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集/卷二十九
杂识
[编辑]庚子燕行杂识上
[编辑]庚子七月初八日,余以礼曹参判,升差冬至、兼正朝圣节进贺正使。初宋叔相琦于是月五日差正使,忠州牧使李乔岳差副使,金化县监赵荣世差书状官矣。大臣以“宋叔衰病,不堪远役,而当品绝未有无故可往之人”,请以从二品陞拟。余与关西伯李光仲入拟,而余受点,超阶资宪。
在前冬至、正朝、圣节使,分三行差出。冬至使则趁冬至入去,正朝使趁正朝入去,圣节即皇帝生日之称,亦趁其日入去矣。□□〈两字缺〉年间,以“往来有弊”,合为一行,只令趁正朝入去,并致冬至、圣节贺表、方物,而冬至、圣节虽过与不及,不以为拘,至今为例。
登统军亭。是亭正压燕、辽之界,莽荡奇壮,非他楼阁之比。马耳山最近,如在眼前,有遥山晻霭于望里,乃是松鹘山云。胡人等候使行于九连城,炊烟浮空。俗以赴燕人登玆亭为忌,人多劝止,而余笑而不听,竟登焉。转上聚胜亭。此亭屡入前辈吟咏,最有名,而今已颓落,可惜。
自中江以后,芦苇夹道,其长过人。间多老木柯梢,罥挂衣冠,或横仄路边,中开一小径。地皆黑沙,间有沮洳。大抵尽日所行,无非荒原废野,所见萧瑟。逾九连岘,申时,到九连城。此处虽以城名,而不知何年废坏,作一荒墟,旷无人居。
栅门在凤凰山之南,列植大木十馀里。中为门,凤凰城将主其开闭。旧距鸭江百三十馀里,自数十年前,移设于二十里外。此虽由于凤城人之渐多,而距鸭江益近,非当初设置之意也。门内有城将所处之屋及酒食店、民居约三四十家,而皆以草覆之。
青石岭,岩涂横张,万木杈枒,殆不可容𨐊。道路峻隘,乱石层叠,冰雪塞路,处处凝冻。此岭多有青石故名,而积雪封山,岩谷同皓,不见石色。又过小石岭,青石岭之馀脉也。傍有虎狼谷,地势稍平易,可枉十里云。太子河,旧传燕太子丹所匿处,而或云“非也,是㙮子河而讹称太子”云。
约与副使往见白㙮,而日短行忙,未免中止,可叹。路中望见,驻跸山在西六七十里,唐文皇征辽时驻跸处也。所谓白㙮,亦文皇征辽时,命尉迟敬德筑成者,而其高不知几层,制作奇巧云。
到白㙮堡民人李琯家。有三四人来观。问其姓名,汪子宁、汪丽文、罗文山、吴振远也,俱汉人而居苏州业商云。问苏州景致,以虎丘山、玄墓梅花、观音山法路为最。
到沈阳城门外,乘马去伞盖。此有宫阙,与燕都比并,自前例不许乘轿故也。未时,入处察院。此处号称盛京,城方可二里,而每方各二门,共八门。门路纵横贯城中,如井字状。南北两门路与东西门交界处,皆有十字楼。闾舍栉比,市肆丰侈,人物繁众,顿令人异观。
此是丙、丁后,昭显世子、孝宗大王来质,清阴及三学士被拘之地。问馆寓事实,并无知之者,可叹。
宝胜寺即汗之愿堂也。殿宇中间,多排佛像;左右廊舍,俱极奢丽;雕阑曲槛,金碧炫煌。屋瓦盖以黄碧,而守直清僧,皆着黄衣。阶下东西,设碑阁。西碑则胡书,东碑则楷书,前面题以“莲花净土宝胜寺,崇德三年立”云云。庭有苍松七株,杂植丁香、海棠、侧柏之属。凤城以后,不见一株松,而今乃见之,殊可爱。
到永安桥军人常玉琨家。桥之左右,设石栏,两头作狮子对蹲状,刻镂颇工。常也自言“明朝国公维春之裔”,余问:“维春与鄂国公遇春为何人?”答:“兄弟也。”问:“你是明朝人子孙,独无思旧之心耶?”答:“已顺他人也。”
自冷井出辽东后四五百里间,逐日经行,无非平原广陆。天与野接,一望无际,无一点山形隐映于远近者。到此始见远山,眼目为新。山在北边,乃是蒙古地方云。医巫闾山亦隐见于云霭之际。
医巫闾山渐觉近眼,山势盘亘,峰峦秀拔。洞壑之南,有北镇庙,每年降香以祭。上有仙人岩、桃花洞、圣水悬泉,多有游览之胜。先辈如月沙、近年金大有叔皆登览,而恨余行忙,不得蹑前人踪也。
四同碑在大路边百步许。税轿往见,即皇明神宗朝,王盛宗、王平父子为辽东指挥签事,经略金州、宁远、锦州等卫,多有勋绩,神皇降敕谕、敕命。王盛宗两碑,以楷、篆大书“敕命”、“敕谕”各二字,前面镌其立功事迹、敕命辞说。王平碑亦然。碑文中二字有琢去处,似是“奴酋”等字而为今时讳之也。父子四碑罗立而事迹亦同,故名以四同云。
过杏山堡。松、杏即崇祯末败衄之地也。汗得松、杏之后,仍长驱席卷,天下之势,遂至于不可支。至今八十年馀,民物未苏,闾里萧条,崩城破垒,处处皆是,令人伤心。
过㙮山所。曾于松、杏之陷,此城守将自投炮火而死,节义凛然,而姓名不传,可惜。路中望见,沧海浩淼,红轮涌出,日光海色相与荡射,诚奇观也。
永宁寺在大路傍,以金字大书“永宁禅林”四字于门上,门内立一金佛。过此又有门,门内设石屏。内外刻龙、狮,精工无比。左右累砖为墙,交互相衘,中成洼穴,有若大卓排果之形,远望玲珑成文,可异也。庭之东西有两碑,一碑书“康煕甲子立,乡进士中州刘君德撰,乡进士山西耿生悦书”,一碑书重修檀越人姓名者也。居僧只有一二人,寺将废而不守矣。
寺后有一峰,即所谓首山,高可数十丈。其西有峰对立。传言“汗驻军于此,望见宁远城内,觇其虗实,仍筑将台”云。而西北远山中,有一山特高大,俗称红螺山,即元顺帝走死处也。
到宁远卫,城皆颓圮,门扇亦破落。还入内门,由十字街三层楼,见祖大乐牌楼。立四石柱,为三间门,高可四丈,左右差低。楣桷栋梁皆以石,不假一木,雕镂极其奇巧。第一层,当中大书刻“玉音”二字。第二层,内刻“元勋初锡”四字,外刻“登坛骏烈”四字。下层列书四世职、名。东西石柱,刻联句曰:
松槚如新,庆善培于四世。
琳琅有赫,贲永誉于千秋。
又其南为祖大寿牌楼,结构制样,一如大乐之楼。第一层,亦刻“玉音”。第二层,内外刻“四世元戎少傅”,左右两旁刻“廓清之烈”、“忠贞胆智”八字。下层,又列书四世职、名。左右石柱刻“桓赳腾歌,国倚干城之重。丝纶锡宠,朝隆铭鼎之褒”一联。此外所书,多不尽记。一则辛未立,一则戊寅立。其时建虏方肆,而大寿等身居戎阃,不以国事为念,争巧竞胜以夸耀一世,何哉?况其曾祖镇、祖仁、父承训俱为名将,而承训壬辰救我国有功,大寿、大乐以同堂兄弟,力战凌河,功亦不细。而末乃屈膝虏庭,𬯎其家声,惜哉!
申时,到城内驿丞宋文英家。炕甚广而精。壁上贴一诗。诗曰:
临流亭馆静无尘,落涧泉声处处闻。
半湿半乾花上露,飞来飞去岭头云。
翠迷洞口松千个,白占林梢鹤一群。
此地清幽人不到,惟留日月与平分。
下书“丹山阎毅”,又印阎毅之印、“蕴仁”两图书。诗、笔俱可观。〈到北京,见《明诗归》,此诗载于其中,即大明宣宗御制也。〉
抵贞女庙。野中有小垅突起为山,山上有岩。北有大山横亘十馀里,南临大海,四面通望,刬石构庙。世传“贞女姓,许,名,孟姜。其夫范郞,以秦时筑城卒,久不归。贞女寻至此,闻其夫死,遂哭而死。后人即其地立祠”云。
庙中,安孟姜塑像,两童子侍立其前。左者持伞,右者持带,皆贞女之子也,貌甚端肃。伞象行具,带象其夫所常服,而俱女所持来者也。塑象之前板,刻俪语曰:
要知一片烈女心,试看千秋望夫石。
甲申,张延记。
又有万历壬子王致中所书二律,笔法可观。欲拓取而日寒未果。又有康煕丁亥翰林修撰李蟠所撰《重建祠记》,其他扁额俪句、碑、版、题识甚多,不能尽记。槪在先君子日记中,此不著。
北有小屋数间,略施丹雘,安金佛,为守庙僧设置也。屋后有一层岩,岩罅处处成洼,称为贞女望夫时足迹。上刻望夫石三字,又有振衣亭三字刻在石面而颓圮。于岩间旧有小亭而今坏云。其下礲石,刻“作如是观”四字,康煕戊戌,贺姓朝士所题也。
登石上,遥见沧海渺莽于天际。又望见长城粉堞,跨壑缘厓,蜿蜒盘亘于数百里间,奇怪难状。每数里最高处,辄列烟台。其东,大野茫茫,不见涯际。又出小门外,倚墙角望见大海,尤阔远,目力难穷,真所谓“呑云梦八九,曾不足以蒂芥”者也。
税官常明率诸衙官,出坐门廊,点检卜物,无遗入送后,税官使译官送言曰:“吾本义州金姓人之子孙也。来此已过百馀年。今闻本国使行入来,切愿一望颜色,愿暂住轿。”吾等许之。税官望见轿至,即下椅步出,立于轿前,开轿扉,以面就之曰:“吾祖先乃是本国人也。吾虽仕宦于此,何可忘本乎?今逢诸老爷,不觉欣喜。使臣若来见我,则恐致劳苦,敢此来候于路次耳。”辞语极其殷勤,礼貌亦颇恭谨。至副使、书状轿前,亦如之。吾等举手以谢,且使译舌替传谢意,遂揖而去。
山海关属于永平府,距海只十里许。处地雄伟,闾阎富丽,士女都冶,市肆丰侈,又非沈阳之比矣。此是中山王徐达所筑,其庙旧在城中,未知今亦在否也。关有两重门,皆象虹蜺,以铁加板,而自外门至内门数百步。内外各有濠,濠深如湖。瓮城高可四丈许。外门楼二檐,内门楼三檐,俱极雄壮,高可十六七丈许,而殆尽颓落。且外门左右长城处处颓圮者,或三四间,或五六间,砖壁落在路边者,往往有之。内楼西边最高层,扁以“天下第一雄关”,字形颇大。世传李斯笔而非也。
到榛子店汉民陈琪家。曾见《息庵集》,此地有江右女子季文兰壁上所题诗,而寻觅不得。意秀才辈或可知之,使主胡招一秀才至,名马倬。问之不知,仍酬酢数语,问吾辈衣冠。显有愧屈之色,即书示曰:“我们未尝不羡,但我们遵时耳。”有一人在傍言“其女子诗曾果有之,而五六年前,改墁其壁,仍致泯灭”云。
过板桥,未时,到丰润谷碕家。碕是应泰之侄孙,应泰撰《明史本末》,以文著名,而此人则不文无识。炕室极其精丽,内贴“耐轩”二字,满壁书画,多可观。先君子赴燕时,副价洪参判受畴宿此家。闻其除去炕制,作房堗,一如我国房样。今来见之,不然。怪而问之,答云:“其房日久坏了。”仍进果、饼九器,且进酒、茶。
有人携一年少者,持一帖以示。所谓年少者即宋曹彬后孙,携来者乃其中表而姓鲁云。见其帖,首帖,大书“曹氏遗谱之宝”,胡安国书;第二帖,大书“文章华国翰苑名家”,孙觌书。第三帖,以八分大书“平阳侯裔武惠流芳”,周必大书。第四帖即下曹彬之敕,开宝七年五月三日,印御宝。第五帖,下曹玮之敕,天禧四年正月十二日,印御宝。第六帖,曹氏族谱叙,绍兴二十九年三月下浣,陈康伯撰。第七帖,王素撰赞。第八帖,曹魏公像。第九帖,太末里人赵抃撰赞。第十帖,曹武惠公传,皇祐元年十月下浣之吉,胡瑗书。第十一帖,武惠公像。第十二帖,程洵撰赞。第十三帖,曹武懿公像。第十四帖,汪大猷撰赞。第十五帖,曹武穆公像。第十六帖,族谱跋,乾道三年正月吉日,虞允文撰。第十七帖,宝庆二年正月下澣之吉,真德秀撰跋。第十八帖,鲁斋许衡撰跋。
笔法、事迹俱可观玩,亦似非一时赝作也。此实为曹氏传家之宝,而乃欲卖而取直,其不肖殊可痛也。其人目不识字,问其姓名,亦不能自书。
到玉田,入察院。炕废,处馆直房。得见胡皇亲制训饬士子文,其文曰:
国家建立学校,原以兴行教化,作育人才,典至渥也。朕临驭以来,隆重师儒,加意庠序。近复慎简学使,厘革弊端,务期风教修明、贤才蔚起,庶几《棫朴》作人之意。
乃比来士习未端,儒效罕著,虽因内外臣工奉行未能尽善,亦由尔诸生积锢已,猝难改易之故也。玆特亲制训言,再加警饬。尔诸生其敬听之。
从来学者先立品行,次及文学,学术、事功,源委有叙。尔诸生幼闻庭训,长列宫墙,朝夕诵读,宁无讲究?必也躬修实践,砥砺廉隅,敦孝顺以事亲,秉忠贞以立志,穷经考义,勿杂荒诞之谈,取友亲师,悉化㤭盈之气。
文章归于醇雅,毋事浮华;轨度式于规绳,最防荡轶。子衿佻𠉂,自昔所讥,苟行止有亏,虽读书何益?
若夫宅心弗淑,行己多愆。或蜚语流言,胁制官长;或隐粮包讼,出入公门;或唆拨奸猾,欺孤凌弱;或招呼朋类,结社要盟,乃如之人,名教不容,乡党弗齿。纵幸逃褫朴,滥窃章缝,返之于衷,能无愧乎?
况乎乡会利名乃抡才大典,关系尤钜。士果有真才、实学,何患困不逢年?顾乃标榜虗名,暗通声气;夤缘诡遇,罔顾身家。又或改窜乡贯,希图进取;嚣凌腾沸,网利营私。种种弊情,深可痛恨。
且夫士子出身之始,尤贵以正。若玆厥初拜献,便已作奸犯科,则异时败检逾闲,何所不至?又安望其秉公持正,为国家宣猷树绩,膺后先疏附之选哉?
朕用嘉惠尔等,故不禁反复惓惓,玆训言颁到。尔等务共体朕心,恪遵明训,一切痛加改省,争自濯磨,积行勤学,以图上进。国家三年登造,束帛弓旌,不特尔身有荣,即尔祖父亦增光宠矣。逢时得志,宁俟他求哉?
若仍视为具文,玩愒弗儆,毁方跃冶,暴弃自甘,则是尔等冥顽无知,终不能率教也。既负栽培,复干咎戾,王章具在,朕亦不能为尔等宽矣。
自玆以往,内而国学,外而直省乡校,凡学臣、师长皆有司铎之责者,并宜传集诸生,多方董劝,以副朕怀。否则职业不修,咎亦难逭,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尔多士尚敬听之哉!印板而颁示京外云。
其言颇典严,得训谕体。胡而如此,亦可异也。且其论列士习,宛然摸出我国近日之弊。士风之不端,可谓天下同然矣。良足一慨。
过宋家城鳖山店,望见西南间烟雾中,有一带长林,隐暎数百里外,即所谓“蓟门烟树”也。远而望之,宛如云树,迫而察之,无所见,如蜃楼之起灭于空中,真奇观也。此为燕都八景之一。
蓟州本秦、汉渔阳郡。彭宠、禄山之反,皆在此地,盖恃地势险阻、突骑精锐也。历入卧佛寺,寺在重城中。寺名本为独乐,而以卧佛称之者,寺中有卧佛特奇故也。
殿寮制度,极其壮丽,虹门内又有门,门内有二层楼,榜曰“观音之阁”。笔势飞动,世传李太白所书,而未可详也。下层榜曰“慈悲大士殿”。殿内有立佛,高六七丈,即观音像也。金身作披锦状,垂左手持甁,举右手当胸,持数珠状,若生动。
由复壁向北上数十级,复转而南上几许级,始上楼。楼皆铺板,傍设栏槛。大佛身出中央,肩与槛齐,顶拄屋梁,以铁丝作网四围。头上安十二小佛,其形如十馀岁儿,眉目一似大佛。在下望之,未觉其高之如此,而及登第一层楼,始尽其状。肩以上犹二丈许,其长可推而知。或云七十六尺。又于楼上,别设一榻,以彩段层帐围垂四面,有佛一躯,长可六丈馀,侧卧榻上,覆以锦被。见之,悚然不可近,寺之名以此也。寺内有金字“渔阳圣景”四字额,即康煕五十六年所揭也。
申时,入处城隍庙,亦佛寺也。炕内有树盆,其叶青色,僧言是橘树。又有小草三盆,僧言“名是吉祥草,花红似兰草”云。此寺右边,有文王殿,内设文王及任、姒像。
白涧店路南,有寺曰香花庵。墙内种侧柏成林,中有砖㙮三座,高各丈馀。绕墙而南有正门,门之两旁墙,累以杂石,以石灰涂其缝,其文如龟。西边有侧门,内有长廊十许间,女僧居之。从长廊而入,殿宇重重,金碧炫耀,其中皆有金塑佛像。殿庭左右,各有一松,护以栏。其皮如白杨而莹泽,叶如海松,树大几盈抱而枝干疏直。或云名是南京松,而大抵佳木也。
路右又有一寺,楼阁重重,俱是无梁屋也。称以皇帝妹所居,不许外人入见。盖此庵是女僧所处,而胡皇之妹早寡出家,居于此,作为愿堂云。
路逢皇孙、皇族之行。皇孙为过正朝,方向蓟州,皇族则往宁古㙮。前有二双前导,后有从人五六双,而皇孙则乘轿,皇族则乘红车矣。
过公乐店、段家岭石碑、滹沱河。此非光武所渡之河,而名偶同之。
通州江一名潞河,俗又呼为外河。源远流驶,率多沙溜,每夏、秋暴雨,最易冲决,少遇天旱,舟便浅涩。故设浅五十馀处,即天下通漕之处也。通州之称,亦以是云。岸上闾阎,皆临水而居,望之如画,往往以白灰涂其屋上。
河水冰合,百馀艘舸舰泊在上下,亦有江南商舶之留着者。若比我国三江之船泊,则不啻倍之。而曾闻“通州船樯,有如万木之森立,为天下壮观”云,今来见之,不尽如此。
由东城而入,街路之上,往来行人及商胡之驱车乘马者,塡街溢巷,肩磨毂击。市肆丰侈,杂货云委。处处旗榜,左右罗列。如绒裘、皮靺、红帽子、画磁器、米、谷、羊、猪、姜、葫、葱、白菜、胡萝葍之属,或聚置廛上,或积在路边。车运担负,不可尽数。
至如壕堑之深广、城壁之坚致、楼榭ㆍ台观之壮丽、署宇ㆍ仓厂之宏大,非如沈阳之比,真畿辅之襟喉,水陆之要会也。
朝饭八里堡,入北京。平明,发行出西门,门有两重,城外又有城。两城之间,三四里,而人家、市肆又极繁盛。城外有两重门,而壕颇深。
过八里桥。桥在普济闸东,长可四十馀步,广可方四五轨,高可通舟,即自白河入北京之道也。正统中,敕建为陆运通衢。本名永通桥,而俗以八里称。立庙祠河神,祭酒李时勉有记。万历间重修。
又过杨家闸、管家庄、三间房、定府庄、大王庄、太平庄、红门、十里堡。自杨家闸以后数十里之间大路左右,人家栉比,无一间断处,路傍多柳林。
自定府庄以后,朝贵坟园,累累布列,朱门、彩阁夹路相对。门外皆穿沟,东西一带,势如长川。间以甃砖筑作虹桥,备尽奇巧,跨于沟上。或缭以垣墙,四面如之,粉彩玲珑,务为华侈。皆种侧柏、白杨,其密如麻,而白杨最多。坟皆南向,累土为主山,坟前立碑,亦有面墙及箭门。或置佛宇于其间,有若我国所谓斋宫,而但无石仪之排立者,是未可知也。然一园所费,要不下千金,贵介势家之竞尚侈靡,于此可见矣。
辰时,憩八里堡汉民刘玉家。仍到北京城外弥勒寺,居僧进茶。良久,提督出来,三使遂改着吉服,次第乘马,由朝阳门而入,即外东门也。楼门凡三檐,覆以青瓦。瓮城上,亦有二檐楼,而不施栏槛。
曾闻使行到城门,常为车马所塞,半日不得入。今来却不然,未知外国贡献、远近贩商,已于廿七日以前,尽为入去而然耶?抑或物之繁盛,不及前日而然耶?
城内大路广可七八十步,比我国锺街,加三之一。左右市肆,亦不甚繁。入门三里许,有十字街,东西南北皆有牌楼。是为四牌楼,而第一牌门,书以“履仁”二字;第二牌门,书以“行义”二字。又行数里,望见城门,是为崇文门,即都城东南门也。未至门数百步许,折而西行一里,有石桥,即玉河桥也。
又折而南,挟太清门而入,过工、礼、大、司等四衙门,路逢皇子。着貂皮胡帽,衣貂皮衣,佩金装刀,骑白驴而行。左右前导皆骑㺚马,多至数十人。路傍有蒙古四五十群,驱三四十槖驼而行,此是其国岁贡人入来者云。
申时,入北极寺宿。以大鼻㺚子先已来接玉河馆,故自礼部移送我国使臣于此寺,使之留接。而荒废已久,炕壁疏缺,狭隘且甚,人众,将不得容接。又在南城隅僻地,凡系往来礼部、阙门之路,俱为稍远,汲水处亦过十里,事多有窒碍可闷者。使首译呈文礼部,以为移接他处之地,而未知果能得谐否也。
此寺即万历甲申年间所刱也。殿宇五梁三间,佛像皆䵝昧,外廊三间,安关帝像。后廊五间,有三炕,余处于东,副使处于中,书状处于西,皆一间也。
前有槐树三株,其西有长廊,安土地神、司命神塑像。左边长廊,安十王塑像,大门内有关帝庙,傍有一株柳。其后左右,有二间炕,炕傍有一间屋。屋上有三间楼,楼中左右,置三佛像,而尘埃埋没。登玆,可以眺望远近,余初欲登览,闻登楼则邻家内堂入于俯见中,嫌而不果。
东阶下,立一碑,前面蔡君谟书,后面欧阳率更书。西阶下,立二碑,一则前面李北海书,后面王右军书,一则前面苏东坡书,后面米元章书,皆集字入刻者。
往礼部,大通官文凤先等三人来待。入大门,至中门下马,入坐于西廊檐下。所谓侍郞者,自阙中未及出来。入西边序班厅,等待良久,侍郞以肩舆来到。前有喝导一双,侍郞立于厅东阶下。通官导使臣进诣,余就红床前,呈表文柜,副使呈咨文柜,通官受而传于侍郞。侍郞,景日昣也,汉人而方为右侍郞云。神采颇俊茂,须髯斑白,似五十馀岁人。所谓礼部,贴“直哉惟清”四字,堂不甚高大,不过如我国礼曹,而但部内连构之屋颇多。门廊皆颓落,皇帝令其官员修葺,不曾给价,以致如此云,良可怪也。
仍往鸿胪寺,行正朝隶仪。鸿胪寺堂官西佛,清人也,亦立于厅东阶下。胪传者,立左傍,以清语呼唱兴、拜,使臣依例行三拜九叩头之礼,裨、译辈行礼于后行。西厅北壁上,贴“咫尺天颜”四字。
到太清门,由西挟门而入,度小石桥、大石桥。左右并立石柱一双,此所谓擎天柱也。刻盘龙于上下,石色莹洁,制度奇巧,高可五六丈。又设石栏,立一对石狮。桥下有水,不知深浅,而泛舟可达通州云。
入一城门,门深几三十步,即天安门也。过门,又有擎天柱一双,石狮一对,如天安门外所立。行百馀步,又有一城门,其制如天安,即端门也。
与副使、书状并坐西庑下,积雪满阶,寒气逼人。到此,痞证顿除,盖行步颇远,故疏散而然也。文武官列坐东西庭,其数甚多。持烛笼往来者络绎不绝,而笼上各书官名。译辈以通官之言来传“皇帝方往太庙,还后当受贺”。
銮仪卫陈仪仗于午门之外,设空辇各二,其他仪物甚盛,班行颇严肃,不闻喧哗之声。甲军皆驱出马头以下各人于门外。良久,东方始明,午门内有击锺声,而其声甚数。于是东西班各就坐以待。宿卫者着甲衣,二旗率、五旗士先导出来,继之者几至百馀。
俄而胡皇乘黄屋,由午正门出来。侍卫甲士数百拥后而行,文武官一齐祗送。朱衣卒各二百人,就端门内,着红丝巾,如战笠状,插黄羽旗,吹螺列立于左右。五方神旗各数十,鼓十馀,角十馀,太平箫约八九,其他金斧、金枪之属,多不尽记。
黄屋临至,鼓角一时齐鸣,其声雄壮。空辇二、曲柄黄凉伞三先过,蛟龙旗四五双次之,而持旗者皆骑马,辇后骑者四五十而无行伍次第。诸官又祗迎。
胡皇还入午门后,左右侍卫之人,皆退出午门之外。小顷,各样仪仗,更为列立于后。五象自外入来,望之如丘山。分东西,立于黄屋之傍,皆着金鞍,覆以黄帕。每象有人坐其上以制之,即所谓象奴也。象鼻长至地,左右牙四五尺许,眼小如牛目,唇在鼻底,尖如鸟喙,耳大如箕。浑身灰色,毛浅尾秃,若鼠形。将刍束投其前,象以鼻取而卷之,渐引入口,口深而鼻曲故,卷去甚艰,既近于口,纳之甚速。
午门外庭,有一砖台,即观日影处也。俄而通官导一行,入左右掖门。门在午门之东西,东班从左,西班从右。余辈从西班而入,坐于太和殿庭西南隅,距殿上百馀步也。望见殿上设大香炉五六双,状如锺,殿陛左右,排水晶杖数双,竖黄盖于所谓御路上。
石陛三层,俱设大香炉,左右烛笼,各数十双。黄、红、黑、白旗,或金织成龙,或画日月星辰。金椎、金钺之属,不知其数,而远不能谛记。
鼓声出而鸣鞭三,即所谓跸也。传言皇帝出就榻,东西班趋入内庭,一时跪坐。殿上有一人读文,似是陈贺表也。其声高大,在庭者皆闻之。读毕,乐作于楼上。东西班随胪声行三拜九叩头之礼,拜、跪、兴、俯,无一参差。
礼罢,通官引我一行,立西庭八品前,行礼。品牌皆以石斲成,体小头尖,插于砖石上,俾不得转移。跸声又三发,胡皇入内坐,远不见其出入。且闻诣太庙时,于端门内,开黄屋前面,出首周视云,而亦不得细见其形状之如何矣。闻前日受贺时,多烧沈、檀于殿上,香臭遍于阙庭云,而今无此事,未可知也。行礼时,阁老以下皆不带傔仆,只一驺从持席而入,立班后出送,无一纷聒声,可见纪律犹未颓坏也。
今年则我国使臣之外,他国无入贡者,独蒙古累十人来参。我国使臣例坐蒙古之下,通官辈引余辈稍间之曰:“例虽上下联坐,而彼秽甚,不可使衣裾相接也。”盖通官是我国人子孙,故凡事颇为我国地,其言如此矣。所谓蒙古,广颧隆颊,容貌诡异,衣裘麁污,恶臭袭人,虽间席而坐,心中甚觉秽恶。
罢归时,小憩于天安门路傍而出。本寺僧辈以饼饵六种、茶一锺来饷,以纸束答之。自是夜,满城家家,连四五日每于昏后,放炮二三次,乃是岁时驱傩之旧俗也。
译辈觅来塘报印本,即太学士、九卿等以胡皇在位六十年,请行庆贺事也。
首译又觅来塘报一张,即胡皇因太学士、九卿等奏下旨。大略言:
朕幼以来,庆贺行礼之事,甚是不愿。是以元朝免其宴筵,万寿日亦不受贺。且自幼时,因避痘,移去禁城外,养于保母,未获尽一日养于父母,此乃六十年抱缺处也,何敢受此贺礼?现今西域用兵,尚未凯旋,官民运饷劳苦,山、陜累年歉收,百姓流离。去岁陜庙地震,兵民受伤;今年沙城地震,即京畿亦震。此正君臣修省之际,何喜之有?不准行,钦此。
太学士、九卿等又上奏申请,极口称扬其诚孝,且言:
水旱偶愆,圣世不免,广大幅员,岂无一二歉收?地震亦因地气郁而不序,而蠲租散赈,仁政备至。若夫王师西征,屡奏大捷,蠢尔小丑,指日剿灭,更不足烦圣虑也。
言言无非谄媚,而至以地震为非灾。可笑亦可骇也。
敕使还来,大通官金士杰随先去,敕回还时,落后入来已久云。而本国消息漠然无闻,使首译辈探得。今日始觅来通官手笔,即书通于首译者也。槪言:“去岁十一月二十五日,至王京。二十七日,欲往山陵,国王遣领议政金公恳请勿往。渠在前宛转恳告。乃于二十七日,至魂殿举哀。”
且言“国王特传教,令施格外之恩典,领议政金公申饬黄海、平安二道监、兵营。奈二道不遵王教,使我有名无实,空手而归,不能沾国王之特恩、领议政金公之美意”云云。仍说“渠随敕行,去腊初四离发,十五日至义州,正月初三日还来,而感冒风寒,至今不愈,故未曾到馆。闻馆舍甚是窄狭,使三大人不能宽展足,下辈俱无栖止处,老仆抱愧多矣。奈何?乞致意三大人前”云云。
此必两西方伯防塞求请等物,故其为言如此也,可笑。
译辈得一鹦鹉以来。绿毛丹觜,红趾翠尾,尾甚长。系以铁索,置在铁架上,鹦鹉上下其架,以觜数数咬其架。意态躁扰,别无能言之事矣。
胡人率幻术人入来。初试鸠,次幻兰草、禾穗、侧柏、杂木实、青蛇。皆以大袱覆之于柜上,作咒声而开其袱,则诸物在焉。然不甚奇幻,似是生疏初学者。
首译等持示礼科覆奏长至、元朝、万寿三本文书旨下者。云“览王奏知道了,该部知道”,昨晩下礼科矣。日晩,首译等来言:
礼部序班李姓人,持示礼部文书一张,有曰“该臣等议得,朝鲜国权署国事李讳,虽经奉旨敕封国王,但伊国尚未受封。查定例内,赏赐国王,并无赏赐世子之例,应将李讳暂停赏赐。其差来正使议政府右参赞李宜显一员、副使礼曹参判李乔岳一员、书状官一员、大通官三员、押物官二十四员、从人三十名,伊等照定例赏赐,其赏赐之物,于该部移取,在午门前赏给。将来使等照例筵宴二次,令回可也”云云。以为“方以此回公”云。且曰:“封王敕未到本国之前,节使今方到京,赏赐一节,似不可依例举行。”又示琉球国文书,曰:“琉球国亦以封王事,初次来到,不得成事。再次来到,然后事乃得成,故欲使你辈知之矣。”首译答曰:“甲寅冬至使,既依例行赏赐一节,到今何可异同?”序班曰:“甲寅则封敕出送之后,节使入来,故循例举行。今番则封敕未出去之前,节使入来,前后事不同也。”
以不成说之言,如是恐喝,似出于索赂之计,而事系重大,使译辈善为周旋,俾得弥缝。
首译等来言“渠辈竭力周旋于序班,回公文书,今方停寝”云。礼部初果有是意,则一序班万无私寝文书之理。此必序班、提督辈做出无据之言,欲为恐动一行耳。其为设计,诚极痛骇。追闻礼部官中清人初有是议,而为汉人所塞。序班必凭此做谎,欲为索赂,作此计也。且译辈之欲迁延行期,自是渠等本态,而与序班辈合为一身,安知非译辈从中符同,出此事端,以为迁就之资也?其间情形,有不可测。
译辈得礼部覆奏草以来,其文曰“该臣等议得,康煕十三年朝鲜国进贡来时,将世子李讳〈先王御讳〉照赏王例,赏赐在案。今已才遣大臣,将世子李讳封为朝鲜国王,将李讳亦照赏王例,赏赐”云云。〈此下其差来云云,并与前奏语同。〉
首译又言:
昨日,提督以为“使臣回还时上下马宴,三使当为进参于礼部”云。渠答以“弊国方有大丧,使臣不宜参宴,且告讣使出去时,亦已免宴,今亦当如此云尔”。则以为“节使与告讣使有异”云。渠又言:“我国,例于君丧,服三年。使臣虽以贺节一时借吉,何可进参于宴礼乎?使臣当呈文礼部,期于停免耳。”答曰:“呈文则固然矣。”
余构呈文,出给首译,使写字官净写。
金三介言“明日皇帝当自畅春苑来到南海子。所谓海子,即京城南,放牧禽兽,种植果木之所。其水汪洋,望之如海,有离宫”云。“二十七日,当往遵化州,省顺治墓,渠将陪往”云。
译辈因相亲胡人,借来一簇,二幅绡,长可四尺许。画垂杨一株,枝之东西,坐小鸟一双,下有莺一双,又其下画巨胜花十馀朵及杂花四五朵。其东画莲花二朵,一开一吐,下画两水鸟泛于洲渚上。其他菱芡、杂草罗生于沙边,画法甚有生色。绡头以八分书“万历”二字,傍安御宝,其文曰御笔之宝。
商胡辈模写古书画,称以真迹者,往往有之。而此则得之于无意之中,绡色微黄黑,且有小小缺处,御宝亦年久色漫,似非赝作。
首译辈来言“前日赏赐事,快得弥缝”。且持示礼部移咨内务府、武备院咨文,其文曰“礼部,为恭进年贡礼物事:正朝、圣节年贡内礼物鹿皮几令、青黍皮几令、好腰刀几柄,交送武备院,照数查受可也”云云。又“正朝、圣节年贡礼物前来,查去年年贡内移准。馀賸黄苎布八十疋、红苎布一十疋等,仍在案。今冬至、正朝、圣节,御前应进黄苎布三十疋等,将于所进方物移准。白细苎布一十疋,移准总管内务府。照数查收”云云。
上段楷书,下段胡书。大使王存礼、大通官金三介同往轮示于两院,必于数日内,使之查收云,而闭门前,通官辈终不回报。译辈又无速图之意,数日内进纳,姑未可必,极可挠心。
岁币方物绵䌷、席子、皮物、白绵纸、大ㆍ小好纸、环刀等物件,输入太和殿内内务各库。岁币米亦准纳于阙门西墙外库。米则初以色劣执言,译辈以关西凶歉状言及,即为量捧。且其物件,或不为照数,直纳于诸库云,可谓顺且无事矣。领赏文书,自礼部今已成送于内阁云。但未知几日当奏下也。
裨辈言:
在太和殿庭北望,天寿山在宫城外二里所,其高如我国八角岘,山上无树木,黄莎蔽于上下。下有二层楼,楼下有一垓子环宫城,称为太液池。南入阙内,东注通州河,其上有大树列立。
山之南,筑阙城作宫殿。其南即太和殿,殿作二层,极其雄壮。设三陛,陛高各二丈许。三陛左右,各置丈馀𨱎香炉。陛中设御路,广二间许,长百馀步,皆以白玉石,刻双龙形,排立左右,雕琢又极工巧。
殿陛三级及御路东西边,围白玉石阑干。每一间许,竖以柱石,无虑累千双,高各丈馀,内外面皆刻云龙。
殿庭以𨱎铜设朝臣品标,自一品至九品,次第列置,而不别东西位。又品标外左右甓上,以斗大白石,分一行,种种列植,殆近百馀步。此则仪仗军卒,辨其所立处,随行序立者也。
殿庭内东廊有库,藏锦段、布帛;东南廊有库,藏皮物;南北角廊有库,藏纸物。此等诸库,皆为内帑需用,设置于殿庭云。
译辈来言:“门外有一官人来到,欲见使臣云。渠辈以三使俱有身患,恐难接应为言。其人答云‘第入通’,故来告矣。”遂与二使,并坐椅邀入,即年希尧为名人,而向年来我国敕使羹尧之兄也。问其官,为正二品、江南布政使,去九月递还,未及授职。奉天府沈阳人,本汉人也。其祖为明朝指挥。其父方为湖广总督。其弟羹尧方为四川总督,年今四十二。渠年五十云。颇秀俊,以笔帖式拔身者也。
燕中方有西藏贼征讨事,余欲知其事情,书纸以问曰:“四川近于西藏,未知即今其形势如何?”即书答云:“四川系西藏要路。近得西藏,年羹尧功居多。”又问:“捕获几人而其已剿尽否?”答云:“闻西藏,将军未到之先,彼已畏惧,兵俱回国。我朝大兵现在镇守,汉兵俱已令回本地。”又问:“彼称号谓何?其国名谓何?其贼姓名亦谁某?既已退归本国,则令季亦当从近回还否?”答云:“称号只在彼地西藏系。伊后得撤兵,由打箭回,是四川总督启奏的奉旨允行。因四宁有瘴气,大兵由彼处回,恐其受伤,至于柴草等物,系总督自己预备,皇上闻来甚喜。”又问:“西藏是总称地名,愿得详闻国名。伊贼姓名亦示。”答云“贼名册旺阿拉普毡,是厄鲁得之亲侄”云云。
其言不甚明白,间多插入别语,殆同问东答西。且见其下笔甚艰涩,文字亦间断,必是不解文之人也。渠亦自歉,书示曰:“希尧自正初间患病,病举少愈。但患头眩之证,不能捉笔,字迹不堪,毋得见笑。”即起去。闻译辈言,渠自谓家出四五万金,为皇帝方构离宫于热河,时未讫工云。似是夸张之言,而果尔则其人亦可知矣。
胡皇贵臣图纳有病,要见我国医人。副使裨金重镒粗解医术,往见之,归言:
其家四面筑灰墙,当中设大门而间之,左右挂彩画。门内有厩,置㺚马六十馀匹、槖驼五十馀头,柴草积于外庭,其高如山。门内有近三百间行廊,女婢四十馀人,头上遍插彩花,见我国人来,各出廊房而见之。中门外有歇厅五六间,苍头四十馀人充其中。
入第二中门,门内又有二十馀间行廊,其前有莲池几数十馀间,达于河水上,一望渺然。
入第三中门,门左右有家,家内杂置屋轿、马鞍等物七十馀件。其内又有歇厅十馀间,厅内排列三十馀椅子,又杂置碁局、博奕、管弦之属。其左右有华杻木卓,两头刻龙形,上积百馀匣书册。其前有小卓,卓上杂置金ㆍ银ㆍ玉器、画磁器,而皆非今制,乃古制也,俱极华侈。
迤入外炕,炕之前后左右,俱以华杻雕刻修妆,以防灰壁冷气。其底设画彩五色毡,散置锦段方席。文房诸具无不尽备,华采眩耀人目。
入小虹霓门,内庭几五百馀间,左右月廊皆有炕,粉壁纱户,尽是女婢所居之处。当中有三十馀间大家,阶砌皆用玉石,窗户皆雕刻异木,或刻寿字,或刻福字。
入炕门,炕之四隅,设豆锡绮花烛台,台上各置朱红烛台,其傍各排豆锡片铁以遮风。炕内所置器皿、杂物及所排毛毡,与外炕所排一样,而器皿则无非金银。且散置琉璃甁、玉甁、水晶甁于炕之左右,又以席大琉璃灯悬于前,而以金银彩雕饰之。炕之一边,设壁欌,而欌上积置宝器、玉盘等物。其他玩好,不可胜数。
寝炕之边,以沈香刻云形,涂以青纱,纱之四隅,悬琉璃方面块。自此转入其子所居,美器华物,又极侈靡,与右所见无异。处处有中门,或有窗户,内外寂无喧哗,若虗无人者。
一处又有避暑之炕,四面设窗,皆涂以青纱。又有狮子香炉,焚香于背后,则香烟由口中出。其傍有大鼓、大锺,而皆是诸葛武侯时所用云,不可取信矣。此外奇奇怪怪之物,不可以一笔尽记云矣。
所谓图纳,不知何状人,而穷奢极侈如此,其能终始安享富贵否?先君子日记中,有刑部尚书图纳,而今距其时几三十年,恐非其人而名字偶同也。
衙门入送善幻人,试其术。先设高足朱床于庭中,床上平铺一红毡。置白纸一张、锡钱三个、朱尖细木竿一个、绿砂大楪一个、扇子一柄、小木童子一个、偃月短刀三柄、龙头柄小弓一张、顶纶巾广袖木人一个、细朱木贯心木马一个、龙头柄中虗自旋防牌一个、龙头柄红丝系金鲋鱼一个、龙头柄木烟炉一个、𨱎小楪一个后,以次各弄其术。
以两手分执锡钱三个,举之空中,念咒数声,遂将三个钱并纳于左鼻孔。更以拳扣鼻傍,嘘出鼻息以示鼻内无物。然后右手执黑色杭罗袱,举之空中,又念咒数声,拂开其袱。鼻内所纳三个钱,忽然从黑袱中落地。
又将绿砂大楪,置之细木竿上,连连旋其楪于空中,良久,以细竿踢上大楪于半空,几至数三丈之高。还以细竿尖梢,迎着大楪,仍为旋转。数三次,斜斡五六次后,更将细竿立着拇指端而旋其楪。良久,移立细竿于鼻梁下人中当心处而旋其楪。良久,移立细竿于额上天庭之中而旋其楪。良久,还以手执细竿,连旋大楪如初。
又以扇子摊铺于床上毡、纸上,而出白色唐纸细条一掬,置之扇上。招我国军牢,立之床侧。一边念咒,一边裂碎纸条,卷入渠之口中呑之,又卷入军牢之口,使之呑含。后把木童子,附着耳朵边,而念咒良久。还置木童子于床上,以两手互指空中,仰天念咒。拳扣渠之喉嗓者数三次,又打两腮者数三次,张口牵出所入碎裂纸条,则青、红、黄、绿、白各色纸条长二尺馀者,七八条出来,而一一拗撚,其大如箸。遂置床上,又连续牵出白细纸条长十馀尺者,翻积于床上,少无湿气。仍为合取五色纸条及军牢口中所入碎纸,混杂拌碎,团作一块,以两手掬着于唇中,念咒一呼,而放开两手,吹飏碎纸,则有一鸟自碎纸中出,格格飞鸣而去。
又平铺红毡于地上,手执其毡,高举一尺许。念咒一遍后,放其毡,手指空中,鞠躬仰天,念咒数声,以两手迭相伸缩,如引物状。仍向红毡处,一呼而拂去其毡,则一个黑砂缸大如升者,忽然在前,而清水盈满缸中,绿苔、青藻泛浮水上。以砂碗接出其水而视之,四金鲫、一黑鲫,浮出碗中,洋洋游行。
又以两手,分执三个偃月刀,一时并掷于空中,几至一二丈之高。屈身仰面,进退四方,迭相迎捉,还掷空中。如击球状,终无落地者。
又铺白纸一张于庭,以扇子摊铺纸上。出五个色囊,以红、黄、绿、白、青细砂土,随其囊色而盛之,置之纸上。开其囊口,掬出色土,撒糁于扇子上。还即扫聚其所撒之土,入于原囊中,置之本处。索水桶一,坐置地上,使之满盛清水,而以青袱覆桶上。自解其带,抖擞渠衣裳,以示无所隐藏。遂掬取囊中色土,半揭桶上青袱,念咒而并入于桶中,搅扬十馀遍,使水混浊。良久,还为掬出水中,撒注于扇子上,扫入于囊中。土之五色,个个别异,终不相杂,又无湿气。桶中之水,澹然清净,少无渣滓。
又将𨱎小楪,置之细竿之梢,旋转于空中,良久,立着细竿于拇指上,旋其楪。移立鼻梁下人中处,旋其楪;移立下唇上,旋其楪;移立额上,旋其楪。
复口衔烟炉柄,立细竿于烟炉边,旋其楪,而姑舍细竿,将贯马之木,立之烟炉边,而置楪于贯马木之尖梢,穿马于木竿中央,一时并旋马与楪。时时出念咒声,则楪不暂停旋,而马随其咒,辄停立不动。良久,倒抛木马,递衔金鲋鱼之柄,更将前弄细竿,立之鲋鱼背,依前旋其楪。鲋鱼左右游行,楪不倾仄堕落。
仍衔自旋方牌之柄,立细竿于方牌边,旋其楪。盖其方牌之为器形如翣,而自游于柄木,戴尺许竿及𨱎楪之重,而少不倾斜,旋转不已。
又衔张弓之柄,而正顿弓弦,将木人立之弓弦上,旋转其弓。木人立于一线之上,而亦不动摇坠落。
又以右手,撮取大针三十馀个,仰伸左手,先钉三个针于左手侧,招我国刷马驱人,立之床傍。念咒数声,先将右手所执之针,尽数投入于渠之口中。次拔手侧所钉之针,混入口中而呑之,张口摇舌以示无物。更将二尺馀长白细线,念咒而卷入口中,良久牵出。所呑三十馀针,尽为贯串于其线而出,袅袅下垂。将其贯线针一个,就钉于刷马驱人之右颊,良久拔出。钉针处,鲜血小小露出。
又将红毡铺庭中,手执其毡,举至一尺之高。使毡四面垂着于地,念咒数三遍,大呼而拂去红毡,则枣栗散落庭上。嚼之,无异常食之果,俱可怪骇。
闻此处大比科会试,在今初九日。正主考,吏部尚书张鹏翮、户部尚书田从典。副主考,户部侍郞张伯行、〈有文才,近来新书序跋,皆出其手云。〉都察院副都察李绂。〈皆是汉人〉房考官,翰林院检讨蒋纲以下三十三人。掌试卷官,内阁判事韩瑛等二人。弥封各所官,国子监典簿褚世成以下二十三人。监察内场,御史董鄂洛。外场,诺米舒库。内帘,殷达理。内场,汪国弼等三人。外帘,陈嘉猷等三人。皆受皇帝亲点云。
神宗御画障子,虑价高难买。译辈中有与序班相亲者,使之居间周旋,以扇柄、火铁、鱼物杂种给之而得买。于此尤可知其非出于故为赝作,以索高价之计矣。西洋画亦买之。有南京僧持《五伦书》二套六十二册来售,粉纸大字,卷极长大。以青布为衣,逐卷内踏正统皇帝御宝,甚可珍玩,而价极高不得买,可恨。
通官来告当诣阙领赏。遂与副使、书状及一行员译,同发,由外西门而入,历天安门、端门,入午门外,暂憩西边月廊内。
首译辈来言“闻通官辈言,礼部侍郞景日昣,以考试官入场屋,尚书蔡姓者代来,以为‘见朝鲜使臣呈文,以国有丧,不欲进参上下马宴。其言既有所执,于礼亦宜,而但大朝仪文,过百日后,例参宴礼,且有六十年称庆之举。以此两款,决难停免’”云云。
势当更为呈文,余口呼呈文,副使执笔书之,一边使写官净书。未及往呈,尚书已为入来,促令受赐。不得已三使与裨、译,进诣午门外西边,北向立。裨、译以下,分三行序立,尚书立于门外东边,西向立。胪声讫,先行三拜九叩头之礼,以次领赏。其所谓赏,即以金帛与马,赏我国王,仍自使臣以至员译、从人,差等以赠也。
领讫,招译官吴相赉、吴泰说、金是瑜等,使之往告于尚书,以停免之意,缕缕言说。尚书答曰:“东国使臣既据礼意,言有所执,免宴一节,当曲副情愿,而皇上赐宴之恩,不可不谢。”又与副使、书状亲往尚书所立处,以不可进往礼部之意争之,而终不回听。盖吾辈则以再行拜叩礼为苦,倂欲免礼部行,而彼所谓“虽不受宴,不可不谢恩”云者,亦自成说,无怪其不许矣。
遂诣礼部,暂憩于西廊下。俄而尚书来到,就东阶上,西向立。使臣进诣其前,东向立,随胪声行三拜九叩头之礼。宴床列置于傍边,礼毕之后,光禄寺人等收拾担载以出,盖不受宴故,还为持去也。仰见北壁,扁以“正直清明”四字。右廊壁,扁“儒士厅”三字。左廊,扁“司候厅”三字。西阶下越廊,扁“清祠祭”三字。
既还寓,自光禄寺,担送宴床,排置庭中。其品,熟鹅ㆍ烹鸡各一大筐、鸡卵ㆍ生梨ㆍ大枣ㆍ胡桃各一小筐、三色油果一大柜、羊头一隅板、红泡一隅板、酒十三缸矣。排床之际,次通官吴玉柱先取熟鹅四五首,授房子出送于外。又取鸡首,给所亲译人。吾辈使之分与下人辈,则胡人及驿卒、驱人之属,争相攫取,便成哄场,事极骇异。摘发其先倡者,拿致重杖,而盖此非今行初见,自来如此,有同例习云。
有一僧来示一瓦片,以八分书“未央宫东阁瓦,大汉十年,酂侯萧何监造”云,而不过寻常瓦片,诞妄可笑。中凿砚泓,以墨磨之,颇佳。
发北京,宿通州,是日将回程。质明,通官辈来到开门,先出三行卜駄。辰时离发,由振武、敷文、就日三门而出,历锺街大市门,渡大石桥,出朝阳门。
行里许,入东岳庙,改着素服。庙在大路之东,享泰山神者也,元天历年中始刱。庙前东西,有两牌楼,楼之内外,俱有榜,一曰太虗洞天,一曰三清上界,一曰永镇国祚,其一不能讵。正门扁曰瞻岱之门,以金塡之。正门内左右,有二层锺鼓楼。其内有三间大门,左右有夹门。入此有正殿,檐皆两重,覆以青瓦。扁曰岱岳之殿,中安塑像,即泰山神也。侍卫仙官共十馀人。
殿内麾幢、器玩,无非奇异。中悬琉璃双灯,前有铁釜,可受十馀斗油,昼夜张灯云。正殿左右,覆以翼阁,东西月廊,各四十馀间,而其南北头折而属于正殿及门之两傍者,又为数十间。四面月廊,皆排以石砌,高可六七尺许。其左右有二大高楼,以黄瓦覆之,以有胡皇所书碑也。赵孟𫖯、董其昌所书碑,亦在庭中云,而通内外庭所立碑,几至百许,不可胜记。
从翼阁下入去,又有殿,扁曰育德之殿,内有丈夫、妇人两塑像。或云是泰山神之爷娘也。此外廊屋中,皆有塑像,多不遍见。大抵殿宇宏侈,廊庑重复,庭除旷豁,砌级精美。金碧、丹雘,照耀眩晃,殆难尽状。内外庭畔,有侧柏及杂木七八十条双双列立,而其后园有小松数株,尤可爱。
小憩周览后,发向十里堡。城内路左右,皆设隐沟,经冬壅滞,家家户户举皆掘土四五尺许,开出东西所排甓,疏通水道。每年解冻后,开渠引水,自城外达于通州河云。
到通州江,江水尽泮,联七舟为梁。左右以簟席为扇,画以龙、凤、龟、鹤,五采炫晃。过一里许,又联十五舟为梁,其形如之。盖胡皇出往遵化州故如是云。
至夏店,路傍以竹木设立三间门,以五色彩编结连缀,或如紫盖状,或如香亭形。就其当中最高门,内书万邦咸宁,外书恩波浩荡。此亦为胡皇经过时,道路侈观,而自此至遵化州,无不皆然云。闻途中胡人言,此非村民所自为,乃皇帝所命云,若然则尤极浮浪也。
路傍有女人乘朱轮过去者,头戴红毡笠,着黑衣,左右骑从及女队合七八双。使驿卒问之,云“是蒙古王母,以其子年幼,不得入贺于正朝,故替来,今始还归”云。
来时,金叔大有谓余曰:“蓟州西数十里有山,名盘山,甚奇崛。〈《一统志》称盘龙山〉曾往燕京时,闾岳、千山皆能遍踏,此山最迩,而不免蹉过,至今有遗恨。”仍劝余探历。而曾见袁中郞游记“颇险绝,非老脚所宜行”,且忙不得往见,可叹。州城之北有山,曰府君山,即古所谓崆峒山。是北方名山,而亦未能历见,尤可恨。
过高丽堡,水田之开垦者,可数十馀顷。土甚膏沃,宜于种稻者,不特此地为然,而唯此堡为我东人所居,故独为水田。
到滦河,自首阳山下至河之南,有一小城。城门,石刻“孤竹城”三字,又刻“贤人旧里”四字,其傍,书“山东章丘杨选基”七字。
入城内至庙下,庙名清节祠,墙垣往往颓落。有二层虹门,石刻“伯夷叔齐”四字,其上刻“上古逸民”四字,层门之内,有大碣,即永平府知府钦奉致祭文也。其内东西壁背,又书致祭文各一,东即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西即商汤十有八祀,封孤竹国者也。其前有东西两门,东门刻“天地纲常”,西门刻“古今师范”,皆石也。其前有大碣双立,东碣刻“忠臣孝子”,其傍细刻“大明崇祯癸未季春五日,陈泰来书”。西碣刻“到今称圣”,其傍细刻“万历甲午仲夏之吉,江右李颐题”。其前墙背,大书石刻“清风百代”四字。
第三虹门,立三大碣,其当中之碣云:
孔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子贡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左碣云:
曾子曰:“伯夷、叔齐,死于沟浍之间,其仁成名于天下。夫二子者,居河、济之间,非有土地之厚、货粟之富也,言为文章,行为表缀于天下。”
右碣云: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圣人,百世之师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奋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下书“嘉靖二十八年夏四月既望,永平知府张玭谨书”。
庭中东西,各有一阁,阁内立一大碣,即重修清节祠碑记,而嘉靖庚戌春三月吉日立者也。其后有三间大门,左右又有小挟门,东门,石刻“廉顽”二字;西门,石刻“立懦”二字。其后即正堂也,施以丹彩。堂上,安二塑像,顶平天冠,垂冕旒,穿画龙纹广袖白袍,踞坐朱榻之上,面貌俱极丰厚。但施以粉,似乖真面肉色也。
铺席庭下,拜谒。见其卓前,排花盘石香鼎一坐、花盘石甁二坐、烛台二坐,皆书刻“大明万历十年七月既望造”,而又书“清节祠花甁”,雕刻奇异。卓上悬板,大书“万世标准”,下书“伦常师范”,门间又悬板,书“古贤人”三字。内柱左右,列书俪句曰:
求仁得仁,万古清风孤竹国。
以暴易暴,千秋高节首阳山。
外柱左右,联题“心迹喜双清,天常成独圣”十字。庭前,立大小碣凡八,皆是重建清节祠碑记也。前有三间彩阁,正堂悬板,大书“揖逊堂”三字。又有东西廊,东廊书“盥荐”二字,西廊书“齐明”二字。大门上书“平滦上境”,又书“仁贤肇迹”。皆石刻也。后庭,立一短碣,成化九年九月二十五日清节祠庙记碑也。
其后一高阁缥缈江上,即所谓清风台也。清绝幽敻,笔难尽述。登临而见之,滦河一带,自十馀里山谷间,分作二派而流下。中有小岛,长可二百馀步,孤竹君庙在其上。水由岛左右而合流,曲而为潭,峙而为绝壁,东西上下,俱有石矶。其西北有一山,谚传为西山。
由清风台东下有小冈,其上有岩,正临河流,可坐六七人。如是者凡数处,号曰东台。余与副使逍遥其上,意思倍觉爽豁,但恨日寒风高,不堪久坐耳。台下冰尚未解,适有一二渔子叉鱼而来。使厨人脍之,又收其馀,使羹之。望见东川岸上,有渔村三四十家,历历如画中之景。
岛之北岸峭壁上,一松独立亭亭,可爱。台之东南,有老松一株,其两干皆倒垂,枝叶苍古,尤奇崛可赏。其傍一槐树亦挺然竦立。东台南边,皆是阳坡,周可千馀间许,往往有黄莎细草,处处可坐。大抵滦河胜致,幽、燕数千里间所未见,虽我东之最以佳山水名者,亦难比侔矣。
台之内柱左右,各题联句曰:“佳山佳水孤竹国,难兄难弟古贤人。”曰:“山如仁者静,风似圣之清。”
又有三悬板,一曰高凄水起,二曰心旷神怡,三曰山高水长。其左右挟门,东曰百代山斗,西曰万古云霄。其下栈路,又有挟门,东曰高蹈风尘,西曰大观寰宇。四门之题,皆石刻也。阁内东西墙边,有碣十三,而皆题康煕年。其中三碣,一曰“古唐王永命题”,二曰“三韩彭士圣谒夷齐庙”,三曰“新建清风台记,嘉靖庚戌春三月吉日书”。
城周可二三里,人家四五所,松、桧数百株矣。台下长江、曲屿、远山、奇峰,不可尽记。台之西,有小庵,名延寿寺。朝饭,以所得鱼,或羹或脍,风味绝佳。壁有菘菜画,品格甚高。大有叔深于画,亦称其佳,欲买去,而价高未果云。使译辈试问之,因累次未售,今则价不甚多,遂买之。
到宁远卫。北门外路边,有祖大寿先世坟墓。四面缭以墙垣,墓前老树几近百株。墓西立石门三间,皆有篆刻矣。此地内外城堞,未知筑于何时,而今皆颓毁,无一完存处。虹门内左右甓石,间间破落,城中人皆取去,筑墙垣造炕壁。沿路所过,自永平府以后,无论州县、铺驿,到处皆有城,而一皆任其颓落,不为修筑。
山海关以后,墩台或五里或十里,处处相望,而今则已成无用之物。中右所路边,有一台,其上石面,刻“春峰台”三字,而其他则不然。入处察院,院号朝鲜馆。
到十三山去时所宿家。曾闻译辈言“十三山峰形,去时见之,似未满其数,而归时望之,其数皆满”云,而先辈日录亦有此语。今日来时,十馀里外,仔细望见,则十三之数皆历历于眼中,殊可奇也。
到新辽东去时所宿家,家在太子河边。河上春景蔼然,不觉兴动,徐步出坐于船上。此河抱村而流,水势广阔,眼界悠远,新、旧辽城东西村落,历历入望。适有一渔舟泛浮水中,真夕阳奇观。
入旧辽东,往见白㙮。㙮在野中,凡十三层而斲作八面。第一圆台,周可四五十尺,高可二尺许,即所谓地台也。面石随其方位,俱刻八卦。其上又筑第二台,周差减于地台,高可二丈许。其上又设第三台,周一百三把,高可十丈许。其上又设第四台,累甓作八角柱,高可五六丈。每一面凹其中,列坐佛一躯,其傍又刻小佛一双。过第四台,筑设十三檐,每各檐,用细木为浮椽,极其工致。每椽又各悬风铃,风来,众铃一时有声。
自第一地台,至最上檐头,其高约百馀寻,皆以砖甓累累筑成,而以白灰涂之。白㙮之称,以此也。第二层、第三层台,各设云梯,其长三十尺许。自下望之,眼力迷缬,殆不可穷。有一胡儿攀梯而上,循过八角层檐,其疾如飞。此虽习惯而然,见之可危。
第四台南角佛前,排炉、盒等物,盖僧徒焚香礼佛之具也。台下四面有佛寺。阶前东西又有二层楼,而几尽颓废,金碧陊剥。居僧散尽,无人护守。㙮后一寺,独为完存,其中安佛像,庭前有数株古木,门墙之外,又多杂树。其前左右,立二碑,一则正德四年建,一则苔蚀不能辨。
㙮之东二里,有关帝庙。由第一牌门而入,结构宏侈,金碧灿烂,双题“英武圣人”、“一心长旦”八字。门前横筑四五间粉墙,墙背刻云、龙、佛像,墙面刻鬼神形,皆工巧有生色。
入左右夹门,左题“峻德参天”,曰遏云户;右题“丹心耀日”,曰达观户。入第二虹门,一扁灵应宫,一扁摘金楼,即戯子楼也。入第三门,门之内外,分题“配道塞天”、“函夏钦风”八字。入内中门,门上有题,曰大丈夫,曰威震华夏,曰义高今古。其左右有锺阁,左扁龙吟,右扁虎啸。其傍有碑阁,立六碑。外堂檐下,又有三题,曰礼拜亭,曰祈报,曰莫不尊亲。左右柱,题俪句曰:“大丈夫不淫不移不屈,真君子以知以仁以勇。”又有题曰:“神威有感镇四海,圣德无疆勤万世。”曰“军民乐业”、“函夏钦尊”。中堂檐下,有“伏魔殿”、“协天护国”、“义高今古”三题。
正殿丹彩缬眼,中安关帝塑金像,顶金蝉冠,衣黄龙衮袍,白玉带,踞坐画榻上。左右分列五虎将军塑像,相貌雄伟,仗卫壮丽。下有“圣德无疆”、“无能名”二题。左行阁,安张飞塑像,扁“智勇兼”三字;右行阁,安赵云塑像,扁“忠义极”三字。其他廊阁及扁额,多不能尽记。此皆康煕年中所重建,而戯子军聚会张技处也。
城门几尽颓圮。城内可三四里许,闾肆稍繁,而城外则甚稀疏。外城周可二十里,亦坏尽,但有址。望见新辽东,城堞颇坚致,民居亦稠密,而城内之广,不及旧城。
其北太子河边有寺,名曰永寿。在岩石间,临流置屋,有萧爽之趣。赵相泰采、孟令施仲赴燕时,皆历见云,今行路迂且忙,不得入见,可叹。旧闻丁令威华表柱在白㙮近处,而今无知者,终不得寻见,尤可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