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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奴吁天录/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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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天气,交二月犹寒,以西历二月即华历之正月也。倭海倭省有一巨家,畏寒闭其风窗,炽炭于炉,与其妻对坐向火。其人名钵特,盖贵族议院中大绅也。时方傍晚,便坐常服,其意甚适。其妻名马利亚,亦大族名媛,温婉顺淑,态度极佳。而儿女数人,绕膝号呶。马利亚方苦其聒,钵特曰:“余今日归自议院,筋力疲茶已极,头复涔涔然。”马利亚闻言,即启橱出嚏药,将欲授之。钵特拒不纳,曰:“马利亚,吾病轻,无须此,第予我一酽茶足矣。”因语马利亚曰:“今日议院中所论列者,殊不惬吾意。”马利亚曰:“今日果议何事?”钵特因念:议院之言,彼女子何由发问?此时颇以为异。乃却之曰:“事小,勿须问也。”马利亚曰:“吾闻院中得新规约,凡黑奴逸出,投奔人家者,例不得假以须臾之息,当立遣之,此意确否?吾思文明之国,法当不如此。”钵特曰:“尔妇人,何由发此伟论?”马利亚不顾而唾,曰:“果有此例,终与公理不合,吾故不觉多口。然丈夫既处议院,具有权力,能革此例,讵不称快人心。”钵特曰:“此例固属旧典,然养奴之家,用苛法以绳其奴,奴逸,往往至此。迹者不能得,则养奴之家必含忿以仇倭海倭之人。故国家新立此例,此释养奴者之怨,盖不得已也。”马利亚曰:“所云旧典者,合理之谓也。既不合理,何尚云典!脱有躬被患难之奴逸而来此,吾予之衣食收恤之,讵亦不合理耶?”钵特曰:“据尔所言,岂非显违国宪而左袒逸奴!”盖马利亚之为人,处其骨肉亲故,下逮臧获,咸温婉不露微愠。其心以为与人相处,必不当令人少有蓄憾于心,而其胆气又极小,于夫子之间咸用巽言,未尝稍牾。然有以非理凌压者,则彼虽平日慈祥至此,亦不复相恕。膝下数子,人亦未闻其嗔责之声,然其子稍行不善,或与彼慈祥心术相戾者,彼必痛詈,百不一逭。所以一闻其夫“显违国宪,左袒逸奴”之言,乃哮怒而起,红潮满颊,直趣其夫坐处,怒诘之曰:“尔今日持论,究竟果合公理与否,请以明示。”钵特惶恐无措,屏息言曰:“若勿怒。”马利亚瞋目言曰:“此事尔究能为力否?”钵特曰:“君真温柔乡里一轰烈丈夫也。”马利亚曰:“然君则真丈夫者,而又身列朝绅,乃不能卫一穷促无告之奴,果何以为丈夫?君试看吾妇人,能力革此弊政否。”钵特乃徐慰之曰:“君宜平心静气,察纳我言。君意殊厚,然此例是关系国家大局,非一人一家之私例,君须熟思之。当为大局通筹,而后知此例之无弊,不当以专断家事之心行之。”马利亚曰:“我焉解国家成例者,吾只能循理而趋。凡贫之无告者,于法宜加以拂拭。”钵特曰:“若如君言,将厚结怨于养奴之家,大足以梗国家之事,君亦计及乎?”马利亚曰:“吾仅知违理者生乱,焉有合理而乱者,吾故未尝知之。”钵特曰:“马利亚,尔且静坐,吾当开陈一切,俾尔自悟。”马利亚怫然曰:“谁欲君导我者!无论君能长谈至一夜之久,吾亦万无倾耳之隙。”钵特既不敢抗辩,又患益逢其怒,遂嘿然他顾,脱其眼镜,出巾摩拭良久,意若不敢更有所言。马利亚瞋目久之,咤曰:“吾终须观若所为。脱有黑奴真到吾家,吾必验君所能为力者。”钵特意气甚驯,徐徐言曰:“此例岂吾所立,吾良心又岂真如是?今君怒不可遏,吾自咎尽吾本分之难也。”马利亚曰:“何谓本分?能庇黑奴使之出险者,非君子之本分乎?且黑奴果被恩覆,何逃为?既逃,则必陵暴弗堪矣。乃间关至此,而吾又缚置犴狱,授其主人,则此奴讵有全理?”钵特曰:“君可更受吾一言乎?”马利亚怒斥之曰:“止!”正在纷呶之交,有一奴名克徐吾奔入,言曰:“主人试入厨中观之。”钵特见马利亚从克徐吾行,此时郁气大舒,心胸廓然,取新闻纸读之。少选,忽闻马利亚呼之曰:“钵特君可来。”钵特因置新闻纸于榻,闯然至庖次,才纵目而已心动不可止。盖其所见者,则一女人,衣服褴碎,周身皆湿,二趺均模糊带血腥,仰卧小榻之上,气咻咻然,而手中犹紧抱一子未释,其子气息仅属。钵特见状,噤不能言。马利亚以浆入其口,克徐吾则取妇人之子,以衣裹之。时有厨娘在侧,语曰:“此妇乍来,以为畏寒求火。吾令入就灶,乃少坐即晕绝。吾殊不省其所由来也。”马利亚曰:“伤哉此人!”此时晕妇人睛光已渐瞬,忽腾起呼曰:“吾儿海雷安往,讵被向人攫去耶?”而海雷方坐克徐吾膝上,一闻母呼,即下膝栖其母怀。其母乃起拥之,因对马利亚曰:“夫人垂念,可庇吾母子!”马利亚曰:“尔勿窘,既在吾家,当无人苦汝者。”对曰:“夫人用心如是,必受天主之佑。”言已,大哭。小海雷见其母哭,即复依其肘下。马利亚乃再三宽譬,其悲略杀。马利亚麾从者为设榻,俾少苏息。彼母子均倦极而睡。然妇人虽睡,而左腕紧搂其子之颈,未尝少纵。时马利亚夫妇亦归内室,彼此默坐,都无一言。马利亚自理鍼黹,钵特则卧看新闻纸,且看且思,意将言而未言。马利亚曰:“君颐动,欲何语?”钵特因易其词曰:“吾看此逃亡之妇,躯干颇修伟,君之裙衫恐不能御。”马利亚微笑曰:“行当试之。”少须,钵特又欲有言,马利亚曰:“君又欲何言?”钵特曰:“方吾午睡时,君以宽博之衣覆我,何不即以此服予之?”时厨娘入告马利亚曰:“睡妇已醒,欲面谒主母,许之入谒否?”马利亚夫妇遂自起赴庖视之,而二子略长而解事,亦与马利亚同行。时逃妇已醒,隅坐炉次,目视炽炭,若有所思。马利亚曰:“尔身略舒否?”逃妇见马利亚至,喉问作唏声,如惨哭新止,并未有言,瞪目视马利亚移时,泪落如绳。马利亚曰:“尔勿惧,吾家良善,从未苦人。尔但言其住处,可径情述之。”曰:“吾自硁脱沟来。”马利亚曰:“何时至此?”曰:“今晚至。”马利亚曰:“以舟来乎?”曰:“吾踏冰来。”时听者皆奇骇。逃妇曰:“追者以精骑追吾后,吾非冒死蹈冰行,更无生法。”马利亚曰:“尔非奴乎?”曰“然。吾名意里赛,吾主人为硁脱沟人。”马利亚曰:“尔主人虐遇尔耶?”曰:“非也,主人遇吾善。”马利亚曰:“然则主母酷乎?”曰:“否,吾主母有恩意。”马利亚曰:“主人主妇均善,汝何由逃?”意里赛乃拭其目,详视马利亚,见冠丧冠,曰:“夫人服此,岂近丧其琼枝乎?”此语一发,如出万石之弩,直奔马利亚心坎。盖马利亚前月方丧其一子,因掩面哭,哭中言曰:“尔何故叩吾以此,吾果丧吾一子矣。”逃妇曰:“唯夫人有丧子之戚,容能审吾之苦亦如夫人,故可以倾吾胸膈。吾前育二子均夭,今存者只此一块肉耳。”因指小海雷,复言曰:“此子襁褓时,吾斯须不能远之,少远辄怏怏。不意竟有人欲攫取以去,鬻之南省。夫人试想此婉娈之雏,焉能堪彼狂暴,令离其提携保抱之生母。故吾及其合券时,直负之以逃,而彼人遂以骑尾吾后。吾遂于匆遽之际,一跃直上河心,履冰而渡,自省亦不知其何以至此。”谈次似极痛楚,而睛涸无泪,听者成为泪淋。马利亚二子悲极,欲就怀中取巾拭泪,而索巾不得,双趣马利亚膝际,取其母裙拭之。马利亚悲不自胜,几将其首埋入一幅素巾之内矣。厨娘泪承其睫,口中直念天主不置。克徐吾无巾,直以袖时时自拭。钵特自念身为巨绅,耻效儿女之态,乃背面仰屋而坐,意态亦极索漠,良久谓曰:“尔言主人善,何为竟至卖汝儿?”意里赛曰:“吾主人负贩子债,故以吾子偿之。然吾微闻吾主母言,极将为吾儿区画生路,即主人亦甚万不得已,始遣吾儿。”钵特曰:“尔有家乎?”对曰:“吾固有夫,特彼另事一主人耳。彼主人狞厉无伦,吾夫不禁其虐,且闻欲将夫售往南省。南省者,死地也,以吾思之,吾夫妇今世或不面矣。”马利亚曰:“尔今欲安往?”对曰:“吾欲赴坎拿大耳。唯未知坎拿大属何地。”因向马利亚曰:“夫人知坎拿大距此几程?”马利亚叹曰:“伤哉,坎拿大之远,恐非尔意料所及。然试为尔筹之。”乃告厨娘曰:“尔为彼置卧具于尔卧处。”又向意里赛曰:“尔勿苦,尔一心恃天主可耳。”夫妇遂同入。意里赛坐于炉旁舡床之上,且摇且思。而钵特归房后,往来闲行,口中自言曰:“此事难了。”遂就其妻坐次言曰:“吾妻试听之:吾意尽此夜中遣彼远行。吾策追骑必以明晨至,若但留此逃妇,亦复宁贴,独患彼有稚子,或闻门外鸾声,偶出探视,为逻者所获,不特无以庇其母子,即于吾亦有所不利。以吾思之,今夜必当发遣。”马利亚曰:“夜色漫漫,驱之安往。此议吾不为然。”钵特曰:“吾自有善地处之。”因取靴欲著,又停而不著,沈思入幻,自语曰:“此举极难著手,然必须为之。”马利亚不语,意静听其夫所言,钵特乃谓马利亚曰:“吾有知交名范屈劳泼,彼亦硁脱沟人,既流寓吾倭海倭,则尽赦其奴,脱籍遣之。彼更购地一区,大七英里,凡有逃奴戾止,皆款留之。然其地幽僻,人无觉者。吾意令此奴依之,较慎密而无祸。惟天已深黑,孰能御吾车以往者?”马利亚曰:“克徐吾御马极善,当以彼往。”钵特曰:“然,十二句钟时,当令彼脂秣侍吾行。吾躬送此奴也。”马利亚曰:“君良心胜于脑气。盖君之脑气主思,何由其先必穷逃奴,今如此措置,复尽美至善。吾所以谓君之天良,胜于先时之脑气也。”乃极力称许,钵特意得甚,即令克徐吾驾车,既而又曰:“马利亚,吾亡儿亨理遗衣尚在,可拾出以赐小海雷。”然亨理死后,马利亚封闭其遗衣,扃钥至固,不令人开,以不忍再见之也。一闻钵特言,许久无语,出匙取之而行。至衣簏之次,脚步骤止,意遽启此簏,无异直刨亨理之墓,乃忍悲揾泪,徐徐启之。其中衣履冠带,及亨理生时抚弄之物,纵横纷纠,不可条理。马利亚以身障簏,泪落不止,突取数物,择其坚韧者束之。时其长子在侧,执其母手曰:“母乃欲以弟遗物与人乎?”马利亚咽哽不能答,徐曰:“亨理在天之灵,凭高俯瞰,见吾以其物与一困穷无告之人,其心当慰。尔亦知彼逃妇之心,惨裂者十倍于吾乎!”马利亚复将于衣橱之中,将其常御之衣,抽去双袖绽纹,令廓其袖洞,以便意里赛。方在摒挡间,壁钟已动至十二下,而门外车声辚辚,闻钵特呼曰:“马利亚,君可令彼妇醒矣。”马利亚乃归并其衣,装一小簏中,钥之,呼意里赛起。意里赛遂易马利亚所赐衣,抱儿以出。钵特让意里赛先登。马利亚直至车侧,意里赛就车中伸其手,与马利亚执别,至莹洁作玉色。是时即有一洁白之手按覆其上,握之如拳暖玉,则马利亚也。此时意里赛团聚其目睛之精力,注视马利亚脸际,盖心中感激数千万语,悉并之以目与马利亚语矣。已而缩身入内,以袖掩面哭。车门一闭,马驰车驶。路荦确至不易行,钵特在车中,心绪腾涌,千涛万波,起伏倏忽。而车辙高下,簸动万态。小海雷欲睡辄警觉,因而啜泣。意里赛抚摩至再。车之内外百声嘈杂,钵特惘然若弗闻之。移时,至一村家,夜已向阑。钵特乃下车敲门,门启,一人出,修躯伟干,状貌严毅,高撑蜡台,烛光灿烂。钵特与语半晌,彼方点头。先是范屈劳泼在硁脱沟时,广有田地,蓄奴至伙。特其为人,慈祥悱恻,无彼中人习气。尝云:“贵家蓄奴非理,即奴之帖伏主人,于理亦悖。”所以遣奴脱籍后,因到倭海倭购一空旷之地,以容逃奴之见酷于主人者。且将于静肃之地,怡养天年,冀以悟道。时钵特问曰:“吾置此奴于君许,君自计,其力足以护此奴否?”范屈劳泼曰:“吾必力护此奴。敢以非理来索,吾将饱以老拳。吾有七子,均长身伟貌,拳勇绝人。吾得此七子之力,虽猛如虎豹,即亦无隙。”意里赛在车中,时已疲不可振,缓步下车,迤逦入门。小海雷已睡其怀中。范屈劳泼撑烛视其面,殊惨沮动人。遂启一小门,导之入,置灯于几,谓之曰:“尔在吾许,必无逻获之虞。”指架上快枪,语之曰:“无论何人,敢到此迹奴,吾必以此从事。故吾之声望,为群小所慑,无敢诪张。尔母子今且就寝矣。”言已,自阖其门出,语钵特曰:“此奴面貌殊美,无怪人之欲得。凡奴之有姿色,最足自祸其身,吾阅历已深,知其弊往往至此。”钵特复将意里赛间行出险之事尽语范屈劳泼,范闻言怆然曰:“此奴力卫其子,真天性也。夜已向阑,君可宿吾家,无须归矣。”钵特曰:“谢君厚意,然吾尚有重事,须以此时归。”范曰:“君既欲行,吾别导君以捷径,不如君来路险。”乃携灯导钵特行至歧路上,钵特出洋十元授范屈劳泼,曰:“为吾授意里赛。”遂执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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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奴吁天录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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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公元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24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99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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