约,恕罪恕罪!”那妇人也不理他。这经济见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被妇人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骂道:“贼牢拉负心短命,还不悄悄的,丫头听见!我知道你有个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来?”经济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门外射箭去,灌醉了,来家就睡著了。失误你约,你休恼我。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就知恼了你。”妇人道:“怪捣鬼牢拉的,别要说嘴,与我禁声!你捣的鬼如泥弹儿圆,我手内放不过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来家。你袖子里这根簪子,却是那里的?”经济道:“本是那日花园中拾的来,今才两三日了。”妇人道:“你还肏神捣鬼,是那花园里拾的?你再拾一根来,我才算!这簪子是孟三儿那麻淫妇的头上簪子,我认千真万真!上面还钑著他名字,你还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进你房里吃饭,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我问著你,还不承认。你不和他两个有首尾,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出与他,怪道前日他见了我笑,原来有你的话在头里。自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绿豆皮儿请退了!”于是急的经济赌神发咒,继之以哭,道:“我经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灵的是东岳城隍,活不到三十岁,生来碗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要汤不见,要水不见!”那妇人终是不信,说道:“你这贼材料,说来的牙疼誓,亏你口内不害碜!”两个絮聒了一回,见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著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著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干霍乱了一夜,就不曾肏成屄头。天明,恐怕丫头起身,依旧越墙而过,往前边厢房中去了。有〔醉扶归〕词为证:
我嘴揾著他油䯼髻,他背靠著我胸肚皮。早难送香腮左右偎,只在项窝儿里长吁气。一夜何曾见面皮,只觑著牙梳背!
看官听说:往后金莲还把这根簪子与了经济。后来孟玉楼嫁了李衙内,往严州府去,经济还拏著这根簪子做证见,认玉楼是姐,要暗中成事。不想玉楼哄逃,反陷经济牢狱之灾。此事表过不题。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编辑] 堪笑西门识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
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羞养大虫。
爱物只图夫妇好,贪财常把丈人坑。
更有一件堪观处,穿房入屋弄乾坤。
话说潘金莲见陈经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出门,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盆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经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扑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著来,险些儿一夜没曾把我麻犯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经济向袖中取出了纸帖儿来。妇人打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说道:
“动不动将人骂,一迳把脸儿上挝。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语便要和咱罢。罢字儿说的人心怕。忘恩失义俏冤家,你眉儿淡了教谁画?”
金莲一见笑了,说道:“既无此事,你今晚来后边,我慢慢再问你。”经济道:“乞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待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
经济拏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来,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比及到黄昏时分,天气一阵阴黑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这经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著一条茜红氁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金莲那边。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日晚必来,早已吩咐春梅,灌了秋菊几锺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经济推了推角门,见掩著,便挨身而入。进入妇人卧房,见纱窗半启,银蜡高烧,桌上酒菓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经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䕷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灭!”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根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若少了我一件儿,我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夜间听见这边房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了。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著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人前会撇清,干净暗里养著女婿!”次日迳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与春梅:“你那边秋菊,说你娘养著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就是一般!”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著,骂道:“教你煎煎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拏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的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与他挝痒痒儿哩!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拏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浑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这般,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误主儿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经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鳖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正梳头,小玉在上房门首。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须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题出别的事。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经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经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严严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拏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拏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两边隔子眼方胜儿,周围蜂赶菊。你看,著的珠子一个挨一个儿,凑的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知道。”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经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他不来我这屋里来。无甚事,他今日大清早晨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戳的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过,只堤防著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著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齿: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著傅伙计家去,教经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经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奸情之后,月娘虽不见信,晚夕把各处门户都上了锁,西门大姐搬进李娇儿房中居住;经济寻取药材衣物,同玳安或平安眼同出入;二人恩情都间阻了,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一处。金莲每日难挨,绣帏孤枕,怎禁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有春梅向前问道:“娘,你这两日怎的不去后边坐,或是往花园中散心走走?每日短叹长吁,端的为些甚么?”妇人道:“你不知道,我与你姐夫相交,有〔雁儿落〕为证:
我与他好似并头莲一处生,比目鱼缠成块。初相逢热似粘,乍离别难禁耐。好是怪奇哉,这两日他不进来。大娘又把门上锁,花园中狗儿乖。难猜,奴婢们【目殳】𥌠的怪;伤怀,这相思实难解!”
春梅道:“娘,你放心,不妨事!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扶著哩。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今晚夕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坊内,取草装塡枕头,等我往前边铺子里叫他去。你写下个柬帖儿与我拏著,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不可有忘。我的病儿好了,替你做双满脸花鞋儿!”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复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妇人于是轻拈象管,款拂花笺,写就一个柬帖儿,弥封停当。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得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房中。没事,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关了,丫鬟妇女都放出来听尼僧宣卷。金莲央及春梅,递与他柬帖,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有〔河西六娘子〕为证:
央及春梅好姐姐,你放宽洪海量些。俺团圆,只在今宵夜。嗏,你把脚步儿快走些些,我这里锦被儿重熏等待者!”
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锺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拏了筐,推往前边马坊中取草来塡枕头,就叫他来。”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好扣他在厨房内。拏了妇人柬帖儿出门。有〔雁儿落〕为证:
我往马坊中推取草,到前边就把他来叫。归来把狗儿藏,门上将锁儿掏。尊前酒儿筛,床上灯儿罩。帐暖度春霄,准备凤鸾交。休教人知觉,把秋菊灌醉了。听著,花影动知他到;今宵,管您两个成就了!
春梅走到前边,撮了一筐草,到印子铺门首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经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问是那个。春梅道:“是你前世娘,散相思五瘟使!”经济开门,见是他,满脸笑道:“原来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进入房内,见桌上点著烛,问小厮们在那里,经济道:“玳安和平安在那里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就是小生!”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希罕俺娘儿们了!”经济道:“那里话!自从那日因些闲话,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耐烦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捎寄了一柬帖在此,好歹教你快去哩!”这经济接过柬帖,见封的甚密,拆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说道:
“将奴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损。不是因惜花爱月伤春困。则是因今春不减前春恨,常则是泪珠儿滴尽相思症。恨的是绣帏灯照影儿孤,盼的是书房人远天涯近。”
经济一见了此词,连忙向春梅躬身深深地唱喏,说道:“多有起动起动!我并不知他不好,没曾去看的你娘儿们,休怪休怪!你且先走一步,我收拾了,如今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答赠。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馋。有诗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忺拈弄绣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
当初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当下两个相戏了一回,春梅先拏著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他看了你那柬帖儿,好不喜欢,与我深深作揖,与了我一方汗巾,一副银挑牙儿相谢。”妇人便叫春梅:“你去外边看看,只怕他来,休教狗咬。”春梅道:“我把狗藏过一边。”原来那时正值中秋八月十六七,月色正明。且说陈经济旋到那边生药铺,叫过平安儿来这边歇。他一个猎古调儿——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槿花为号。春梅隔墙看见花梢动,且连忙以咳嗽应之,报妇人。经济推开门挨身进入到房中,妇人迎门接著,笑语说道:“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经济道:“彼此怕是非,躲避两日儿。不知你老人家不快,有失问候!”妇人道:“有〔四换头〕词为证:
赤紧的因些闲话,把海样恩情一旦差。你这两日门儿不抹我心儿挂。关情的我儿你怎生便撇的下!”
两个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经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传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摆下棋子,三人同下鳖棋儿。吃得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著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经济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经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也对坐一椅,拏春意二十四解本儿,在灯下著照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著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春梅真个在身后推送,经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
却表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著,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拔开了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润破窗纸,望里张看。见房中掌著明晃晃灯烛,三个吃的大醉,都光赤著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著椅子,春梅便在后边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一个气喘吁吁,犹如牛吼柳影;一个娇声呖呖,犹似莺嘲花间。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跟前,变作行淫世界。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正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当时都被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中暗道:“他们还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口张舌,赖他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
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了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著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经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晨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木头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汉子,那里发落,莫非放在屄眼里面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们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要的人强占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基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的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去了。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于是与经济作一词以自快,有〔红绣鞋〕为证:
会云雨风般疏透,闲是非屁似休瞅。那怕无缝锁上十字扭。轮锹的闪了手腕,散楚的叫破咽喉。咱两个关心的情越有!
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陈经济,经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子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了?花园门成日又关著。”西门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经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怪不的说舌的奴才到明日得不了好,大娘眼见,不信他!”西门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宋公明义释清风寨
[编辑] 冬夏长青不世情,乾坤妙化属生成。
清标不染尘埃气,贞操惟持泉石盟。
凡节通灵无并品,孤霜酿味有馀馨。
世人欲问长生术,到底芳姿益寿龄。
话说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即时吴大舅保定,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头口骑,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子。吩咐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去。”外边又吩咐陈经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晨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房门钥匙交付与小玉拏著:“前后仔细!”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雇了头口,众姊妹送出大门而去。
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两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坊安歇,次早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啐啐,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有诗单道月娘为夫主远涉关山答心愿为证:
平生志节傲冰霜,一点真心格上苍。
为夫远许神州愿,千里关山姓字香。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庙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弱水蓬莱;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观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衬蓝田带。左侍下玉簪朱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仪,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日日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正是: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傍,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钱纸。吃了些斋食,然后才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十五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有朱红牌匾,金书“碧霞宫”三字。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著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皓齿;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穿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左右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著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须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轴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联,淡浓之笔大书:“携两袖清风舞鹤,对一轩明月谈经。”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名铠。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守清守礼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的标致。头上戴青缎道髻,用红绒绳扎住总角,后用两根飘带,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来掇箱子,拏他解才塡馅。明虽为庙祝徒弟,实为师父大小老婆。更有一件不可说,脱了裤子,每人小腹里夹著一条大手巾。看官听说:但凡人家好儿好女,切记休要送与寺观中出家,为僧作道,女孩儿做女冠姑子,都趁他男盗女娼,十个九个都著了道儿。有诗为证:
琳宫梵刹事因何?道即天尊释即佛。
广栽花草虚清意,待客迎宾假做作。
美衣丽服装徒弟,浪酒闲茶戏女娥:
可惜人家娇养子,送与师父作老婆。
不一时,两个徒弟守清守礼房中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煠饼馓,咸食素馔,各样菜蔬,摆满春台。白定磁盏儿,银杏叶匙,绝品雀舌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伙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荤菜上来。凤鸣壶斜斟琥珀,银镶盏满泛金波[1]。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疋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
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吩咐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爹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不肯接。吴大舅说:“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连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锺,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尝此酒,其味何如?”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志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馀者接待四方香友。”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看官听说:这石伯才窝藏殷天锡,赚引月娘到方丈,要暗中取事,岂不加意奉承?饮了几杯,吴大舅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啰皂。”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如有丝毫差迟,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道,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拏来本州夹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拏大锺斟上酒,吴大舅见酒利害,遂偷酒在怀,推醉了更衣,要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伯才便教徒弟守清引领,拏钥匙开门,教大舅观看去了。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要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坐去了。
也是合当有事,月娘方才床上歪著,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关抱住月娘,说道:“小生姓殷,名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见,无由得会。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死生难忘也!”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把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死命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声紧了,口口大叫“救人”。来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这吴大舅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叫:“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拏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撒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被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投天明赶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把俺开店之家,他遭塌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家去?”老僧道:“此是岱岳东峯,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虫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次日五更,月娘拏出一疋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僧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如何?”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馀,就与老师作徒弟出家。”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许下老师。看官听说:不当今日许老师一子出家,后来十五年之后,天下荒乱,月娘携领孝哥孩儿,往河南投奔云离守就婚去,路遇老师,度化在永福寺,落发为僧。此事表过不题。
次日,月娘辞了老师,往前所进。走了一日,前有一山拦路。这座山名唤清风山,生的十分险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槎枒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来,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闻,樵人斧响;峯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径,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原来这山唤作清风山,山上有座清风寨,寨中有三个强寇。一名锦毛虎燕顺,一名矮脚虎王英,一个白面郎君郑天寿。手下聚五百小喽啰,专一打家劫道,放火杀人,人不敢惹他。当下吴大舅一行人骑头口,簇拥著月娘轿子,进入山来。那时日色已落,天色昏黑,不见村坊店道,正在危惧之际,不防地下抛去一条绊马索子,把吴大舅头口绊落倒,跌落堑坑内,闪出一伙小喽啰,将月娘轿子,抢上山来。原来山下小喽啰,见吴大舅一行人,骑著驮垛,迳入山来,报与三个强寇。
吴大舅一行人都被拏到寨前。三个强寇在寨上,正陪山东及时雨宋江饮酒。宋江因杀了娼妇阎婆惜,逃躲至此,三人留他寨中住几日。宋江看见月娘头戴孝髻,身穿缟素衣服,举止端庄,仪容秀丽,断非常人妻子,定是富家闺眷,因问其姓氏。月娘向前道了万福:“大王,妾身吴氏之女,千户西门庆之妻,守节孤孀。因为夫主病重,许下泰山香愿。先在山上,被殷天锡所赶,走了一日一夜,要回家去。不想天晚,误从大王山下所过。行李驮垛,都不敢要,只是乞饶性命还家,万幸矣。”宋江因见月娘词气哀惋动人,便有几分慈怜之意,乃便欠身向燕顺道:“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为夫主到此进香,因被殷天锡所赶,误到此山所过,有犯贤弟清跸,他是个烈妇,看我宋江的薄面,放他回去,以全他名节罢!”王英便说:“哥哥,争奈小弟没个妻室,让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罢!”遂令小喽啰把月娘掳入他后寨去了。宋江向燕顺郑天寿道:“我恁说一场,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个人情?”燕顺道:“这兄弟诸般都好,只吃了有这些毛病,见了妇人女色,眼里火就爱。”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后寨。见王英正搂著月娘求欢。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将王英拉著前边,便说道:“贤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为好汉。你要寻妻室,等宋江替你做媒,保一个室女好的,行茶过水,娶来做个夫人。何必要这再醮做甚么?”王英道:“哥哥,你且胡乱权让兄弟这个罢。”宋江道:“不好。我宋江久后决然替贤弟完娶一个好的。不争你今日要了这妇人,惹江湖上好汉耻笑。殷天锡那厮,我不上梁山便罢,若上梁山,决替这个妇人报了仇。”看官听说:后宋江到梁山做了寨主,因为殷天锡夺了柴皇城花园,使黑旋风李逵杀了殷天锡,大闹了高唐州。此事表过不题。
当日燕顺见宋江说此话,也不问王英肯不肯,喝令轿夫上来,把月娘抬了去。吴月娘见放了他,向前拜谢宋江说:“蒙大王活命之恩!”宋江道:“阿呀,我不是这山寨大王,我是郓城县客人。你只拜这三位大王便了。”月娘拜毕,吴大舅保著,离了山寨,上了轿子,过了清风山,往清河县大道前来。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有诗为证:
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 薛嫂月夜卖春梅
[编辑] 人家养女甚无聊,倒踏来家更不合。
口称爹妈虚情意,权当为儿假做作。
入户只嫌恩爱少,出门翻作怨仇多。
若有一些不到处,一日一场骂老婆。
话说吴大舅保月娘,有日取路来家,不题。
单表潘金莲,自从月娘不在家,和陈经济两个,家中前院后庭,如鸡儿赶弹儿相似,缠做一处,无一日不会合。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叫经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捘捘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换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堕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离了身,奴走一步也伶俐。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经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桩儿堕胎,又没方修合。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吃,打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经济包了三钱银子,迳到胡太医家叫门。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经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经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说道:“我家医道,大方脉、妇人科、小儿科、内科、外科、加减十三方、寿域神方、海上方、诸般杂症方,无不通晓。又专治妇人胎前产后。且妇人以血为本,藏于肝,流于脏,上则为乳汁,下则为月水,合精而成胎气。女子十四而天癸至,任脉通,故月候按时而行,常以三旬一见则无病。一或血气不调,则阴阳愆伏。过于阳,则经水先期而来;过于阴,则经水后期而至。血性得热而流,寒则凝滞。过与不及,皆致病也。冷则多白,热则多赤。冷热不调则赤白带。大抵血气和平,阴阳调顺,其精血聚而胞胎成。心肾二脉,应手而动。精盛则为男,血胜则为女。此自然之理也。胎前必须以安胎为本,如无他疾,不可妄服药饵,待十月分娩之时,尤当谨护。不然,恐生产后诸疾。慎之,慎之!”经济笑道:“我不要安胎,我今只用堕胎药。”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堕胎?没有没有!”经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子女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有〔西江月〕为证:
牛膝蟹爪甘遂,定磁大戟芫花。斑螯赭石与𥐻砂,水银芒硝研化。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带凌花。更酽醋煮好红花,管取孩儿落下。”
经济于是讨了两贴红花一扫光,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一五一十说了。到晚夕,煎红花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将东净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小厮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
却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泰安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著,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前炷了香,然后西门庆灵前拜罢,就对孟玉楼众姊妹家中大小,把岱岳庙中及山寨上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阁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到第二日,月娘路上风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
那秋菊在家,把金莲经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去上房告月娘,说二人怎生偷出私肚子来,倾在毛司里,乞掏坑的掏出去,何人不看见!又说被妇人怎生打骂,含恨正没发付处。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趁早与我走,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经济进来寻衣裳,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得个鹦哥儿会说嘴,高声叫:“大娘来了!”春梅正在房中,听见迎出来,见是月娘,比及上楼叫妇人。先是经济拏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经济道:“铺子内人等著,没人寻衣裳。”月娘道:“我那等吩咐,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有要没紧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的经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的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臭烘烘在外头,盆儿罐儿都有耳朵。你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有长进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你?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要你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两番三次,被强人掳掠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当下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经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拏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跟前拏话儿栓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著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经济骂道:“淫妇,你家收著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往前边来了。自此已后,经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拏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拏钱街上荡面吃。正是:龙斗虎争,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老早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经济那边陈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经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经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所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到那边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迳到薛嫂家。拴了骡子,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著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经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经济吃。少坐片时,只见薛嫂儿来了。同经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经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我与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甚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捎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经济道:“薛妈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帖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经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经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却说薛嫂提著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锺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正饮酒,只见薛嫂来到,向前道了万福,笑道:“你娘儿两个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儿们看看,怎不解许多闷?”于是又道个万福。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镇日不知干的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秤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住的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二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来,说一些没有支用著,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锺酒,递与薛嫂儿,薛嫂连忙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久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来觑听。”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们说话。嗔道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们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托他进来取衣裳拏药材;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每日晌午还不拏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经济封的柬帖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祅庙火烧著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罢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恁么也道有!
六姐(妆次)
(下书)经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了入袖中。薛嫂儿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写几个字儿捎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著薛嫂吃酒,他进入房,半晌拏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子儿。帕儿上也写著一词在上,说道: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婢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妇人写了,封得停当,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拏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憋气哩?恰似贼人胆儿虚一般!”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薛嫂五钱银子,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经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他休使性儿赌憋气,教他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拏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六眼不藏私,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经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进我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敢就因这件事!”经济道:“薛妈,你只顾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
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拏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著,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他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毙,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躧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薛嫂道:“孩儿出了痘疹了没曾?”妇人道:“何曾出来了,还不到一周儿哩。”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只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他看著,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正说著,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拏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拏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拏出春梅箱子来,凡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拏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馀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进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经济 王婆售利嫁金莲
[编辑] 人生虽未有十全,处事规模要放宽。
好歹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
但看世俗如幻戏,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与知音女娘道,莫将苦处认为甜。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出去,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经济,次日早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经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春梅在里间屋里不出来。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经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小大姐出来了,在你这里?”薛嫂道:“是在我这里,还未上主儿哩。”经济道:“在这里,我要见他,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吩咐我,因为你们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才被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经济便笑嘻嘻袖中拏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说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讨与我罢。”经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这薛嫂儿一面请经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
这春梅看见经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经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你教薛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原来这等夹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教他娘拏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拏甚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之时,难割难舍。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经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
迟不上两日,经济又捎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顶出来与薛嫂儿。拏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栓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这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顿:“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著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恨不的生出七八个口来,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著增福神著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著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赔上!”月娘又道:“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家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吩咐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得久停久坐,与了我枕顶,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馀别人出不上。”
这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著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缎袄儿,下著蓝缎裙子,脚上双弯尖趫趫,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比旧时越发标致,模样儿又红又白,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对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这薛嫂儿拏来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拏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免不过,只得又称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
却表陈经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紧,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了,方才关后边仪门,夜里上锁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都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廿七日,孟玉楼生日。玉楼安排了几碟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拏出前边铺子,教经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楼不肯。春鸿拏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够,又使来安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够了。我也不吃了。”经济不肯,定教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经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经济又另拏钱打了酒来,吃著骂来安儿:“贼小奴才儿,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们也欺负我起来了,使你使儿不动。我与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伤了!有爹在,怎么行来?今日爹没了,就改变了心肠,把我来不理,都乱来挤撮我。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反防范我起来。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惊耐怕儿!”傅伙计劝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谁?想必后边忙,怎不与姐夫吃?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经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架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没肏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现收著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变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须收笼著,照旧看待,还是大鸟便益!”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王十九,自吃酒,且把散话搁起。”这经济睁眼瞅著傅伙计便骂:“贼老狗,怎的说我散话搁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过只是他家行财,你也挤撮我起来?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够了,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独权儿做买卖,好禁钱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教你打官司!”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见头势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后边去了。经济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傅伙计早晨进后边,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帐目,不做买卖了。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材料,如臭屎一般丢著他!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著,有甚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教俺家那一个不恐怕小人不足,昼夜耽忧的那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子铺挤著一屋里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著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经济对著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像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这陈经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著。”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经济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话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著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淹淡,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日春风急,吹折江梅就地横。
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孙雪娥跳上炕,獗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奶子如意儿对孟玉楼孙雪娥将经济对众人将哥儿戏言之事,说了一遍:“我好意说他,又赶著我踢了两脚,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
雪娥扶著月娘,待的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的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这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著他在屋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
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拏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诓进陈经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著,问他:“你知罪么?”那陈经济也不跪,还似每常脸儿高扬。月娘便道,有长词为证:
起初时,月娘不犯触,庞儿变了。次则陈经济耐抢白,脸儿扬著:“不消你枉话儿絮叨叨,须和你讨个分晓。”月娘道:“此是你丈人深宅院,又不是丽春院莺燕巢,你如何把他妇女厮调?他是你丈人爱妾,寡居守孝。你因何把他戏嘲?也有那没廉耻斜皮,把你刮剌上了。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都是些污家门罪犯难饶!”陈经济道:“闪出伙缚锺馗女妖,你做成这惯打奸夫的圈套,我臀尖难禁这顿拷。梅香休闹,大娘休焦,险些不大棍无情打折我腰!”月娘道:“贼材料,你还敢嘴儿挑!常言冰厚三尺不是一日恼,最恨无端难恕饶。亏你呵,再躺著筒儿蒲棒剪稻。你再敢不敢?我把你这短命王鸾儿割了,教你直孤到老!”
当下月娘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下地下,拏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唬的众妇女看见,都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经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好法儿,怎得脱身!”于是爬起来,一手兜著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经济自然也存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迳往他母舅张团练住的他旧房子内住去了。正是: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经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添闷。
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去叫王婆子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儿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佰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怎守得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玳安道:“他姓陈,名唤陈经济。”王婆子道:“想著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宅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只叫丫头倒了一锺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狼家子淫妇!休说我是你个媒主,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世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殴作嚷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俺大娘他有个处。”
两个说话中间,到于西门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拏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咙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箩,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著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撵,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劳话岁寒。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馀他穿的鞋脚,都塡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他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瞒著月娘,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蓬,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著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著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子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的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弹,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底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狼虎,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
你身驱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遍好钻穴隙。更有一桩儿不老实,到底改不了偷馋抹嘴。
有日,陈经济打听得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子家聘嫁,带著银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
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吩咐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吩咐:“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著。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于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
妇人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著,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时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妇人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赚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䌷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现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拏著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风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
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了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说明白著。”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经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此这去,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受报 武都头杀嫂祭兄
[编辑]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刚强定祸殃。
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话说陈经济雇头口起身,叫了张团练一个伴当跟随,早上东京去不题。
却表吴月娘打发潘金莲出门,次日使春鸿叫薛嫂儿来,要卖秋菊。这春鸿正走到大街,撞见应伯爵,叫住问春鸿:“你往那里去?”春鸿道:“家中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儿去。”伯爵问:“叫媒人做甚么?”春鸿道:“卖五娘房里秋菊丫头。”伯爵又问:“你五娘为甚么打发出来?在王婆子家住著,说要寻人家嫁人,端的有此话么?”这春鸿便如此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说话,大娘知道了,先打发了春梅小大姐,然后打了俺姐夫一顿,赶出往家去了。昨日才打发出俺五娘来。”伯爵听了,点了点头儿,说道:“原来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儿!看不出人来。”又向春鸿说:“孩儿,你爹已是死了,你只顾还在他家做甚么,终是没出产!你心里还要归你南边去?这里寻个人家跟罢,心下如何?”春鸿道:“便是这般说。老爹已是没了,家中大娘好不严紧,各处买卖都收了,房子也卖了,琴童儿画童儿都走了,也揽不过这许多人口来。小的待回南边去,又没顺便人带去;这城内寻个人家跟,又没个门路。”伯爵道:“傻孩儿,人无远见,安身不牢。千山万水,又往南边去做甚?谁人带去?你肚里会几句唱,愁这城内寻不出主儿来答应?我如今举保个门路与你。如今大街坊张二老爹家,有万万贯家财,百间房屋,现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应,他见你会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又不比在你这家里?他性儿又好,年纪小小,又倜傥,又爱好,你就是个有造化的!”这春鸿趴到地下,就磕了个头:“有累二爹!小的若见了张老爹,得一步之地,买礼与二爹磕头。”伯爵一把手拉著春鸿说:“傻孩儿,你起来。我无有个不作成人的,肯要你谢?你那得钱儿来?”春鸿道:“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找寻小的,怎了?”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问你张二老爹讨个帖儿,封一两银子与他家。他家银子不敢受,不怕把你不双手儿送了去!”说毕,春鸿往薛嫂儿家,叫了薛嫂儿见月娘,领秋菊出来,只卖了五两银子,交与月娘。不在话下。
却说应伯爵领春鸿到张二官宅里见了。张二官见他生的清秀,又会唱南曲,就留下他答应。使拏拜帖儿,封了一两银子,往西门庆家讨他箱子。那日,吴月娘家中正陪云离守娘子范氏吃酒。先是云离守袭过哥云参将指挥,补在清河左卫做同知,见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守寡,手里有东西,就安心有垂涎图谋之意。此日正买了八盘羹菓礼物,来看月娘。见月娘生了孝哥,范氏房内亦有一女,方两月儿,要与月娘结亲。那日吃酒,遂两家割衫襟,做了儿女亲家,留下一双金环为定礼。听见玳安儿拏进张二官府帖儿,并一两银子,说春鸿投在他家答应去了,使人来讨他箱子衣服。月娘见他现做提刑官,不好不与他,银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与将出来。
初时,应伯爵对张二官说:“西门庆第五娘子潘金莲,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因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子合气,今打发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张二官一替两替使家人拏银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子吩咐,不倒口要一百两银子。那人来回讲了几遍,还到八十两上,王婆还不吐口儿。落后春鸿到他宅内,张二官听见春鸿说,妇人在家养著女婿,因为如此打发出来,这张二官就不要了,对著伯爵说:“我家现放著十五岁未出幼儿子上学攻书,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又听见李娇儿说,金莲当初用毒药摆布死了汉子,被西门庆占将来家,又偷小厮,把第六个娘子生了儿子,娘儿两个生生吃他害杀了,以此张二官就不要了。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卖到守备府中,守备见他生的标致伶俐,举止动人,心中大喜,与了他三间房住,手下使一个小丫鬟,就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两套衣裳。薛嫂儿去,赏了薛嫂五钱银子。又买了个使女扶侍他,立他做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长斋念佛,不管闲事。还有生姐儿孙二娘,在东厢房住。春梅在西厢房,各处钥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宠爱他。一日,听薛嫂儿说,潘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他大气儿不曾呵著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他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他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他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于是把守备念转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个出色的妇人。王婆开口指称:“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了八十两,那王婆还不肯。走来回守备,又添了五两,复使二人拏著银子和王婆子说。王婆子只是假推他大娘子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媒人钱要不要罢,天也不使空人!”这张胜李安只得又拏回银子来禀守备,丢了两日。怎禁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胜李安,毡包内拏著银子,打开与婆子看,又添到九十两上。婆子越发张致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的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抬的去了!”这周忠就恼了,吩咐李安,把银子包了,说道:“三只脚蟾没处寻,两脚老婆愁那里寻不出来!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爷管不著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平白出这些银子要你何用?”李安道:“勒掯俺两番三次来回走,贼老淫妇,越发鹦哥儿了!”拉周忠说:“管家哥,咱去来。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拏去,拶与他一顿好拶子!”这婆子终是贪著陈经济那口食,由他骂,只是不言语。二人到府中,回禀守备说:“已添到九十两,还不肯。”守备说:“明日兑与他一百两,拏轿子抬了来罢。”周忠说:“爷就添了一百两,王婆子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他两日,他若张致,拏到府中,且拶与他一顿拶子,他才怕!”看官听说:大段潘金莲生有地儿死有处,不争被周忠说这两句话,有分教,这妇人从前作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人生虽未有前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按下一头,却说一人。单表武松,自从西门庆垫发孟州牢城充军之后,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次后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蒋门神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蒋门神一顿。不想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赚武松去,假捏贼情,将武松拷打,转又发安平寨充军。这武松走到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复回身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写了一封书,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教武松到安平寨与知寨刘高,教看顾他。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来到家中,寻见上邻姚二郎,交付迎儿。那时迎儿已长大,十九岁了,收揽来家,一处居住,打听西门庆已死,“你嫂子出来了,如今还在王婆家,早晚嫁人!”这汉子听了,旧仇在心,正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次日,裹帻穿衣,迳出门来到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著,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来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楂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让上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还不吐口儿,便道:“他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顾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他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的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屋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他家要发脱的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著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著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拏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拏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著合著,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他,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他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他家大娘子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著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戴著新䯼髻,身穿红衣服,搭著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著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的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武松教迎儿拏菜蔬摆在桌上,须臾荡上酒来,请妇人和王婆吃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著刀靶,一只手按住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刚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拏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脸来,看著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著!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盏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
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走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番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菓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意,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那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两撇。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婆听见,只是暗地叫苦说:“傻材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著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著,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䯼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著,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咙,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忔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地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古人有诗一首,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莲诚可怜,衣服脱去跪灵前。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
往事堪嗟一场梦,今身不值半文钱。
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
当下武松杀了妇人,那婆子看见,大叫:“杀人了!”武松听见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那时也有初更时分,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武松跳过王婆家来,还要杀他儿子王潮儿。不想王潮合当不该死,听见他娘这边叫,就知武松行凶。推前门不开,叫后门也不应,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那两邻明知武松凶恶,谁敢向前?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著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他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下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梁山为盗去了。正是:平生不作绉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潘金莲托梦守御府 吴月娘布施募缘僧
[编辑]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祇;
明有王法相制,暗有鬼神相随。
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
为不节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话说武松杀了妇人王婆,劫去财物,逃上梁山为盗去了。却表王潮儿去街上叫保甲,见武松家前后门都不开,又王婆家被劫去财物,房中衣服丢的地下横三竖四,就知是武松杀死二命,劫取财物而去。未免打开前后门,见血沥沥两个死尸倒在地下,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迎儿倒扣在房中,问其故,只是哭泣。次日早衙,呈报到本县,杀人凶刃都拏放在面前。本县新任知县也姓李,双名昌期,乃河北真定府枣强县人氏,听见杀人公事,即委差当该吏典,拘集两邻保甲,并两家苦主王潮迎儿,眼同抬出当街,如法检验。生前委被武松因忿带酒,杀潘氏王婆二命,叠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瘗埋看守。挂出榜文,四厢差人跟寻,访拏正犯武松,有人首告者,官给赏银五十两。
守备府中张胜李安打著一百两银子到王婆家,看见王婆妇人俱已被武松杀死,县中差人检尸,捉拏凶犯。二人回报到府中。春梅听见妇人死了,整哭了两三日,茶饭都不吃。慌了守备,使人门前叫了调百戏的货郎儿进去,耍与他观看,只是不喜欢。日逐使张胜李安打听,拏住武松正犯,告报府中知道,不在话下。
按下一头,却表陈经济前往东京取银子,一心要赎金莲,成其夫妇。不想走到半路,撞见家人陈定,从东京来告说家爷病重之事:“奶奶使我来请大叔往家去,嘱托后事。”这经济一闻其言,两程做一程,路上趱行。有日到东京他姑夫张世廉家,——张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见在。——他父亲陈洪已是没了三日光景,满家带孝。经济参见他父亲灵座,与他母亲张氏并姑娘磕头。张氏见他长成人,母子哭做一处,通同商议,张氏道:“如今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经济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忧?”张氏道:“喜者,如今且喜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忧则不想你爹爹得病,死在这里。你姑夫又没了,姑娘守寡,这里住著不是常法,方使陈定叫将你来,和你打发你爹爹灵柩回去,葬埋乡井,也是好处。”这经济听了,心内暗道:“这一会发送,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阁,却不误了娶六姐?不如如此这般,先诓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待娶了六姐,再来搬取灵柩不迟。”一面对张氏说道:“如今随路盗贼,十分难走。假如灵柩家小箱笼一同起身,少说数辆车驮,未免起眼,倘遇小人啰皂怎了?宁可耽迟不耽错。我先押两车细软箱笼家去,收拾房屋;母亲随后和陈定家眷,跟父亲灵柩,过年正月间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后做斋念经,入坟安葬,也是不迟。”张氏终是妇人家,不合一时听信经济巧言念转,先打点细软箱笼,装载两大车,上插旗号,扮做香车,从腊月初一日东京起身。
不上数日,到了山东清河县家门首。对他母舅张团练说:“父亲已死,母亲押灵车不久就到。我押了两车行李,先来收拾,打扫房屋。”他母舅听说,“既然如此,我须搬回家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腾出房子来。这经济见母舅搬去,满心欢喜说:“且得冤家离眼前,落得我娶六姐来家,自在受用。我父亲已死,我娘又疼我,先休了那个淫妇,然后一纸状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东西,谁敢道个不字?又挟制俺家充军人数不成?”正是:人算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这经济早撺掇他母舅出来,然后打了一佰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著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可霎作怪,只见门前街旁埋著两个尸首,两杆枪交叉上面挑著个灯笼,门首挂著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经济仰头还大看看,只见从窝铺中钻出两个人来,喝声道:“甚么人?看此榜文做甚?现今正身凶犯捉拏不著,你是何人?”大扠步便来捉获。这经济慌的奔走不迭。恰才走到石桥下酒楼边,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青衲袄,随后赶到桥下,说道:“哥哥,你好大胆,平白在此看他怎的?”这经济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识熟朋友铁指甲杨大郎。二人声喏,杨大道:“哥哥,一向不见,那里去来?”经济便把东京父死往回之事告说一遍:“却才这杀死妇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杀了,适才见了榜文,方知其故。”杨大郎告道:“是他小叔武松,充配在外,遇赦回还,不知因甚杀了妇人,连王婆子也不饶。他家还有个女孩儿,在我姑夫姚二郎家养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杀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将此女县中领出,嫁与人为妻小去了。现今这两瘗尸首,日久只顾埋著,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拏住凶犯武松。”说毕,杨大郎招了经济上酒楼饮酒:“与哥哥拂尘。”
这经济见妇人已死,心中转痛不暇,那里吃得下酒?约莫饮够三杯,就起身下楼,作别来家。到晚夕,买了一陌钱纸,在紫石街离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题著妇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陈经济,今日替你烧陌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早保佑捉获住仇人武松,替你报仇雪恨!我在法场上看著剐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说毕哭泣,烧化了钱纸。经济回家,关了门户,走归房中,恰才睡著,似睡非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经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向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经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西门庆家中我丈母那无仁义的淫妇知道,他自恁赖我,倒趁了他机会。姐姐,你须往守备府中对春梅说知,教他葬埋你身尸便了。”妇人道:“刚才奴到守备府中,又被那门神户尉拦挡不放,奴须慢慢再哀告他则个。”经济哭著,还要拉著他说话,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慌吓;撒手挣脱,却是南柯一梦[2]。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二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月日拏住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不说经济这里也打听武松不题。却说县中访拏武松,约两个月有馀,捕获不著,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瘗两座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他儿子王潮领的埋葬,止有妇人身尸无人来领。
却说府中春梅,两三日一遍,使张胜李安来县中打听,回去只说:“凶犯还未拏住。尸首照旧埋瘗,地方看守,无人敢动。”直挨过年,正月初旬时节,忽一日晚间,春梅作一梦,恍恍惚惚,梦见金莲云髻蓬松,浑身是血,叫道:“庞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好容易来见你一面,又被门神把住嗔喝,不敢进来。今仇人武松已是逃走脱了,所瘗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奴举目无亲,你若念旧日母子之情,买具棺木把奴埋在一个去处,奴死在阴司口眼皆闭!”说毕,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还要再问他别的话,被他挣开,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从睡梦中直哭醒来,心内犹疑不定。
次日,叫进张胜李安吩咐:“你二人去县前打听,那埋的妇人婆子尸首,还有无有?”张胜李安应诺去了。不多时,走来回报:“正犯凶身已逃走脱了,所瘗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尸首,他儿子招领的去了;还有那妇人,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有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前抬举小人一二,自消受不了。虽赴汤跳火,敢说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拏出十两银子、两疋大布,委付二人:“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拏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他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拏老爷个帖儿,下到县官才好。”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消帖子!”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他费心。想著死了时,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直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调与他观看,还不喜欢。今日他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他?咱们若替他干得此事停当,早晚他在老爷跟前,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现今老爷百依百随,听他说话,正经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
说毕,二人拏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他妹子在老爷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木。把妇人尸首掘出,把心肝塡在肚内,头用线缝上,用布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城南永福寺里,那里有空闲地。葬埋了,回小夫人话去。”叫了两名伴当,抬到永福寺,对长老说:“这是宅内小夫人亲姐姐,要一块地儿葬埋。”长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那里葬埋已毕。走来宅内回春梅话说:“除买棺材装殓,还剩四两银子。”交割明白。春梅吩咐:“多有起动你二人,将这四两银子,拏二两与长老道坚,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经忏,超度他生天。”又拏出一大瓶酒、一腿猪肉、一腿羊肉,“这二两银子,你每人将一两家中盘缠。”二人跪下,那里敢接,只说:“小夫人若肯在老爷面前抬举,小人消受不了!这些小劳,岂敢接受银两?”春梅道:“我赏你,不收,我就恼了。”二人只得磕头领了出来。两个班房吃酒,甚是称念小夫人好处。次日,张胜送银子与长老念经,春梅又与五钱银子,买纸与金莲烧,俱不在话下。
却说陈定从东京载灵柩、家眷,到清河县城外,把灵柩寄在永福寺,待的念经发送,归葬坟内。经济在家听见母亲张氏家小车辆到了,父亲灵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毕,与张氏磕了头。张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经济只说:“心中不快,家里无人看守。”张氏便问:“你舅舅怎的不见?”经济道:“他见母亲到了,连忙搬回家去了。”张氏道:“且教你舅舅住著,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张团练来看他姐姐,姊娣抱头而哭,置酒叙话,不必细说。
次日,他娘张氏,早使经济拏五两银子,几陌金银钱纸,往门外与长老,替他父亲念经。正骑头口街上走,忽撞遇他两个朋友,陆太郎、杨大郎,下头口声喏。二人问道:“哥哥往那里去?”经济悉言:“先父灵柩寄在门外寺里,明日廿日是终七,家母使我送银子与长老,做斋念经。”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灵柩到了,有失吊问。”因问:“几时发引安葬?”经济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间,念毕经,入坟安葬。”说罢,二人举手作别。这经济又叫住,因问杨大郎:“县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尸首怎不见,被甚人领的去了?”杨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著武松,禀了本县相公,令各家领去葬埋。王婆是他儿子领去,止有妇人尸首,丢了三四日,被守备府中买了一口棺木,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那里葬去了。”经济听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尸首,因问大郎:“城外有几个永福寺?”大郎道:“本自南门外只一个永福寺,是周秀老爷香火院。那里有几个永福寺来?”经济听了暗喜:“就是这个永福寺!也是缘法凑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处。”一面作别二人,打头口出城,迳到永福寺中。见了长老,且不说念经之事,就先问长老道坚:“此处有守备府中新迁葬的一个妇人在那里?”长老道:“就在寺后白杨树下,说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这陈经济且不参见他父亲灵柩,先拏钱纸祭物,到于金莲墓上,与他祭了,烧化钱纸,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经济敬来与你烧一陌钱纸:你好处安身,苦处用钱。”祭毕,然后才到方丈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递与长老经钱,教他二十日请八众禅僧,念断七经。长老接了经衬,备办斋供。经济来家,回了张氏话。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择吉发引,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安葬已毕来家,母子过日,不题。
却表吴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气融和,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小玉,出来大门首站立,观看来往车马,人烟热闹。忽见一簇男女,跟著个和尚,生的十分胖大。头顶三尊铜佛,身上勾著数枝灯树,杏黄袈娑风兜袖,赤脚行来泥没踝。自言说是五台山戒坛上下来的行脚僧,云游到此,要化钱粮,盖造佛殿。当时古人有几句赞的这行脚僧好处:
打坐参禅,讲经说法。铺眉苫眼,习成佛祖家风;赖教求食,立起法门规矩。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街前打响嘴。空色色空,谁见众生离下土;去来来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见月娘众妇女在门首,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在家老菩萨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龙华一会上人。贫僧是五台山下来的,结化善缘,盖造十王功德三宝佛殿。仰赖十方施主菩萨,广种福田,舍资财共成胜事,修来生功果。贫僧只是挑脚汉。”月娘听了他这般言语,便唤小玉往房中取一顶僧帽、一双僧鞋、一吊铜钱、一斗白米。原来月娘平昔好斋僧布施,常时闲中发心做下僧帽、僧鞋,预备布施。这小玉取出来,月娘吩咐:“你叫那师父近前来,布施与他!”这小玉故做娇态,高声叫道:“那秃驴的和尚还不过来,俺奶奶布施与你这许多东西,还不磕头哩!”月娘便骂道:“怪堕业的小臭肉儿,一个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没紧恁谤他怎的?不当家化化的!你这小淫妇儿,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小玉笑道:“奶奶,这贼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那一双贼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双手接了鞋帽钱米,打问讯说道:“多谢施主老菩萨布施布施!”小玉道:“这秃厮好无礼,这些人站著,只打两个问讯儿,就不与我打一个儿?”月娘道:“小肉儿,还恁说白道黑,他一个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这个问讯!”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爷儿子,谁是佛爷女儿?”月娘道:“像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儿。”小玉道:“譬若说,像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都是佛爷女儿。谁是佛爷女婿?”月娘忍不住笑,骂道:“这贼小淫妇儿,学的油嘴滑舌,见见就说下道儿去了!”小玉道:“奶奶只骂我,本等这秃和尚贼眉竖眼的只看我。”孟玉楼道:“他看你,想必认得你,要度脱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说著,众妇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这小淫妇儿,专一毁僧谤佛!”那和尚得了布施,顶著三尊佛,扬长去了。小玉道:“奶奶还嗔我骂他,你看这贼秃,临去还看了我一眼,才去了。”有诗单道月娘修善施僧好处:
守寡看经岁月深,私邪空色久违心。
奴身好似天边月,不许浮云半点侵。
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忽见薛嫂儿提著花箱儿,从街上过来,见月娘众人,道了万福。月娘问:“你往那里去来?怎的影迹儿不来我这里走走?”薛嫂儿道:“不知我终日穷忙的是些甚么!这两日,大街上掌刑张二老爹家,与他儿子娶亲,和北边徐公公做亲,娶了他侄儿,也是我和文嫂儿说的亲事。昨日三日,摆大酒席。忙的连守备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也没去,不知怎么恼我哩!”月娘问道:“你如今往那里去?”薛嫂道:“我有桩事,敬来和你老人家说来。”月娘道:“你有话进来说。”一面让薛嫂儿到后边上房里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你陈亲家从去年在东京得病没了,亲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家小灵柩。从正月来家,已是念经发送坟上安葬毕。我只说你老人家这边知道,怎不去烧张纸儿,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来说,俺这里怎得晓的?又无人打听。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子杀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处,却不知如今怎样了。”薛嫂儿道:“自古生有地儿死有处。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却不好来?平日不守本分,干出丑事来出去了!若在咱家里,他小叔儿怎得杀了他?还是冤有头债有主。倒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过娘儿们情肠,差人买了口棺材,领了他尸首葬埋了。不然,只顾暴露著,又拏不著小叔子,谁去管他?”孙雪娥在旁说:“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多少时儿,就这等大了?手里拏出银子替他买棺材埋葬,那守备也不嗔?当他甚么人?”薛嫂道:“耶嚛,你还不知,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头三日,吃酒,赏了我一两银子,一疋缎子。他大奶奶五十岁,双目不明,吃长斋,不管事。东厢孙二娘,生了小姐,虽故当家,挝著个孩子,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拏著,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且说银子,手里拏不出来?”几句说的月娘雪娥都不言了。
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吩咐:“你明日来我这里,备一张祭桌、一疋尺头、一份冥纸,你来送大姐与他公公烧纸去。”薛嫂儿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说我心中不好,改日望亲家去罢。”那薛嫂约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著我,饭罢时候。”月娘道:“你如今到那里去?守备府中不去也罢。”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当叫了我好几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么?”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老爷好不喜欢,叫了我去,一定赏我。”提著花箱作辞去了。雪娥便说:“老淫妇说的没个行款儿,他卖守备家多少时,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备身边少说也有几房头,莫不就兴起他来,这等大时道!”月娘道:“他还有正经大奶奶,房里还有一个生小姐的娘子儿哩!”雪娥道:“可又来!到底还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说话,正是从天降下钩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有诗为证:
曾记当年侍主傍,谁知今日变风光。
世间万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
[编辑]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绕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话说吴月娘次日备办了一张祭桌,猪首三牲、羹饭冥纸之类,封了一疋尺头,教大姐收拾一身缟素衣服,坐轿子,薛嫂儿押著祭礼先行。来到陈宅门首,只见陈经济正在门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礼教人抬进去,经济便问:“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经济便道:“我鸡巴肏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日贴门神——迟了半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人没脚蟹,不知你这里亲家灵柩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著,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经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经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招主,怎的说这个话?”经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经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薅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的去了。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当初搅下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这等放屁辣臊。”对著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不到你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教玳安儿跟随著,把大姐又送到陈经济家来。不想陈经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著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儿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至晚,陈经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自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著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拏我煞气!”被经济采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连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吩咐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有诗为证:
相识当初信有疑,心情还似永无涯。
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谋。
这里西门大姐在家躲住,不敢去了,不题。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银冥纸、三牲祭物酒肴之类,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著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著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老公母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头的走的。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起土来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春忒然好,有首词曰:
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荫。
端的春景,果然是好!到的春来,那府州县道与各处村镇乡市都有游玩去处。有诗为证: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曳学飞仙。
却说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著食盒又早先到,厨下生起火来,厨役落作整理不题。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儿抱著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著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上,摆设桌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约巳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月娘便说:“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这驴儿怎么骑?”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走来西门庆坟前祭扫。那月娘手拈著五根香:一根香他拏在手内,一根香递与玉楼,一根递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儿上,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玳安把纸钱点著,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小脚儿连跺。奴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没个言差语错。实指望同谐到老,谁知你半路将奴抛却。当初人情看望,全然是我。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过?恰便似中途遇雨半路里遭风来呵,拆散了鸳鸯,生揪断异菓!叫了声,好性儿的哥哥,想起你那动静行藏,可不嗟叹杀我!”〔带步步娇〕:
“烧的纸灰儿团团转,不见我儿夫面。哭了声年少夫,撇下娇儿闪的奴孤单。咱两无缘,怎得和你重相见!”
玉楼向前插上香,深深拜下,哭唱〔前腔〕:
“烧罢纸,满眼泪堕。叫了声人也天也,丢的奴无有个下落。实承望和你白头厮守,谁知道半路花残月没。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著谁过?独守孤帷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著店后不著村里来呵,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圆结果?叫了声,年小的哥哥!要见你只除非梦儿里相逢,却不想念杀了我!”〔带步步娇〕:
“哭来哭去哭的奴痴呆了,你一去了无消耗。思量好无下梢,无下梢!你正青春奴又多娇。好心焦,清减了花容月貌!”
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抱著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同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打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都两边打横列坐,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儿?因此哭醒了。”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教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纸钱,也是好处。”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菓祭品,迳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去处,那里有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吩咐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菓,先往那十里长堤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著,后面跟随不坐,吴月娘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著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里抹过桃花店,五里望见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断头的走。偏衬著日暖风和,寻芳问景,不知又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廊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锺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旛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著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十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中看一看。”于是领著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施主菩萨随喜。”但见这长老,怎生模样: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旃檀浓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单睃趁施主娇娘;这秃厮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动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发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媾欢。
这长老见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雪锭般盏儿,甜水好茶。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笑嘻嘻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僧众,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川坐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小僧一茶而已。”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拏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拏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箸儿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吩咐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锺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著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齐,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迳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纸钱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把凤头鞋跌绽。叫了声娘,把我肝肠儿叫断。只因你逞风流,人多恼你疾发你出去。被仇人才把你命儿坑陷。奴在深宅怎得个自然?又无亲,谁把你挂牵?实指望和你同床儿共枕,怎知道你命短无常,死的好可怜!叫了声,不睁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难全,红罗尺短。”
这里春梅在金莲坟上祭祀哭泣,不题。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定的。”月娘道:“他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走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著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穿大红妆花袄儿,下著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著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插。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玎珰;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贴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坐,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拏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恕罪小僧。”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多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锺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罢。”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著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著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个喏,把月娘喜欢的了不得。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著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他,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著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油煠、饼馓点心[3]
,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金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拏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拏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著,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一面取出汗巾儿来,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泪珠儿乱滴。叫六姐一声,哭的奴一丝儿两气。想当初咱二人不分个彼此,做姊妹一场并无面红面赤。你性儿强我常常儿的让你,一面儿不见不是你寻我我就寻你。恰便像比目鱼,双双热粘在一处。忽被一阵风咱分开来嚛,共树同栖,一旦各自去飞!叫了声六姐,你试听知: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了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迳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菓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锺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他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再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锺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著,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那长老来,令小伴当拏出一疋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著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著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 雪娥官卖守备府
[编辑] 花开花落开又落,锦衣布衣更换著。
豪家未必常富贵,贫人未必常寂寞;
扶人未必上青天,推人未必塡沟壑:
劝君凡事莫怨天,天意与人无厚薄。
话说吴大舅领著月娘等一簇男女,离了永福寺,顺著大树长堤前来。玳安又早在杏花村酒楼下边,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那里幕天席地设下酒肴,等候多时了。远远望月娘众人轿子到了,问道:“如何这咱才来?”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见春梅告诉一遍。不一时,斟上酒来。众人坐下正饮酒,只见楼下香车绣毂,往来人烟喧杂,车马轰雷,笙歌鼎沸。月娘众人躧著高阜,把眼观看,看见人山人海围著,都看教师走马耍解的。
原来是本县知县相公儿子李衙内,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馀岁,现为国子上舍,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两巷中走,人称他为“李棍子”。那日穿著一弄儿轻罗软滑衣裳,头戴金顶缠棕小帽,脚踏干黄靴,纳绣袜口,同廊吏何不韦,带领二三十好汉,拏弹弓、吹筒、球棒,在于杏花庄大酒楼下,看教师李贵走马卖解: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样技艺顽耍。有这许多男女,围著哄笑。那李贵诨名号为“山东夜叉”,头戴万字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紫窄衫,销金裹肚,脚上八搭腿絣,干黄䩺靴,五彩飞鱼袜口,坐下银鬃马,手执朱红杆明枪,提招风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马,高声说念一篇道:
“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扬名久。
双拳打下如锤钻,两脚入来如飞走。
南北两京打类台,东西两广无敌手。
分明是个铁嘴行,自家本事何曾有?
少林棍,只好打田鸡;董家拳,只好吓小狗。
撞对头不敢喊一声,没人处专会夸大口。
骗得铜钱放不牢,一心要折章台柳。
亏了北京李大郎,养我在家为契友:
蘸生酱吃了半畦蒜,卷春饼噇了两担韭。
小人自来生得馋,寅时吃酒直到酉。
牙齿疼,把来锉一锉;肚子胀,将来扭一扭。
充饥吃了三斗米饭,点心吃了一大缸酒。
多亏了此人未得酬,来世做只看家狗。
若有贼来掘壁洞,把他阴囊咬一口。
问君何故咬他囊?动不的手来只动口!”
当下李衙内正看处,忽抬头看见一簇妇人在高阜处饮酒,一见那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馀,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谁家妇女,有男子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吩咐:“你去那高坡上打听那三个穿白的妇人是谁家的?访得是实,告我知道。”那小张闲掩口应诺,云飞跑去。不多时,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报说:“如此这般,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妻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吴大舅和月娘众人,观看了半日,见日色衔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撺掇月娘上轿回家。一路上得多少锦辔郎摇罗袖醉,绮罗人揭绣帘看。有诗为证: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亲。
这月娘众人回家,不题。却说那日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午后时分无事,都出大门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那时卖胭脂粉花翠生活,磨镜子,都摇惊闺。大姐说:“我镜子昏了,使平安儿叫住那人,与我磨磨镜子。”那人放下担儿,说道:“我不会磨镜子,我卖些金银生活,首饰花翠。”站立在门前,只顾眼上眼下看著雪娥。雪娥便道:“那汉子,你不会磨镜子,去罢,只顾看我怎的?”那人说:“雪姑娘,大姑娘,不认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来。”那人道:“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雪娥便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怎的不见?出落得恁胖了!”来旺儿道:“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著没营生,投跟了个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爷儿死了,丁忧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内顾银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拣钑大器头面,各样生活。这两日行市迟,顾银铺教我挑副担儿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看见娘们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了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雪娥道:“原来教我只顾认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旧儿女,怕怎的?”因问:“你担儿里卖的是甚么生活?挑进里面,等俺们看一看。”那来旺儿一面把担儿挑入里边院子里来,打开箱子,用匣儿托出几件首饰来,金银镶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但见:
孤雁衔芦,双鱼戏藻。牡丹巧嵌碎寒金,猫眼钗头火焰蜡。也有狮子滚球,也有骆驼献宝。满冠擎出广寒宫,掩鬓凿成桃源境。左右围发,利市相对荔枝丛;前后分心,观音盘膝莲花座。也有寒雀争梅,也有孤鸾戏凤。正是:绦环平安祖母绿,帽顶高嵌佛头青。
看了一回,问来旺儿:“你还有花翠?拏出来。”那来旺儿又取一盒子各样大翠鬓花,翠翘满冠,并零碎草虫生活来。大姐拣了他两对鬓花,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大姐便称出银子来与他,雪娥两件生活,欠他一两二钱银子,约下他:“明日早来取罢。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来旺道:“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儿,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一家儿大大小小,如宝上珠一般,全看他过日子哩。”说话中间,来昭妻一丈青出来,倾了盏茶与他吃,那来旺儿接了茶,与他唱了个喏。来昭也在跟前,同叙了回话,吩咐:“你明日来见见大娘。”那来旺儿挑担出门。
到晚上,月娘众人轿子来家。雪娥大姐众人丫鬟接著,都磕了头。玳安跟盒担,赶不上,雇了匹驴儿骑来家,打发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诉雪娥大姐说今日寺里遇见春梅一节:“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们也不知他来替他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他,娘儿们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又放下两张桌席,教伴当摆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他看见哥儿,又与了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著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的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吴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旧。那咱在咱家时,我见他比众丫鬟行事儿正大,说话儿沉稳,就是个材料儿。你看今日福至心灵,恁般造化!”孟玉楼道:“姐姐没问他,我问他来,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著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儿说的倒不差。”说了一回,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著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们就不认得他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著我来家?”雪娥道:“俺们叫他明日来。”
正坐著说话,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对月娘说:“哥哥来家,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气,身上烫烧火热的。”这月娘听见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儿来,口揾著口儿,果然出冷汗,浑身发热。骂如意儿:“好淫妇,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如意儿道:“我拏小被儿裹的严严的,怎得冻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来了!那等吩咐,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儿道:“早是小玉姐看著,抱了他到那里,看看就来了,几时唬著他来?”月娘道:“别要说嘴!看那看儿,便怎的却把他唬了?”即忙叫来安儿:“快请刘婆子去。”不一时,刘婆来到,看了脉息,摸摸身上说:“著了些惊寒,撞见祟祸了。”留了两服朱砂丸,用姜汤灌下去。吩咐奶子抱著他热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凉了。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他三钱银子,叫他明日还来看看。一家子慌的了不的,开门阖户,整乱了半夜。
却说来旺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来到西门庆门首,与来昭唱喏说:“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许下今日教我来取银子,就见见大娘。”来昭道:“你且去著,改日来。昨日大娘来家,哥儿不好,叫医婆太医看下药,整乱一夜,好不心焦。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称银子与你?”正说著,只见月娘玉楼雪娥送出刘婆子来,到大门首,看见来旺儿。那来旺儿趴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了两个头。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逼临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来旺儿道:“也说不的,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说了回话,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拏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吩咐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打话:“你常常来走著,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两个递了眼色,这来旺儿就知其意,说:“这仪门晚夕关不关?”雪娥道:“如此这般,你来先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著梯凳,越过墙,顺著遮隔,我这边接你下来。咱二人会合一面,还有底细话与你说。”这来旺得了此话,正是欢从额起,喜向腮生。作辞雪娥,挑担儿出门。正是: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诗为证:
闲来无事倚门阑,偶遇多情旧日缘。
对人不敢高声语,故把秋波送几番。
这来旺儿欢喜回家,一宿无话。到次日,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慢慢踅来西门庆门首,等来昭出来,与他唱喏。那来昭便说:“旺儿希罕,好些时不见你了。”来旺儿说:“没事,闲来走走。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讨讨。”来昭道:“既如此,请来屋里坐。”把来旺儿让到房里坐下。来旺儿道:“嫂子怎不见?”来昭道:“你嫂子今日后边上竃哩。”那来旺儿拏出一两银子,递与来昭说:“这几星银子,取壶酒来和哥嫂吃。”来昭道:“何消这许多!”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那铁棍吊起头去,十五岁了,拏壶出来,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后边叫一丈青来。不一时,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一大碗杂熬下饭,两碟菜蔬,说道:“好呀,旺官儿在这里。”来昭便拏出银子与一丈青瞧,说:“兄弟破费,也打壶酒咱两口儿吃。”一丈青笑道:“无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让来旺炕上坐,摆下酒菜,把酒来斟。来旺儿先倾头一盏递与来昭,次斟一盏与一丈青,深深唱喏,说:“一向不见哥嫂,这盏水酒,孝顺哥嫂。”一丈青便说:“哥嫂不道酒肉吃伤了!你对真人,休说假话。里边雪姑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你两个旧情不断,托俺们两口儿如此这般周全。你们休推睡里梦里,要问山下路,且得过来人。你若入港相会,有东西出来,休要独吃,须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们须耽许多利害。”那来旺便跪下说:“只是望哥嫂周全,并不敢有忘。”说毕,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对他说,约定晚上来,来昭屋里窝藏,待夜里关上仪门,后边人歇下,越墙而过,于中取事。有诗为证: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这来旺得了此言,回来家,巴不到晚,踅到来昭屋里,打酒和他两口儿吃。至更深时分,更无一人觉的,直待的大门关了,后边仪门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个暗号儿,只听墙内雪娥咳嗽之声。这来旺儿躧著梯凳,黑影中爬过粉墙,顺著遮阳排子,雪娥那边用凳子接著。两个在西耳房堆马鞍子去处,两个相搂相抱,云雨做一处。彼此都是旷夫寡女,欲心如火。那来旺儿缨枪强壮,尽力盘弄了一回,乐极精来,一泄如注。事毕,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缎子衣服。吩咐:“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面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的日子!”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个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他那里曲弯小巷倒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两个商量已定。这来旺儿作别雪娥,依旧爬过墙来,到来昭屋里,等至天明,开了大门,挨身出去。到黄昏时分,又来门首,踅入来昭屋里。晚夕,依旧跳过墙去,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两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细说。
一日,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儿,心中不快,睡得早。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儿,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娇儿房中元宵儿被经济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儿与了雪娥,把元宵儿扶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发中秋儿睡下,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蒙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这来昭便说:“不争你走了,我看守大门管放水鸭儿?若大娘知道,问我要人,怎了?不如你二人打房上去,就躧破些瓦,还有踪迹。”来旺儿道:“哥也说得是!”雪娥又留一个银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绫袄、一条黄绫裙,谢了他两口儿。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时,隔房爬过去。来昭夫妇又筛上两大锺暖酒,与来旺雪娥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每人拏著一根香,躧著梯子,打发两个爬上房去,一步一步走,把房上瓦也跐破许多。比及爬到房檐跟前,街上人还未行走。听巡捕的声音,这来旺儿先跳下去,后却教雪娥躧著他肩背,接搂下来。两个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拦住,便说:“往那里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脚,这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的早了些,长官勿怪。”那人问:“背的包袱内是甚么?”来旺儿道:“是香烛纸马。”那人道:“既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罢。”这来旺得不的一声,拉著雪娥往前飞走。走到城下,城门才开。打人闹里挨出城去,转了几条街巷。
原来细米巷在个僻静去处,住著不多几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厦,后边就是大水穴沿子。到于屈姥姥家,屈姥姥还未开门。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来开了门,见来旺儿领了个妇人来。原来来旺儿本姓郑,名唤郑旺,说:“这妇人是我新寻的妻小,姨娘这里有房子,且借一个寄住些时,再寻房子。”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那屈姥姥见这金银首饰,来因可疑。他儿子屈镗,因他娘屈姥姥安歇郑旺夫妻,二人带此东西,夜晚见财起意,掘开房门,偷盗出来耍钱,致被捉获,具了事件,拏去本县见官。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执证见在,差人押著屈镗到家,把郑旺孙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脸蜡渣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著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有认得的,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今被这走出去的小厮来旺儿,今改名郑旺,通奸拐盗财物,在外居住。又被这屈镗掏摸了,今事发见官。”当下一个传十,十个传百个,路人行人口似飞。
月娘家中自从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儿见箱内细软首饰都没了,衣服丢的乱三搅四,报与月娘。月娘吃了一惊,便问中秋儿:“你跟著他睡,走了,你岂会不知?”中秋儿便说:“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边,半日方回,不知详细。”月娘又问来昭:“你看守大门,人出去你怎不晓的?”来昭便说:“大门每日上锁,莫不他飞出去?”落后看见房上瓦躧破许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躧访,只得按纳含忍。不想本县知县当堂问理这件事,先把屈镗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锺二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向郑旺名下,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付、金钮五付、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镗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辱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公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变卖。
却说守备府中春梅,打听得知,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被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去,在外居住,事发到官,如今当官变卖。这春梅听见,要买他来家上竃,要打他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竃,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这守备即便差张胜李安,拏帖儿对知县说。知县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交完银子,领到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锦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䯼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口中只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讨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意游。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