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29
冯燕传 唐 沈亚之
[编辑]冯燕者,魏豪人,祖父无闻名。燕少以意气任侠,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沉匿田间。官捕急,遂亡滑。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时相国贾公耽—在滑,能燕才,留属中军。他日出行里中,见户旁妇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其夫,滑将张婴者也。婴闻其故,累殴妻,妻党皆怨婴。会从其类饮,燕伺得间,复僵寝中,拒寝户。婴还,妻开户纳婴。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转匿户扇后,而巾堕枕下,与佩刀近。婴醉且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视,断其妻颈,遂巾而去。明旦婴起,见妻杀死,愕然,欲出自白。婴邻以为真婴杀,留缚之,趋告妻党,皆来,曰:“常嫉殴吾女,乃诬以过失,今复贼杀之矣,安得他杀事?即其它杀,安得独存那?”共持婴,且百馀笞,遂不能言。官家收系煞人罪,莫有辨者,强伏其辜。司法官与小吏朴者数十人,将婴就市,围而看者千馀人。有一人排看者来,呼曰:“无令不辜死者。吾窃其妻,而又煞之,当系我。”吏执自言人,乃燕也。司法官与俱见贾公,尽以状对。贾公以状闻,请归其印,以赎燕死。上谊之,下诏,凡滑城死罪皆免。 亚之曰:“余尚太史言,而又好叙谊事。其宾党耳目之所闻见者,而谓馀道元和中外郎刘元鼎语余以冯燕事,得传焉。呜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然而燕杀不义,白不辜,真古豪矣!”此传恰与孺子入井行乞不受二书同参。
书叶氏女事 清 番禺屈翁山大均
[编辑]叶氏女者,名九姑,顺德龙山乡人。父曰世章。女及笈,其母之同产弟薛玉书者,为媒以字其族弟梦莲。女以古无甥舅为婚之礼,辞于父母,父母不从。比婚夕,入门则逃之于玉书之家。于是梦莲速讼。有司者不知婚姻之律,判使成婚,遣役人监女以往。女痛哭,遂投井中。邻有宋氏者,闻之叹曰:“噫嘻!女礼义人也。”救之。女遂不嫁,去为尼。
按律,堂外甥女,虽无服,不得为婚姻。又外姻尊卑为婚,以亲属相奸论。夫舅尊也,甥卑也。女一守礼,而朝廷之律以不违。顾有司者,不以尊卑不得为婚为断。而以悔婚为断,使主婚者不坐,而男女陷于非礼,乱人伦而蔑王章,罪莫大焉。夫女也,在家从父,而有时父母之命不可从,不可从而从,是为不孝,故夫愚孝者,父母之罪人也。女之不从,盖以礼事其亲,且以礼事其舅,未尝知以律为之大防也。乃有司者,不惟不知律,且不知礼,而必以女于不可从而从。呜呼!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义者何?律而已矣。女之不嫁,非不欲嫁,不敢嫁也。上之不好义之所致也。其去而为尼也,不敢覆信其父母,不敢覆信其舅。骨肉之间,视之若陷阱焉。吾身苟留,不能保其不终罔我也。一废其身,而父母之羞辱毋贻,舅之刑罚可以免,无杀其女与杀其甥女之名,所全者大,有功于伦常何如也!噫嘻,可以旌矣!
女官传 清 番禺屈翁山大均
[编辑]屈大均曰:“尝考广州女子被选入宫者,南齐有区美人,以贤淑称。至唐武曌时,南海进七岁女子,则以能诗。顺宗时,南海贡奇女卢眉娘,则以巧于刺绣。南唐刘晟时,苏才人博通经史,才貌兼美,掖庭以大家称之。刘𬬮时,黄琼芝、卢琼仙、李蟾姬辈,皆为女侍中,日侍红云之宴,与诸学士赋诗为乐,皆广州人也。然妖曼蛊淫,卒致其君于倾覆,论者无取焉。明兴,乃有屈美人、陈司彩之流,以才德人供内职,夙夜勤恭,为帝后所重。斯亦女流不世之遇哉!旧《广州府志》载列女中凡得六人,予简出别为《女官传》;盖谓女之仕也,能为天子诏后治内政,而有补于君德,亦与贤士大夫相等云尔。
屈氏,番禺人,洪武二十二年,以才色被选人宫,擢为美人。奉侍敬谨,上恩宠甚厚,召其父母兄弟诣阙赐宴,锡赍有加,复遣官送还岭表。予尝作《洪武宫词》有云:
新选珠娘作美人,潇湘香草满宫春。
离骚数为君王诵,讽谏心劳似楚臣。
又云:
三间苗裔在番禺,有女多才似绿珠。
一人宫中称第一,不曾歌舞上氍 毹。
盖谓美人祖姑云。然窃有疑焉。吾屈氏迁居番禺者,只有沙亭一族。美人祖姑既生番禺,则必为沙亭之族。然未知其父兄何人。是时吾八世从祖仲舒,当洪武初,从东莞伯何真归命,官任景元师府总护,出镇紫荆。子伯民、孙兴世袭。伯民以军功升任京都督府都总护。仲舒之弟季舒,以子伯通军功,赠神武卫指挥使。其侄志浩以阀阅点充吏员,征巴蜀有功,官辽东百户。美人祖姑,是谁所生女子乎?于京中被选乎?抑于番禺被选乎?当选时,实以知书有才藻,非仅容色之美,故予宫词云然。磋夫!吾屈氏妇女,在昔知名于世者,仅一女媭,今得美人祖姑而二矣。吾修闾史,以此二人为吾宗贤妇人之冠,可谓不诬也哉!美人非女官也,然其初实以选为女官进宫,故以列于《女官传》之首。
陈氏名二妹,字瑞贞,番禺陈仲裕女也。生而容貌端正,在乳不啼。晬日设物,则左手取印,右手取笔,既而乃取奁具。家人知其不凡。甫能言,窥父书卷,指教数字,皆不忘。七岁就女师,闻爱亲敬长之言,必反复致问。《孝经》内则《列女传》、《女诫》诸书,莫不潜心究之。洪武二十一、二十二年,有中使选民间淑女入宫,陈与其列十人入见。高皇帝悉命兼六尚之事,陈善书数,知文义,后宫多师事之,称女君子,亦曰女太史。盖《周官》所谓“执礼书以从后,凡后之事以礼从者。”二十四年八月命为司彩。以勤劳久,救赐归乡,仍给禄米养其家。陈既归,阃范严肃,子侄罕见其面,有司岁时候馈,皆辞却之。太宗即位,以陈熟知典故,召复前职。永乐四年年四十,病终于宫,帝后为之涕泣,遣中使护丧,归葬香子之山陈家林。万历间,其族孙光禄少卿堂,于广州甜水里建祠祀之,称司彩祖姑,谓古今女德稀有矣。司彩祖姑以内则佐高皇帝后母仪一世,吾家不惟丈夫子世受国恩,至于一女子应内召,享禄秩。令乡里之人称述之曰:此女官世祠,岂不亦一希世事哉!陈有从女陈氏,为钟则补妻。夫亡,断发守志。尝奉姑避寇别墅,姑卒,人谓尸不宜归,犯日家所忌。氏不听,自舁尸还殡正寝,人称知礼。盖司彩之教云。成化十四年年逾八十,旌表。
黄氏惟德,南海人。洪武二十二年选人宫司宝。初名广兴,永乐初,赐名惟德。历任尚服局局正,授五品浩命。宣德七年春乞归,犹处女也。考周礼,九殡、世妇、女御,与女酒、女浆、女笾、女醢、女酰.、女盐、女幕、女祝史之徒,俱统于冢宰。是皆宫中之职,左右后妃以供事者,皆非进御于王者也。又九殡掌妇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说者谓周礼所言御者,亦非相从于燕寝者也。司彩尚服之职,所谓殡妇化治丝枲,掌王后之礼,职内治之贰,以贤而不以色,在宫中久犹处女,亦可见人君之有礼,为君子不苟于色者哉!黄归时,皇太后尝作图及诗赐之,诗曰:
皇明列圣御寰宇,伟烈宏漠冠千古。
重惟仁化本家邦,内庭百职需贤良。
谘尔惟德女中士,自少从容知礼义。
一从应召入重宫,夙夜孜孜勤乃事。
昔时鬒发今如霜,岁月悠悠老将至。
九重圣主天地仁,欲使万物同阳春。
体兹德意赐归去,乃心感激情忻忻。
岭海迢迢千万重,潞河归掉春风里。
赐衣宫锦生光辉,亲戚相迎人总喜。
喜尔富贵归故乡,我心念尔恒不忘。
把笔题诗意难尽,目极天南去雁翔。
昔子贡谓文王之妃拟氏,思得淑女以共内职,故赋《关雎》。皇太后是诗,其徽音亦《关雎》之遗也。诗中称黄女中士,又谓“少而从容知礼义。”噫嘻!岂非幽闲贞静之淑女乎哉!黄致仕三年,至宣德十年,年七十八,乃终。敕葬于番禺之沙头村鸭墩。其侄女为大学士梁储母,累赠至一品夫人,临终谓其少子亿曰:“妆外王父母无嗣,汝他日富贵,毋使外王父母及祖姑馁,则吾可以瞑目矣。”亿后官参议,为之立嗣,所谓祖姑者,黄氏惟德也。
叶氏,番禺人,叶碧山之女。少有淑质,通《烈女传》、《女论语》。洪武二十四年,闻其孝敬,选入宫,擢为女官。寻召其父母及弟祖道,诣阙赐宴,皆授锦衣卫镇抚,赍以金币,复其家。磋呼!叶氏女子以孝敬被选,非以容姿。圣天子求贤,至于闺阁之中未笈而字之女,夫岂以才之难乎哉!当国初广东甫定,一时贤人君子,若孙蕡、黄哲之流,联翩筮仕,而十余淑女与之同升诸朝,亦一时运会使然哉!《广州旧志》黄氏不列于传,谓叶氏、王氏选为女官,其行无闻焉。然叶氏以孝敬,王氏以孀妇坚辞御幸,则贞节之德可嘉矣。
王氏,番禺人。永乐二年,诏求民间识字幼女,充六尚内职。于是王氏被选入宫司彩。时年少权妃方见幸,特推同辇之爱,固辞曰:“臣妾嫠妇也,敢当下陈哉!”上重之,从其志意,礼遇甚厚。未几卒。王氏有文学,能诗。其宫词云:
琼花移人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
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寥亮月明中。
宫女恒歌之。
考粤中妇女能诗者,始自白州绿珠。其《懊侬》一歌,至今有光金谷。至唐有南海七岁女子,武后命赋别兄诗,则曰:
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
所磋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又有女子作《盘鉴图》,名曰《转轮入花钩枝鉴铭》,凡一百九十二字,回环读之,四字成句,可与苏若兰《璿玑图》、范阳杨氏《天宝回文诗》并传。又有增城何泰女,其《游仙诗》云:
凤台云母似天花,炼作芙蓉白玉芽。
却笑晋时勾漏令,不知此物是丹砂。
他所赋咏,书于罗浮石上甚众,世多传之。尝被召入宫,至中路,不知所之。与卢眉娘者不乐宫掖,赐号逍遥大师还山,皆女中之高尚者也。王氏当明初,乃以宫词婉丽,获承恩宠,“玉箫寥亮”之名,袅袅于今有馀音,其才与上官昭容、花蕊夫人不相上下,而节操则过之矣。惜卢琼仙、黄琼芝、李蟾姬之流,诗皆不传。然崇祯间有降乩仙者,自书云:“妾南汉才人卢琼仙也”,留诗有云:“身轻不许风中立,腕白愁教月下看。”生不能以其诗传,死而乃为人写其妖媚之句,才女精灵历数百年而不灭,亦可异也哉!彼夫素馨美人以嗜素馨而传,苏才人以宫中称大家而传。复有女学士十余人,波斯女樊胡子二人。内太师李托之女,长曰贵妃,次曰美人,及李丽姬、宫媪、梁莺真之流,夫岂不能吟咏者耶?是皆刘𬬮女官,尝兼师傅令仆之名目者也。卢琼仙与龚澄枢尤相比。以亡𬬮国,载《南汉世家》可考云。
贞妇屠印姑传 清 瑞金罗台山有高
[编辑]印姑者,姓屠氏,宁波鄞县人。其祖父倬,官至按察司佥事。同县陆氏有不才子耿章,婿印姑,赘于屠氏。素从恶少年游,嗜酒善博,荡其先世资,而尚多负诸恶少年钱也。诸恶少年廉知姑殊色,纵负不问,而教令日哄屠氏求别居。不能得,则诡令托拜母忌辰,挟姑归。归辄留。
许寿者,耿章奴,耿章璧之,绝宠。则授意寿,令逼姑,通诸恶少年。姑先后严拒,卒脱。耿章无如何,怒,挺系姑。楚毒备至,碎裂姑衵衣、帷席,幽别室。室临衡,壁败。姑时有身矣,方冬,衣破衵衣,席槁。诸母诸姒临窗为涕泣。耿章恚,出秽言抵突。小奴取团焦窃饭姑,耿章挞奴几毙,遂无有敢视姑者。阅数日,子死于腹。腹肿,伛偻坐,寒栗微号而已。幽室内十四日,耿章反复挑使从已,不屈竟死。
姑既死,父弱不能报也。陆氏族闻,愤聚徒系耿章,敛姑。县人观者,皆称日:“贞妇!贞妇!”皆大哭,哭皆失声。正昼斗暗,惊𩙪卷沙石。事在明天启中。
罗有高曰:“贞妇死百有馀年,贞妇族人屠之蕴,为予述贞妇事如是,竟不能详其年月甲子矣。昔明归有光氏传张贞女,与贞妇事绝相类。张贞女遇淫姑,而贞妇逢丑夫。亲戚不良,觏闵受侮,而卒皎皎并光乎秋阳,贤矣乎!乌乎!上天甚明且仁,何恶草嘉禾,往往而同畛也?噫!”
虎丘吊真娘墓文 清 镇海姚燮梅伯
[编辑]虎丘故佳丽地,其流萍寓絮,抱绮自伤者,则有沈飞香、韩梦音、周宝镫、席耘芝、朱灵珠之侣;其泊莺漂燕,宛转依人者,则有卞玉京、沙嫩儿、柳人月,董青莲、陈二分之俦;其薶香掩玉,沉没终古者,则有刘碧鬟、姚馨儿、徐兰敖、十二娘、通判二姬之隧家。言英侠,有金姬墩,柴闻诠之记具征也;言节烈,有鸳鸯圹,王雒阳之碑可考也。而过者,均不之问。■⑴真娘一墓,自唐迄今,李绅序轶事于前,陈矿复废址于后。刘禹锡集同人诗一卷,都二十有三人。继有作者,亦莫不抒款约之思,极芋绵之致。其与成都薛涛、钱唐苏小,并峙千古者欤!日者,偕陈君桂轩、郭君季虎游,二君曰:“明当具名花佳酒,酹尊其下,子曷为之文?”羌无故实,因综昔近诸贤吊墓之作,掇其语,以为辞曰:
塞北花兮江南雪,(白居易)微青蛾兮断翠发。(张祜)
愁何为如风烛之灭兮,歌何为如梁尘之歇。(李绅)
镜镫闪而妆台启兮,幡盖飏而舞袖拂。(刘禹锡)
买尔笑而榆荚飞兮,效尔颦而柳眉结。(李商隐)
沦金钗于剑壑兮,讵油壁之能来?(沈亚之)
生既畅风流之乐兮,死或增寂寞之哀。(罗隐)
胡香魂与腻骨兮,终消散如黄埃!(王禹偁)
羌狼藉乎豆蔻兮,或托青鸟以裵■⑵。(周弼)
海棠不可以唤兮,(顾仲瑛)堕娇云之灵粉。(杨备)
恣轻薄其谁媚兮,慨繁华之易殒。(周南老)
带啼痕于草 露兮,眷寒食之游人。(高启)
怨锦囊而悲瑶瑟兮,谁树连理而香以返魂?(苏平)
薜荔援墙兮兰萎露,晓鸦啼兮夜鬼诉。(梅升祚)
惟千秋兮为尔伤,水呜咽兮河之梁。(陈祚明)
一杯寒兮巫峡梦,(张庆孙)琼姬吵兮行云送。(汪琬)
弹夕阳兮琵琶,(濮淙)驻花里兮香车。(季氏娴)
潜移兮片石,(汪懋麟)不放留兮啼鴂。(丁澎)
剥苍苔兮谁护?(陈玉■⑶)听生公之法兮其悟。(吕楷仁)
分霸主之山兮,(沈德潜)怅苎萝之人去。(盛锦)
傍幽昙之地兮,(蒋韶年)侣泰娘于泉路。(周准)
清梵流兮蝴蝶宿,(彭绩)酹一杯兮道傍竹。(孙世权)
化罗裙以为劫灰兮,(沈绩)空璅青于野塘之麓。(薛雪)
〖注:■⑴,蜀+犬,与独同。■⑵,裵,非改回,音怀,同褢,袖也,藏也。在衣为■⑵,在手为握。■⑶,王+甚。(无读音)〗
玉钩斜哀隋宫人文 清 镇海姚燮梅伯
[编辑]甘泉城西四里,吴公斗鸡台之下,曰“玉钩斜”,隋宫人丛葬地也。原草不绿,野棠乱开。杜鹃天远,帝子之魂异乡;蝴蝶春短,美人之梦长夜。繁华一瞬,哀怨千秋。金粉凋于山川,烟花封为京观。用拾椒风之事,以当薤露之篇。辞曰:
白雉蜚,姒社灭。元鼋化,姬鼎移。骊呜呜,太子经。燕涎涎,皇孙啄。倾城哲妇,索家牝鸡,自昔为然矣。然难援此以立汝宫人之罪。汝宫人者,不过备位九缤,充一百二十人数耳。价不直三万金之聘,位不居十二星之尊,而竟使北岳溟澪,阴天纣绝。沉艳睇招花之魄,聚单衣泣月之魂,辱井涸而玉树凋,易江秋而素馨萎,其孰致之然邪?夫不立天定祯明为鉴,而荒淫非度者,场帝也;不取周姜楚邓为师,而顺意曲从者,萧后也。“意在广陵,何如一幸,”非后之耸帝以为祸始者乎?后之弟怀静,因乘势建开河之议,谏者多死之。役丁夫五百万人,置离宫四十馀所,弃二百里西苑,营千万户迷楼。充后宫良家女数千,翻一院十六人旧局。惟时嬉沙棠于太液,后实从焉。一赵婕妤也,荡彩舫于西湖,后并偕焉。一陈金凤也,而宫人遂敢服妖效尤,蛊宠竞丽。插其翘,必翡翠与桃叶;拥其髻,曰翻荷与坐愁。鸠履飞仙,凤靿绣袜。云锦银泥,绯罗蹙金以为帔;五色夹襭,单罗花笼以为裙。于是发姿媚八万四千,悬宝珠一百二十。陈宣华,赐同心合也;沈嫠华,署长秋书也。杳娘撅字,慧心也;馨儿解梦,灵舌也。周晨光辨酸梅味也,杨明霞报玉李荣也。妥之独居,不闻再幸;罗之托疾,无赖横波。于月宾写芍药酣姿,于雅娘索蔷薇花笑。惟时琼屑糜而冰盘成市,甲煎沃而沉火如山。洛妃移揖,则珠海龙回;玉女行觞,则碧天凤下。御转关车一两,薛灵芸夜来之云;环乌铜屏四围,武媚娘镜殿之月。信乎珠幌馆娃之阁,夷光与修明斗研;玲风崇霞之台,旋娟偕提嫫争妙已。矧盈盈十五,吃吃𫘤憨,一斗水仙花,肉身写影;双跗红粉蕊,迎辇司香,又袁宝儿之工于承悦欤!至于韩俊儿者,侍儿耳,设珠翠香床,置荆榴宝枕,解马相如横陈之赋,通拳夫人素女之经。吴绛仙者,殿脚女耳,灵玑佩之莲带,长眉画以远山,给五斛波斯之螺,赐一器合欢之果。而皆缘女君隐嫉,香辇潜疏。以致来梦难凭,张阿元旧恩中断;崆峒长隔,吴淑清故里无归。苟谓防其潜而夺伦,而志在整宫闱,后讵有仁宗■⑴后之识?谓忧其溺而忘政,而心常存社稷,后岂有慕容殷后之仁?况汴堤乘舸,依依坐台上重帘;月观赁肩,隅隅说东宫时事。知时势去而终于默,赚宫人奏而速之刑,其又谁也?故赋𫄨绤丝竹之辞,知后特假文以自饰;绎春兰秋菊之语,知后久固宠于上心。一朝哄殿枭鸣,倒戈蜂入,萧衍践东昏之闼,道成突废帝之宫。焚摘星楼,毁流珠阁,夷长阜苑,倾木兰亭。龙尾断而难修,鼠脑挝而垂殒。应大行殿之谶,从长城公而游。为慨然于吟秘洞仙卉诗而■⑵如桃晕者,侯夫人也,而早以悬帛亡矣。在后既无此先几。插昆山润毛玉而泽比兰膏者,朱贵儿也,而肯以骂戬侚矣。在后更逊其节烈。忍为之窃纪姬大去之义,驰明驼以出关;偷蔡女一息之生,唱胡笳而返汉。后且入唐贞观宫掖,同元夜敖嬉,责隋大业荒亡。背故恩深重,贤妇人当不至斯,又安能原情为后宥乎?而汝宫人絮彯向溷,梦散成烟。欲效铜雀台,献履分香,招魂于月朝十五,皆受磔于司马之乱军;或类阿房宫,慢立远视,不见者三十六年,亦同罹惨于楚人之一炬。刀兵罔避,都辇难回,岂尚有冲华流播,改服为尼,樊嬺出宫,家人諙旧者乎?虽汝宫人当日未免色婉才娈,被季兰之宠荣;龋齿折腰,学孙寿之蛊媚,亦不过如河东轻凤,耀宝帐夫容;南唐娥皇,唱琵琶烟月。既不以洗儿钱造孽,从禄山谑饮于便殿;又不以鹌鹑袋构狱,遭海陵手刃于门楼。其次者,厕顺容习乐之斑,侪充容分脂之例。为里头内人,供掌茶洗衣之职;为袍裤宫人,隶执拂捧盂之司。闲或有插竹洒盐,邀恩晋武;尚衣巧笑,获宠魏文。而即云困民役于昆灵明光,实缘李夫人哀蝉之怨;失兵利于淮南寿郢,尽关潘玉妃贴地之莲。此汝宫人所饮恨含冤不瞑目于泉下者也。呜乎!桼灯焰灭,啼光汾之蟪蛄;金殿香残,走芜城之麋鹿。雷唐莫雨,閴玉管朱弦之声;萤苑西风,遍荒杨衰草之色。荀或被昭华之宠,名巳没其朱姜;斑或著辞辇之贤,事且佚乎彤史。络网之晨窗绮绿,早绝飞灰;愁之夜帐酣香,空寻断泪。金蛇长化,丝凤皆尘。等秦之内人斜,犹唐之野狐落。明珠翠羽,弗魅萧生;月地云阶,可逢僧孺。十四载无愁天子,抵得麻胡盗首,撒手虚空;千百劫薄命佳人,好从欲界回头,齐心懴悔!
〖注:■⑴上东东下曰,曹本字。■⑵,面+甫,fǔ音腐,颊也。〗
玉梅后词 清 况周颐夔笙
[编辑]玉梅后词者,甲龙仲如玉梅词人后游苏州作也。是岁四月,自常州之扬州,晤半唐于东关街仪董学堂。半唐谓馀,是词淫艳,不可刻也。夫艳何责焉?淫,古意也。三百篇杂贞淫,孔子奚取焉?虽然,半唐之言甚■⑴我也。惟是甚不似吾半唐之言,甯吾半唐而顾出此。余回常州,半唐旋之镇江,而杭州苏州,略举馀词似某名士老于苏州者。某益大呵之,其言寝不可闻。未几而半唐遽离两广,会馆之戚言反常,则亦为妖,半唐之言,非吾半唐之常也。而某名士无恙至今,则道其常故也。吾刻吾词,亦道其常云尔。丁未小寒食,自识于秦淮■⑵庐之珠花簃。
【减字洗溪沙】
点检春蚕尽后丝,妙年无奈是当时。相思无益未妨痴。 待剪淞潮供泪眼,难消楚岫妒香眉。江南柳是断肠词。
秀靥回眸见海棠,菱花窥镜试轻黄。(菱花色黄,见《敬斋古今黈》。昔人赋咏云红色者误也)天涯禁得几回肠? 弟一矜庄堪痛哭,无双明艳莫端相。三生从此梦横塘。
抛却无端恨转长,十年心事鬓云香。未应怜惜是荒唐。 有梦便须安枕簟,为云犹自想衣裳。寒山钟语绝凄凉。
铁拨云璈不可听,风怀愁绝曝书亭。无端天付与聘婷。 明月梅花应念我,青春鹦鹉最怜卿。总然憔悴到它生。
【玲珑四犯?寒食前二日晚泊梁溪,是日咯血勺许,作浅脂色】
碧悄岸云,红愁渔火,客(作平)怀低黯如雨。早知春梦恶,不合昊城住。吟魂料量在否,为谁销,问花无语。忍更推篷,不如昨(作平)夜,犹见去时路。 天涯漫赢羁旅,况韶光别后,须拌(去声)虚度。总然真薄幸,但保修眉妩。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长记取,多情是相逢暂许。
【徽招】
梨云不度琼窗影,金猊飏残心字。踠地绿杨丝,说来迟非计。露桃风絮里,更榆荚笑人无谓。一角红楼,一帘华月,一襟清泪。 已拌不思量,难生受、天涯病馀情味。记否梦中逢,隔碧(作平)城十二。别怀慵自理,怕轻堕玉清尘世。海棠晚,一霎浓春,付等闲吟醉。
【临江仙】(十四首录八)
记得当车谁玉立,回眸一笑嫣然。艳尘飙举万花先。搓酥融茜雪,寒侧不禁怜。 那日惊鸿曾照影,而今影在愁边。愿为油壁贮蝉娟。愿为金勒马,宁避紫丝鞭。
记得西楼长伫立,珊珊想望明珰。妍风吹坠彩云香。隔帘先一笑,将恨付斜阳。 未似齐姬争六注,嗔人博进须偿。当时祗道是寻常。愿为双绛蜡,输泪照棠妆。
记得楼台歌舞夜,驻云一角娇红。非花非雾忒溟蒙。近鬟香处立,生受有情风。 襟上玉花花上月,月移玉软花慵。津亭放闸莫忩忩。茗香灯晕冷,犹得暂时同。
记得鬒云香覆额,新兴梳裹偏宜。绣兜(吴语也)初卸海棠时。银蟾刚一寸,光艳越娇痴。 剪绿匀红无限好,泥人缕缕丝丝。天涯对影愧须眉。兰成青鬓减,生怕小菱知。
记得琼窗风不度,芙蓉香雾氤氲。丹成九转费温存。为怜葱玉损,重抚昨宵痕。 娄试灵犀通也未,樱红润到情根。如烟恨事莫重论。鬓丝禅榻畔,肠断对灯昏。
记得娇蚩吴语涩,当筵亲授琅琅。那时恩宠是脂香。比郎词律细,字字叶宫商。 楚客何缘庄岳置,负它呖呖莺吭。琼浆无分到裴航。生疏鹦鹉舌,独自说凄凉。
记得象牙花镜子,背人亲付柔荑。平生此物最相思。早知珍重意,故说欲贻谁。 好好当眉长写翠,总然不照双飞。菱花标格牡丹时。软温怀袖里,何福得为伊。
记得江皋无那别,阴阳离合徊徨。聪明第一断人肠。云蓱才子泪,露叶美人香。 已拌青鸾消息断,吴天未抵愁长。桃花无数更垂杨。可怜今夕梦,何止隔横塘。
【淡黄柳?兰陵客舍和白石】
红楼一角,人隔江南陌。罨画春阴寒恻恻。换尽何郎鬓绿,吹断琼箫更谁识。 照愁寂,残蟾淡如食。强飞梦、泰娘宅。怕湘桃未抵离襟色。瘦不禁怜,那人知否,分付吴天寸碧。
【侧犯?过惠民桥口占】
病怀倦理,甚春薄幸,偏明媚桃李。更柳拂烟丝弄晴翠。碧(作平)云梦不度,那是相思地。愁倚,剩一霎栏干伴憔悴。 红楼似否,依约盈盈水。还记取,隔惊鸿延伫月寒里。泪泣鲛残,血啼鹃碎。脉断高城,暮山凝紫。
【琵琶仙】
丝雨悭晴,海棠晚,润裛炉熏金鸭。谁念春色三分,蹉跎二分弱。鹦唤起,银屏梦窄,蚤愁共、病来难遏。晓镜慵红,春衫惨绿,惆怅天各。 甚吹绉、烟浦奁漪,怕曾向、横塘鉴娇靥。何况别离时候,更兰桡催发。花路远、骢嘶不度,隔麹尘、伫想罗袜。记否一(作平)晌勾留,绛纱呼闸。
【长亭怨慢】
甚容易、东风吹絮,一梦惊鸿,数声啼宇。惨绿遥山,澹黄纤月忆眉妩。落红如雨。飞不到愁春处。玉鸭水沉微,袅寸碧、鬘天能否。 怨语。说云涯怅望,蚤被燕莺轻妒。丝残血尽,怕肠断更无凭据。第一是未卜它生也,难得玉环分付。尽凤泊鸾飘,凄绝菱香谁主?
【减字洗溪沙】
蚤是从来少睡人,何堪听雨更愁春?春愁疑梦梦疑真。 蜡炬未灰犹有泪,麝熏微度已成尘。屏山画里亦含颦。
夹岸垂杨罨画溪,溪楼尽日子雟啼。乱愁芳草共凄迷。 闻说妒花多横雨,那能沾絮是香泥。碧云心事短长堤。
【附录】
况周颐(西元一八五五年至一九一三年)原名周仪,以避清帝溥仪名改,字夔笙,别号蕙风,广西临桂人。生于清文宗咸丰九年,卒于民国十五年,年六十八岁。(中国现代文学史卒年同,年六十六岁。此从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少而察惠。垂髫应府县学试,冠其曹。九岁补博士弟子员。十八岁,举优贡,一日省姊,偶得《蓼园词选》读之,试为小词,轻倩倚流慧,理境两绝。光绪五年,(西元一八七九年)举乡试。乃娶于赵,夫人擅雅乐,伉俪甚笃,遵例授内阁中书,与王鹏运同官,益以词学相砥砺。并治金石,罗致碑版得万馀本,寻以会典馆纂修,叙劳用知府,分发浙江。端方总督两江,礼致入幕,又优以税差。人民国,窜居上海无所事,至室人以无米告。竟牢落以终。 周颐崇古不苟,冯煦戏呼为况古人。生平心力,全用在词,著有《第一生修梅花馆词》、《二云词》、《香樱词》、《蕙风词》,作风类白石。其论词尤工,细入毫芒,能发前人所未发,所著有《香海棠馆词话》、《餐樱庑词话》、《蕙风簃随笔》、《选卷丛谈》、《西底丛谈》、《兰云菱梦楼笔记》,盛传于世。
〖注:■⑴,上旡下心,ài,小篆爱字,惠也。■⑵,来+矣,嗣上声,待也。既云不待,是不来也。与俟俟同。〗
双头牡丹灯记 明 瞿佑撰
[编辑]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偶,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妍妍媚媚,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 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 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莲,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没,家事零替,既无兄弟,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精妍,词气婉媚,低回就枕,甚相欢爱。天明辞别而去,及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妆髑髅,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日诘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为黄壤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子往访问之,则可知矣。”
生如其教,迳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乃适入湖心寺少憩。行过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复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篆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日,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书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于门,一悬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绝来矣。一月有馀,不觉又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却忘法师之戒,迳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复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枢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遂死于枢中。
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裙微露于柩外。请于寺中,问之于主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子之尸,俯仰卧于枢内。女貌如生焉。寺中僧众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有七。权厝于此,举家远去,竟绝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是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子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获痊,否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竟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篆,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见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众遂至山,攀缘藤葛,蓦越溪涧,其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道童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坚,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观魏法师所指教耳。”道人曰:“吾老矣,不复下山,已六十馀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帛祆,金甲雕戈,长皆丈馀,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汝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子与生并金莲,俱到坛所,鞭捶挥扑,流血淋漓。道人诃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遂以纸笔授之,俱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乔生供曰:“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叔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逢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悔将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泯。花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金莲供曰:“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陇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本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妍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见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襄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妖之所,十地分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草附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辰,伏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莫睹。蝇营狗苟,羊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沉沦阴翳,永无出期。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此三鬼,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姓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问其故,其法师则已病喑痖,不能言矣。
玫瑰花女魅 清 佚名
[编辑]乐平明溪甯居院,为人家设水陆斋,招五十里外杉田院甯行者写文疏,馆之寝堂小室。村刹寥落,无他人伴处。时暮春末,将近黄昏,觉有妇女立窗下。意其比邻淫奔,夙与僧辈私押者。出视之,一女子顶鱼魫冠,语音儇利,仪貌不似田家人。相视嘻笑曰:“我只在下面百步内住,寻常每到此,一寺上下,无不稔熟者。”甯居乡疃,平生梦如此境像,惟恐不得当。曲意延接,遂同入房。闭户张灯,寺僮以酒一樽来馈,宁启纳之,女避伏床下。宁谓僮曰:“文书甚多,过半夜始可了得。吾至此时方敢饮。”乃留之而去,复闭户。女出与对酌。胸次挂小镜,甯廉观之,问何用。曰:“素爱此物,常以佩身。”所著衣皆素洁,而襞褶处不熨贴,■■露现。宁曰:“衣裳有土气,何也?”曰:“久置箱箧,失于曝晒,故作蒸浥气耳。”已而就枕,月色照窗如昼,女色态益妍,缝蜷骥洽。宁终夕辗转不成寐,女熟睡鼾齁。将晓出门,宁送之,又指示其处曰:“此吾居也,汝若未行,当复来。”才别去。
俄而主僧相问讯,骇曰:“师哥灯下写文字,但费眼力,何得辞气困惙如此?”宁唯唯,未以实告,僧顾壁间插玫瑰花一枝,大惊曰:“寺后旧有赵通判女坟,其前种玫瑰花。一花开时,人过而折枝者,必与女遇或致祸,其来巳久。今尔所见,是其鬼也。宜急归,勿留!”宁惊惧而反,然犹卧病累日。后还俗为书生,今在淮南。
〖注:■,亻+争。〗
织女 五代 牛峤
[编辑]太原郭翰,少简贵有清标,姿度美秀,善谈论,工章隶。早孤独处,当盛暑,乘月卧庭中。时时有微风,稍闻香气渐浓。翰甚怪之,仰视空中,见有人冉冉而下,及至翰前,乃一少女也。明艳绝代,光彩溢目,衣玄绡之衣,曳罗霜之帔,戴翠翘凤皇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荡心神。翰整衣巾,下床拜渴曰:“不意尊灵乃降,愿垂德音。”女微笑曰:“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嘉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而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翰曰:“非敢望也。”益深所感。女为敕侍婢净扫室中,张湘雾丹縠之帷,施水精玉华之簟,转惠风之扇,宛若清秋。乃携手升堂,解衣共寝。其榇体红脑之衣,似小香囊,气盈一室。有同心亲脑之枕,覆一双缕鸳文之衾。柔肌腻体,深情密态,妍艳无匹。迨晓辞去,面粉如故。试之,乃本质。翰送出户,凌云而去。
自后夜夜皆来,情好转切。翰戏之曰:“牛郎何在?那敢独行?”对曰:“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因抚翰心前曰?“世人不明瞻瞩耳。”翰又曰:“卿既寄灵辰象,辰象之间,可得闻乎?”对曰:“人间观之,只见是星。其中自有宫室居处,诸仙皆游观焉。万物之精,各有象在天,在地成形。下人之变,必形于上也。吾今观之,皆了了自识。”因为翰指列星分位,尽详纪度,时人不悟者,翰遂洞晓之。后将至七夕,忽不复来。经数夜方至。翰问曰:“相见乐乎?”笑而对曰:“天上那比人间!正以感运当尔,非有它故也。君无相忘。”问曰:“卿来何迟?”答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又为翰致天厨之珍,悉非世物。徐视其衣,并无缝。翰问之,答曰:“天衣并非针线为也。”每去辄以衣服自随。
经一年,忽于一夜颜色凄恻,涕泪交下,执翰手曰:“帝命有程,便当永决。”遂呜咽不自胜。翰惊惋曰:“尚馀几日?”对曰:“只在今夕耳。”遂悲泣,彻晓不眠。及旦,抚抱为别。以七宝枕一枚留赠,约明年某日当有书相问。翰答以玉环一双。便履空而去,回顾招手,良久方灭。翰思之成疾,未尝暂忘。
明年至期,果使前日侍女将书函至。翰遂开缄,以青缣为纸,铅丹为字,言词清丽,情意重叠。末有诗二首,诗曰:“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情人终巳矣,良会更何时?”又曰:“朱阁临清汉,琼宫御紫房。佳期空在此,只是断人肠。”翰答以香笺书,意情甚切,并有酬赠二诗曰:“人世与天上,由来不可期。谁知一回顾,交作两相思。”又曰:“赠枕香犹泽,啼衣尚泪痕。玉颜霄汉里,空有往来魂。”自此而绝。是岁太史奏织女星无光。翰思不已,人间丽色不复措意。复以继嗣大义,须婚,强娶程氏女,殊不称意。复以无嗣,遂成反目。翰官至侍御史而卒。
苏四郎传 唐 郑还古
[编辑]南阳张遵言,求名下第,途次商山。山馆中夜晦黑,因起厅堂,督刍秼。见东墙下一物,凝白曜人。使仆者视之,乃一白犬。大如猫,鬓睫爪牙皆如玉,毫彩清润,莹泽可爱。遵言怜爱之,目为“捷飞”,言骏奔之捷甚于飞也。常与之俱。初令仆人张志诚袖之,每饮饲,则未尝不在目前,时或饮食不快,则必伺其嗜而啖之。苟或不足,宁自辍味,不令捷飞不足也。一年馀,志诚袖之,意已懈倦。由是遵言每行自袖之,饮食特加精爱。夜则同寝,昼则同处,首尾四年。
后遵言因行于梁山路,日将夕,天且阴,未至诣所,而风雨骤来。遵言与仆等隐大树下。于时昏晦,默亡所睹,忽失捷飞所在。遵言惊叹,命志诚等分头搜讨,未获。次忽见一人,衣白衣,长八尺馀,形状可爱。遵言豁然如月中立,各将辨色,问白衣人:“何许来?何姓氏?”白衣人曰:“我姓苏,第四。”谓遵言曰:“我已知子姓字矣,君知捷飞去处否?则我是也。今君灾厄合死,我缘受君恩深,四年已来,能待我至于尽力辍味,曾无毫厘悔恨。我今誓脱子厄,然须损十馀人命耳。”言讫,乘遵言马而行,遵言步以从之。方十里许,遥见一冢上有三四人,衣白衣冠,长丈馀,手持弓剑,形状瑰伟。见苏四郎,俯楼迎趋而拜。拜讫,莫敢仰视。四郎问何故相见,白衣人曰:“奉大王帖,追张遵言秀才。”言讫,偷目盗视遵言。遵言恐,欲踣地。四郎曰:“不得无礼!我与遵言往还,尔等须与我且去。”四人忧恚啼泣而去。四郎谓遵言曰:“勿忧惧,此辈亦不能戾君。”更行十里,又见夜叉辈六七人,皆持兵器,铜头铁额,状貌皆可憎恶。跳梁踯躅,进退狞望。遥见四郎,戢毒栗立,惕伏战竦而拜。四郎喝问曰:“尔何来?”夜叉等霁狞毒为戚施之颜,肘行而前曰:“奉大王帖,专取张遵言秀才。”偷目盗视之状如初。四郎曰:“遵言我之故人,取故不可也!”夜叉等一时叩头流血而言曰:“在前白衣者四人,为取遵言不到,大王已各使决铁杖五百,死者活者未分。四郎今不与去,某等尽死。伏乞哀其性命,暂遣遵言往。”四郎大怒,叱夜叉。夜叉等辟易崩倒者数十步外,流血跳迸涕泪又言。四郎曰:“小鬼等敢尔,不然且速死!”夜叉等啼泣呜咽而去。四郎又谓遵言曰:“此数辈甚难与语,今既去,则奉为之事成矣。”行七八里,见兵仗等五十馀人,形神则常人耳,又列拜于四郎前。四郎曰:“何故来?”对答如夜叉等。又言曰:“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为追张遵言不到,尽已付法。某等惶惧,不知四郎有何术,救得某等全生?”四郎日:“第随我来,或希冀耳。”凡五十人言可者半。
须臾至大黑门。又行数里,见城堞甚严,有一人具军容,走马而前,传王言曰:“四郎远到,某为所主有限,法不得迎拜于路,请且于南馆少休,即当邀迓。”入馆未安,信使相继而召,兼屈张秀才。俄而从行,宫室栏署,皆真王者也。入门见王,披衮垂旒,迎四郎而拜。四郎酬拜,起甚轻易,言词唯唯而已。大王尽礼,前揖四郎升阶。四郎亦微揖而上。回顾遵言曰:“地主之分,不可不尔。”王曰:“前殿浅陋,不足四郎居处。”又揖四郎凡过殿者三。每殿中皆有陈设,盘榻餐具,供帐甚备。至四重殿方坐。所食之物及器用,皆非人间所有。食讫,王揖四郎上夜明楼。楼上四角柱,尽饰明珠,其光如昼。命酒具乐,饮数巡,王揖四郎曰:“有佐酒者,欲命之。”四郎曰:“有何不可!”女乐七八人,馀侑酒者十馀人,皆神仙间容貌妆饰耳。王与四郎各衣便服,谈笑亦邻于人间少年。有顷,四郎戏一美人。美人正色不接,四郎又戏之,美人怒曰:“我是刘根妻,为不奉上元夫人处分,以涉龄此,君子何容易乎?中间许长史,于云林王夫人会上轻言某,已则赠语杜兰香姊妹至多微言,犹不敢掉谑。君何容易耶?”四郎怒,以酒卮击牙盘一声,其柱上明珠縠縠而落,螟然亡所睹。遵言良久懵而复醒,元在所隐树下,与四郎及鞍马同处。四郎曰:“君已过厄矣,与君便别。”遵言曰:“某受生成之恩已极矣,都不知四郎之由,以归感戴之所。又某之一生,更有何所赖耶?”四郎曰:“吾不能言,汝但于商州龙兴寺东廊缝钠老僧处问之,可知矣。”言毕,腾空而去。
天已向曙,遵言遂整辔适商州,果于龙兴寺见缝钠老僧,遂礼拜问。初甚拒,遵言求之不已,夜深乃曰:“君子苦求,焉得不应?苏四郎者,太白星精也。大王者,仙府谪官也。今居于此。”遵言又以事问老僧,僧竟不对,曰:“君今已离此厄矣!”勋遵言令归馆谷。明辰寻之,已不知其处所矣。
庐山二女 南朝宋 佚名
[编辑]宋刘子卿,徐州人也,居庐山虎溪。少好学,笃志忘倦,常慕幽闲,以为养性。恒爱花种树,其江南花木,溪庭无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临玩之际,忽见双蝶,五彩分明,来游花上,其大如燕。一日中或三四往复,子卿亦讶其大繁。
旬有三日,月朗风清。歌吟之际,忽闻扣扁,有女子笑谈之音。子卿异之,谓左右曰:“我居此溪五岁,人向无能知,何有女子而诣我乎?此必有异。”乃出户,见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焕,容止甚都。谓子卿曰:“君常怪花间之物,感君之爱,故来相诣。未度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谓二女曰:“居止僻陋,无以叙情,有惭于此。”一女曰:“此来之意,岂求酒耶?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鄙夫唯有茅斋,愿申缱绻。”一女东向坐者,笑谓西向坐者曰:“今宵让姊,余夜可知。”因起,送入子卿之室。又谓子卿曰:“即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乃去。及晓,女乃请去。子卿曰:“幸遂缱绻,复更来乎?一夕之欢,反生深恨。”女抚子卿背曰:“明日乃小妹之期,后即次我。请出户。”女曰:“心存意在,特望不渝。”出户不知踪迹。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谓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欢,今留与汝。汝勿贪多恨少,误惑刘郎。”言讫大笑,乘风而去。如是同寝。子卿问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劳执问:”乃抚子卿曰:“郎但申情爱,莫问闲事。”临晓将去,谓子卿曰:“我姊实非人间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说于郎,郎必异传,故不欲取笑于人代。今者与郎契合,亦是因缘。慎迹藏心,无使人晓。我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者数年。
后子卿遇乱还乡,二女遂绝。庐山有康王庙,去所乃二十馀里。子卿依稀,如有前遇,疑此是之。
洞箫记 明 陆粲 撰
[编辑]徐鏊字朝楫,长洲人,家东城下,为人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雅有士人风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张某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以堂东小厢为之卧室。
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箫以自娱。入二鼓,拥衾榻上,鸣未休。忽闻异香酷烈,双扉自开。有巨大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闻庭中人语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凡十六辈。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著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画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寻常所见。入门,各出笼中红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罔知所措,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入衾,抚鏊体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导从而去。香烛一时俱灭。鏊惊怪,志意惶惑者累日。
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将寝,又觉香气异常,心念昨者佳丽,得无又至乎。逡巡问,侍女复拥美人来。室中罗设酒肴,若几席柂架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无不毕具。美人南向坐,顾盼左右,光彩烨如也。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向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醇烈特异。而肴核精腆,水陆珍错,不可名状。美人谓鏊曰:“卿勿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宿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无乏,饮食恒足,远味珍错,缯素絁锦,亦复都有,世间之物,惟卿所欲,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复亲酌劝鏊,稍前促坐,辞致温婉,笑语款洽。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美人曰:“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顾侍女取箫授鏊。吹罢,美人继奏一曲,音调清越,不能按也。且笑曰:“秦家儿女,才吹得世间下俚调,如何解引得凤凰来?令渠萧生在,应不羞为徐郎作奴。”逡巡去。起明夕又至。饮酒间,侍女请曰:“夜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面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帏帐茵藉,穷极瑰丽,非复鏊向时之比也。鏊心念:“吾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无隙地。美人解衣,独著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已而,流丹浃席,宛转诓怯难胜。鏊于斯时,情志飞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奉匜沃盥。良久,妆讫言别。谓鏊曰:“感时追运,猥得相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举一念,身当应念而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第此来,诚不欲令世间俗子辈得知,惟卿牢为秘密而已。”遂去。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昼出,人觉其衣香气酷烈 异常,多怪之者。
自是,每一举念,则香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相与欢宴,频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言甚奇妙,非世所闻。鏊心欲质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讷于辞。乃书小札问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适意便足,何烦穷问?”间自言:“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多胜景,故尔暂游此。世中处处是吾家。”其美人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汤进,微偃蹇,辄摘其耳,使跪谢乃已。鏊时有所需,应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十颗遗焉。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方便致之。鏊有佳布数匹,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动觉,美人来语其处,令收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黄牛坊钱肆中寻之。曰:“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瞪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无故僵卧,或以他事横被折辱,美人辄告曰:“奴辈无礼,已为郎报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外间或微闻之。有爱鏊者,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宁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微至逆旅,美人欹床坐于旁,时时会合如常。其眠处人虽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云:“勿轻向人道, 恐不为卿福。”鏊不能忍,时复宣泄,传闻浸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会鏊母闻其事,使召鏊归,谋为娶妻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复相从矣。”遂绝不复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
至十一月望后,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萧家巷,立土寺词外。一卒人呼土神,神出,方巾白袍老神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蹑水而度,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章,蔽翳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有人守之。至堂下,堂可高八九仞,陛数十级。下有鹤屈头缩一足立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小青衣遥见鏊,奔入报云:“薄情郎来矣。”堂内女儿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辈,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笑者、微谇骂者。俄闻佩声泠然,香烟如云。堂内逆相报云:“夫人来。”老人牵鏊使跪,窥帘内中有大金地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自提著挟火。时或长叹云:“我曾道渠无福,果不错。”少时,闻呼卷帘。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者。昔语卿云何,而辄背之。今日相见愧否?”因嘘欷泣下曰:“与卿本期终始,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进曰:“夫人无自苦。个儿郎无义,便当杀却,何复云云。”颐指群卒,以大杖击鳌。至八十,鏊呼曰:“吾诚负心,念尝蒙顾覆,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无香人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今贳卿死。”鏊起,匍匍拜谢。因放出,老人仍送还。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复见美人来,将繁责之如前。语云:“卿自无福,非关身事。”既去,疮即瘥,后诣胥门,踪迹其境,杳不可得,竟莫测为何等人也。
余少闻鏊事,尝面质之,得其首未如此,为之叙次,作 《洞箫记》。
五石瓠(节录) 清 贵池刘銮舆父 著
[编辑]由柏
刘若宠妻周氏语康僧曰:“福世子名由松,今宏光本名由柏,乃世子弟也。以避难潜于淮上,自称福藩。闻士英拥戴,因冒兄名。士英虽昔任河南府知府,亦不能辩其真伪,徒以藩府内臣旧日知交众,可为奥援富贵计,遂决志定策耳。未几有北僧来南京,名大悲,辄欲召车内监与语,且曰:‘我是皇帝。’得旨杀于笪桥,此乃真福世子由松也。其后童妃为福世子由松妃,帝妹为福世子由松妹无疑,由柏安肯与之相见乎?大悲之膺戮,以妖僧目之,冤矣!”据周氏之语,则所谓松耶柏耶之名,原为疑语,而士英之肉,不足食矣!
马夫人高氏
马士英以鲁藩失守,削发而逋,令赵体干筑室四明山中,自坐一楼下,促其夫人高氏死。高于楼上掩门抱幼子泣,士英命婢仆促之再三,高竟无一言。士英怒,拂袖入山。高踉跄自追之,号于路,为大兵所执。使导之人山,士英乃被擒就戮。
冠佩
巾上系珠玉、唬泊、蜜蜡之属,非古也。有在中面者,有在外面者。所系又雕缋镂摹,极其诡矣。皖桐潘映娄特制小碧玉盆于右,每早插翠花一枝在盆,又任意或珠花或时花,不一而足。士夫而为妇女之曼靡,岂非邪类!
轮子
西北秋千之戏,其人及三而止,其高丈五而止,距地数尺余,皆富贵家妇女戏也。有轮子者,加以辘护,转可容数十人,高二三丈许,距地巳十尺馀。贫妇村女,必与焉,谓春天可藉以却疾云。元夕后辄共事此。
珠冠价
明朝皇后,一珠冠费至六十万金。珠之大者,每颗重八分,然亦无几也。及其上宾,则此冠藏之大庙,尽中官盗毁之,朝廷不问,岂非暴殄哉!山东尚书张忻夫人陈氏珠冠首饰,一副费八千金,每旦悉妆设鬟髻间,不以为劳且赘也。行步出户,婢女呵导如官仪,则宫庭不足异矣。李贼陷京师,夫妇受刑辱,冠佩皆被拷掠而去。鼎革后益富益吝,益妒益寿。
大珠当筹
周宜兴以大珠三十颗,畀董心葵为识,以当牙筹。凡士大夫进千金者,心葵以一珠归,宜兴即知其贮千金也。竟三十珠,宜兴仍发与心葵再进。如是者周而复始,一月之中,不知凡几。宜兴又善媚,田贵妃珠履上,有“臣周延儒恭进”字。思陵见之,始不慊其人。
曾楚卿坐纳妾事
曾楚卿为魏珰削夺,崇祯时起少宰。原有妻,偶托人娶妾至门,始知为净身人侄女,即却不纳。净身人恨之,遂盛饰其侄女,骑马立长安街。遇过往官,自称曾楚卿妻送揭。识者知其诬。时方枚卜,鄢陵常自裕有他疏点缀及之,曾遂不得与。
蜀粤妇人皆不履
四川妇人多殊色,秾妆而跣其胫,无膝衣,无行缠,无屣,如霜素足,曾见于大市中,不以为异。粤中风俗亦然,而乘以木屐。屐虽敝,犹蹩蹩晴云赤日之前,不以为赘。惟士大夫历官南北者,归而变其内,竞习弓鞋。闽妇女亦多不袜。
郡主
流贼破洛时,有女自称福藩妹,流离中随太平府优人逃。至半途,因乏资弃之,复随径县客,抵南。乙酉初留南城坊署,而太平优人忽至,与径县客争持于外。未几亦指为奸流诈冒,而争者始奔窜焉。国亡后,仍归径客。
争掩宫人内官
宏光宫中,年少宫人内官死者,五城坊官派土工埋葬各城,地方甲长避之。乃曰南门山多,以故南城工役,甲长独任其劳。不数月,南城工役,有起千金者。讯其故,年少宫人内官,偶经上幸,多不胜其任而死,令罄其服饰以殉。工役启棺椎埋,尽盗其所有以致富。于是各城工役争告状,愿分任其事矣。
童氏
乙酉春,河南巡抚越其杰差副将孙枝秀赍奏童氏失散缘由疏,并护送童氏到广昌伯刘良佐府中。良佐令妻侍奉月余,始送至京。童氏通晓文墨,书法端楷,自具疏叙父母姓名居止,及被选入福宫成婚年月,生子女后先,以至流离之事甚悉。其杰与士英为至亲,士英闻其状,大为其杰喜,将市封赏。谓枝秀曰:“旧妃在,可省选婚之繁。”令枝秀候旨。次日,士英呼枝秀曰:“内里不认,尔且去。”亡何,指为奸流诈冒,提枝秀童氏,并系于中城。坊官究问,童氏言之凿凿,备述隐微。坊官复奉旨严讯,遂加童氏以酷刑,并杖枝秀。童氏哭骂不绝声。未几童氏免身于狱厕。国亡后,童氏为尼于金陵河南庵。
王月
桐城孙武公狎王月,其妇家方氏患之,风黔人蔡如蘅纳为妾。蔡旋任安庐道,死献贼之难,妻妾殉焉。献贼知王月名,必欲生致之。月遂死,孙武公有祭月文,痴矣。合肥何允麟秋吟第十三首注曰:“城陷,蔡香君兵使被执不屈,数日死城外。夫人堕井死,姬人王月生,平康名姬也,同被执死。余友许石疏作传以纪之。”
惨凄瘦日鬼烦冤,阴雨啾啾代石言。
鲁国有拳能透爪,湘娥捐佩不归魂。
八公草木呼终仆,一代胭脂死报恩。
今古是非惟野史,谁人有力正乾坤?
月籍金陵珠市,以色动人。家善酿曰天酒,武公之所厌饫也。
崔联芳
崔联芳,南京旧院伎,能吟咏画兰。
麻姑坛记帖
鲁公《麻姑坛记帖》,昔人言其不真,奇矣。吴非尝游建昌,登坛求之不得。偶与婺源余维枢谈及,馀曰:“是枢罪也。乱后同邑汪斯淳官于南城,枢送之曰:‘麻姑坛记,不妨数拓十本。’汪之官,即移其石廨内,将拓之。忽民变,焚廨宅,家口屋壁皆灰灭,石亦亡矣。痛心至今,终身为傀。”
小名小字
侍儿小名小字,古人端笔于书,传韵事也。举人王一翥,名其妾一曰二和尚,一日麻弟子孩儿。监生樊维师命其僮一曰明白而易见,一日一览而无馀。风斯下矣。维师亦名家子,曾误作魏珰祠记,系狱十馀年,拟绞。后以尚宝卿罗喻义疏,始释。自号海逋,乱后尚在,狂诞如故。
洛阳牡丹记 宋 欧阳修
[编辑]花品叙第一
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洛阳所谓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者,皆彼土之尤杰者,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独立与洛花敌。而越之花以远罕识不见齿,然虽越人亦不敢自誉,以与洛阳争高下。是洛阳者,果天下之第一也。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它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云云),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说者多言洛阳于三河间,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此盖天地之中,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故独与它方异。予甚以为不然。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贡道里均,乃九州之中,在天地昆仑磅礴之间,未必中也。又况天地之和气,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夫中与和者,有常之气。其推于物也,亦宜为常之形。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恶,及元气之病也,美恶鬲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花之钟其美,与夫瘿木痈肿之钟其恶,丑好虽异,而得一气之偏病则均。洛阳城圆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瘿木痈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
馀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钟。”余时不暇读之。然馀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计其馀,虽有名而不著,未必佳也。故今所录,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
姚黄 魏花 细叶寿安 鞓红(亦曰青州红) 牛家黄 潜溪绯
左花 献来红 叶底紫 鹤翎红 添色红 倒晕檀心 朱砂红
九蕊真珠 延州红 多叶紫 粗叶寿安 丹州红 莲花萼 一百五
鹿胎花 甘草黄 一擫红 玉板白
花释名第二
牡丹之名,或以氏,或以州,或以地,或以色,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姚黄、牛黄、左花、魏花,以姓著;青州、丹州、延州红,以州著;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以地著;一擫红、鹤翎红、朱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以色著;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皆志其异者。
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此花之出于今未十年。姚氏居白司马坡,其地属河阳。然花不传河阳,传洛阳。洛阳亦不甚多,一岁不过数朵。
牛黄亦千叶,出于民牛氏家,比姚黄差小。真宗祀汾阳,还过洛阳,留宴淑景亭,牛氏献此花,名遂著。
甘草黄,单叶,色如甘草。洛人善别花,见其树,知为某花云。独姚黄易识,其叶嚼之不腥。
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姓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魏氏池馆甚大,传者云:此花实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其后破亡,鬻其园。今普明寺后林池,及其地。寺僧耕之,以植桑麦。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钱思公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
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橐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故谓之鞓红。
献来红者,大多叶,浅红花。张仆射罢相居洛阳,人有献此花者,因曰献来红。
添色红者,多叶,花始开而白,经日渐红,至其落乃类深红。此造化之尤巧也。
鹤翎红者,多叶,花其末白而本肉红,如鸿鹄羽色。
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
倒晕檀心者,多叶红花。凡花近萼色深,至其末渐浅。此花自外深色,近萼反浅白 而深檀点其心,此尤可爱。
一擫红者,多叶浅红花,叶杪深红一点,如人以手指擫之。
九蕊真珠红者,千叶红花,叶上有一白点如珠,而叶密,蹙其蕊为九。
一百五者,多叶白花。洛花以谷雨为开候,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最先。
丹州、延州花者,皆千叶,红花,不知其至洛之因。
莲花萼者,多叶红花,青趺三重,如莲花萼。
左花者,千叶紫花,叶密而齐如截,亦谓之平头紫。
朱砂红者,多叶红花,不知其所出。有民门氏子者,善接花以为生,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有此花。洛阳豪家尚未有,故其名未甚著。花叶甚鲜,向日视之如猩血。
叶底紫者,千叶紫花,其色如墨,亦谓之墨紫。花在藂中,旁必生一大枝,引叶覆其上,其开也,比它花可延十日之久。噫!造物者亦惜之耶?此花之出,比它花最远。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花出其家,亦谓之军容紫。岁久失意其姓氏矣。
玉板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阳人家亦少有。馀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问寺僧而得其名。其后未尝见也。
潜溪绯者,千叶绯花,出于潜溪寺。寺在龙门山后,本唐相李藩别墅。今寺中已无此花,而人家或有之。本是紫花,忽于藂中时出绯者,不过一二朵。明年移在他枝,洛人谓之转(音篆)枝花。故其接头尤难得。
鹿胎花者,多叶紫花,有白点如鹿胎之纹,故苏相(禹珪)宅今有之。
多叶紫,不知其所出。初姚黄末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类,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
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藂千万朵”而已,亦不去其美且异也。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
风俗记第三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券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钱五千,今尚直一千。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泥封裹,用软土壅之,以蒻 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惟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用瓦亦奇)。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浇花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一月,三日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分其脉也。花才落,便翦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磺簪之,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葱,以大针点硫磺末针之,虫乃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