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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惺集/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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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九 钟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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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序又二(诗文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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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有先生之人,不得以诗人、文人待之。选其诗文,不得不以诗人、文人待之也。先生没,惺于先生诗文逸于集外者,心诚求之,不遗馀力。乃集中所存,反有毅然去之、不谋于人者,盖犹以诗人、文人待先生也。

至其全出于志气之中,而散处于笔墨之间者,则先生所尝自云“不泥古学,不蹈前良,自然之性,一往奔诣”。其识力卓而突,能超世;其才力大而沈鸷,能维世;其胆力坚忍而神,能持世;其骨力重而不软媚,能振世。其气宇闲,而其肝肠热;其心在眉睫,而其舌在肺腑。居然有一圣贤豪杰之神,悠悠忽忽、疏疏落落然流于诗文者,一集有之,一篇有之,一句有之。虽己之笔与腕,不能留之使不往,而隔之使不相通者。是何物也?非诗文也,而其人也。

古诗人曰“风人”。“风”之为言,无意也。性情所至,作者不自知其工,诗已传于后,而姓氏或不著焉。今诗人皆文人也。文人为诗,则欲有诗之名。欲有诗之名,则其诗不得不求工者,势也。诗而工矣,世亦何难以名予之?然世所号一代名家,始皆就其习之所近、意之所趋与其所矫以为诗,其气魄声援,皆足以怵一代之人予之名而后已。今读其诗何如哉?虚怀自审,岂其作者之笔力皆出读者目力之下?

然其间亦有一二先达,暗然不使世知其为诗者,今其诗反能留一代之真声元气,而足以服读者之心。何也?愚以为名无损益于诗,而盛名之下,能使不善处名者心为之不虚而力为之不实,见诗出而名随之,是则诗而已矣。其意常以名之所止,为诗之所止。彼暗然不使世知其为诗者,常欲使吾之诗有馀于其名;而吾所以作诗之意与力,又若有馀于其诗。如是而求诗之不工,不可得也。吾尝持此意以求夫今之为诗者所以至不至之故,皆不出此。

闽有董崇相先生者,其人朴心而慧识,古貌而深情。所为诗似其为人,非惟不使人知,而若不敢以作诗自处者。庚戌予始读而选之,见其力之至,巧之中。盖独胜者过于同能,而兼长者逊其专诣。公亦知予不妄,而诗始有集。丙辰,始征予序,而犹不欲使有闻于世。盖其深心纯气,如偏师探穴,衔枚宵征,业已过之,犹自以为不及,独往不已。宁使诗至而名不能我追,勿使名至而诗追之者也。

吾友蔡敬夫亦名人,其诗其人皆似公。吾辈为诗,不能有名于世则已,幸而有名于世,念今之世犹有二君子其人者,为之深省内愧焉,于以虚其心而实其力,其亦可也。

自白门以往之吴越,其清深柔淡之气蓄泄于山水者故自不乏,而予独以为可游可止,无逾于白门者。然予实未尝亲至吴越,讨其山水之为清深柔淡者与此何若也。亦自谓人情私于所至所见,而不能达于所不至所不见也云尔。及观吴越人之游白门,与夫游而不欲去,乃有甚于予者,而后知予非苟私于所至所见而已也。

武林黄贞父先生,渊通净远,世之所谓有道人也。其意思所在,常落落然山水文章之外,而其胸中一往悠然穆然、莫测其际者,亦不离山水文章而得之。以若人而不使之作热官,据近地,独得偃仰于金陵曹署,仕隐吏仙,天人之间若有所私于贞父者焉。

贞父平生游止皆有集,至白门而独妙,不可谓非白门山水为之。然使其胸中一作炎冷远近之想,则虽日置身秦淮、蒋陵中,而其心目已有如不见,且不欲见者矣。古今真有山水之癖者,必曰谢康乐。然予尝诵其“遭物悼迁斥”之句,则其栖寻寄托,人见以为有冲情奇趣,而其中之不可知不可言者,固已不少矣。贞父之集,妙于白门,非白门山水为之,而贞父为之。故曰:贞父有道人也。

贞父自检诸集,独以其在白门者委予为序,似若有所私于予者:非谓予能知其《白门集》之妙也,知予之有私于白门而欲游且止于斯也。

陈仲醇以丁巳八月至白门,与予定交。归而自喜,报予书曰:“始闻客云,锺子,冷人也,不可近。”噫!诚有之,然亦有故。

夫坐通都大邑,听四方之士来见,见者无人而不妙也,人无言而不妙也。举士所以求见,与吾所以见士之意,俱不出于名而止。士或缘是不能尽其才以自达于古人。今之所谓热者,如是而已。予则不敢。士之求见者,虽其人有才,吾不能苟以名之一字塞其求见之心;虽其人已有名矣,不使之尽其才以达于古人不已。是吾设心不敢轻天下士,而以古人待之也。然其迹似欲以吾之说绌其才,而夺其所以致名之具,士滋不悦。又不能违心背古以悦人。以故吾于士宁有所不见,见者宁有所不言,甘为冷、为不可近而不悔者也。然不可以是而料天下士也,士之有才而确然以古人自待者,必不肯以其身逐天下啖名之人,驱而纳诸好好佳佳之中而莫能辨也。

潘无隐,吴中少年才士也,好学深思,业已友天下长者,有重名,自京口持仲醇书见予。予读其诗赋,盖博取而厚出之。然无隐若不自得,而有所更请于予,予亦若有数言而数止者。两人相视,莫知其故。适案上有谭友夏《寒河集》,无隐取而诵之,遂袖以归。读之累日夜,乃为诗投友夏及予,各二章,与其集中所存,似有别开一境者。且曰:“从此以往,愿更心易虑。”予不胜惊喜,恍然悟“更心易虑”四字,即无隐之不自得而更请于予,予之数欲言而数止者,皆是物也。然使予千万言而得之无隐,孰若从无隐自发之哉!

夫千佛立亡坐化,不过一转耳。伯牙之学琴于成连也,从成连东海之上,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此以悲而转者也。赵烈侯数问相国歌者之田,相国佯应之,已而进牛畜、荀欣、徐越三人。居久之,烈侯逌然使使谓相国曰:“歌者之田且止。”此以喜而转者也。今将以友夏为无隐之牛畜、荀欣、徐越乎?而以《寒河》为海水、山林、群鸟乎?然则无隐之所见者,乃友夏也,非冷不可近之锺子也。友夏者,今之能尽其才而真自达于古人者也。予以古人待无隐,故喜无隐之得见之。不然,以无隐才,好学深思,业已友天下长者,有重名,奚取于二子者而见之哉?若无隐者,确然以古人自待,不肯以其身逐天下啖名之人,驱而纳诸好好佳佳之中者也。

予己酉客白门,已识潘稚恭诗。癸丑舟泊江上,有持刺逆予而舟已发者,稚恭也。丙辰与稚恭相见于广陵,又过真州访之于其家。客白门五载,无岁不相见。是其势宜皆得序稚恭诗,而皆未有间也。今年庚申,稚恭且之燕,始征予序。值予病,然予病未尝不序人诗也。

稚恭之友有戴孝廉元长者,序稚恭诗,忧近时诗道之衰,历举当代名硕,而曰“近得竟陵一脉,情深宛至,力追正始”。“竟陵”不知所指,或曰:锺子,竟陵人也。予始逡巡踧踖,舌挢而不能举。近相知中有拟锺伯敬体者,予闻而省愆者至今。何则?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昔北地、信阳、历下、弇州,近之公安诸君子,所以不数传而遗议生者,以其有北地、信阳、历下、公安之目,而诸君子恋之不能舍也。夫言出于爱我誉我者之口,无心而易于警人,传之或遂为口实,元长之论是也。烦稚恭语元长,请为削此竟陵之名与迹,予序子诗以报子。稚恭许诺。

序曰:夫诗必有资,取精用物之谓也。稚恭生新安,居于真州。真州为燕、齐、吴、越、瓯、闽、楚、蜀孔道,不患于谘访之无处。上及台阁,下至韦布,至皆如归,不患于酬唱之无人。自新安山水以及三吴、两浙、八闽之巨丽,杖履无所不到,不患于助发之无地。家有藏书,图史百城,不患于闻见之不博。歌儿舞榭,旅进射代,不患于意兴之不酣。而稚恭以少年奇逸,发声成均,视一第如掇,困顿不偶,有以泄其抑郁不平之气。有儿能读父书,将大其门,有以畅其约结未了之怀。留心边防、漕务、盐铁,讲究已非一日,有以助其感慨忧时之情。凡此者,皆天与人所以交资稚恭,而使其诗不得不工者也。

吾愿稚恭富有日新,挫名匿迹,默游于广大清明之域而不知。如今之《嘉树林》,则稚恭之《嘉树林》,不曰新安、真州也;《横山社》,则稚恭之《横山社》,不曰新安、真州也;《燕游草》,则稚恭之《燕游草》,不曰新安、真州也。予以一帙从稚恭后,请告元长,为削竟陵之名与迹,而日孳孳焉。稚恭许诺。

惺论诗,人罪其苛,苛于今,亦苛于古,此物论也。诗之所必可,而吾必以为不可,斯之谓苛。夫诗之所必可,而吾必以为不可,彼之可者自在,不恕于己而无损于人,惺虽愚不为也。惺论诗亦求其可而已。唯是惺之所不敢遽以为可者,乃世之所谓可而非诗之所必可者也,此苛之罪所由来耳。

予读人诗,虽一字一句之妙,师之友之,爱之敬之,必诚必信;乃亦有妙至于一篇一部,而予犹觉未满志者。理数机候,人问予,予自问,皆莫能知。深思力求,俟其时之自至、故之自明而已。

予读元叹诗,不必指其妙处何在,但觉一部亦满,一篇亦满,一句亦满,一字亦满。满者,即可之义也。予苛于今,亦苛于古,而独以此一可字许元叹。元叹今年三十耳,其后未可量,得此岂不自画乎?予于今古人无所不苛,而独以一可字画元叹,予亦何仇于元叹哉!

去岁,友人范长倩曾示元叹诗,亟称其才情风华之美,而予惜其太俊,不敢遽以为可。今未逾年而予言如是。元叹,一人之身耳,予何前刻而后宽也?其故可思也。

锡山孙昙生茂才者,少宰柏潭先生冢嗣,而吾师邹彦吉先生之婿也。生有用世之志,涉世之术,又有出世之识,而粹然一出于学。其藏书富而精,与吾友赵玄度并称。予过锡山,不及见其人、闻其言。读彦吉先生所为志铭者,即其人也;其子出其所为诗乞予序者,即其言也。

锺子持其诗读之,作止徘徊,往返吴越舟中始竟。竟而叹曰:古人有言,“人不可以无年”,年者,能待人者也。故人之年,即人之福也。待人而观其子孙爵禄之成者,其为福也俗而短;待人而观其文章器业之成者,其为福也清而长。人之无子孙、无爵禄,而独有年,年而得待其文章器业之成者,俗人之所谓穷,君子之所谓福也。昙生年三十二而卒,可谓无年矣。然予读其诗,私谓昙生可谓无年,而要不可谓无成。

其说曰:人之为诗,所入不同,而其所成亦异。从名入、才入、兴入者,心躁而气浮。躁之就平,浮之就实,待年而成者也。从学入者,心平而气实。平之不复躁,实之不复浮,不待年而成者也。待年而成者,年未至而诗听之,见谓其诗不如此而止,而如此则不可止者也。不待年而成者,年未至而诗及之,见谓其诗不如此而止,而如此亦可止者也。昙生用世之志,涉世之术,出世之识,一无所见,而一见于诗。其融会鉴裁,又无年足以待之,宜其躁者之不能遽平,浮者之不能遽实。然就其意之所之,境之所会,机之所流,无借无强、无离无竭者,从学入也。学之所至,足以持其名、其才、其兴,而名与才与兴不能自持,故其所成异也。年之为人福也,为其能待人有成耳。如昙生之文章器业,不待年而成,则其无年,庸讵可谓之无福乎?

予长昙生一岁,束发为诗文,今老矣。独有一子肆夏,端慧精勤,可托以世业,十六岁而殇。记其弥留之际,忍泪执予手,曰:“大人名位尊养无所藉儿,独一生诗文心力,儿能存而守之。”今见昙生二子表其父之诗而乞予序,予虽老而不死,诗固未必其有成,然感念亡儿,若在初没。予之读昙生诗,作止徘徊,往返吴越舟中而后竟,竟而叹焉,有以也。

昔人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此合体用、兼华实之言。惜今人于所谓立言不朽者,直以词赋之言当之。无论视立言为浮且浅,适使簿书俗吏薄视文士为无用,则此语为之。此不讲于“经国”二字之义也。然谓文士为无用,而欲专以无文矫之,此亦不足以服文士之心。愚以为文不同,有知其不可见于事,而姑托之言者;有不甘徒托之言,且欲见诸事,而卒以空言终者。凡此皆文士之文,不足道也。世不有已见于事,又能出之为言,意所已及,手能追之,足所既至,口能道之,真至畅达,按之有绪,读之成章,使天下谓用世者不必不文,而能文者不必不能用世。欲求其人以实之,而未易言也。

南京兆徐德夫先生者,今之经国人也。成进士,两为令,有两为令之事,因而有两为令之文。已为南功,典内计,称平而核,有考功之事,因而有考功之文。晋光禄少卿,有光禄之事,因而有光禄之文。其体为公移,为奏疏,为书牍;其流为序,为记,为铭,为诸杂著,而统名曰《南州草》者,姑从其姓以为集也。愚诵之数过,而始得其概。原本旧章,错综时宜,大都一事之起,必有所归;一语之驳,必有所救。不敢目之为文,而要不可谓之非文。既已谓之文矣,而终不敢直以为文。

愚尝谓文莫盛于汉,汉有两司马,今概以文人目之。若长卿之文,吾所直以为文者也。至于子长之史,论《河渠》、《天官》、《封禅》,以及春秋战国之用兵,卫、霍、李广之御虏,本末原委,今之职其官、当其事者,有能言之亲切著明如此者乎?今概以其文读之。其最枉者,《平准》一书言财赋,而一代世变人情、纪纲风俗,相因相反之故,略具其中。大意言汉武之生财,鬻爵、鬻狱而不效,铸钱、制币而不效,酎金、劝输而不效,以至平准已行而犹不效。乃以《货殖》一传收之,论地利、物情、人事如指掌,若曰“生财之道,在此而不在彼也”云尔。此正一事之始,必有所归,一语之驳,必有所救者也。乃谓家贫不能赎腐刑,而致羡于富厚也,岂不谬哉!

大抵古人之文,或未有其事而先言之,或已有其事而后言之,然未有可托之言而不可见之事者。若徐公之文,正所谓以经国之大业,为不朽之盛事。予之序其文,亦以使人知既见于事,又能托之言,天下犹有此一种之人与此一种之文,于以纾经世者之气,而服文士之心,结俗吏之舌也。

夫文锦以饰婢,工于嫁婢而拙于嫁女;金错以饰椟,明于售椟而暗于售珠。若夫女如尹、吉,何妒于文锦之婢;珠如隋、卞,何妨于金错之椟哉!然则公之文止此乎?未也。公之事听于官,其文听于事。公为京兆,有京兆之事,自有京兆之文。国家多故,向用方新,由是而之焉,居是官则有是事,有是事则有是文,公之文盖未有已也。

吾邑中,夫人而为诗也,犹粤之飖、燕之函、秦之庐、胡之弓车也。予是以不敢为异,而不能不为诗,非真能诗也。非真能诗而不能不为诗,则当其意满才穷,尝有时乎不为诗,虽邑中人或亦不罪予异。

程惟德之于诗,无时而不为者也。甲寅,惟德以予官于北,持其诗,陆行三千里而访予,不知予先已奉使而南矣,若相避焉。今年辛酉,予官于南,惟德又持其诗,舟行二千里而南,予不能避也。然予以病后不敢为诗矣,又若相避焉。予虽不避惟德,而其迹疑于避诗。何者?以不能诗之人,特以不敢为异之故,起而为诗;则其于诗也,福德不厚,机缘不深,宜其时与地之相左也。

惟德之未至白门也,谭友夏为之致书于予曰:“惟德诗可爱,其人可敬,君又得一徐元叹矣。”徐元叹者,吴人徐波,予己未游吴,所特许其诗,序之而使有诗名者也。惟德胸中挟一徐元叹以来,谓予之必序其诗,不知此二年前事也。士隔三日,时势兴愿,为之一变,况二年乎!即友夏此语,似犹未知予之有时乎不为诗也。

且非独予不为诗而已也。去年予弟恮死,其秋予病亦几死,元叹遗予书,以生死事大,戒予为诗,而勉予学道,其言绝痛。元叹,忠恕人也,戒予为诗,必以身先之。元叹之不为诗也必矣,而予又安能序元叹诗乎?孟子曰:“彼一时,此一时。”予故于惟德一人之诗,自恨其福德机缘之巧于相左,而不能不爱其诗、敬其人,是以又为之序也。

《留台奏议》者,缉庚戌谘中所选南台诸臣奏议之言也。故事,推台班长者一人序之。某以次当作序,不能辞。拜手陈言曰:

某于今庚戌谘中留台奏议,而重有感于言路之际也。国家之有两都,如周镐与洛,其设亦不能有所轩轾,而言官尤重焉。旧例随缺随选,随选随俞,随就列。自神祖末年,郑重迟回,几与大僚等。庚戌之选,至壬子始得旨。不知者曰:“上实有所疑。”知者曰:“上实重此官,而用之如不得已。”夫疑之与重之,九天之上,九渊之内,非臣子之所敢妄臆也。抑闻事君者曰:“自靖自献。”上有所疑而下不敢先不自信,上有所重而下不敢先自轻,此自靖自献之道,孔子之所谓“勿欺而犯”者也。

顾在留台,难言之矣。留都与燕京并称,其于春明门外,犹然天涯也。匪惟九阍之视听最高,有所不能下周;而诸臣之耳目渐远,亦有所不能尽确。地有京都之名,而形近于省会;官有近臣之责,而势疑于外吏。即“风闻言事”,乃明主所以广言路,及傍人所以谅言官。彼身当乎此者,其胸中口中岂可全恃此四字哉?

今观庚戌谘中之在留台者若而人,其人若而年,其言若而篇,近自宫府,远及封疆,人品之贤奸,政事之修废,言人人殊。其间水火之相济,而琴瑟之互调,本之以自信之心,而出之以不敢自轻之品,自不可掩于笔舌之中,而或可得于语言之外。苦心深计,诸臣不敢自言,必有能鉴之者。

虽然,为台臣难,为留都之台臣难;为留都之台臣难,为庚戌以后十馀年留都之台臣尤难。故某于序《留都奏议》而重有感也。

《陪郎草》者,同年魏定如自题其作陪郎时草也。锺子序之曰:夫诗,道性情者也。发而为言,言其心之所不能不有,非谓其事之所不可无,而必欲有言也。以为事之所不可无,而必欲有言者,声誉之言也。不得已而有言,言其心之所不能不有者,性情之言也。今天下无人不诗矣。即自予有知以来,郡邑中不为诗者几人哉?定如于其时,退然不与人争,默然若有所待。及向之为诗者兴尽而返,属厌而自止,定如且成进士、作令,而陪都仪部郎。予适止其地。山水之清丽,花月之绰约,宾朋之婉娈,幽独之闲适,予鲜不与定如俱,而诗随之。始予言诗,定如虚心相听。及定如一语之获,一境之会,而予自愧其言之无当也。

夫诗,以静好柔厚为教者也。今以为气不豪、语不俊,不可以为诗。予虽勉为豪、学为俊,而性不可化,以故诗终不能工。定如,恬朴人也。于世所谓豪与俊之义,皆不相近,而定如诗独工。世固有不必豪、不必俊,而能工诗者,吾请以定如实之。非独如此而已,豪则喧,俊则薄;喧不如静,薄不如厚。定如之诗,所以合于静与厚者,正以其不豪不俊也。

今之言诗者,始以为事之所不可无,无故而诗以之兴;终诎于心之所未必有,无故而诗以之自废。其兴其废,不出于性情而出于声誉,于诗何与哉!定如之退然默然也,其诗固久已足于中;其出而为诗,言其心之所不能不有者而已。言其心之所不能不有者,固未有尽而返、属厌而自止之时也。予与定如同里,矢相与以诗老,肯听定如之尽而返、属厌而止哉!然则定如之诗,未可以《陪郎草》量也。其曰《陪郎草》者,自题其作陪郎时草也。

(沈刻《隐秀轩集·文昃集·序又二》止此)

夫有绝世佳人于此,吾生不得与之同其地,接其人,袭其兰蕙之香,餐其醇醪之味,睹其冰雪之容、云霞之服。有妙于言者,举其形神而写之,笔舌之间,缥眇远近,如昔人所谓诗中画者,对之已如身至其地而接其人矣。幸而又身至其地,接其人,并其人之香、之味、之容服,皆得而领略之,则其言之妙遂可废乎?余以为惟身至其地接其人者,乃益知其言之妙,而不能忘情于其言也。

闽中荔枝,其香味容服,所谓绝世佳人也。予楚人,生平向往之仙仙乎不胜蕊珠群玉之思。今年以督学至闽,当荔子纂纂之日,适有延津之役,不得乘果下马,攀条折枝,采华茹实,食不能过二三颗辄罢。或戏予遥闻声而相思,日近前而不御;而予窃自比阮嗣宗之好邻女,终无所私,或深于好者也。至于篇章题咏,赠之以言,则老学究之不暇为风雅,固矣。宪长吾乡杜仲实先生,独能以公馀之日为七言律三十首纪之。

夫咏物之妙无如少陵,然律能为五言而不必七言;近日王元美能为七言,而不能至数首,未有属词庀材巨丽精切如公者。盖举荔子之香味容服,远体远神,一一传之于诗,如写照然。何者?公盖接其人,故言之独妙;而予幸身至其地,或始知其言之妙也。

异时公开府八闽,彼南国佳人即公故知。而予持公诗他往,盖无岁不至其地,无处不接其人。乃知一骑红尘,崎岖险远,劣得妃子一开口,而色香精神已失之甚远者,何其计之劳且拙也!

予同年徐子卿,精神文采,照映一世。才锋面面,而土木形骸,乍见如渔樵人从山泽间出。慈心热肠,栩栩然跃出于眉宇,而戟髯电目,音吐如锺。雄豁开爽,破尽樊篱,而执身如处女戒僧,皎如冰霜。蹶蹶瞿瞿,似陶公之忧勤,而风流绝世,西门之柳,南楼之床,超然高寄。世以为贤者不可测,而予一言以蔽之,曰诚而已。

初,以进士为上海令。同年中私计:为令莫良于子卿,亦莫亨于子卿。然年馀以漕事被劾,谪官楚之藩幕,署江夏事。未几为真。予以使事便道归江上,子卿扁舟迎访,意气安闲。语予曰:“吾不稍蹶于上海,终身不知作官。夫天下事固非一往书生习气所能任,彼劾我者,成我者也。微子不信吾言之诚,故吾以告子。”予私服之,畏之愧之,此学道经世人也。秩满,稍迁为水部郎,以艰归。家居数年,出补兵部,盖十馀年矣。手书《江夏纪事》万馀言,寄其楚之门人龙梦先朗伯诸君。心血焦腑,文字中和盘托出。楚人士受刻之。其文淹核笃挚,如太史公《河渠》《平准》二书及《货殖传》。尝谓史迁有经世才,而不得试为吏;龚、黄、卓、鲁,吏治彬彬,而不足于文,不能自书其事。若子卿者,可谓兼之。然皆江夏一邑事,且去今十馀年矣。

夫古之巨公伟人,有剔历中外数十年,而意满于筮仕之一官;即其作一官,驰驱鞅掌,靡事不为,而不能忘情于官之一事。夫此一官一事,世或以为其人之美不必在是,而心独信之。心独信之而其他不能夺焉者,不自欺也。不自欺之谓诚。吾所以知子卿者如是而已矣。

(以上二篇录自《锺伯敬先生遗稿》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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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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