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09
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九
[編輯]第八十一囬 韓道國拐財倚勢 湯來保欺主背恩
[編輯] 萬事從天莫強尋,天公報應自分明。
貪淫縱意奸人婦,背主侵財被不仁。
莫道身亡人弄鬼,由來勢敗僕忘恩,
堪歎西門成甚業,贏得奸徒富半生。
話說韓道國與來保兩個,自從西門慶將四千兩銀子,打發他在江南等處置買貨物,一路餐風宿水,夜住曉行,到於揚州去處,找尋苗青家內宿歇。苗青見了西門慶手札,想他活命之恩,盡力趨奉。他兩個成日且不置貨,尋花問柳,飲酒取樂。
一日,初冬天氣,寒雲淡淡,哀雁淒淒,樹木凋零,景物蕭瑟,不勝旅思。於是二人連忙將銀往各處置了布疋,裝在揚州苗青家安下,待貨物買完起身。
先是韓道國請的舊日婊子揚州舊院王玉枝兒,來保便請了林彩虹妹子小紅,這日請揚州鹽客王海峯和苗青游寶應湖。游了一日,歸到院中。玉枝兒鴇子生日,這韓道國又邀請眾人擺酒,與鴇子王一媽做生日。使後生胡秀置辦酒餚菓菜,又使他請客商汪東橋與錢晴川兩個,又不見到。不想他就同王海峯來了,至日落時分胡秀纔來。被韓道國帶酒罵了幾句,說:「這廝不知在那裏噇酒,噇得這咱纔來,口裡噴出來的酒氣!客人也先來了這半日,你不知那裡來!我到明日,定趕你出去!」那胡秀把眼斜瞅著他,走到下邊,口裡喃喃吶吶說:「你罵我?你家老婆在家裡仰扉著掙,你在這裡合逢著丟!宅裡老爹包著你家老婆,肏的不値了,纔教你領本錢出來做買賣。你在這裡快活,你老婆不知怎麼受苦哩!得人不花白出你來,你落得為人!」對玉枝兒鴇子只顧說。鴇子便拉出他院子裡說:「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裡睡去罷。」那胡秀大吆小喝,白不進房來。不料韓道國正陪眾客商在席上吃酒,身穿著白綾道袍,綠絨氅衣,氈鞋絨襪,聽見胡秀口內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來踹了兩腳,罵道:「賊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銀子雇你一日,怕尋不出人來!」即時趕他去。那胡秀那裡肯出門,在院子內聲叫起來,說道:「你如何趕我?我沒壞了管帳事。你倒養老婆,倒攆我?看我到家說不說!」被來保勸住韓道國,手拉他過一邊,說道:「你這狗骨頭,原來這等酒硬?」那胡秀道:「保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麼酒來?我和他做一做!」被來保推他往屋裡挺覺去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來保打發胡秀房裡睡去,不題。韓道國恐怕眾客商恥笑,和來保席上觥籌交錯,遞酒鬨笑。林彩虹小紅姊妹二人並王玉枝兒,三個唱的,彈唱歌舞,花攢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韓道國要打胡秀。胡秀說:「小的通不曉一字。」被來保苗小湖做好做歹勸住了。
話休饒舌,有日貨物置完,打包裝載上船。苗青打點人事禮物,抄寫書帳,打發二人並胡秀起身。王玉枝並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馬頭,作別餞行。從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無詞。一日到前臨清閘上,這韓道國正在船頭上站立,忽見街坊嚴四郎從上流坐船而來,往臨清接官去。看見韓道國,舉手說:「韓西橋,你家老爹從正月間沒了!」說畢,船行得快,就過去了。這韓道國聽了此言,遂安心在懷,瞞著來保,不對他說。不想那時河南山東大旱,赤地千里,田蠶荒蕪不收,棉花布價一時踴貴,每疋布帛加三利息。各處鄉販,都打著銀兩,遠接在臨清一帶馬頭,迎著客貨而買。韓道國便與來保商議:「船上布貨約四千餘兩,現今加三利息,不如且賣一半,便益鈔關納稅。就到家發賣,也不過如此。遇行市不賣,誠為可惜。」來保道:「夥計所言雖是,誠恐賣了,一時到家,惹當家財主見怪,如之奈何?」韓道國便說:「老爹見怪,都在我身上。」來保強不過他,只得在馬頭上發賣了一千兩布貨。韓道國說:「雙橋,你和胡秀在舡上等著納稅。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漢,打著這一千兩銀子,裝成馱垜,先行一步,家去報老爹知道。」來保道:「你到家,好歹討老爹一封書來,下與鈔關錢老爹,少納稅錢,先放船行。」韓道國應諾。同小郎王漢裝成馱垜,往清河縣家中來,不在言表。
有日進城,在甕城南門裡,日色漸落,不想路上撞遇西門慶家看墳的張安,推著車輛酒米食盒,正出南門。看見韓道國,便叫:「韓大叔,你來家了!」韓道國看見他帶著孝,問其故。張安說:「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是斷七。大娘教我拏此酒米食盒往墳上去,明日墳上與老爹燒紙去也。」這韓道國聽了說:「可傷,可傷!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話不虛傳。」打頭口逕進城中,那時天已漸晚,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廟香靄鍾聲。一輪明月掛疏林,幾點疏星明碧落。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四邊宿霧,昏昏罩舞榭歌臺;三市沉煙,隱隱閉綠窗朱戶。兩兩佳人歸綉幕,紛紛仕子掩書幃。
這韓道國進城來,到十字街上,心中算計:「且住。有心要往西門慶家去,況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歸家,停宿一宵,和渾家商議了,明日再去不遲!」於是和王漢打著頭口,逕到獅子街家中。二人下了頭口,打發趕腳人回去。叫開門,王漢搬行李馱垜進來。有丫鬟看見,報與王六兒,說:「爹來家了!」老婆一面迎接入門,拜了佛祖,拂去塵土,馱垜搭褳放在堂中。王六兒替他脫衣,坐下,丫鬟點茶吃。韓道國先告訴往囬一路之事:「我在路上撞遇嚴四哥,說老爹死了。剛纔來到城外,又撞見墳頭張安推酒米往墳上去,說明日是斷七,果不虛傳。端的好好的,怎的死了?」王六兒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人保得無常!」韓道國一面把馱垜打開,裡面是他江南置的衣裳細軟貨物;兩條搭褳內,倒出那一千兩銀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開都是白光光雪花銀兩。對老婆說:「此是我路上賣了這一千兩銀子,先來了。又是兩包梯己銀子,一百兩。今日晚了,明日早送與他家去罷。」因問老婆:「我去後,家中他也看顧你不曾?」王六兒道:「他在時倒也罷了。如今你這銀,還送與他家去?」韓道國道:「正是要和你商議。咱留下些,把一半與他如何?」老婆道:「呸,你這傻材料,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這裡無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爭你送與他一半,教他韶刀兒問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了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裡。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著放不下你我?」韓道國說:「丟下這房子,急切打發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沒材料!何不叫將第二的來,留幾兩銀子與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門慶家人來尋你,只說東京咱孩兒叫了兩口去了。莫不他七個頭八個膽,敢往太師府中尋咱們去?就尋去,你我也不怕他。」韓道國說:「爭奈我受大官人好處,怎好變心的?沒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沒飯吃哩!他佔用著老娘,使他這幾兩銀子不差甚麼。想著他孝堂,我倒好意備了一張插桌三牲,往他家燒紙。他家大老婆那不賢良的淫婦,半日不出來,在屋裡罵的我好訕的!我出又出不來,坐又坐不住。落後他第三個老婆出來,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轎子來家。想著他這個情兒,我也該使他這幾兩銀子!」一席話,說得韓道國不言語了。
夫妻二人晚夕計議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將他兄弟韓二來,如此這般,教他看守房子,又把與他一二十兩銀子盤纏。那二搗鬼千肯萬肯,說:「哥嫂只顧去,等我打發他!」這韓道國就把王漢小郎並兩個丫頭,也跟他帶上東京去。雇了二輛大車,把箱籠細軟之物都裝在車上,投天明出西門,逕上東京去了。正是:撞碎玉籠飛綵鳳,頓斷金鎖走蛟龍。
這裡韓道國夫妻東京去了,不題。單表吳月娘,次日帶孝哥兒,同孟玉樓、潘金蓮、西門大姐、奶子如意兒、女婿陳經濟,往墳上與西門慶燒紙。墳頭告訴月娘昨日撞見韓大叔來家一節。月娘道:「他來了,怎的不到家裡來?只怕他今日來。」在墳上剛燒了紙,坐了沒多囬,老早就趕了來家。使陳經濟往他家叫韓夥計去,問他船到那裡了。初時叫著,不聞人言,次則韓二出來說:「俺侄女兒東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裡。」這陳經濟囬月娘,月娘不放心,使陳經濟騎頭口往河下尋舡去了。三日到臨清馬頭舡上,尋著來保舡隻。來保問:「韓夥計先打了一千兩銀子家去了?」經濟道:「誰見他來?張安看見他進城。次日墳上來家,大娘使我問他去。他兩口子絜家連銀子都拐的上東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斷七過了,大娘不放心,使我來找尋船隻。」這來保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天殺,原來連我也瞞了!嗔道路上賣了這一千兩銀子,乾淨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當下這來保見西門慶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經濟小伙兒引誘在馬頭上各唱店中、歌樓上,飲酒請婊子頑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兩貨物,卸在店家房內,封記了。一日,鈔關上納了稅,放船過來在新河口起腳裝車,往清河縣城裡來,家中東廂房卸下。那時自從西門慶死了,獅子街絲綿鋪已關了;對門緞鋪甘夥計崔本賣貨銀兩都交付明白,各辭歸家去了,房子也賣了。止有門首解當、生藥鋪,經濟與傅夥計開著。這來保妻惠祥,有個五歲兒子,名僧寶兒,韓道國老婆王六兒,有個侄女兒四歲,二人割衿做了親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這來保交卸了貨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韓道國身上,說他先賣了二千兩銀子來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東京,問韓道國銀子下落,被他一頓話說:「咱早休去!一個太師老爺府中,誰人敢到?沒的招是惹非!得他不來尋趁咱家,念佛。到沒的招惹虱子頭上撓!」月娘道:「翟親家也虧咱家替他保親,莫不不看些分上兒?」來保道:「他家女兒現在他家得時,他敢只護他娘老子,莫不護咱不成?此話只好在家對我說罷了,外人知道,傳出去倒不好了。這幾兩銀子罷,更休題了。」
月娘教他會買頭,發賣布貨。他甫會了主兒,月娘教陳經濟兌銀講價錢,主兒都不服,拏銀出去了。來保便說:「姐夫,你不知買賣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曉的行情。寧可賣了悔,休要悔了賣。這貨來家,得此價錢就夠了。你十分把弓兒拽滿,迸了主兒,顯的不會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說話,你年少,不知事體。我莫不胳膊兒往外撇?不如賣掉了,是一場事。」那經濟聽了,使性兒不管了。他不等月娘吩咐,劈手奪過算盤來,邀囬主兒來,把銀子兌了二千餘兩,一件件交付與經濟經手,交進月娘收了,推貨出門。月娘與了他二三十兩銀子房中盤纏。他便故意兒昂昂大意不收,說道:「你老人家還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兒,自家盤纏,又與俺們做甚?你收了去,我決不要。」一旦晚夕,外邊吃的醉醉兒,走進月娘房中,搭伏著護炕說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沒了爹,你自家守著這點孩子兒,不害孤另麼?」月娘一聲兒沒言語。
一日,東京翟管家寄書來:知道西門慶死了,聽見韓道國說他家中有四個彈唱出色女子,該多少價錢,說了去,兌銀子來,要載到京中答應老太太。月娘見書,慌了手腳,叫將來保來計議:「與他去好,不與他去好?」來保進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說:「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與他去,就惹下禍了。這個都是過世老頭兒惹的,恰似賣富一般,但擺酒請人,就教家樂出去,有個不傳出去的?何況韓夥計女兒又在府中答應老太太,有個不說的?我前日怎麼說來,今果然有此勾當鑽出來!你不與他,他裁派府縣差人坐名兒來要,不怕你不雙手兒奉與他,還是遲了。不如今日,難說四個都與他,胡亂打發兩個與他,還做麵皮。」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樓房中蘭香與金蓮房中春梅,都不好打發。綉春又要看哥兒,不出門。問他房中玉簫與迎春,情願要去。以此就差來保僱車輛,裝載兩個女子,出門往東京太師府中來。不料來保這廝,在路上把這兩個女子都奸了。
有日到東京,會見韓道國夫婦,把前後事都說了。韓道國謝來保道:「若不是親家看顧我,在家阻住,我雖然不怕,他也不免來東京尋我。」翟謙看見兩個女子迎春玉簫,都生的好模樣兒,一個會箏,一個會弦子,都不上十七八歲,進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賞出兩錠元寶來。這來保還尅了一錠,到家只拏出一錠元寶來與月娘,還將言語恐嚇月娘:「若不是我去,還不得他這錠元寶拏家來。你還不知,韓夥計兩口兒,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貴!獨自住著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爺呼之。他家女孩兒韓愛姐,日逐上去答應老太太,寸步不離,要一奉十,揀口兒吃用,換套穿衣。如今又會寫,又會算,福至心靈,出落得好長大身材,姿容羙貌。前日出來見我,打扮的如瓊林玉樹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聲叫我『保叔』。如今咱家這兩個家樂到那裡,還在他手裡討針線哩!」說畢,月娘還甚是知感他不盡,打發他酒饌吃了。與他銀子又不受,拏了一疋緞子與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話下。
這來保一日同他妻弟劉倉,往臨清馬頭上,將封寄店內布貨,盡行賣了八百兩銀子,暗買下一所房子在外邊,就來劉倉右邊門首,開雜貨鋪兒。他便日逐隨倚祀會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對月娘說,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裡從新換了頭面衣服,珠子箍兒,插金戴銀,往王六兒娘家王母豬家,扳親家,行人情,坐轎看他家女兒去。來到房子裡,依舊換了慘淡衣裳,纔往西門慶家中來。只瞞過月娘一人不知。來保這廝,常時吃醉了,來月娘房中嘲話調戲。兩番三次,不是月娘為人正大,也被他說念的心邪,上了道兒。又有一般家奴院公在月娘跟前說他媳婦子在外與王母豬作親家,插金戴銀,行三坐五;潘金蓮他也對月娘說了幾次,月娘不信。
惠祥聽見此言,在廚房中罵大罵小。來保便裝胖學蠢,自己誇獎,說眾人:「你們只好在家裡說炕頭子上嘴罷了!像我,水皮子上顧瞻將家中這許多銀子貨物來家。若不是我,都乞韓夥計老牛箝嘴拐了往東京去,只呀的一聲,乾丟在水裡也不響!如今還不得俺們一個是,說俺賺了主子的錢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也不知,捻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調,丟了瓢!」他媳婦子惠祥便罵:「賊嚼舌根的淫婦!說俺兩口子賺的錢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親家。老道出門,問我姊那裡借的衣裳,幾件子首飾,就說是俺落得主子銀子治的!要擠撮俺兩口子出門也不打緊,等俺們出去,料莫天也不著餓老鴉兒吃草!我洗淨著眼兒,看你這些淫婦奴才在西門慶家裡住牢著!」
月娘見他罵大罵小,尋由頭兒和人嚷鬧、上吊;漢子又兩番三次無人處在跟前無禮,心裡也氣得沒入腳處,只得教他兩口子搬離了家門。這來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開起個布鋪來,發賣各色細布,日逐會倚祀,行人情,不在話下。正是: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有詩為證:
我勸世間人,切莫把心欺。
欺心即欺天,莫道天不知。
天只在頭上,昭然不可欺。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二囬 潘金蓮月夜偷期 陳經濟畫樓雙羙
[編輯]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
晚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於飛。
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話說潘金蓮與陳經濟,自從在廂房裡得手之後,兩個人嘗著甜頭兒,日逐白日偷寒,黃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並坐調情,掐打揪撏,通無忌憚。或有人跟前不得說話,將心事寫成搓在紙條兒內,丟在地下,你有話傳與我,我有話傳與你。一日,四月天氣,潘金蓮將自己袖的一方銀絲汗巾兒,裹著一個玉色紗挑線香袋兒,裡面裝安息香、排草、玫瑰花瓣兒,並一縷頭髮,又著些松柏兒,一面挑著「松柏長青」,一面是「人面如花」八字,封的停當,要與經濟。不想經濟不在廂房內,遂打窗眼內投進去。後經濟開門進入房中,看見彌封甚厚,打開,卻是汗巾香袋兒,紙上寫一詞,名〔寄生草〕:
「將奴這銀絲帕,並香囊寄與他。當中結下青絲髮。松柏兒要你常牽掛,淚珠兒滴寫相思話:夜深燈照的奴影兒孤,休負了夜深潛等荼䕷架!」
這經濟見詞上許他在荼䕷架下等候私會佳期,隨即封了一柄金湘妃竹扇兒,亦寫一詞在上面答他,袖入花園內。不想月娘正在金蓮房中坐著,這經濟三不知,恰進角門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這金蓮聽見是他語音,恐怕月娘聽見決撒了,連忙走出來,掀起簾子看見是他,佯做擺手兒,說:「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陳姐夫來尋大姐。大姐剛纔在這裡,和他們往花園亭子上摘花兒去了。」這經濟見有月娘在房裡,就把物事暗暗遞與婦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問:「陳姐夫來做甚麼?」金蓮道:「他來尋大姐,我囬他往花園中去了。」以此瞞過月娘。不久,月娘起身囬後邊去了。金蓮向袖中取出物事,拆開,卻是湘妃竹白紗扇兒一把,上畫一種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為證:
「紫竹白紗匠工巧,綠水青蒲甚逍遙。金鉸銀線十分妙。妙人兒堪用著,遮炎天少把風招。有人處常常袖著,無人處慢慢輕搖。休教那俗人兒偷了!」
婦人一見其詞,到於晚夕月上時,早把春梅秋菊兩個丫頭,打發些酒與他吃,關在那邊炕屋睡,然後他便在房中,綠窗半啟,絳燭高燒,收拾床鋪衾枕,薰香澡牝,獨立木香棚下,專等經濟今晚來赴佳期。卻說西門大姐那日被月娘請去後邊,聽王姑子宣捲去了,止有元宵兒在屋裡,經濟體己與了他一方手帕,安撫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邊,請我下棋去。等大姑娘進來,你快叫我去。」那元宵兒應諾了。這經濟得手,走來花園中。那花篩月影,參差掩映。走在荼䕷架下,遠遠望著。見婦人摘去冠兒,半挽烏雲,上著藕絲衫,下著翠紋裙,腳襯凌波羅襪,從木香棚下來。這經濟猛然從荼䕷架下突出,雙手把婦人抱住,把婦人唬了一跳,說:「呸!小短命!猛可鑽出來,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摟便將就罷了,若是別人,你也恁大膽摟起來?」經濟吃的半酣兒,笑道:「早是摟了你,就錯摟了紅娘,也是沒奈何!」兩個於是相摟相抱,攜手進入房中。房中熒煌煌掌著燈燭,桌上設著酒餚。一面頂了角門,並肩而坐飲酒。婦人便問:「你來,大姐知不知?」經濟道:「大姐後邊聽宣捲去了。我安撫下元宵兒,有事來這裡叫我,只說在這裡下棋哩。」說畢,兩個歡笑做一處。飲酒多時,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不覺竹葉穿心,桃花上臉,一個嘴兒相親,一個腮兒廝搵,罩了燈上床交接。婦人摟抱經濟,經濟亦揣摸著婦人。婦人唱〔河西六娘子〕:
「入門來將奴摟抱在懷。奴把錦被兒伸開。俏冤家頑的十分怪。嗏,將奴腳兒擡,腳兒擡!揉亂了烏雲䯼髻兒歪。」
經濟亦占囬前詞一首:
「兩意相投情掛牽。休要閃的人孤眠。山盟海誓說千遍:淺情,上放著天,放著天!你又青春咱少年。」
兩人雲雨纔畢,只聽得元宵叫門,說:「大姑娘進房中來了。」這經濟慌的穿衣出門去了。正是: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無處尋。
原來潘金蓮那邊,三間樓上,中間供養佛像,兩邊稍間堆放生藥香料。兩個自此以後,情沾肺腑,意密如膠,無日不相會做一處。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潘金蓮早晨梳妝打扮,走來樓上觀音菩薩前燒香。不想陳經濟正拏鑰匙上樓,開庫房門拏藥材香料,撞遇在一處。這婦人且不燒香,見樓上無人,兩個摟抱著親嘴咂舌。一個叫「親親五娘」,一個呼「心肝性命」,說:「趁無人,咱在這裡幹了罷!」一面解褪衣褲,就在一張春凳上,雙鳧飛肩,靈根半入,不勝綢繆。有生藥名〔水仙子〕為證:
當歸半夏紫紅石,可意檳榔招做女婿。浪蕩根插入蓖麻內。母丁香左右偎,大麻花一陣昏迷。白水銀撲簇簇下,紅娘子心內喜。快活殺兩片陳皮!
當初沒巧不成話,兩個正幹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樓來拏盒子取茶葉看見,兩個湊手腳不迭,都吃了一驚。春梅恐怕羞了他,連忙倒退囬身子,走下胡梯。慌的經濟兜小衣不迭,婦人正穿裙子,婦人便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來,我和你說話。」那春梅於是走上樓來。金蓮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別人,我今教你知道了罷:俺兩個情孚意合,拆散不開。你千萬休對人說,只放在你心裡!」春梅便說:「好娘,說那裡話!奴伏侍娘這幾年,豈不知娘心腹,肯對人說!」婦人道:「你若肯遮蓋俺們,趁你姐夫在這裡,你也過來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憐見俺們了!」那春梅把臉羞的一紅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開褌帶,仰在凳上,盡著這小伙兒受用。有這等事?正是明珠兩顆皆無價,可奈檀郎盡得鑽。有〔紅綉鞋〕為證:
假認做女婿親厚,往來和丈母歪偷!人情裡包藏鬼胡油:明講做兒女禮,暗結下燕鶯儔。他兩個現今有。
當下經濟耍了春梅,拏茶葉出去了。潘金蓮便與春梅打成一家,與這小伙兒暗約偷期,非止一日,只背著秋菊。婦人偏聽春梅說話,衣服首飾,揀心愛者與之,托為心腹。
六月初一日,金蓮娘潘姥姥老病沒了,有人來說。吳月娘買一張插桌,三牲冥紙,教金蓮坐轎子,往門外探喪祭祀。去了一遭囬來。
到次日,卻是六月初三日,金蓮起來的早,在月娘房裡坐著說了半日話,出來走在大廳院子裡牆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來西門慶死了,沒人客來往,等閒大廳儀門只是關閉不開。經濟在東廂房住,纔起來,忽聽見有人在牆根石榴花樹下溺的尿刷刷的響,悄悄向窗眼裡張看。卻不想是他。便道:「是那個撒野,在這裡溺尿?撩起衣服,看濺濕了裙子了!」這婦人連忙繫上裙子,走到窗下問道:「原來你在屋裡。這咱纔起來,好自在!大姐沒在房裡麼?」經濟道:「在後邊幾時出來?昨夜三更纔睡,大娘後邊拉住我宣《紅羅寶卷》與他聽,坐到那早晚,險些兒沒把腰累㿚瘑了!今日白爬不起來。」金蓮道:「賊牢成的,就休搗謊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幾時在上房內聽宣捲來?丫鬟說你昨日在孟三兒屋裡吃飯來!」經濟道:「早是大姐看著,俺們都在上房內,幾時在他屋裡去來!」說著,這小伙兒站在炕上,把那話弄的硬硬的,直豎的一條棍,隔窗眼裡舒過來。婦人一見,笑的了不的,罵道:「怪賊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頭來,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進去,我好不好拏針刺與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經濟笑道:「你老人家這囬兒又不待見他起來!你好歹打發他個好去處,也是你一點陰騭。」婦人罵道:「好個怪牢成久慣的囚根子!」一面向腰裡摸出面青銅小鏡兒來,放在窗欞上,假做勻臉照鏡。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話,吮咂的這小郎君一點靈犀灌頂,滿腔春意融心。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慇勤愛把紫簫吹。原來婦人做作如此,若有人看見,只說他照鏡勻臉兒,不顯其事,其淫蠱顯然,通無廉恥!正咂在熱鬧處,忽聽的有人走的腳步兒響。這婦人連忙摘下鏡子,走過一邊。經濟便把那話抽回去。卻不想是來安兒小廝走來說:「傅大郎前邊請姐夫吃飯哩。」經濟道:「教你傅大郎且吃著,我梳頭哩,就來。」來安兒回去了。婦人便悄悄向經濟說:「晚夕你休往那裡去了,在屋裡。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話和你說。」經濟道:「謹依來命。」婦人說畢,囬房去了。經濟梳洗畢,往鋪中自做買賣不題。
不一時,天色晚來。那日月黑星密,天氣十分炎熱。婦人令春梅燒湯熱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趕了蚊子,放下紗帳子,小篆內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知,今日是頭伏,你不要些鳳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尋些來。」婦人道:「你那裏尋去?」春梅道:「我直往那邊大院子裡纔有,我去拔幾根來。娘教秋菊尋下杵臼,搗下蒜。」婦人附耳低言,悄悄吩咐春梅:「你就廂房中請你姐夫晚夕來,我和他說話。」這春梅去了。這婦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囬。只見春梅拔了幾棵鳳仙花來,整叫秋菊搗了半夜。婦人又與了他幾鍾酒吃,打發他廚下先睡了。婦人燈光下染了十指春蔥,令春梅拏凳子放在天井內,鋪著涼簟衾枕納涼。約有更闌時分,但見朱戶無聲,玉繩低轉,牽牛織女二星隔在天河兩岸;又忽聞一陣花香,幾點螢火。婦人手拈紈扇,正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門虛掩。正是: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原來經濟約定搖木槿花樹為號,就知他來了。婦人見花枝搖影,知是他來,便在院內咳嗽接應。他推開門進來,兩個並肩而坐。婦人便問:「你來,房中有誰?」經濟道:「大姐今日沒出來。我已安撫元宵兒在房裡,有事先來叫我。」因問:「秋菊睡了?」婦人道:「已睡熟了。」說畢,相摟相抱,二人就在院內凳上,赤身露體,蓆枕交歡,不勝繾綣。但見: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搵腮。手捻香乳綿似軟,實奇哉。掀起腳兒脫綉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囑多才:明朝千萬早些來!
兩個雲雨畢,婦人拏出五兩碎銀子來,遞與經濟說:「門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與了他。三日入殮時,你大娘教我去探喪燒紙來了。明日出殯,你大娘不放我去,說你爹熱孝在身,不宜出門。這五兩銀子交與你,明日央你早去門外,發送發送你潘姥姥,打發擡錢,看著下入土內你纔來家,就同我去一般。」這經濟一手接了銀子,說:「這個不打緊。你吩咐我幹事;受人之託,必當終人之事!我明日絕早出門,幹畢事,來回你老人家。」說畢,恐大姐進房,老早歸廂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題。到次日,到飯時就來家。金蓮纔起來,在房中梳頭。經濟走來回話,就門外昭化寺裡,拏了兩枝茉莉花兒來婦人戴。婦人問:「棺材下了葬了?」經濟道:「我管何事?不打發他老人家黃金入了櫃,我敢來回話!還剩了二兩六七錢銀子,交付與你妹子收了,盤纏度日。千恩萬謝,多多上覆你。」婦人聽見他娘入土,落下淚來,便叫春梅:「把花兒浸在盞內,看茶來與你姐夫吃。」不一時,兩盒兒蒸酥,四碟小菜,打發經濟吃了茶,往前邊去了。由是越發與這小伙兒日親日近。
一日,七月天氣,婦人早晨約下他:「你今日休往那裡去,在房中等著,我往你房裡,和你耍耍。」這經濟答應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幾個朋友,往門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來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不知天高地下。黃昏時分,金蓮驀地到他房中。見他挺在床上,行李兒也顧不的,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裡吃了酒來。可霎作怪,不想婦人摸他袖子裡,掉出一根金頭蓮瓣簪兒來,上面鈒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就知是孟玉樓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樓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著?怪道這短命,幾次在我面上無情無緒。我若不留幾個字兒與他,只說我沒來。等我寫四句詩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見了,慢慢追問他下落。」於是取筆,在壁上寫了四句詩曰:
「獨步書齋睡未醒,空勞神女下巫雲。
襄王自是無情緒,辜負朝朝暮暮情。」
寫畢,婦人囬房中去了。卻說經濟睡起一覺,酒醒過來,房中掌上燈。因想起今日婦人來相會,我卻醉了。回頭見壁上寫了四句詩在上,墨跡猶新,念了一遍,就知他來到空回去了,把個送上門的風月兒白丟了!心中懊悔不已:「這咱已起更時分,大姐元宵兒都在後邊,未出來;我若往他那邊去,角門又關了!」走來木槿花下搖花枝為號,不聽見裡面動靜。不免踩著太湖石,爬過粉牆去。
那婦人見他有酒,醉了挺覺,大恨歸房,悶悶在心,就渾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爬過牆來,見院內無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躡足潛蹤,走到房門首,見門虛掩,就挨身進來。窗間月色,照見床上,婦人獨自朝裡歪著。低聲叫「可意人」數聲,不應。說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眾朋友,邀了我往門外五星原莊上,射箭耍子了一日,來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負你之約,恕罪恕罪!」那婦人也不理他。這經濟見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說了一遍又重複一遍。被婦人反手望臉上撾了一下,罵道:「賊牢拉負心短命,還不悄悄的,丫頭聽見!我知道你有個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來?」經濟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門外射箭去,灌醉了,來家就睡著了。失誤你約,你休惱我。我看見你留詩在壁上,就知惱了你。」婦人道:「怪搗鬼牢拉的,別要說嘴,與我禁聲!你搗的鬼如泥彈兒圓,我手內放不過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來家。你袖子裡這根簪子,卻是那裡的?」經濟道:「本是那日花園中拾的來,今纔兩三日了。」婦人道:「你還肏神搗鬼,是那花園裡拾的?你再拾一根來,我纔算!這簪子是孟三兒那麻淫婦的頭上簪子,我認千眞萬眞!上面還鈒著他名字,你還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進你房裡吃飯,原來你和他七個八個!我問著你,還不承認。你不和他兩個有首尾,他的簪子緣何到你手裡?原來把我的事都透露出與他,怪道前日他見了我笑,原來有你的話在頭裡。自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綠荳皮兒請退了!」於是急的經濟賭神發咒,繼之以哭,道:「我經濟若與他有一字絲麻皂線,靈的是東嶽城隍,活不到三十歲,生來碗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要湯不見,要水不見!」那婦人終是不信,說道:「你這賊材料,說來的牙疼誓,虧你口內不害磣!」兩個絮聒了一囬,見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婦人把身子扭過,倒背著他,使個性兒不理他,由著他姐姐長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臉上撾過去。唬的經濟氣也不敢出一聲兒來,乾霍亂了一夜,就不曾肏成屄頭。天明,恐怕丫頭起身,依舊越牆而過,往前邊廂房中去了。有〔醉扶歸〕詞為證:
我嘴搵著他油䯼髻,他背靠著我胸肚皮。早難送香腮左右偎,只在項窩兒裡長吁氣。一夜何曾見麵皮,只覷著牙梳背!
看官聽說:往後金蓮還把這根簪子與了經濟。後來孟玉樓嫁了李衙內,往嚴州府去,經濟還拏著這根簪子做證見,認玉樓是姐,要暗中成事。不想玉樓哄逃,反陷經濟牢獄之災。此事表過不題。正是:三光有影遺誰翳,萬事無根只自生。
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三囬 秋菊含恨洩幽情 春梅寄柬諧佳會
[編輯] 堪笑西門識未通,惹將桃李笑春風。
滿床錦被藏賊睡,三頓珍羞養大蟲。
愛物只圖夫婦好,貪財常把丈人坑。
更有一件堪觀處,穿房入屋弄乾坤。
話說潘金蓮見陳經濟天明越牆過去了,心中又後悔。次日卻是七月十五日,吳月娘坐轎子出門,往地藏庵薛姑子那裡,替西門慶燒盂蘭盆會箱庫去,金蓮眾人都送月娘到大門首囬來。孟玉樓、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往後邊去了,獨金蓮落後,走到前廳儀門首,撞遇經濟,正在李瓶兒那邊樓上尋瞭解當庫衣物抱出來。金蓮叫住,便向他說:「昨日我說了你幾句,你如何使性兒今早就跳撲出來了,莫不眞個和我罷了?」經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一夜誰睡著來,險些兒一夜沒曾把我麻犯死了!你看把我臉上肉也撾的去了!」婦人罵道:「賊短命,既不與他有首尾,賊人膽兒虛,你平白走怎的?」經濟向袖中取出了紙帖兒來。婦人打開觀看,卻是〔寄生草〕一詞,說道:
「動不動將人罵,一逕把臉兒上撾。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語便要和咱罷。罷字兒說的人心怕。忘恩失義俏冤家,你眉兒淡了教誰畫?」
金蓮一見笑了,說道:「既無此事,你今晚來後邊,我慢慢再問你。」經濟道:「乞你麻犯了人一夜,誰合眼兒來!等我白日裡睡一覺兒去。」婦人道:「待不去,和你算帳!」說畢婦人囬房去了。
經濟拏衣物往鋪子裡來,做了一囬買賣。歸到廂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覺。盼望天色晚來,要往金蓮那邊去。不想比及到黃昏時分,天氣一陣陰黑來,窗外簌簌下起雨來。正是:蕭蕭庭院黃昏雨,點點芭蕉不住聲。這經濟見那雨下得緊,說道:「好個不做羙的天!他甫能教我對證話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來,好悶倦人也。」於是長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時分,下的房簷上流水。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著一條茜紅氁子臥單在身上。那時吳月娘來家,大姐與元宵兒都在後邊沒出來。於是鎖了房門,從西角門大雨裡走入花園金蓮那邊。推了推角門,——婦人知他今日晚必來,早已吩咐春梅,灌了秋菊幾鍾酒,同他在炕房裡先睡了,以此把角門虛掩。——這經濟推了推角門,見掩著,便挨身而入。進入婦人臥房,見紗窗半啟,銀蠟高燒,桌上酒菓已陳,金尊滿泛。兩個並肩疊股而坐。婦人便問:「你既不曾與孟三兒勾搭,這簪子怎得到你手裡?」經濟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園荼䕷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滅!」婦人道:「既無此事,還把這根簪子與你關頭,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與你的簪子香囊帕兒物事收好,若少了我一件兒,我與你答話。」兩個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寢。顛鸞倒鳳,整狂了半夜。婦人把昔日西門慶枕邊風月,一旦盡付與情郎身上。
卻說秋菊在那邊屋裡,夜間聽見這邊房裡恰似有男子聲音說話,更不知是那個了。到天明鷄叫時分,秋菊起來溺尿,忽聽那邊房內開的門響,朦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見一人披著紅臥單,從房中出去了,恰似陳姐夫一般:「原來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來人前會撇清,乾淨暗裡養著女婿!」次日逕走到後邊廚房裡,就如此這般對小玉說。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訴與春梅:「你那邊秋菊,說你娘養著陳姐夫,昨日在房裡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沒在前邊睡。」這春梅歸房,一五一十對婦人說:「娘不打與這奴才幾下!教他騙口張舌,葬送主子就是一般!」金蓮聽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著,罵道:「教你煎煎粥兒,就把鍋來打破了。你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我這幾日沒曾打你,這奴才骨朵癢了!」於是拏棍子向他脊背上盡力狠抽了三十下,打的殺豬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將來說:「娘沒的打他這幾下兒,與他撾癢癢兒哩!旋剝了,叫將小廝來,拏大板子盡力砍與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湯他這幾下兒,打水不渾的,只像鬭猴兒一般,他好小膽兒,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裡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這般,養出家生哨兒來了!」秋菊道:「誰說甚麼來?」婦人道:「還說嘴哩!賊破家誤主兒的奴才,還說甚麼!」幾聲喝的秋菊往廚下去了。正是: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
一日,八月中秋時分,金蓮夜間暗約經濟賞月飲酒,和春梅同下鱉棋兒。晚夕貪睡失曉,至茶時前後還未起來,頗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裡,連忙走到後邊上房,對月娘說。不想月娘正梳頭,小玉在上房門首。秋菊拉過他一邊,告他說:「俺姐夫如此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裡歇了一夜,如今還未起來哩。前日為我告你說,打了我一頓。今日眞實看見,我須不賴他。請奶奶快去瞧去!」小玉罵道:「張眼露睛奴才,又來葬送主子!俺奶奶梳頭哩,還不快走哩!」月娘便問:「他說甚麼?」小玉不能隱諱,只說:「五娘使秋菊來請奶奶說話。」更不題出別的事。這月娘梳了頭,輕移蓮步,驀然來到前邊金蓮房門首。早被春梅看見,慌的先進來報與金蓮。金蓮與經濟兩個還在被窩內未起。聽見月娘到,兩個都吃了一驚,慌做手腳不迭。連忙藏經濟在床身子裡,用一床錦被遮蓋的嚴嚴的。教春梅放小桌兒在床上,拏過珠花來,且穿珠花。不一時,月娘到房中坐下,說:「六姐,你這咱還不見出門,只道你做甚,原來在屋裡穿珠花哩。」一面拏在手中觀看,誇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兩邊隔子眼方勝兒,周圍蜂趕菊。你看,著的珠子一個挨一個兒,湊的同心結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條箍兒戴。」婦人見月娘說好話兒,那心頭小鹿兒纔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來,與大娘吃。」少頃,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說:「六姐,快梳了頭,後邊坐。」金蓮道:「知道。」打發月娘出來,連忙攛掇經濟出港,往前邊去了。春梅與婦人整捏兩把汗。婦人說:「你大娘等閒無事,他不來我這屋裡來。無甚事,他今日大清早晨來做甚麼?」春梅道:「左右是咱家這奴才戳的來!」不一時,只見小玉走來,如此這般:「秋菊後邊說去,說姐夫在這屋裡,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罵喝了他兩聲,他還不動。俺奶奶問,我沒的說,只說五娘請奶奶說話,方纔來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裡,大人不見小人過,只堤防著這奴才就是了。」
看官聽說:雖是月娘不信秋菊說話,只恐金蓮少女嫩婦,沒了漢子,日久一時心邪,著了道兒。恐傳出去,被外人唇齒:西門慶為人一場,沒了多時光兒,家中婦人都弄的七顛八倒!恰似我養的這孩子,也來路不明一般。香香噴噴在家裡,臭臭烘烘在外頭。又以愛女之故,不教大姐遠出門,把李嬌兒廂房挪與大姐住,教他兩口兒搬進後邊儀門裡來。遇著傅夥計家去,教經濟輪番在鋪子裡上宿。取衣物藥材,同玳安兒出入。各處門戶都上了鎖鑰,丫鬟婦女無事不許往外邊去,凡事都嚴緊。這潘金蓮與經濟,兩個熱突突恩情都間阻了。正是:世間好事多間阻,就裡風光不久長。有詩為證:
幾向天臺訪玉眞,三山不見海沉沉。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潘金蓮自被秋菊洩露姦情之後,月娘雖不見信,晚夕把各處門戶都上了鎖,西門大姐搬進李嬌兒房中居住;經濟尋取藥材衣物,同玳安或平安眼同出入;二人恩情都間阻了,約一個多月不曾相會一處。金蓮每日難挨,綉幃孤枕,怎禁畫閣淒涼?未免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懶勻,茶飯頓減,帶圍寬褪,懨懨瘦損,每日只是思睡,扶頭不起。有春梅向前問道:「娘,你這兩日怎的不去後邊坐,或是往花園中散心走走?每日短歎長吁,端的為些甚麼?」婦人道:「你不知道,我與你姐夫相交,有〔雁兒落〕為證:
我與他好似並頭蓮一處生,比目魚纏成塊。初相逢熱似粘,乍離別難禁耐。好是怪奇哉,這兩日他不進來。大娘又把門上鎖,花園中狗兒乖。難猜,奴婢們【目殳】𥌠的怪;傷懷,這相思實難解!」
春梅道:「娘,你放心,不妨事!塌了天,還有四個大漢扶著哩。昨日大娘留下兩個姑子,今晚夕宣卷,後邊關的儀門早。晚夕,我推往前邊馬坊內,取草裝塡枕頭,等我往前邊鋪子裡叫他去。你寫下個柬帖兒與我拏著,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會一面。娘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憐見,叫得他來,我恩有重報,不可有忘。我的病兒好了,替你做雙滿臉花鞋兒!」春梅道:「娘說的是那裡話!你和我是一個人,爹又沒了,你明日往前復進,我情願跟娘去,咱兩個還在一處。」婦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婦人於是輕拈象管,款拂花箋,寫就一個柬帖兒,彌封停當。到於晚夕,婦人先在後邊月娘前,假託心中不自在,得了個金蟬脫殼,歸到前邊房中。沒事,月娘後邊儀門老早關了,丫鬟婦女都放出來聽尼僧宣卷。金蓮央及春梅,遞與他柬帖,說道:「好姐姐,你快些請他去。有〔河西六娘子〕為證:
央及春梅好姐姐,你放寬洪海量些。俺團圓,只在今宵夜。嗏,你把腳步兒快走些些,我這裡錦被兒重熏等待者!」
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與他幾鍾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廚房內。我方拏了筐,推往前邊馬坊中取草來塡枕頭,就叫他來。」於是篩了兩大碗酒,打發秋菊吃,好扣他在廚房內。拏了婦人柬帖兒出門。有〔雁兒落〕為證:
我往馬坊中推取草,到前邊就把他來叫。歸來把狗兒藏,門上將鎖兒掏。尊前酒兒篩,床上燈兒罩。帳暖度春霄,準備鳳鸞交。休教人知覺,把秋菊灌醉了。聽著,花影動知他到;今宵,管您兩個成就了!
春梅走到前邊,撮了一筐草,到印子鋪門首叫門。正値傅夥計不在鋪中,往家去了。獨有經濟在炕上,纔歪下。忽見有人叫門,問是那個。春梅道:「是你前世娘,散相思五瘟使!」經濟開門,見是他,滿臉笑道:「原來是小大姐!沒人,請裡面坐。」進入房內,見桌上點著燭,問小廝們在那裡,經濟道:「玳安和平安在那裡生藥鋪中睡哩,獨我一個在此。受孤淒,挨冷淡,就是小生!」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好人兒:這幾日就門邊兒也不傍,往俺那屋裡走走去?說你另有了對門主顧兒了,不希罕俺娘兒們了!」經濟道:「那裡話!自從那日因些閒話,見大娘緊門緊戶,所以不耐煩走動。」春梅道:「俺娘為你,這幾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無心無緒,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今日大娘留他後邊聽宣卷也沒去,就來了。一心只是牽掛想你。巴巴使我捎寄了一柬帖在此,好歹教你快去哩!」這經濟接過柬帖,見封的甚密,拆開觀看,卻是〔寄生草〕一詞,說道:
「將奴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損。不是因惜花愛月傷春困。則是因今春不減前春恨,常則是淚珠兒滴盡相思症。恨的是綉幃燈照影兒孤,盼的是書房人遠天涯近。」
經濟一見了此詞,連忙向春梅躬身深深地唱喏,說道:「多有起動起動!我並不知他不好,沒曾去看的你娘兒們,休怪休怪!你且先走一步,我收拾了,如今就去。」一面開櫥門,取出一方白綾汗巾,一副銀三事挑牙兒答贈。和春梅兩個摟抱,按在炕上且親嘴咂舌,不勝歡謔。正是:無緣得會鶯鶯面,且把紅娘去解饞。有詩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忺拈弄綉工夫。
雲窗霧閣深深處,靜拂雲箋學草書。
多艷麗、更清姝,神仙標格世間無。
當初只說梅花似,細看梅花卻不如。
當下兩個相戲了一囬,春梅先拏著草歸到房來,一五一十對婦人說:「姐夫我叫了,他便來也!他看了你那柬帖兒,好不喜歡,與我深深作揖,與了我一方汗巾,一副銀挑牙兒相謝。」婦人便叫春梅:「你去外邊看看,只怕他來,休教狗咬。」春梅道:「我把狗藏過一邊。」原來那時正値中秋八月十六七,月色正明。且說陳經濟旋到那邊生藥鋪,叫過平安兒來這邊歇。他一個獵古調兒——前邊花園門關了,打後邊角門——走入金蓮那邊,搖木槿花為號。春梅隔牆看見花梢動,且連忙以咳嗽應之,報婦人。經濟推開門挨身進入到房中,婦人迎門接著,笑語說道:「好人兒,就不進來走走兒!」經濟道:「彼此怕是非,躲避兩日兒。不知你老人家不快,有失問候!」婦人道:「有〔四換頭〕詞為證:
赤緊的因些閒話,把海樣恩情一旦差。你這兩日門兒不抹我心兒掛。關情的我兒你怎生便撇的下!」
兩個坐下,春梅關上角門,房中放桌兒擺上酒餚。婦人和經濟並肩疊股而坐,春梅打橫,把酒來斟。傳盃換盞,倚翠偎紅,吃了一囬,擺下棋子,三人同下鱉棋兒。吃得酒濃上來,婦人嬌眼乜斜,烏雲半軃,取出西門慶淫器包兒,裡麵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淫器,教經濟使。在燈光影下,婦人便赤身露體,仰臥在一張醉翁椅兒上,經濟亦脫的上下沒條絲,也對坐一椅,拏春意二十四解本兒,在燈下著照樣兒行事。婦人便叫春梅:「你在後邊推著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春梅眞個在身後推送,經濟那話,插入婦人牝中,往來抽送,十分暢美,不可盡言。
卻表秋菊在後邊廚下,睡到半夜裡,起來淨手。見房門倒扣著,推不開。於是伸手出來,拔開了吊兒,大月亮地裡,躡足潛蹤,走到前房窗下,潤破窗紙,望裡張看。見房中掌著明晃晃燈燭,三個吃的大醉,都光赤著身子正做得好:兩個對面坐著椅子,春梅便在後邊推車,三人串作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夫主名分,一個那管上下尊卑。一個氣喘吁吁,猶如牛吼柳影;一個嬌聲嚦嚦,猶似鶯嘲花間。一個椅上逞雨意雲情,一個耳畔說山盟海誓。一個寡婦房內,翻為快活道場;一個丈母跟前,變作行淫世界。一個把西門慶枕邊風月,盡付與嬌婿;一個將韓壽偷香手段,悉送與情娘。正是: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當時都被秋菊看到眼裡,口中不說,心中暗道:「他們還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卻眞實被我看見了。到明日對大娘說,莫非又說騙口張舌,賴他不成!」於是瞧了個不亦樂乎,依舊還往廚房中睡去了。
三個整狂到三更時分纔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來,走到廚房,見廚房門開了,便問秋菊。秋菊道:「你還說哩!我尿急了,往那裡溺?我拔開了吊,出來院子裡溺尿來。」春梅道:「成精奴才,屋裡放著榪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榪子在屋裡!」兩個後邊聒噪。經濟天明起來,早往前邊去了。正是: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婦人便問春梅:「後邊亂甚麼?」這春梅如此這般,告說秋菊夜裡開門一節。婦人發恨要打秋菊。這秋菊早晨又走來後邊,報與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聲,罵道:「賊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來輕事重報,說他主子窩藏陳姐夫在屋裡,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兒穿珠花兒,那得陳姐夫來?落後陳姐夫打前邊來。恁一個弄主子的奴才!一個大人放在屋裡,端的是糖人兒,木頭兒,不拘那裡安放了?一個漢子,那裡發落,莫非放在屄眼裏面不成?傳出去,知道的,是你這奴才們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說西門慶平昔要的人強佔多了,人死了多少時兒,老婆們一個個都弄的七顛八倒!恰似我的這孩子,也有些基根兒不正一般。」於是要打秋菊,唬的秋菊往前邊疾走如飛,再不敢來後邊說去了。婦人聽見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發放下膽子來了。於是與經濟作一詞以自快,有〔紅綉鞋〕為證:
會雲雨風般疏透,閒是非屁似休瞅。那怕無縫鎖上十字扭。輪鍬的閃了手腕,散楚的叫破咽喉。咱兩個關心的情越有!
西門大姐聽見此言,背地裡審問陳經濟,經濟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見在鋪子上宿,幾時往花園那邊去了?花園門成日又關著。」西門大姐罵道:「賊囚根子,你別要說嘴!你若有風吹草動到我耳朵內,惹娘說我,你就信信脫脫去了,再也休想在這屋裡了!」經濟道:「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怪不的說舌的奴才到明日得不了好,大娘眼見,不信他!」西門大姐道:「得你這般說就好了。」正是:誰料郎心輕似絮,那知妾意亂如絲。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四囬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宋公明義釋清風寨
[編輯] 冬夏長青不世情,乾坤妙化屬生成。
清標不染塵埃氣,貞操惟持泉石盟。
凡節通靈無並品,孤霜釀味有餘馨。
世人慾問長生術,到底芳姿益壽齡。
話說一日,吳月娘請將吳大舅來商議,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西門慶病重之時,許的願心,吳大舅道:「既要去,須是我同了你去。」即時吳大舅保定,備辦香燭紙馬祭品之物,玳安來安兒跟隨,雇了頭口騎,月娘便坐一乘暖轎子。吩咐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兒眾丫頭,好生看孝哥兒。後邊儀門,無事早早關了,休要出去。」外邊又吩咐陳經濟:「休要那去,同傅夥計大門首看顧。我約莫到月盡就來家了。」十五日早晨燒紙通信,晚夕辭了西門慶靈,與眾姊妹置酒作別。把房門各庫房門鑰匙交付與小玉拏著:「前後仔細!」次日早五更起身,離了家門。一行人雇了頭口,眾姊妹送出大門而去。
那秋深時分,天寒日短,一日行兩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黃昏,投客店村坊安歇,次早再行。一路上秋雲淡淡,寒雁啐啐,樹木凋落,景物荒涼,不勝悲愴。有詩單道月娘為夫主遠涉關山答心願為證:
平生志節傲冰霜,一點眞心格上蒼。
為夫遠許神州願,千里關山姓字香。
話休饒舌。一路無詞,行了數日,到了泰安州。望見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盤地腳,頂接天心,居齊魯之邦,有巖巖之氣象。吳大舅見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嶽廟來。那岱嶽廟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歷代封禪,為第一廟貌也。但見:
廟居岱嶽,山鎭乾坤;為山嶽之至尊,乃萬福之領袖。山頭倚檻,直望弱水蓬萊;絕頂攀松,都是濃雲薄霧。樓臺森聳,金烏展翅飛來;殿宇稜層,玉兔騰身走到。雕樑畫棟,碧瓦朱簷。鳳扉亮槅映黃紗,龜背綉簾垂錦帶。遙觀聖像,九旒冕舜目堯眉;近觀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絳綃衣;炳靈聖公,赭黃袍偏襯藍田帶。左侍下玉簪朱履,右侍下紫綬金章。闔殿威儀,護駕三千金甲將;兩廊勇猛,勤王十萬鐵衣兵。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騾廟中,土神按二十四氣。管火池鐵面太尉,日日通靈;掌生死五道將軍,年年顯聖。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皆獲福。嘉寧殿祥雲香靄,正陽門瑞氣盤旋。正是:萬民朝拜碧霞宮,四海皈依神聖帝。
吳大舅領月娘到了岱嶽廟,正殿上進了香,瞻拜了聖像,廟祝道士在傍,宣念了文書。然後兩廊都燒化了錢紙。吃了些齋食,然後纔領月娘上頂,登四十九盤,攀藤攬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雲煙深處,約四十五里,風雲雷雨,都望下觀看。月娘眾人從辰牌時分岱嶽廟起身,登盤上頂,至申時已後方到娘娘金殿上,有朱紅牌匾,金書「碧霞宮」三字。進入宮內,瞻禮娘娘金身。怎生模樣?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鬟;唇似金朱,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瑤池,卻似嫦娥離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邊立著一個廟祝道士,約四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鬚,明眸皓齒;頭戴簪冠,身披絳服,足穿雲履。向前替月娘宣讀了還願文疏,金爐內炷了香,焚化了紙馬金銀,令左右小童收了祭供。
原來這廟祝道士,也不是個守本分的。乃是前邊岱嶽廟裡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雙名伯才,極是個貪財好色之輩,趨時攬事之徒。這本地有個殷太歲,姓殷,雙名天錫,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領許多不務本的人,或張弓挾彈,牽架鷹犬,在這上下二宮,專一睃看四方燒香婦女,人不敢惹他。這道士石伯才,專一藏奸蓄詐,替他賺誘婦女,到方丈任意姦淫,取他喜歡。因見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著孝冠兒,若非官戶娘子,定是豪家閨眷;又是一位蒼白髭鬚老子,跟隨兩個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謝神福:「請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吳大舅便道:「不勞生受,還要趕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還早哩。」不一時,請至方丈,裡麵糊的雪白,正面芝麻花坐床,柳黃錦帳,香几上供養一軸洞賓戲白牡丹圖畫,左右一聯,淡濃之筆大書:「攜兩袖清風舞鶴,對一軒明月談經。」問吳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吳,名鎧。這個就是舍妹吳氏,因為夫主來還香願,不當取擾上宮。」伯才道:「既是令親,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守清守禮看茶。原來他手下有個徒弟,一個叫郭守清,一個名郭守禮,皆十六歲,生的標緻。頭上戴青緞道髻,用紅絨繩紮住總角,後用兩根飄帶,身穿青絹道服,腳上涼鞋淨襪,渾身香氣襲人。客至則遞茶遞水,斟酒下菜;到晚來,背地來掇箱子,拏他解纔塡餡。明雖為廟祝徒弟,實為師父大小老婆。更有一件不可說,脫了褲子,每人小腹裡夾著一條大手巾。看官聽說:但凡人家好兒好女,切記休要送與寺觀中出家,為僧作道,女孩兒做女冠姑子,都趁他男盜女娼,十個九個都著了道兒。有詩為證:
琳宮梵剎事因何?道即天尊釋即佛。
廣栽花草虛清意,待客迎賓假做作。
羙衣麗服裝徒弟,浪酒閒茶戲女娥:
可惜人家嬌養子,送與師父作老婆。
不一時,兩個徒弟守清守禮房中安放桌兒,就擺齋上來。都是羙口甜食,蒸煠餅饊,鹹食素饌,各樣菜蔬,擺滿春臺。白定磁盞兒,銀杏葉匙,絕品雀舌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傢伙去,就擺上案酒,大盤大碗餚饌,都是鷄鵝魚鴨葷菜上來。鳳鳴壺斜斟琥珀,銀鑲盞滿泛金波[1]。吳月娘見酒來,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紅漆盤托出一疋大布,二兩白金,與石道士作致謝之禮。吳大舅便說:「不當打攪上宮。這些微禮,致謝仙長。不勞見賜酒食,天色晚來,如今還要趕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謝不已,說:「小道不才,娘娘福蔭,在本山碧霞宮做個住持,仗賴四方錢糧,不管待四方財主,作何項下使用?今聊備粗齋薄饌,倒反勞見賜厚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辭謝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吳大舅坐:「好歹坐片時,略飲三盃,盡小道一點薄情而已。」吳大舅見款留懇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
不一時,熱下飯上來。石道士吩咐徒弟:「這個酒不中吃。另打開昨日徐知府老爹送的那一壇透瓶香荷花酒來,與你吳老爹用。」不一時,徒弟另用熱壺篩熱酒上來。先滿斟一盃,雙手遞與月娘。月娘不肯接。吳大舅說:「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連路風霜,用些何害?好歹淺用些。」一面倒去半鍾,遞上去與月娘,接了。又斟一盃遞與吳大舅說:「吳老爹,你老人家試嘗此酒,其味何如?」吳大舅飲了一口,覺香甜絕羙,其味深長。說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與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來岱嶽廟燒香建醮,與小道相交極厚。他小姐衙內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見小道立心平淡,慇勤香火,一味志誠,甚是敬愛小道。常年,這岱嶽廟上下二宮錢糧,有一半徵收入庫。近年多虧了我這恩主徐知府老爹題奏過,也不徵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餘者接待四方香友。」這裡說話,下邊玳安、來安,跟從轎夫,下邊自有坐處,湯飯點心,大盤大碗酒肉,都吃飽了。
看官聽說:這石伯才窩藏殷天錫,賺引月娘到方丈,要暗中取事,豈不加意奉承?飲了幾盃,吳大舅見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將落,晚了,趕不下山去。倘不棄,在小道方丈權宿一宵,明早下山從容些。」吳大舅道:「爭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內,誠恐一時小人囉皂。」伯才笑道:「這個何須掛意!如有絲毫差遲,聽得是我這裡進香的,不拘村坊店道,聞風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拏來本州夾打,就教他尋賊人下落。」吳大舅聽了就坐住了。伯才拏大鍾斟上酒,吳大舅見酒利害,遂偷酒在懷,推醉了更衣,要往後邊閣上觀看隨喜。伯才便教徒弟守清引領,拏鑰匙開門,教大舅觀看去了。這月娘覺身子乏困,便要床上側側兒。這石伯才一面把房門拽上,外邊坐去了。
也是合當有事,月娘方纔床上歪著,忽聽裡面響亮了一聲,床背後紙門內跳出一個人來:淡紅面貌,三柳髭鬚,約三十年紀;頭戴滲青巾,身穿紫錦袴衫。雙關抱住月娘,說道:「小生姓殷,名天錫,乃高太守妻弟。久聞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國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見,無由得會。今既接英標,乃三生有幸,死生難忘也!」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歡。月娘唬的慌做一團,高聲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沒事把良人妻室強把攔在此做甚!」就要奪門而走。被天錫死命攔擋不放,便跪下說:「娘子禁聲。下顧小生,懇求憐允!」那月娘越高聲叫的聲緊了,口口大叫「救人」。來安玳安聽見是月娘聲音,慌慌張張走去後邊閣上叫大舅說:「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這吳大舅兩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門,那裡推得開?只見月娘高叫:「清平世界,攔燒香婦女在此做甚麼!」這吳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來了!」一面拏石頭把門砸開。那殷天錫見有人來,撒開手,打床背後一溜煙走了。原來這石道士床背後都有出路。吳大舅砸開方丈門,問月娘道:「姐姐,那廝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廝打床背後走了。」吳大舅尋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邊,只教徒弟來支調。被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隨玳安來安兒,把道士門窗戶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離碧霞宮,上了轎子,便趕下山來。
約黃昏時分起身,走了半夜,投天明趕到山下客店內。如此這般,告店小二說。小二叫苦連聲說:「不合惹了殷太歲!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歲。你便去了,把俺開店之家,他遭塌凌辱,怎肯干休!」吳大舅便多與他一兩店錢,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轎子,急急奔走。後面殷天錫氣不捨,率領二三十閒漢,各執腰刀短棍,趕下山來。吳大舅一行人,兩程做一程,約四更時分,趕到一山凹裡。遠遠樹木叢中有燈光,走到跟前,卻是一座石洞,裡面有一老僧,秉燭唸經。吳大舅問:「老師,我等頂上燒香,被強人所趕,奔下山來,天色昏黑,迷蹤失路至此。敢問老師,此處是何地名?從那條路回家去?」老僧道:「此是岱嶽東峯,這洞名喚雪澗洞,貧僧就叫雪洞禪師,法名普靜,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實乃有緣。休往前去,山下狼蟲虎豹極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縣了。」吳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趕。」老師把眼一觀,說:「無妨,那強人趕至半山,已回去了。」因問月娘姓氏。吳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門之妻。因為夫主來此進香。得遇老師搭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在洞內歇了一夜。次日五更,月娘拏出一疋大布謝老師。老師不受,說:「貧僧只化你親生一子,作個徒弟,你意下如何?」吳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繼家業,若有多餘,就與老師作徒弟出家。」月娘道:「小兒還小,今纔不到一週歲兒,如何來得?」老師道:「你只許下我,如今不問你要,過十五年纔問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過十五年,再作理會。」遂許下老師。看官聽說:不當今日許老師一子出家,後來十五年之後,天下荒亂,月娘㩦領孝哥孩兒,往河南投奔雲離守就婚去,路遇老師,度化在永福寺,落髮為僧。此事表過不題。
次日,月娘辭了老師,往前所進。走了一日,前有一山攔路。這座山名喚清風山,生的十分險惡。但見:
八面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槎枒老樹掛藤蘿。瀑布飛來,寒氣逼人毛髮冷;巔崖直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聞,樵人斧響;峯巒倒卓,山鳥聲哀。麋鹿成羣,狐狸結黨;穿荊棘往來跳躍,尋野食前後呼號。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商旅店;行來山徑,週迴儘是死屍坑。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原來這山喚作清風山,山上有座清風寨,寨中有三個強寇。一名錦毛虎燕順,一名矮腳虎王英,一個白面郎君鄭天壽。手下聚五百小嘍囉,專一打家劫道,放火殺人,人不敢惹他。當下吳大舅一行人騎頭口,簇擁著月娘轎子,進入山來。那時日色已落,天色昏黑,不見村坊店道,正在危懼之際,不防地下拋去一條絆馬索子,把吳大舅頭口絆落倒,跌落塹坑內,閃出一夥小嘍囉,將月娘轎子,搶上山來。原來山下小嘍囉,見吳大舅一行人,騎著馱垜,逕入山來,報與三個強寇。
吳大舅一行人都被拏到寨前。三個強寇在寨上,正陪山東及時雨宋江飲酒。宋江因殺了娼婦閻婆惜,逃躲至此,三人留他寨中住幾日。宋江看見月娘頭戴孝髻,身穿縞素衣服,舉止端莊,儀容秀麗,斷非常人妻子,定是富家閨眷,因問其姓氏。月娘向前道了萬福:「大王,妾身吳氏之女,千戶西門慶之妻,守節孤孀。因為夫主病重,許下泰山香願。先在山上,被殷天錫所趕,走了一日一夜,要回家去。不想天晚,誤從大王山下所過。行李馱垜,都不敢要,只是乞饒性命還家,萬幸矣。」宋江因見月娘詞氣哀惋動人,便有幾分慈憐之意,乃便欠身向燕順道:「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識。為夫主到此進香,因被殷天錫所趕,誤到此山所過,有犯賢弟清蹕,他是個烈婦,看我宋江的薄面,放他回去,以全他名節罷!」王英便說:「哥哥,爭奈小弟沒個妻室,讓與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罷!」遂令小嘍囉把月娘擄入他後寨去了。宋江向燕順鄭天壽道:「我恁說一場,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個人情?」燕順道:「這兄弟諸般都好,只吃了有這些毛病,見了婦人女色,眼裡火就愛。」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後寨。見王英正摟著月娘求歡。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將王英拉著前邊,便說道:「賢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為好漢。你要尋妻室,等宋江替你做媒,保一個室女好的,行茶過水,娶來做個夫人。何必要這再醮做甚麼?」王英道:「哥哥,你且胡亂權讓兄弟這個罷。」宋江道:「不好。我宋江久後決然替賢弟完娶一個好的。不爭你今日要了這婦人,惹江湖上好漢恥笑。殷天錫那廝,我不上梁山便罷,若上梁山,決替這個婦人報了仇。」看官聽說:後宋江到梁山做了寨主,因為殷天錫奪了柴皇城花園,使黑旋風李逵殺了殷天錫,大鬧了高唐州。此事表過不題。
當日燕順見宋江說此話,也不問王英肯不肯,喝令轎夫上來,把月娘擡了去。吳月娘見放了他,向前拜謝宋江說:「蒙大王活命之恩!」宋江道:「阿呀,我不是這山寨大王,我是鄆城縣客人。你只拜這三位大王便了。」月娘拜畢,吳大舅保著,離了山寨,上了轎子,過了清風山,往清河縣大道前來。正是:撞碎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有詩為證:
世上只有人心歹,萬物還教天養人。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五囬 月娘識破金蓮姦情 薛嫂月夜賣春梅
[編輯] 人家養女甚無聊,倒踏來家更不合。
口稱爹媽虛情意,權當為兒假做作。
入戶只嫌恩愛少,出門翻作怨仇多。
若有一些不到處,一日一場罵老婆。
話說吳大舅保月娘,有日取路來家,不題。
單表潘金蓮,自從月娘不在家,和陳經濟兩個,家中前院後庭,如鷄兒趕彈兒相似,纏做一處,無一日不會合。一日,金蓮眉黛低垂,腰肢寬大,終日懨懨思睡,茶飯懶咽。叫經濟到房中說:「奴有件事告你說,這兩日眼皮兒懶待開,腰肢兒漸漸大,肚腹中捘捘跳,茶飯兒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時,我求薛姑子符藥衣胞,那等安胎,白沒見個蹤影。今日他沒了,和你相交多少時兒,便有了孩子。我從三月內洗換身上,今方六個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時我排磕人,今日卻輪到我頭上,你休推睡裡夢裡,趁你大娘未來家,那裡討貼墮胎的藥,趁早打落了。這胎氣離了身,奴走一步也伶俐。不然弄出個怪物來,我就尋了無常罷了,再休想擡頭見人!」經濟聽了,便道:「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倒不知那幾樁兒墮胎,又沒方修合。你放心,不打緊處,大街坊胡太醫,他大小方脈婦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問他那裡贖取兩貼與你吃,打下胎便了。」婦人道:「好哥哥,你上緊快去,救奴之命!」
這陳經濟包了三錢銀子,逕到胡太醫家叫門。胡太醫正在家,出來相見聲喏。認的經濟是西門大官人女婿,讓坐說:「一向稀面。動問到舍有何見教?」經濟道:「別無干瀆……」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藥資之禮,敢求下良劑一二貼,足見盛情。」胡太醫說道:「我家醫道,大方脈、婦人科、小兒科、內科、外科、加減十三方、壽域神方、海上方、諸般雜症方,無不通曉。又專治婦人胎前產後。且婦人以血為本,藏於肝,流於臟,上則為乳汁,下則為月水,合精而成胎氣。女子十四而天癸至,任脈通,故月候按時而行,常以三旬一見則無病。一或血氣不調,則陰陽愆伏。過於陽,則經水先期而來;過於陰,則經水後期而至。血性得熱而流,寒則凝滯。過與不及,皆致病也。冷則多白,熱則多赤。冷熱不調則赤白帶。大抵血氣和平,陰陽調順,其精血聚而胞胎成。心腎二脈,應手而動。精盛則為男,血勝則為女。此自然之理也。胎前必須以安胎為本,如無他疾,不可妄服藥餌,待十月分娩之時,尤當謹護。不然,恐生產後諸疾。愼之,愼之!」經濟笑道:「我不要安胎,我今只用墮胎藥。」胡太醫道:「天地之間,以好生為本。人家十個九個,只要安胎的藥,你如何倒要墮胎?沒有沒有!」經濟見他掣肘,又添了二錢藥資說:「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處。此婦子女生落不順,情願下胎。」這胡太醫接了銀子,說道:「不打緊,我與你一服紅花一掃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有〔西江月〕為證:
牛膝蟹爪甘遂,定磁大戟芫花。斑螯赭石與碙砂,水銀芒硝研化。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帶凌花。更釅醋煮好紅花,管取孩兒落下。」
經濟於是討了兩貼紅花一掃光,作辭胡太醫,到家遞與婦人,一五一十說了。到晚夕,煎紅花湯吃下去,登時滿肚裡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須臾坐淨桶,把孩子打下來了。只說身上來,令秋菊攪草紙倒將東淨毛司裡。次日掏坑的漢子挑出去,一個白胖的小廝兒!常言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消幾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蓮養女婿,偷出私肚子來了。
卻說吳月娘有日來家。——往囬泰安州,去了半個月光景,來時正値十月天氣。家中大小接著,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前炷了香,然後西門慶靈前拜罷,就對孟玉樓眾姊妹家中大小,把岱嶽廟中及山寨上的事,從頭告訴一遍,因大哭一場。閤家大小都來參見了。月娘見奶子抱孝哥兒到跟前,子母相會在一處。燒紙,置酒管待吳大舅回家。晚夕,眾姊妹與月娘接風,俱不在話下。到第二日,月娘路上風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驚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兩三日。
那秋菊在家,把金蓮經濟兩人幹的勾當,聽的滿耳滿心。要去上房告月娘,說二人怎生偷出私肚子來,傾在毛司裡,乞掏坑的掏出去,何人不看見!又說被婦人怎生打罵,含恨正沒發付處。走到上房門首,又被小玉噦罵在臉上,大耳刮子打在臉上,罵道:「賊說舌的奴才,趁早與我走!俺奶奶遠路來家,身子不快活,還未起來。趁早與我走,氣了他,倒値了多的!」罵的秋菊忍氣吞聲,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經濟進來尋衣裳,婦人和他又在玩花樓上兩個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後邊,叫了月娘來看,說道:「奴婢兩番三次告大娘說不信。娘不在,兩個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來,與春梅兩個都打成一家。今日兩人又在樓上幹歹事,不是奴婢說謊,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邊,兩個正幹的好,還未下樓。不想金蓮房簷籠內馴養得個鸚哥兒會說嘴,高聲叫:「大娘來了!」春梅正在房中,聽見迎出來,見是月娘,比及上樓叫婦人。先是經濟拏衣服下樓往外走,被月娘喝罵了幾句,說:「小孩兒沒記性,有要沒緊進來撞甚麼?」經濟道:「鋪子內人等著,沒人尋衣裳。」月娘道:「我那等吩咐,教小廝進來取,如何又進來寡婦房裡,有要沒緊做甚麼?沒廉恥!」幾句罵的經濟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婦人羞的半日不敢下來。然後下來,被月娘盡力數說了一頓,說道:「六姐,今後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的有漢子。香噴噴在家裡,臭烘烘在外頭,盆兒罐兒都有耳朵。你有要沒緊和這小廝纏甚麼?教奴才們背地排說的磣死了!常言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你有長進正條,肯教奴才排說你?在我跟前說了幾遍,我不信,今日親眼看見,說不的了!我今日說過,要你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像我進香去,兩番三次,被強人擄掠逼勒,若是不正氣的,也來不到家了。」金蓮吃月娘數說,羞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口裡說一千個沒有,只說:「我在樓上燒香,陳姐夫自去那邊尋衣裳,誰和他說甚話來?」當下月娘亂了一囬,歸後邊去了。
晚夕,西門大姐在房內又罵經濟:「賊囚根子,敢說又沒眞贓實犯拏住你?你還那等嘴巴巴的!今日兩個又在樓上做甚麼?說不的了!兩個弄的好磣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婦要了我漢子,還在我跟前拏話兒栓縛人,毛司裡磚兒又臭又硬,恰似降伏著那個一般。他便羊角蔥靠南牆老辣已定,你還在這屋裡雌飯吃!」經濟罵道:「淫婦,你家收著我銀子,我雌你家飯吃?」使性往前邊來了。自此已後,經濟只在前邊,無事不敢進入後邊來。取東取西,只是玳安平安兩個往樓上取去。每日飯食,晌午還不拏出來,把傅夥計餓的只拏錢街上盪麵吃。正是:龍鬭虎爭,苦了小獐。各處門戶,日頭半天老早關了。由是與金蓮兩個恩情又間阻了。經濟那邊陳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張團練看守居住。張團練革任在家閒住,經濟早晚往那裡吃飯去,月娘亦不追問。
兩個隔別,約一月不得會面。婦人獨在那邊,挨一日似三秋,過一宵如半夏,怎禁這空房寂靜,慾火如蒸?要見他一面難上之難。兩下音信不通,這經濟無門可入。忽一日,見薛嫂兒打門首所過,有心要托他寄一紙柬兒到那邊與金蓮,訴其間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門外討帳,騎頭口逕到薛嫂家。拴了騾子,掀簾便問:「薛媽在家?」有他兒子薛紀媳婦兒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著人家賣的兩個使女,聽見有人叫薛媽,出來問:「是誰?」經濟道:「是我。問薛媽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請家來坐!俺媽往人家兌了頭面,討銀子去了。有甚話說,使人叫去。」連忙點茶與經濟吃。少坐片時,只見薛嫂兒來了。同經濟道了萬福說:「姑夫,那陣風兒吹來我家!」叫金大姐:「倒茶與姑夫吃。」金大姐道:「剛纔吃了茶了。」經濟道:「無事不來。如此這般,我與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頭戳舌,把俺兩個姻緣拆散。大娘與大姐甚是疏淡我。我與六姐拆散不開,二人離別日久,音信不通,欲捎寄數字進去與他,無人得到內裡。須央及你,如此這般,通個消息。」向袖中取出一兩銀子來,「這些微禮,權與薛媽買茶吃。」那薛嫂一聞其言,拍手打掌笑起來,說道:「誰家女婿戲丈母?世間那裡有此事!姑夫,你實對我說,端的你怎麼得手來?」經濟道:「薛媽禁聲,且休取笑。我有這柬帖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與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說:「你大娘從進香囬來,我還沒看他去,兩當一節,我去走走。」經濟道:「我在那裡討你信?」薛嫂道:「往鋪子裡尋你囬話。」說畢,經濟騎頭口來家。
次日,卻說薛嫂提著花箱兒,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囬,又到孟玉樓房中;然後纔到金蓮這邊。金蓮正放桌兒吃粥。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仙姑人說日日有夫,是非來入耳,不聽自然無。古昔仙人,還有小人不足之處,休說你我。如今爹也沒了,大娘他養出個墓生兒來,莫不也來路不明?他也難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於是篩上酒來,遞一鍾與婦人,說:「娘,且吃一盃兒暖酒,解解愁悶!」因見階下兩隻犬兒交戀在一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
正飲酒,只見薛嫂來到,向前道了萬福,笑道:「你娘兒兩個好受用。」因觀二犬戀在一處,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兒們看看,怎不解許多悶?」於是又道個萬福。婦人道:「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怎的一向不來走走?」一面讓薛嫂坐。薛嫂兒道:「我鎭日不知幹的甚麼,只是不得閒。大娘頂上進了香來,也不曾看的他,剛纔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兩對翠花,一對大翠圍髮,好快性,就秤了八錢銀子與我。只是後邊住的雪姑娘,從八月裡要了我二對線花兒,該二錢銀子來,說一些沒有支用著,白不與我。好慳吝的人!我對你說,怎的不見你老人家?」婦人道:「我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去走動。」春梅一面篩了一鍾酒,遞與薛嫂兒,薛嫂連忙道萬福說:「我進門就吃酒。」婦人道:「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薛嫂兒道:「我養不的。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倒新添了個娃兒,纔兩個月來。」又道:「你老人家沒了爹,終久這般冷清清了。」婦人道:「說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不瞞老薛說,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把心腸兒也改變了,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這兩日,一來我心裡不自在,二來因些閒話,沒曾往那邊去。」春梅道:「都是俺房裡秋菊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裡面,好不亂哩。」薛嫂道:「就是房裡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這個使不的!」婦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來覷聽。」春梅道:「他在廚下揀米哩!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單管屋裡事兒往外學舌。」薛嫂道:「這裡沒人,咱娘兒們說話。嗔道昨日陳姐夫到我那裡,如此這般告訴我,乾淨是他戳犯你們的事兒了。陳姐夫說:他大娘數說了他,各處門戶都緊了,不託他進來取衣裳拏藥材;又把大姐搬進東廂房裡住;每日晌午還不拏飯出去與他吃,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裡吃去。一個親女婿,不託他,倒托小廝,有這個道理?他有好一向沒得見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個柬兒,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於是取出經濟封的柬帖兒遞與婦人。拆開觀看,別無甚話,上寫〔紅綉鞋〕一詞:
「祅廟火燒著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緊按納風聲滿南州。畢罷了終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恁麼也道有!
六姐(妝次)
(下書)經濟百拜上。」
婦人看畢,收了入袖中。薛嫂兒道:「他教你囬個記色與他,寫幾個字兒捎了去,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婦人教春梅陪著薛嫂吃酒,他進入房,半晌拏了一方白綾帕,一個金戒子兒。帕兒上也寫著一詞在上,說道:
「我為你耽驚受怕,我為你折挫渾家。我為你脂粉不曾搽。我為你在人前拋了些見識,我為你奴婢上使了些鍬筏。咱兩個一雙憔悴殺!」
婦人寫了,封得停當,交與薛嫂,便說:「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裡吃飯,惹他張舅唇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處活的一般,教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教他鋪戶裡拏錢,買些點心和夥計吃便了。你使性兒不進來,和誰賭憋氣哩?恰似賊人膽兒虛一般!」薛嫂道:「等我對他說。」婦人又與薛嫂五錢銀子,作別出門。來到前邊鋪子裡,尋見經濟。兩個走到僻靜處說話,把封的物事遞與他:「五娘說:教他休使性兒賭憋氣,教他常進來走走,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惹人家怪!」因拏出五錢銀子與他瞧:「此是裡面與我的,六眼不藏私,久後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裡對出來,我臉放在那裡?」經濟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與他唱喏。那薛嫂走了兩步,又囬來說:「我險些忘了一件事。剛纔我出來,大娘又使丫頭綉春叫進我去,叫我晚上來領春梅,要打發賣他。說他與你們做牽頭,和他娘通同養漢。敢就因這件事!」經濟道:「薛媽,你只顧領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有話問他。」
那薛嫂說畢,回家去了。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走來領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開口說:「那咱原是你手裡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拏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著,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他帶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兒到前邊,向婦人如此這般:「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對我說,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獘,偷養漢子。不管長短,只問我要原價。」婦人聽見說領賣春梅,就睜了眼半日說不出話來,不覺滿眼落淚,叫道:「薛嫂兒,你看我娘兒兩個沒漢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就打發他身邊人?他大娘這般沒人心仁義,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就放人躧到泥裡!李瓶兒孩子週半還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知道天怎麼算計,就心高遮了太陽!」薛嫂道:「孩兒出了痘疹了沒曾?」婦人道:「何曾出來了,還不到一週兒哩。」薛嫂道:「春梅姐說爹在日曾收用過他?」婦人道:「只收用過二字兒?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薛嫂道:「可又來,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打發他?箱籠兒也不與,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只教他罄身兒出去,鄰舍也不好看的!」婦人道:「他對你說,休教帶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來。教他看著,休教帶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聽見打發他,一點眼淚也沒有。見婦人哭,說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的。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
正說著,只見小玉進來,說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顛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瞞上不瞞下,你老人家拏出他箱子來,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教薛嫂兒替他拏了去,做個一念兒,也是他番身一場。」婦人道:「好姐姐,你到有點仁義!」小玉道:「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面拏出春梅箱子來,凡是戴的汗巾兒、翠簪兒,都教他拏去。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緞衣服鞋腳,包了一大包;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子,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餘者珠子纓絡、銀絲雲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擡到後邊去了。春梅當下拜辭婦人、小玉,灑淚而別。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只見小玉搖手兒。這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囬,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囬來。小玉到上房囬大娘,只說:「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沒與他。」這金蓮歸進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兒兩個相親相熱說知心話兒,今日他去了,丟得屋裡冷冷落落,甚是孤淒,不覺放聲大哭。有詩為證:
耳畔言猶在,於今恩愛分。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六囬 雪娥唆打陳經濟 王婆售利嫁金蓮
[編輯] 人生雖未有十全,處事規模要放寬。
好歹但看君子語,是非休聽小人言。
但看世俗如幻戲,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與知音女娘道,莫將苦處認為甜。
話說潘金蓮自從春梅出去,房中納悶,不題。單表陳經濟,次日早飯時出去,假作討帳,騎頭口到於薛嫂兒家。薛嫂兒正在屋裡,一面讓進來坐。經濟拴了頭口,進房坐下,點茶吃了。春梅在裡間屋裡不出來。薛嫂故意問:「姐夫來有何話說?」經濟道:「我往前街討帳,竟到這裡。昨晚小大姐出來了,在你這裡?」薛嫂道:「是在我這裡,還未上主兒哩。」經濟道:「在這裡,我要見他,和他說句話兒。」薛嫂故作喬張致說:「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吩咐我,因為你們通同作弊,弄出醜事來,纔被他打發出門,教我防範你們,休要與他會面說話。你還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時使將小廝來看見,到家學了,又是一場兒,倒沒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門!」那經濟便笑嘻嘻袖中拏出一兩銀子來:「權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還謝你。」那薛嫂見錢眼開,說道:「好姐夫,自恁沒錢使,將來謝我?只是我去年臘月,你鋪子當了人家兩付扣花枕頂,將有一年來,本利該八錢銀子,你討與我罷。」經濟道:「這個不打緊,明日就尋與你。」這薛嫂兒一面請經濟裡間房裡去與春梅廝見,一面叫他媳婦金大姐定菜兒:「我去買茶食點心。」又打了一壺酒,並肉鮓之類,教他二人吃。
這春梅看見經濟,說道:「姐夫,你好人兒,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俺娘兒兩個,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醜惹人嫌到這步田地!」經濟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門,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兒趙迎春——各自尋投奔。你教薛媽替你尋個好人家去罷,我醃韭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東京俺父親那裡去計較了囬來,把他家女兒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說畢,不一時,薛嫂買將茶食酒菜來,放炕桌兒擺了,兩個做一處飲酒敘話。薛嫂也陪他吃了兩盞。一遞一句,說了囬月娘心狠:「宅裡恁個出色姐兒出來,通不與一件兒衣服簪環!就是往人家上主兒去,裝門面也不好看。還要舊時原價,就是清水,這碗裡傾倒那碗內,也拋撒些兒。原來這等夾腦風!臨時出門,倒虧了小玉丫頭做了個分上,教他娘拏了兩件衣服與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拏甚麼做上蓋?」比及吃得酒濃時,薛嫂教他媳婦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兩個在裡間自在坐個房兒。正是: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波底鴛鴦。
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兩個幹訖一度,作別之時,難割難捨。薛嫂恐怕月娘使人來瞧,連忙攛掇經濟出港,騎上頭口來家。
遲不上兩日,經濟又捎了兩方銷金汗巾,兩雙膝褲與春梅;又尋枕頂出來與薛嫂兒。拏銀子打酒,在薛嫂兒房內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來安小廝來催薛嫂兒:「怎的還不上主兒?」看見頭口栓在門首,來安兒到家學了舌,說:「姐夫也在那裡來!」這月娘聽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兩替,叫了薛嫂兒去,盡力數說了一頓:「你領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只顧不上緊替我打發,好窩藏著養漢,掙錢兒與你家使!若是你不打發,把丫頭還與我領了來,我另教馮媽媽子賣,你再休上我門來!」這薛嫂兒聽了,到底還是媒人的嘴,恨不的生出七八個口來,說道:「天麼,天麼!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趕著增福神著棍打?你老人家照顧我,怎不打發?昨日也領著走了兩三個主兒,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兩原價,俺媒人家,那裡有這些銀子賠上!」月娘又道:「小廝說,陳家種子今日在你家和丫頭吃酒來!」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場兒!還是去年臘月,當了人家兩付枕頂在咱家獅子街鋪內,銀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頂與我,我讓他喫茶,他不吃,忙忙就上頭口來了。幾時進屋裡吃酒來?原來咱家這大官兒,恁快搗謊駕舌!」月娘吃他一篇說的不言語了,說道:「我只怕一時被那種子設念隨邪,差了念頭。」薛嫂道:「我是三歲小孩兒,豈可恁些事兒不知道?你那等吩咐了我,我長吃好,短吃好?他在那裡,也沒得久停久坐,與了我枕頂,茶也沒吃就來了,幾曾見咱家小大姐面兒來?萬物也要個眞實,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來!既是如此,如今守備周爺府中,要他圖生長,只出十二兩銀子,看他若添到十三兩上,我兌了銀子來罷。說起來,守備老爺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見過小大姐來。因他會這幾套唱,好模樣兒,纔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女兒,其餘別人出不上。」
這薛嫂當下和月娘砸死了價錢,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妝點起來,戴著圍髮雲髻兒,滿頭珠翠,穿上紅緞襖兒,下著藍緞裙子,腳上雙彎尖趫趫,一頂轎子送到守備府中。周守備見了春梅,生的比舊時越發標緻,模樣兒又紅又白,身段兒不短不長,一對小腳兒,滿心歡喜,就兌出五十兩一錠元寶來。這薛嫂兒拏來家,鑿下十三兩銀子,往西門慶家交與月娘,另外又拏出一兩來說:「是周爺賞我的喜錢。你老人家這邊不與我些兒?」那吳月娘免不過,只得又稱出五錢銀子與他。恰好他還禁了三十七兩五錢銀子!十個九個媒人,都是如此賺錢養家。
卻表陳經濟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邊去;見月娘凡事不理他,門戶都嚴緊,到晚夕親自出來打燈籠前後照看了,方纔關後邊儀門,夜裡上鎖方纔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腳。十分急了,先和西門大姐嚷了兩場,淫婦前淫婦後罵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飯吃吃傷了!你家都收了我許多金銀箱籠,你是我老婆,不顧贍我,反說我雌你家飯吃!我白吃你家飯來?」罵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廿七日,孟玉樓生日。玉樓安排了幾碟酒菜點心,好意教春鴻拏出前邊鋪子,教經濟陪傅夥計吃。月娘便攔說:「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與傅夥計,只與傅夥計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樓不肯。春鴻拏出來,擺在水櫃上。一大壺酒都吃了,不夠,又使來安兒後邊要去。傅夥計便說:「姐夫,不消要酒去了,這酒夠了。我也不吃了。」經濟不肯,定教來安要去。等了半晌,來安兒出來,囬說沒了酒了。這陳經濟也有半酣,酒兒在肚內,又使他要去,那來安不動。經濟又另拏錢打了酒來,吃著罵來安兒:「賊小奴才兒,你別要慌!你主子不待見我,連你這奴才們也欺負我起來了,使你使兒不動。我與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傷了!有爹在,怎麼行來?今日爹沒了,就改變了心腸,把我來不理,都亂來擠撮我。我大丈母聽信奴才言語,反防範我起來。凡事托奴才,不託我。由他,我好耐驚耐怕兒!」傅夥計勸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誰?想必後邊忙,怎不與姐夫吃?你罵他不打緊,牆有縫,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經濟道:「老夥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裡,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架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沒肏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裡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後丈母通姦,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後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現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變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須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鳥便益!」傅夥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說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自吃酒,且把散話擱起。」這經濟睜眼瞅著傅夥計便罵:「賊老狗,怎的說我散話擱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嬌客,你無過只是他家行財,你也擠撮我起來?我教你這老狗別要慌,你這幾年賺的俺丈人錢夠了,飯也吃飽了,心裡要打伙兒把我疾發了去,要獨權兒做買賣,好禁錢養家。我明日本狀也帶你一筆,教你打官司!」那傅夥計最是個小膽兒的人,見頭勢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煙走了。小廝收了家活,後邊去了。經濟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傅夥計早晨進後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夥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材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當初你家為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著,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教俺家那一個不恐怕小人不足,晝夜耽憂的那心!你來時纔十六七歲,黃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乾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說話欺心,恁沒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夥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夥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子鋪擠著一屋裡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夥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裡,哇哇的只管哭。這陳經濟對著那些人,作耍當眞說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向眾人說:「這孩子倒像我養的,依我說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獃了。如意兒說:「姐夫,你說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裡說不說!」這陳經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腳,戲罵道:「怪賊邋遢,你說不是?我且踢個響屁股兒著。」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說:「經濟對眾人,將哥兒這般言話發出來!」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臺邊梳著頭,半日說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淹淡,猶如西園芍葯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橫。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獗救了半日,舀薑湯灌下去,半日甦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經濟對眾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說了一遍:「我好意說他,又趕著我踢了兩腳,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裡!」
雪娥扶著月娘,待的眾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說:「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廝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腳,纔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的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這小廝在家裡做甚麼?明日哄賺進後邊,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後叫將王媽媽子,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沒了。平空留著他在屋裡做甚麼?到明日,沒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說的也是。」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後,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婦七八個人,各拏短棍棒槌,使小廝來安兒誆進陳經濟來後邊,只推說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著,問他:「你知罪麼?」那陳經濟也不跪,還似每常臉兒高揚。月娘便道,有長詞為證:
起初時,月娘不犯觸,龐兒變了。次則陳經濟耐搶白,臉兒揚著:「不消你枉話兒絮叨叨,須和你討個分曉。」月娘道:「此是你丈人深宅院,又不是麗春院鶯燕巢,你如何把他婦女廝調?他是你丈人愛妾,寡居守孝。你因何把他戲嘲?也有那沒廉恥斜皮,把你刮剌上了。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都是些污家門罪犯難饒!」陳經濟道:「閃出伙縛鍾馗女妖,你做成這慣打姦夫的圈套,我臀尖難禁這頓拷。梅香休鬧,大娘休焦,險些不大棍無情打折我腰!」月娘道:「賊材料,你還敢嘴兒挑!常言冰厚三尺不是一日惱,最恨無端難恕饒。虧你呵,再躺著筒兒蒲棒剪稻。你再敢不敢?我把你這短命王鸞兒割了,教你直孤到老!」
當下月娘率領雪娥,並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綉春,眾婦人七手八腳,按下地下,拏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伙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唬的眾婦女看見,都丟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裡罵道:「好個沒根基的王八羔子!」經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個好法兒,怎得脫身!」於是爬起來,一手兜著褲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廝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夥計。經濟自然也存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逕往他母舅張團練住的他舊房子內住去了。正是:自古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打了經濟,趕離出門去了,越發憂上加憂,悶上添悶。
一日,月娘聽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去叫王婆子來。那王婆,自從他兒子王潮兒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車的一佰兩銀子來家,得其發跡,也不賣茶了,買了兩個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房來。聽見西門慶宅裡叫他,連忙穿衣就走。到路上問玳安說:「我的哥哥,幾時沒見你,又早籠起頭去了。有了媳婦兒不曾?」玳安道:「還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沒了,你家誰人請我?做甚麼?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沒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王婆子道:「天麼天麼,你看麼!我說這淫婦,死了你爹,怎守得住。只當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磣兒來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麼?」玳安道:「他姓陳,名喚陳經濟。」王婆子道:「想著去年,我為何老九的事去央煩你爹。到宅內,你爹不在,賊淫婦他就沒留我房裡坐坐兒,折針也迸不出個來!只叫丫頭倒了一鍾清茶,我吃了出來了。我只道千年萬歲在他家,如何今日也還出來?好個狼家子淫婦!休說我是你個媒主,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世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玳安道:「為他和俺姐夫在家裡毆作嚷亂,昨日差些兒沒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轎兒來,少不得還叫頂轎子。他也有個箱籠來,這裡少不的也與他個箱子兒。」玳安道:「這個少不的,俺大娘他有個處。」
兩個說話中間,到於西門慶門首。進入月娘房裡,道了萬福,坐下,丫鬟拏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無事不請你來。」悉把潘金蓮如此這般,上項說了一遍:「今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煩二主,還起動你領他出去,或聘嫁,或打發,教他吃自在飯去罷。我男子漢已是沒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說不的當初死鬼為他丟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他恁個銀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個經兒,也是一場勾當。」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罷。又一件,他當初有個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的與他頂轎兒坐了去。」月娘道:「箱子與他一個,轎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拋頭露面的,不乞人笑話!」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綉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裡,就睜了,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纔大娘說,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如何憑空打發我出去?」月娘道:「你休稀裡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嚨蛇知道,各人幹的事兒各人心裡明。金蓮,你休獃裡撒奸,兩頭白面,說長並道短,我手裡使不的你巧語花言,幫閒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彈。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金蓮道:「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常言一鷄死了一鷄鳴。誰打籮,誰吃飯,誰人常把鐵箍子戴,那個長將蓆篾兒支著眼?為人還有相逢處,樹葉兒落還到根邊。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攆,是非莫聽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時衣,男兒不吃分時飯,自有徒勞話歲寒。
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囬,月娘到他房中,打點與了他兩個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餘他穿的鞋腳,都塡在箱內。把秋菊叫得後邊來,一把鎖把他房門鎖了。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場。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了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囬眼淚。玉樓悄瞞著月娘,與了他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緞襖紅裙子,說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個好人家,往前進了罷。自古道:千里長蓬,也沒個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來對奴說聲,奴往那裡去,順便到你那裡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腸。」於是灑淚而別。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上!」轎子在大門首,王婆又早僱人把箱籠桌子,擡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上轎子纔囬。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卻說金蓮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裡間,晚夕同他一處睡。他兒子王潮兒,也長成一條大漢,籠起頭去了,還未有妻室,外間支著床子睡。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鬭葉兒下棋。那王婆自去掃麪餵養驢子,不去管他。朝來暮去,又把王潮兒刮剌上了。晚間等的王婆子睡著了,婦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間床子上,和王潮兒兩個幹。搖的床子一片響聲,被王婆子醒來聽見,問:「那裡響?」王潮兒道:「是櫃底下貓捕的老鼠響。」王婆子睡夢中,喃喃吶吶,口裡說道:「只因有這些麩麪在屋裡,引的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聽見動彈,搖的床子格支支響。王婆又問:「那裡響?」王潮道:「是貓咬老鼠,鑽在炕洞底下嚼的響。」婆子側耳,果然聽見貓在炕洞裡狼虎,方纔不言語了。婦人和小廝幹完事,依舊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幾句雙關,說得這老鼠好:
你身驅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遍好鑽穴隙。更有一樁兒不老實,到底改不了偷饞抹嘴。
有日,陳經濟打聽得金蓮出來,還在王婆子家聘嫁,帶著銀錢,走到王婆子家來。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撒下的糞。這經濟向前,深深地唱個喏。婆子問道:「哥哥你做甚麼?」經濟道:「請借裡邊說話。」王婆便讓進裡面,經濟揭起眼紗,便道:「動問西門大官人宅內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麼人?」那經濟嘻嘻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囬說:「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陳的,來此處撞蠓子?我老娘手裡放不過!」經濟笑向腰裡解下兩吊銅錢來,放在面前,說:「這兩吊錢,權作王奶奶一茶之費。教我且見一面,改日還重謝你老人家!」
婆子見錢,越發喬張致起來,便道:「休說謝的話!他家大娘子吩咐將來,不教閒雜人來看他。咱放倒身說話:你既要見這雌兒一面,與我五兩銀子;見兩面,與我十兩。你若娶他,便與我一百兩銀子,我的十兩媒人錢在外。我不管閒帳。你如今兩串錢兒,打水不渾的做甚麼?」經濟見這虔婆口硬不收錢,又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腳簪子,重五錢,殺鷄扯腿跪在地下,說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補一兩銀子來與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見他一面,說些話兒則個。」那婆子於是收了他簪子和錢,吩咐:「你進去見他,說了話就與我出來。不許你涎眉睜目,只顧坐著。所許那一兩頭銀子,明日就送來與我。」於是掀簾,放經濟進裡間。
婦人正坐在炕邊納鞋,看見經濟,放下鞋扇,會在一處,埋怨經濟:「你好人兒!弄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有上梢,沒下梢,出醜惹人嫌,你就影兒不見,不來看我看兒了!我娘兒們好好兒的,拆散開你東我西,皆因是為誰來?」說著,扯住經濟,只顧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聽見。經濟道:「我的姐姐,我為你剮皮割肉,你為我受氣耽羞,怎不來看你?昨日到薛嫂兒家,已知春梅賣在守備府裡去了,又打聽你出離了他家門,在王奶奶這邊聘嫁。今日特來見你一面,和你計議。咱兩個恩情難捨,拆散不開,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兒休了,問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銀箱籠。他若不與我,我東京萬壽門一本一狀進下來,那時他雙手奉與我還是遲了。我暗地裡假名托姓,一頂轎子娶到你家去,咱兩個永遠團圓,做上個夫妻,有何不可!」婦人道:「現今王乾娘要一百兩銀子,你有這些銀子與他?」經濟道:「如何要這許多?」婆子說道:「你家大丈母說,當初你家爹為他,打個銀人兒也還多,定要一百兩銀子,少一絲毫也成不的。」經濟道:「實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打得熱了,拆散不開。看你老人家下顧,退下一半兒來,五六十兩銀子也罷。我往張舅那裡典上兩三間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風一度。你老人家少賺些兒罷!」婆子道:「休說五十兩銀子,八十兩也輪不到你手裡了。昨日湖州販紬絹何官人,出到七十兩。大街坊張二官府,如今現在提刑院掌刑,使了兩個節級來,出到八十兩上,拏著兩封銀子來兌,還成不的,都回去了。你這小孩兒家,空口來說空話,倒還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傷了哩!」當下一陣風走出街上,大吆喝說:「誰家女婿要娶丈母?還來老娘屋裡放屁!」
這經濟慌了,一手扯進婆子來,雙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聲,我依了奶奶價値一百兩銀子罷。爭奈我父親在東京,我明日起身,往東京取銀子去。」婦人道:「你既為我一場,休與乾娘爭執,上緊取去。只恐來遲了,別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經濟道:「我雇上頭口,連夜兼程,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就來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飯。我的十兩銀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說明白著。」經濟道:「這個不必說,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說畢,經濟作辭出門。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頭口,上東京取銀子去。此這去,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七囬 王婆子貪財受報 武都頭殺嫂祭兄
[編輯]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剛強定禍殃。
舌為柔和終不損,齒因堅硬必遭傷。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蒼。
善惡到頭終有報,高飛遠走也難藏。
話說陳經濟雇頭口起身,叫了張團練一個伴當跟隨,早上東京去不題。
卻表吳月娘打發潘金蓮出門,次日使春鴻叫薛嫂兒來,要賣秋菊。這春鴻正走到大街,撞見應伯爵,叫住問春鴻:「你往那裡去?」春鴻道:「家中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兒去。」伯爵問:「叫媒人做甚麼?」春鴻道:「賣五娘房裡秋菊丫頭。」伯爵又問:「你五娘為甚麼打發出來?在王婆子家住著,說要尋人家嫁人,端的有此話麼?」這春鴻便如此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說話,大娘知道了,先打發了春梅小大姐,然後打了俺姐夫一頓,趕出往家去了。昨日纔打發出俺五娘來。」伯爵聽了,點了點頭兒,說道:「原來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兒!看不出人來。」又向春鴻說:「孩兒,你爹已是死了,你只顧還在他家做甚麼,終是沒出產!你心裡還要歸你南邊去?這裡尋個人家跟罷,心下如何?」春鴻道:「便是這般說。老爹已是沒了,家中大娘好不嚴緊,各處買賣都收了,房子也賣了,琴童兒畫童兒都走了,也攬不過這許多人口來。小的待囬南邊去,又沒順便人帶去;這城內尋個人家跟,又沒個門路。」伯爵道:「傻孩兒,人無遠見,安身不牢。千山萬水,又往南邊去做甚?誰人帶去?你肚裡會幾句唱,愁這城內尋不出主兒來答應?我如今舉保個門路與你。如今大街坊張二老爹家,有萬萬貫家財,百間房屋,現頂補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應,他見你會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垜。留下你做個親隨大官兒,又不比在你這家裡?他性兒又好,年紀小小,又倜儻,又愛好,你就是個有造化的!」這春鴻趴到地下,就磕了個頭:「有累二爹!小的若見了張老爹,得一步之地,買禮與二爹磕頭。」伯爵一把手拉著春鴻說:「傻孩兒,你起來。我無有個不作成人的,肯要你謝?你那得錢兒來?」春鴻道:「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找尋小的,怎了?」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問你張二老爹討個帖兒,封一兩銀子與他家。他家銀子不敢受,不怕把你不雙手兒送了去!」說畢,春鴻往薛嫂兒家,叫了薛嫂兒見月娘,領秋菊出來,只賣了五兩銀子,交與月娘。不在話下。
卻說應伯爵領春鴻到張二官宅裡見了。張二官見他生的清秀,又會唱南曲,就留下他答應。使拏拜帖兒,封了一兩銀子,往西門慶家討他箱子。那日,吳月娘家中正陪雲離守娘子范氏吃酒。先是雲離守襲過哥雲參將指揮,補在清河左衛做同知,見西門慶死了,吳月娘守寡,手裡有東西,就安心有垂涎圖謀之意。此日正買了八盤羹菓禮物,來看月娘。見月娘生了孝哥,范氏房內亦有一女,方兩月兒,要與月娘結親。那日吃酒,遂兩家割衫襟,做了兒女親家,留下一雙金環為定禮。聽見玳安兒拏進張二官府帖兒,並一兩銀子,說春鴻投在他家答應去了,使人來討他箱子衣服。月娘見他現做提刑官,不好不與他,銀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與將出來。
初時,應伯爵對張二官說:「西門慶第五娘子潘金蓮,生的標緻,會一手琵琶,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寫字。因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子合氣,今打發出來,在王婆家聘嫁。」這張二官一替兩替使家人拏銀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子吩咐,不倒口要一百兩銀子。那人來回講了幾遍,還到八十兩上,王婆還不吐口兒。落後春鴻到他宅內,張二官聽見春鴻說,婦人在家養著女婿,因為如此打發出來,這張二官就不要了,對著伯爵說:「我家現放著十五歲未出幼兒子上學攻書,要這樣婦人來家做甚!」又聽見李嬌兒說,金蓮當初用毒藥擺佈死了漢子,被西門慶占將來家,又偷小廝,把第六個娘子生了兒子,娘兒兩個生生吃他害殺了,以此張二官就不要了。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賣到守備府中,守備見他生的標緻伶俐,舉止動人,心中大喜,與了他三間房住,手下使一個小丫鬟,就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兩套衣裳。薛嫂兒去,賞了薛嫂五錢銀子。又買了個使女扶侍他,立他做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長齋念佛,不管閒事。還有生姐兒孫二娘,在東廂房住。春梅在西廂房,各處鑰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寵愛他。一日,聽薛嫂兒說,潘金蓮出來,在王婆家聘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對守備說:「俺娘兒兩個,在一處廝守這幾年,他大氣兒不曾呵著我,把我當親女兒一般看承。只知拆散開了,不想今日他也出來了。你若肯娶將他來,俺娘兒們還在一處過好日子。」又說他怎的好模樣兒,「諸家詞曲都會,又會彈琵琶。聰明俊俏,百伶百俐。屬龍的,今纔三十二歲兒。他若來,奴情願做第三的也罷。」於是把守備念轉了,使手下親隨張勝李安,封了兩方手帕、二錢銀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個出色的婦人。王婆開口指稱:「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張勝李安講了半日,還了八十兩,那王婆還不肯。走來回守備,又添了五兩,復使二人拏著銀子和王婆子說。王婆子只是假推他大娘子不肯,不轉口兒要一百兩:「媒人錢要不要罷,天也不使空人!」這張勝李安只得又拏囬銀子來稟守備,丟了兩日。怎禁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幾兩銀子,娶了來和奴做伴兒,死也甘心。」守備見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張勝李安,氈包內拏著銀子,打開與婆子看,又添到九十兩上。婆子越發張致起來,說:「若九十兩,到不的如今,提刑張二老爹家擡的去了!」這周忠就惱了,吩咐李安,把銀子包了,說道:「三隻腳蟾沒處尋,兩腳老婆愁那裡尋不出來!這老淫婦連人也不識。你說那張二官府怎的,俺府裡老爺管不著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爺跟前說念要娶這婦人,平白出這些銀子要你何用?」李安道:「勒掯俺兩番三次來回走,賊老淫婦,越發鸚哥兒了!」拉周忠說:「管家哥,咱去來。到家囬了老爺,好不好教牢子拏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這婆子終是貪著陳經濟那口食,由他罵,只是不言語。二人到府中,囬稟守備說:「已添到九十兩,還不肯。」守備說:「明日兌與他一百兩,拏轎子擡了來罷。」周忠說:「爺就添了一百兩,王婆子還要五兩媒人錢。且丟他兩日,他若張致,拏到府中,且拶與他一頓拶子,他纔怕!」看官聽說:大段潘金蓮生有地兒死有處,不爭被周忠說這兩句話,有分教,這婦人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人生雖未有前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按下一頭,卻說一人。單表武松,自從西門慶墊發孟州牢城充軍之後,多虧小管營施恩看顧。次後施恩與蔣門神爭奪快活林酒店,被蔣門神打傷,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蔣門神一頓。不想蔣門神妹子玉蘭,嫁與張都監為妾,賺武松去,假捏賊情,將武松拷打,轉又發安平寨充軍。這武松走到飛雲浦,又殺了兩個公人,復囬身殺了張都監蔣門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寫了一封書,皮箱內封了一百兩銀子,教武松到安平寨與知寨劉高,教看顧他。不想路上聽見太子立東宮,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來到家中,尋見上鄰姚二郎,交付迎兒。那時迎兒已長大,十九歲了,收攬來家,一處居住,打聽西門慶已死,「你嫂子出來了,如今還在王婆家,早晚嫁人!」這漢子聽了,舊仇在心,正是: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工夫!
次日,裹幘穿衣,逕出門來到王婆門首。金蓮正在簾下站著,見武松來,連忙閃入裡間去。武松掀開簾子來問:「王媽媽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掃麵,連忙出來應道:「是誰叫老身?」見是武松,道了萬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幾時回家來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纔到。一向多累媽媽看家,改日相謝。」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舊時保養,鬍子楂兒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邊又學得這般知禮。」一面讓上坐,點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樁事和媽媽說。」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顧說。」武松道:「我聞的人說,西門慶已是死了,我嫂子出來,在你老人家這裡居住。敢煩媽媽對嫂子說,他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今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婆子初時還不吐口兒,便道:「他是在我這裡,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後聽見武松重謝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說。」那婦人便簾內聽見武松言語,要娶他看管迎兒;又見武松在外,出落得長大,身材胖了,比昔時又會說話兒,舊心不改,心下暗道:「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裡。」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來,向武松道了萬福,說道:「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顧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雪花銀子纔嫁人。」武松道:「如何要這許多?」王婆道:「西門大官人當初為他使了許多,就打恁個銀人兒也夠了。」武松道:「不打緊,我既要請嫂嫂家去,就使一百兩也罷。另外破五兩銀子,謝你老人家。」這婆子聽見,喜歡的屁滾尿流,沒口說:「還是武二哥知禮,這幾年江湖上見的事多,眞是好漢!」婦人聽了此言,走到屋裡,又濃點了一盞瓜仁泡茶,雙手遞與武松吃了。婆子問道:「如今他家要發脫的緊,又有三四處官戶人家爭著娶,都囬阻了,價錢不兌。你這銀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飯。千里姻緣著線牽,休要落在別人手內。」婦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武松便道:「明日就來兌銀,晚夕請嫂嫂過去。」那王婆還不信武松有這些銀子,胡亂答應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開皮箱,拏出小管營施恩與知寨劉高那一百兩銀子來,又另外包了五兩碎銀子,走到王婆家,拏天平兌起來。那婆子看見白晃晃擺了一桌銀子,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雖是陳經濟許下一百兩上東京去取,不知幾時到來,仰著合著,我現鐘不打卻打鑄鐘?」又見五兩謝他,連忙收了。拜了又拜,說道:「還是武二哥曉禮,知人甘苦!」武松道:「媽媽收了銀子,今日就請嫂嫂過門。」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門背後放花兒,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子那裡交了銀子,纔打發他過去。」又道:「你今日帽兒光光,晚夕做個新郎!」那武松緊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發武松出門,自己尋思:「他家大娘子只交我發脫,又沒和我砸定價錢,我今胡亂與他一二十兩銀子滿纂,綁著鬼也落他多一半養家。」一面把銀鑿下二十兩銀子,往月娘家裡交割明白。月娘問:「甚麼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兒沿山跑,還來歸舊窩!嫁了他小叔,還吃舊鍋裡粥去了!」月娘聽了,暗中跌腳。常言仇人見仇人,分外眼睛明,與孟玉樓說:「往後死在他小叔子手裡罷了!那漢子殺人不斬眼,豈肯干休?」
不說月娘家中歎息,卻錶王婆交了銀子到家,下午時,教王潮先把婦人箱籠桌兒送過去。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當: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領婦人進門,換了孝,戴著新䯼髻,身穿紅衣服,搭著蓋頭。進門來,見明間內明亮亮點著燈燭,武大靈牌供養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的髮似人揪,肉如鉤搭。進入門來,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兒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頂了。王婆見了,說道:「武二哥,我去罷,家裡沒人。」武松道:「媽媽請進房裡吃盞酒!」武松教迎兒拏菜蔬擺在桌上,須臾盪上酒來,請婦人和王婆吃酒。那武松也不讓,把酒斟上,一連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見他吃得惡,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夠了,放我去,你兩口兒自在吃盞兒罷。」武松道:「媽媽且休得胡說!我武二有句話問你!」只聞颼的一聲響,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長刃薄背厚扎刀子來,一隻手籠著刀靶,一隻手按住掩心,便睜圓怪眼,倒豎剛鬚,便道:「婆子休得吃驚!自古冤有頭債有主,休推睡裡夢裡,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拏刀弄杖,不是耍處!」武松道:「婆子休胡說,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問了這淫婦,慢慢來問你這老豬狗。若動一動步兒,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囬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這淫婦聽著!我的哥哥怎生謀害了?從實說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如何冷鍋中荳兒爆,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婦人雲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翻,碟兒盞兒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婦人能有多大氣脈,被這漢子隔桌子輕輕提將過來,拖出外間靈桌子前。
那婆子見頭勢不好,便走奔前門走,前門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趕上,揪番在地,用腰間纏帶解下來,四手四腳捆住,如猿猴獻菓一般,便脫身不得,口中只叫:「都頭不消動意,大娘子自做出來,不干我事。」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你教西門慶那廝墊發我充軍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門慶那廝卻在那裡?你不說時,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豬狗!」提起刀來,便望那婦人臉上撇兩撇。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放我起來,等我說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剝淨了,跪在靈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婦快說!」那婦人唬得魂不附體,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收簾子打了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後怎的踢傷了武大心窩,用何人藥,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撥置燒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婆聽見,只是暗地叫苦說:「傻材料,你實說了,卻教老身怎的支吾!」這武松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頭勢不好,纔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劈腦揪翻在地,那婦人掙扎,把䯼髻簪環都滾落了。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腳踏他兩隻胳膊,便道:「淫婦,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麼生著,我試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嚨,那鮮血就邈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忔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唬的只掩了臉。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可憐這婦人,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亡年三十二歲。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星眸緊閉,直挺挺屍橫光地下;銀牙半咬,血淋淋頭在一邊離。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線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這婦人嬌媚不知歸何處,芳魂今夜落誰家?
古人有詩一首,單悼金蓮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蓮誠可憐,衣服脫去跪靈前。
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頑。
往事堪嗟一場夢,今身不値半文錢。
世間一命還一命,報應分明在眼前。
當下武松殺了婦人,那婆子看見,大叫:「殺人了!」武松聽見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頭來,拖過屍首。一邊將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樓後房簷下。那時也有初更時分,倒扣迎兒在屋裡,迎兒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武松跳過王婆家來,還要殺他兒子王潮兒。不想王潮合當不該死,聽見他娘這邊叫,就知武松行兇。推前門不開,叫後門也不應,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那兩鄰明知武松兇惡,誰敢向前?武松跳過牆來,到王婆房內,只見點著燈,房內一人也沒有。一面打開王婆箱籠,就把他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兩銀子,止交與吳月娘二十兩,還剩下八十五兩,並些釵環首飾,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後牆,趕五更挨出城門,投十字坡張青夫婦那裡躲住,做了頭陀,上梁山為盜去了。正是:平生不作縐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八囬 潘金蓮托夢守禦府 吳月娘佈施募緣僧
[編輯] 上臨之以天鑒,下察之以地祇;
明有王法相制,暗有鬼神相隨。
忠直可存於心,喜怒戒之在氣;
為不節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勸君自警平生,可歎可驚可畏!
話說武松殺了婦人王婆,劫去財物,逃上梁山為盜去了。卻錶王潮兒去街上叫保甲,見武松家前後門都不開,又王婆家被劫去財物,房中衣服丟的地下橫三豎四,就知是武松殺死二命,劫取財物而去。未免打開前後門,見血瀝瀝兩個死屍倒在地下,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後樓房簷下。迎兒倒扣在房中,問其故,只是哭泣。次日早衙,呈報到本縣,殺人兇刃都拏放在面前。本縣新任知縣也姓李,雙名昌期,乃河北眞定府棗強縣人氏,聽見殺人公事,即委差當該吏典,拘集兩鄰保甲,並兩家苦主王潮迎兒,眼同擡出當街,如法檢驗。生前委被武松因忿帶酒,殺潘氏王婆二命,疊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瘞埋看守。掛出榜文,四廂差人跟尋,訪拏正犯武松,有人首告者,官給賞銀五十兩。
守備府中張勝李安打著一百兩銀子到王婆家,看見王婆婦人俱已被武松殺死,縣中差人檢屍,捉拏兇犯。二人囬報到府中。春梅聽見婦人死了,整哭了兩三日,茶飯都不吃。慌了守備,使人門前叫了調百戲的貨郎兒進去,耍與他觀看,只是不喜歡。日逐使張勝李安打聽,拏住武松正犯,告報府中知道,不在話下。
按下一頭,卻表陳經濟前往東京取銀子,一心要贖金蓮,成其夫婦。不想走到半路,撞見家人陳定,從東京來告說家爺病重之事:「奶奶使我來請大叔往家去,囑托後事。」這經濟一聞其言,兩程做一程,路上趲行。有日到東京他姑夫張世廉家,——張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見在。——他父親陳洪已是沒了三日光景,滿家帶孝。經濟參見他父親靈座,與他母親張氏並姑娘磕頭。張氏見他長成人,母子哭做一處,通同商議,張氏道:「如今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經濟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憂?」張氏道:「喜者,如今且喜朝廷冊立東宮,郊天大赦;憂則不想你爹爹得病,死在這裡。你姑夫又沒了,姑娘守寡,這裡住著不是常法,方使陳定叫將你來,和你打發你爹爹靈柩回去,葬埋鄉井,也是好處。」這經濟聽了,心內暗道:「這一會發送,裝載靈柩家小粗重上車,少說也得許多日期耽閣,卻不誤了娶六姐?不如如此這般,先誆了兩車細軟箱籠家去,待娶了六姐,再來搬取靈柩不遲。」一面對張氏說道:「如今隨路盜賊,十分難走。假如靈柩家小箱籠一同起身,少說數輛車馱,未免起眼,倘遇小人囉皂怎了?寧可耽遲不耽錯。我先押兩車細軟箱籠家去,收拾房屋;母親隨後和陳定家眷,跟父親靈柩,過年正月間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後做齋唸經,入墳安葬,也是不遲。」張氏終是婦人家,不合一時聽信經濟巧言念轉,先打點細軟箱籠,裝載兩大車,上插旗號,扮做香車,從臘月初一日東京起身。
不上數日,到了山東清河縣家門首。對他母舅張團練說:「父親已死,母親押靈車不久就到。我押了兩車行李,先來收拾,打掃房屋。」他母舅聽說,「既然如此,我須搬回家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騰出房子來。這經濟見母舅搬去,滿心歡喜說:「且得冤家離眼前,落得我娶六姐來家,自在受用。我父親已死,我娘又疼我,先休了那個淫婦,然後一紙狀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東西,誰敢道個不字?又挾制俺家充軍人數不成?」正是:人算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這經濟早攛掇他母舅出來,然後打了一佰兩銀子在腰裡,另外又袖著十兩謝王婆,來到紫石街王婆門首。可霎作怪,只見門前街旁埋著兩個屍首,兩桿槍交叉上面挑著個燈籠,門首掛著一張手榜,上書:「本縣為人命事,兇犯武松,殺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獲首告官司者,官給賞銀五十兩。」這經濟仰頭還大看看,只見從窩鋪中鑽出兩個人來,喝聲道:「甚麼人?看此榜文做甚?現今正身兇犯捉拏不著,你是何人?」大扠步便來捉獲。這經濟慌的奔走不迭。恰纔走到石橋下酒樓邊,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巾,身穿青衲襖,隨後趕到橋下,說道:「哥哥,你好大膽,平白在此看他怎的?」這經濟扭回頭看時,卻是一個識熟朋友鐵指甲楊大郎。二人聲喏,楊大道:「哥哥,一向不見,那裡去來?」經濟便把東京父死往囬之事告說一遍:「卻纔這殺死婦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殺了,適纔見了榜文,方知其故。」楊大郎告道:「是他小叔武松,充配在外,遇赦囬還,不知因甚殺了婦人,連王婆子也不饒。他家還有個女孩兒,在我姑夫姚二郎家養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殺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將此女縣中領出,嫁與人為妻小去了。現今這兩瘞屍首,日久只顧埋著,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纔拏住兇犯武松。」說畢,楊大郎招了經濟上酒樓飲酒:「與哥哥拂塵。」
這經濟見婦人已死,心中轉痛不暇,那裡吃得下酒?約莫飲夠三盃,就起身下樓,作別來家。到晚夕,買了一陌錢紙,在紫石街離王婆門首遠遠的石橋邊,題著婦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陳經濟,今日替你燒陌錢紙。皆因我來遲了一步,誤了你性命!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早保佑捉獲住仇人武松,替你報仇雪恨!我在法場上看著剮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說畢哭泣,燒化了錢紙。經濟回家,關了門戶,走歸房中,恰纔睡著,似睡非睡,夢見金蓮身穿素服,一身帶血,向經濟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實指望與你相處在一處,不期等你不來,被武松那廝害了性命。如今陰司不收,我白日游遊蕩蕩,夜向各處尋討漿水。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但只是仇人未獲,我的屍首埋在當街。你可念舊日之情,買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經濟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西門慶家中我丈母那無仁義的淫婦知道,他自恁賴我,倒趁了他機會。姐姐,你須往守備府中對春梅說知,教他葬埋你身屍便了。」婦人道:「剛纔奴到守備府中,又被那門神戶尉攔擋不放,奴須慢慢再哀告他則個。」經濟哭著,還要拉著他說話,被他身上一陣血腥氣慌嚇;撒手掙脫,卻是南柯一夢[2]。枕上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二點,說道:「怪哉!我剛纔分明夢見六姐向我訴告衷腸,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月日拏住武松,是好傷感人也!」正是:夢中無限傷心事,獨坐空房哭到明。
不說經濟這裡也打聽武松不題。卻說縣中訪拏武松,約兩個月有餘,捕獲不著,已知逃遁梁山為盜。地方保甲鄰佑,呈報到官,所瘞兩座屍首,相應責令家屬領埋。王婆屍首,便有他兒子王潮領的埋葬,止有婦人身屍無人來領。
卻說府中春梅,兩三日一遍,使張勝李安來縣中打聽,回去只說:「兇犯還未拏住。屍首照舊埋瘞,地方看守,無人敢動。」直挨過年,正月初旬時節,忽一日晚間,春梅作一夢,恍恍惚惚,夢見金蓮雲髻蓬鬆,渾身是血,叫道:「龐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好容易來見你一面,又被門神把住嗔喝,不敢進來。今仇人武松已是逃走脫了,所瘞奴的屍首,在街暴露日久,風吹雨灑,鷄犬作踐,無人領埋。奴舉目無親,你若念舊日母子之情,買具棺木把奴埋在一個去處,奴死在陰司口眼皆閉!」說畢,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還要再問他別的話,被他掙開,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從睡夢中直哭醒來,心內猶疑不定。
次日,叫進張勝李安吩咐:「你二人去縣前打聽,那埋的婦人婆子屍首,還有無有?」張勝李安應諾去了。不多時,走來回報:「正犯兇身已逃走脫了,所瘞殺死身屍,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應責令各人家屬領埋。那婆子屍首,他兒子招領的去了;還有那婦人,無人來領,還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有樁事兒累你二人,替我幹得來,我還重賞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說那裡話!若肯在老爺前擡舉小人一二,自消受不了。雖赴湯跳火,敢說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拏出十兩銀子、兩疋大布,委付二人:「這死的婦人,是我一個嫡親姐姐,嫁在西門慶家,今日出來,被人殺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爺知道,拏這銀子替我買一具棺材,把他裝殮了,擡出城外,擇方便地方,埋葬停當,我還重賞你!」二人道:「這個不打緊,小人就去。」李安說:「只怕縣中不教你我領屍,怎了?須拏老爺個帖兒,下到縣官纔好。」張勝道:「只說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縣官不敢不依,何消帖子!」於是領了銀子,來到班房內。張勝便向李安說:「想必這死的婦人,與小夫人曾在西門慶家做一處,相結的好,今日方這等為他費心。想著死了時,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飯,直教老爺門前叫了調百戲貨郎兒,調與他觀看,還不喜歡。今日他無親人領去,小夫人豈肯不葬埋他?咱們若替他幹得此事停當,早晚他在老爺跟前,自方便你我,就是一點福星。現今老爺百依百隨,聽他說話,正經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後。」
說畢,二人拏銀子到縣前,遞了領狀,就說他妹子在老爺府中,來領屍首。使了六兩銀子,合了一具棺木。把婦人屍首掘出,把心肝塡在肚內,頭用線縫上,用布裝殮停當,裝入材內。張勝說:「就埋在老爺香火院城南永福寺裡,那裡有空閒地。葬埋了,囬小夫人話去。」叫了兩名伴當,擡到永福寺,對長老說:「這是宅內小夫人親姐姐,要一塊地兒葬埋。」長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後揀一塊空心白楊樹下,那裡葬埋已畢。走來宅內囬春梅話說:「除買棺材裝殮,還剩四兩銀子。」交割明白。春梅吩咐:「多有起動你二人,將這四兩銀子,拏二兩與長老道堅,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經懺,超度他生天。」又拏出一大瓶酒、一腿豬肉、一腿羊肉,「這二兩銀子,你每人將一兩家中盤纏。」二人跪下,那裡敢接,只說:「小夫人若肯在老爺面前擡舉,小人消受不了!這些小勞,豈敢接受銀兩?」春梅道:「我賞你,不收,我就惱了。」二人只得磕頭領了出來。兩個班房吃酒,甚是稱念小夫人好處。次日,張勝送銀子與長老唸經,春梅又與五錢銀子,買紙與金蓮燒,俱不在話下。
卻說陳定從東京載靈柩、家眷,到清河縣城外,把靈柩寄在永福寺,待的唸經發送,歸葬墳內。經濟在家聽見母親張氏家小車輛到了,父親靈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畢,與張氏磕了頭。張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經濟只說:「心中不快,家裡無人看守。」張氏便問:「你舅舅怎的不見?」經濟道:「他見母親到了,連忙搬回家去了。」張氏道:「且教你舅舅住著,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張團練來看他姐姐,姊娣抱頭而哭,置酒敘話,不必細說。
次日,他娘張氏,早使經濟拏五兩銀子,幾陌金銀錢紙,往門外與長老,替他父親唸經。正騎頭口街上走,忽撞遇他兩個朋友,陸太郎、楊大郎,下頭口聲喏。二人問道:「哥哥往那裡去?」經濟悉言:「先父靈柩寄在門外寺裡,明日廿日是終七,家母使我送銀子與長老,做齋唸經。」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靈柩到了,有失弔問。」因問:「幾時發引安葬?」經濟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間,念畢經,入墳安葬。」說罷,二人舉手作別。這經濟又叫住,因問楊大郎:「縣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屍首怎不見,被甚人領的去了?」楊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著武松,稟了本縣相公,令各家領去葬埋。王婆是他兒子領去,止有婦人屍首,丟了三四日,被守備府中買了一口棺木,差人擡出城外永福寺那裡葬去了。」經濟聽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屍首,因問大郎:「城外有幾個永福寺?」大郎道:「本自南門外只一個永福寺,是周秀老爺香火院。那裡有幾個永福寺來?」經濟聽了暗喜:「就是這個永福寺!也是緣法湊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處。」一面作別二人,打頭口出城,逕到永福寺中。見了長老,且不說唸經之事,就先問長老道堅:「此處有守備府中新遷葬的一個婦人在那裡?」長老道:「就在寺後白楊樹下,說是宅內小夫人的姐姐。」這陳經濟且不參見他父親靈柩,先拏錢紙祭物,到於金蓮墓上,與他祭了,燒化錢紙,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陳經濟敬來與你燒一陌錢紙:你好處安身,苦處用錢。」祭畢,然後纔到方丈內,他父親靈柩跟前,燒紙祭祀。遞與長老經錢,教他二十日請八眾禪僧,念斷七經。長老接了經襯,備辦齋供。經濟來家,囬了張氏話。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擇吉發引,把父親靈柩歸到祖塋。安葬已畢來家,母子過日,不題。
卻表吳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氣融和,孟玉樓、孫雪娥、西門大姐、小玉,出來大門首站立,觀看來往車馬,人煙熱鬧。忽見一簇男女,跟著個和尚,生的十分胖大。頭頂三尊銅佛,身上勾著數枝燈樹,杏黃袈娑風兜袖,赤腳行來泥沒踝。自言說是五臺山戒壇上下來的行腳僧,雲遊到此,要化錢糧,蓋造佛殿。當時古人有幾句讚的這行腳僧好處:
打坐參禪,講經說法。鋪眉苫眼,習成佛祖家風;賴教求食,立起法門規矩。白日裡賣杖搖鈴,黑夜間舞槍弄棒。有時門首磕光頭,餓了街前打響嘴。空色色空,誰見眾生離下土;去來來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見月娘眾婦女在門首,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在家老菩薩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龍華一會上人。貧僧是五臺山下來的,結化善緣,蓋造十王功德三寶佛殿。仰賴十方施主菩薩,廣種福田,捨資財共成勝事,修來生功果。貧僧只是挑腳漢。」月娘聽了他這般言語,便喚小玉往房中取一頂僧帽、一雙僧鞋、一吊銅錢、一斗白米。原來月娘平昔好齋僧佈施,常時閒中發心做下僧帽、僧鞋,預備佈施。這小玉取出來,月娘吩咐:「你叫那師父近前來,佈施與他!」這小玉故做嬌態,高聲叫道:「那禿驢的和尚還不過來,俺奶奶佈施與你這許多東西,還不磕頭哩!」月娘便罵道:「怪墮業的小臭肉兒,一個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沒緊恁謗他怎的?不當家化化的!你這小淫婦兒,到明日不知墮多少罪業。」小玉笑道:「奶奶,這賊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那一雙賊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雙手接了鞋帽錢米,打問訊說道:「多謝施主老菩薩佈施佈施!」小玉道:「這禿廝好無禮,這些人站著,只打兩個問訊兒,就不與我打一個兒?」月娘道:「小肉兒,還恁說白道黑,他一個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這個問訊!」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爺兒子,誰是佛爺女兒?」月娘道:「像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兒。」小玉道:「譬若說,像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都是佛爺女兒。誰是佛爺女婿?」月娘忍不住笑,罵道:「這賊小淫婦兒,學的油嘴滑舌,見見就說下道兒去了!」小玉道:「奶奶只罵我,本等這禿和尚賊眉豎眼的只看我。」孟玉樓道:「他看你,想必認得你,要度脫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說著,眾婦女笑了一囬。月娘喝道:「你這小淫婦兒,專一毀僧謗佛!」那和尚得了佈施,頂著三尊佛,揚長去了。小玉道:「奶奶還嗔我罵他,你看這賊禿,臨去還看了我一眼,纔去了。」有詩單道月娘修善施僧好處:
守寡看經歲月深,私邪空色久違心。
奴身好似天邊月,不許浮雲半點侵。
月娘眾人正在門首說話,忽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從街上過來,見月娘眾人,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往那裡去來?怎的影跡兒不來我這裡走走?」薛嫂兒道:「不知我終日窮忙的是些甚麼!這兩日,大街上掌刑張二老爹家,與他兒子娶親,和北邊徐公公做親,娶了他侄兒,也是我和文嫂兒說的親事。昨日三日,擺大酒席。忙的連守備府裡咱家小大姐那裡叫,我也沒去,不知怎麼惱我哩!」月娘問道:「你如今往那裡去?」薛嫂道:「我有樁事,敬來和你老人家說來。」月娘道:「你有話進來說。」一面讓薛嫂兒到後邊上房裡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你陳親家從去年在東京得病沒了,親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家小靈柩。從正月來家,已是唸經發送墳上安葬畢。我只說你老人家這邊知道,怎不去燒張紙兒,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來說,俺這裡怎得曉的?又無人打聽。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子殺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處,卻不知如今怎樣了。」薛嫂兒道:「自古生有地兒死有處。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卻不好來?平日不守本分,幹出醜事來出去了!若在咱家裡,他小叔兒怎得殺了他?還是冤有頭債有主。倒還虧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過娘兒們情腸,差人買了口棺材,領了他屍首葬埋了。不然,只顧暴露著,又拏不著小叔子,誰去管他?」孫雪娥在旁說:「春梅賣在守備府裡多少時兒,就這等大了?手裡拏出銀子替他買棺材埋葬,那守備也不嗔?當他甚麼人?」薛嫂道:「耶嚛,你還不知,守備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裡歇臥,說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生的好模樣兒,乖覺伶俐,就與他西廂房三間房住,撥了個使女伏侍他。老爺一連在他房裡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頭三日,吃酒,賞了我一兩銀子,一疋緞子。他大奶奶五十歲,雙目不明,吃長齋,不管事。東廂孫二娘,生了小姐,雖故當家,撾著個孩子,如今大小庫房鑰匙倒都是他拏著,守備好不聽他說話哩!且說銀子,手裡拏不出來?」幾句說的月娘雪娥都不言了。
坐了一囬,薛嫂起身。月娘吩咐:「你明日來我這裡,備一張祭桌、一疋尺頭、一份冥紙,你來送大姐與他公公燒紙去。」薛嫂兒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說我心中不好,改日望親家去罷。」那薛嫂約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著我,飯罷時候。」月娘道:「你如今到那裡去?守備府中不去也罷。」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當叫了我好幾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麼?」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個月身孕了,老爺好不喜歡,叫了我去,一定賞我。」提著花箱作辭去了。雪娥便說:「老淫婦說的沒個行款兒,他賣守備家多少時,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備身邊少說也有幾房頭,莫不就興起他來,這等大時道!」月娘道:「他還有正經大奶奶,房裡還有一個生小姐的娘子兒哩!」雪娥道:「可又來!到底還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說話,正是從天降下鉤和線,就地引起是非來。有詩為證:
曾記當年侍主傍,誰知今日變風光。
世間萬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十九囬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吳月娘誤入永福寺
[編輯]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羈人愁悶腸。
三尺繞垂楊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話說吳月娘次日備辦了一張祭桌,豬首三牲、羹飯冥紙之類,封了一疋尺頭,教大姐收拾一身縞素衣服,坐轎子,薛嫂兒押著祭禮先行。來到陳宅門首,只見陳經濟正在門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禮教人擡進去,經濟便問:「那裡的?」薛嫂道了萬福說:「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來與你爹燒紙,送大姐來了。」經濟便道:「我鷄巴肏的纔是丈母!正月十六日貼門神——遲了半月。人也入了土,纔來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說,寡婦人沒腳蟹,不知你這裡親家靈柩來家,遲了一步,休怪。」正說著,只見大姐轎子落在門首。經濟問是誰,薛嫂道:「再有誰?你丈母心內不好,一者送大姐來家,二者敬與你爹燒紙。」經濟罵道:「趁早把淫婦擡回去。好的死了萬萬千千,我要他做甚麼!」薛嫂道:「常言道:嫁夫招主,怎的說這個話?」經濟道:「我不要這淫婦了,還不與我走!」那擡轎的只顧站立不動,被經濟向前踢了兩腳,罵道:「還不與我擡了去,我把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婦鬢毛都薅淨了!」那擡轎子的見他踢起來,只得擡轎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張氏來,轎子已擡的去了。薛嫂兒沒奈何,教張氏收下祭禮,走來回覆吳月娘。把吳月娘氣的一個發昏,說道:「恁個沒天理的短命囚根子!當初你家為了官事,躲來丈人家居住,養活了這幾年,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了!只恨死鬼,當初攪下的好貨在家裡,弄出事來,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這等放屁辣臊。」對著大姐說:「孩兒,你是眼見的,丈人丈母那些兒虧了他來?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裡也難以留你。你明日還去,休要怕他,料他挾不到你井裡。他好膽子,恆是殺不了人。難道世間沒王法管他也怎的!」當晚不題。
到次日,一頂轎子,教玳安兒跟隨著,把大姐又送到陳經濟家來。不想陳經濟不在家,往墳上替他父親添土疊山子去了。張氏知禮,把大姐留下,對著玳安說:「大官到家,多多上覆親家:多謝祭禮,休要和他一般兒見識。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這般。等我慢慢說他。」一面管待玳安兒,安撫來家。至晚,陳經濟墳上囬來,看見了大姐,就行踢打,罵道:「淫婦,你又來做甚麼?還自說我在你家雌飯吃!你家收著俺許多箱籠,因此起的這大產業,不道的白養活了女婿!好的死了萬千,我要你這淫婦做甚!」大姐亦罵:「沒廉恥的囚根子,沒天理的囚根子!淫婦出去吃人殺了,沒的禁拏我煞氣!」被經濟採過頭髮,盡力打了幾拳頭。他娘走來解勸,把他娘推了一跤。他娘叫罵哭喊說:「好囚根子,紅了眼,連我也不認的了!」到晚上,一頂轎子把大姐又送將來,吩咐道:「不討將寄放妝奩箱籠來家,我把你這淫婦活殺了!」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有詩為證:
相識當初信有疑,心情還似永無涯。
誰知好事多更變,一念翻成怨恨謀。
這裡西門大姐在家躲住,不敢去了,不題。一日,三月清明佳節,吳月娘備辦香燭金銀冥紙、三牲祭物酒餚之類,擡了兩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墳上與西門慶上新墳祭掃。留下孫雪娥和著大姐眾丫頭看家,帶了孟玉樓和小玉,並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都坐轎子,往墳上去。又請了吳大舅和大妗子老公母二人同去。出了城門,只見那郊原野曠,景物芳菲,花紅柳綠,仕女遊人不斷頭的走的。一年四季,無過春天,最好景致:日謂之麗日,風謂之和風,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寒謂之料峭;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車,行的路謂之香徑,地下飛起土來謂之香塵;千花發蕊,萬草生芽,謂之春信。春忒然好,有首詞曰:
韶光淡蕩,淑景融和。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嬝宮腰細膩。百囀黃鸝驚囬午夢,數聲紫燕說破春愁。日舒長暖澡鵝黃,水渺茫浮香鴨綠。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掛綠楊蔭。
端的春景,果然是好!到的春來,那府州縣道與各處村鎭鄉市都有遊玩去處。有詩為證:
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掛紙錢。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綿鶯語,楊柳堤邊醉客眠。
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繩搖曳學飛仙。
卻說吳月娘等轎子到五里原墳上,玳安押著食盒又早先到,廚下生起火來,廚役落作整理不題。月娘與玉樓、小玉、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到於莊院客坐內,坐下喫茶,等著吳大妗子不見到。玳安向西門慶墳上祭臺上,擺設桌面三牲羹飯祭物,列下紙錢,只等吳大妗子。原來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約巳牌時分纔同吳大舅雇了兩個驢兒騎將來。月娘便說:「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這驢兒怎麼騎?」一面吃了茶,換了衣服,走來西門慶墳前祭掃。那月娘手拈著五根香:一根香他拏在手內,一根香遞與玉樓,一根遞與奶子如意兒替孝哥兒上,那兩根遞與吳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爐內,深深拜下去說道:「我的哥哥,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節,你的孝妻吳氏三姐、孟三姐,同你週歲孩童孝哥兒,敬來與你墳前燒一陌錢紙。你保佑他長命百歲,替你做墳前拜掃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場,想起你那模樣兒並說的話來,是好傷感人也!」玳安把紙錢點著,有哭〔山坡羊〕為證:
「燒罷紙,小腳兒連跺。奴與你做夫妻一場,並沒個言差語錯。實指望同諧到老,誰知你半路將奴拋卻。當初人情看望,全然是我。今丟下銅斗兒家緣孩兒又小,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過?恰便似中途遇雨半路裡遭風來呵,拆散了鴛鴦,生揪斷異菓!叫了聲,好性兒的哥哥,想起你那動靜行藏,可不嗟歎殺我!」〔帶步步嬌〕:
「燒的紙灰兒團團轉,不見我兒夫面。哭了聲年少夫,撇下嬌兒閃的奴孤單。咱兩無緣,怎得和你重相見!」
玉樓向前插上香,深深拜下,哭唱〔前腔〕:
「燒罷紙,滿眼淚墮。叫了聲人也天也,丟的奴無有個下落。實承望和你白頭廝守,誰知道半路花殘月沒。大姐姐有兒童他房裡還好,閃的奴樹倒無陰跟著誰過?獨守孤帷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著店後不著村裡來呵,那是我葉落歸根,收圓結果?叫了聲,年小的哥哥!要見你只除非夢兒裡相逢,卻不想念殺了我!」〔帶步步嬌〕:
「哭來哭去哭的奴癡獃了,你一去了無消耗。思量好無下梢,無下梢!你正青春奴又多嬌。好心焦,清減了花容月貌!」
玉樓上了香,奶子如意抱著哥兒,也跪下上香,磕了頭。吳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畢禮數,同讓到莊上捲棚內,放桌席擺飯,收拾飲酒。月娘讓吳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與玉樓打橫,小玉和奶子如意兒,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蘭花,都兩邊打橫列坐,把酒來斟。按下這裡吃酒不題。
卻表那日周守備府裡也上墳。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備睡,假推做夢,睡夢中哭醒了。守備慌的問:「你怎的哭?」春梅便說:「我夢見我娘向我哭泣,說養我一場,怎地不與他清明寒食燒紙兒?因此哭醒了。」守備道:「這個也是養女一場,你的一點孝心。不知你娘墳在何處?」春梅道:「在南門外,永福寺後面便是。」守備說:「不打緊,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墳,你教伴當擡些祭物,往那裡與你娘燒分紙錢,也是好處。」至次日,守備令家人收拾食盒酒菓祭品,逕往城南祖墳上,那裡有大莊院、廳堂、花園去處,那裡有享堂、祭臺,大奶奶、孫二娘並春梅,都坐四人轎,排軍喝路,上墳耍子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囬酒,恐怕晚來,吩咐玳安、來安兒,收拾了食盒酒菓,先往那十里長堤杏花村酒樓下,揀高阜去處、人煙熱鬧那裡,設放桌席等候。又見大妗子沒轎子,都把轎子擡著,後面跟隨不坐,吳月娘領定一簇男女,——吳大舅牽著驢兒壓後同行——踏青遊玩。三里抹過桃花店,五里望見杏花村,只見那隨路上墳遊玩的王孫士女,花紅柳綠,鬧鬧喧喧,不斷頭的走。偏襯著日暖風和,尋芳問景,不知又多少。正走之間,也是合當有事,遠遠望見綠槐影裡一座庵院,蓋造得十分齊整。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兩廊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前殿塑風調雨順,後殿供過去未來。鍾鼓樓森立,藏經閣巍峨。旛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熒煌,爐內香煙繚繞。幢幡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鬼母位通羅漢院。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吳月娘便問:「這座寺叫著甚麼寺?」吳大舅便說:「此是周秀老爺香火院,名喚永福禪林。前日姐夫在日,曾捨幾十兩銀子在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這般新鮮。」月娘向大妗子說:「咱也到這寺中看一看。」於是領著一簇男女,進入寺中來。不一時,小沙彌看見,報與長老知道。見有許多男女,便出方丈來迎,「請施主菩薩隨喜。」但見這長老,怎生模樣: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旃檀濃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縧,係西地買來眞紫。那和尚光溜溜一雙賊眼,單睃趁施主嬌娘;這禿廝羙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動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發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見嫦娥要媾歡。
這長老見吳大舅吳月娘,向前合掌道了問訊,連忙喚小和尚開了佛殿:「請施主菩薩隨喜遊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彌開了殿門,領月娘一簇男女,前後兩廊參拜,觀看了一囬,然後到長老方丈。長老連忙點上茶來,雪錠般盞兒,甜水好茶。吳大舅請問長老道號,那和尚笑嘻嘻說:「小僧法名道堅。這寺是恩主帥府周爺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長老,廊下管百十僧眾,後邊禪堂中還有許多雲遊僧行,常川坐禪,與四方檀越答報功德。」一面方丈中擺齋,讓月娘:「眾菩薩請坐,小僧一茶而已。」月娘道:「不當打攪長老寶剎。」一面拏出五錢銀子,教大舅遞與長老:「佛前請香燒。」那和尚笑吟吟打問訊謝了,說道:「小僧無甚管待,施主菩薩少坐,略備一茶而已,何勞費心賜與佈施。」不一時,小和尚放了桌兒,拏上素菜齋食餅饊上來。那和尚在旁陪坐。舉筯兒纔待讓月娘眾人吃時,忽見兩個青衣漢子,走的氣喘吁吁,暴雷也一般報與長老說道:「長老還不快出來迎接,府中小奶奶來祭祀來了!」慌的長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吩咐小沙彌連忙收了家活:「請列位菩薩且在小房避避,打發小夫人燒了紙,祭畢去了,再款坐一坐不遲。」吳大舅告辭,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鳴起鍾鼓來,出山門迎接,遠遠在馬道口上等候。只見一簇青衣人,圍著一乘大轎,從東雲飛般來,轎夫走的個個汗流滿面,衣衫皆濕。那長老躬身合掌說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來,理合遠接,接待遲了,萬勿見罪!」這春梅在簾內答道:「起動長老。」那手下伴當,又早向寺後金蓮墳上擡將祭桌來,擺設已齊,紙錢列下。春梅轎子來到,也不到寺,逕入寺後白楊樹下金蓮墳前,下了轎子,兩邊青衣人伺候。這春梅不慌不忙,來到墳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說道:「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生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耽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說畢,令左右把紙錢燒了。這春梅向前放聲大哭,有哭〔山坡羊〕為證:
「燒罷紙,把鳳頭鞋跌綻。叫了聲娘,把我肝腸兒叫斷。只因你逞風流,人多惱你疾發你出去。被仇人纔把你命兒坑陷。奴在深宅怎得個自然?又無親,誰把你掛牽?實指望和你同床兒共枕,怎知道你命短無常,死的好可憐!叫了聲,不睜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難全,紅羅尺短。」
這裡春梅在金蓮墳上祭祀哭泣,不題。卻說吳月娘在僧房內,只知有宅內小夫人來到,長老出去山門迎接,又不見進來。問小和尚,小和尚說:「這寺後有小奶奶的一個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節,特來祭掃燒紙。」孟玉樓便道:「怕不就是春梅來了,也不定的。」月娘道:「他又那得個姐來,死了葬在此處?」又問小和尚:「這府裡小夫人姓甚麼?」小和尚道:「姓龐氏。前日與了長老四五兩經錢,教替他姐姐唸經,薦拔生天。」玉樓道:「我聽見爹說,春梅娘家姓龐,叫龐大姐,莫不是他?」正說話,只見長老先走來,吩咐小沙彌:「快看好茶。」不一時轎子擡進方丈二門裡纔下轎。月娘和玉樓眾人打僧房簾內望外張看怎樣的小夫人。定睛仔細看時,卻是春梅!但比昔時出落長大身材,面如滿月,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穿大紅妝花襖兒,下著翠藍縷金寬襴裙子,帶著玎璫禁步,比昔不同許多。但見:
寶髻巍峨,鳳釵半卸。胡珠環耳邊低掛,金挑鳳鬢後雙插。紅綉襖偏襯玉香肌,翠紋裙下映金蓮小。行動處,胸前搖響玉玎璫;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膩粉妝成脖頸,花鈿巧貼眉尖。舉止驚人,貌比幽花殊麗;姿容閑雅,性如蘭蕙溫柔。若非綺閣生成,定是蘭房長就。儼若紫府瓊姬離碧漢,蕊宮仙子下塵寰。
那長老一面掀簾子,請小夫人方丈明間內坐,上面獨獨安放一張公座椅兒。春梅坐下,長老參見已畢,小沙彌拏上茶。長老遞茶上去,說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內上墳,小奶奶來這裡祭祀,有失迎接,恕罪小僧。」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動長老,誦經追薦。」那和尚沒口子說:「小僧豈敢。有甚慇勤補報恩主?多蒙小奶奶賜了許多經錢襯施,小僧請了八眾禪僧,整做道場,看經禮懺一日,晚夕又多與他老人家裝些廂庫焚化。道場圓滿,纔打發兩位管家進城,宅裡囬小奶奶話。」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鍾盞來。長老只顧在旁一遞一句與春梅說話,把吳月娘眾人攔阻在內,又不好出來的。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請下長老來要起身。那長老又不肯放,走來方丈稟春梅說:「小僧有件事,稟知小奶奶。」春梅道:「長老有話,但說無妨。」長老道:「適間有幾位遊玩娘子,在寺中隨喜,不知小奶奶來。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長老何不請來相見?」那長老慌的來請。吳月娘又不肯出來。只說:「長老,不見罷。天色晚了,俺們告辭去罷。」長老見收了他佈施,又沒管待,又意不過,只顧再三催促。吳月娘與孟玉樓吳大妗子推阻不過,只得出來。春梅一見便道:「原來是二位娘與大妗子!」於是先讓大妗子轉上,花枝招颭磕下頭去。慌的大妗子還禮不迭,說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殺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說這話?奴不是那樣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後向月娘孟玉樓插燭也似磕頭去。月娘玉樓亦欲還禮,春梅那裡肯,扶起磕了四個頭說:「不知娘們在這裡,早知也請出來相見。」月娘道:「姐姐,你自從出了家門,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裡出身,豈敢說怪?」因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說道:「哥哥也長的恁大了。」月娘說:「你和小玉過來,與姐姐磕個頭兒。」那如意兒和小玉二人,笑嘻嘻過來,亦與春梅都平磕了頭。月娘道:「姐姐,你受他兩個一禮兒。」春梅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簪兒來,插在孝哥兒帽兒上。月娘說:「多謝姐姐簪兒。還不與姐姐唱個喏兒?」如意兒抱著哥兒,眞個與春梅道了個喏,把月娘喜歡的了不得。玉樓說:「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兒們怎得遇在一處相見?」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這寺後。奴在他手裡一場,他又無親無故,奴不記掛著替他燒張紙兒,怎生過得去?」月娘說:「我記的你娘沒了好幾年,不知葬在這裡。」孟玉樓道:「大娘還不知龐大姐說話!說的潘六姐死了,多虧姐姐如今把他埋在這裡。」月娘聽了,就不言語了。吳大妗子道:「誰似姐姐這等有恩,不肯忘舊,還葬埋了他,逢節令題念他,來替他燒錢化紙。」春梅道:「好奶奶,想著他怎生擡舉我來!今日他死的苦,是這般拋露丟下,怎不埋葬他?」說畢,長老教小和尚放桌兒,擺齋上來。兩張大八仙桌子,蒸酥、油煠、餅饊點心[3]
,各樣素饌菜蔬,堆滿春臺。絕細金芽雀舌,甜水好茶。眾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吳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話下。
孟玉樓起身,心裡要往金蓮墳上看看,替他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見月娘不動身,拏出五分銀子,教小沙彌買紙去。長老道:「娘子不消買去,我這裡有金銀紙,拏幾分燒去。」玉樓把銀子遞與長老,使小沙彌領到後邊白楊樹下金蓮墳上,見三尺墳堆,一堆黃土,數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紙錢點著,拜了一拜,說道:「六姐,不知你埋在這裡!今日孟三姐誤到寺中,與你燒陌錢紙,你好處生天,苦處用錢!」一面取出汗巾兒來,放聲大哭。有哭〔山坡羊〕為證:
「燒罷紙,淚珠兒亂滴。叫六姐一聲,哭的奴一絲兒兩氣。想當初咱二人不分個彼此,做姊妹一場並無面紅面赤。你性兒強我常常兒的讓你,一面兒不見不是你尋我我就尋你。恰便像比目魚,雙雙熱粘在一處。忽被一陣風咱分開來嚛,共樹同棲,一旦各自去飛!叫了聲六姐,你試聽知:可惜你一段兒聰明,今日埋在土裡!」
那奶子如意兒見玉樓往後邊,也抱了孝哥兒來看了看。月娘在方丈內和春梅說話,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兒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逕抱到墳上,看玉樓燒紙哭罷囬來。春梅和月娘勻了臉,換了衣裳。吩咐小伴當將食盒打開,將各樣細菓甜食餚品點心攢盒,擺下兩桌子,布甑內篩上酒來,銀鍾牙筯,請大妗子月娘玉樓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兩邊打橫。吳大舅另放一張桌子在僧房內。正飲酒中間,忽見兩個青衣伴當,走來跪下,稟道:「老爺在新莊,差小的來請小奶奶,看雜耍調百戲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請奶奶快去哩!」這春梅不慌不忙,說:「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應諾下來,又不敢去,在下邊等候,且待他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說:「姐姐,不再打攪!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們去罷。」那春梅那裡肯放,只顧令左右將大鍾來勸道:「咱娘兒們會少離多,彼此都見長著,休要斷了這門親路。奴也沒親沒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裡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說一聲兒就夠了,怎敢起動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飲過一盃,月娘說:「我酒夠了。你大妗子沒轎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沒轎子,我這裡有跟隨小馬兒,撥一匹與妗子騎,送了家去。」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過那長老來,令小伴當拏出一疋大布五錢銀子與長老。長老拜謝了,送出山門。春梅與月娘拜別,看著月娘玉樓眾人上了轎子,他也坐轎子,兩下分路,一簇人跟隨,喝著道往新莊上去了。正是:樹葉還有相逢處,豈可人無得運時。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囬 來旺盜拐孫雪娥 雪娥官賣守備府
[編輯] 花開花落開又落,錦衣布衣更換著。
豪家未必常富貴,貧人未必常寂寞;
扶人未必上青天,推人未必塡溝壑:
勸君凡事莫怨天,天意與人無厚薄。
話說吳大舅領著月娘等一簇男女,離了永福寺,順著大樹長堤前來。玳安又早在杏花村酒樓下邊,人煙熱鬧,揀高阜去處,那裡幕天席地設下酒餚,等候多時了。遠遠望月娘眾人轎子到了,問道:「如何這咱纔來?」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見春梅告訴一遍。不一時,斟上酒來。眾人坐下正飲酒,只見樓下香車綉轂,往來人煙喧雜,車馬轟雷,笙歌鼎沸。月娘眾人躧著高阜,把眼觀看,看見人山人海圍著,都看教師走馬耍解的。
原來是本縣知縣相公兒子李衙內,名喚李拱璧,年約三十餘歲,現為國子上舍,一生風流博浪,懶習詩書,專好鷹犬走馬,打毬蹴踘,常在三瓦兩巷中走,人稱他為「李棍子」。那日穿著一弄兒輕羅軟滑衣裳,頭戴金頂纏棕小帽,腳踏乾黃靴,納綉襪口,同廊吏何不韋,帶領二三十好漢,拏彈弓、吹筒、毬棒,在於杏花莊大酒樓下,看教師李貴走馬賣解:豎肩樁,隔肚帶,輪槍舞棒,做各樣技藝頑耍。有這許多男女,圍著鬨笑。那李貴諢名號為「山東夜叉」,頭戴萬字巾,腦後撲匾金環,身穿紫窄衫,銷金裹肚,腳上八搭腿絣,乾黃䩺靴,五彩飛魚襪口,坐下銀鬃馬,手執朱紅桿明槍,提招風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馬,高聲說念一篇道:
「我做教師世罕有,江湖遠近揚名久。
雙拳打下如錘鑽,兩腳入來如飛走。
南北兩京打類臺,東西兩廣無敵手。
分明是個鐵嘴行,自家本事何曾有?
少林棍,只好打田鷄;董家拳,只好嚇小狗。
撞對頭不敢喊一聲,沒人處專會誇大口。
騙得銅錢放不牢,一心要折章臺柳。
虧了北京李大郎,養我在家為契友:
蘸生醬吃了半畦蒜,卷春餅噇了兩擔韭。
小人自來生得饞,寅時吃酒直到酉。
牙齒疼,把來剉一剉;肚子脹,將來扭一扭。
充飢吃了三斗米飯,點心吃了一大缸酒。
多虧了此人未得酬,來世做只看家狗。
若有賊來掘壁洞,把他陰囊咬一口。
問君何故咬他囊?動不的手來只動口!」
當下李衙內正看處,忽擡頭看見一簇婦人在高阜處飲酒,一見那長挑身材婦人,不覺心搖目蕩,觀之不足,看之有餘,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知誰家婦女,有男子沒有?」一面叫過手下答應的小張閒架兒來,悄悄吩咐:「你去那高坡上打聽那三個穿白的婦人是誰家的?訪得是實,告我知道。」那小張閒掩口應諾,雲飛跑去。不多時,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囬報說:「如此這般,是縣門前西門慶家妻小。一個年老的姓吳,是他妗子。一個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吳月娘。那個長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個娘子,姓孟,名喚玉樓。如今都守寡在家。」這李衙內聽了,獨看上孟玉樓,重賞小張閒,不在話下。
吳大舅和月娘眾人,觀看了半日,見日色銜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攛掇月娘上轎回家。一路上得多少錦轡郎搖羅袖醉,綺羅人揭綉簾看。有詩為證: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囬游賞一囬新。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親。
這月娘眾人回家,不題。卻說那日孫雪娥與西門大姐在家,午後時分無事,都出大門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個搖驚閨的過來。那時賣胭脂粉花翠生活,磨鏡子,都搖驚閨。大姐說:「我鏡子昏了,使平安兒叫住那人,與我磨磨鏡子。」那人放下擔兒,說道:「我不會磨鏡子,我賣些金銀生活,首飾花翠。」站立在門前,只顧眼上眼下看著雪娥。雪娥便道:「那漢子,你不會磨鏡子,去罷,只顧看我怎的?」那人說:「雪姑娘,大姑娘,不認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來。」那人道:「我是爹手裡出去的來旺兒。」雪娥便道:「你這幾年在那裡來?怎的不見?出落得恁胖了!」來旺兒道:「我離了爹門,到原籍徐州,家裡閒著沒營生,投跟了個老爹上京來做官。不想到半路裡,他老爺兒死了,丁憂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內顧銀鋪,學會了此銀行手藝,揀鈒大器頭面,各樣生活。這兩日行市遲,顧銀鋪教我挑副擔兒出來,街上發賣些零碎。看見娘們在門首,不敢來相認,恐怕踅門瞭戶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還不敢相認。」雪娥道:「原來教我只顧認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舊兒女,怕怎的?」因問:「你擔兒裡賣的是甚麼生活?挑進裡面,等俺們看一看。」那來旺兒一面把擔兒挑入裡邊院子裡來,打開箱子,用匣兒托出幾件首飾來,金銀鑲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但見:
孤雁啣蘆,雙魚戲藻。牡丹巧嵌碎寒金,貓眼釵頭火焰蠟。也有獅子滾毬,也有駱駝獻寶。滿冠擎出廣寒宮,掩鬢鑿成桃源境。左右圍髮,利市相對荔枝叢;前後分心,觀音盤膝蓮花座。也有寒雀爭梅,也有孤鸞戲鳳。正是:縧環平安祖母綠,帽頂高嵌佛頭青。
看了一囬,問來旺兒:「你還有花翠?拏出來。」那來旺兒又取一盒子各樣大翠鬢花,翠翹滿冠,並零碎草蟲生活來。大姐揀了他兩對鬢花,這孫雪娥便留了他一對翠鳳,一對柳穿金魚兒。大姐便稱出銀子來與他,雪娥兩件生活,欠他一兩二錢銀子,約下他:「明日早來取罷。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同你三娘和哥兒都往墳上與你爹燒紙去了。」來旺道:「我去年在家裡,就聽見人說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兒,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兒,如今纔周半兒,一家兒大大小小,如寶上珠一般,全看他過日子哩。」說話中間,來昭妻一丈青出來,傾了盞茶與他吃,那來旺兒接了茶,與他唱了個喏。來昭也在跟前,同敘了囬話,吩咐:「你明日來見見大娘。」那來旺兒挑擔出門。
到晚上,月娘眾人轎子來家。雪娥大姐眾人丫鬟接著,都磕了頭。玳安跟盒擔,趕不上,雇了匹驢兒騎來家,打發擡盒人去了。月娘告訴雪娥大姐說今日寺裡遇見春梅一節:「原來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後首,俺們也不知他來替他娘燒紙,誤打誤撞遇見他,娘兒們又認了囬親。先是寺里長老擺齋吃了,落後又放下兩張桌席,教伴當擺上他家的四五十攢盒,各樣菜蔬下飯,篩酒上來,通吃不了。他看見哥兒,又與了一對簪兒,好不和氣。起解行三坐五,坐著大轎子,許多跟隨。又且是出落的比舊時長大了好些,越發白胖了。」吳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舊。那咱在咱家時,我見他比眾丫鬟行事兒正大,說話兒沉穩,就是個材料兒。你看今日福至心靈,恁般造化!」孟玉樓道:「姐姐沒問他,我問他來,果然半年沒洗換,身上懷著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裡孩子,守備好不喜歡哩!薛嫂兒說的倒不差。」說了一囬,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門首看見來旺兒。原來又在這裡學會了銀匠,挑著擔兒賣金銀生活花翠,俺們就不認得他了,買了他幾枝花翠。他問娘來,我說往墳上燒紙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著我來家?」雪娥道:「俺們叫他明日來。」
正坐著說話,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對月娘說:「哥哥來家,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氣,身上燙燒火熱的。」這月娘聽見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兒來,口搵著口兒,果然出冷汗,渾身發熱。罵如意兒:「好淫婦,此是轎子冷了孩兒了!」如意兒道:「我拏小被兒裹的嚴嚴的,怎得凍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墳上唬了他來了!那等吩咐,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兒道:「早是小玉姐看著,抱了他到那裡,看看就來了,幾時唬著他來?」月娘道:「別要說嘴!看那看兒,便怎的卻把他唬了?」即忙叫來安兒:「快請劉婆子去。」不一時,劉婆來到,看了脈息,摸摸身上說:「著了些驚寒,撞見祟禍了。」留了兩服硃砂丸,用薑湯灌下去。吩咐奶子抱著他熱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纔涼了。於是管待劉婆子吃了茶,與了他三錢銀子,叫他明日還來看看。一家子慌的了不的,開門闔戶,整亂了半夜。
卻說來旺次日依舊挑將生活擔兒,來到西門慶門首,與來昭唱喏說:「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許下今日教我來取銀子,就見見大娘。」來昭道:「你且去著,改日來。昨日大娘來家,哥兒不好,叫醫婆太醫看下藥,整亂一夜,好不心焦。今日纔好些,那得工夫稱銀子與你?」正說著,只見月娘玉樓雪娥送出劉婆子來,到大門首,看見來旺兒。那來旺兒趴在地下,與月娘玉樓磕了兩個頭。月娘道:「幾時不見你,就不來這裡走走!」來旺兒悉將前事說了一遍:「要來,不好來的。」月娘道:「舊兒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沒了。當初只因潘家那淫婦,一頭放火,一頭放水架的舌,把個好媳婦兒生逼臨的吊死了,將有作沒,把你墊發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來旺兒道:「也說不的,只是娘心裡明白就是了。」說了囬話,月娘問他:「賣的是甚樣生活?拏出來瞧。」揀了他幾件首飾,該還他三兩二錢銀子,都用等子稱了與他。叫他進入儀門裡面,吩咐小玉取一壺酒來,又是一盤點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廚上一力攛掇,又熱了一大碗肉出來與他。吃的酒飯飽了,磕頭出門。月娘玉樓眾人歸到後邊去,雪娥獨自悄悄和他打話:「你常常來走著,怕怎的?奴有話教來昭嫂子對你說。我明日晚夕,在此儀門裡紫牆兒跟前耳房內等你!」兩個遞了眼色,這來旺兒就知其意,說:「這儀門晚夕關不關?」雪娥道:「如此這般,你來先到來昭屋裡,等到晚夕,踩著梯凳,越過牆,順著遮隔,我這邊接你下來。咱二人會合一面,還有底細話與你說。」這來旺得了此話,正是歡從額起,喜向腮生。作辭雪娥,挑擔兒出門。正是: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詩為證:
閒來無事倚門闌,偶遇多情舊日緣。
對人不敢高聲語,故把秋波送幾番。
這來旺兒歡喜回家,一宿無話。到次日,也不挑擔兒出來賣生活,慢慢踅來西門慶門首,等來昭出來,與他唱喏。那來昭便說:「旺兒希罕,好些時不見你了。」來旺兒說:「沒事,閒來走走。裡邊雪姑娘少我幾錢生活銀,討討。」來昭道:「既如此,請來屋裡坐。」把來旺兒讓到房裡坐下。來旺兒道:「嫂子怎不見?」來昭道:「你嫂子今日後邊上竃哩。」那來旺兒拏出一兩銀子,遞與來昭說:「這幾星銀子,取壺酒來和哥嫂吃。」來昭道:「何消這許多!」即叫他兒子鐵棍兒過來,那鐵棍吊起頭去,十五歲了,拏壺出來,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後邊叫一丈青來。不一時,一丈青蓋了一錫鍋熱飯,一大碗雜熬下飯,兩碟菜蔬,說道:「好呀,旺官兒在這裡。」來昭便拏出銀子與一丈青瞧,說:「兄弟破費,也打壺酒咱兩口兒吃。」一丈青笑道:「無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讓來旺炕上坐,擺下酒菜,把酒來斟。來旺兒先傾頭一盞遞與來昭,次斟一盞與一丈青,深深唱喏,說:「一向不見哥嫂,這盞水酒,孝順哥嫂。」一丈青便說:「哥嫂不道酒肉吃傷了!你對眞人,休說假話。裡邊雪姑娘昨日已央及達知我了,你兩個舊情不斷,托俺們兩口兒如此這般周全。你們休推睡裡夢裡,要問山下路,且得過來人。你若入港相會,有東西出來,休要獨吃,須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們須耽許多利害。」那來旺便跪下說:「只是望哥嫂周全,並不敢有忘。」說畢,把酒吃了。一囬,一丈青往後邊和雪娥答了話,出來對他說,約定晚上來,來昭屋裡窩藏,待夜裡關上儀門,後邊人歇下,越牆而過,於中取事。有詩為證:
報應本無私,影響皆相似!
要知禍福因,但看所為事。
這來旺得了此言,囬來家,巴不到晚,踅到來昭屋裡,打酒和他兩口兒吃。至更深時分,更無一人覺的,直待的大門關了,後邊儀門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個暗號兒,只聽牆內雪娥咳嗽之聲。這來旺兒躧著梯凳,黑影中爬過粉牆,順著遮陽排子,雪娥那邊用凳子接著。兩個在西耳房堆馬鞍子去處,兩個相摟相抱,雲雨做一處。彼此都是曠夫寡女,欲心如火。那來旺兒纓槍強壯,盡力盤弄了一囬,樂極精來,一洩如注。事畢,雪娥遞與他一包金銀首飾,幾兩碎銀子,兩件緞子衣服。吩咐:「明日晚夕你再來,我還有些細軟與你。你外面尋下安身去處。往後這家中過不出好來,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邊尋下房兒,成其夫婦。你又會銀行手藝,愁過不的日子!」來旺兒便說:「如今東門外細米巷有我個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他那裡曲彎小巷倒避眼,咱兩個投奔那裡去。遲些時,看無動靜,我帶你往原籍家裡,買幾畝地種去也好。」兩個商量已定。這來旺兒作別雪娥,依舊爬過牆來,到來昭屋裡,等至天明,開了大門,挨身出去。到黃昏時分,又來門首,踅入來昭屋裡。晚夕,依舊跳過牆去,兩個幹事。朝來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盜了許多細軟東西,金銀器皿,衣服之類。來昭兩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細說。
一日,後邊月娘看孝哥兒出花兒,心中不快,睡得早。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兒,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嬌兒房中元宵兒被經濟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兒與了雪娥,把元宵兒扶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發中秋兒睡下,房裡打點一大包釵環頭面,裝在一個匣內,用手帕蒙蓋了頭,隨身衣服,約定來旺兒在來昭屋裡等候,兩個要走。這來昭便說:「不爭你走了,我看守大門管放水鴨兒?若大娘知道,問我要人,怎了?不如你二人打房上去,就躧破些瓦,還有蹤跡。」來旺兒道:「哥也說得是!」雪娥又留一個銀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綾襖、一條黃綾裙,謝了他兩口兒。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時,隔房爬過去。來昭夫婦又篩上兩大鍾暖酒,與來旺雪娥吃,說:「吃了好走,路上壯膽些!」吃到五更時分,每人拏著一根香,躧著梯子,打發兩個爬上房去,一步一步走,把房上瓦也跐破許多。比及爬到房簷跟前,街上人還未行走。聽巡捕的聲音,這來旺兒先跳下去,後卻教雪娥躧著他肩背,接摟下來。兩個往前邊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攔住,便說:「往那裡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腳,這來旺兒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彈了一彈,說道:「俺是夫婦二人,前往城外岳廟裡燒香,起的早了些,長官勿怪。」那人問:「背的包袱內是甚麼?」來旺兒道:「是香燭紙馬。」那人道:「既是兩口兒岳廟燒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罷。」這來旺得不的一聲,拉著雪娥往前飛走。走到城下,城門纔開。打人鬧裡挨出城去,轉了幾條街巷。
原來細米巷在個僻靜去處,住著不多幾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廈,後邊就是大水穴沿子。到於屈姥姥家,屈姥姥還未開門。叫了半日,屈姥姥纔起來開了門,見來旺兒領了個婦人來。原來來旺兒本姓鄭,名喚鄭旺,說:「這婦人是我新尋的妻小,姨娘這裡有房子,且借一個寄住些時,再尋房子。」遞與屈姥姥三兩銀子,教買柴米。那屈姥姥見這金銀首飾,來因可疑。他兒子屈鏜,因他娘屈姥姥安歇鄭旺夫妻,二人帶此東西,夜晚見財起意,掘開房門,偷盜出來耍錢,致被捉獲,具了事件,拏去本縣見官。李知縣見係賊贓之事,贓物執證見在,差人押著屈鏜到家,把鄭旺孫雪娥一條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臉蠟渣也似黃了,換了滲淡衣裳,帶著眼紗,把手上戒指都勒下來打發了公人,押去見官。當下烘動了一街人觀看,有認得的,說是:「西門慶家小老婆,今被這走出去的小廝來旺兒,今改名鄭旺,通姦拐盜財物,在外居住。又被這屈鏜掏摸了,今事發見官。」當下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個,路人行人口似飛。
月娘家中自從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兒見箱內細軟首飾都沒了,衣服丟的亂三攪四,報與月娘。月娘吃了一驚,便問中秋兒:「你跟著他睡,走了,你豈會不知?」中秋兒便說:「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邊,半日方囬,不知詳細。」月娘又問來昭:「你看守大門,人出去你怎不曉的?」來昭便說:「大門每日上鎖,莫不他飛出去?」落後看見房上瓦躧破許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躧訪,只得按納含忍。不想本縣知縣當堂問理這件事,先把屈鏜夾了一頓,追出金頭面四件、銀首飾三件、金環一雙、銀鍾二個、碎銀五兩、衣服二件、手帕一個、匣一個;向鄭旺名下,追出銀三十兩、金碗簪一對、金仙子一件、戒指四個;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銀鐲一付、金鈕五付、銀簪四對、碎銀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銀三兩。就將來旺兒問擬奴婢因奸盜取財物,屈鏜係竊盜,俱係雜犯死罪,准徒五年,贓物入官。雪娥孫氏係西門慶妾,與屈姥姥當下都當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責令本縣差人,到西門慶家教人遞領狀領孫氏。那吳月娘叫吳大舅來商議:「已是出醜,平白又領了來家做甚麼?沒的玷辱了家門,與死的裝幌子。」打發了公人錢,囬了知縣話。知縣拘將官媒人來,當官變賣。
卻說守備府中春梅,打聽得知,說西門慶家中孫雪娥,如此這般,被來旺兒拐出,盜了財物去,在外居住,事發到官,如今當官變賣。這春梅聽見,要買他來家上竃,要打他嘴,以報平昔之仇。對守備說:「雪娥善能上竃,會做的好茶飯湯水,買來家中伏侍。」這守備即便差張勝李安,拏帖兒對知縣說。知縣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兩銀子官價。交完銀子,領到府中,先見了大奶奶並二奶奶孫氏,次後到房中來見春梅。春梅正在房裡縷金床錦帳之中纔起來。手下丫鬟領雪娥見面。那雪娥見是春梅,不免低頭進見,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個頭。這春梅把眼瞪一瞪,喚將當直的家人媳婦上來:「與我把這賤人,撮去了䯼髻,剝了上蓋衣裳,打入廚下,與我燒火做飯!」這雪娥聽了,口中只叫苦。自古世間打牆板兒翻上下,討米卻做管倉人!既在他簷下,怎敢不低頭?孫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兒,換了艷服,滿臉悲慟,往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意游。
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