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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惺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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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十二 钟惺集
卷二十三
卷二十四 

卷二十三·序又四(赠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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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有听之甚美,循而行之,可以无过,综其实无裨于事者,不可胜计。如近日取士所称“正文体”之说,是其一也。

夫取士之文,使士子代《语》《孟》《六经》而为言者也。盖必平日博于读书,深于观理,厚于养气,发而为文,各有以见其才之所不相借,情之所不容已,神之所不可强,志之所不能夺者,而后可以言体。已乃随其纯疵、离合、偏全之数而损益焉,斯之谓正。非一日之积也。段善本琵琶,三年不弹,忘其本领,乃可更学。士与校士者日从事于文,而不知文何以为体;至三年校士之期,士抱牍集主者之门,而后奉例陈款,令其一日之间从我所约以为正。故步既失,而前涂复无所泊,乃姑为苟且侥幸之文以塞上之求,而上亦漫然收之,以为文如是,是亦正,而吾与士可幸无罪矣。夫使上下相蒙,以苟且侥幸之文为正,而但求免于罪,则其害且自文体而移之士习人心矣,是岂可不深念哉!

锺子曰:“此非三年校士者事,而督学之事也。”夫督学之视士,犹母之于女,而三年则女子于归之日也。其德容工貌之不素闲,而取必于往送之一日,敬戒无违之数语,斯其求之不已奢,而持之不已急乎?夫士之在齐鲁,犹女之在燕赵也。今永启为之母矣。吾愿永启之所求乎文者,姑勿言其正与不正,而先论其体。体者何?读书、观理、养气,得其才情神志所在而已。此不求正而自正之道也。今主者不深思实求,至期而徒以“正文体”之说毕三年之事;至有戒闱中校文,勿持怜才之念,勿必求积学之士而收之。是预以“正文体”之说,锢天下有才有学之士也。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原其意,不过求其言之可听,行之可以无过者,务从事焉而已。

永启起家文学,为南曹武选郎五年,精洁孤立,行一意。一旅之卒,一成之田,必夜以继日,仰而思之,务求其本末,为国家得经久实用而后已。况今为士师率,文学其所起家,而但于其言之可听、行之可幸无过者务从事焉,吾有以知永启之必不出于此也。

吾乡杨修龄侍御尝告我曰:“华亭有唐汝询字仲言者,五岁而瞽,今五十馀矣。自五岁后至今,闻人诵辄记,记又能解。又能以其所记且解者,自出而为诗文。又注古之为诗文者,各不下数十万言。计五岁以后所记且解者,皆人之口所授于其耳,其耳所授于其心者之积也。五岁以后所出为诗文,及注古之为诗文者,皆其心所授于其口,其口所授于人之耳与手者之积也。其类既多,其体既备,其立意又皆以该且核为主。既已剖析疑义,欣赏奇文,至字之音如东冬清青之属,问其形,不识如故。”予闻而异之。

居二年,予过白门,适晤其人。质之修龄先生所言皆是。后仲言归华亭,数月,复晤予,诵予《集俞园》诗“霜后芙蓉犹有露,冬前杨柳暂为烟”之句。予凄然为诵其全什,察其审听哀问之状,为悯默心酸久之。

何者?凡仲言所为,终其身寄于所不可必者也。数十年中,以其心听命于其耳,以其耳听命于人之口。人之口一不至于其耳,则耳无聪;因而其耳不至于其心,则其心不灵。人之喜人诗文而自为诵者,为己也;转以诵于人者,为人也。人之为己而自为诵者难矣,矧为人诵乎?故曰:仲言终其身寄于所不可必者也。寄于所不可必,其势宜不能多且久。然能使人之为仲言诵多且久于其自为诵,数十年中如一日、如一人者,仲言之诚所为也。夫其审听而哀问者,诚也。

吁!为仲言者,亦极难矣。凡得之难,则守之坚。得之难,守之坚,则其口耳出入之际,虽欲加择焉,而非惟不暇,且不敢。欲加择焉,而有所不暇且不敢,故能积。是仲言所以该且核之故也。

古治道贵久任,三年而后报政,政成也。成者,总始终言之。计官于其地者之始终,不独计其官之始终也。地有专官,官有专任,专而后能为久,能为久而后责其成。孔子曰:“三年有成。”由之为千乘也,求之为六七十、五六十也,皆曰:“比及三年。”则由之三年,盖三年于千乘;求之三年,亦三年于六七十、五六十也。若夫三年之内,一人之身,俄而六七十、五六十,俄而千乘,积其岁月以为三年,官不一地,有三年之名,地不一官,民之有其官者,无三年之实,是岂古之所谓三年者哉?如是而报政,是宦成,非政成耳。

新安方彦章先生,高才奇趣人也。予尝从其姻友程仲秩所读其诗而异之。成进士谒选,得浙之遂安令。三年报政,仲秩属予为文纪其事。予未悉君所以令遂安者,独计遂安窘而疲,凡以进士起家者,多不官其地;即偶然官其地,尝亟亟然思有以去之。君令遂安三年矣,三年报政,皆报其政之在遂安者。予因是以知君之令遂安,非苟而已也。

奚以明之?凡吾所以治吾民者,情耳。今称令曰“父母”,百姓曰“赤子”,斯岂徒截然上下之分而已。父母于子,出入顾复,恐斯须去其怀。吾官于其地,席未暖而去之,无论幽滞未达,科条未究,周泽未洽;即身在于是,而其中先有亟亟然思以去之之一念,乱其方寸,曾未布令陈教而施为次第,求其暇且整也,难矣。

更调守令,汉亦间行之,然其权犹在上。今不尽出于上,而半出于己。君治遂安未几,名实施于上下,当事者有牛刀割鸡之惜,思有以易之。遂安士民如失父母,攀留之切,辞泪俱下,君亦竟留。予以为非遂安士民真能为留,而君之真不忍于去也。此不忍于去者,所谓父母之心也,情也。子之生也未三年,其肯免于怀乎?

读君之诗,盖高才奇趣,旷朗人也。非惟不薄为邑令,且不敢薄于邑之小者。生聚教训,皆有本末。居之无倦,行之以忠。三年如一日,正从此不忍去之一念出耳。今日为令,一邑之事也;他日入而司铨掌宪,出而建牙持斧,有课吏之责,天下事也。使课吏之人出于身亲为令者,所谓专以求久,久以责成,岂外一邑而得之哉?抑先辈有言:循吏易作,诗岂可假人乎?此殆诗人套语耳。世有真诗,自有真循吏。元道州吏治,予尝以为从情出,于其诗知之。今读君之诗,知君之所以达于政矣。夫能为诗而不能为吏者,其诗决不生于情也。

士固有落落然多奇,为世所必不可无者,此特士之所以自见于世,而其妻子不乐乎其如此也。凡妻子,以荣枯寄人者也。家温身宠,掇汁割荣,所以事人之意如是而已矣。世之为奇士者,必且立声誉,矜气节,喜交游,好文章,乐山水。之数者,不与身家为仇,而去身家之计甚远,故奇士之安于其妻子者甚难。然世故有妇人而别具志节,不可以此而相量者,如吾友宛陵唐君平之配陈孺人是也。

君平者,世所谓落落然奇士也。生有绝才高志,又负异表,委须过膝,一称曰“唐髯”云。自其为诸生时,以儒侠著,不以贫贱为解。孺人以攻苦食淡佐之,虽椎布操作,不敢以贫贱之色见恶,伤君平之意。乙酉,君平举于乡,其自喜为奇日益甚。间关二十六年,至庚戌始成进士,与予同举。又同谒选,授太原府司李。是时始通籍,途径出而议论兴,欲有所中其异己者,辞连及君平,坐以秩宗法,同举者凡若而人。时吾友董崇相为考功郎,素知君平,曰:“吾未读君平闱中文,然岂有髯如乃公不作进士者?”盖深悼公道之不足恃,不敢言及于文,无可奈何,而庶几于君之相,此叹世之辞也。无何,欲释憾于计事,又以考功法中之,得议调,公论屈之。予则谓:“髯公必通于官。”盖不敢恃君之作人与作官,而又庶几于相,盖亦崇相之意也云尔。

君平解其太原司李归,而贫过于诸生。妇人于其君子,能忘其贫于诸生,而不能忘其贫于官也。何者?攻苦食淡佐之于诸生者,望其为官;官而贫,复何望哉?吁,难言矣!吁,难言矣!孺人劳苦于生平,而君平始能不以其贫故减其声誉、气节、交游、文章、山水之好。君平初艰于嗣,恣所置媵。而孺人竟以四十馀先诸媵有子。诸媵又各有子。环堵之内,意豁如也。

久之,君平卒。岂惟文与官不足恃哉,相亦不可问矣!君平卒后,事益明,论益定。使君平在,何忧于官?虽然,予以为天生奇士,不有奇福,必有奇穷。士之穷通,自有出于途径清浊、议论显晦之外者,要当论其人而已。孺人所以事君平者,意原不在掇汁割荣。即君平今日在,孺人今六十,相对老矣。其子又能继君平之志。为奇士妇,又为奇士母,即不通于官,若将终身焉。惜乎君平之不及见!故予于孺人之六十,既为说以觞,又重有感也。

吾友方孟旋,古暗然君子也。孟旋之成进士、为职方也最晚,而其母太君健在,今年八十矣。无所取于当世之立言者,而惟惺言之务求。得夫惺之为孟旋母有言者,固不敢言其所不知者也。暗然君子之母,不易知也久矣。孟旋之言曰:“吾母无怀、葛天氏之民也。欲一言以名吾母之德,若醉玄醴而饫太羹,一名言之而莫克举也。”由此观之,岂惟惺不知,虽孟旋亦不得而知之矣。吁,此孟旋之深知其母者也!

至情莫若亲之于子,古称知我者不在焉。亲固有之,子亦宜然。百卉之生于山也,岂可谓山非母而百卉之非子哉?山之德,百卉不必知者,所托于山者暂,而所以自毕其生者速。生于山而不知夫山者,未尝有求知夫山之道也。以时计者,朝不及夕;以日计者,昨不及今;以月计者,朔不及晦;以年计者,寒不及暑。虽欲知之,乌得而知之!而独不观之松柏乎?松柏生于山,与百卉同。松柏不敢自谓知夫山,而精神务与山终始。宁质无荣,宁苦勿甘,宁拙勿巧,宁迟勿速,不屑屑然以时日岁月计,则其所以求知夫山之道,与百卉异也。然山之于松柏也,不以百卉之荣责其质,不以百卉之甘责其苦,不以百卉之巧之速责其拙且迟。故松柏得全其精神,以与山终始。是松柏所以能尽其求知之道于山者,山实为之也。

以孟旋之才,与太君有孟旋之才为之子,其理数宜可以早达,以应乎世之尊显其亲者。孟旋之成进士、为职方也独晚,若不肯听乎理数之常,以自信其志者。其所谓志者何也?孟旋尝与人书曰:“使应祥非老而坎坷,历天下境变以汰练其心,以反求于家庭无形声之视听,无以得吾母之神,而负吾母。”惺诵其言而哀之、敬之。乃悟孟旋若有所不急急于尊显其母,其母若有所不急急于子之尊显,而皆庶几乎一知。微乎,微乎,此则孟旋之志,而实太君之志也。

暗然君子不易知,暗然君子之母尤不易知。而惺似能知之者,盖由孟旋能自知其母也。孟旋不敢自以为知其母,而所以求知之道不可谓不尽矣。太君能八十以待孟旋之晚成者,若欲使其子得尽其所以求知之道者。孟旋既得尽其所以求知夫母之道矣,而终不敢自以为知。为孟旋母者,如保赤子,心诚求之,道又若之何?惺固知今之八十不足为太君寿也。

昔苏明允从其二子轼、辙游京师,翰林学士欧阳永叔得其书二十二篇,上之朝廷。明允得以布衣召试,官文安簿。不之官。食其俸,命纂修礼书。明允文章遂有名于世。其后轼成进士,出永叔之门。天下知永叔之能识子瞻,而不知其识明允乃在子瞻之先。“不知其父视其子”,此世俗之言,非旷心具眼者之言也。

予乙卯以使职承乏出典黔试。中式者,今南民部马冲然最少,甫弱冠耳。撤闱之后,冲然尊公刺史玉台先生投刺入见。其人惇敏长者,福德人也。寻身送冲然计偕,又与予见于京师。是岁魁南宫,恐其少不任吏,与俱归读书,讲求身世之事,以老其才。乃冲然实任吏也。己未入对,成进士,授今官。而予亦以崎岖暮途,迟回后旅,浮沈南祠郎,与冲然雁行曹署。冲然之为民部而司储也,精警与吾友董崇相称为双绝,而欣适过之,人以为有家谱云。持筹会计之暇,日从予论文。予文之比于冲然也,所谓“生天在前,成佛在后”者。然今世或知有予文,而鲜知冲然者,虽其沈晦静笃,耻以文名于世,亦予言轻望薄之所致也。

夫以冲然之于予如此,予犹不能使其遽有名于世,况其父乎!冲然每为予言公作吏持身居乡之实,如史所传循吏、独行,何以过焉?虽冲然不出予门,予犹当知海内有马先生其人者,岂必因冲然而后识其父哉!公之从其子于京师也,公已宦成,而予方为散吏,非惟予不能重公,公亦何取重于予?永叔能名人之父于未识其子之先,而予不能名人之父于既识其子之后。虽公父子沈晦静笃,不欲遽有名于世,然言有轻重,望有厚薄,度量相越远矣,何足怪焉!

今年,冲然以覃恩晋公秩,公以时方多事,陪都根本,储胥为军国司命,止冲然勿休沐归省。冲然乞予诗侑觞,予遂应之以文。予力不能名公,庶藉公以名吾文而已。

夫身,吾之身也,一病以后,则医者得而有之。一病以后,不使其身为医所有,则医之心手有所不能尽用于病者,亦非所以有其身之道也。虽然,吾有身而使医有之,东方朔有言,“谈何容易”哉!亦曰视所为医者其人何如而已。夫医,病者之司命也。不诚,则虽付之以身,而彼有所不敢有。诚矣而不巧,则不能以其身还之病者,而终使自有之。诚与巧合,则其术之工拙有所不得与,吾所谓视其人者是也。

予今年感疾,经秋涉冬,自以为无生矣。自以为无生而又更数医,计此身总非我所得有,不若姑付之医,而医实莫敢有也。莫敢有而又受吾所付,付者与受付者,非必其能愈吾病也。然而不忍谢去之者,以为犹不至有所害。苟为无害而已,庶几留此病以待夫诚与巧者,不至。其不至,则命也。

无何,尹观察子求先生谢其苏松兵备归蜀,钱先生送至白门。钱先生者,以医名东南,家于娄东。予去年游吴,曾饮于其家,观其歌舞,与定交而赠之以诗。不意今之至于斯,至于斯而值予病也。相见悲喜歔欷,泣数行下。已问予病及病而更医状,曰:“子不忍谢去数医一念,乃子所以生,而吾所以不约而至者也。子于前数医者,犹不忍谢去,以待其人之至,而况其人有进于是者乎?”予虽不解医,而私计诚且巧者,钱先生其人也。得其人而付之以身,使得而有之,夫然后起居之蚤暮听焉,言动之喧寂听焉,食饮之丰约听焉,药物之耗息听焉。试之至奇不惊,投之至恒不厌。而君之视予病也,朝夕诊切,君不自有其欣戚,以予息之平陂为欣戚;予不自有其凶吉,以君颜之悲愉为凶吉。精神往来,合为一身,中心达于面目,意气通乎神明。诚至而巧生,医王所用之药,仍是众工所用,而神存心手,变化出焉。

盖君性豪逸,住白门,歌舞随身,宾朋盈坐,即贵贱造请,户外之屦恒满。而其意以予病之作止,为其去住之候。凡两月而后有瘳。犹记君教予省思虑,以笔研为戒。而今急急乎欲得予一文以归娄门,盖以予操笔之日,为君停手之日也。所谓能以病者所付之身还之病者,则君周旋白门两月之志也。

昔黄鲁直得良药以饮病者,或曰:“惜子所活皆庸人耳。”鲁直曰:“有不庸者领一个来。”予愧以庸人试君良药。自今以往,所有之身,君则还之。庶几夙夜临渊集木,不自屑越,以求不为庸人,是则予之所以报君者而已。

官于南曹,如家食也,而礼曹为甚。然亦有时思为休沐计者,其亦曰:官而如其家者之快,不若家食而官者之尤快也。不佞待罪南司农,视篆礼曹,祠部郎晏子适有休沐之请。不佞有难色,谓“国家多事,近奉明旨,严告诸卿贰,各率其属守官,勿轻离其局。子之莅政也新,其后诸!”晏子以情告曰:“某之归,谓父母七旬,父又过二,而某独子也,乌可以勿归。”不佞矍然,乃知晏子之归,非泛然谓家食而官者之尤快,而思以遂其私者也。乃如晏君所请。

居无何,晏子将西归,行有日矣。不佞亦以承乏移北大司农,乃谢礼曹事。晏君之同官罗子、袁子、锺子及其同乡同籍辈,为晏子合词而乞予言,归为其两尊人觞。不佞谓知晏子者莫如三子,知晏子之亲者,宜莫如三子。子请征言于三子者,而不佞择焉。晏子以其言告三子,三子者将何所言?

首罗子。罗子曰:“大冠闻之,古之君子女士,能使人之必知,不待其子之贤且贵,而后有闻于世也。何以言之?伯鸾、孟光,不闻有子;王霸与其妻,有子而黄头历齿,而皆以独行特著。封公幼而岐嶷,长而彬彬文行,其配实佐之。当其见赏于从兄都谏公与侍御敖公也,斯时岂遂有晏子今日哉?亦翁与其配之能为可知耳。”

次袁子。袁子曰:“中道闻之,古之人亦有使人不能知,或因其子而有闻于世者。桓冲过刘蒐之,因访其父,始知有是父也;元礼交文举而拜其母,始知其有是母也。翁与其配,德可达于图史,而名不出于里闾。积学笃行,食报不于其身,于其子。非晏子为之,几不知有翁,矧知有翁之配哉?”

次锺子。锺子曰:“惺闻之,古之人业有闻于世矣,又能成其子使有闻于世。何以言之?严延年之母,视其子虑囚平反之多少以为喜愠;颜延之于其子也,不乐其作热官。晏子成进士,为莆中司李,翁与其配属以治狱哀矜勿喜,食其冰蘖,如三公之养。以晏子为吏卓异如此,彼今之显擢据要津者,视晏子何如哉?乃晏子落落南曹,翁与其配非惟不少怏怏,而反以为善地。晏子与予同署,相视莫逆,各不必言其故。晏子之始得放意为廉平吏,而今之忻然于冷局也,岂非以养其亲之志哉!向使其亲本无此志,晏子又乌从而养之?”

晏子以其语复于不佞,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不佞拜手扬言曰:“罗子与锺子之言,所谓善则归亲。晏子之欲自为言而不能言者,宜如是。袁子之言,所谓不知其亲视其子。人之为晏子言者,宜如是。物备矣,不能赞一词矣!”书与晏子归,归为二尊人觞。觞已,及期而之官。官于南曹如家食然,无宁使人谓官而家食,是亦二尊人之志也。

(沈刻《隐秀轩集·文昃集·序又四》止此)

吾友吴兴唐宜之,东南名士也。其人秀羸明悟,静而近道。予己酉游南都,宜之年二十有馀,所著举子业,诸士已奉为天人师,非宜之所作所选不轻以挂目上口。精苦奉佛,勤修六度,尤深入净土一门。予时与一时同志要宜之为冶城社,社中先后成进士、举于乡者强半。私计宜之非巍科仕中人,则往生极乐超三界者也。

久之,宜之历试不第,以明经聘修《成均志》。《志》成,谒选得凤阳府别驾。予闻而心悯焉,惋惜之,以宜之之才之器,齿犹未也,俯首为郡倅,安然自处于进士、孝廉之后。

今年,宜之贻我书曰:“吾向信净土未彻,以为进士、孝廉似人生所不可无;今信彻矣,乃知可以不必有,而一郡倅无不可身往者。”始愧予惜宜之者甚浅,而所以自待者甚薄也。予深喜宜之学道有得,世出世间诚有以自处,非苟而已也。戏语宜之:“想孔子为委吏乘田,柳下惠不卑小官,任运听时有之,胸中未必有此一段安立处分。”然私计宜之以净土为安立处分,似以一官为浮沈游戏,则其胸中疑有一聊复尔尔之念,而不必精力于其官之职也。夫天下事虽不可取著,然胸中先有一聊复尔尔之念,则世出世间安往而可哉?而宜之正不然。

宜之就官以后,曾寄我文数十首,中多谈中都作史之事。其文清历幽旷,犹似其为人;而其意一出于笃挚精恳,区区为民请命,吐心饮泣,必期于有济而后已。

而予门人黄孝廉署颖上教职者,受宜之知最深,而其知宜之亦甚悉,为颖之人士请于予为文纪之。大要谓公下车祷雨涝于神,皆以血诚,两获奇应;修复旧令屠公所筑溃堤;待士教养有法,温厉兼济;治河通塞,具有方略;理钞务,利商裕国。而其大者,在颖之积敝,以逋赋系及无辜,父终子及,李代桃僵,民老于狱,田荒于野,而逋日益积,系日益坚且滥。公请于上,惟征及当年,而其旧逋徐俟其归耕而偿之。又捐俸代补,民始有生。载《颖上民隐》一书甚详。而予交宜之久,亦先闻其略矣。

予谓宜之之致此有本也。宜之学道人,于巍科仕以慧断之尔,乃于吏事民隐以慈航接之,其愿力功行所及,不可不谓往生回向之一助,而宜之无所欣厌于其间也。若谓宜之先有“净土”二字于胸中,而后不怏怏于此官,或勉力于官而取偿于净土,无论取著害道,即其居官治民,岂能虚心细意轻安宛至如此哉?昔人戏其友曰:“我图一官不得,而子欲图作佛,不亦奢乎?”宜之于作佛不敢以为难,而其作一官不敢以为易,所谓是法平等,微见于署颖之一事,而人未易窥其际也。

夫国威损而贞臣著,国之恤也;哲夫夭而贞妇显,家之替也。凡为人臣、为人妇者,不得已而后以贞名者也,岂忍以国恤、家替自成其一身之贞哉?虽然,心有所不得已,而事有所必不可无。何以明之?威已损矣,夫已殒矣,无可奈何矣,而托于贞臣、贞妇,以留两间之元气,而撑千古之大常,是亦最后所攸赖之著,然而不可必得也。处无可奈何之时,而冀望于不可必得之数,幸而得之,是其轻重又岂止关于一身而已哉!

予家世地寒,独读书乐善不倦,祖父兄弟事在《家传》中。予兄弟五人,长即惺,次愫,次恮,次悌,次快。中间三人皆早夭:愫尤甚,年仅二十岁,妇即王氏,孀居二十八年矣。悌二十八岁,妇欧阳氏,孀居亦十六年。恮三十九岁,妇王氏,妾董氏,相继没。

仲弟妇王今年五十矣。妇京山名族,为予姑夫王中丞侄。中丞爱弟慧,以其兄之子妻之。早誉骤贵,犹掇之耳。即不然,而椎布白首,举案相庄,作寻常百姓夫妇。妇岂独远于人情而忍有今日以贞妇之名显哉?然可论于弟在之时也。弟负刚肠奇骨,卓然为世男子,赍志以没。为弟之亲者曰:“儿已矣,有妇在奈何?”为兄若弟者曰:“弟已矣,有妇在奈何?”为亲若友者曰:“吾友已矣,有妇在奈何?”是虽未发诸口,而言外意中,深念隐痛,汩汩然有不可言者矣。妇时年二十三岁,拥四月孤,即拟散发至老。形影相吊,食贫茹戚,二十八年如一日,而又不忍为奇哀显痛,使有闻于亲友,以伤父母兄弟之心。然为亲者乃曰“儿有妇矣!”兄弟曰:“弟有妇矣!”亲与友曰:“吾友有妇矣!”夫女众善皆自从夫一端而生,贞名一立,而解亲之忧,释兄弟之念,豁亲友之惋惜,于是乎在。孝友姻睦,一行而众善备焉,此之谓也。妇虽不愿有今日,其在于今,此一事亦何可少哉!

今年天启甲子冬十一月二十九日,年五十岁。昔舜年百岁,终身慕父母,然大孝之论,至五十已定。惺虽不忍没妇之贞,然至今日而始有言者,盖其慎也。今四月孤昭夏已二十八岁,能养其母;娶妇,有孙凫,亦六岁,鼓箧就学,绕膝含饴,以为贞妇之报。乡有舆颂,国有旌典,妇虽不欲有贞之名,亦不可得。不知妇原不见有冰檗荼蓼之苦,亦不见有梨栗兰玉之乐;不见有灯窗帷帐之戚,故亦不见有丝纶坊表之荣。且梨栗兰玉、丝纶坊表之日,又安有一息非冰檗荼蓼、灯窗帷帐之日哉?

予犹记妇之族兄王幼秀茂才,谈其世父光禄公时育为侍御时,首犯权相分宜之锋以死,曰:“吾家科目蝉联,然惟锺门一女子可与侍御对。”知言哉!请以是言为五十之祝。

妇孀后十三年,而有悌妇欧阳氏之事,今亦年四十岁。

(以上二篇录自《锺伯敬先生遗稿》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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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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