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随笔/卷25

目录	随园随笔
◀上一卷	卷二十五	下一卷▶

卷二十五　诗文著述类（下）

考据最难

赵岐注《孟》，误曹交为曹君之弟，不知《左氏》哀公八年曹已灭矣，战国时焉得有君？章怀太子注《后汉书》。误元二为元元，不知乃建初之元年、二年也，杨彪碑云“中遭元二，西戎寇残”。洪庆善注《九歌》“縆瑟兮交鼓，箫锺兮瑶虡”，以为箫锺二器，乃乐声之相应者。一蜀士曰：“箫即播，《广韵》云‘击也’。《楚词》以击锺对縆瑟耳，非器名也。”蔡谟误以“计然”为范蠡所著书名，不知《汉书•古今人表》列计然第四等。《皇览》载然为濮上入，姓辛，字文子。其志沉沉，不肯自显，故称曰“计然”。马总《意林》亦载之。郦道元《水经注》误以中平二年都乡正街弹碑为卫弹碑，不知《用礼•里宰》注：“合耦于锄，若今街弹之室，于此合耦，使相佐助也。”阮籍《咏怀》诗“赵李相经过”，颜延年注以为李夫人、赵飞燕，不知道季、李款乃成帝时阳翟大侠也，见《汉书》盖诸葛等传。韩文公《孔子庙记》“社稷之不屋而坛，岂如孔子独坐巍然”，礼坛屋不分隆杀，古庙供主非像，安得云独坐耶？王伯厚《困学纪闻》误陆希声为陆质，不知一侍顺宗，一相昭宗。误盘谷李愿为西平王之子，不知西平王之子愿非隐者，为校检司空、河中节度使，见裴晋公所撰神道碑；唐别有李愿隐居盘谷。又误严延年女罗紨为昌邑王妻，不知妻怪邑者乃孰金吾严延年，非御史严延年；一字长孙，一字次卿，见《百官公卿表》。李善注《西京赋》以属玉之馆为玉饰，不知属玉，水鸟名也。汉柏梁灾，故多以水鸟名观，见《西京杂记》。黄鲁直诗“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课伐木》诗序“有虎知禁”，“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鲁直以“夔”字当“窥”字解，为益公题跋所讥。东坡《南安军学记》有弟子扬觯而序点者三，此用《礼记》孔子射于矍相语也，将序点作虚字用，竟忘点是人名，为《容斋五笔》所讥。纬萧，蟹断也，二字出《庄子》，陶九成作《辍耕录》不知二字所出。《湘素杂记》忘麦秋出《月令》“孟夏之月靡草死，麦秋至”，而乃引《北史•苏绰传》为解。《能改斋漫录》忘“首如飞蓬”见于《毛诗》，而乃引《左思赋》为解；又忘“树桃李者夏得休息”见《说苑》，而乃以为狄梁公事。赵凡夫《说文长笺》讥怀素改极为笈，不知“负笈”二字见《李郃传》；以翻胃释痏，不知“{疒只}痏”二字见《薛宣传》。刘贡父不解暴槊之义，高似孙《纬略》以为暴牛最勇，故刻之于槊。李绰《辇下记》曰：“暴槊者，取《尔雅》暴牛抵触百兽之象，仗内有暴槊库，刻暴牛形于其上。宋八槊安朝堂，行礼前导，其夹大将军者，名卫司暴稍也。”宋王禹偁作月波楼诗，自注不知月波出处，按汉乐府“月穆穆以金波”，韩文公诗“微风吹空月舒波”已用之矣。谢朓赠王融诗“阽危赖宗衮”，指谢安也，李周翰注以为王导，并云与谢玄同破苻坚，则年代隔远矣。《盐铁论》文学曰：“臧文仲治鲁，胜盗而自矜。子贡曰：‘民将欺，而况民盗乎？’”子贡与文仲亦年代隔远矣。《尔雅》“山有穴为岫”，谢玄晖诗“窗中列远岫”，徐浩文“孤岫龟形”，皆误指为山峦。汉孙叔敖碑“君有曾、闵之行”，又曰“继伍举子文之统”，叔敖与曾，闵、伍举亦相隔年代远矣。《史记》误以楚优孟为在淳于髡后，陶弘景《真诰》误以郑子真为康成之孙，班固《古今人表》误以范武子与士会为二人，《韩非子》谓叔向谐苌弘，咎犯谏晋平公，皆可笑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误以曹弗兴为曹霸，为方密之所讥，见《通雅》。顾宁人误以卫玠、卫瓘为兄弟，为阎百诗所讥，见《潜丘札记》。杨升庵误以王筠为王融，以南朝刘休妻卖皂荚为北齐事，为胡应麟所讥，见《胡氏笔丛》。汪钝翁为人作墓志云“爵至太傅”，不知太傅非爵也，官也。爵者，公、侯、伯、子、男也，亦为百诗所讥。

高似孙《纬略》引《金楼子》云：“刘子玄为《水仙花赋》，不减《洛神》。”按刘子玄即刘知几，唐人也，《金楼子》乃梁元帝所作，年代隔远矣。考《御览》引《金楼子》云“刘休元为《水仙赋》”云云，休元者，南平王铄也，刘宋时人。水仙非花，即洛神也。顾宁人驳《汉书》段颎为叔段之后，言古无以祖名为姓者，不知郑樵《通志》载以祖名为姓者乃有二百馀人。《唐类函》陈遵与宣帝博奕，数负进。及即位，迁遵太原太守，曰：“可以偿博进矣。”按《汉书》乃是陈遂，字长子，遵之祖，非遵也。

鸾鸟闻乐而舞

王应麟曰：《虞书》“凤凰来仪”之说，人多疑之。按《东观记》王阜为重泉令，鸾集学宫，阜击磐，鸾舞不止，此其证矣。

青词

宋荐告宫庙之文用青藤纸写朱字，号曰青词。

今书缺略

《逸诗》、《逸论语》、《逸庄子》，世之好事者集有成书矣。余于此外有偶集今书之缺，如《续汉书•郡国志》引《越绝书》曰：“萧山，西子之所出。”今《越绝书》无之。《士相见礼》贾疏引《论语•乡党》云：“孔子与君图事于庭，图政于堂。”今之《论语》无之。《法言•酒诰》之篇俄空焉，今之《酒诰》盖扬雄所未见也。刘向《七录•王制》有《本制》、《兵制》、《服制》诸篇，而今之《王制》无之。《说文》引《尔雅》“衤围衤围”，今《尔雅》无之。《史记索隐》引《国策》豫让斩襄子衣出血，襄子回轮而亡。《御览》引《国策》吴王问孙武曰：“敌人保山据险，挑之不出，奈何？”武曰：“分兵守要，谨备不懈；潜探其情，密候其怠；久无所得，自然变改。”今《国策》无之。杜预曰：“《竹书》七十五篇，外有一卷曰《师春》，全集卜筮语。”今《师春》篇乃纪诸国世次，无卜筮语。康成笺“冢土”曰：“《春秋传》蜃宜社之肉。”今三传皆无此语。《御览》引《古人琐语》云：“幽王欲杀太子宜臼，使虎食之，宜臼叱之，虎帖耳服。”今《周书》无之。《御览》引《博物志》云李子敖身长七寸，游鹄嗉中。秦胡乞身长数丈，一步渡河，与齐鲁战，折板伤齿。今《博物志》无之。《寰宇记》引《春秋繁露》曰三皇驱车出谷口，《通典》亦引其语曰：“剑之在左，苍龙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冠之在首，玄武之象也。犮之在前，朱雀之象也。”今本无之。颜师古注《武帝纪》引《淮南子》禹治水，通辕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化为石。禹呼“还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今《淮南子》无之。南朝刘之遴得古本《汉书》，有中篇无《叙传》，《外戚传》在帝纪下，不在《西域传》后。《韩信赞》曰“淮阴毅毅，仗敛周章”，今《汉书》无之。《文献通考》宋张齐贤议曰：“《尚书•盘庚》有商及王，《史记》云阳甲至小乙兄弟四人相承，故不称嗣子而曰及王，明不继兄之统也。”《御览》引《史记•乐书》曰：汉祠太乙，以昏时祠到明，今民间夜游观灯是其遗事。今《史记》无此文。《左传正义》引《白虎通》云：“王者诸侯所以田猎者，上以供宗庙，下以集士众也。春谓之田何？举本名而言之也。夏谓之苗何？择其怀任者也。秋谓之蒐何？索肥者也。冬谓之狩何？守地而取之也。”今《白虎通》无此数言。《白虎通》又引《礼运》曰：“六经者，所以扶成五性也。”今之《礼运》无之。《御览》引《庄子》云孔子病，子贡出卜，子曰：“子待也，吾居处若斋，食饮若祭，吾卜之久矣。”今之《庄子》无之，逸篇亦无之。《说苑•贵德篇》引《礼记》曰：“上牲损则用下牲，下牲损则祭不备物。”今四十九篇中无之。《文选注》引《墨子》曰：“二三子复于墨子曰：‘告子胜仁。’墨子曰：‘告子为仁，犹跂以为长，偃以为广，不可久也。’”今之《墨子》无之。皇甫谧引《孟子》称“禹生石纽”，《法言》引《孟子》“夫有意而不至者有矣，未有不意而至者也”，梁武帝答臣下《神灭论》引《孟子》“人之所知，不如人之所不知”，萧子良《与孔中丞书》引《孟子》“君王毋好智，毋好勇，勇智之过，祸患所生”，今之《孟子》无之。

古文摹仿

古人作文摹仿痕迹未化，虽韩、柳不免。退之《送穷文》仿扬雄《逐贫赋》。《毛颖传》以管城封公，仿南朝《驴九锡文》以驴封大兰王。《讳辨》“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仿北齐颜之推云“桓公名白，传有‘五皓’之称；属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改‘布帛’为‘布皓’，改‘肾肠’为‘肾修’也。” 《祭十二郎文》“汝病吾不知时，汝死吾不知日”，用宇文护与母书“我寒不得汝衣，我饥不得汝食”也。《送齐皞下第序》“能知命者也”，“能不惑者也”，用《荀子•非十二子篇》“羞独富者也，远罪过者也”。《与崔立之书》与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意境相似。柳子厚作记与汉马第伯《封禅仪记》句调相似。为太夫人作祔志“已矣，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尽天下之词无以传其酷矣”，连用“矣”字，仿《礼记•问丧》篇“亡矣，丧矣，不可复见已矣，哭泣辟踊，尽哀而止矣”。《毁象祠记》“苟离于正，虽千载之远，吾得而更之，况今兹乎”，用董仲舒《高庙灾对》“苟违于礼，虽尊如高庙，吾犹灾之，况其他乎”。《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仿《说苑》公子成父贺魏文侯御廪灾，兼仿叔向贺范宣子忧贫也。《河间妇人传》先贞后乱，仿《游侠传》原涉曰“寡妇一朝被污，从此放纵荒淫”也。《游黄溪记》“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仿《汉书•西南夷传》“其西靡莫之属以十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卬都最大”。李习之《高湣女碑》“天下为父母者莫不欲湣女之为其子也，为夫者莫不欲湣女之为其室家也”，仿《国策》陈轸曰“孝已爱其亲，天下欲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欲以为臣。”祖君彦《檄炀帝文》“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仿《汉书•公孙贺传》朱安世云“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词，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独孤及《仙掌铭》“日而月之，星而辰之”，仿《庄子•庚桑楚》篇“社而稷之，尸而祝之”。王右军《兰亭序》“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用《京房传》语“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曹子建《求自试表》“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全用《墨子》语也。羊祜《让开府表》“德未为人服而受高爵，则才臣不进”，全用《管子》语也。相如《大人赋》全用屈平《远游》篇，崔骃《达旨旨》全用子云《解嘲》。杜牧《阿房宫赋》起句三字用韵，“六王毕，蜀山兀”，仿陆参《长城赋》“千城绝，长城列”也；后连用也字，“开妆镜也，弃脂水也”，用边孝先《博寨赋》“分阴阳也，象日月也”。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鸟鹊，非有意先之，乃自然也”，用《三国志》秦宓曰“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自饰哉？天性自然也”。孙樵《谏复群髡疏》“夫以十家给一髡，是编民百七十万困于群髡也”，用贡禹封事“以上农计之，是七十万人受其饥也”。邱迟《与陈伯之书》“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昔”，用臧洪《与袁绍书》“见主人之旗鼓，感故友之周旋”。欧公《醉翁亭记》连用“也”字，仿《周易•杂卦传》篇，仿《孙武子》，又仿昌黎之铭张彻也。《安重诲传》先立四柱而下分应之，仿《国策》苏子谓薛公一段。老泉《木假山记》“二峰者，虽其势服于中峰，而无阿附意”，仿杨敬之《华山赋》“似乎贤人守位，北面而受成也”。刘禹锡《许州文宣王碑铭》学退之《平淮西碑》。《新唐书》之《李怀仙传》、杜牧之《谭忠传》全学《国策》。刘伯温《卖柑者说》全仿柳子《鞭贾》一篇。欧公《丰乐亭记》“仰而观山，俯而听泉”，用白香山《庐山草堂记》“仰观山，俯听泉”。汉宋训诂虽本《尔雅》，亦全学《国语》。叔向解“夙夜基命宥密”之诗曰“夙夜，恭也。基，始也”；又学《左氏》“参和为仁，德正应和曰莫”也。《宋书》沈庆之出游骑马，以马与影为三人。李白袭之，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贾岛曰“但爱杉倚月，我倚杉为三”，是又袭太白矣。老泉《仲兄字文甫说》“风行水上，涣天下之至文也”，本《伐檀》诗《毛氏传》云“风行水成文曰涟”，张文潜又袭之以为文论。东坡《锺子翼哀词》四言间七言，学《荀子•成相》篇。韩文 “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学《论语》“迅雷风烈”，又学《楚词》“吉日兮辰良”。刘梦得《叹牛》云“员能霸吴属镂赐，斯既帝秦五刑具”，仿《汉书•蒯通传赞》“竖牛奔，仲叔孙卒；郈伯毁，季昭公逐”也。《汉书》朱买臣荣归会稽一段，全仿须贾见范睢。退之《南山》诗多用或字，仿《小雅》“或燕燕居息”等句。唐杨妃谣“生男勿喜女勿悲，今看生女作门楣”，仿汉卫子夫歌云“生男无喜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三国志•诸葛恪传》先序灾咎后序祸患，仿《汉书•霍光传》霍禹族诛先见凶异也。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空檄》云“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本祖君彦《为李密讨炀帝檄》云“呼吸则河、渭绝流，叱吒则嵩、华自拔。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击阵，何阵不摧”。《三国志》许褚、典韦、张辽，俱仿《史记》。昌黎《淮西碑》仿《舜典》，《画记》仿《顾命》，《谏佛骨表》仿《无逸》。《日知录》亦有《古文摹仿》一篇，与此不同。彼言摹仿体裁局段，此言摹仿句调词语，二者互相发明。至古人另有拟体，如陆机、刘烁各有《拟古诗》，张载拟《四愁诗》，谢灵运拟《太子邺中集诗》，李白拟《恨赋》，皆全篇规仿，是又不可不知。

古人合集一堂各司一事

古人有合集一堂各司一事者，尝戏集之：《世说》陈太丘诣荀朗陵家，使元方将车，季方持杖，长文尚少，载著车中；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六龙下食，文若尚小，抱坐膝上。《说苑》赵太子疾，扁鹊过之，造轩光之灶，八成之汤，子容祷药，子明吹耳，阳仪反神，子越扶形。《后汉书》光武至南阳遇雨，冯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燎衣。《南史》王敬则请高祖幸东宫，长沙王晃捉华盖，临川王映执雉尾扇，闻喜公子良持酒枪，南郡王锐行酒，豫章王嶷捧肴。《晋书》孝武讲《孝经》，仆射谢安侍坐，尚书陆纳侍讲，侍中卞耽执牍，吏部郎袁宏执经，车胤与丹阳尹王混摘句。《南齐书》高帝曲宴，褚渊弹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弹琴，沈文季歌《子夜来》，张敬儿舞，王敬则拍张，王俭跪上前诵《封禅书》。《唐诗纪事》中宗赐宴，张锡为谈客娘舞，宗晋卿舞浑脱，张洽舞黄獐，杜元琰诵婆罗门咒，卢藏用效道士上章，惟国子监司业苏坏诵《鹿鸣》、《蟋蟀》两诗。《西京杂记》梁孝王游忘忧馆，使诸客分题作赋，枚乘得柳，邹阳得酒，公孙诡得文鹿，韩安国得几，羊胜得屏风。《汉武内传》王母升武帝殿，命王子登弹八琅之敖，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婉灵莘拊五灵之石，范成君敲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铭，法婴歌元灵之曲。《武夷古记》武夷君八月十五日会乡人于幔亭，张安陵打鼓，鲍公希吹笛，何凤儿拍板，董娇娆弹箜篌，彭令昭唱人间可哀之曲。

东方朔中下之资

东方朔上书自夸“年十二（按：《汉害》本传作“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至年二十二，共诵四十四万言”，为之按日分算，每年只得七万三千三百言，每日只得二百零三言，是中人稍下之资也。

《唐•艺文志》经、史分类

《唐•艺文志》经有十一类，史有十二类。九经外加谶纬、小学、经解为十一。史分正、杂、编年、起居注、故事、职官、传记、仪注、谱牒、地理为十。

古书伪托

古书伪托撰人姓名，有无端而发露其伪者。《中庸》汉儒所纂，而相传为子思所作。按孔子、孟子皆山东人，故每言山必称泰山，曰“曾谓泰山”，曰“泰山其颓”，曰“挟泰山以超北海”，曰“登泰山而小天下”，皆言山东最尊之山，就近指点也。《中庸》一言山即曰“载华岳而不重”，明明是长安之人说长安之华山，汉都长安故也。因而类推之《山海经》相传禹作也，乃有零陵、长沙，是汉时地名。《尔雅》相传周公作也，乃有“张仲孝友”，友是宣王时人。《水经》汉桑钦著也，乃有“江水东经永安宫”之语，永安宫，昭烈托孤处也。桑钦见《西汉•儒林传》，相隔二百馀年。《易林》焦延寿著也，有“昭君是福”等语，延寿是宣帝时人，昭君是元帝时人。《星经》甘石著也，有羽林郎将等名，甘石是周以前人，羽林郎将乃秦汉官名。《列仙传》刘向作也，赞云七十四人已见《佛经》。《仓颉篇》李斯书也，中有“汉兼天下，豨黥韩覆”等语。《元命苞》春秋书也，有公输、鲁班等名，皆战国时人。张平子深驳其伪，汉惠帝名盈，苏、李河梁诗“独有盈觞酒”，不避“盈”字，俱可疑。《本草》神农书也，中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出诸药味郡名。《汲冢周书•周月解》以日月俱起于牵牛之初，按尧时日躔虚一度，至汉太初历始云“日起牵牛一度”，何周月乃尔？又《时训解》以雨水为正月中气，考自太初以前，历皆以惊蛰为正月中气，至太初历始易之以雨水，何《时训》而云然耶？《管子》称三晋之君，其时无三晋；《国语》勾践之伯，陈蔡服从，其时有蔡无陈。《吕氏春秋》晋文公师随会，《韩诗外传》孟尝君学于闵子，年代不符，皆可笑也。

诗平仄随意

杜诗“侧听中兴主，长吟不世贤”，“中”字作平声用也，“百年垂死中兴时”，忽作仄声用矣。“到此应常宿，相留各判年”，“判”字作仄声用也， “先判一饮醉如泥”，忽又作平声用矣。他如“刺史诸侯贵，郎官列宿应”，“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应”、“难”字均应仄用而皆强以平押之。元微之《遣春》诗寒韵中用“声名老更判”，《忆开元旧事》删韵中用“安能惧谤讪”，《送侍御之岭南》咸韵中用“洞照失明鉴”，皆以仄押平。

诗不拘只偶

李德裕言诗不拘只偶，《文选》有五韵者、七韵者，子建七言有回、泥、谐、旅四韵，王粲五言有攀、原、安三韵。

不转韵诗

顾宁人言诗不转韵则板滞不灵，《三百篇》无三四句不转韵者。后人诗一韵到底者，始于韩而终于苏。然《文心雕龙》曰：“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从其志也。”则不转韵由来久矣。

代倩

曹操疑子建文章有倩人者，故面试之。《唐书》温飞卿惯替人代倩文字，故临试之时，有司廉视甚谨，温不乐，上书千言，然代倩已八人矣。

古书衍文

《庄子》“舜真冷禹曰”，《通雅》以“真冷”为“遗命”之讹。《汉武帝纪》曰“内长文所以广爱也”，刘贡父以“内长文”为“而肆赦”之讹。《史• 赵奢传》“奢救魏之邯郸”，司马贞以“邯郸”为“欲战”之讹。此皆以意揣而得之者也。他若《盘庚》之“吊由灵”，《论语》之“文莫”，《巾舞歌》之“来何婴”，《国语》之“暇豫吾吾”，《伯牙操》之“歇钦伤宫”，古乐府之“收中吾”、“羊无夷”、“何何吾吾”，皆不知所解。

字书所无

《吴越春秋》吴太子友谏曰“黄雀徘回，爪咸微进”，“爪咸”二字字书所无。《淮南子》“突生海人”，“突”字字书无之。《金史》有“■人部落”，“■”字字书亦无之。《风俗通》徐稚往吊黄琼，“赍{肉}{山廾}涉赍一盘”，“{山廾}”、“{肉}”二字字书所无。《光武纪》“更始从臣诸于绣镼”，《王景传》景用“墕流法”，“镼”字、“墕”字皆字书所无。《唐文粹》罗隐说石烈士推倒韩碑，倾多者三”，“多”字今字书无之。

古书所载不同

世传老莱子彩衣娱亲，曹子建《灵芝篇》伯瑜年七十彩衣娱其亲，非老莱也。世传栾巴噀酒水救火，而《后汉书•方术传》噀酒救火者樊英、郭宪横，非栾巴也。世传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而宋玉赋曰“太公九十乃显荣兮”，东方朔曰“太公七十二乃用于文武”，非八十也。世传蔡邕识焦尾琴，止主人之爨，而傅玄《琴赋》引以为是司马相如事，非蔡邕也。王勃《序》“徐孺下陈蕃之榻”，《汉书》陈蕃为之设榻者，乃周璆也，子安所用本袁宏《汉纪》。其他两书互异者，如《孟子》子濯孺子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左氏》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对武后双陆不胜之梦，《新书》以为狄梁公事，《大唐说纂》以为王方庆事。吴入郢而战死者，《左氏》以为左司马戍，《淮南》以为莫敖大心。以乘兴济人者，《孟子》以为子产，《说苑》以为景差。识艇鼠者，《尔雅疏》以为终军，《文选注》以为窦攸。《后汉书》范巨卿与张邵为死友，郦道元《水经注》张邵与陈平子为死友，非巨卿也。《晋书》孝武帝每赐侍臣文诏，词不雅者谢邈焚毁之，《通鉴》孝武帝好为手诏赐人，文词率尔，徐邈应时收改，非谢邈也。《吕氏春秋》子培所射者隋兕，《说苑》以为科雉。《左氏》哭秦庭请救楚者申包胥，《国策》以为棼冒勃苏。“近宝公室乃贫”，《左传》韩厥语也，郦道元《水经注》以为魏绛语，柳宗元文中遵《水经注》。《公羊》以申生为雉经死，《说苑》以为伏剑死。偿偾表者，《韩非子》以为吴起，《秦纪》以为商鞅。问舜冠而不对者，《尚书大传》以为成王问周公，《家语》以为哀公问孔子。喻称“有鸟三年不飞不鸣”者，《楚世家》以为伍举，《新序》以为士庆，《吕览》以为成公贾。“壶关三老”之姓名，《汉武故事》以为郑茂，荀悦《汉纪》以为令狐茂。杯中蛇影，《世说》以为乐广事，《风俗通》以为主簿杜宣事。苍蝇传赦事，《异苑》以为晋明帝，《载记》以为苻坚。弑子般者，《左氏》以为圉人荦，《公羊》以为邓扈乐。射石者，《韩非子》以为熊渠，《史记》以为李广。识劳薪者，《说苑》以为师旷，《世说》以为荀勖。戮乱行者，《左氏》以为魏绛，《国语》以为韩厥。蔡声子劝楚子木所返远臣，《国语》以为湫举，《左氏》以为伍举，又作椒举。《国语》载声子所举楚才晋用四五人，乃尽与《左氏》不合矣。《史记》周公死方发《金滕》，与《尚书》不合；介之推因舅犯要君而隐，与《左氏》不合。

古用虚字不可解

古人用“而”字有不可解者，《尚书》曰“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国策》曰“道而闻之”，《左氏》曰“众而后定”，子庚曰“若可君而继之”，此“而”字即“然”字，犹可解也。他如《左氏》斗伯比曰“司马则然”，《庄子》“是其所以乃”，又曰“汝以罔听之奚”，《祭义》之“语焉而未之然”，《哀公问》之“寡人愿有言然”，《祭义》之“国人称愿然曰：有子如此”，《公羊》之“然而宫中甲鼓而起”，“然而甲起于琴如”，此数“然”字殊不伦。又《难经》以“然”字当“曰”字，亦奇。《考工记》“代之受病”，《左氏》“斩之蓬蒿藜藿”，“子文以为之功”，荀罂曰“寡君之以为戮”，《楚世家》曰“人之攻之，必万之于虎”，此数“之”字亦不伦。

经史语多不拘

《玉藻》曰“大夫不得造车马”，车可造，马不可造也。《周易》“不耕获，不菑佘”，耕时不得获也；“润之以风南”，风可润乎？《汉书》于定国“食酒一石”，酒可食乎？朱买臣“呼饭饮之”，饭可饮乎？其用字法皆不甚拘也。谷永曰“陛下当盛汉之隆”，班氏曰“高帝行宽仁之厚”，《尚书》“曷其奈何不敬”，又曰“不遑暇食”，《诗经》曰“既庶且多”，《越语》范蠡曰“妨于国家，靡王躬身”，陈寿曰“躬履清蹈”，古乐府“暮不夜归”，邯郸淳碑云“立墓起坟”，相如之“怀而慕思”，皆复语也。古之人不以为嫌，而惟寿见讥于裴松之。

古文省字

古人文多省字法，如《左氏》“使之年”者，使之言年也；“楚国第”者，楚国为政以次第也；“则如勿伤”者，不如勿伤之也。《公羊》“不能乎母”，言不能事母也。《鲁语》宋人夏父展曰“君作而顺，则故之”，言以为故事也；臧宣叔曰“齐楚同我也”，言齐楚同伐我也。《晋语》张老曰“士首之”，谓斫其首也。《左氏》“吴子门于巢”、《公羊》“无人门焉”者，皆仿此矣。东汉郅恽曰“子在吾忧而不手”，仿《檀弓》“子手弓而可”，皆省却一字。

古文增字

古文又有增字者，称公刘曰“笃公刘”，《坎》卦曰《习坎》，越曰“于越”，吴曰“勾吴”，高丽曰“高句丽”。

◀上一卷		下一卷▶
随园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